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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吱吱]金陵春(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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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18 21:19:3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2
本帖最後由 現在登入 於 2015-12-24 17:05 編輯

金陵春 作者:吱吱

內容簡介】:

  周少瑾重生了,前世背叛她的表哥程輅自然被三振出局了,可她還有程許,程詣,程舉等許多個表哥……這是個我與程家不得不說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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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發表於 2015-10-18 21:20:15 |只看該作者
金陵春人物表

       長房(嫡):

   ◎老祖宗:程備

   ………………………………………

   ※大老太爺:程勳(妻:郭氏)

   ………………………………………

   1、大老爺:程涇(妻:袁氏)

   ①大小姐:程箏(夫:顧緒)

   ②二小姐:程簫(夫:袁鳴)

   ③大爺:程許

   ………………………………………

   2、三老爺:程渭(妻:邱氏)

   ①三小姐:程笙(夫:彭藻)

   ②二爺:程讓

   ………………………………………

   3、四老爺:程池

   ………………………………………

   ※二老太爺:程勳

   1、三老爺:程汾

   2、三爺:程訓

   ―――――――――――――――――――――――

   二房(嫡)

   ◎老祖宗:程敘

   ………………………………………

   ※老太爺:程勵(妻:唐氏)

   ………………………………………

   1、大老爺:程沂(妻:洪氏)

   ①大爺:程識(妻:鄭氏;長子:程耕;次子:程耘)

   ②二爺:程語

   ―――――――――――――――――――――――

   三房(庶)

   ◎老祖宗:程復

   ………………………………………

   ※大老太爺:程勁(妻:李氏)

   ………………………………………

   ※大老爺:程瀘(妻:姜氏)

   ①大爺:程證(妻:王氏)

   ②大小姐:程笳

   ………………………………………

   ※大姑奶奶:程賢(夫:潘直)

   ①長子:潘濯

   ②長女:潘清

   ―――――――――――――――――――――――

   四房(嫡)

   ◎老祖宗:程夌

   ………………………………………

   ※大老太爺:程勸(妻:關氏)

   ………………………………………

   ※大老爺:程沔(妻:何氏)

   ①大爺:程誥

     ②二爺:程詣

    ………………………………………

   ※大姑奶奶:程賀(夫:周鎮)

   ①長女:周初瑾

   ………………………………………

   ※二老爺:程沅(妻:甘氏)

   ①三爺:程說

  ―――――――――――――――――――――――

   五房(庶)

   ◎老祖宗:程冬

  ………………………………………

   ※大老太爺:程動(妻:孫氏)

  ………………………………………

   ※大老爺:程汶(妻:田氏)

   ①大爺:程諾

   ※旁支:

   1、程裕:妻楊氏;子程舉

   2、程柏:妻董氏;子程輅

  ―――――――――――――――――――――――

   周家

   ※老爺:周鎮

   髮妻:程賀,生長女周初瑾

   續弦:莊良玉,生次女周少瑾

   續弦:李鴻雁,生三女周幼瑾

  ―――――――――――――――――――――――

   吳家

   ※老爺:周岫

   髮妻:尹氏

   ①大爺:吳泰成

   ②大小姐:吳寶璋

   續弦:莊氏

   ③二小姐:吳寶華

   ④三小姐:吳寶芝

   ⑤二爺:吳平成

     ※注:長房走的比較親熱,從兄弟一起排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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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18 21:20:35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每到暮春,京城大昭寺後山的杜鵑便開得漫山遍野,如火如荼。

      周少瑾走在大昭寺後山的青石小道上,覺得自己的人生猶如這盛放的杜鵑花般,看似燦爛,實則不過幾日的光景,再往後,就只有凋零後的寂寥了。

      她不由抬頭朝山頂的涼亭望去。

      綠翠掩映間,紅色的亭閣鮮艷奪目,高翹的檐角精緻玲瓏,身穿青色直裰的男子長身玉立,依欄遠眺,被山頂風吹起的袍角翻飛如蝶,露出雪白的膝褲,彷彿要乘風而去,如那畫中的人物,說不出來的俊逸灑脫。

      周少瑾眼角酸澀,緊緊地捏了捏衣袖。

      指尖傳來冰冷的堅硬。

      她心神微定,緩緩朝山頂走去。

      「你來了!」涼亭裡的人面露喜色,迎了出來。

      周少瑾卻定定地站住了腳步,冷冷地道:「程輅,你手裡根本就沒有我父親寫給程家舅舅的親筆信是不是?」

      被稱作「程輅」的人訝然,皺了皺眉不悅地道:「少瑾,你又聽誰胡說了些什麼?我們一起長大,我是怎樣的人,你還不知道嗎?當初要不是吳寶璋處心積慮地討好我母親,讓我母親誤會,我母親又怎會遣人去吳家提親?你我又怎會生出罅隙,讓程許鑽了空子……」

      聽程輅提到「程許」二字,周少瑾的臉色頓時煞白,手腳止不住地有些輕顫。

      程輅驚覺失言,眼底閃過一絲懊悔,忙轉移了話題,道:「這些年來我一直惦記著你。聽說程家被滿門抄斬,我連夜從寧波往這裡趕,就是怕你被你父親連累……」

      周少瑾深吸了口氣才讓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見程輅還把自己當無知婦孺般的哄騙,她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譏諷道:「所以你要做那首告,告我父親是程家的黨羽,與程家勾結,是程家的共犯?」

      「你又冤枉我!」程輅聞言臉色變了又變,語氣急切地道,「我要是有意揭告伯父,早就把信送去了巡撫衙門了,又何必等到此時!我這麼說,不過是想讓你出來見我一面而已!」

      周少瑾默然。

      他說得沒錯!

      如果不是擔心父親的安危,她一個內宅婦人,不管程輅說什麼,她也是不會出來見他的。

      程輅見狀不禁鬆了口氣,道:「少瑾,令尊是程家的女婿,皇上有意要置程家於死地,但又顧忌著程家姻親均是江南詩書傳世的大家,怕引起江南的士林的動蕩,這才快刀斬亂麻,罪只及程家宗族。可誰又敢保證皇上不會事後算賬,清理程家的門生故舊呢?到時候令尊肯定會受牽連的。就是你姐夫廖紹棠,身為廖家的宗子,為了廖家的百年基業,也只能和周家劃清界線了!」

      「到時候你怎麼辦?」

      「難道你這個時候還忍心拖累你姐姐不成?」

      「如果你和林世晟相敬如賓也就罷了,偏偏林世晟是個寵妾滅妻的東西。你們成親不過一年,他就以你『無出』為由納了房姨娘,等到你婆婆一死,他更是以『養病』的名義把你丟到了田莊,讓那位姨娘主持府裡的中饋,還和那位姨娘先後生育了三個孩子。他眼裡早就沒有了你!一旦你沒有了依靠,以他的心性不落井下石就是好的了,你想保住你正妻的位置,那是決不可能的了。怕就怕他一不做二不休,悄悄地給你灌下湯藥,對外稱你『病逝』了……你難道就這樣坐以待斃不成?」

      他說著,上前幾步走到了周少瑾的面前段,放柔了聲音道:「少瑾,你跟我走吧!我們再也不理會這世間的種種煩心事,一心一意只過我們自己神仙眷侶般的小日子好不好?我現在在寧波也算是小有成就,見到我的人誰敢不恭敬地稱我一聲『程老爺』——我已不是當年那個無權無勢,依附程家生活的程輅了!到時候,我給你蓋個像畹香居那樣的院子,也在門前種株玉蘭花,在院子裡架一株葡萄樹,到了春天,你隔著窗戶畫畫,我就在一旁看書。夏天的時候,你在葡萄樹下晾頭髮,我就在一旁給你梳頭,就像我們小時候一樣好不好?」

      十年沒見,她已不復少女時的嬌柔羞澀。原本就纖細的身材更是瘦如清竹,吹彈欲破肌膚也沒有了從前的紅潤,蒼白得像素縞,眉間則因長期的蹙顰留下了兩道淺淺皺紋,神色間有難掩的愁鬱,可就算是這樣,她依舊美麗的驚人,甚至因為太瘦,比從前多了份弱不勝衣的清麗,讓人看著心生憐愛,生怕她一個不小心被這山頂的風吹走了。

      這樣的女子,就應該讓人捧在手心裡過活才是!

      念頭一起,程輅竟然情不自禁地把周少瑾抱在了懷裡,語氣中流露著期盼和繾綣:「我會保護你的!再也不會讓人欺負你了!程家也好,周家也好,我們都統統地忘了,重新開始……」

      他的話戛然而止題,神色驚駭地放開了周少瑾。

      周少瑾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紅了眼睛,盯著程輅的目光充滿了恨意:「跟你走?那你又準備怎麼安置你妻子呢?你可別忘了,在你最落魄的時候是你岳父收留了你,在你最無助的時候是你岳父帶著你做生意,支持你自立門戶,你才成了今天的『程大老爺』!還是你根本就沒有想過要休妻另娶,不過是想拿了話哄我與你私奔?」

      向來溫馴怯弱,連朵花都不忍心摘的周少瑾竟然會傷害他?

      程輅非常的震驚,根本無暇顧及其他。

      他低頭望著自己的腹部。

      黃燦燦的一把剪刀深深地扎進了他的腹部,鮮紅的血液順著剪刀流出來,慢慢浸透了他的衣衫,也染紅了緊緊地握著剪刀的那雙白皙透明的手……更刺痛了程輅的眼睛。

      「你瘋了!」他不敢相信地望著周少瑾,猛地推開了她。

      瘦弱的周少瑾趔趄兩步,跌落在地。手掌被磨破了,頭髮也亂了,身上沾滿了塵土。可她立刻就爬了起來,不管不顧地朝捂著腹部的程輅撲了過去:「時至今日,你竟然還想騙我!我已經不是十年前的周少瑾了。那天我看到你了,你就站在薔薇花樹下,穿著那雙墨綠色掐雲紋的福鞋。你看著我被程許那混蛋欺負,吭都不吭一聲……現在還威脅我,說什麼手裡捏有我父親和程家舅舅結黨的證據,說什麼我姐姐、姐夫會被周家連累。說什麼林世晟會殺了我……說來說去,你不過是想讓我委身於你……我寧願自己從來沒有認識過你!你這卑鄙小人!」

      眼淚止不住地從她眼眶裡湧出來。

      她想再刺程輅一刀,可滿手的鮮血讓她四肢發軟,怎麼也沒辦法將剪刀從程輅的身體裡抽出來,但讓她就這樣放棄殺程輅的機會,她又不甘心,只好胡亂地絞弄著那剪刀。

      這樣反而讓程輅的傷勢更重。

      他痛得直冒冷汗,回過神來。

      當年的事被揭穿,向來對他言聽計從的周少瑾竟然敢和他反目,這讓程輅勃然大怒。

      他狠狠地扇了周少瑾一巴掌,罵道:「賤人!你不過是程許睡過後不要的一雙破鞋,有什麼資格來質問我?林世晟不就因為這個原因從來不進你的屋嗎?你以為你還是那個周家二小姐……」

      周少瑾不躲不閃,任他一巴掌扇在了自己的臉上。

      她只是緊抿著嘴,死命地抓著剪刀不放。

      程輅這才覺察到周少瑾的意圖。

      他推不開周少瑾,被刺得地方又痛得斷腸,這讓他害怕起來。

      難道自己會死在這裡?

      他本能地掐住了周少瑾的脖子,慌亂地道:「你以為你這樣就能殺了我嗎?你少做夢了!我不妨老實告訴你,程家被抄家的時候雖然程四老爺跑了,之後又劫法場救走了程許一個人,但官兵到處在追緝他們,上次他們在湖廣的懷化被人發現,程許就被砍斷了一條手臂!他是程家宗房嫡長孫又怎麼樣?他是十九歲的解元郎又怎樣?現在還不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自顧不暇!你指望著他救你,還不如好好地陪林世晟睡一覺,說不定林世晟看在你是程許的心頭肉的份上,會留你一條路活呢!」

      程許!

      再次聽到這個名字,周少瑾有瞬間的愣神,哪裡還有心去計較程輅的惡毒。

      她想起她剛到京城那幾年,程許總會在臘月她的生日時跪在姐姐家門口。

      大雪落在他的身上,把他堆成了個雪人。

      後來程四老爺找來,讓人把他架上了馬車,他就再也沒有來過了!

      可現在,他就找來她也不怕了。

      她壓根就沒準備活著從大昭寺裡走出去!

      或被程輅殺!

      或自盡!

      她也知道剪刀不足以讓程輅斃命。

      可她找不到更好的東西能不動聲色地刺殺程輅。

      而且父親這個時候還高居廟堂,姐姐、姐夫還安然無恙,她和程輅見面的大寺昭又是她常年禮佛的地方。她如果這樣死在了大昭寺的後山,程輅一個強逼良家婦人的罪名是逃不脫的!

      就算他想陷害周家也不成了!

      這就足夠了!

      她這一生,因為喜歡上了程輅,讓清正端方的父親丟盡了臉,讓溫柔能幹的姐姐操碎了心,讓程家舅舅和宗房離心離德。她現在能做的,就是讓父親能少個敵人就少一個,讓姐姐能少一份危險就少一份,自己在黃泉下見到了程家舅舅,還能掩著面給他老人家行個禮。

      至於她的名聲,十年前已毀於一旦,又有什麼可擔心的!

      她抬頭,眼中是蔚藍的天空。

      真漂亮!

      像她小時候躺在程家後花園時看見的一樣。

      那時候,姐姐還沒有出嫁,程笳還沒有死,她也還沒有被和程輅湊成堆。

      她們學著古人的樣子擺流觴曲水宴,彈琴吹簫,撲蝶鬥草,嬉戲玩鬧……

      她好後悔!

      當初她怎麼會喜歡上了程輅這個偽君子的。

      如果能回到過去就好了。

      她一定會睜大眼睛,看清楚人心,不再那麼軟弱,離程輅遠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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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18 21:20:4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噩夢

      周少瑾滿頭大汗地從睡夢中驚醒,騰地一下坐了起來。

  她又夢見了程輅!

  猙獰的表情,明晃晃的剪刀,被鮮血染紅的白皙雙手,碧如水洗的天空,不能呼吸的痛苦……全都交織在一起,像張網,把她緊緊地網在其中。

  姐姐說,她是被不好的東西纏了身。

  可為什麼夢中的一切又都那麼真實呢?

  她甚至清楚地記得鮮血濺在手上的溫度和被掐住脖子時的痛苦。

  若這不是夢,她又怎麼會從程輅的手中逃脫,再次睜開眼睛,竟然安然無恙地回到自己十二歲的時候呢?

  周少瑾心中充滿了困惑與不解,還有些許的不安。

  小小的填漆床懸著蟲草鮫綃的帷帳,淡淡的晨光自糊著高麗紙的窗櫺透進來,隱隱可見窗邊雕紅漆多寶閣上擺放的梅瓶花觚和玉石盆景。

  這是她的閨閣。

  住了十二年的閨閣。

  在她的記憶裡,她之後還會在這裡生活三年,直到十五歲……程輅和吳寶璋定了親,她被程笳騙到後花園裡,遇到喝醉酒的程許……

  周少瑾打了個寒顫,硬生生地掐斷了記憶。

  一定有什麼地方出了錯!

  她想了想,掀被下床,去了旁邊的耳房。

  那裡放著她的箱籠,還有父親前些日子託人給她和姐姐各帶回來的一面半身西洋鏡。

  鏡子中的人眉目如畫,體態纖妍,姿容清雅,彷彿精心養在溫室裡的一株素心蘭,含苞欲放。

  這分明就是自己。

  但好像又不是!

  周少瑾腦海裡浮現出另一副面孔。

  青白的皮膚,緊鎖的眉頭,疲憊的神色,憔悴的面容……五官和鏡子裡的人有七八份相似,顏色卻遠遠不及鏡中人的三分之一……像鏡中人受了磨難,褪了顏色的樣子。

  那好像才是自己!

  念頭閃過,周少瑾嚇了一大跳。

  可這念頭一起,就如那水漫金山,堵也堵不住了。

  她哪裡是做了個噩夢,分明就是重活了一次!

  可姐姐是她生平最信任,最依賴的人,難道還會騙她不成?

  周少瑾咬了咬唇,想湊到鏡子前再仔細端祥一番,門外卻傳來一陣響動,還有姐姐周初瑾那溫柔舒緩卻鎮定人心的聲音:「二小姐還沒有起床嗎?她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有沒有說胡話?」

  「沒有。」答話的是周少瑾的乳娘樊劉氏,「還是您親自配得安神香管用——二小姐一覺睡到了天亮,我和施香一直在床前守著,見天亮了才留下春晚回屋洗了把臉。」

  周少瑾慌慌張張地出了耳房,躺在了床上。

  只見簾子一晃動,周初瑾在大丫鬟持香的虛扶下走了進來。

  「辛苦你們了!」她道,「等會樊媽媽到賬上去支五兩銀,算是我賞給大家買糖食的。」

  施香幾個低聲道謝。

  周初瑾走了過來。

  周少瑾閉上了眼睛裝睡。

  周初瑾不疑有它,動作輕柔地俯身摸了摸周少瑾的額頭,又給她掖了掖被子,然後舒了口氣,低聲吩咐樊劉氏:「既然這香有用,以後二小姐歇息,你們就點上。我已得了外祖母的應允,今天要去趟城南的惠濟寺。聽說那裡的住持靜方師太的符水能驅惡治病,十分的靈驗。我去給二小姐做場法事,求道符回來。你們幾個在家裡在好生服侍二小姐,可千萬別出什麼亂子,我申正(下午四點)之前就會趕回來。如若有人問起怎麼這兩天沒見到二小姐,你就說二小姐的傷風還沒有好,不宜出門,知道嗎?」話到最後,她語氣驟然嚴厲起來。

  「是!」丫鬟媽媽們見她端了臉,個個小心翼翼地應著。

  周初瑾又摸了摸周少瑾的額頭,這才出了內室。

  周少瑾眼角濕潤。

  她父親名周鎮,字大成,是至德九年丙戌科二甲進士。年少時在赫赫有名的金陵程氏族學求學,因相貌出眾,品德端方,天資聰慧,得到同在程氏族學求學的程家二房大老爺程沂的賞識,做媒將自己的堂妹,也就是程家四房的大小姐程賀嫁給了周鎮。

  程氏進門有喜,生產時卻遇到了血崩,留下嗷嗷待哺的女兒就撒手人寰。

  這個女孩就是周少瑾的姐姐周初瑾。

  一年後,周鎮續娶了周少瑾的生母莊良玉。

  莊良玉出身落沒的官宦之家,幼年喪母,跟著年邁的祖母長大。待到她出嫁的時候,已年過二十,莊父當了祖上傳下來的一副字畫才勉強給她湊了副二十四抬的嫁妝。

  周鎮對這樁婚事極其滿意。

  莊良玉不僅有傾城之姿,而且性格柔順,精通音律,擅長書畫,愛好金石,又因自身無恃,對周初瑾如同親生般,細心照顧,用心教養,可謂是天冷了怕涼著,天熱了怕曬著,沒讓她受過了一點點的委屈。每逢端午,中秋,春節更是會備了厚禮帶周初瑾回程家探望其外祖母關老太太,陪著關老太太說說閒話,一解關老太太對外孫女的思念。關老太太對莊良玉的賢良大度既讚許不己,不免對莊良玉另眼相看,逢年過節都不忘厚贈莊良玉,程家上上下下見此情景,也跟著抬舉莊良玉,對她十分的敬重。

  周鎮既得瞭如花美眷,又有了紅顏知己,還持家有道,治家有方,把個莊良玉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讀書起來更加用功,只盼著考了功名給莊良玉掙副鳳冠霞帔,讓莊良玉能在人前顯貴。

  只可惜好景不長,莊良玉生周少瑾的時候難產。雖有程家送來的百年老參救急,但到底沒能撐過半年,還是香消玉殞了。

  周鎮倍受打擊,決定為莊良玉守孝三年。

  周家原籍山東日照,周少瑾的祖父曾任過金華知府,見了江南的繁華,不願再回原籍,想辦法在金陵定居,和老家早就沒有了音信。而莊良玉的外祖母和父親均已相繼故去,家中只有個吃喝嫖賭無所不為,出了五服的舅舅。周鎮又是獨生子,連個兄弟姊妹都沒有,他不續弦,周初瑾和襁褓中的周少瑾誰來照顧?特別是周初瑾,已到了讀書識字的年紀,誰來給她啟蒙?

  關老太太想了又想,商量周鎮後,把周初瑾和周少瑾接到程家,養在了自己的屋裡。

  周少瑾什麼也不懂,七歲的周初瑾卻懵懵懂懂地感覺到,程家再好,也不是自己家,外祖母再好,也不是自己的父母。她的行為舉止慢慢就有些模仿莊良玉,像個小大人似的。程家的人對此一無所察,反而覺得周初瑾舉止大方得體,有大家風範,莊良玉將她教養得很好。

  周初瑾越發的約束自己。對上恭敬,對下溫和,表兄妹之間亦謙遜禮讓,程家沒有一個不對她交口稱讚的,就連周少瑾也因此得到了程家人的喜歡,人人尊稱她一聲「二小姐」。

  周鎮見女兒有人管教,把心思全放在了舉業上。

  莊良玉去世的第二年,他金榜提名,中了進士,補了福建蒲城縣令。

  一時間,給周鎮說親的人如過江之鯽。

  周鎮卻謹守誠諾,不管如何顯貴人家的姑娘,全都婉言謝絕。

  關老太太卻想著那福建窮山惡水,兩個孩子尚在年幼,如何經得起山高水長?逐請了程沂出面找周鎮說項,想把兩個孩子留在自己身邊。

  周鎮也正為此事苦惱。關老太太的話正中他下懷。他當下應允,留了自己的乳兄馬富山夫婦打理周家的庶務,順便幫著照看一下周氏姐妹,自己則帶著兩個老僕和程家推薦的師爺去了任上。

  至德十四年,周鎮已累官至江西南昌知府。

  他再次續弦。

  寫信回金陵要接了兩個女兒去南昌。

  八年的光景,就是養隻小貓小狗都有了感情,何況是每日承歡膝下、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關老太太想起就像被剜了心似的痛切心腑,無論如何也不同意把周少瑾姐妹送走,還道:「初瑾是要嫁到廖家去做宗婦的,那新太太出身商賈,只怕大字都不識幾個,又怎能指導初瑾和少瑾?還是讓她們兩姐妹跟著我好了!這樣以後少瑾說親也容易些。」

  此時十四歲的周初瑾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宛若出水芙蓉般清雅端莊,由程家長房的大老爺程涇做媒,許配給同為江南官宦世家的鎮江廖氏宗子廖紹棠為妻,翻過年來就要行及笄禮了。

  周鎮為著兩個女兒的嫁事,只得妥協。

  周少瑾和姐姐這麼一住,就又在程家住了四年。

  等到周少瑾從假山上失足跌落醒來,睜眼卻發現自己不僅回到了小時候居住的畹香居,自己也變回了十二歲的模樣,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只知道白著臉找姐姐。待見到姐姐,姐也由個雍容端莊的三旬少婦變成了個十七、八歲的青澀少女,她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待她再次醒來,屋子還是那個屋子,自己還是那個自己,姐姐和乳娘擠在床邊,一個滿臉焦灼,一個哭紅了雙眼,施香和持香更是急得團團轉。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是怎麼從程輅手中逃脫的?

  為什麼她不是轉世投胎,而是回到了十二歲的時候?

  周少瑾不明白,瑟瑟發著抖。

  周初瑾只當周少瑾做了個噩夢被嚇著了,抱著她不停地細聲安慰。

  溫暖的懷抱,輕柔的語言,熟悉的氣息,還有對姐姐信賴,讓周少瑾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她遣了屋裡服侍的,哽咽著把自己的遭遇告訴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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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18 21:21:0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不信

      十八歲的周初瑾聞言差點暈死過去。

  程家老祖宗程敘雖然在十年前因病致仕,但門生故舊遍布朝野,餘威還在;長房大老爺程涇列位小九卿,只差一步就封相拜閣了;長房的程許,二房的程識,三房的程證,四房的程誥……都是讀書的種子,或考中了秀才,或桂榜有名,哪一個不是一時俊傑?又何來抄家滅族之說?

  她驚恐不已,強忍著才沒有死死地摀住妹妹的嘴。

  難道是在湖邊的那一跤跌出了錯?

  要不然向來乖巧溫馴的妹妹怎麼胡言亂語起來?

  周初瑾嚇得心怦怦亂跳,臉上卻不敢流露分毫。不僅如此,還要輕言輕語地安慰妹妹:「沒事,沒事,你只是做了個噩夢而已!」

  周少瑾懵了。

  她相依為命,親密無間的姐姐竟然不相信她……而且還笑語盈盈地告訴​​她,她只不過是做了個噩夢而已!

  夢怎麼可能這麼真實?

  周少瑾不相信。

  她急急地和姐姐說話著那些生活中的細節,可姐姐卻紅著眼睛攜了她的手,痛苦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說得都對。只是時間不早了,你也要歇息了。等明天一早,姐姐再聽你說,好不好?」

  敷衍、安撫的味道是如此的明顯。

  周少瑾心一沉。

  她不知道怎樣面對這樣的姐姐,只好逃避似地望向窗外。

  此時正是黃昏時分,晚霞把院子染成了溫暖的橘黃色。幾個還在總角的小丫鬟在院子裡踢毽子,她們的笑聲像銀鈴般輕快地迴盪在院子裡。在灶上當差的杜婆子笑嘻嘻地提著食盒從院子中間穿過,小丫鬟們差點撞在了她的身上。掃地的趙婆子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攛了出來,一面挽著衣袖,一面大聲地喝斥著幾個小丫鬟。小丫鬟們嚇得點頭彎腰,忙不迭地求饒。杜婆子做著好人,擋在幾個小丫鬟面前為她們說著好話。

  葡萄藤已經長出嫩嫩的葉兒,牆角的薔薇花開入如火如荼,碗口大的玉蘭花潔白似玉,七零八散地掛在高高的玉蘭樹上。

  這如果是幻境,那自己算什麼?

  周少瑾心裡涼颼颼的。

  難道是自己錯了?

  望著雖然焦急但依舊顯得四平八穩的姐姐,周少瑾突然不敢確定自己到底是像姐姐說的那樣做了個噩夢還是像自己認為的那樣重新活了一次。

  周初瑾則親自幫妹妹調整了一下枕頭,扶著周少瑾躺下,道:「乖,姐姐在這裡陪著你。你閉上眼睛睡一覺,醒來就什麼都好了。」

  說到底,還是不相信她。

  周少瑾心情複雜。

  也許姐姐說的是對的!

  她安慰著自己,閉上了眼睛。

  半夜,她被噩夢驚醒。

  睡在她身邊的姐姐立刻爬了起來,緊緊地把她抱在了懷裡,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柔聲地道著:「乖,沒事了,沒事了。姐姐在你身邊呢!」

  周少瑾滿身是汗,想和姐姐說些什麼,一抬眼,卻發現姐姐眼底掠過一絲驚恐。

  姐姐也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小姑娘,她一個人帶著年幼的妹妹寄居外家,也有驚慌失措,擔心害怕的時候!

  周少瑾愕然,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心目中無所不能,無堅不摧的姐姐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少女,也有需要有人保護,需要有人依靠的時候。

  她嘴角翕動,最終緊緊地抿在了一起,什麼也沒有說。

  第二天早上,周初瑾把周少瑾留在了屋裡,自己去了外祖母關老太太那裡。

  很快,上房就傳出了周少瑾生病的消息,給程家女眷瞧病的周娘子被請進了府,畹香居開始飄散出草藥的味道,周家內院的管事婆子馬富山家的也趕了過來,在和周初瑾一陣耳語之後,她悄悄地去了金陵城中的幾個香火旺盛,久負盛名的禪寺,道觀,不僅為周少瑾求來了符水還有神香黃表。

  周初瑾留了馬富山家的在院子裡過夜。

  半夜,她們起來燒黃表。

  被噩夢驚醒的周少瑾站在窗前,靜靜地望著火苗從燦然大盛到無聲的熄滅,轉身上床閉上了眼睛。

  就這樣吧?

  何必為了這樣的事和姐姐起爭執,讓姐姐擔心害怕,壞了姐妹的情誼。

  但每當夜深人靜她被噩夢驚時,她都會忍不住會想:如果她的那些經歷的都是真的,那程家就會被抄家滅族微,外祖母、舅舅,表哥,甚至那些服侍過她的丫鬟婆子,給她當差過的小廝管事,她認識的每一個程家人,都會死!

  難道這樣她也蒙著心裝什麼也不知道嗎?

  外祖母的養育之恩,姐姐的骨肉之情,大舅舅的仗義疏言,還有大舅母,誥表哥,詣表哥對她的好,難道她也都統統地拋開,統統不管嗎?

  周少瑾想想都覺得驚慌失措,毛骨悚然,後怕不已,再也無法闔眼。

  她決定弄清楚事情的真相,這才會瞅著機會就背著姐姐打量四周的景象。

  只是沒想到自己的沉默並沒有換來姐姐的安心,姐姐竟然為了她瞞著外祖母隻身到禪寺為她求神拜佛,她在感動、難過之餘,更多的卻是慶幸。

  還好她沒有當著姐姐的面執意說自己是重活了一回,不然以為她中了邪的姐姐還指不定怎樣傷心難過,苦痛絕望呢?

  她不由輕輕地嘆了口氣,突然間有了個主意。

  既然她不願意和姐姐發生衝突,又怕萬一失去挽救程家的機會,何不私底下悄悄地查清楚自己到底是做了個噩夢還是重活了一世?

  如果她所知道的事都一一發生了,不就可以證明她是重活了一世。反之,如果她所知道的事都沒有發生,不就可以證明她只是做了個噩夢嗎?

  周少瑾頓時眼前一亮。

  她現在十二歲……那她十二歲的時候發生了些什麼事呢?

  周少瑾陷入了沉思。

  六月的時候,好像程輅會以第六名的成績通過了院試,取得了稟生的資格……八月,父親突然升了保定知府。雖然都是正四品,都是知府,可保定府卻屬於北直隸,是京城南下的必經之路,只要不出錯,升遷指日可侍,沔大舅舅和外祖母都很高興……之後外祖母過五十六歲的壽辰,程輅的母親董氏來拜壽,當著程家幾位老太太的面拉著她的手直誇她溫順恭謙,宜家宜室。程笳還為此打趣自己,說自己年紀比她小,心卻比她急,小小年紀就惦記著要嫁人了……

  想到程笳,一張面孔在她腦海裡閃過,周少瑾猛地驚得坐了起來。

  她怎麼把這麼一個人,這麼一件事給忘記了?

  這一年的四月十二日,是程家二房老祖宗程敘的八十大壽。程家為此大操大辦了一回。不僅請程家的親戚朋友,還請些門生世交,連遠在京都的內閣首輔、文淵殿大學、吏部尚書袁維昌都派長子送來壽禮。

  吳寶璋第一次出現在程家,就是在老祖宗大壽的前夕!

  周少瑾面沉如水,手不由緊緊地絞在了一起。

  吳寶璋的父親吳岫是至德十七年九月任的金陵知府。只是金陵素有「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洲」之稱,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吳岫出身寒微,除了個在工部做給事中的郎舅,在朝中並無甚麼有力的後援,不過是因機緣巧合才謀得了金陵知府一職。作為金陵的父母官,他上有世襲罔替、鎮守金陵的國公爺,下有家族中出過封疆大吏或是鴻學巨儒、顯赫一時名門望族,還要和身世背景都頗不簡單、一心想著他知府之職的屬下——江寧縣縣令劉明舉周旋。

  哪一個他都不敢得罪,哪一個他都惹不起。

  處境很是艱難。

  為了保住知府之職,春節過後,吳氏夫婦開始頻繁地出入金陵城的高門大戶之間。而吳寶璋的繼母關氏為了進入程家,在打聽到關老太太和她同姓之後,更是攀了關老太太為「姑母」,開始和程家四房走動。

  當吳夫人帶著吳寶璋到家裡做客時,外祖母曾讓她和姐姐出面見客。

  算算日子,應該就是這段時間。

  周少瑾咬了咬唇,高聲喊著「施香」。

  昨天晚上又是大半宿沒睡,施香正靠在廳常的門柱上打磕睡,聽到喊聲立刻跑了進來。

  「二小姐,您醒了!」她一面笑盈盈將帷帳挽了起來,一面道,「我服侍您梳洗吧?廚房裡今天做了您最喜歡的水晶糕和什錦豆腐撈,我讓小丫鬟們把早膳端上來吧?」

  周少瑾置若罔聞,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施香微愣,忙道:「今天是三月二十四。」

  也就是說,離老祖宗的壽辰還有二十天。

  可吳寶璋是哪天來家裡做客的,周少瑾卻一點印像也沒有了。

  她只記得吳寶璋中等身材,圓圓的臉,皮膚白皙,大眼睛,柳葉眉,眉間有顆米粒大小的硃砂痣,笑起來的時候很是矜持,但看人的時候卻目光微閃,讓一看就覺得她不是那種一味得只知道循規蹈矩而不懂得變通的人。

  周少瑾生平第一次見到眉間長著硃砂痣的人,很是好奇,長輩說話的時候她睜大了眼睛,不時地打量吳寶璋。

  或者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吳寶璋回過頭來朝著她微笑,語氣溫和地和她說著話。待到端午節,還送來了自己親手包的粽子,繡的五毒香囊給她和姐姐做節禮。

  漸漸地,她們開始走動。

  她覺得吳寶璋還不錯,就把吳寶璋介紹給了程笳。

  之後吳寶璋開始在三房出入,並得到了二房大奶奶鄭氏的青睞,有了賢良淑德的名字,在金陵的仕女圈中站穩了腳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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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怯弱

      想起這些事,周少瑾就胸口悶悶透不過氣來,半晌才平靜下來。

  吳夫人和外祖母攀上關係之後,常在程家四房走動,這個時候只要派人去外祖母那邊打聽一下,就應該能知道自己和姐姐到底有沒有出面見客。

  她問施香:「馬富山家的今天進府了嗎?」

  馬富山夫妻和兒子馬升住在周家老宅,但馬富山家的每天都會進府一趟,看周氏姊妹有沒有什麼吩咐,也好傳話給馬富山讓他去辦。

  施香笑道:「馬大娘跟著大小姐去了廟裡,說是要申正(下午四點)才回來。」

  周少瑾聞言不由皺眉,怏怏地靠在了床頭。

  馬富山家的靈活機敏,這麼多年在程家進進出出,和程家各房的人都有幾分交情,派她去打聽人外祖母院裡的事,最妥當不過了。

  沒想到她竟然跟著姐姐去了廟裡。

  等姐姐回來,她再指使馬富山家的跑腿,特別是去打探外祖母院裡的事,姐姐肯定會心生疑竇,問她原委的。

  看來得另想辦法!

  找誰去打聽呢?

  周少瑾思索著。

  施香見她神色不定,暗自擔心,小心翼翼地上前柔聲道:「二小姐,您這是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要不要我這就就去請大夫過府給您瞧瞧?」

  「不用了。」周少瑾回過神來,目光落在了施香身上。

  讓施香去打探吳寶璋的事?

  周少瑾輕輕搖頭。

  畹香居的事向來是姐姐身邊的大丫鬟持香出面,施香貿貿然地跑到外祖母院裡去,說不定還會驚動外祖母,以為自己這邊出了什麼事,弄巧成拙。

  派春晚去?

  可能更不妥當!

  姐姐總說春晚冒冒失失的,行事不夠穩重,嘴裡也不怎麼藏得住話,到如今還拿著小丫鬟的月例呢?

  派誰去好呢?

  周少瑾在心裡琢磨著。

  施香卻看著驚心肉跳。

  畹香居雖然看上去和平時沒有什麼兩樣,可二小姐有些不對勁的事卻瞞不了她們這些在大小姐和二小姐身邊服侍的人。如今大小姐不在家,二小姐可千萬別這個時候出什麼事啊!

  她急急地喊了聲「二小姐」,高聲道:「那什錦豆腐撈涼了就不好吃了,我這就吩咐小丫鬟給您端進來。」說著,轉身去開了高櫃:「您今天穿什麼衣服?前幾天新做的那件白色的挑線裙子怎樣?這天氣慢慢地熱起來,穿白色的看著清爽……」

  「你別管了。」周少瑾卻有些心不在焉,懶洋洋地道著,「我現在還不想起床,你先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施香哪裡敢多問,膽戰心驚地退了下去,拔腿就往樊劉氏屋裡跑……

  周少瑾心情浮燥。

  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適合,難道還讓自己親自去打探消息不成?

  念頭閃過,周少瑾嚇了一大跳。

  她可從來沒幹過這種事。

  萬一要是露了馬腳,豈不丟臉丟到外祖母面前去了!

  那她以後還要不要做人!

  周少瑾立刻否認了這個想法。

  那……還有誰能幫她呢?

  她思來想去,也沒個合適的人選。

  周少瑾正心煩意亂,施香神色緊張地走了進來,道:「二小姐,沔大太太過來了。」

  程家四房的老太爺程勸是獨子,三十年前病逝了。他有三個子女。長子程沔,長女程賀,次子程沅。沔大太太是程沔的髮妻何氏,程賀則是周初瑾的生母。

  周少瑾忙吩咐施香迎了沔大太太到西廂書房奉茶,讓春晚進來服侍自己梳洗。

  誰知道她剛剛漱了口洗了臉,施香折了回來,道:「大太太說,二小姐正病著,千萬別因為長輩要來探病就折騰著傷了精神,讓我進來跟您說一聲,在床上躺著就行,她看您一眼就走。」說話間,屋外已有了動靜。

  周少瑾聽命行事,但也不至於真的躺在床上——她站在屋裡等著。

  施香去請了沔大太太進來。

  沔大太太今年二月初二剛做的四十壽辰,是個身材豐腴,面如滿月的婦人。她穿了件蜜合色四蒂紋的褙子,梳了個圓髻,只在髮間並插了三枚鑲南珠的金釵,簡單大方又不失華美。

  周少瑾上前行禮。

  沔大太太沒等周少瑾屈膝就快步上前把她攜起,道:「你外祖母就是怕你折騰,一直惦記著你的病情也不敢來看你,我見你外祖母實在是擔心,這才硬著頭皮親自過來的。你若還是這樣不聽長輩的吩咐,我也不敢再過來了。」

  她在這裡裝病,卻讓長輩們擔心,周少瑾赧然,喃喃地道:「勞煩外祖母和大舅母掛念,我已經好多了。周娘子說吃了這劑藥就沒事了。姐姐是怕我把病氣過給了外祖母和您,這才把我拘在屋裡,讓我多休養幾天了再出門。」

  程家人看病都是請「周氏醫館」的周大夫問診。周大夫太太娘家是開藥舖的,她嫁到周家後,又跟著周大夫學會了把脈問診的本事,金陵大戶人家的女眷病了都會請她進府瞧瞧,一來二去,「周娘子」的名頭比她丈夫周大夫的還響。

  「那就好!」沔大太太牽周少瑾在屋子中間雕紅漆彭牙圓桌旁的繡墩上坐下,仔細地端祥了她好一會,見她氣色還好,長吁了口氣,接過施香捧的茶呷了一口,問起周少瑾​​是不是還吃著前幾日的藥方,睡得好不好,吃得香不香,不能出門的時候都在家裡做些什麼……林林總總的,瑣碎又具體。

  周少瑾恭敬地答著話,只是這幾天都沒有睡好,時間一長,不免露出幾分倦色來。

  沔大太太見了叮囑了她幾句「安心養病」之類的話,就起身告辭。

  周少瑾送了沔大太太到門口。

  有小丫鬟在門外等著,見到沔大太太出來,上前行禮,笑道:「老太太讓我過來跟您說一聲,過兩天家裡有客來,讓您從二小姐這邊出來了就過去一趟。」

  周少瑾頓時心裡像被貓抓。

  外祖母孀居,等閒不見客,但凡見客,不是親眷就是貴賓。

  是誰要來呢?

  要不要派個人去打聽打聽?

  一想到這個,周少瑾又洩了氣。

  她現在哪有什麼人可用?

  不像從前,有什麼事只要她吩咐一聲,服侍她的鄭媽媽做不到,林世晟也會幫她達成。哪像現在這樣……

  周少瑾想著,就有些發呆。

  事情還沒有弄清楚,她卻時時被記憶中的事所影響。再這樣下去,她只怕會分不清楚什麼是真實的,什麼只是自己幻想出來的了!

  周少瑾情緒低落,把自己捲在被子裡,一會兒醒,一會兒睡,腦海裡一會兒出現姐姐紅腫的雙眼,一會兒出現程輅猙獰的面孔……混混沌沌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等到施香推醒她時,她這才發現天色已晚,屋子裡已經暗了下來。

  「二小姐,」和樊劉氏在門外守了她一天的施香難掩激動,「大小姐回來了。」

  周少瑾一愣,施香已快手快腳地幫她梳頭換衣。

  周初瑾滿面春風地走了進來,顯然不虛此行。

  她們姐妹倆都長得像周鎮,有著精緻柔美的五官,白皙細膩的玉肌,熠熠生輝的眼眸,纖細苗條的身段,不同的是周初瑾眼角眉梢間流露出來的是柔韌,而周少瑾卻更多的是柔順,加之她們之間相差七歲,周初瑾已經長開了,周少瑾還是個未及笄的小姑娘,周初瑾溫柔持重,周少瑾嬌柔怯弱,見過她們倆姐妹的人並不覺得她們相似。

  周初瑾烏黑的青絲簡單地挽了個纂兒,只有耳朵上墜了對蓮子米大小的珍珠耳環,雪青色拱碧蘭花的褙子衣袖和下擺處都皺巴巴的,一看就直接從馬車上下來屋都沒回就來看她了。

  「少瑾,你怎麼樣了?」她坐在床邊,拉了妹妹的手,道,「眼看著父親的生辰就要到了,我去了廟裡,給父親和我們都上了炷香。」她眉宇間難掩喜色,從懷裡掏出一個金色繡著曇花的香囊,「還給我們都求了個平安符。」她將香囊遞給周少瑾,「這個是你的。你收好了,掛在腰間,可保佑你今年都平安順遂,無災無難。」

  是專門為她求的吧?

  父親的生辰在六月,還有快三個月呢!

  周少瑾默默地接過了香囊,喃喃地向姐姐道謝。

  「和姐姐不用這麼生份。」周初瑾笑盈盈地摸了摸她的頭,問她,「你今天都吃了些什麼?有沒有特別想吃的東西,我明天讓小廚房給你做。」

  施香神色微緊。

  二小姐一天都沒有吃東西,可她們實在是不敢強迫二小姐……

  周少瑾此時才覺得餓。

  她道:「我想吃幾塊水晶糕。」

  施香忙道:「廚房裡還蒸著呢,我這就去端了來。」

  「還是重新做吧!」周初瑾微微不悅,道,「讓廚房再加個桂花鴨,一個松鼠魚。」

  這兩道菜都是周少瑾愛吃的。

  施香屈膝退了下去。

  周初瑾也站了起來,笑道:「我去換件衣服。等給外祖母請了安,再陪你一起用晚膳。」

  周少瑾送了姐姐出門,梳洗打扮了一番,坐在桌邊等著姐姐回來用晚膳。可直到程家內院的大紅燈籠次第亮了起來,周初瑾才從關老太太那裡回來。

  「等急了吧?」周初瑾一面笑著由持香服侍著淨手,一面吩咐她的小丫鬟冬晚擺膳。

  或許是心裡藏了事,或許是這幾天飲食不定,周少瑾吃了兩塊水晶糕,幾筷子鬆鼠魚就飽了。

  周初瑾很是意外,但也沒有勉強她,而是朝著持香使了個眼色。

  持香微微頷首,立刻端了碗湯進來。

  「這是我特意讓人給你燉的。」周初瑾含糊其詞地道,「你趁熱喝了吧!滋補氣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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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姐姐

    周少瑾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碗所謂的「湯」實際上是符水。

  她望著姐姐。

  周初瑾臉上滿是殷殷的期盼,可那期盼落在周少瑾的眼裡,卻讓她突然間有些心酸。她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的,端起了湯碗,一飲而盡。

  周初瑾看著,笑容綻放。

  周少瑾微愕。

  她還是第一次看見姐姐笑得如此明媚。

  如果這樣就能讓姐姐高興,她又何樂而不為?

  周少瑾笑著把碗遞給了施香。

  周初瑾拉了妹妹的手,有些殷勤地道:「今天我們一起睡吧?」

  自從周少瑾「生病」以來,她幾乎每天晚上都陪著周少瑾。後來周少瑾對自己的處境起了疑心,找了個藉口,兩姐妹這才各睡各的。

  周少瑾微笑著點頭。

  她們梳洗了一番,上了床。

  周少瑾規規矩矩​​地將被子拉到了肩膀,周初瑾卻倚在床頭的大迎枕上和她說著話:「聽說你今天睡了一天?這可不好,怎麼也得吃點東西,時間長了,小心餓出病來。你身體本來就弱,可經不起這樣的折騰。」又道,「要不要讓馬富山家的給買幾本書來解解悶?我聽說馬解元出了新詩集,江南的人都爭相購買,想來應該還不錯。」

  「不用了。」周少瑾原本就安靜少言,喜靜不喜動,有時候在屋裡一待一整天都不出門,她並沒有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的,「我在屋裡睡會覺,和施香他們說說話,一天就過去了。」

  周初瑾卻不這麼想。

  妹妹單純直率,什麼事都喜歡一股腦地告訴自己,包括程輅派了小廝悄悄送東西給她的事被她說了幾次之後,每次程輅送東西給她,她還是都告訴自己,何況自己這​​幾日又是讓她「生病」,又是在她院子裡燒黃表,又是讓她喝符水,她又不傻,不可能沒有察覺,更不可能心裡沒有一絲的芥蒂,可她卻從頭到尾都沒有吭聲,這還是從未曾有過的事。

  周初瑾不由坐直了身子,盯著周少瑾的眼睛道:「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周少瑾可以說從小是由姐姐帶大的,她最怕惹姐姐傷心,其次怕姐姐板著臉。現在雖然不像從前,但一想到姐姐曾經對自己的好,被姐姐這樣盯著,她還是會感覺有些不自在。

  「沒有。」她簡短地道,「我沒什麼事瞞著姐姐。」

  可她越是這樣,周初瑾越是懷疑。

  她不由眼神一黯,低聲道:「少瑾,母親不在了,父親又不在我們身邊,我們姐妹更應該相互扶持才是。你有事可不能瞞著我。」想了想,又道,「你看你上次不小心把武師傅的琴給摔壞了,你一回來就告訴了姐姐,姐姐提早想辦法,不僅找了張和武師傅那張琴差不多的琴賠給了武師傅,還在武師傅沒有發現的情景下帶著你主動去給武師傅賠不是,武師傅不僅沒有責怪你,還讚揚你磊落大方,有君子之風,對你另眼相看,時時單獨指點你的琴藝,你現在的琴比笳表妹彈得還要好了……你忘了嗎?」

  周少瑾怎麼會忘記。

  為了這件事,程笳的母親姜氏還曾私底下抱怨教她們彈琴的武師傅偏心。

  而在這件事之後,她不僅得到了武師傅的讚揚,還得到了外祖母和大舅母、大舅舅、表哥們的讚揚,外祖母還因此賜了她一塊通體無暇的羊脂玉玉佩,大舅母賜了一對珠花給她,大舅舅,表哥們則送來了筆墨紙硯。

  這是她長這麼大第一次得到那麼多的讚揚,也是她第一次贏過了程笳。

  可她要做的事真心不能對姐姐說!

  這可怎麼辦啊!

  周少瑾不由急起來,喊了聲「姐姐」,道:「我真的沒什麼事瞞著你。」

  「真的?!」周初瑾不信,瞪大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靜靜地註視著周少瑾。

  周少瑾想到姐姐那看似溫柔卻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性子,頓時覺得頭皮有些發麻,嘴角翕翕合合了半晌,只好掐頭去尾,撿那不要緊的道:「我是聽說外祖母那邊這兩天有客人過來,想知道是誰來拜訪外祖母?我如今病著,也不知道會不會連累姐姐也跟著不能去見客了?」

  周初瑾不禁「扑哧」地笑,道:「你就為這個擔心啊?」她說著,忍不住摸了摸周少瑾的頭,「能想著來見外祖母的,十之八九都是有求於長房和二房的,不見也罷。我正好落個清閒,在家裡陪你。」

  這倒是真的。

  外祖母自尊自強,守寡拉扯大了三個子女,又育兒有功,長子是舉人,次子是同進士,程家二房老祖宗,長房的大老爺都對她很是尊敬,有些人求長房,二房辦事不得入門,就改求到外祖母這裡來。好在外祖母是個明白人,等閒不搭這茬。

  周少瑾也不禁「扑哧」一聲笑。

  兩姐妹之間的氣氛就像那堅冰消融,有了幾分暖意。

  周初瑾就繼續著剛才的話題:「你也不要著急。不管來的是什麼人,外祖母有意讓我們見見,定會提前告訴我們的,如果覺得不適合,自然不會讓我們出面見客。我們聽外祖母的就是了。」

  姐姐的話如當頭棒喝,讓周少瑾醍醐灌頂。

  她這幾日心緒不寧,焦慮不安,正是如姐姐所說,是因為失去了平常心的緣故。

  就算她是真的重活了一世,離程家被抄家滅族還有十三年,她根本不用這麼急切地去求證。如果她只是做了個噩夢,夢醒了,自然也就好了,就更不用這麼著急上火了。

  她不由緊緊地抱住了姐姐的手臂,道:「謝謝姐姐!我知道了。」

  那聲音,真誠得如同在自我救贖,讓周初瑾心中隱隱不安,還想細問,​​周少瑾已道:「我聽說知府吳大人家的大小姐眉間有粒硃砂痣,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老祖宗八十大壽,那吳知府應該也會來拜壽吧?不知道吳夫人會不會帶吳家大小姐來拜壽?」

  周初瑾畢竟只有十八歲,養在深閨宅院,還沒有後世的精明銳利。聞言只當是妹妹靜極生動,笑道:「我到時候問問大舅母。如果吳夫人帶了吳家大小姐來拜壽,我一定指給你看。」

  周少瑾點頭。

  在她的記憶裡,到了拜壽那天正席,吳寶璋被安排和姐姐坐在一起……

  心頭的大石頭終於落下來,她如釋重負,又和姐姐閒聊了幾句,就睡眼惺忪,支撐不住了。

  「睡吧!」周初瑾笑著,轉身吹熄了蠟燭。

  周少瑾很快進入了夢鄉。

  半夜,她突然醒過來,手一伸,旁邊卻沒有人。

  周少瑾驚了一身冷汗。

  她見旁邊耳房的簾子下透著光,想了想,趿著鞋走了過去。

  周初瑾跪在莊良玉的畫像前,正喃喃和繼母說著話:「……母親,我好害怕……您可要保佑少瑾……平平安安的……我願意折壽十年……」

  周少瑾的眼淚「嘩」地一下流了出來。

  她輕手輕腳地折了回去,把被子拉過頭頂,閉上了眼睛。

  ※

  第二天,艷陽高照。

  周少瑾醒過來的時候,周初瑾已經去給外祖母請安了。

  施香道:「大小姐留話說,她會服侍老太太用早膳,讓您別等她。」

  周少瑾「咦」了一聲。

  外祖母並不是那種喜歡讓晚輩立規矩的人,兒子兒媳婦也好,孫子外孫女也好,都是在各自屋裡用膳的。所以她們各院有各院的小廚房,家裡的開銷卻並不比其他房頭的多。

  也許是姐姐有什麼話對外祖母說吧?

  周少瑾對鏡梳妝,挑了件艾青色西番蓮暗紋的褙子,白色杭綢挑線裙子換上,就著剛上市的春筍、水芹等小菜用了半碗粥,兩塊米糕,這才放下筷子淨手。

  施香看著十分歡喜。一面指使著小丫鬟們收拾桌子,一邊殷情地道:「二小姐,聽說集市上已經有梅子和杏子賣了,要不要買些回來嚐嚐新?」

  周少瑾知道自己這一「病」,她們這些身邊服侍的日子也不好過,她這是想著法子哄自己吃東西,逐笑著指了指放在床頭的黑底八寶鏍鈿小匣子,道:「自己去拿二兩銀子。」

  施香笑吟吟地屈膝,有小丫鬟進來稟道:「二小姐,輅少爺身邊的松清過來了,說是輅少爺聽說您受了風寒,特意讓他給您送了防風通聖丸過來。」

  程輅?

  周少瑾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他對她的好,她已經不記得了,但他那猙獰的面孔,她卻永遠也忘不了。

  她沉默良久,道:「把東西拿進來吧。」

  施香笑容全斂,低聲應「是」,接了東西進來。

  除了裝藥丸的匣子,還有個七彩的蝴蝶風箏。

  周少瑾輕輕地撫著那蝴蝶風箏的翅膀,道:「施香,你讓松清幫我給輅少爺帶句話。說我謝謝他的東西,這次就收下了,讓他以後別再送過來了。我病好了之後除了要跟著沈大娘繼續讀《女誡》、《烈女傳》之外,還要跟著岺娘子學女紅,怕是沒有空閒玩耍了。」

  也就是說,二小姐要和輅少爺劃清界線了!

  施香訝然,卻也鬆了口氣。

  老爺已經是正四品的知府了,大家都說,以後老爺還會高升,二小姐年紀還小,又不急著嫁人,何必非那輅少爺不可。像大小姐,就嫁給了廖家的宗子,以後就是廖家的宗婦了。二小姐雖然沒有大小姐出身顯赫,可也未必就不能挑個比輅少爺更好的人家啊!

  她高高興興地應「是」,出去傳話了。

  周少瑾看著卻是一愣。

  她沒有想到施香她們並不看好程輅……她還以為人人都會欣然看到她能和程輅走到一起……原來只有她在把程輅當寶……

  周少瑾苦笑,心情突然變得低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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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18 21:21:4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程詣

      施香送走了松清折回來,見周少瑾的臉色有些不對,心裡頓時有些忐忑。

    二小姐平時說話待人和氣又寬厚,可若是擰巴起來,就是大小姐也要忍讓。

  萬一二小姐是說了要和輅少爺劃清界線轉念間又後悔起來……那可就是使小性子,打情罵俏有失體統了!

  她不由輕聲地喊著「二小姐」,道:「您在想什麼呢?」

  周少瑾回過神來,見她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不禁失笑,道:「你怎麼還站在這裡?我還等著你買了梅子,杏子回來讓我嚐嚐新呢!」

  「是,是,是。」施香聞言喜笑顏開,連聲道,「我這就去,我這就去!」

  周少瑾搖頭,看著她出了門,心裡卻有些感慨。

  也不怪施香不相信她。

  其實她一直以來都過得挺糊塗的,家裡的事全聽姐姐的,外面的事有父親和大舅舅,她只顧在大樹下乘涼。田莊裡收多少糧食,媽媽們家裡出了什麼事,丫鬟們為什麼口角,統統都不關她的事,從來不過問。身邊的丫鬟婆子們又怎麼指望著她幫她們出頭呢?家裡的管事小廝們又怎麼指望著她能幫他們拿個主意呢?以至於大家雖然尊敬她,卻也不過是因為她是周家二小姐,甚至是因為她是周初瑾的妹妹,不像對姐姐,除了尊敬,還多了份全然信任的心悅誠服。

  想到這些,周少瑾不禁尷尬地笑了笑,起身去了西廂的書房,準備找本書打發時間。

  書房還是她記憶中的樣子,三間的敞廳被兩座六扇的沉香木透雕花卉屏風隔成了三間,東邊是姐姐的書房,西邊是她的書房,都是臨窗放了張琴桌,靠牆是多寶閣書架,書案在東西間的中間,粉彩花卉的大缸,姐姐書房裡插著畫軸,她的書房卻冬天養著一缸金魚,夏天養著一缸睡蓮。

  如今正值初夏,只有巴掌大小的幾片蓮葉浮在水面,幾尾黑金相間的金魚在葉底搖曳。

  她熟門熟路地在書案旁的抽屜裡找出包魚食,低了頭餵魚。

  魚兒湧過來,蕩起一層層的水波。

  周少瑾莞爾。

  突然一顆石子落在缸裡,水花四濺,打濕了周少瑾的衣襟。

  她轉過身,就看見一個穿著青布直裰,插著青竹簪子的白淨少年正趴在書房的窗台上朝著她嘻嘻地笑。

  「詣表哥!」周少瑾失聲道,「你怎麼在這裡?」

  沔大舅舅只有兩個兒子,長子程誥,次子程詣。這個趴在她窗台上的少年正是程家四房的二爺、十五歲的程詣。

  他笑著翻身跳進了周少瑾的書房,道:「你真的病了嗎?我怎麼瞧著你好好的。你不會是不想跟著沈大娘讀書,所以裝病吧?」

  周少瑾腦海裡卻浮現他那年因為科舉不利躲到她在大興的田莊大醉一場的苦澀模樣。

  那是她對他最後的印象。

  也是那次,她知道四房和長房翻了臉,四房科舉上沒有了人指點,仕途上沒有了人提拔,沅二舅舅在一直七品的位置上沒有挪地方,誥表哥的路走也走得很艱難,直到二十七歲才金榜題名;程許酗酒,筆都拿不穩,眼看著沒有東山再起的時候;二房的程識想接管族譜;長房想推出程渭的兒子程讓,程許的母親袁氏卻不答應;三房的程證兩面三刀,左右逢源,攪得家裡不得安寧;五房沒有了長房的約束,開始悄悄變賣祖產,四房知道了說不上話,三房知道了卻不說,只瞞著長房和二房……這個家遲遲早早是要散的!

  可誥表哥考中了庶吉士的時候來探望她時卻什麼也沒有提……

  周少瑾望著那張青春少艾,神采飛揚的面孔,心裡柔軟得彷彿能滴出水來。

  她輕笑道:「你為什麼好好的大門不走要從窗戶裡跳進來?你是不是又逃課了?小心我告訴外祖母。」

  程詣嘿嘿笑,大馬金刀往她屋裡的太師椅上一坐,道:「守二門的姜婆子眼睛賊亮賊亮的,我進來一趟不容易。」又道,「你還去沈大娘那裡上課嗎?」

  這件事周少瑾還沒有決定,但程詣顯然不是個能商量的人,她也沒準備和程詣討論這件事,索性避而不答,道:「你又從五房那邊的小花園裡溜進來的?」

  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她覺得說的就是程家五房。

  程家是典型的江南耕讀之家,有「男子四十無子方能納妾」的祖訓。五房的大老爺程汶有個兒子程諾,他不納妾,就在外面包戲子養外室眠花宿柳,汶大太太開始是捻酸吃醋,後來是心痛銀子,每日裡就盯著程汶的動向,哪有心情再管家裡的事?家裡的中饋全交給了她信任的管事婆子,自己整天躺在床上裝病,家里烏煙癉氣的,主不主僕不僕,沒有個規矩。

  程詣幾個就鑽了這個空子,常藉了五房內院的小花園悄悄帶著朋友進來鬥詩賽畫,飲酒作樂。這件事程家的長輩們都不知道,是她出事後,袁氏查抄九如巷,這才發現五房的二門已形同虛設。好在是二房只有程諾一個獨子,沒有女兒,沒有鬧出什麼事來。但丫鬟小廝管事之間不清不楚的事層出不窮,把袁氏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差點背過氣去,當著程家眾人的面和服侍的丫鬟婆子口不擇言地把汶大奶奶罵了個狗血淋頭。

  此時的周少瑾應該是不知道的。

  程詣被嚇了一身冷汗,猛地坐直了身子,滿臉警惕地望著她,緊張地道:「你怎麼知道的?」說完,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嚷道,「我知道了,肯定是程輅告訴你的!」他憤憤然地罵著程輅:「這個叛徒!說好了要保密的!他的嘴怎麼這麼碎,以後出去玩再也不約他了。」

  程輅竟然也和他們在一起混?

  周少瑾訝然。

  記憶中當時袁氏查出了二房程語,四房程詣,五房的程諾和程家的旁支程舉,還有最後被他們拉下水的程許……卻沒有程輅。

  現在想來,定是他們講朋友義氣,隱瞞了程輅。

  不過二房的程語和二房的大爺程識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二房的大老爺程沂不怎麼管家裡的事,沂大太太又是個念阿彌陀佛的,程語和程識相差十歲,不管是學業功課還是吃穿用度都是程識管著,程語和程詣他們這樣瘋玩,程識不應該不知道才是!

  周少瑾越想越覺得迷茫,她唯一能確定的是,她記憶中的事雖然有一件符合了,卻和她知道的出現了一點點的偏差。

  她盯著問程詣:「這麼說來,你們真的帶著朋友在五房的小花園裡飲酒作樂嘍?程輅真的和你們在一起?那你們為什麼替程輅隱瞞這件事?」

  程詣聞言一跳三尺高,​​道:「什麼叫我們替程輅隱瞞,我們當初可是說好了的,不管是誰犯了事,就事論事,不許牽涉到旁人的。」他嘀咕道,「沒想到程輅說話不算數。」說完,他覺得自己在周少瑾面前有點慫,又忍不住昂首挺胸地高聲辯解道,「我們那不是飲酒作樂,那是狂放不羈,率真灑脫,名士之風好不好?」

  此時的程詣和曾經的周少瑾一樣,並不知道這件事的厲害,他說得理直氣壯,周少瑾卻不禁地反駁道:「狂放不羈就得飲酒,率直灑脫就得要衣冠不整?我看那是任意妄為,放浪形骸才是!怎麼不見二房的識表哥這樣?怎麼不見三房的證表哥這樣?獨獨你們幾個……」

  「哎呀,哎呀!」程詣有些不自在地打斷了周少瑾的話,道,「爺們的事你一個女孩子懂什麼?你好好地跟著沈大娘學你的《女誡》、《烈女傳》就是了。」然後威脅她,「這件事你不准告訴別人!要不然我就把程輅交出來。」接著又問,「你到底還去不去沈大娘那裡上課了?」

  周少瑾為之氣結。

  沒想到在大家的眼裡,她是如此的緊張程輅。

  她不禁道:「我的事你別管,你以後別去五房的小花園裡飲酒作樂就是了。不然我肯定是要告訴外祖母的!」

  程詣睜大了眼睛,道:「你就不怕我把程輅扯出來?」

  「程輅是程輅,我是我,他與我有什麼關係!」周少瑾連忙澄清,「你不要總把我們兩個一起說,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和他有什麼呢!有你這樣做哥哥的嗎?」

  程詣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道:「那程輅還讓我來問你去不去沈大娘那裡上課了。」

  周少瑾立刻明白過來。

  九如巷住的全是程家的人,程氏族學在九如巷巷尾,是由程家一個偏僻的小院擴建起來的,和五房隔著一條小巷。程家的男子都在程氏族學裡上學,女孩子就後宅花園的竹林旁設個了書房曰「靜安齋」,在那裡跟著女先生讀書習字。五房內宅的小花園和程家內宅的花園隔水相望,中間有座石板九曲欄橋相通。如果她去「靜安齋」上課,程輅在五房的水榭邊隱隱可以看見靜安齋的動靜。雖然不能說話,但可以讓五房的丫鬟帶著問聲好。

  他這是想私會自己!

  周少瑾冷笑。

  她從前都不曾私下和他會過面,更不遑如今了。

  周少瑾看著程詣那沒心沒肺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道:「我是不是前世和你結了仇,你要這樣的害我?我說的話你一句也不信,程輅說什麼你卻是一點也不懷疑。他給了你什麼好處?你要這樣的幫他跑腿?你再這樣,我真的要去外祖母那裡告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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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回憶

      「你別生氣了!」程詣悻悻然地摸了摸鼻子,道,「他說知道你生病了,特意去長春洞求了解風寒的藥丸來讓小廝送進來,誰知竟然惹了你生氣,他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想給你賠個不是……」他說著,見周少瑾臉色一沉,忙解釋道,「我也知道這樣不妥,不過他說得很誠心,又是當著程諾他們的面,我怕實在是不好拒絕,只好硬著頭皮走這一遭了。」

  周少瑾默然。

  程家共有五房,程輅是五房旁枝,與其他房頭都隔得有些遠了。他年幼喪父,雖家境富裕,徭役稅賦卻猛於虎,程輅的母親董氏出身市井,娘家沒有什麼人能幫襯,最先依付於五房,可五房自顧不暇,又怎麼會管程輅家的事?董氏沒有辦法,轉投四房。關老太太年紀輕輕就守了寡,看到同樣年輕守寡的董氏,不免生出幾分同情之心,把程輅家的產業掛在了四房的名下,免了徭役稅賦,又推薦程輅到程氏族學讀書。

  董氏感念關老太太的大恩,常在四房出入。加上程輅是個讀書的料,小小年紀就連過縣試和府試,董氏想著以後為著兒子的事要求到四房的地方還多著;關老太太看著這孤兒寡母的就想到自家早年的艱難,不時地叮囑兒子兒媳對程輅家多看顧些,程誥和程詣也因此都很照顧程輅。一個有心,一個有意,程輅家和四房來往得更密切了。

  所以程詣不好拒絕程輅?

  原來起因是她讓松清帶給程輅的那番話。

  如果她沒有說那番話,是不是就不會生出這些枝節來呢?

  周少瑾心有所觸,卻也知道此時不是追究這件事的好時機,道:「原來你不是來看我的,是來給程輅遞信的?枉我空歡喜了一場。」

  「不是,不是。」程詣急得連連搖手,道,「我的確是來探望你的——哥哥今天早上去給外祖母問安的時候還問起你的病情,見到大表姐的時候又問一次,程輅那是順道,是順道。」

  兩人正你一言我一語的,突然有丫鬟叩門:「二小姐,笳小姐身邊的翠環過來了。」

  程詣嚇了一大跳,站起來想找個地方躲躲,結果眼睛掃了一圈也沒有發現地方,他不由急起來,抱怨道:「這個程笳,怎麼想一齣是一齣,明明知道你病了,她還派人來找你幹什麼啊?也不消停消停!」

  周少瑾沒有說話。

  她對程笳的感情很複雜,甚至有時候有些掩耳盜鈴,覺得自己不去想就能當那些事沒有發生過。

  特別是在她的記憶中,程笳被遠嫁,並被告誡永不許回程家,對她那種以家族榮譽為榮耀的人來說,這種懲罰恐怕比死還要讓她痛苦吧?

  她指了指屋裡的太師椅,對程詣道:「你好生地坐著就是,我出去看看。」

  「那就好,那就好。」程詣安靜下來。

  周少瑾出了書房,就看見翠環由施香陪著,站在葡萄架下。

  「二小姐!」聽到動靜,倆人忙上前行禮。

  周少瑾仔細地打量著翠環。

  淡綠色的素面杭綢比甲,白色的挑線裙子,耳朵上綴了小小銀丁香飾品,收拾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像朵開在牆角的玉簪花。

  可在她的印像中,翠環三十來歲的年紀,身材臃腫,面色臘黃,裹著件鸚哥綠的潞綢襖跪在她的垂花門前,挺著脖子道:「您受了委屈,那是您自己選的。難道我們小姐就毫髮無損不成?您不去找那吳寶璋算賬,記恨著我們小姐算是怎麼一回事?要不是小姐的遺命,我就是走錯了也不會到林太太您的莊子上來……」

  她對自​​己來說是惡奴,對程笳,卻是忠僕!

  周少瑾的表情有些晦澀難明,落在翠環和施香的眼裡就有些忐忑不安。

  翠環和施香交換了個眼神,齊齊地喊了聲「二小姐」。

  周少瑾回過神來,深深地吸了口氣,這才感覺心裡好受了些。

  她問翠環:「你們家小姐要你過來做什麼?」

  這話問​​得有些不客氣。可周少瑾從小和程笳一塊兒長大,像親姐妹似的,今日吵了明日好,明日好了後天吵,怎麼也輪不到他們這些身邊服侍的丫鬟婆子們從中攪和。

  翠環笑道:「我們家小姐聽說二小姐病了,不能出門,尋思著您在家裡肯定無聊。前些日子證大爺不是和幾個好友去五台山嗎?昨晚上到的家。我們家小姐見證大爺帶了幾匣子白面描金川扇回來,就要了兩匣子。一匣子留著自己用,一匣子讓奴婢送過來,給您沒事的時候畫扇面玩,等過幾天入了夏,正好用得著。」

  她口中所稱的「證大爺」指的就是程笳的胞兄程證,二房的繼承人。

  周少瑾點頭,讓施香接過扇面,道:「你去跟你們家二小姐說一聲,我要過幾天才能好。等我好了,自會去找她玩。」

  翠環笑著屈膝行禮,由施香送了出去。

  周少瑾轉回書房。

  程詣在屋裡抓耳撓腮,道:「好妹妹,你把那扇子送幾把給我吧!我今一早去學堂就聽說了,證堂兄在五台山交了個眉州的好友,別人送給了他幾匣子『閱草堂』的白面扇,滑如春冰密如繭。等入了夏,我也好拿去送人。」

  周少瑾轉身拿了扇子進來,全塞到了他的懷裡,道:「都給你,行了吧?」

  「你不留幾把嗎?」程詣愕然。

  「不給你你說我小氣,給你你又嫌多。」周少瑾說著,就去拿那匣子,「你到底要不要?」

  「要,要,要。」程詣轉過身去,緊緊地抱住了匣子,「好妹妹,我和你說著玩的。哥哥先在這裡謝謝你了。等你以後有什麼事只管吩咐哥哥,哥哥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這個沒腦子的,張口就亂說。

  周少瑾沒好氣地道:「『萬死不辭』不敢,只要你別再討好那程輅,給那程輅跑腿就是了。」

  程詣窘迫地笑,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道:「妹妹什麼時候嘴變得這麼利了?我說不過你,認輸還不行嗎?」一面說著,一面抱著匣子就要走。

  周少瑾愣住。

  是啊,她什麼時候嘴變得這麼利了!

  她醒過來的這幾天說得話加起來都沒有今天和程詣說的話多。

  周少瑾送程詣出門。

  剛出了書房門,遠遠地看見施香陪著個頭髮花白但身板硬朗的老嫗朝這邊走過來。

  周少瑾和程詣駭然。

  那老嫗好像是王嬤嬤……待她們走近幾步再看,秋香色八寶紋的杭綢薄襖,一點油的赤金簪子,紫檀木的手串,滿臉的褶子​​,不是王嬤嬤是誰?

  程詣拔腿就跑:「這裡交給你了!」

  他鑽進旁邊的竹林一溜煙地不見了人影。

  周少瑾哪裡還顧得上他?

  快步迎上前去,屈膝給王嬤嬤行禮。

  王嬤嬤一把就扶住了周少瑾,眼睛卻朝著沙沙作響的竹林瞥了瞥,道:「二小姐,您這可是折煞老婆子了!」

  「嬤嬤太客氣了!」周少瑾後背心冒著冷汗,行了半禮就蹲不下去,被王嬤嬤托住了。

  她只得站起身來。

  王嬤嬤笑瞇瞇地望著她,臉上的褶子更深了:「二小姐,老太太讓我來給您傳個話,讓您過去一趟。」

  周少瑾難掩驚愕。

  王嬤嬤是外祖母的乳娘,當年跟著外祖母從荊州府嫁到金陵城來,老太爺病逝後,她幫著外祖母主持中饋,撫育孩子,管理庶務,是有功於程家四房的人。不要說是關老太太和兩位舅舅了,就是長房的大老爺見了,也會站起身來尊她一聲「王嬤嬤」。

  她已年過七旬,按理說早應該放出去榮養了。只是她早年間唯一的兒子夭折了,府裡離不了她,她就一直在府裡服侍著外祖母,夫妻倆聚少離多,再無所出,老伴也已去世,出了府也沒個人奉養,外祖母讓她收個嗣子,她說怕麻煩,不願意,外祖母就專門在西跨院給她撥了個兩三畝大小的院子,指了一個丫鬟一個婆子服侍她,並留下話來,她以後若是駕鶴西去,由程詣給她披麻帶戴捧靈送終。

  程詣自​​此見到她就跑。

  王嬤嬤平時都待在自己的院子裡不出來,今天怎麼會給外祖母來傳話?

  周少瑾壓下心底的困惑,笑著請王嬤嬤在堂屋裡坐下,由著施香和春晚服侍梳洗了一番,挑了件老人家比較喜歡的玫瑰紅比甲,豆綠色的素面湘裙,綠豆大小的珍珠頭箍,米粒大小的赤金耳釘。

  一出內室就得了王嬤嬤的稱讚:「二小姐可真是俊俏,以後也不知道誰家裡有福氣娶進門去。」

  周少瑾很是意外。

  王嬤嬤雖然年紀大了,卻一生謹慎,從來不曾說錯話,這個時候突然說起這樣的話來……難道有人提起她的婚事?

  她想到了程輅的母親董氏,拉著她的手說她什麼「宜家宜室」的時候,王嬤嬤好像也說了類似的話。

  難道是董氏過來拜訪外祖母了?

  周少瑾心裡瞬間像壓了塊大石頭似的,悶悶的有些透不過氣來,但還得垂下眼瞼,做出一副嬌羞的樣子低聲道著「嬤嬤說笑了」。

  王嬤嬤呵呵地笑了幾聲,沒再說話。

  一行人沉默地出了畹香居,朝關老太太住的嘉樹堂去。

  路上,遇到她們的人都紛紛退讓行禮,周少瑾擰著帕子的手一直沒有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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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上房

      嘉樹堂位於四房的東邊,是四房的上房。關老太太是孀居之人,老太爺病逝之後,按禮她應該移到西邊的靜性閣去,但那時候孩子們都還小,家裡也沒有長輩,也就沒講究這些。等到程沔成親的時候,關老太太想把上房騰出來給應該支應門庭的長子,程沔卻不願意了——靜性閣在四房的西邊,正挨著五房,五房那邊整天不安寧,他既怕吵著母親,更怕母親聽到了動靜添堵。

  他和程沅、岳家商量之後,把新房安置在了嘉樹堂後面的涵秋館。

  這是他第一次拿主意。關老太太不好駁了兒子的話,也有心避開五房的那些糟心事,也就繼續住下了。

  周少瑾走進嘉樹堂的時候,清晨的薄霧已散去,一旁綠柳輕垂,桂樹成蔭,紫薇、月季、迎春、夾竹桃競相綻放,草木香中夾雜著淡淡的花香,讓人聞了不由得精神一振。

  來迎他們的是關老太太身邊的大丫鬟似兒。

  她穿了件茜紅色夏布比甲,圓圓的臉上帶著甜甜的笑,遠遠的就屈膝給周少瑾她們問安,道著「二小姐,老太太正等著您呢」。

  周少瑾笑著和她頷首,進了正廳。

  關老太太坐在正廳的雕紅漆鑲靈山石靠背的矮榻上,拉著站在榻前的周初瑾的手說著話。

  她今年五十有六,頭髮花白,看上去要比實際年紀大個五、六歲的樣子,穿了件寶藍色雲紋團花褙子。

  聽到動靜,她轉過頭來。

  溫和的目光中帶著善意的笑意,慈愛又親切。

  周少瑾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了上來。

  她忙低下頭,屈膝行禮,喊著「外祖母」,聲音裡卻不​​自覺地帶著幾分哽咽。

  關老太太呵呵地笑,道:「被關了幾天,受了委屈吧?來,到外祖母這裡來。」

  周少瑾上前幾步。

  丫鬟們忙端了兩個繡墩進來放在了矮榻前。

  關老太太從榻桌的攢盒裡抓了把窩絲糖給她,道:「這是你誥表哥特意讓同窗從京城帶回來孝敬我的,可甜了,你也嚐嚐。」

  老人家喜歡孩子,身邊總帶些糖食,遇見小孩子就抓幾顆送人,府裡的孩子不管是少爺小姐還是丫鬟小廝都喜歡她老人家。

  被人這樣的當孩子的看待,周少瑾心裡的緊張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反而有種被寵溺的感覺,眼淚忍不住又湧了上來。

  「你這孩子,好生生的,哭什麼哭?」關老太太拿了帕子給她,道,「有話得好好說!哭就能好起來?快別哭了!」

  老太太生離死別經得多了,最不喜歡別人哭哭泣泣的。

  周少瑾忙擦了擦眼角,笑道:「幾天沒見著外祖母,想外祖母的好東西吃呢!」

  關老太太見她雖然在笑,可眼角猶帶幾分濕意,彷若那雨打梨花,帶著幾分纖弱嬌楚之姿,不由得心生憐愛,柔聲道:「那也不能總這樣哭!姑娘家偶爾掉兩滴眼淚,那是金豆豆,總是哭,那就是水了,可沒什麼稀罕的了。」

  周少瑾微愣。

  在她的記憶中,外祖母還是第一次這樣告訴她做人做事的道理。

  一直以來,她對外祖母的感情都很微妙。既想讓外祖母喜歡重視她,又覺得自己不過是外祖母名義上的外孫女,自己再乖巧懂事,體貼溫順也沒辦​​法比得上和外祖母有血緣關係的姐姐。

  而外祖母在對待她和姐姐也是有區別的。

  對她一直很寬和。

  對姐姐卻很嚴厲

  小時候懵懵懂懂的時候還不覺得,等大些了,知道有時候嚴厲也是一種愛,甚至是一種比寬和更深的愛的時候,知道了她和程家的關係之後,她就開始變得不自在起來,開始能不見外祖母就盡量地不來見外祖母,能待在屋裡就盡量地待在屋裡……

  外祖母今天這是怎麼了?

  周少瑾不禁笑道:「多謝外祖母教導,我記住了。」

  外祖母笑著點頭,很是欣慰的樣子,對屋裡的人道:「這孩子果真是要長才行。你們看少瑾,還是第一次這麼利落地和我說話。」

  眾人都笑了起來。

  周少瑾卻想著自己從前在外祖母面前唯唯喏喏的樣子,若有所思。

  關老太太指著繡墩讓她們坐下,丫鬟們端了茶點上來。

  周少瑾和周初瑾落了座,王嬤嬤卻坐了半邊身子。

  關老太太笑著搖頭,也懶得和她計較,對周少瑾道:「我聽你姐姐說你已經大好了。明天金陵知府吳大人的夫人帶了家裡的孩子過來給我請安,你到時候和你姐姐一起也見見吧!」

  周少瑾又驚又喜,道:「我,我嗎?」

  「是啊!」周少瑾的樣子取悅了關老太太,關老太太打趣她,「難道這裡還有第二個周少瑾不成?」

  「是,是,是。」一直惦記在心頭的事徒然間夢想成了真的,那種喜悅是無法言表的,周少瑾忙道,「我到時候一定和姐姐一起幫著待客。」語音未落,心裡已有些奇怪,她還病著,怎麼外祖母會突然讓她見客,她不禁朝姐姐望去。

  姐姐正笑著朝她眨眼睛。

  周少瑾明白過來——定是姐姐在外祖母面前說為她說了什麼。

  她有種被巨大的幸福撞倒的眩暈感。

  「姐姐,」她情不自禁地道,「多謝你!」

  周初瑾抿了嘴笑。

  關老太太看著,臉上笑開了花:「這才對!兩姐妹,就應該親親熱熱,客客氣氣的。」又對周初瑾:「這下你滿意了吧!你們倆姐妹明天一起隨我去見客!」

  「多謝外祖母!」姐妹倆不約而同地起身,給關老太太行了個福禮。

  「去吧!去吧!」關老太太佯皺著眉頭,做出一副不勝煩惱的樣子,道,「吵得我頭都疼了,快讓我消停消停!」

  周初瑾嘻嘻地笑,拉著周少瑾退了下去。

  「這孩子!」關老太太笑意未盡,對王嬤嬤道,「做什麼事都想著自己的妹妹。」說完,笑容慢慢就變成了落寞,嘆道,「不過,這也是莊氏種的因,得了這善果,也不知道是該跟這孩子慶幸還是心痛這孩子辛苦。」

  屋裡服侍的見關老太太和王嬤嬤說起來體己話,都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

  王嬤嬤勸道:「一飲一啄,原是天定。您也不用太擔心。我看著大小姐是個有福氣的,要不然怎麼就遇到了莊氏呢?如果姑老爺娶的不是莊氏,大小姐也不能在您膝下長大。」

  「這倒是。」關老太太向來心寬,不然也不會健健康康活到現在,她聞言立刻高興起來,笑道,「廖家的十三老爺受了他們家大老爺所託專程過來了一趟,想把初瑾和廖家姑爺的婚期先定下來,老爺已經同意了,給姑老爺的信也在路上了,想必是那邊的孝期一滿就能成親了。等到再給少瑾找門好親事,我的任務也就完成了。」說完,頗有些如釋重負之感。

  王嬤嬤聽著卻微微地笑,道:「說起二小姐來,我倒覺得以二小姐的性子不適合做宗婦或是長媳,最好是誰家的次子或是幼子。」

  關老太太很是讚同,道:「我也這麼想——她遇事總喜歡藏在心裡,又敏感多慮,動不動就黯然神傷。在家還好,若是嫁了人,只怕是經不起婆婆的冷眼。這次子上面有長子,通常都不受重視,那性格剛強的婆婆自會磋磨長媳,輪不到她立規矩;那幼子通常都是母親的心頭肉,十之八九性子都有些嬌縱,少瑾性子溫馴,遇事忍讓,夫妻倆定能相敬如賓,婆婆看在小兒子的份上,不會有意為難她,說不定分家的時候,還有體己的悄悄貼給他們。我看,不僅要找次子或是小兒子,最好還是家裡簡單些的,人事多了,她​​也應付不來。」說著,老太太自顧自地笑起來,道:「我們在這裡給她擔心,說不定是白操了心。你看她那模樣兒,只怕是個男的都要把她捧在手心裡,這做母親的有幾個是擰得過兒子的?我們到時候只要給她找個看重子女的人家就行了。」

  王嬤嬤也跟著笑起來,道:「我也活了這把年紀了,除了莊氏,二小姐就是我見過長得最漂亮的丫頭了,所以我常說大小姐性情敦厚,要是別人,就算是姐妹又怎樣?只怕是一樣容不下!四房的大小姐為何總要和二小姐一較高低,只怕也出在這副模樣上了。」

  關老太太忍俊不禁。

  王嬤嬤就道:「你看二少爺怎樣?」

  「詣兒?!」關老太太愕然。

  「是啊!」王嬤嬤話裡有話地道,「我去給二小姐傳話的時候,二小姐是從書房裡出來的,我好像看到詣二爺躲到了竹林裡……不過,我老眼昏花了,興許是看錯了也不一定……」

  關老太太的面色沉了下來。

  周少瑾十二了,程詣十五了,雖說是表兄妹,住在一個宅子裡,平日裡走得親,可也到了要避嫌的時候。

  「你也別給我打這馬虎眼!」她直言不諱地道,「我知道你是看見了。你可查出來是怎麼一回事沒有?」

  「以老奴的看來,您不如順其自然。」王嬤嬤含蓄地道,「二小姐是我們親眼看著長大的,別的不說,最是受教不過,細細地教,就算不能像大小姐一樣事事都有主意,可安分守己,循規蹈矩卻是一定的,總比那盲婚啞嫁過來,不知道根底的好。也可以趁著這機會給誥大爺說門好親事!」

  關老太太驚得一下子坐了起來,她惶然地道:「你是說,誥兒他?」

  王嬤嬤笑了笑,道:「我是看自二小姐病後,大爺每天都要問一遍二小姐的病情……」

  關老太太沒有作聲,皺著眉,細細地撫著那青花茶碗的碗口。

  王嬤嬤則悠然地喝了口茶。

  該說的她都說了,至於有什麼樣的結局,就看老太太怎麼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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