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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吱吱]金陵春(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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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18 21:25:30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郭氏

      周少瑾忙上前行禮。

  郭老夫人卻面露驚訝:「這位是?」

  「是我那小外孫女周少瑾。」關老太太笑道,「平時不愛說話,弄得親戚間都不怎麼認得。這次遇上了,我就讓她來給您請個安。」

  郭老夫人愣了愣,這才想起這個所謂的「小外孫女」是誰來。

  她朝周少瑾微笑著點頭,誇道:「是個漂亮的小姑娘!」

  周少瑾當然不會把這些場面上的應酬話當真,但這樣平和的會面,卻也是她沒想到的。

  她透了口氣。

  「承蒙您的抬愛。」關老太太語氣謙和,神色間卻難掩歡喜。

  郭老夫人見狀,略思忖了片刻,拔下指間的戒指:「老物件了,小姑娘們未必喜歡,好在成色卻不錯,改個墜子什麼的,也還能看得過去。」說著,把戒指遞給了周少瑾,「當個見面禮好了。」

  周少瑾錯愕,哪裡敢接:「東西太貴重了。」

  「沒事。」郭老夫人笑道,「長輩給的,你接著就是。」

  周少瑾略一猶豫,屈膝行禮,大方地向郭老夫人道謝,接過了戒指。

  「這才對。」郭老夫人笑道,語氣很溫和。

  周少瑾鬆了口氣,感覺自己沒有剛才那麼緊張了。

  關老太太和郭老夫人進了宴息室,一左一右地坐在矮榻上坐下。

  似兒帶著小丫鬟端了茶點進來。

  周少瑾站著沒有動。

  關老太太朝著她使了個眼色。

  周少瑾過了一會才明白過來——外祖母這是讓她在長輩面前殷勤一些。

  她臉熱騰騰的。

  沒嫁之前,她自怨自憐,根本沒有注意過別人;嫁人之後,她躲在大興的田莊獨自為尊,根本不和外人打交道,只有別人奉承她,她何曾奉承過別人?

  可現在她既然決定挽救程家,就不能和前世一樣。

  周少瑾仔細地回憶著施香她們是怎樣給自己端茶倒水的,也學著她們的樣子給郭老夫人和關老太太上了茶水。

  關老太太見她乖巧懂事,很是欣慰。

  郭老夫人並沒有把些放在心上。

  兒子兒媳婦孫子孫女都孝順,她身邊又從不缺服侍的人,在她看來,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只是周少瑾溫溫柔柔的,舉手投足間都透著婉約與馴良,看著非常的舒服,讓郭老夫人心生好感,等到周少瑾上完了茶,她笑著端了茶碗道:「那些瑣事自有小丫鬟們動手,你也坐下罷。」

  這次周少瑾低聲應喏,站在了關老太太的身後。

  郭老夫人看著她就想起了自己的三孫女程笙——如果那個被慣壞了的在這裡,肯定要唇槍舌劍地表一番功,得了她的讚揚才會作罷……一個太安靜,一個太鬧騰。說到底,還是因為出身、處境不一樣。

  這些念頭也不過是一閃而過。

  郭老夫人說起來這的正事來:「……我尋思著,初八那天的法會我們還是得去聽聽才好——老祖宗的壽辰那是爺們的事,我們就是留在家裡又能幹些什麼?」

  原來是為了這件事來的。

  二房只怕不是這麼想的!

  周少瑾豎著耳朵聽著。

  周家的女眷在每年的浴佛節都會去甘泉寺上香,但今年四月十二日是二房老祖宗的壽宴,二房早就放出話來,要為老祖宗大操大辦。按理說,浴佛節和四月十二隔得這麼近,程家幾房都應該到二房去幫忙才是。

  但什麼事都是此消彼長。

  從前二房的老祖宗程敘在京城任英武殿大學士、吏部尚書,長房的老祖宗在家裡打理庶務的時候,自然是二房最風光,一切以二房馬首是瞻。但等到二房的老太爺程勵早逝,長房的老太爺程勳、程劭兄弟相繼金榜題名,程家又是一​​番光景。現在二房老祖宗程敘早已致仕,大老爺程沂只是個教書先生,而長房一門三進士,還出了個十五歲的案首,形勢又有些不同了。

  可不管怎樣,四房從來沒有當過家,不爭這口氣,也爭不了這口氣。

  關老太太和著稀泥:「我聽您的。」

  四房孤兒寡母的,能有今天不容易。既受過長房的恩惠,也得到過二房的庇護,站在哪邊說話都不好,最好是不參與。

  二房氣勢如虹的時候郭老夫人都沒有怕過誰,更何況現在她三個兒子都是兩榜進士。她這麼說,並不是要挑撥關老太太和二房怎麼樣,而是幾個老妯娌裡面只有關老太太為人寬厚又明事理,有氣節,和她比較相投,她想約了關老太太一起去法會,路上也有個做伴的人。

  「那這件事就這麼說了。」見關老太太答應了,郭老夫人非常的高興,道,「香燭什麼的你都不用準備——箏姐兒特意從京城給我捎了二十斤伽南香過來,我讓四郎給我們換了二百兩銀子的銅錢,清一色的永昌通寶,個個都有這麼大,這麼厚。」

  四郎……誰啊?

  周少瑾有些茫然地看著郭老夫人比劃著。

  關老太太則吩咐似兒等會送一百兩銀票去寒碧山房。

  郭老夫人不悅,道:「你和我算這麼清楚做什麼?」

  「菩薩面前,各敬各的心意。」關老太太執意不肯。

  親兄弟,明算賬,這樣才親熱。關老太太從來不佔這種便宜,這也是為什麼四房老太爺早逝,但長房和二房,三房都對四房尊敬有加的緣由。

  郭老夫人也不勉強。

  關老太太就拉了她去看自己讓周少瑾抄的佛經:「原來還怕不能供奉給菩薩,現在看來得快點抄才行。」

  郭老夫人的目光卻是一凝。

  勁秀工整的小楷,雖筆力略嫌柔弱,卻是流暢圓轉,豐潤淳和。

  她指著書案道:「這是?」

  「是少瑾抄的。」關老太太笑道,「小孩子家,沒什麼力氣,好在心誠,字跡尚算工整漂亮。」

  郭老夫人呼吸微窒,想到關老太太只會看賬本,雖然釋然卻也不欲多說,笑道:「這字寫得不錯。」

  關老太太謙遜道:「就是沒什麼勁。」

  郭老夫人原不想說的,但見關老太太說得十分有誠意,也沉默了片刻還是忍不住道:「小姑娘家,能寫成這樣很不錯了。我們家那幾個,除了箏姐兒,可沒一個靜得下心來練字的。」

  關老太太聽著心中一動,道:「這孩子平時就是太靜了,您要是瞧上眼,正巧笙姐兒幾個都不在您身邊,我讓她也給您抄幾頁經書,到了四月初八供奉給菩薩您看怎樣?」

  周少瑾嚇得花容失色。

  郭老夫人望著低著頭,只看得到柔順黑亮的青絲和白皙細膩的頸脖的周少瑾,突然有種明珠蒙塵的感覺。

  她略一思忖,問周少瑾:「這是師傅教的嗎?」

  當然不是。

  是她前世無聊的時候用來打發時間的。

  但這句話卻不能說,她只好道:「我自己胡亂寫的。」

  郭老夫人卻並不放過這個話題,繼續道:「你怎麼想到這麼寫?」

  是因為她前世描的是姐夫廖紹棠大歸的姑母廖章英的手帖。

  她硬著頭皮道:「我就是覺得這樣寫看著舒服。」手心已經全是汗。

  還好郭老夫人並沒有再問下去。

  「那就讓這小姑娘給我抄幾頁經書吧!」她笑道,「等經書抄好了,我做東,請你們去惠濟寺吃齋菜。」

  「那敢情好啊!」關老太太高興地叮囑周少瑾,「你可要好好地幫老夫人抄經書。」又開玩笑地道,「我們能不能吃上惠濟寺的齋菜,就全靠你了。」

  周少瑾嘴角翕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郭老夫人有些意外。

  她以為周少瑾會歡喜雀躍。

  畢竟她的身份擺在那裡,像周少瑾這樣即將說親的小姑娘能得了她的青睞,還怕找不到一個好婆家?

  不過,郭老夫人也不是那目下無塵的人,覺得人人都應該往她身邊湊。

  既然小姑娘不願意,那就算了。

  她身邊的珍珠、翡翠的字都寫得不錯,雖不比不上這小姑娘,但抄經文也算拿得出手。

  再不濟,還有許哥兒。

  這孩子,雖然頑皮,卻也孝順,這些日子也不知道又和誰瘋到一塊去了,整天的不見人影,不如趁著這機會讓他幫著抄幾頁佛經,把他拘在家裡靜幾天。

  郭老夫人想著,眼角眉梢都泛起了笑意。

  而那邊周少瑾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氣,道:「我就怕我抄不好……」

  她就算是再不諳世事,也知道郭老夫人是不能得罪的。她不能像前世那樣自私。

  關老太太卻一心要把周少瑾推給郭夫人:「又不是沒看見過你寫的字字,要是不好也不會讓你抄了!」

  周少瑾滿面通紅。

  郭夫人笑了起來。

  這小姑娘,針眼大的膽子,卻敢拒絕她,說出心裡的想法,倒有趣得很。

  「沒事。」郭老夫人笑道,「你慢點抄就是了。能趕上浴佛節,就浴佛節供奉上去,趕不上浴佛節,就盂蘭節供奉上去。」

  她向來欣賞那些有主意卻又不咄咄逼人的小姑娘,不由起了成全之心。

  周少瑾差點昏倒。

  盂蘭節……難道她要給郭老夫人抄經書一直抄到七月份……

  她真心不想再和長房扯上任何的關係了!

  可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她能不去嗎?

  送走了郭老夫人,關老太太滿心歡喜,拉了她到內室說著悄悄話:「老夫人這個人是非常要強的,等閒人休想入她的眼,可若是能入了她的眼,不要說金陵城了,就是京城的那些高門大戶,你進出也不用悚誰了。這可是你的造化,你可別稀里糊塗地不當一回事,抄回經書就回來了。」

  難道自己抄完了經書還不能回來嗎?

  周少瑾額頭冒出汗來。

  她急急地問外祖母:「那我什麼時候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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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18 21:25:4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心定

      關老太太呵呵直笑,道:「等過幾年你大些了再回來!」

  這怎麼能行!

  周少瑾只好拉了關老太太的衣袖撒嬌:「我不要跟著郭老夫人,我要跟著外祖母。」

  「傻孩子!」關老太太既高興又欣慰,但還是道,「等你大些就知道了,外祖母這是為你好。你聽話,我讓你大舅母給你做幾件新衣裳,你只管高高興興地去寒碧山房服侍郭老夫人。」

  萬一要是碰見了程許怎麼辦?

  周少瑾看著外祖母滿臉的笑容,實在不忍心給老人家潑冷水,只好悶悶不樂地回了畹香居。

  周初瑾回來,見她伏案在抄經書,不由奇道:「時間很趕嗎?」

  她也抄過經書,照她看來,不過是一卷經書,浴佛節之前應該能抄完才是。

  「不是。」周少瑾怏怏地道,「外祖母讓我幫郭老夫人也抄幾頁經書。」

  「啊!」周初瑾又驚又喜,興奮地走到了書案前,「真的?外祖母真的讓你幫郭老夫人也抄幾頁經書?外祖母怎麼突然想到讓你給郭老夫人抄經書的?」

  周少瑾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姐姐。

  「阿彌陀佛!」周初瑾不禁雙手合十,朝著西邊拜了拜,道,「我就說,外祖母是個有福氣的,你跟在外祖母身邊,定能逢兇化吉。這不,不早不晚,就遇到了郭老夫人。郭老夫人雖不能說是目下無塵,可也不是誰都能入她眼的。正如外祖母所言,這可是你的造化,你可要聽話,好好的服侍郭老夫人,說不定……」

  還能因此找門好親事。

  只是這話不應該當著妹妹說,她含笑著把這句話給咽了下去。

  若是前世的周少瑾,是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更不會去猜測姐姐在想什麼,但這一世的周少瑾,用了心,自然把姐姐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難道她這樣戰戰兢兢,謹小慎微,就是為了嫁人不成?

  難道嫁了人就能保證她一生順遂,康泰平安不成?

  她心裡有些不舒服,賭氣似地對姐姐道:「我不去!」

  周初瑾見她不樂意,以為她是怕去了看長房人眼色,想了想,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麼?沂舅母一直想把笳表妹送到郭老夫人身邊教導,甚至託了二房的老太太出面說項都沒能成。你得來全不費功夫,可要珍惜才是。」

  周少瑾聞言訝然。

  前世她和程笳形影不離,卻從不知道程笳的母親姜氏有這打算。

  周初瑾莞爾。

  看來妹妹也不是沒有上進心的人,只是程家的婦僕都看著三房財大氣粗,慣於捧著程笳,時間長了,妹妹不免有些不自信,說話沒有底氣,那些婦僕也就越發的喜歡捧著程笳了。

  現在她拿了程笳來激將妹妹,果然是一說一個準。

  她繼續安撫周少瑾:「況且長房的箏表姐,簫表姐都已經出嫁,渭二舅舅家的笙表妹雖然從小在郭老夫人屋裡長大,但她訂親之後就被郭老夫人送到京城渭二舅舅家,長房只有許表弟承歡膝下。許表弟是有功名的男子,就算是年紀小,走在外面別人也要尊稱他一聲『老爺』,除了晨昏定省,是不會進內院的。你只需要和郭老夫人一人打交道,郭老夫人的規矩又大,誰還敢輕怠你不成?」

  周少瑾如醍醐灌頂。

  自己不願意去給郭老夫人抄經書,全因當年之事。

  可那些事現在並沒有發生。

  她如果不能克服這樣的心魔,又談何挽救程家,保護這些關心愛護自己的親人?

  自己只要小心地繞開前世發生的那些事,未必就不能自己給自己謀個錦繡前程。

  周少瑾那自重生之後就飄忽不定的心彷彿生了根,突然就安定了下來。

  她笑著拉了姐姐的手,道:「姐姐,你看我這麼忙,靜安齋那邊,能不能不去?」

  這就是答應了!

  周初瑾輕笑,彈了彈妹妹的額頭:「休想!別以為有外祖母護著你,你就能偷懶。你難道想你以後被人說『不識字』?」

  「不識字就不識字!」周少瑾嘟呶道,「我又不是不會看賬本。」

  像外祖母,雖然也不識幾個字,可堅韌寬厚,不僅撐起了四房,還教養出沔大舅舅,誥表哥這樣心底善良,待人真誠的後輩,可見做人是最重要的。

  「你還敢說!」周初瑾又彈了下妹妹的額頭,「外祖母都已是天命之年還遺憾小的時候沒有多讀幾本書,你想像外祖母似的以後老了再後悔不成?這件事你想都不要想!」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周少瑾在心裡嘀咕著,想到一樁事,忙道:「姐姐,樊媽媽家的祺兒沒人管,我讓樊媽媽把祺兒帶過來,給他​​在府裡找個差事……」

  周初瑾早聽持香說過了。她想著周少瑾到了快說親的年紀,出嫁的時候身邊若能有個忠心耿耿的人跟去夫家,以後也有個依仗,倒是很贊成讓祺兒到府裡來當差的。

  「那就讓他先跟著馬富山吧!」她笑道,「等調教好了,再拔到你身邊當差也不遲。」

  周少瑾連連點頭,笑道:「那他的月例就由我出好了。」

  「也行!」周初瑾略微思考了一會,道,「他既然拿你的月例就是你的人,你有什麼事指使他,他跑都跑得快些。」

  正是這個理!

  周少瑾甜甜地笑。

  姐姐打趣她:「這下你滿意了吧?」又道,「你是跟誰學的,提了三個要求,明知前兩個我不會答應,就等著我同意第三個要求…… 」

  周少瑾覺得很冤枉。

  她壓根就沒這麼想……但念頭閃過,她又若有所思。

  自己心裡,真的就沒有這麼想過?

  什麼時候,她已經開始用辦法達到自己的目的了?

  而且還是對姐姐……

  周少瑾臉色一紅。

  周初瑾不僅不在意,還教導她:「你以後說話做事也要像這次似的多動動腦筋才好。」

  周少瑾臉紅得越厲害了。

  施香走了進來,稟道:「樊媽媽帶了樊祺回來!」

  這麼快!

  周少瑾看了眼姐姐。

  周初瑾笑道:「讓他們進來說話吧!」

  施香應聲而去,不一會,帶了樊劉氏和樊祺進來。

  那樊祺又黑又瘦,還沒有周少瑾個子高,穿了件粗布褐色素面短褐,衣服上的褶子還是新的,很顯然這是樊劉氏為了帶他進府給他在成衣鋪子裡買的新衣裳。

  不怪樊劉氏說他幹別的不行。

  就這身板,在鄉下可真是幹什麼都不行。

  不過,樊祺的眼睛烏黑明亮,骨碌碌直轉,一看就是個很機敏的孩子,在府裡當差卻正好。

  周初瑾賞了樊祺幾個銀錁子做見面禮,說了對他的安排,然後讓施香帶了他去給馬富山磕頭,留下了樊劉氏說話:「這是二小姐的恩典,你以後可要好好伺候二小姐才是。」

  樊劉氏忙跪下來給周氏姊妹磕頭。

  周少瑾忙讓春晚扶了樊劉氏起來。

  周初瑾端起茶盅來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葉,淡淡地道:「你下去吧!記得要好好當差。」

  樊劉氏恭聲應「是」,欲言又止。

  周少瑾笑道:「媽媽有什麼話要說?」

  樊劉氏臉脹得通紅,道:「我家裡的事還沒有辦妥當……想再告幾天的假……」

  周少瑾愕然。

  樊劉氏喃喃地道:「祿兒他大伯父……不願意把田還給我們……」

  周少瑾皺眉,道:「那你準備怎麼辦?」

  樊劉氏羞愧地低下了頭,道:「我已請了族長出面,最多還耽擱幾天功夫。」

  周少瑾沉吟道:「那就報官吧!」

  「報,報官!」樊劉氏眼睛瞪得像銅鈴。

  他們是良民,怎能和人打官司?

  「對,報官!」周少瑾斬釘截鐵地道,「他既然不講道理,那就只能讓官府來判了。」

  「可常言說得好,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樊劉氏忙道,「只怕把我們家那幾畝薄田都賣了,也不夠打官司的錢啊!」

  周少瑾氣結,道:「祿兒他大伯父不過是一介庶民,你好歹在我們家為僕,難道還爭不過他不成?」

  「不行!」樊劉氏搖著頭,「這要是傳了出去,老爺定會落個『縱僕為惡』的名聲。我不能敗壞了周家和程家的名譽。」

  「哎呀!」周少瑾怒其不爭,道,「又不是要你真的去打官司,不過是嚇唬嚇唬他而已,你連這個也不會?」

  「哦,哦,哦!」樊劉氏回過神來,忙道,「我明白了——我就當著族長說要是他把田還給我們,我就請了小姐出面,去官府裡告訴他們。”

  「是啊,是啊!」周少瑾見她明白過,高興地道,「你大伯父肯定不願意和你們爭這幾畝地的。」

  樊劉氏不住地點頭,興高采烈地道:「那我先回去了!」

  周少瑾讓春晚送了樊劉氏出門。

  周初瑾就點著周少瑾的鼻子道:「這是誰給你出的主意?竟然知道狐假虎威了?」

  周少瑾眨著眼睛笑道:「是姐姐告訴我的啊!」

  「我什麼時候告訴你的?」周初瑾追著問道,周少瑾只是笑。

  這的確是姐姐告訴她的。

  前世,她就是仗著姐姐、姐夫之勢嫁到林家去的。

  周少瑾只覺得笑中有淚。

  樊祺果然是個適合在府裡當差的。不過幾天的功夫,他就和程家上上下的丫環婆子,小廝管事混了個臉熟。

  施香告訴周少瑾:「也不知道隨了誰的性子,一張嘴甜得像抹了蜜似的,哄得守二門的秦婆子要收他做乾兒子。」

  周少瑾笑道:「那樊祺答應了沒有?」

  「那小子,滑得很。」春晚笑道,「哪裡會答應?說是算命先生給他算了命的,不能拜乾娘拜老子,要等到他三十歲的天羅命走完了才行。」

  「等他三十歲,秦婆子只怕已去找秦老頭了。」

  主僕幾個說笑了半天,周少瑾換了件淺碧色纏枝葡萄暗紋褙子,戴了串紅瑪瑙手串,讓春晚捧著抄好的佛經,去了嘉樹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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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18 21:26:0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山房

      這些日子周少瑾常在嘉樹堂出入,又一改從前的羞澀,雖不至於和嘉樹堂的人熱情地打招呼,卻也會點點頭,問句好,很快地就贏得了嘉樹堂上下的喜歡。

  她一走進嘉樹堂,遠遠的就有丫鬟婆子向她問好。

  周少瑾笑著一一應答。

  等到了上房,似兒更是親自出來給她撩了簾子,道:「二小姐您來了!剛才老安人還念叨著你怎麼還沒有來呢!您今天可比往天遲來了些!」然後低聲關照她,「老安人屋裡有人。是寒碧山房的史嬤嬤。」

  周少瑾把這個名字在腦海裡轉了幾轉才想起這個人是郭老夫人身邊最得力、最體己的婆子。

  她微愣,低聲道:「她來這里幹什麼?」

  前世,她和這位史嬤嬤打過幾次交道,不過都是史嬤嬤奉了郭老夫人之命來四房找關老太太辦事,在印像中,史嬤嬤是個很好說話的人,但具體長什麼樣子卻不記得了。

  似兒悄聲笑道:「還不是為了四月初八浴佛節的事——老安人前腳讓王嬤嬤送了一百兩銀子過去,郭老夫人後腳就差史嬤嬤給老安人送了幾匹細葛過來。」

  細葛是做夏衣的好料子。

  周少瑾笑著向似兒道謝,跟著她進廳堂。

  關老太太正坐在短榻上和個穿著秋香色素面杭綢褙子的老嫗說話。

  聽到動靜,那老嫗轉過頭來。

  頭髮烏黑,不見一根銀絲,整整齊齊地梳了個圓髻,插了一對金鑲青玉石雙喜簪子,圓盤大臉,身體富態,皮膚白淨,眼角眉梢都是笑紋,看上去非常的親切和善。不明底細的人見了,肯定會以為她是哪位富戶人家的當家老太太,哪裡會想到她不過是郭老夫人身邊一個服侍的婆子。

  她沒等關老太太說話,就起身穩穩噹噹地給周少瑾屈膝行了個禮。

  周少瑾知道這位就是史嬤嬤,忙側了側身,只受了她半個禮。

  關老太太笑容中流露出幾分滿意,向周少瑾引薦:「這位是寒碧山莊的史嬤嬤,你過去抄經少不了要麻煩史嬤嬤。還請史嬤嬤多多關照才是——我這個外孫女,性格內向,不怎麼愛說話。」最後一句,是說給史嬤嬤聽的。

  史嬤嬤忙道:「老安人言重了。二小姐身份尊貴,又是從您屋裡出來的,哪裡有我說​​話的地方?老奴也不過是仗在郭老夫人身邊當差,對寒碧山房熟悉些,二小姐有什麼事,以後只管吩咐老奴就是。卻不敢當老安人『關照』二個字。」

  周少瑾原本就不太會應酬,更何況在大興的田莊閉門謝客的生活地七、八年,這些場面話她有時候根本不知道說什麼好。好在她也知道自己的毛病,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時候就朝著對方善意地微笑,倒也沒出什麼錯來。

  她這次還是衝著史嬤嬤笑笑了,不過是笑得比平時更甜了些。

  史嬤嬤眼底閃過驚豔之色。

  而關老太太知道周少瑾不會說話,也沒有指望她說什麼,直接和史嬤嬤說道:「你是郭老夫人身邊的老人了,這些話就不要說了。我這外孫女就交給你了,你可要把她照顧好了。」

  史嬤嬤連聲應「是」。

  周少瑾讓春晚捧上了已經抄好的經文。

  關老太太有些意外,笑道:「剛才史嬤嬤還和我說著,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能把《法華經》的第二卷抄完,好定個日子過去寒碧山房。我看也不用去回郭老夫人了,就讓少瑾明天一早過去好了。眼看著就要到浴佛節了。」

  「那趕情好。」史嬤嬤笑吟吟地稱讚了周少瑾幾句,又和關老太太寒暄了片刻,就起身告辭了。

  關老太太沒有留周少瑾,讓她回去準備準備,明天一早就去寒碧山莊。

  周少瑾恭聲應喏,可出了嘉樹堂,不免有些緊張,尋思著穿什麼衣服既不會讓人覺得寒酸又不至於顯擺。

  結果她在回畹香居的路上遇到了翠環。

  她奉了程笳之命來問周少瑾為什麼沒去靜安齋上課。

  自程笙去了京城,周初瑾跟著沔大太太學著管家之後,靜安齋就只有程笳和周少瑾兩個女學生了,如今周少瑾告假,程笳一個人,又時時被女先生盯著,一點差錯都不能出,哪裡還坐得住?

  周少瑾能想像上課時的情景,可她既然決定和程笳保持距離,就不可能像從前那樣處處照顧她的情緒。

  「外祖母讓我幫郭老夫人抄經文。」她淡淡地對翠環道,「我可能有些日子不會去靜安齋了,你跟你們家小姐說一聲,讓她不用等我。」

  翠環難掩驚愕。

  不知道為什麼,周少瑾心裡隱隱有點歡喜。

  但她沒有細想,轉身離開甬道,回了畹香居。

  周初瑾知道她明天一早就去寒碧山莊,和周少瑾一樣緊張起來:「明天你準備穿什麼衣服?戴什麼首飾?還有,記得帶些銀錁子過去打賞。你畢竟是第一次去寒碧山莊……也不知道那邊打賞的慣例是多少?她們那邊最講規矩了,未必厚賞就能得了那些僕婦的尊重……」竟然有些手措無措。

  這樣的姐姐,又是周初瑾沒見過的。

  她不禁抿了嘴笑。

  看來姐姐也不是天生就淡定自然、泰山壓頂而面不改色的。

  她對姐姐又多了幾分親暱少了幾分敬畏。

  「穿這件怎樣?」周少瑾從打開的箱籠裡挑了件粉色冰梅暗紋的湖綢褙子,「配件那條沉綠色八湘裙可好?」

  周初瑾大為讚賞,道:「明天就挽個雙垂髻,戴個珍珠髮箍。」看上去活潑些。

  周少瑾笑盈盈地頷首,天剛剛黑就睡下了,可怎麼也睡不著,腦海裡一會閃現出薔薇花樹下那雙墨綠色掐雲紋的福鞋,一會兒閃現出太湖石山洞那參差不齊長滿綠苔的洞頂;一會告誡自己這都是前世的事了,現在統統都沒有發生,不要自己嚇自己,再糾結於過往了;一會兒又想著前世自己捅了程輅一刀,也算是報了仇,一會又猜測程輅為何要這樣對自己,他知不知道這樣做會有什麼後果……怎麼也睡不著。

  這樣下去不行!

  她想了想,索性坐起身來,吩咐值夜的施香:「把姐姐制的安息香點一炷吧?我睡不著。」

  施香明天要服侍周少瑾去寒碧山房,她緊張得也睡不著,躺在床上反覆地想有沒有什麼遺漏的地方,聞言長吁了口氣,忙披衣去點了安息香。

  甜甜的香味瀰漫在內室,兩人慢慢地睡著了,第二天若不是周初瑾來喊,周少瑾定會耽擱了去寒碧山房的時辰。

  還好趕到嘉樹堂的時候史嬤嬤還沒有到,關老太太叮囑了她半天,等到史嬤嬤過來的時候,她看著一團粉嫩的周少瑾,突然改變了初衷,決定親自送周少瑾過去。

  史嬤嬤很是驚訝,面上卻不露聲色,滿臉是笑地陪著關老太太往寒碧山房去。

  兩世為人,周少瑾還是第一次去寒碧山房,她不由打量著四周的景色。

  出了嘉樹堂的黑漆角門,是道長長的甬道。甬道全是用青色和黃色卵石鋪成的八方、六角冰裂紋、人字紋等圖案,兩旁綠樹成蔭,偶有幾塊嶙峋的怪石聳立或是青石砌成的長凳,低低矮矮的種著茶花,迎春,紫荊,玉簪等,開著或黃或紅或白或紫的花朵奼紫嫣紅,非常的漂亮。等拐過一個彎,迎面竟然是一大片湖光水色,九曲石橋,湖心亭,水榭,船塢,兩岸的垂柳全都清晰可見,遠處是青山翠峰,近處可見湖面露出的尖尖的荷葉,到了夏天,這裡顯然是碧葉連天一湖荷香。

  周少瑾情不自禁地深深地吸了口氣。

  空氣中飄蕩著不知名的花香。

  真是一片好去處。

  她從前沒見過這樣的景緻,這裡應該是長房或者是寒碧山房的私家園林。

  看樣子九如巷的縱深要比她知道的深得多,要不然也不可能有這樣一個園子了。

  周少瑾多看了兩眼,再抬頭,前面濃綠掩映間露出深灰色的翹簷和雪白的馬頭牆來。

  史嬤嬤笑著扭頭對她道:「還有幾步就到寒碧山房了。」

  周少瑾笑了笑,心裡卻暗自盤算,原來嘉樹堂到寒碧山房也不過一碗茶的功夫。

  她們又拐了個彎,這時甬道兩旁種的全是各式各樣的竹子了,除了慣見的青竹,剛竹,方竹,貴妃竹之外,還有罕見的紫竹和高大粗壯的成年龍竹、纖細柔美的金竹,一看就知道有些年頭了,全都種植在一起。湖面的風吹過,婆娑起舞,像片綠波撲過來,還沒有走進寒碧山房就股幽涼之意,涼颼颼的。

  周少瑾緊了緊衣襟,看見前面是扇黑漆如意門,門楣上是青石如意頭紋樣,用漢隸雕著「寒碧山房」四個大字,字跡樸茂高古,蒼茫渾厚,隱隱可見風霜雨雪殘留的痕跡,不是新題的牌匾。

  這讓她莫名的就鬆了口氣。

  走進寒碧山房,迎面是棵比人還高的青松盆景,枝葉舒展開來,約有四尺餘長,擋住了她們的視線,碩大的紫砂盆沿像石階,可以容坐兩三個人。

  周少瑾從未見過如此巨大的盆栽,她心生好奇地繞過了盆景,甬道成了青石板,雖然因長時間的踩踏成了泛著油潤之色,卻沒有任何的圖案或是花樣。旁邊也都是嫩綠蔥綠豆綠碧綠油綠……深深淺淺的各種綠色。

  沒有一朵花,沒有一種別的顏色。

  她愕然。

  難道這就是「寒碧」的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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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寒碧

      周少瑾壓下心底的怪異隨著史嬤嬤往前走,一個穿著莤紅色掐蔥綠芽邊比甲,丫鬟模樣打扮的小姑娘笑著迎了過來:「史嬤嬤,您回來了!」

  她屈膝給關老太太和周少瑾行禮:「老安人!二小姐!」

  周少瑾不認識她,見她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杏眼桃腮,笑語盈盈間目光流動,鮮妍嫵媚,十分出眾,不由多看了兩眼。

  關老太太顯然和這小姑娘很熟,笑道:「珍珠,有些日子沒見,你越發的標致了。」

  「不敢當老安人誇獎。」被稱作珍珠的丫鬟笑道,「老夫人正等著二小姐,沒想到老安人也過來了……」

  一句話沒有說話,又有個丫鬟走了過來。

  她穿了件淡青素面杭綢比甲,十七、八歲的年紀,容長臉,柳葉眉,烏黑的頭髮梳了個纂兒,插著金鑲芙蓉石杏花簪子,笑容溫和,舉止端莊,和那珍珠沒有一絲相同之處。

  周少瑾不禁在心裡暗忖。

  不知道郭老夫人屋裡其他的丫鬟都長得什麼樣?

  「老安人!」她朝著關老太太行了個福禮,道,「我們老夫人沒有想到您親自過來了,失禮之處,還請老安人包涵。」

  「原來是碧玉啊!」關老太太呵呵笑了幾聲,道,「是我不請自來,與你們老夫人何干?快快起來,不用多禮。」

  被稱作碧玉的丫鬟笑吟吟站了起來,道:「老安人,我們老夫人請您先到廳堂奉茶。」

  關老太太點頭,對周少瑾道:「這是老夫人身邊碧玉姑娘,你以後少不得要麻煩她。」

  周少瑾笑著稱了聲「碧玉姑娘」。

  碧玉眼底閃過來一絲異色,忙屈膝行了個禮,道:「二小姐折煞奴婢。」

  她語氣很是謙和,讓周少瑾心生好感。

  一行人繼續往前走。

  甬道盡頭是個二層五闊的樓房。牆粉白、粉白的,窗樓、門扇彤紅彤紅的,糊著嫩黃色的紗,門前一架葡萄,左右各擺了個青花瓷大缸,一邊養著睡蓮,一邊養著錦鯉,十分的氣派,又不失精緻。

  一個穿著丁香色掐豆青色芽邊比甲的丫鬟現來幫她們打簾。

  周少瑾這才注意到郭老夫人這邊已換上了竹簾。

  略略泛黃的竹簾上紫斑點點,看著有些年頭的湘妃竹簾,而綴角竟然是兩個嬰兒拳頭大小的翡翠獅子滾繡球!

  綠汪汪的翡翠水頭十足,精湛的雕工栩栩如生,不僅獅子的憨態清晰可見,就是獅子懷裡抱著的繡球上的寶相花紋樣也看得一清二楚。

  周少瑾駭然。

  前世她嫁到林家的第一年,婆婆生辰,她曾專程到京城最大的銀樓永富盛,想給婆婆訂做一個把件,挑挑撿撿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選中了一塊這獅子滾珠繡般大小的翡翠,水頭還沒有它好,花了快兩百兩銀子……

  大家都說三房有錢,卻也沒見像長房這樣的氣派。

  難怪平時大家在袁夫人面前說話都會自覺不自覺地放低聲音。

  珍珠在前面打了簾,周少瑾隨著關老太太進了廳堂。

  只是大家還沒有站穩,郭老夫人就由個穿著丁香色素面掐七彩芽邊的丫鬟扶著從中堂後面走了進來。

  周少瑾見那丫鬟和碧玉差不多大的年紀,卻長眉細目,膚光如雪,氣質溫婉,又是另一番美貌,心裡禁不住嘖嘖稱讚。

  這郭老夫人還真是有趣。

  她為人冷峻,住的地方也肅穆,偏偏身邊的丫鬟個個千姿百媚,如秋菊春蘭各有值各稱道之處。

  而那邊袁夫人已經和莊老太太開始寒暄起來:「……沒想到你會過來。中午就別走了,留在我這裡用午膳。」

  「好啊!」關老太太一副和郭老夫人很熟稔樣子笑道,「上次在你這裡吃了個蜜汁乳鴿,我至今念念不忘,今天正好再嚐嚐。」

  「放心!」郭老夫人笑道,「今天不僅有蜜汁乳鴿,還有你喜歡吃的香酥羊排,酸辣湯。」

  碧玉聽了欲言又止。

  關老太太就笑著對她道:「我們倆個好不容易碰到一起,你就不要管那麼多了。回頭要是涇大太​​太責備,你就說是我要吃的!」

  此時快要入夏,蜜汁乳鴿是甜食,羊排性臊,酸辣湯又味道太大,就是四房也不輕​​易給關老太太做這三道菜,更何況長房。

  既能管著郭老太太的飲食,想必是寒碧山房一等一等的大丫鬟了碧玉抿了嘴笑,服侍著她們坐下。

  周少瑾卻擔心著午膳的事。

  也不知道會不會遇到前來服侍婆婆用膳的袁氏!

  有穿著真紫色素面比甲的丫鬟帶著幾個小丫鬟給她們上茶點。

  那丫鬟濃眉大眼,未語先笑,看上去活潑機敏,也是個出類拔萃的人物。

  周少瑾已見過珍珠,碧玉和那丁香色衣裳的丫鬟,倒也見怪不怪,少了幾分好奇。

  等到兩位老人家的說完了話,她上前給郭老夫人見禮。

  郭老夫人打量著她,露出個和善的微笑來。

  周少瑾也不知道自己哪裡得了郭老夫人的意,只好站在那矜持地微笑。

  郭老夫人問她:「平時都讀些什麼經?」

  不懂佛法的人通常會選擇讀《地藏菩薩本願經》,之後會跟著各自信任的禪師或選擇讀《無量壽佛經》或《阿彌陀佛經》、《普賢菩薩行願品》等經,只有到佛理比較精進了,才會去讀《嚴愣經》,只有把《嚴愣經》讀懂了,就可以讀《法華經》、《金剛經》了。

  考慮到自己的實在情景,周少瑾謹慎地道:「我平時喜歡讀《阿彌陀佛經》。」

  郭老夫人微微點頭,對關老太太道:「浴佛節我已經抄手寫了本《金剛經》奉給菩薩,就讓我二小姐幫我抄本《嚴愣金》吧!」然後又對周少瑾道,「你有什麼地方不懂的,可以來問我。」

  《嚴愣經》有十部,很長……

  周少瑾在心底抹著汗,面上卻恭敬有加地柔聲稱「是」。

  之後郭老夫人親自帶著她去了抄經的地方——位於寒碧山房後花園太湖石假山旁的一座兩闊的佛堂。

  佛堂四面都是彩繪的琉璃窗戶,紫檀木的樑柱,鎏金的觀世音千手像,兒臂粗的香炷,供奉鮮果的盤子尺有七、八寸,相比關老太太的小佛堂,這裡更像哪座香火鼎盛的寺廟偏殿。

  或者是沒有安全感的緣故,周少瑾更喜歡外祖母的那間小佛堂。

  郭老夫人著佛堂東邊窗櫺下的捲草彭牙大書案和鋪著藤黃色葛布坐墊的太師椅道:「那是給你抄經準備的。如果覺得不舒服,我們再換個地方。」

  周少瑾原想就算不好也將就將就,可想到前世自己事事都將就,也沒有得到長輩們的一句讚揚,反而只是苦了自己。何況她要抄的是一部《愣嚴經》,最少也得大半年。

  她立刻改變了主意,想了想,走上前去推開了窗。

  外面是株高過了屋簷,有合抱粗的大槐樹,樹冠如傘,蓋住廂房的屋頂,映得滿室濃綠。遠眺過去,是半邊的湖影,隱約可見尖尖的荷葉。

  周少瑾可以想像到了夏天這裡是怎樣的一番清涼景象。

  再看書案上,徽墨端硯宣紙,無一不是精品。

  她很喜歡,笑道:「這樣很好。」

  郭老夫人看著她推窗,笑著頷首,指了那穿丁香色比甲的丫鬟對周少瑾道:「她叫翡翠,你以後若有什麼事,直管吩咐她就是了。」

  翡翠聞言上前給周少瑾行禮。

  周少瑾和她說了幾句「以後還要麻煩姐姐」之類的話,翡翠忙稱「不敢」,郭老夫人又指了那個穿紫色比甲告訴周少瑾稱做「瑪瑙」。瑪瑙少不得給周少瑾行禮,大家又契闊了一番,周少瑾就算是把郭老夫人身邊的四個大丫鬟都認齊了。

  依郭老夫人的意思,今天叫周少瑾來不過是熟悉熟悉環境,過了四月初八再開始正式抄經,並道:「反正沒兩、三天就是浴佛節了,也不耽擱這一會的功夫。學業也不能耽擱了。早上去靜安齋上課,午休過後到我這邊來抄經書。」還道,「若是天氣都已熱,就直接過來用午膳,我再讓人給她準備一間內室。」

  周少瑾還準備每天抽出一個半時辰來快點把經書抄完,根本無意在寒碧山房多待。她正欲推辭,關老太太已笑道:「如此甚好,也免得我擔心。」

  她只好把已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郭老夫人和關老太太就說起浴佛節的事來:「沂侄媳婦說識兒的媳婦懷了孩子,要留在家裡照看證兒的媳婦,她婆婆和我們一起去。三房那邊留了瀘侄媳婦在家裡,說是二房那邊要幫忙,三弟妹帶了笳丫頭和我們一起去。你們這邊去幾個人?我這邊也好安排!」

  這話說得繞口,周少瑾理了理才明白過來。

  沂侄媳婦,說得是二房的沂大太太,也就是程識的母親。而識兒的媳婦,是指的程識的妻子鄭氏。

  她是五年前嫁到程家的,三年前生下了長子程耕,也是程家玄孫輩裡的第一個孩子,而且是男孩。

  前世鄭氏懷的這一胎也是兒子,是九月吃螃蟹的時候生的。把二房的老祖宗高興壞了,還因此贈了塊地給鄭氏做私產。

  想必是二房不想得罪長房,又咽不下這口氣,只好以此為藉口把主持中饋的沂大太太留在了家裡。

  三房則和從前一樣,兩不得罪——程笳和她的祖母李氏跟著郭老夫人去廟裡,程笳的母親姜氏則以「怕二房那邊要幫忙」為由留在了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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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18 21:26:3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初八

      關老太太呵呵地笑,道:「既然二房那邊有人照顧,我們就不湊這個熱鬧了,到時候我帶著兒媳婦,孫子孫女都去。」

  郭老夫人笑了起來,和關老太太商量浴佛節的出行事項。

  周少瑾卻有些鬱悶。

  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個藉口不去?

  可如果真的找了藉口,不知道郭老夫人會不會懷疑四房像三房似的腳踏兩隻船?

  她有些頭痛。

  程家可真是複雜啊!

  她以後若是嫁人,決不嫁到像程家這樣的人家去。

  想到這件事,她又有點發楞。

  也不知道她以後會怎樣?

  如果等會見到了袁氏自己到底要不要和她打招呼?或是笑一笑低頭站在外祖母後面?

  周少瑾在一旁心不在蔫地聽著兩位老太太說著話,可直到午膳擺上了桌,袁氏也沒有出現。

  那袁氏不是在自己面前說她四十幾歲了還在婆婆面前立規矩的嗎?

  難道當時她是唬弄自己的?

  周少瑾不由悻悻然地笑了笑。

  回到嘉樹堂,外祖母又叮囑了她幾句「聽話」、「乖」之類的話,這由似兒服侍去午歇。

  周少瑾回了畹香居,周初瑾回來少不得要問她去寒碧山房的情景。周少瑾一一作答,周少瑾咋舌:「丫鬟都養得像小姐似的,郭老夫人可真是大手筆。」又調侃施香,「你以後要跟著過去服侍少瑾,你怕不怕?」

  「我有什麼好怕的?」施香沏了壺毛尖給周氏姐妹,「我是去服侍二小姐的又不是去跟寒碧山房的幾位姐妹打擂台的。她們有好的我跟著學,她們有不好的,我當作沒看見就是了。」

  「咦!」周初瑾笑道,「沒想到你這丫頭倒是個膽大心細的。」

  施香嘻嘻地笑。

  大家說笑了一陣子才散。

  第二天,周初瑾依舊跟著沔大太太學管家,周少瑾則在家裡幫著姐姐趕製夏衣。

  這樣過了幾天,就到了四月初八。

  她到底沒有找到藉口說不去,天還沒亮就跟著姐姐起了床,梳洗打扮一番之後,去了嘉樹堂。

  關老太太也已起了床,整個上房燈火通明,沔大太太查看著要出門的用具茶點。看見周少瑾姐妹抽空打了個招呼:「用過早膳沒有?老安人正在用早膳,你們姐妹要不要加點?」

  「我們已經吃過了。」姐妹倆和沔大太太見了禮,去給關老太太請過安後,周初瑾去了屋簷下,熟練地幫沔大太太清點著出門的用具,周少瑾見自己幫不上什麼忙,留在屋裡和似兒等人一起服侍關老太太梳頭。

  因外祖母選了件碧藍色五福捧壽團花湖綢褙子去禮佛,她就幫外祖母選了條寶藍色鑲白玉髓的額帕,雙股的金鑲點翠萬事如意簪。

  關老太太看著直點頭,讓小丫鬟去西邊側門看看——按照郭老夫人的意思,大家約定卯時在西邊的側門集結,然後一起去甘泉寺。

  小丫鬟一路小跑著去了西側門。

  沔大太太抓緊時間收拾。

  等到小丫鬟回來,沔大太太這邊也收拾好了。

  「大家都還沒有到。」小丫鬟氣喘吁籲地道,「不過我回來的時候看見了三房的馬車。」

  也就是說,三房是最先到的。

  關老太太笑道:「我們既不最早,也不最遲,這就走吧!」

  此時離卯時還有三刻鐘。

  眾人應「是」。

  周初瑾扶著關老太太上了軟轎,周少瑾長了個心眼,學著姐姐的事樣子去扶沔大太太。

  沔大太太很是意外,隨後又露出幾分感動,忙道:「不用,不用。我自己來就行了。」

  周初瑾也沒有想到,但她樂於見到妹妹能得到長輩的喜歡,笑著給周少瑾幫腔:「大舅母​​您就別客氣了,她一個小輩,扶扶你也是應該的。」

  周少瑾笑著點頭,表情十分的真誠。

  沔大太太笑吟吟地點頭,看得出高興。

  周初瑾和周少瑾就跟著關老太太和沔大太太的軟轎去了西側門。

  果然三房已經到了。

  三房的老太太李氏穿著件寶藍色萬事如意團花湖綢褙子,戴著金鑲百寶的卿雲擁福簪,正坐在西側門旁花廳裡喝著茶。

  晨曦照在她的身上,金壁輝煌,閃得人眼睛都有些睜不開。

  周少瑾的目光卻落在了百無聊賴地坐在李老太太身邊絞著帕子的程笳身上。

  和她記憶中的少女一樣,她嘟著嘴,滿臉的不悅,好似這片刻的等候就已耗盡了她所有的耐心似的。

  周少瑾的心裡頓時有些刺痛。

  程笳是三房的掌上明珠,素得是受不得一點委屈的,就是長房的程笙,也會讓著她。在她出嫁的那些年裡,她又是怎麼過過來的呢?

  她的早逝,會不會與此有關呢?

  周少瑾想到前世翠環送給自己的那封信。

  不過短短的一句「少瑾,請你原諒我」,卻彷彿道盡了她的悲傷與心酸。

  周少瑾的眼睛有些濕潤。

  花廳裡的少女卻突然回過頭來。

  她穿著件錦紅色織金褙子,明眸皓齒,肌骨瑩潤,如那驕陽烈日,炙熱而明亮。

  周少瑾不由低低地呢喃:「程笳!」

  程笳卻鼻孔朝天地冷「哼」了一聲,負氣地扭過頭去。

  一如從前的很多個日日夜夜,周少瑾得罪了她時的情景。

  莫名的,周少瑾心中一輕,那些曾經立下的「和程笳保證距離」、「以後少和程笳來往」的誓言都被拋到了腦後,不由得莞爾一笑。

  彷彿感覺到周少瑾在笑她,程笳回過頭來,狠狠地瞪了周少瑾一眼。

  若是前世,周少瑾定會不問緣由忐忑不安地向她賠不是。可現在,周少瑾心情平靜,看程笳就像看個不諳事世的孩子,帶著她自己也沒有察覺到的寬容。

  除了周初瑾,沒有誰注意到程笳和周少瑾之間的波濤洶湧。而周少瑾的毫髮無傷又讓周初瑾保持了沉默。

  長輩們一無所覺,笑著寒暄,招呼晚輩過來行禮。

  五房的汶大太太孫氏過來了。

  她穿著件猩猩紅的織金鳳尾團花褙子,戴著赤金鑲翡翠觀音的分身,翠羽大花,彩繡輝煌,映襯著她敷了粉的面孔更顯憔悴慘淡。

  五房的老太爺和老太太前幾年相繼去世,如今五房是程汶和孫氏當家。

  她由丫鬟扶下了軟轎,還沒有站穩就疲憊地輕輕揉著自己的太陽穴,道:「今年還去甘泉寺嗎?那裡鬧哄哄的,吵得人沒個安寧的時候。難道就不能換個地方禮佛?」說完,高聲喊著她的貼身丫鬟:「湘兒,快把玫瑰香露拿過來,我頭昏。」然後抱怨道,「二房的怎麼還沒有來?我們每年都是等她們?早知道這樣我也應該再多睡會!」

  自程汶在外面花天酒地被她知道後,她就沒有不抱怨的時候。

  四房的人當沒聽見。

  三房的李老太太年輕的時候聽婆婆的,婆婆去世後沒當幾天家就被嫁妝豐厚,精明能幹的兒媳婦姜氏架空了,她們婆媳鬥了幾回法,均以李老太太潰不成軍收場。還好李老太太是個聰明人,一咬牙,索性丟開手,把三房內院的事全都交給了姜氏,再也不管家裡的這些瑣事,躲在她孀居的思永齋裡過自己的小日子。

  她聞言瞇了眼睛笑,白白胖胖的模樣像尊彌勒佛似的。

  程笳卻挑了挑眉,嘴角噏了噏。

  周少瑾猜都能猜到她在心裡嘀咕些什麼。

  前世程笳不止一次私底下對她鄙視汶大太太:「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出身?就看這也不順眼,看那也不如意的。她要是個高門大戶家的姑娘,只怕是程家的水她喝著都嫌棄嗆喉嚨。」

  汶大太太的父親只做過一任縣丞就病死在了任上。據說她出嫁的時候娘家想盡辦法也只湊了副二十四抬的嫁妝,還是程家老太太私下送了兩千兩銀子去給她壓箱,她這能體體面面地嫁到程家來。

  從前周少瑾也是這麼看汶大太太的。可兩世的經歷讓她回過頭來再看汶大太太,卻只覺得汶大太太可憐——如果程汶能和她好好過日子,她又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周少瑾思忖間,長房的人到了。

  郭老夫人穿著件石青底織銀仙鶴紋團花褙子,烏黑的頭髮整整齊齊地綰了個圓髻,戴了石青色的額帕,額帕上鑲著的紅珊瑚卻有鴿子蛋大小。

  她不緊不慢地走過來,挺拔的脊背猶如那北方高原上的白樺樹,下頜微微揚起,帶著睥睨的傲慢。

  花廳裡的人忙迎了出去,就連五房的汶大太太,也收起了滿臉的尖苛。

  郭老夫人掃了一眼在場的人眾人,道:「人都到齊了?」也不待人回答,徑直問她身邊的碧玉,「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碧玉的聲音溫柔而內斂,道:「已經卯時了。」

  「既然時辰已到,那就啟程吧!」郭老夫人淡淡地道,伸出手保養得極其白皙細膩不輸少婦的手。

  旁邊有人扶住了郭老夫人。

  靚藍色鳳尾團花的衣袖,骨節分明卻纖細修長的柔荑,淡粉色的指甲在陽光下閃爍著珠貝般的光澤。

  周少瑾低下頭。

  她永遠也忘不了這雙手。

  捏著翠色的帕子直指著她時……拍在紫檀木桌子上茶碗嘭嘭作響時……扇在她臉上耳朵嗡嗡作響時……那是程許的母親袁氏的手。

  她決不會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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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18 21:27:0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寺廟

      周少瑾深深地吸了口氣。

  現在,這雙手​​以臣服的姿勢,謙遜地扶著郭老夫人。

  一如前世,這雙手的主人並不能一手遮天,還有人能讓她低下驕傲的頭,還有人能讓她低眉順目忍氣吞聲收斂著自己脾氣。

  這一刻,周少瑾突然有些喜歡起郭老夫人的強硬來。

  前世,若不是有郭老夫人壓著,袁氏還不知道會對自己做出怎樣的事來。

  她再次深深地吸了口氣,鼓起勇氣抬起了頭。

  自己不再是那個軟弱無能的周少瑾了,袁氏又憑什麼羞辱自己?

  映入眼簾是袁氏那張宜嗔宜怒,看上去不過花信年華面孔。

  烏黑的頭髮讓她的皮膚更顯白淨,熠熠生輝的眼眸讓她看上去神采飛揚,容光煥發。

  袁氏,不管什麼時候都是那麼的明艷照人,風姿卓越。

  周少瑾卻有了站在高樓看風景的心情。

  等到給袁氏見禮時,她不卑不亢地上前行禮,笑容怡然地柔聲問好。

  袁氏看她的目光中卻有著不容錯識的驚艷,笑道:「不過幾天沒見,二小姐長得越發漂亮了。」

  說得她們好像幾年沒見過似的。

  實際上程家每年都會在一起過年,送燈,但以周少瑾從前的性子,她或是躲在姐姐的身後,或是縮在廳堂的角落裡,面目模糊,袁氏不曾注意到她再正常不過了。

  她微微地笑,笑容溫柔大方。

  袁氏眼底閃過驚訝之色,還想說什麼,遠處傳來沉重而凌亂的腳步聲,還夾雜著老年婦人的低聲吆斥:「……快點,快點……早就讓你們備轎,你們耳朵都長到哪裡去了……」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兩個健壯的婦人抬著一頂軟轎哧呼哧呼地疾步朝這邊走過來。

  軟轎上的老嫗滿頭銀絲,戴著條秋香色的額帕,額帕上鑲著枚指拇大小的祖母綠,耳朵上墜著同樣大小的祖母綠耳墜,葛黃色雲卿捧福團花褙子,立領上前排三顆黃豆米大小的南珍釦子,人雖豐腴圓潤,但滿臉褶紋的臉上皮膚卻白皙細膩紅潤如少女,一雙眼睛更精光四射,炯炯有神。

  這是二房的老太太唐氏。

  二房老太爺程勵早逝,她在程家守節,不僅教養兒子程沂,幫著婆婆主持中饋,還偶爾會打點二房的庶務,等到婆婆去世,更是裡裡外外一手抓,把個二房經營的紅紅火火,很得二房老祖宗程敘的看重和尊敬,是個在二房內院和外院都說得上話的人物。這些年雖然把中饋交給了兒媳婦洪氏,可遇到什麼重要的事情,洪氏還得請她拿主意。

  「對不住,對不住,我來晚了!」唐老太太呵呵笑著由隨行的丫鬟扶著下了軟轎,道,「等會到了甘泉寺,我請大家吃齋飯。」

  並不解釋自己為什麼會晚來。

  頗有些「我就來晚了,你們能拿把我怎樣」的低調的囂張。

  五房汶大太太立刻朝郭老夫人望去。

  郭老夫人卻什麼也沒有說,淡淡地道了聲「也不算太晚」,就吩咐史嬤嬤去通知守在二門的馬車準備啟程了。

  汶大太太滿臉的失望。

  周少瑾看著很是有趣。

  難道她還指望著郭老夫人和唐老太太打起來不曾?

  周少瑾前世眼裡只有自己的那畝三分地,從來不曾注意四房之外的事,沒想到程家幾個房頭之間的關係如此的錯綜複雜,暗濤洶湧。

  更讓她感慨的是和袁氏的見面——原來如此的簡單,如此的風平波靜,讓她有種拳頭打在棉花上的無力,卻也忍不住鬆了一口。

  從前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別人根本不知道,她也應該努力忘記才是。

  周少瑾跟著姐姐上了馬車,一路浩浩蕩盪地去了甘泉寺。

  甘泉寺位於金陵城東邊,前朝曾是皇家寺院,後來毀於戰火,太宗皇帝時重建,主殿的瓦是當年太宗皇帝御賜是、乾清殿沒有用完的明黃色琉璃瓦,陽光照在上面,金碧輝煌,氣象萬千。甘泉寺很快又成為金陵城的第一大禪寺。

  程家前幾日已派了管事去寺裡安排上香的事宜,程家的馬車直接馳過山門停在了大門口。

  寺裡的小沙彌早已開了側門,甘泉寺的主持釋慧大師帶著知客堂的幾位高僧在門口迎接。侍她們去主殿上了香,在偏殿喝過茶,知客堂的大師傅釋覺親自陪著她們去了釋慧大師講經的大殿。

  大殿早有女眷等候,她們不管是年長的還是年少的都衣飾華美,神態間帶著衣食無憂的從容和優閒。

  看見程家的女眷進來,有幾位婦孺望著她們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但大半女眷卻起身和程家的女眷打招呼,這其中還有位身著超一品外命婦服飾的老婦人。

  周少瑾猜那位老夫人是良國公府的人。

  看那老婦人和郭老夫人、袁氏、唐老太太說笑的樣子,她們之間應該很熟悉。

  難怪前世良國公會向程家示警!

  周少瑾還看見了幾個熟面孔,只是不知道是前世見過還是在她重生之前見過。

  她靜靜跟在姐姐身後,卻有道目光刀鋒般地刮過來。

  周少瑾一回頭,看見了程笳氣得鐵青的臉。

  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裡得罪了她?

  周少瑾全當沒看見。

  雲板響了起來。

  大家都安靜下來,各回各的座位坐好。

  周少瑾和姐姐並肩坐在了關老太太和沔大太太的身後。

  前世她也常去大昭寺聽經,大昭寺雖不是皇家禪寺,卻也不乏達官顯貴,高門大戶。在她看來,釋慧大師比大昭寺主持淨空大師的經講得好——淨空大師的經講得比較淺易懂,而釋慧大師的經講得比較深澳卻很風趣,很吸引人,這就很不容易了。

  她四處看了看,眾人都聽得很認真。

  這或者與北方的婦孺讀書不多而南方詩書傳世的名門望族比較多有關係。

  周少瑾胡亂地想著,很快就沉浸在釋慧大師的佛理中。

  有人拉她的衣袖。

  她扭過頭去。

  程笳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在了她的身邊。

  「你是怎麼一回事?」她低聲道,聲音裡有難掩的忿忿不平,「我找你你總是推三阻四的不出來。出來了也不和我說話。是不是因為你要幫郭老夫人抄經書了?你要是再這樣,看我以後還和不和你玩?」

  威脅的話語,卻充滿了孩子氣。

  這樣的程笳,讓周少瑾實在是恨不起來。但她也不想和程笳多說什麼,逐低聲道:「別說話,聽師傅講經!」

  程笳「哼」了一聲,並不把周少瑾的話放在心上,抬頭卻看見自己家唐老太太朝著她撇一眼告誡的目光。

  她只好把要說的話咽了下去。

  等到講完了經,周少瑾姐妹和程笳被袁老夫人叫過去引薦給了那個老婦人。

  周少瑾沒有猜錯,那位老婦人是良國公的生母太夫人曲氏。

  因是第一次見面,良國公府的太夫人各賜了她們一個鑲寶石的戒指,然後才起身告辭。

  釋慧和袁老夫人等人親自把曲老夫人送到了寺門口,看著良國公府的馬車和儀仗離開這才去了甘泉寺的齋堂。

  因下午廟裡會唱大戲還有廟會,大部分的婦孺都像程家似的留在了廟裡用齋飯。

  寺裡給程家安排的是個帶花園的小院子,除了吃飯的地方,還有幾間廂房可以休息。

  程家的管事和僕婦已經打掃過了,聽講經的時候各房的管事嬤嬤們也把老太太們慣用的器具擺放好了,等用過齋飯,大家休息約半個時辰,就有人來拜訪。

  這些人都是金陵城頗有影響力的高門大戶的主婦,有的是初次見面,有的說是過年時候見過。有些周少瑾記得,有些周少瑾一點印像也沒有了。不管怎樣,周少瑾等人得了好幾筆見面禮,金戒指,金簪子,銀手鐲都有,算是發了一筆小財。

  不一會,外面響起了「鏗鏗」的銅鑼聲

  大戲要開場了。

  不要說程笳了,就是汶大太太也忍不住豎了耳朵聽,只有幾位老太太還穩坐如山。但李老太太還是吩咐貼身的嬤嬤:「你陪著笳丫頭出去轉轉,可千萬別跟丟了人。」

  那嬤嬤忙笑著恭聲應「是」。

  程笳就邀了周少瑾:「我們一起去!」

  周少瑾搖頭,道:「我在這裡陪著外祖母。」

  關老夫人笑著:「我們幾個老嫗在這裡說話,要你們陪著做什麼?你們直管去玩去。」又叮囑周初瑾,「可把你妹妹看好了,兩姐妹千萬不可以分開,小心叫拍花黨給騙了去。」

  周初瑾笑著應喏,神態間也有幾分嚮往。

  原來十八歲時的姐姐是這樣的。

  周少瑾笑了笑,並沒人去看熱鬧的打算。

  人多是非多。

  前世她去大昭寺的時候還引了登陡子窺視,這輩子她就想安安靜靜,悄無聲息地過日子,實在是不想節外生枝地弄出什麼動靜來。

  「我不想去。」她拿了汶大太太的說詞作藉口,「外面鬧哄哄的,我就這樣聽著都覺得頭痛,更不要說身臨其境了。還是你們去吧!」

  周初瑾聞言自然要留下來陪周少瑾。

  周少瑾勸她:「姐姐若是因此留下來,我只好也去了。姐姐難道忍心看著我不舒服?」

  周初瑾失笑,道:「你現在是越來越會說話了,都知道拿話堵我了。」

  周少瑾有心鬧一鬧,笑著把周初瑾往外推,對沔大太太道:「大舅母​​可要把我姐姐看好了,兩人千萬不可以分開,小心叫拍花黨給騙了去。」

  她長得好看,又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不由逗得幾位老太太哈哈大笑,因為周少瑾拒絕而引起的些許尷尬頓時煙消雲散。

  郭老夫人暗暗點頭,袁氏也多看了她幾眼。

  送周初瑾出門的周少瑾並沒有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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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書齋

      從甘泉寺回來,大家都累壞了,周少瑾沾床即睡,一覺到了天明。

  好久都沒有像這樣睡個好覺了!

  周少瑾伸了個懶腰,躺在床上聽了會小鳥的啾鳴聲,這才起床。

  今天是四月初九,過了浴佛節,她要去靜安齋上課了。

  去給關老太太請過安,春晚提著筆墨紙硯服侍著周少瑾去了靜安齋。

  程笳還沒有來。

  靜安齋和原來一樣。四闊的敞廳用落地罩隔開,東邊第一間放著先生的大書案,下面是交錯放著的幾張小書案,太師椅,多寶閣架子,三足鎏金香爐,還有先生大書兩旁貼著程家老祖宗程製親手書寫的「傍百年樹,讀萬卷書」的對聯。

  周少瑾佇足靜默,良久無語。

  春晚小心翼翼地喊著「二小姐」。

  周少瑾回過神來,卻看見一個小丫鬟急匆匆地跑了進來:「二小姐,您來了!」又道,「您今天怎麼來得這麼早?師傅還在用早膳,要等會才過來。」

  周少瑾見這丫鬟面善,知道是服侍沈大娘的,只是許久沒見,她怎麼也記不起這小丫鬟的名字了。

  她只好笑了笑,道:「沒事,我今天來早了。你不用管我,我先練會字好了。」

  小丫鬟鬆了口氣,幫周少瑾沏了壺茶過來。

  春晚擺了筆墨,周少瑾靜下心來練字。

  寫了兩大張紙,程笳來了。

  「你怎麼沒等我?」她橫眉豎目,一副要掀桌子的樣子。

  周少瑾這才記起來,從前她每天都會在她們來靜安齋的必經之路——小虹橋等程笳。

  「我等了你快一刻鐘你也沒有來。」程笳氣得臉色通紅,道,「要不是個小丫鬟告訴我你早來了,我還在那裡傻等呢!」

  周少瑾決定不和她一般見識,道:「這件事是我不對。你以後別等我了,我們各自來靜安齋好了,免得等來等去的,時間都耽擱在了路上。」

  程笳並不是個遲鈍的人,相反,她還很聰明伶俐,不然也不會得到程家長輩的喜歡了。

  「你是什麼意思?」她質問道,眼裡更多的卻是困惑,「你的意思是要和我絕交囉?」

  絕交倒不至於,只是別像從前那樣總是黏在一起就行了。

  可周少瑾向來不是那種能隨意就傷害別人的人,她委婉地道:「我要給郭老夫人抄經,是《楞嚴經》,整整十部,有這麼厚。」她比劃道,「哪天抄完哪天才算完事。我以後哪有空閒的時候?我今天沒有等你,就抽空寫了兩張大紙!」

  程笳看著周少瑾書案上的兩張大紙,像洩氣的皮球般焉了,可嘴巴依舊不饒人地道:「那你也應該跟我說一聲啊!這樣不聲不響地算什麼?」

  「以後我都會跟著你說一聲。」周少瑾息事寧人地道,決定趁著這個機會把該說的話和程笳說清楚,「我以後不僅不能等你一起上學了,也不能等你一起放學——郭老夫人說了,若是有必要,我中午要到她那裡用午膳,總不能讓長輩等我吧?」

  「這樣啊!」程笳滿臉的沮喪,道,「那,休假的時候我們能一起玩嗎?」

  「經書抄完之前肯定是不行的了。」周少瑾道,「以後的事等經書抄完再說。」

  程笳精力旺盛,難得空閒下來,自己半年不理她,說不定她又交上了其他的朋友,到時候兩人也就自然而然地疏遠了。

  周少瑾打定了主意,又抽出一大紙,開始練字。

  程笳歪著腦袋在一旁看著,奇道:「少瑾,我發現幾天沒見,你的字寫得好好了哦!」

  「是嗎?」周少瑾敷衍著她。

  她卻不消停,道:「真的!你看這一撇,從前你總是畏手畏腳的,寫到一半就收了,現在卻一氣呵成,感覺流暢多了。」

  周少瑾手一頓,喃喃地道著:「是嗎?」

  「是啊,是啊!」程笳興奮地道,「還有這個點,也點得很果斷,讓人一看就覺得乾淨利落……」她嘰嘰喳喳地在一旁點評著。

  有個溫和的聲音插了進來:「不錯,少瑾的字進步了很多。」

  兩人回頭,看見穿著身花青色素面杭綢褙子,頭髮花的白沈大娘正站在她們的身後。

  「沈先生!」兩人齊齊起身,屈膝行禮。

  沈大娘清瘦的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道:「起來吧!我們來看看少瑾寫的字。」

  前世,沈大娘給她的印像是模糊的。

  她原也是詩書傳世之家的姑娘,寫得一手好字,二十歲的時候守瞭望門寡,但等到她娘家敗落,夫家待她也開始刻薄起來。她乾脆就在金陵的大戶人家教女學生,坐館為生。

  沈大娘的脾氣雖然很好,待人也溫和,卻也從來不曾約束過她們。有一次程笙說起來,還懷疑她「信奉的難道是老莊不成」。

  周少瑾恭敬地站在她身邊,聽著沈大娘點評她的字,不由地想到了姐夫的姑姑廖章英。

  那也是個苦命的人,品行高潔,滿腹經綸,卻豆燈寂夜地過完了一生。

  上午的課講的是《烈女傳》裡的《孟母斷織》。因為學過一遍,周少瑾又想著下午去郭老夫人那裡的事,不免有些走神。

  沈大娘婉轉地問了她幾個問題,她都答對了,沈大娘就聽之任之沒再管她。這讓程笳有些氣憤卻又無可奈何。所以等到下課之後她拉著周少瑾問:「你是不是請人給你私下講過了?」

  周少瑾怕她這樣總纏著自己,哄她道:「我自己在家裡學了一遍。」

  程笳不相信,遲疑道:「那豈不是要日夜苦讀?」

  「是啊!」周少瑾道,「我那個時候不是病了嗎?也不能出門。就想著不如多讀幾遍書。」

  程笳擰著帕子,猶豫著要不要跟周少瑾學。

  周少瑾忙道:「我得快點回去,不然要耽擱去寒碧山房的時辰了。」和程笳在小虹橋分了手。

  程笳悶悶不樂地回了如意軒。

  姜氏正指揮著丫鬟婆子給如意軒換門簾子,見狀忙摸了摸她的額頭,關心地道:「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沒有!」程笳進了內室,道,「少瑾病了幾天就像變了個人似的,話也少了,也不怎麼來如意軒了,功課也比我好了……」

  看見女兒這樣,姜氏的心都揪了起來,把女兒抱在了懷裡道:「你放心,我無論如何也會讓你進寒碧山房的。」

  程笳皺眉:「難道她是為這個不理我的嗎?」

  「那還用說。」姜氏冷笑,道,「她一個小小四品知府的女兒,還能翻了天去!」

  母親不是一心一意地盼著哥哥能金榜題名嗎?

  怎麼這個時候又這樣輕視少瑾的父親?

  程笳欲言又止。

  周少瑾自然不知道如意軒發生的事,她回到畹香居,看見程誥的貼身小廝悟兒正坐她廂房的屋簷下喝著綠豆湯。

  聽到動靜,他忙放下碗,急急地走了過來,從懷裡掏出個小黑漆繪白玉蘭的匣子遞了過來:「二小姐,您可回來了!大爺聽說您要給郭老夫人抄經,特意讓我送了這匣子墨錠過來,說是老太爺留下來的羅墨,堅如磐石黑如犀漆,讓您抄經的時候用。」

  有好墨才能寫出好字。

  既然是老太爺留下來的,那就是給誥表哥下場的時候用的!

  她怎麼能收!

  「不行,你拿回去。」周少瑾不肯要,「抄經文的墨寒碧山房自會準備,用這個簡直是暴殄天物。」

  「大爺猜到二小姐就會這麼說的。」悟兒笑道,「我們大爺說了,這墨也不是白給的,想和您換幾張澄心紙,大爺有同窗的父親過壽,請大爺們去吃壽誕,大爺想送了做壽禮。」

  徽州的澄心紙堅潔如玉,細薄光潤,堪稱一絕,價比黃金。

  周鎮過年的時候曾給周少瑾姐妹送來一刀,言明她們姐妹各半刀。

  若是從前,周少瑾肯定不明白,可有了前世的經歷,她卻清楚地知道,像她們這樣的人家嫁女兒,若是有這樣的東西做陪嫁,比什麼金銀珠寶都要體面。

  這是父親給她們姐妹準備的陪嫁之一。

  周少瑾遣了施香去開了箱籠拿紙,那墨卻不收。

  悟兒苦著臉道:「若是我就這樣把紙拿了回去,大爺豈不要剝了我的皮?」

  誥表哥待人最溫和不過,怎會責罰悟兒?

  不過,悟兒的話也提醒了周少瑾。

  誥表哥什麼時候就缺了幾張紙,這樣說不過是讓她安心地把墨留下,自己若是再推來推去的,倒是辜負了誥表哥的一片心意。不如暫且收下,以後有機會再送回去。至於自己有沒有用他送的墨給郭老夫人抄經書,她不說,誥表哥怎麼會知道?

  她越想越覺得自己這個主意好。含笑著收下了墨,又賞了悟兒兩個八分的銀錁子,包了幾塊點心給他,這才讓施香送了他出門,她則親自把那匣子羅墨收在了箱籠裡。

  望著箱籠的上的銅鎖,周少瑾有些發呆。

  說起來,前世為了打發日子,她不僅繡過觀音養過雙色牡丹,還製過墨,製過佛香,製過香露,且都是照著古方不停地改進過的,尋常鋪子裡賣的東西都沒她做出來的東西好。

  不如她也做幾錠墨給誥大表哥送禮吧!

  以後得了閒,再做點別的東西送給姐姐、外祖母、舅母、誥表哥和詣表哥……還有父親……繼母……好歹是自己的一番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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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青鳥

      去寒碧山房的路上綠樹成蔭,鳥語花香,周少瑾走邊走看,覺得心情很是舒暢,指著頭頂遮日的樹冠對施香道:「就算是到了盛夏,有了這道綠嶂倒也不怕天氣熱了。」

  施香笑瞇瞇地點頭。

  兩人很快到了寒碧山房。

  出來迎她們的是碧玉,她柔聲地向周少瑾問好,一面領了她往上房去,一面低聲地解釋:「京裡的二老太爺差了人來給老夫人請安,還請二小姐稍等片刻。」

  周少瑾想了想才記起這位二老太爺是什麼人。

  他是長房大老太爺程勳的胞弟,郭老夫人的小叔子程劭。他和長房大老爺程涇同是永昌十二年甲戌科的進士,不過程涇當年是二甲十六名,程劭卻是榜眼。這件事當時在金陵很是轟動,直至今日,金陵城的人提起程家都會拿出來說一遍。之後程涇考中庶吉士,程劭直接留在翰林院做了編修,再後來程勳病逝,剛剛謀了工部左給事中之職的程涇回鄉守制,而留在翰林院的程劭由編修升至翰林院侍讀學士,至詹事府少卿。

  就在大家以為程劭會前程似錦,挑起長房的大樑時,程劭如江郎才盡般再也沒有任何建樹,反倒是守制期滿的程涇,先是謀了大理寺主薄一職,不過半年,升大理寺丞,又一年,升大理寺少聊……直到後來封相入閣,仕途之順,銳不可當,至於早就搬到了京城的程劭,在金陵的九如巷也就漸漸地淡出了眾人的視線,很少有人提及了。

  前世,姜氏還曾惡意地猜測程劭一家是被郭老夫人擠兌出去的。

  周少瑾不由得好奇。

  不知道程勳派人來只是禮貌地問候郭老夫人一聲還是有什麼事要找郭老夫人?

  據姜氏說,長房沒有分家,每年還要送一半出息給遠在京城的程劭。而打理長房庶務的是四老爺程池,他可是郭老夫人的兒子。長房有意要為難程劭,程劭除了派人來和郭老夫人「商量」之外,還就真沒有其他的辦法。

  周少瑾坐在廳堂裡喝茶的時候不自覺地豎了耳朵聽著西邊宴息室的動靜。

  那邊卻靜悄悄的聽不到一點聲響。

  周少瑾暗暗可惜。

  翡翠撩簾而出,手裡還提著個銅水壺。

  見周少瑾坐在廳堂裡,她微微一愣,笑著指了指宴息室,無聲地朝周少瑾點了點頭。

  周少瑾也笑著點頭,沒有吱聲,耳朵立刻支了起來。

  有聲音從宴息室若隱右現地飄了出來:「……多謝二叔!還請吳先生代我向二叔道謝……」

  是郭老夫人的聲音。

  可為什麼是「先生」不是「媽媽」呢?

  難道來給郭老夫人請安的是個男的!

  外院的事不是應該找四老爺嗎?

  周少瑾的心砰砰亂跳,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什麼不應該聽的東西。

  等到翡翠又提個銅水壺撩席進了宴息室的時候,她忍不住站起來往宴息室的方向走了幾步。

  有男子的聲音隱約傳來「……二老太爺說了,這件事還請老夫人勸勸大老爺……」

  周少瑾不敢再聽,忙回座位坐好。

  翡翠一直沒有出來。

  周少瑾心中微凜。

  不一會,翡翠撩簾送了那位吳先生出來。

  周少瑾飛快地睃了一眼。

  那位吳先生身材瘦小,穿了件非常普通的寶藍底織紫色五蝠捧壽團花直裰,五十來歲,留著山羊鬍,面容卻很溫和,淡定從容的,不像替別人跑腿的管事,倒像哪家高門大戶的坐館的西席先生,讓她想起姐夫身邊的那些師爺。

  難道他是二老太爺程劭的幕僚?

  周少瑾心裡一跳,忙垂下了眼瞼,眼觀鼻,鼻觀心,作出一副非禮毋視的泥塑模樣。

  吳先生很快走了出去。

  她鬆了口氣。

  翡翠折回來進了宴息室,很快就走了出來,笑著對她道:「二小姐,老夫人請您進去。」

  周少瑾輕聲道謝,跟著她進了宴息室。

  郭老夫人坐在矮榻上,神色平靜地捻著手中的佛珠,看不出悲喜,几上的蓋碗茶點都已經收拾一空,乾乾淨淨,像不曾有人來過似的。

  她上前行了禮。

  郭老夫人笑道:「別的話我也不多說了,從今起你每天下午就過來,有什麼事就吩咐翡翠,若是她做不到的,你就直接來找我。」

  「是!」周少瑾站起身來,溫順又不失恭敬地應喏。

  郭老夫人點頭,面色微霽。

  珍珠進來稟道:「老夫人,夫人說有事要回您。」

  袁氏是正三品的淑人,不過世人都有捧高的習慣,對有誥命婦人不管是幾品都會一律稱作「夫人」,以示奉迎。

  周少瑾忙起身告辭。

  郭老夫人也沒有留她。

  周少瑾就和站在屋簷下等著丫鬟通稟的袁氏碰了個正著。

  袁氏朝著她點頭,笑道:「少瑾是來抄經書的嗎?怎麼不多坐一會?這是要去佛堂嗎?」又和翡翠打招呼,「今天是你當值?」

  態度親切而自然。

  這是個周少瑾感覺非常陌生的袁氏。

  她沒有說話,只笑著屈膝給袁氏行了個禮,倒是翡翠,客氣地和袁氏寒暄了幾句才領著她去了佛堂。

  佛堂的大書案上除了筆墨紙硯洗碗筆架和一部厚厚的《楞嚴經》之外,還擺放著個裝糖食點心的雕紅漆描金海棠攢盒。

  見周少瑾的目光落在了攢盒上,翡翠笑道:「這是老夫人特意叮囑的,說是怕二小姐嘴裡無味,給您備了些零嘴。」又道,「您看還缺不缺什麼?」

  「不缺什麼。」周少瑾笑著和她寒暄幾句,「代我多謝老夫人。」

  翡翠就笑著喊了個還在轉角的小丫鬟進來,道:「二小姐,這是小檀。以後就在佛堂裡服侍您。」又對施香道,「有事你只管吩咐她幫著跑腿就是了。」

  若是沒有聽到吳先生的那兩句話,周少瑾可能會對這樣的安排咋舌,可見到了宴息室裡的一幕,她了解到了翡翠在寒碧山房的身份和地位,對於翡翠不是親自服侍她而是安排一個小丫鬟在佛堂裡伺候也就不覺得驚訝了。

  現在看來,郭老夫人能讓翡翠聽她的差遣,已經是在抬舉她了。

  寒碧山房應該沒有人敢輕怠她吧?

  等到翡翠和施香見過禮,序了齒,稱了姐妹,周少瑾讓施香送了翡翠出門,轉身從攢盒裡抓了把窩絲糖給小檀,溫柔地道:「我這邊有事自會叫你——和姐妹們玩去吧!」

  小檀白白淨淨的,有雙圓溜溜的大眼睛,聞言她捧著糖歪著腦袋道:「二小姐,我不和姐妹們玩,我就坐在外面的台階上等你叫我。」

  她聲音清脆,模樣兒乖巧又可愛,讓周少瑾想到了林世晟的長女——她每次見到那孩子就會像外祖母似的塞給那孩子一把糖果,那孩子每次都會這樣歪著腦袋眨著大大的眼睛向她道謝。

  周少瑾的心軟得一塌糊塗,摸了摸小檀的頭,微笑著對她道著「去吧」,直到看著她出了門,這才轉身在大書案前坐下。

  施香正巧送了翡翠回來,挽了衣袖幫著周少瑾磨墨。

  周少瑾趁機翻了翻那部《楞嚴經》。

  刻印精美,字大悅目,行格疏朗,竟然是部前朝的古藉。

  這長房,手筆也太大了吧!

  她在心裡嘀咕,等施香的墨磨好了,蘸筆開始抄書。

  前世周少瑾就抄過《楞嚴經》,不像那些從未曾接觸或是初次接觸《楞嚴經》的人還需要識字斷句。她看看到第一個字就能默出這一句話來,所以能把精力全放在寫字上,不僅抄得快抄得好,而且在抄的過程中能體會經文中字裡行間的奧妙和哲理。

  她彷彿又回到了大興的田莊,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管,放下塵世間的種種,沉浸在玄妙的佛法之中。

  日頭漸漸偏西,佛堂的光線暗了下來。

  一直埋頭抄書的周少瑾這才站起身來,揉了揉手臂,吩咐施香:「今天就到這裡吧,我們明天再過來。」

  施香笑著應「是」,收拾好書案,打發了小檀,和周少瑾去了上房。

  上房服侍的丫鬟婆子都遠遠地立在東邊廂房的屋簷下,只有翡翠和碧玉在廳堂門前服侍。

  周少瑾也做過當家的主母,一看這架式就知道這是郭老夫人這遣了身邊服侍的人有話要和人說。

  她想到了吳先生和自己聽到的隻言片語。

  難道這件事和京城的二老太爺和大老爺有關?

  只是不知道郭老夫人是在和誰說話?

  思忖間,翡翠輕手輕腳地走了過來,笑著低聲道:「老夫人和大總管正在說話,二小姐這是要來向老夫人辭行嗎?要不您等一會?或者是去花廳裡喝杯茶?」

  去花廳喝茶又要差了丫鬟婆子服侍她,郭老夫人讓身邊服侍的都站在了東廂房的屋簷下,就是禁止僕婦隨意走動,聽到了不該聽的話或是看見了不該看的事。

  周少瑾無意給翡翠她們添麻煩,笑道:「抄了半天的經書,正腰酸背痛的,我在附近轉轉好了。」

  翡翠向她投來感激的一撇。

  周少瑾笑著點頭,帶著施香離開了上房。

  她想早點回去,又不想在佛堂裡傻等,就留了施香能看到上房動靜的甬道旁候著:「老夫人那邊一送客你就告訴我。」

  又怕施香等會找不到自己,周少瑾也不敢走遠,就在附近轉了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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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竹林

      寒碧山房比她想像的還要大,竹林東邊好像還有個院子,她看見幾朵火紅火紅的石榴花從花牆後面探出。

  也不知道誰住在那裡?

  周少瑾無意窺視長房的事,她轉身沿著竹林中的小徑往上房去。

  誰知道兜兜轉轉的,眼前除了竹子還是竹子,鵝卵石鋪成的小徑四通八道,根本不知道條路朝南哪條路朝北,看到的景像沒有任何的分別,全都是一樣的。

  她竟然迷了路!

  周少瑾不禁滿頭大汗,又埋頭找了一陣子,還是沒有看見任何其他的顏色。

  再找一刻鐘。

  若是還一無所獲,只好捨了臉面喊救命了!

  她咬了咬牙,選了一條好像是朝東的小徑。

  小徑曲折蜿蜒,彷彿沒有盡頭。綠蔭合地竹林中,滿耳風吹枝葉的婆娑聲,靜無人語。

  周少瑾滿手是汗。

  這片竹林到底有多大?

  為什麼她從來不知道長房這邊還有片這麼大的竹林?

  還有多久才能走出去?

  她是越走越遠?還是越走越近?

  周少瑾急得眼淚都快落下來。

  她試著高喊了聲「喂」。

  略帶惶恐的聲音迴盪在竹林裡,卻只是驚起了幾隻不知名的鳥兒扑棱著從她頭頂飛過。

  前面是個三叉路口。

  是繼續向前還是往左?或者是往右?

  周少瑾站在那裡拿不定主意,踮了腳張望,

  右邊竹林依稀露出一段粉白的牆和半扇大紅色冰裂紋糊嫩黃色綃紗的窗櫺。

  寒碧山房的窗櫺全都是大紅色,冰裂紋,糊著嫩黃色綃紗。

  她大喜過望,一面提著裙子急步朝那邊跑去,一面高聲問道:「有人嗎?」

  突然有人從她身後竄出來摀住了她的嘴。

  周少瑾嚇得尖聲厲叫,揮拳踢腳。

  「莫叫,莫叫!」有人朝她走過來,錦衣華服,面如冠玉,高佻俊美,聲音清越,「我不是什麼壞人!我只是路過竹林罷了。你別叫,我這就讓大蘇放開你!」

  周少瑾如遭雷擊。

  她怎麼會突然遇到他?

  他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在族學裡上學嗎?

  她到底在哪裡?

  周少瑾瑟瑟發抖,彷彿如墜毀冰窟。

  而摀住她嘴的人見她不再掙扎,先是試探般地慢慢地鬆開了手,見她沒有動彈,這才徹底地放開了她。

  程許這才看清楚了周少瑾的模樣。

  他滿臉驚艷地「咦」了一聲,愕然地道:「不知道妹妹是哪一房的人?我是長房的程許。這裡是寒碧山房,我祖母清修之地。不知道妹妹怎麼稱呼?之前我怎麼沒見過……」

  周少瑾一句說都說不出來。

  她骨頭縫裡都在疼。

  雖然決定了再見到程許的時候一定要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似微笑問好,可再見到程許的時候,她卻怎麼也做不到,而程許看她的目光更是讓她覺得毛骨悚然,本能地想逃。

  程許見她臉色發白,不由赧然,朝著自己的隨從大蘇投去責備的一抹目光後,笑著對周少瑾道:「妹妹,嚇著你了吧?這都是我的錯。我也沒想到竹林突然蹦出個人來。我在這裡給妹妹陪不是了。」他說著,朝周少瑾長揖道,「妹妹快別生氣了!」

  周少瑾卻嚇得連連後退了幾步,直到腳下發出枝杈斷裂的聲音,這才讓她回過神來。

  不怕,不怕!

  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我一定能挽救程家的!

  她不停地安慰著自己,匆匆地說了句「我也只是路過竹林」,拔腿就往朝右邊的小徑跑去,甚至連路也沒有問。

  「喂!」程許衝著她的背影喊道,「走中間的小徑,拐彎就是上房的後門。」

  周少瑾腳步微滯,想了想,最後還是選了中間的小徑。

  程許看著,彎著嘴角笑了起來。

  走了不到一射之地,周少瑾果然看見了一個拐角,過去就是上房的後門,周遭也都種著竹子。

  周少瑾不敢亂走,上前叩了門。

  有個戴繡球頭花的婆子來應門,見到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周少瑾不好意思地說明了自己的景況。

  那婆子立刻開門把她迎了進去,一面走還一面笑道:「二小姐您也不是第一個在竹林迷路的人,從前笙小姐也曾在竹林裡迷過路。夫人知道後還說要在竹林裡種幾棵樹,若是再有人在竹林裡迷了路,只管朝著有樹的方向走就能走出竹林了……」

  周少瑾感激地向她道謝,怕自己這副模樣驚動郭老夫人,低聲地問她能不能幫自己找個僻靜的地方淨個臉:「我等會還要去向老夫人辭行。」

  「這有什麼難的。」婆子很熱心地把她領到了一間茶房,道,「從前笙小姐在外面瘋玩了不敢讓老夫人知道,就在這裡淨手淨臉……我找找看,應該還有笙小姐用過的銅盆和香胰子……」又道,「我粗手粗腳的,只怕會傷了二小姐面皮。您的丫鬟在哪裡?我悄悄去叫她進來服侍您!」

  婆子這麼一說,倒提醒了周少瑾。

  她忙道:「我也沒嬤嬤說得這麼嬌氣,只是我那丫鬟施香還在外面等我,萬一她要是沒看見我嚷了起來可就麻煩了。還請嬤嬤去幫我去給她帶個信。」

  婆子笑呵呵地應「好」,打了熱水進來,不過一盅碗的功夫,帶著施香折了回來。

  施香看著周少瑾衣飾凌亂的樣子嚇了一大跳。

  周少瑾沒等她問就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她,至於遇到程許的事,她無視地省略掉了。

  施香不由一陣後怕,道:「還好老夫人那邊還在和大管事說話。」

  這也算是有驚無險了!

  周少瑾也不禁有些慶幸。

  兩人在耳房裡梳洗一番後,又由那婆子指點,從後門出了上房。

  不一會,郭老夫人那邊送了長房的大總管秦守約出來。

  周少瑾怕再遇到程許,忙進去向郭老夫人辭行。

  偏偏是她急別人不急——郭老夫人拉著她問了半天抄經書的事。

  周少瑾只好耐著性子一一回答。

  只是還沒有等郭老夫人的話問完,翡翠笑吟吟地走了進來:「老夫人,大爺過來了。」

  郭老夫人很是意外,隨後又歡喜起來,道:「他這個時候不去慎懷堂到我這裡來幹什麼?」然後吩咐碧玉,「他最喜歡吃橘餅了,你把前幾天大老爺從京城給我帶回來的橘餅裝一些……那金絲蜜棗的蜜餞也要裝一些……還有那麻片糖……沏壺大紅袍。這孩子,我聽桔梅說,他這幾天有點涼,別上那些綠茶……」

  碧玉笑著應「好」,轉身去準備茶點。

  周少瑾周身不自在,起身就要告辭。

  郭老夫人卻拉了她:「是你許表哥。你以後在長房抄經書,少不得要碰到他。」又道,「他雖是個混世魔王的性子,對姐妹們卻最耐心不過,你不用怕。」

  周少瑾此時一心想走,哪裡聽得進去郭老夫人都說了些什麼。可沒等她說話,簾子一撩,珍珠已服侍著程許走了進來。

  「祖母!」他恭敬地給郭老夫人行禮。

  郭老夫人望著他,眼睛深處都是笑。等他行完禮,向他引薦周少瑾:「四房大姑爺家的二小姐,周家表妹。」

  他上前給周少瑾行禮,眉目帶笑地給周少瑾行禮。

  周少瑾木然地回禮,抬頭卻看見背對著郭老夫人的程許得意地朝著她眨眼睛。

  她完全不知道程許得意些什麼,只是覺得他的笑容有些刺目,自己都沒有察覺地皺了皺眉頭,然後再次向郭老夫人辭行,並道:「天色漸晚,我第一天來,只怕外祖母還要話要問我,我就先回去了!」

  郭老夫人沒有留她,讓碧玉恭送她。

  周少瑾疾步出了寒碧山房,直到腳踏上了去四房的卵石甬道,心緒才寧靜下來。

  施香卻回憶起剛才和程許的會面來:「……難怪別人都說郭老夫人最喜歡的就是許大爺,你瞧剛才郭老夫人看許大爺的那樣子,恨不得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似的。更難得的是許大爺還不嬌縱……翠環的哥哥就在正門當值,說許大爺從來不半夜三更才回來,若是出了遠門,定會帶了特產打賞他們。那些世僕都削尖了腦袋想去兩宜軒當差……」

  周少瑾聽了只覺得心煩,遷怒道:「別人的事有什麼好說的?你要閒著沒事,從明天起就幫著我和姐姐打個十幾二十根絡子好了,等到端午節的時候正好裝了荷包送人。」

  施香無端端被喝斥,不免有些訕訕然。

  路邊突然傳來「扑哧」一聲笑。

  周少瑾聽著是個男子的聲音,前世的經歷浮上心頭——若不是因為程家素來禦下甚嚴,她在程家往了十幾年從來不曾在內院遇到過一個外男,又怎會毫無防備地獨自跟著程笳去花園。

  她頓時神色緊繃,緊緊地挽回了香施的胳膊,警戒地高喊了聲「是誰」。

  程許從旁邊的樹林裡走了出來,身後還跟著他那個五矮身材,醬紫臉龐隨從大蘇。

  「妹妹在祖母面前一副乖巧懂事的樣子,誰知道背著祖母了卻編排別人!」他笑望著周少瑾,目光明亮得像夏日的燦爛的陽光,「看在我和妹妹有同路之緣的份上,我就好心幫妹妹瞞著好了。」

  妹妹姐姐的,原來他本就是個輕浮之人啊!

  周少瑾看都懶看他一眼,轉身就走。

  程許卻在她身後笑道:「妹妹難道就不怕祖母知道你在竹林裡迷了路嗎?」

  語氣頗有些興風作浪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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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26 23:07:4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無意

      周少瑾聞言表情微僵,轉過身來警惕地望著程許。

  他要幹什麼?

  不過,他既然來找自己,肯定還有下文。她不知道他的來意,說多了只會露了馬腳被他抓住疼處,不如等他先說明了來意自己再做打算。

  周少瑾半個身子躲在了施香的身後。

  施香聽了心裡卻打起鼓來。

  先前二小姐滿身狼狽地把她叫了去,只說是在竹林裡迷了路,其他的卻是一句沒提,現在卻很是緊張……難道真如許大爺所言,二小姐做了些什麼不該做的事?

  她心裡直打鼓。轉眼卻想到大小姐常對她們說,輸人不輸陣。就算是二小姐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一沒有證人,二沒有證據,難道憑他許大爺三言兩語她們就認了不成?

  施香頓時又勇氣倍增,上前一步將周少瑾擋在了自己的身後,故作鎮定地道:「許大爺說些什麼?我們怎麼聽不明白?」

  程許不由高看了施香一眼。

  敢在小姐面前先開口說話,看樣子這個丫鬟在畹香居必定極有體面。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周少瑾,道:「我說了些什麼,你不明白,你們家小姐肯定明白。我說的對嗎?周家表妹……」

  他不是聰穎謙遜,被程家上下贊不絕口,被袁氏視為終身依仗的長房長孫,程家未來的當家人嗎?怎麼行事卻如此的輕佻浮誇?

  難道自己前世聽到的都是假的不成?

  周少瑾抿著嘴不說話,眼中的警戒之意卻更濃了。

  施香則慌了神。

  程許可是長房的大爺,豈是那些冒冒失失的小廝管事之流可比。他既然敢找來,肯定是胸有成竹的了。

  她看了眼躲在自己身後的周少瑾,心裡止不住地發起虛來,聲厲內荏地道:「你想怎麼樣?」

  程許沒有作聲,笑望著周少瑾,卻從衣袖裡掏出朵繡球花的絹花來。

  給周少瑾開門的那個婆子,就戴了朵繡球花的絹花。

  施香神色大變,再看周少瑾,臉色白得嚇人,好像立刻就要昏過去了似的。

  她哪時還撐得住,失聲道:「大爺欲意如何?」

  程許非常的意外。

  他不過是想逗逗這位周家表妹,然後趁著氣氛好的時候把這前的過結解開,沒想到卻事得其反,再次把周家表妹嚇成了這樣一副樣子。

  這可不是他的本意!

  程許很是後悔。

  突然想到了竹林裡兩人初次見面的情景。

  難道她聽到了什麼不該聽到的事?

  他想到自己誠意十足地向周少瑾道歉,周少瑾卻像見了鬼似的一溜煙就跑了……他越想就越覺得周少瑾顯然是在竹林裡聽到些什麼。

  他不由地表情微斂,眉宇間再也沒有之前的嬉笑玩劣,反而隱隱透露出幾分他這個年紀少有沉重持重地看撇子大蘇一眼。

  大蘇一聲不吭地避到了林子裡。

  程許這才溫聲對周少瑾道:「周家表妹,我想單獨和你說幾句話,成嗎?」

  周少瑾卻是一點也不想和他單獨待在一起,更不要說說話了。

  「不!」她直截了當地拒絕了程許的提議,硬邦邦地道,「我事無不可對人言,和你沒有什麼好說的!」

  程許不禁急起來,道:「周家表妹,我真的沒有惡意——如果我想告訴祖母,就不會跑出來追你,還和你說這些話了。」又道,「你放心,竹林裡的事我誰也不會說。可我也有幾句話想囑咐你,請你務必聽我一言。那竹林是個小小的八卦陣,等閒的人進去了根本就出不來,我既然能拿了這朵繡球花,別人一樣能拿得出來。若是我之前讓你有所誤會,我在這裡向你賠不是,請你務必聽我說兩句話。我這是為了你好,你若是不相信,我可以對天發誓!」

  他表情真摯,憑誰見了都不會懷疑他在說謊。

  可他遇到的是周少瑾——就算她相信他所說的都是真的,她也不會和他單獨地待上哪怕是一刻鐘,更何況周少瑾從心底反感這個人,先入為主,根本不相信他所說的話。

  「不用了!」她的面色冰冷了,「你若沒事,我們就先回去了。我明天一早還要去靜安齋上課呢!不像許大爺,早有功名在身,讀不讀書都不要緊。」雖然選擇了遺忘,可前世的那些怨懟不是說散就能散的,話說到最後,她還是忍不住地刺了程許一句。

  程許皺眉。

  這個周家表妹,人長得嬌嬌滴滴像朵花似的惹人憐愛,怎麼脾氣這麼倔強?

  他略露不悅,目光深沉地看了施香一眼。

  施香覺得自己好像被大小姐看了一眼似的惶恐,轉身就想離開。

  周少瑾卻死死地抱住了施香的胳膊。

  施香只好低聲道:「二小姐,我就站在前面的那棵柳樹旁,你一叫我我就過來。」

  就算是這樣,周少瑾也覺得害怕。

  「不用。」她把施香的手臂抱得更緊了,「我沒什麼和他說的,他想告訴誰就告訴誰去。我們回畹香居去!」

  施香卻沒有這樣的底氣。

  她既不是周家的世僕也不是程家的世僕。她本是金陵人士,五歲的時候家裡沒米下鍋差點餓死,這才被賣到周家的。周家待人向來寬厚,她的父兄偶爾還會來看看她,每次來看她不僅會和她說說家裡的事,還會為她慶幸遇到了好人家,要她惜福,好好地在畹香居當差。而對於他們這些土生土長的金陵人,程家如高山仰止,是個他們所不能想像的寵然大物,本能地心存畏懼。

  「二小姐,」她猶豫片刻之後,低聲地勸著周少瑾道,「您還是聽聽許大爺怎麼說吧?我瞧著許大爺像是真的有話要對您說……」

  周少瑾固執地搖頭。

  程許真想甩手就走,可望著周少瑾雪白的面孔,溫順的眉眼,彷彿軟到了他的心裡似的,他怎也捨不得就這樣走開!

  「唉!」他只好嘆著氣喊了聲大蘇,道,「你看著點,我有話跟二小姐說。」又對施香道,「你就在旁邊聽著好了。」說罷,面色一沉,道,「不過,若是我和二小姐說的話有第三個人知道了,你就等著被割舌剜眼被賣到山溝裡去好了!」

  施香被他的話嚇得打了個冷顫,想聽他的話像大許那樣避到一旁,胳膊卻被周少瑾抱著動彈不得,只好硬著頭皮道:「我全聽二小姐的。」看周少瑾的目光卻情不自禁地露出些許的哀求。

  周少瑾不為所動。

  自己根本沒有做什麼,程許這小人,為了威脅自己竟然說出這樣一番話嚇唬她們。

  她不由地冷笑,道:「我的丫鬟只怕是還由不得長房的許大爺作主!」

  程許聽了氣得……不知道怎麼辦好,道:「你以為我想管你的事?要不是看著你是我的表妹……」

  可他的表妹也不止周少瑾一個人。若是論血緣,周少瑾還算不上是他的表妹。

  程許氣得話都說不下去了,索性把心一橫,道:「你是不是聽到了祖母和秦大總管說話?我二叔祖喜歡讀書育人,不喜歡做官。不過那時候我祖父去世了,我父親和二叔都要回鄉守制。朝廷有人好做官。二叔祖沒有辦法才挑起了長房的大樑。等到我父親和二叔重新出仕,我二叔祖就回了翰林院繼續做他的侍讀學士。這次因為太子的事,皇上免了很多京官的職務,這其中就有國子監祭酒。我父親覺得我二叔祖不論是資質還是學識、人品,威望都足以擔承此職,就在京裡為二叔祖謀劃。誰知道二叔祖卻不想再受案牘之苦,不願意爭取那國子監祭酒之職,和父親說了幾次,父親和二叔的意思都是讓他老人家出山,他老人家沒有辦法,就求到了我祖母這裡來了。

  「你不管聽到了什麼,只要不對人說就沒事——我當時也在竹林裡,若是有人懷疑,你只管推說什麼也不知道就是了。我也會幫你作證的。不過,這件事你真的誰也不能說,就是四房的叔祖母,你也不能說,否則會惹禍上身的。」

  最後,他鄭重其事地交待。

  周少瑾一句也聽不懂,表情茫然。

  程許看著她那樣子就像自己養的京巴狗,看不到自己的時候就會茫茫然地四處張望……心軟的彷彿能滴出水來,情不自禁地柔聲問她:「我的話,你可記住了?」

  這與自己有什麼關係?

  周少瑾睜大了眼睛瞪著他。

  施香雖然也不明白程許說了些什麼,卻不妨礙她聽懂了這其中的厲害關係。

  她見周少瑾一副呆頭呆腦的樣子,生怕程許改變了主意,忙殷勤地道:「我們家二小姐明白了。許大爺,承您的情,我們家小姐,嗯,還有我,都不會出去亂說的。您若是聽到了什麼流言蜚語,直管來找我們算賬好了。」

  找她們算賬?

  他們家小姐可是一句話都沒有說,你個小丫鬟說出來的話什麼能算數?

  程許想討個承諾,可望著垂著眼瞼,沉默不語,靜靜地落在她臉龐的髮絲好像都透著柔順的少女,他不禁苦笑。

  算了,也不是什麼大事。

  自己替她兜著就是了!

  「走了!」程許朝著大蘇揚手,轉身大步離開了甬道。

  施香長鬆了口氣,雙手合十朝著西邊唸了聲「阿彌陀佛」,感慨道:「許大爺真是個好人!」

  好人?

  程許嗎?

  在別人眼裡,程許是個好人?

  周少瑾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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