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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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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蔡東藩]大漢之前漢(西漢含秦朝)通俗演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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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9 00:35:1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回     貪功得禍酈生就烹 數罪陳言漢王中箭



  卻說楚大司馬曹咎,與塞王司馬欣,統是項王故人,始終倚任。咎與欣嘗有德項梁,事見十二回。項王且封咎為海春侯,叫他堅守成臯,原是特別重委,再派司馬欣為助,總道是萬穩萬當,可無他虞。曹咎也依命守著,不欲輕動。偏漢兵屢來挑戰,一連數日,未見曹咎出兵,倒也索然無味,還報漢王,漢王與張良陳平等人,商就一計,用了激怒的方法,使兵士往誘曹咎。一面派遣各將,埋伏汜水左右,專等曹咎出擊,好教他入網受擒。佈置已定,遂由兵士再逼城下,百般辱罵,語語不堪入耳。城中守兵,都聽得懊惱異常,爭向曹咎請戰。曹咎素性剛暴,也欲開城廝殺,獨司馬欣諫阻道:「項王臨行,曾有要言囑托足下,但守毋戰,今漢兵前來挑動,明明是一條誘敵計,請足下萬勿氣忿,靜候項王到來,與他會戰,不怕不勝。」曹咎聽了,只得勉強忍耐,飭令兵士靜守,不准出戰。漢兵罵了一日,不見城中動靜,方才退出。越日天曉,又到城下喊鬧,人數越多,罵聲越高,甚至四面八方,環集痛詈。到了日已亭午,未免疲倦,就解衣坐著,取出懷中乾糧,飽食一頓,又復精神勃發,仍然叫罵不絕。直到暮色淒涼,乃復收隊回營。至第三四日間,漢兵且各持白布幡,寫著曹咎姓名,下繪豬狗畜生等類,描摹醜態,眾口中仍然一派譏嘲。曹咎登城俯望,不由的怒氣填胸,且見漢兵或立或坐,或臥或舞,手中用著兵械,亂戳土石,齊聲喧呼,當做剁解曹咎一般。若非誘敵,寧作此態。咎實不能再耐,便一聲號令,召集兵馬,殺出城來。紅曲鱔上鉤了。司馬欣不及攔阻,也只好跟了曹咎,一同出城。
  漢兵不及整甲,連衣盔旗幟等類,一齊拋棄,都紛紛向北逃走。咎與欣從後追趕,但見漢兵到了汜水,陸續躍下,鳧水遁去。咎憤憤道:「我軍也能鳧水,難道怕汝賊軍不成!」遂催動人馬,趨至水濱,不管前後左右,有無埋伏,就督兵渡將過去。才渡一半,便有兩岸漢兵,搖旗吶喊,踴躍前來。左岸統將為樊噲,右岸統將為靳歙,各持長槍大戟,來殺楚兵。楚兵行伍已亂,不能抵敵,咎在水中,欣尚在岸上,兩人又無從相顧,慌張的了不得。欣心中埋怨曹咎,想收集岸上人馬,自返成臯,偏漢兵已經殺到,無從脫身,只好拚命敵住。那曹咎進退兩難,還想渡到對岸,冒死一戰,誰知對岸又來了許多兵馬,隱隱擁著麾蓋,竟是漢王帶領眾將,親來接應。咎料難再渡,不得已招兵渡回,忽聽得鼓聲一響,箭似飛蝗般射來。楚兵泅在水中,不能昂頭,多半淹斃。咎亦身中數箭,受傷甚重,慌忙登岸,又被漢兵截住,沒奈何拔出佩刀,自刎而亡。司馬欣左衝右突,好多時不能脫身,手下殘兵,只有數十騎隨著,眼見得死在目前,不如自盡,索性也舉槍自刺,斷喉畢命。
  漢王見前軍大勝,便令停止放箭,安渡汜水,會同樊噲靳歙兩軍,直入成臯。成臯已無守將,百姓都開城迎接,由漢王慰諭一番,盡命安居復業,百姓大悅。還有項王遺下的金銀財寶,一古腦兒歸入漢王。漢王取出數成,分賞將士,將士亦喜出望外,歡躍異常。休息三日,漢王命向敖侖運粟,接濟軍糧。待糧已運至,復引兵出屯廣武,據險設營,阻住項王回軍,一面探聽齊地,專望齊地得平,便可調回韓信,共同御楚。
  小子敘到此處,更要補敘數語,方能前後貫通。原來韓信奉漢王命,往招趙地兵丁,東出擊齊,免不得費時需日。漢王部下的酈食其,志在邀功,獨請命漢王,自願招降齊王,省得勞兵。漢王乃遣令赴齊。是時齊王為誰?就是田橫兄子田廣,即田榮子。由田橫擁立起來,橫為齊相,佐廣守齊。齊經過城陽一役,嚴兵設戍,力拒楚兵。城陽事見二十三回。項王為了彭城失守,南歸敗漢,嗣後專與漢王戰爭,無暇顧齊。就是留攻城陽的楚將,也因齊地難下,次第調歸,所以齊地已有年餘,不遭兵革。回顧前文,筆不滲漏。至韓信募兵擊齊,頗有風聲傳入齊都。齊都便是臨淄城,齊王廣與齊相橫,由城陽還都故土,一聞韓信將要來攻,亟遣族人田解,與部將華無傷等,帶同重兵,出戍歷下。可巧酈食其馳至,求見齊王,齊王廣便即召入,兩下相見,酈生就進說道:「方今楚漢相爭,連年未解,大王可料得將來結果,究應歸屬何人?」齊王道:「這事怎能預料?」酈生道:「將來定當歸漢。」齊王道:「先生從何處看來?」酈生道:「漢楚二王,同受義帝差遣,分道攻秦。當時楚強漢弱,何人不知,乃漢王得先入咸陽,是明明為天意所歸,不假兵力。偏項王違天負約,徒靠著一時強暴,迫令漢王移入漢中,又將義帝遷弒郴地,海內人心,無不痛恨。自從漢王仗義興師,出定三秦,即為義帝縞素發喪,傳檄討賊,名正言順,天下向風。所過城邑,但教降順,悉仍舊封,所得財貨,不願私取,盡給士卒,與天下共享樂利,所以豪傑賢才,俱願為用。項王背約不信,弒主不忠,勒惜爵賞,專用私親,人民背畔,賢才交怨,怎能不敗!怎能不亡!照此看來,便可見天下歸漢,無庸疑議了。況且漢王起兵蜀漢,所向皆克,三秦既定,復涉西河,破北魏,出井陘,誅成安君,勢如破竹,若單靠人力,那有這般神速!今又據敖倉,塞成臯,守白馬津,杜太行坂,距蜚狐口,地利人和,無往不勝,楚兵不久必破。各地諸侯王,已皆服漢,惟齊國尚未歸附,大王誠知幾助順,向漢輸款,齊國尚可保全,否則大兵將至,危亡就在眼前了!」齊王廣乃答說道:「寡人依言歸漢,漢兵便可不來麼?」酈生道:「僕此來並非私行,乃由漢王顧惜齊民,不忍塗炭,特遣僕先來探問。如果大王誠心歸漢,免動兵戈,漢王自然心喜,便當止住韓信,不復進兵。盡請大王放心!」酈生此時可謂躊躇滿志,那知後來偏不如此。
  田橫在旁接入道:「這也須由先生修書,先與韓信接洽,方免他慮。」酈生毫不推辭,就索了書箋,寫明情跡,請韓信不必進兵,即差從人齎書,偕同齊使,往報韓信。信正招足趙兵,東至平原,接著酈生書信,展閱一周,即對著來使道:「酈大夫既說下齊國,還有何求?我當旋師南下便了。」隨即寫了復書,交付來使,遣還齊國。酈生接到復函,立白齊國君相,齊王廣與齊相橫,互閱來書,當然勿疑,且有齊使作證,更加相信。遂傳令歷下各軍,一律解嚴,並款留酈生數日,晝夜縱飲,不問外情。酈生本高陽酒徒,見了這杯中物,也是戀戀不捨,今日不行,明日復不行,一連數日,仍然不行,遂致一條老性命,要從此送脫了。酒能誤人,一至於此。
  自韓信發回齊使,便擬移軍南下,與漢王會同擊楚,忽有一人出阻道:「不可!不可!」韓信瞧著,乃是謀士蒯徹,徹系燕人,已見前文。就啟問道:「齊已降順,我自應改道南行,有什麼不可呢?」蒯徹道:「將軍奉命擊齊,費了若干心機,才得東指。今漢王獨使酈生先往,說下齊國,究竟可恃與否,尚難料定。況漢王並未頒下明令,止住將軍,將軍豈可徒憑酈生一書,倉猝旋師呢?還有一說,酈生是個儒生,憑三寸舌,立下齊國七十餘城,將軍帶甲數萬,轉戰年餘,才得平趙國五十餘城,試想為將數年,反不敵一豎儒的功勞,豈不是可愧可恨麼?為將軍計,不如乘齊無備,長驅直入,掃平齊境,方得將所有功績,歸屬將軍了。」韓信聞言,意亦少動,沈吟了好一歇,才向蒯徹道:「酈生尚在齊國,我若乘虛襲齊,齊必將酈生殺斃,是我反害死酈生,這事恐難使得!」韓信尚有良心。蒯徹微笑道:「將軍不負酈生,酈生已早負將軍了。若使非酈生想奪功勞,搖惑漢王,漢王原遣將軍攻齊,為什麼又遣酈生呢?」辯士之口,誠屬可畏。韓信勃然起座,即刻點齊人馬,渡過平原,突向歷下殺入。齊將田解華無傷,已接齊王解嚴的命令,毫不戒備,驟然遇著漢兵,嚇得莫名其妙,紛紛四溃。韓信麾兵追擊,斬田解,擒華無傷,一路順風,竟至臨淄城下。
  齊王廣聞報大驚,急召酈生詰責道:「我誤信汝言,撤除邊防,總道韓信不再進攻,誰知汝懷著鬼胎,佯勸我歸漢撤兵,暗中卻使韓信前來,乘我不備,覆我邦家,汝真行得好計,看汝今日尚有何說?」酈生也覺著忙,便答語道:「韓信不道,背約進攻,非但賣友,實是欺君!願大王遣一使臣,同僕出責韓信,信必無言可答,不得不引兵退去了。」齊王尚未及答,齊相田橫冷笑道:「先生想借此脫罪麼?我前日已經受欺,今可不必哄我了。」酈生道:「足下既疑僕至此,僕就死在此地,不復出城。但也須修書往詰,看韓信如何答復,就死未遲!」廣與橫齊聲道:「韓信如果退兵,不必說了,否則請就試鼎鑊,莫怪我君臣無情!」酈生應著,匆匆寫好書信,派人出城,遞與韓信。信拆書一閱,著墨無多,備極淒惻,也不禁激動天良,半晌答不出話來。偏蒯徹又來進言道:「將軍屢臨大敵,不動聲色,如何為一酈生,反沾沾似兒女子態,不能遽決?一人性命,顧他甚麼?畢世大功,豈可輕棄?請將軍勿再遲疑。」想是前生積有冤孽,故必欲害死酈生。韓信道:「逼死酈生,還是小事,抗違王命,豈非大罪!」蒯徹道:「將軍原奉命伐齊,得平齊地,正是為王盡力,有功無罪。若使今日退兵,使酈生得歸報漢王,從中讒間,恐真要構成大罪了!」韓信本來貪功,又恐得罪,遂聽了蒯徹言語,拒回來使,且與語道:「我是奉命伐齊,未聞諭止,就使齊君臣果然許降,安知非一條緩兵計策,今日降漢,不久復叛?我既引兵到此,志在一勞永逸,煩為我轉告酈大夫,彼此為國效死,不能多事瞻顧了。」
  來使只好返報。齊王聞著,便令左右取過油鼎,要烹酈生。酈生道:「我為韓信所賣,自願就烹,但大王國家,亦必就滅,韓信將來,也難免誅夷,果報不爽,恨我不得親見哩!」為下文韓信夷族張本。說罷,就用衣裹首,投入油鼎,須臾畢命。也是貪功所致。齊君臣登城拒守,不到數日,竟被韓信攻破。齊王廣開了東門,當先出走,留住田橫斷後。田橫帶領齊兵,再與漢軍奮鬥數合,終致敗卻,落荒遁去。君臣先後離散,廣奔高密,橫走博陽,韓信馳入齊都,安民已畢,復擬引兵東出,追擊齊王。齊王廣得知風聲,很是惶急,不得已派使西出,奉表項王,向他求救。
  項王自梁地還兵,使鍾離昧為先鋒,馳回滎陽。漢王聞楚軍到來,急命諸將出阻,諸將躍馬馳去,隨兵約有好幾萬名。行至滎陽城東,已與鍾離昧相遇,彼此無暇問答,就一齊圍裹攏來,把鍾離昧困在垓心。鍾離昧兵少難支,惶急得很,可巧項王從後驅至,一聲吶喊,殺入圍中。漢兵慌忙退回,已喪亡了數百人,項王救出鍾離昧,進逼廣武,與漢王夾澗屯軍。廣武本是山名,東連滎澤,西接汜水,形勢險阻,山中有一斷澗,分峙兩峰,漢王就西邊築壘,依澗自固。項王即就東邊築壘,與漢相拒。彼此不便進攻,各自駐守。惟漢由敖倉運粟,源源接濟,連日不絕,楚兵卻沒有這般穀倉,漸漸的糧食減少,不便久持。項王已是加懮,再經齊使馳至軍前,乞發救兵,更令項王心下躊躇。想了多時,還是發兵相救,尚好牽制韓信,免得他來會漢王。乃使大將龍且,副將周蘭,領兵二十萬東往援齊。一面向漢王索戰,漢王只是不出。
  項王想出一法,命將漢王父太公,置諸俎上,推至澗旁,自在後面押住,厲聲大呼道:「劉邦聽著!汝若不肯出降,我便烹食汝父!」這數語響震山谷,漢兵無不聞知,即向漢王通報。漢王大驚道:「這……這卻如何是好!」張良在旁進說道:「大王不必著急!項王因我軍不出,特設此計,來誘大王。請大王復詞決絕,免墮詭謀!」漢王道:「倘使我父果然被烹,我將如何為子?如何為人?」張良道:「現在楚軍裡面,除項王外,要算項伯最有權力。項伯與大王已結姻親,定當諫阻,不致他虞。」漢王乃使人傳語道:「我與項羽同事義帝,約為兄弟,我翁就是汝翁,必欲烹汝翁,請分我一杯羹!」項王聽到此語,怒不可遏,就顧令左右,將太公移置俎下,付諸鼎烹。險哉太公。旁邊閃出一人道:「天下事尚未可知,還望勿為已甚,況欲爭天下,往往不顧家族,今殺一人父,有何益處?多惹他人仇恨罷了。」項王乃命將太公牽回,照前軟禁。這救護太公的楚人,就是項伯,果如張良所料。
  項王又遣吏致語道:「天下汹汹,連歲不寧,無非為了我輩兩人,相持不下。今願與漢王親戰數合,一決雌雄,我若不勝,卷甲即退,何苦長此戰爭,勞疲兵民呢!」漢王笑謝來使道:「我願鬥智,不願鬥力。」楚使回報項王,項王一躍上馬,跑出營門,挑選壯士數十騎,令作先驅,馳向澗旁挑戰。漢營中有一弁目樓煩,素善騎射,由漢王派他出壘,夾澗放箭。颼颼的響了數聲,射倒了好幾個壯士。驀見澗東來了一匹烏騅馬,乘著一位披甲持戟的大王,眼似銅鈴,須似鐵帚,一種兇悍情狀,令人生怖,再加一聲叱咤,震響山谷,好似天空中霹靂一般,嚇得樓煩雙手俱顫,不能再射,還有兩腳亦站立不住,倒退數步,索性回頭就跑,走入營中。見了漢王,心中尚是亂跳,口齒幾說不清楚。漢王著人探視敵蹤,乃是項王尚在澗旁,專呼漢王答話。
  漢王聞報,雖然有些驚心,但又不便始終示弱,因也整隊趨出,與項王夾澗對談。項王又叱語道:「劉邦,汝敢與我親鬥三合否?」專恃蠻力,實屬無謂。漢王道:「項羽休得逞強,汝身負十大罪,尚敢向我饒舌麼?汝背義帝舊約,王我蜀漢,罪一﹔擅殺卿子冠軍,目無主上,罪二﹔奉命救趙,不聞還報,強迫諸侯入關,罪三﹔燒秦宮室,發掘始皇墳墓,劫取財寶,罪四﹔子嬰已降,汝尚把他殺死,罪五﹔詐坑秦降卒二十萬人,累屍新安,罪六﹔部下愛將,分封善地,卻將各國故主,或徙或逐,罪七﹔出逐義帝,自都彭城,又把韓梁故地,多半佔據,罪八﹔義帝嘗為汝主,竟使人扮作強盜,行弒江南,罪九﹔為政不平,主約不信,神人共憤,天地不容,罪十。我為天下起義,連合諸侯,共誅殘賊,當使刑餘罪人擊汝,難道我配與汝打仗麼?」泗上亭長,居然自高位置了。
  項王氣極,並不答言,但用戟向後一揮,便有無數弓弩手,趕將上來。一陣亂射,放出許多箭鏃,躍過斷澗,防不勝防。漢王正想回馬,那胸中已中了一箭,疼痛的了不得,險些兒墮落馬下。幸虧旁列將士,上前救護,把馬牽轉,馳入營門。漢王痛不可忍,屈身伏鞍,暗暗叫苦。將佐等統皆問安,漢王佯用手捫足道:「賊……賊箭中我足趾了!」左右忙扶漢王下馬,擁至榻前安臥。當即傳召醫官,取出箭鏃,敷了瘡藥。還幸瘡痕未深,不致傷命。小子有詩詠道:
  一矢相遺已及胸,托詞中趾示從容,
  聰明畢竟由天授,通變才能卻敵鋒。
  漢王中箭回營,項王始轉怒為喜,只因絕澗難越,不便進攻,也即收兵退歸。欲知後事,且看下回自知。  

  酈生之被烹,韓信實使之,而韓信將來之受誅,亦即由酈生之烹死,暗伏禍根。酈生之說齊,固奉漢王之命而往,既得招降齊國,不辱使命,乃偏為韓信所賣,卒致焚身,漢王聞之,寧有不隱恨韓信?不過楚尚未平,恃信為輔,因含忍而未發耳。況漢王之生平,本能忍人所不能忍,乃父已置諸敵俎,猶有分我杯羹之言,對父且如此,況他人乎!至若項王索戰,夾澗與語,曆數項王十罪,雖事有可征,並無虛構,然項王罪惡之大,莫過於弒義帝,漢王置此罪於八九之間,獨以背約為罪首,重私輕公,易先為後,其心已可概見矣。彼智如韓信,獨不能察漢王之隱,猶沾沾於平齊之功績,聽蒯徹而害酈生,此所以終遭誅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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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斬龍且出奇制勝 划鴻溝接眷修和



  卻說項王歸營以後,專探聽漢營動靜,擬俟漢王身死,乘隙進攻。漢營裡面的張良,早已料著,即入內帳看視漢王。漢王箭創未愈,還可勉強支持,良因勸漢王力疾起牀,巡行軍中,借鎮人心。漢王乃掙扎起來,裹好胸前,由左右扶他上車,向各壘巡視一周。將士等正在疑慮,忽見漢王乘車巡查,形容如故,方皆放下愁懷,安心守著。漢王巡行既遍,自覺餘痛難禁,索性吩咐左右,不回原帳,竟馳返成臯,權時養病去了。這也是漢王急智。項王得著探報,據稱漢王未死,仍在軍中巡行,又不禁暗暗歎惜,大費躊躇。自思進不得進,退不得退,長此屯留過去,恐糧盡兵疲,後難為繼。正在委決不下,驀地裡傳到警耗,乃是大將龍且,戰敗身亡。項王大驚失色道:「韓信有這般厲害麼?他傷我大將龍且,必要乘勝前來,與劉邦合兵攻我,韓信韓信,奈何奈何!」句法似通非通,益覺形容得妙。說罷,復著人探明虛實,再作計較。究竟韓信如何得勝?龍且如何被殺?待小子演述出來。
  龍且領著大兵,倍道東進,行入齊地,即遣急足馳報齊王,叫他前來會師。齊王廣聞楚軍大至,當然心喜,急忙收集散兵,出高密城,往迎楚軍。兩下至濰水東岸,湊巧相遇,彼此晤談以後,一同就地安營。韓信正要向高密進兵,聞得龍且兵到,也知他是個勁敵,因復遣人報知漢王,調集曹參灌嬰兩軍,方才出發,到了濰水西岸,遙見對河遍紮軍營,氣勢甚盛,乃召語曹灌兩將道:「龍且系有名悍將,只可智取,不可力敵,我當用計擒他便了。」曹灌兩將,自然同聲應令。韓信命退軍三里,擇險立寨,按兵不出。楚將龍且,還疑是韓信怯戰,便欲渡河進擊。旁有屬吏獻議道:「韓信引兵遠來,定必向我奮鬥,驟與接仗,恐不可當,齊兵已經敗衄,萬難再恃,且兵皆土著,顧念室家,容易逃散,我軍雖與異趨,免不得被他牽動,他若四溃,我亦難支。最好是堅壁自守,勿與交鋒,一面使齊王派遣使臣,招輯亡城。各城守吏,聞知齊王無恙,楚兵又大舉來援,定然還向齊王,不肯從漢。漢兵去國二千里,客居齊地,無城可因,無糧可食,怎能長久相持?旬月以後,就可不戰自破了。」龍且搖首道:「韓信鄙夫,有何能力?我曾聞他少年貧賤,衣食不週,甚至寄食漂母,受辱胯下。這般無用的人物,怕他甚麼!況我奉項王命,前來救齊,若不與韓信接仗,就使他糧盡乞降,也沒有什麼戰功,今誠一戰得勝,威震齊國,齊王必委國聽從,平分土地,一半給我,豈不是名成利就麼?」全是妄想。副將周蘭,也恐龍且輕戰有失,上前進諫道:「將軍不可輕視韓信。信助漢王定三秦,滅趙降燕,今復破齊,聞他足智多謀,機謀莫測,還望將軍三思後行。」龍且笑說道:「韓信所遇,統是庸將,故得僥倖成功,若與我相敵,管教他首級不保了。」慢說慢說,且管著自己頭顱。當下差一弁目,渡過濰水,投遞戰書。韓信即就原書後面,批了來日決戰四字,當即遣回。
  楚使既去,信命軍士趕辦布囊萬餘,當夜候用,不得有違。又要作怪。原來營中隨帶布囊,本來不少,多半是盛貯乾糧,此次軍士得了將令,但將乾糧取出,便可移用,因此不到半日,已經辦齊。延至黃昏,由信召入部將傅寬,授與密計道:「汝可領著部曲,各帶布囊,潛往濰水上流,就在水邊取了泥沙,貯入囊中,擇視河面淺狹的地方,把囊沈積,阻住流水。待至明日交戰時,楚軍渡河,我軍傳發號炮,豎起紅旗,可速命兵士撈起沙囊,仍使流水放下,至要至囑!」傅寬遵令,率兵自去。此處授計用明寫法,但非看到後文,尚未知此計之妙。信又召集眾將道:「汝等明日交戰,須看紅旗為號,紅旗豎起,急宜並力擊敵,擒斬龍且周蘭,便在此舉,今可靜養一宵,明日當立大功了。」眾將聞言,俱各歸帳安息。信但令巡兵守夜,自己亦即就寢,詰旦起來,命大眾飽餐一頓,傳令出營。信自往挑戰,帶同裨將數名,逕渡濰水,所有曹參灌嬰等軍,統叫他留住西岸,分站兩旁。濰水本來深廣,不能徒涉,此時由傅寬壅住上流,水勢陡淺,但教褰衣過去,便可渡登對岸。韓信到了岸東,擺成陣勢,正值龍且驅眾過來,信便出陣大呼道:「龍且快來受死!」龍且聽了,躍馬出營,大聲叱道:「韓信,汝原是楚臣,為何叛楚降漢?今日天兵到此,還不下馬受縛,更待何時?」信笑答道:「項羽背約弒主,大逆不道,汝乃甘心從逆,自取滅亡,今日便是汝的死期了。」龍且大怒,舉刀直取韓信,信退入陣中,當有眾將殺出,敵住龍且。龍且抖擻精神,與眾力戰,約有一二十合,未分勝負,副將周蘭,也來助陣,漢將等漸漸退卻。韓信拍馬就走,仍向濰水奔回。眾將見信馳還,也即退下,隨信同奔。龍且大笑道:「我原說韓信無能,不堪一戰呢。」說著,遂當先力趕,周蘭等從後追上,行近濰水,那漢兵卻渡過河西去了。龍且趕得起勁,還管甚麼水勢深淺,也即躍馬西渡。惟周蘭瞧著水涸,不免動疑,見龍且已經渡河,急欲向前諫阻,因此緊緊隨著,也望河西過去。無如龍且跑得甚快,轉眼間已達彼岸,周蘭不便折回,只好縱馬過河,部眾統皆落後,跟著龍且周蘭,不過二三千騎,餘兵或渡至中流,或尚在東岸。猛聽得一聲炮響,震動波流,水勢忽然增漲,高了好幾尺,既而澎湃洶湧,好似曲江中的大潮,突如其來,不可推測,河中楚兵,無從立足,多被漂去。只東岸未渡的人馬,尚在觀望,未曾遇險。還有龍且周蘭,及騎兵二三千名,已登西岸,一時免做溺死鬼。還是溺死,省得飲刀。那時漢兵中已豎起紅旗,曹參灌嬰,兩旁殺來,韓信亦領諸將殺回。三路人馬,夾擊龍且周蘭,任你龍且如何驍勇,周蘭如何精細,至此俱陷入羅網,擺脫不出。並且寡不敵眾,單靠著二三千名騎兵,濟得甚麼戰事?結果是龍且褫斬,周蘭受擒,二三千騎楚兵,掃得乾乾淨淨,不留一人。東岸的楚兵,遙見龍且等統已戰歿,不寒自栗,立即駭散。齊王廣似驚弓鳥,漏網魚,哪裡還堪再嚇,便即棄寨逃回。行至高密,因見後面塵頭大起,料有漢兵趕來,且隨身兵士,多已逃散,自知高密難守,不如走往城陽,於是飛馬再奔。將到城陽相近,漢兵已經趕到,七手八腳,把他拖落馬下,捆了去,解至韓信軍前。韓信責他擅烹酈生,太覺殘忍,便令推出斬首。總算為酈生抵命。
  復使灌嬰往攻博陽,曹參進略膠東,博陽為田橫所守,聞得田廣已死,自為齊王,出駐嬴下,截住灌嬰。嬰麾兵奮擊,殺得田橫勢窮力竭,止帶了數十騎,遁往梁地,投依彭越去了。尚有橫族田吸,與橫分路逃生,奔至千乘,被灌嬰一馬追及,戮死了事。此外已無齊兵,遂梟了首級,還營報功。適值曹參也持了一個首級,奏凱歸來,問明底細,乃是膠東守將田既,為參所殺,蕩平膠東,回來繳令。兩將並入大營,報明韓信,信登簿錄功,並將齊地所得財帛,分賞將士,不必細述。
  惟韓信既平齊地,便想做個齊王,遂繕了一封文書,使人至漢王前告捷,且要求齊王封印。漢王在成臯養病,已經告痊,復至櫟陽察視城守,勾留四日,仍馳抵廣武軍前。可巧韓信差來的軍弁,也到廣武,遂將書信呈上。漢王展閱未終,不禁大怒道:「我困守此地,日夜望他來助,他不來助我,還要想做齊王麼?」張良陳平在側,慌忙走近漢王,輕躡足趾。漢王究竟心靈,停住罵聲,即將原書持示兩人。書中大意,說是齊人多偽,反覆無常,且南境近楚,難免復叛,請暫許臣為假王,方期鎮定等語。兩人看罷,附耳語漢王道:「漢方不利,怎能禁止韓信為王?今不若使他王齊,為我守著,可作聲援。否則恐變生不測了。」幸有此說。漢王因復佯叱道:「大丈夫得平定諸侯,不妨就做真王,為何還要稱假呢!」轉風得快。隨即遣回來使,叫韓信守侯冊封,來使自去。漢王便遣張良齎印赴齊,立韓信為齊王,信得印甚喜,厚待張良。良又述漢王意見,勸信發兵攻楚,信亦滿口應承。良叨了一席盛宴,飲罷即歸。
  信擇吉稱王,大閱兵馬,準備擊楚,忽有楚使武涉,前來求見。韓信暗想,我與楚為仇敵,為何遣使到此?想必來做說客,我自有主意,何妨相見。因即顧令左右,引入武涉。武涉系盱眙人,饒有口才,素居項王幕下。項王探得齊地確信,果被韓信破滅,當然驚心,所以派遣武涉,往說韓信,為離間計。涉一見信面,便下拜稱賀,信起座答禮,且微笑道:「君來賀我做甚!無非為了項王,來作說客,盡請道來!」涉乃申說道:「天下苦秦已久,故楚漢戮力擊秦,今秦已早亡,分土割地,各自為王,正應休息士卒,與民更始,乃漢王復興兵東來,侵入地,奪入土,脅制諸侯,與楚相爭,可見他貪得無厭,志在併吞。足下明智過人,難道尚未能預察麼?且漢王前日,嘗入項王掌握中,項王不忍加誅,使王蜀漢,也算是情義兩盡。偏漢王不念舊誼,復擊項王,機詐如此,尚好親信麼?足下自以為得親漢王,替他盡力,涉恐足下他日,亦必遭反噬,為彼所擒了!試想足下得有今日,實由項王尚存,漢王不能不籠絡足下。足下眼前處境,還是進退裕如的時候,左投漢王,漢勝,右投項王,楚勝,漢勝必危及足下,楚勝當不致自危。項王與足下本有故交,時常繫念,必不相負!若足下尚不肯深信,最好是與楚連和,三分天下,鼎足稱王,楚漢兩國,都不敢與足下為難,這乃是萬全良策了。」為韓信計,卻是此策最善。韓信笑答道:「我前事項王,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言不聽,計不用,所以背楚歸漢。漢王授我上將軍印,付我數萬兵士,解衣衣我,推食食我,我若負德,必至不祥。我已誓死從漢了!幸為我復謝項王。」武涉見他志決,只好辭歸。
  信送出武涉,有一人隨他進去,由信回頭一顧,乃是蒯徹,因即邀令入座。徹開口道:「僕近已學習相術了,相君面不過封侯,相君背乃貴不勝言。」信聽得甚奇,料他必有微意,復引徹至密室,屏人與談。徹又說道:「秦亡以後,楚漢分爭,不顧人民,專務角逐。項王起兵彭城,轉戰逐北,直下滎陽,威震遠近,今乃久困京索,連年不得再進。漢王率數十萬眾,據有鞏洛,憑借山河,一日數戰,無尺寸功,反致屢敗,這乃所謂智勇俱困呢。僕料現今大勢,非有賢聖,莫能息爭。足下乘時崛起,介居楚漢,為漢即漢勝,為楚即楚勝,楚漢兩主的性命,懸在足下手中,誠能聽僕鄙計,莫若兩不相助,三分鼎峙,靜待時機。其實如足下大才,據強齊,並燕趙,得時西向,為民請命,何人不服?何國不從?將來宰割天下,分封諸侯,諸侯俱懷德畏威,相率朝齊,豈不是霸王盛業麼?僕聞天與不取,反致受咎,時至不行,反致受殃,願足下深思熟慮,毋忽鄙言!」韓信道:「漢王待我甚厚,怎可向利背義呢?」徹又道:「從前常山王張耳,與成安君陳餘,約為刎頸交,後來為了張黶陳澤的嫌疑,竟成仇敵,汦水一戰,陳餘授首。足下自思與漢王交情,能如張陳二人否?所處嫌疑,止如黶澤一事否?乃猶欲自全忠信,見好漢王,豈非大誤!越大夫文種,存亡越,霸勾踐,立功成名,尚且被戮,獸死狗烹,已成至論,足下的忠信,想亦不過如大夫種罷了。且僕聞勇略震主,往往自危,功蓋天下,往往不賞,今足下已蹈此轍,歸漢漢必懼,歸楚楚不信,足下將持此何歸呢?」語雖近是,但蒯徹與漢無仇,何故唆人叛主。韓信不免動疑,因即語徹道:「先生且休,待我細思,更定進止。」徹乃辭退。過了數日,杳無動靜,乃復入見韓信,請他決機去疑,慎勿失時。信終不忍背漢,又自恃功高,總道漢王不致變卦,決將蒯徹謝絕。徹恐久居被禍,假作瘋癲,竟向別處作巫去了。信聞徹他去,也不著人挽留,惟心下忐忑不定,且將兵馬停住,再聽漢王消息。既已拒徹,應即發兵擊楚,偏又停住不進,真是何意。
  漢王固守廣武,又是數旬,日望韓信到來,信終不至。乃立英布為淮南王,使他再赴九江,截楚後路。一面貽書彭越,仍侵入梁地,斷楚糧道。佈置已定,尚恐項王糧盡欲回,又取出太公,挾制多端,或乘怒將太公殺死,更覺可危。當下與張良陳平,商議救父的方法。兩人齊聲道:「項王乏糧,必將退歸,此時正好與他講和,救回太公呂後了。」漢王道:「項王情性暴戾,一語不合,便至動怒,欲要遣使議和,必須選擇妥人,方可無虞。」言未畢,有一人應聲閃出道:「臣願往。」漢王一瞧,乃是洛陽人侯公,從軍有年,素長應對,因即准如所請,囑令小心從事。侯公遂馳赴楚營,求謁項王。
  項王得武涉歸報,甚是愁煩,又見糧食將盡,越覺愁上加愁,忽聞漢營中遣到使臣,乃仗劍高坐,傳令入見。侯公徐徐步入,見了項王,毫無懼色,從容向前,行過了禮。項王瞋目與語道:「汝主既不出戰,又不退去,今差汝到來,有何話說?」侯公道:「大王還是欲戰呢?還是欲退呢?」項王道:「我願一戰!」侯公道:「戰是危機,勝負難料﹔況相持已久,兵力皆疲,臣今為罷兵息爭而來,故敢進見大王。」項王不覺脫口道:「據汝來意,是欲與我講和麼?」侯公道:「漢王並不欲與大王爭鋒,大王如為保國安民起見,易戰為和,敢不從命。」項王意已稍平,把劍放下,問及議和約款。侯公道:「使臣奉漢王命,卻有二議,一是楚漢兩國,劃定疆界,彼此相安,不再侵犯。二請釋還漢王父太公,及妻室呂氏,使他骨肉團圓,久感聖德。」項王掀髯獰笑道:「汝主又來欺我麼?他想保全骨肉,故令汝詭詞請和。」侯公道:「大王知漢王東出的意思否?人情無不念父母,顧妻子,漢王西居蜀漢,離家甚遠,免不得懷念在心,前次潛至彭城,無非欲搬取家眷,嗣聞為大王所拘,急不暇擇,遂至與大王為敵,累戰不休。今大王無意言和,原是不必說了,既商和議,何不將兩人釋還,不但使漢王從此感德,誓不東行,就是天下諸侯,亦且爭慕大王,無不歌頌。試想大王不殺人父,就是明孝,不污人妻,就是明義,已經拘住,又復放歸,所以明仁,三德俱備,聲名洋溢,如恐漢王負約,是曲在漢王,直在大王,古人有言:師直為壯,曲為老,大王直道而行,天下無敵,何論一漢王呢!」
  項王最喜奉承,聽了侯公一番言語,深愜心懷,遂復召入項伯,與侯公商議國界。項伯本是袒漢,樂得賣個人情,兩下議決,就滎陽東南二十里外的鴻溝,劃分界限,溝東屬楚,溝西屬漢。當由項王遣使,與侯公同報漢王,訂定約章,各無異言。所有迎還太公呂後的重差,仍然要勞煩侯公,侯公再偕楚使同行,至楚營請求如約,項王毫不遲疑,便放出太公呂後,及從吏審食其,使與侯公同歸。漢王聞知,當然出營迎接,父子夫婦,復得相見,正是悲喜交集,慶賀同聲。漢王嘉侯公功,封他為平國君,是為漢四年九月間事。越日,即聞項王拔營東歸,漢王亦欲西返,傳令將士整頓歸裝,忽有兩人進諫道:「大王不欲統一天下麼?奈何歸休!」這一語有分教:
  壇坫方才休玉帛,疆場又復啟兵戈。
  欲知兩人為誰,待至下回報明。  

  兵法有言:驕兵必敗,龍且未勝先驕,即非韓信之善謀,亦無不敗之理。項王以二十萬眾,委諸龍且,何用人之不明歟?然項王同一有勇無謀之暴主,而龍且即為有勇無謀之莽將,同氣相求,故有是失。龍且死而項王亦將敗亡,此徒勇之所以無益也。武涉之說韓信,各為其主,原不足怪。蒯徹並非楚臣,何為唆信叛漢,使之君臣相猜,他時鐘室之禍,非徹致之而誰致之乎?若漢之遣使請和,得歸太公呂後,雖由侯生之善言,實出一時之僥倖,假使項王不允,加刃太公,則漢王雖得天下,終不免為無父之罪人而已,貪天幸以圖功,君子所勿取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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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大將奇謀鏖兵垓下 美人慘別走死江濱



  卻說漢王欲西還關中,有兩人進來諫阻,兩人為誰?就是張良陳平。漢王道:「我與楚立約修和,彼已東歸,我尚留此做甚。」良平齊聲道:「臣等請大王議和,無非為了太公呂後二人。今太公呂後,已得歸來,正好與他交戰,況天下大勢,我已得了大半,四方諸侯,又多歸附,彼項王兵疲食盡,眾叛親離,乃是天意亡楚的時候,若聽他東歸,不去追擊,豈不是養虎遺患麼?」專知趨利,如信義何!漢王深信二人,遂復變計,再擬向東進攻。只因孟冬已屆,照了前秦舊制,又要過年,乃就營中備了酒席,宴飲大小三軍,自與呂後陪著太公,在內帳奉觴稱壽,暢飲盡歡。太公呂後,從未經過這種樂事,此次父子完聚,夫婦團圓,白髮紅顏,相偕醉月,金樽玉斝,合宴連宵,真個是苦盡甘回,不勝欣慰了。恐此時呂後心中,尚恨審食其不得在座。元旦這一日,就是漢王五年,大書特書,是為漢王滅楚稱帝之歲。漢王先向太公祝釐,然後升座外帳,受了文武百官的謁賀。禮已粗畢,即與張良陳平,商議軍事,決定分路遣使,往約齊王韓信,及魏相國彭越,發兵攻楚,中道會師,當下派員去迄。
  過了一日,又差車騎數百人,送太公呂後入關,漢王遂親率大隊,向東進發,沿路不復耽延,一直馳至固陵。前驅早有偵騎派出,探得楚兵相去不遠,回報漢王。漢王乃擇險安營,專待韓彭兩軍到來,便好合擊楚軍。偏韓彭兩軍,杳無音信,那項王已得了消息,恨漢負約,竟驅動兵馬,驟向漢營殺來。漢王恐楚兵踹營,反覺不妙,不如督兵出戰,較為得勢,乃麾眾出營,與楚接仗。兩下相遇,漢兵尚未成列,項王已拍動烏騅,挺戟當先,專向漢軍中堅,鼓勇衝入,尋殺漢王。漢將見項王到來,慌忙攔阻,怎禁得項王一股怒氣,把手中戟飛舞起來,任憑漢軍中有許多勇將,沒有個是他敵手,有幾個命中帶晦,不是被他刺死,就是被他戳傷,於是漢將俱紛紛倒退。漢王見不可支,還是拍馬奔回,避開危險。主帥一動,全軍皆散,項王樂得大殺一陣,把漢兵驅回營中,然後收兵自去。漢王狼狽還營,檢點兵士,喪失了好幾千名,將佐亦傷亡了好幾十名,不由的垂頭喪氣,悶坐帳中。可巧張良進來,因即顧問道:「韓彭失約,我軍又遭敗挫,如何是好!」張良道:「楚兵雖勝,盡可勿慮,只是韓彭不至,卻是可懮。臣料韓彭二人,必由大王未與分地,所以觀望不前。」漢王道:「我封韓信為齊王,拜彭越為魏相國,怎得說是沒有分地?」良答道:「齊王信雖得受封,並非大王本意,信亦當然不安,彭越曾略定梁地,大王命他往佐魏豹,所以移兵,今魏豹已死,越亦望封王,乃大王未嘗加封,不免觖望。今若取睢陽北境,直至谷城,封與彭越,再由陳以東,直至東海,封與韓信,信家在楚,嘗想取得鄉土,大王今日慨允,兩人明日便來了。」窺透兩人志願。
  漢王不得已依議,再遣使人飛報韓彭,許加封地,果然兩人滿望,即日發兵。還有淮南王英布,與漢將劉賈,進兵九江,招降守將楚大司馬周殷,一些兒不勞兵革,反得了九江許多人馬,會同英布劉賈,接應漢王。三路大兵,陸續趨集,漢王自然放膽行軍。項王聞漢兵大至,兵食又盡,巴不得急回彭城,所以固陵雖獲勝仗,仍然不願久留,引軍再退。路上恐漢兵追襲,用了步步為營的兵法,依次退去。好容易到了垓下,遙聽得後面一帶,鼓聲馬聲吶喊聲,非常震響。當下登高西望,見漢兵踴躍追來,差不多與螞蟻相似,不禁仰天歎道:「好多漢兵,我悔前日不殺劉邦,養成他這番氣燄哩!」話雖如此,還仗著自己勇力,並手下將士,尚有十萬名左右,倒也不甚著忙。遂就垓下紮營,準備對敵。漢王已會齊三路兵馬,共至垓下,人數不下三十餘萬,復用韓信為大將,調度諸軍。韓信素知項王驍勇,無人敢當,特將各軍分作十隊,各派統將帶領,分頭埋伏,迴環接應,請漢王守住大營,自率三萬人挑戰。
  項王單靠勇力,不尚兵謀,一聞敵兵逼營,立即怒馬突出,迎敵漢軍。楚兵亦一齊出寨,隨著項王,奮勇向前。兩軍相接,交戰了好幾合,項王橫戟一揮,部眾統不管生死,專望漢軍中殺入。韓信且戰且走,誘引項王入網。項王平日,所向無敵,全不把韓信放在眼中,就使有人諫阻項王,叫他不可輕追,他亦不甘罷休,定要殺奔前去。約莫追了好幾里,已入漢軍伏中,一味莽撞,總要遭禍。韓信便鳴放號炮,喚起伏兵。先有兩路殺出,與項王交戰一次,項王全不退怯,鏖鬥了好多時,衝開漢軍,還要追趕韓信。但聽第二次炮聲復發,又有兩路伏兵殺出,截住項王,再加廝殺,好多時又被衝破。項王殺得性起,仍舊有進無退,接連是炮聲迭響,伏兵迭起。項王殺開一重,又復一重,殺到第七八重時候,部眾已零落了,將弁多傷亡了,項王也自覺力疲,漸漸的退卻下來。那知韓信放完號炮,十面埋伏,一齊發出,都向項王馬前,圍裹攏來。所有楚兵,好似雞犬一樣,紛紛四竄,但靠項王一枝畫戟,究竟擋不住百般兵器。項王悔己無及,只得令鍾離昧季布等斷後,自己當先開路,猛喝一聲,已足嚇退漢兵,再加長戟縱橫,一經觸著,無不立斃,因此漢兵左右避開,讓出一條血路,得使項王走脫,馳回垓下大營。
  自從項王起兵以來,向未經過這般挫辱,此次已該數盡,偏碰著漢元帥韓信,用著十面埋伏的計策,殺敗項王,把楚營十萬銳卒,擊斃了三四成,趕走了三四成,只剩得兩三萬殘兵,跟回營中,叫項王如何不惱,如何不懮!他有一個寵姬虞氏,秀外慧中,知書識字,雖遇項王出兵打仗,也嘗乘車隨行,形影不離。名姬陪著悍王,似覺不甚相配。此番也在營間,守候項王歸來。項王戰敗入營,當由虞姬迎著,見他形容委頓,神色倉皇,也覺驚異得很。待至項王坐定,喘息稍平,才問及戰爭情狀。項王唏噓道:「敗了!敗了!」虞姬勸慰道:「勝負乃兵家常事,願大王不必懮勞。」項王道:「怪不得汝等婦女,未識利害,連我也不曾遇此惡戰哩。」虞姬本已囑咐行廚,整備酒肴,想為項王接風。此時因項王敗還,更欲替他解悶,便即令廚役搬出,陳列席間,請項王上坐小飲。項王已無心飲酒,但為了寵姬情意,未便遽卻,乃向席間坐下,使虞姬旁坐相陪。才飲了三五杯,就有帳外軍弁趨入,報稱漢兵圍營。項王道:「汝去傳諭將士,小心堅守,不可輕動,待我明日再決一戰罷!」軍弁應聲退出。
  時已天晚,項王復與虞姬並飲數觥,燈紅酒綠,眉黛鬟青,平時對此情景,何等愜意,偏是夕反成慘劇,越飲越愁,越愁越倦,頓時睡眼模糊,斂肱欲寐。還是虞姬知情識意,請項王安臥榻中,休養精神。項王才就榻睡下,虞姬坐守榻旁,一寸芳心,好似小鹿兒亂撞,甚覺不寧。耳近又聽得淒風颯颯,觱栗嗚嗚,俄而車馳馬驟,俄而鬼哭神號,種種聲浪,增人煩悶。旋復有一片歌音,遞響進來,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一聲高,一聲低,一聲長,一聲短,彷彿九臯鶴唳四野鴻哀。虞姬是個解人,禁不住悲懷戚戚,淚眥熒熒。從虞姬一邊敘入楚歌,尤覺淒切。回顧項王,卻是鼻息如雷,不聞不知,急得虞姬有口難言,淒其欲絕。究竟這歌聲從何而來?乃是漢營中張子房,編出一曲楚歌,教軍士至楚營旁,四面唱和,無句不哀,無字不慘,激動一班楚兵,懷念鄉關,陸續散去。就是鍾離昧季布等人,隨從項王好幾年,也忽然變卦,背地走了。甚至項王季父項伯,亦悄悄的往投張良,求庇終身。樹未倒而猢猻先散。單剩項王親兵八百騎,守住營門,未曾離叛。正想入報項王,卻值項王酒意已消,猛然醒寤。起聞楚歌,不禁驚疑,出帳細聽,那歌聲是從漢營傳出,越加詫異道:「漢已盡得楚地麼?為何漢營中有許多楚人呢?」說著,便見軍弁稟報,謂將士皆已逃散,只有八百人尚存。項王大駭道:「有這等急變嗎?」當即返身入帳,見虞姬站立一旁,已變成一個淚人兒,也不由的泣下數行。旁顧席上殘肴,尚未撤去,壺中酒亦頗沈重,乃再令廚人燙熱,喚過虞姬,再與共飲。飲盡數觥,便信口作歌道: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雅不逝!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項王生平的愛幸,第一是烏雅馬,第二是虞美人,此番被圍垓下,已知死在目前,惟心中實不忍割捨美人駿馬,因此悲歌慷慨,嗚咽欷歔!虞姬在旁聽著,已知項王歌意,也即口占一詩道:
   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虞姬吟罷潸潸淚下,項王亦陪了許多眼淚。就是左右侍臣,統皆情不自禁,悲泣失聲。驀聽得營中更鼓,已擊五下,乃顧語虞姬道:「天將明瞭,我當冒死出圍,卿將奈何!」虞姬道:「妾蒙大王厚恩,追隨至今,今亦當隨去,生死相依﹔倘得歸葬故土,死也甘心!」項王道:「如卿弱質,怎能出圍?卿可自尋生路,我當與卿長別了。」虞姬突然起立,豎起雙眉,喘聲對項王道:「賤妾生隨大王,死亦隨大王,願大王前途保重!」說至此,就從項王腰間,拔出佩劍,向頸一橫頓時血濺珠喉,香銷殘壘。閱書至此,雖鐵石心腸,亦當下淚。
  項王還欲相救,已是不及,遂撫屍大哭一場,命左右掘地成坑,將屍埋葬。至今安徽省定遠縣南六十里,留有香冢,傳為佳話。文人墨客,且因虞姬貞節可嘉,譜入詞曲,竟把虞美人三字,作為曲名,美人千古,足慰芳魂。比後來人彘何如?惟項王已看虞姬葬訖,勉強收淚,出乘烏騅,趁著天色未明的時候,帶了八百騎親兵,銜枚疾走,偷過楚營,向南遁去。及漢兵得知,急報韓信,已是雞聲報曉,晨光熹微了。韓信聞項王溃圍,急令將軍灌嬰,率領五千兵馬,往追項王。項王也防漢兵追來,匆匆至淮水濱,覓船東渡,部騎又散去大半,只剩了一二百人。行至陰陵,見路有兩歧,不知何道得往彭城,未免躊躇。適有老農在田間作工,因向他訪問行逕,老農卻有些認識項王,素來恨他暴虐,竟用手西指道:「向這邊去!」項王信是真話,策馬西奔,約跑了好幾里,撲面寒風,很是凜冽,前途流水澌澌,隨風震響,仔細瞧著,乃是一個大湖,擋住去路。至此方知受欺,慌忙折回,再到原處,重向東行。為了這番盤旋,遂被漢將灌嬰追及,一陣衝擊,又喪失了百餘騎。還是項王坐下的烏騅,跑走甚快,當先馳脫。後面陸續跟上,寥寥無幾,到了東城,經項王回頭察看,只有二十八騎,尚算隨著。那四面的金鼓聲,吶喊聲,仍然不住,漸漸相逼。項王自知難脫,引騎至一山前,走登崗上,擺成圓陣,慨然顧騎士道:「我自起兵到今,倏已八年,大小七十餘戰,所擋必靡,所擊必破,未嘗一次敗北,因得霸有天下。今日乃被困此間,想是天意已欲亡我,並非我不能與戰呢。我已自決一死,願為諸君再決一戰,定要三戰三勝,為諸君突圍,斬將搴旗,使諸君知我善戰,今實天意亡我,與我無干,免得向我歸罪了!」善戰必亡,奈何至死不悟。
  道言甫畢,漢兵已四面趕集,把山圍住。項王乃分二十八騎為四隊,與漢兵相向。東首有一漢將,不知死活,驅兵登崗,想來活捉項王。項王語騎士道:「君等看我刺殺此將!」說著縱轡欲走,又回頭顧語道:「諸君可四面馳下,至東山下取齊,再作三處駐紮罷。」於是奮聲大呼,挺戟馳下,一遇漢將,便猛力戳去。漢將不及躲避,陡被刺落,骨轆轆滾下山去,霎時畢命。漢兵見了,統皆逃還,項王便縱馬下山。山下的漢將,仗著人多勢旺,團團圍繞,竟至數匝,都被項王殺退。漢騎將楊喜,上前追趕,由項王回頭一喝,人馬辟易,倒退了一兩里。就是項王部下的二十八騎,亦皆馳集,先與項王打個照面,然後三處分馳。漢兵又從後趕來,未知項王所在,也分兵三路,追圍項王。項王左手持戟,右手仗劍,或劈或刺,斬一漢都尉,剁斃漢兵數十百人,仍得殺透重圍,再救出兩處部騎,重聚一處,檢點數目,只少了兩個騎兵。便笑向部騎道:「我的戰仗如何?」部騎皆拜伏道:「如大王言!」統計項王自山上殺下,一連九戰,漢兵遇著項王,無不溃散,故後人稱是山為九頭山,亦號四溃山。
  項王既得脫圍,走至烏江,卻值烏江亭長,泊船岸旁,請項王渡江過去。且敦促道:「江東雖小,地方千里,尚足自王,現惟臣有一船,願大王急渡!」項王聽了,笑對亭長道:用兩笑字,比哭尤慘。「天已亡我,我何必再渡!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西行,今無一生還,就使江東父老,見我生憐,再肯王我,我有何面目相見哩?」說著,後面塵頭又起,料知漢兵復到,亭長又出言催促,項王喟然道:「我知公為忠厚長者,厚情可感,我無以為報,惟坐下的烏雅馬,隨我五年,日行千里,臨陣無敵,今我不忍殺此馬,特地賜公,見馬猶如見我呢。」一面說,一面跳下馬來,令部卒牽付亭長,又命部騎皆下馬步行,各持短刀,轉身待著漢兵。漢兵一齊趕至,項王又鼓勇再戰,亂削亂劈,連斃漢兵數百人,自身亦受了十餘創。驀見有數騎將馳至,認得一人是呂馬童,淒聲與語道:「汝不是我舊友嗎?」呂馬童不敢正視,但向項王望了一面,便旁顧僚將王翳道:「這位就是項王。」項王又說道:「我聞漢王懸有賞格,得我首級,賜千金,封邑萬戶,我今日就賣情與汝罷!」說畢,便用劍自刎,年終三十一歲。小子記得前人詠項王詩,曾有二絕,特錄述如下云:
  爭帝圖王勢已傾,八千兵散楚歌聲,
  烏江不是無船渡,恥向東吳再起兵。
  不修仁政枉談兵,天道如何尚力爭?
  隔岸故鄉歸不得,十年空負拔山名。
  項王已死,所餘二十六騎,亦皆逃亡。欲知項王屍首如何,待至下回續表。  

  韓信之十面埋伏計,史策未詳,但相傳已久,度非無因。況當時漢兵競集,為特一無二之大舉,人數不下三十萬,分作十隊,綽有餘裕,非行此計以困項王,則項王之勇悍,無人敢敵,幾何而不蹈固陵之復轍也。虞姬之別,烏江之刎,最為項氏慘史,經著書人依次寫來,尤覺得情節蒼涼,令人悲咽。且虞姬守貞,何如呂後戚姬之穢辱?慨然決死,何如韓信彭越之誅夷?美人英雄,名播千秋,泉下有知,其亦足以自慰乎?惟觀於項王之坑降卒,殺子嬰,弒義帝,種種不道,死有餘辜,彼自以為非戰之罪,罪固不在戰,而在殘暴也。彼殺人多矣,能無及此乎!天亡天亡,夫復誰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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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9 00:36:4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回     即帝位漢主稱尊 就驛舍田橫自剄



  卻說項王自刎以後,漢將爭奪項王屍骸,甚至自相殘殺,死了好幾十人,結果是王翳得了頭顱,呂馬童與楊喜呂勝楊武等四將,各得一體,持向漢王前報功。漢王命將五體湊合,果然相符,遂即分封五人,命呂馬童為中水侯,王翳為杜衍侯,楊喜為赤泉侯,楊武為吳防侯,呂勝為涅陽侯。楚地望風請降,獨魯城堅守不下,漢王大怒,引兵攻魯,恨不得立刻入城,一體屠戮,蕩成平地。不意到了城下,覺有一種弦誦的聲音,悠揚入耳,因不禁轉念道:「魯國素知禮義,今為主守節,不得為非,我不如設法招撫為是。」只一轉念,便是興王氣象。乃將項王首級,令將士挑在竿上,舉示城上守兵,且傳諭降者免死,於是魯城吏民,開門迎降。先是楚懷王嘗封項羽為魯公,至是魯最後降,漢王因命用魯公禮,收葬項王屍身,就在谷城西隅,告窆築墳,親為發喪。並命文吏繕成一篇祭文,無非說是前同兄弟,本非仇讎,拘太公不殺,虜呂後不犯,三年留養,尤見盛情,死後有知,應視此觴等語。及臨祭讀文,漢王亦不禁悲泣,淚下潸潸。恐非真情。將士等都為動容,祭畢乃還。呂馬童為項王故人,到此亦知感否?今河南省河陽縣有項羽墓,就是項羽自刎的地方,便系今日的烏江浦,在安徽省和縣東北,留有祠宇,號為西楚霸王廟,這且不必細述。
  漢王命赦項氏宗親,一律免罪,且聞項伯已在張良營中,特別召見,封為射陽侯,賜姓劉氏。賣主求榮,項伯不能無慚。還有項襄項佗等,亦皆封侯賜姓,如項伯例。結婚一節,史中未曾提及,想由漢王賴去。各路諸侯,都附勢輸誠,奉書稱賀。惟臨江王共敖子尉,嗣爵為王,尚記念項王舊恩,不肯從漢。經漢王派遣劉賈等人,率兵往討,才閱旬日,便將共尉擒歸,江陵亦平。臨江王都江陵,見前文。
  漢王還至定陶,與張良陳平二人,密議多時,即趨入韓信營中。信亟起相迎,奉王就座,但聽得漢王面諭道:「將軍屢建大功,得平強項,寡人當始終不忘。今應休兵息民,不復勞師,將軍可繳還軍符,仍就原鎮便了!」此時信無詞可拒,只好把印信取出,交還漢王。漢王得了印信,便即持去。俄而又傳出一令,說是楚地已定,義帝無後,齊王信生長楚中,習楚風俗,可改封楚王,鎮定淮北,定都下邳。魏相國越,勤撫魏民,屢破楚軍,今即將魏地加封,號稱梁王,就都定陶云云。彭越是加授封爵,當然心喜,便至漢王前拜謝,受印而去。惟韓信易齊為楚,明知漢王記著前嫌,不願再令王齊,但自思衣錦還鄉,也足顯揚故土,計不如遵著命令,就此榮歸為是。乃亦繳出齊王印,改領楚王印起行。
  到了下邳,即差人尋訪漂母,及受辱胯下的惡少年。漂母先至,信下座慰問,特賜千金,漂母拜謝去訖。可謂一登龍門,飯價百倍。既而惡少年到來,面無人色,俯伏請罪。信笑說道:「我豈小丈夫所為,睚眥必報?汝可不必恐懼,我且授汝為中尉官。」少年叩首道:「小人愚蠢,曾誤犯尊威,今蒙赦罪不誅,恩同再造,怎敢再邀封賞?」信又說道:「我願授汝為官,汝何必多辭!」少年乃再拜稱謝,起身退出。信顧語左右道:「這也是個壯士,他辱我時,我豈不能拚死與爭?但死得無名,所以忍耐至此,得有今日。」左右都服信大度,交口稱賢。信復與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韓王信,故衡山王吳芮,趙王張敖,是年張耳病歿,子敖嗣爵。燕王臧荼等,聯名上疏,尊漢王為皇帝。疏中略云:
   先時秦為無道,天下誅之,大王先得秦王,定關中,於天下功最多,存亡定危,救敗繼絕,以安萬民,功盛德厚,又加惠於諸侯王,有功者使得立社稷。地分已定,而位號比擬,無上下之分,是大王功德之著,於後世不宜。謹昧死再拜上皇帝尊號,伏乞准行!
  漢王得疏,召集群裡,與語道:「寡人聞古來帝號,只有賢王可當此稱,虛名無實,殊不足取。今諸侯王乃推高寡人,寡人乏德,如何敢當此尊號?」群臣都齊聲道:「大王起自細微,誅不義,立有功,平定海內,功臣皆得裂土分封,可見大王本無私意。今大王德加四海,諸侯王不足與比,實至名歸,應居帝位,天下幸甚!」漢王還要推讓,再由內外臣僚,合詞申請,乃命太尉盧綰及博士叔孫通等擇吉定儀,就在汜水南面,郊天祭地,即漢帝位。文武百官,一齊朝賀,頒詔大赦,追尊先妣劉媼為昭靈夫人,立王後呂氏為皇后,王太子盈為皇太子。接連有諭旨二道,分封長沙閩粤二王,文云:
   故衡山王吳芮,與子二人,兄子一人,從百粤之兵,以佐諸侯,誅暴秦,有大功,為衡山王。項羽侵奪之,降為番君,今其以長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諸郡,立番君芮為長沙王,欽哉惟命!吳芮傳國最久,故特錄此詔。
  故粤王無諸,越勾踐後,姓騶氏。世奉越祀,秦侵奪其地,使其社稷,不得血食,諸侯伐秦,無諸身率閩中兵,以佐滅秦。項羽廢而勿立,今以為閩粤王,王閩中地,勿使失職,以酬王庸。此詔並錄,為後文閩越不靖張本。
  是時諸侯王受地分封,共計八國,就是楚韓淮南梁趙燕及長沙閩粤二王。此外仍為郡縣,各置守吏,如秦制相同,漢王命諸侯王皆罷兵歸國,所有部下士卒,除量能授職外,亦俱遣令還家,本身免輸戶賦。一面啟蹕入洛,即以洛陽為國都。特派大臣赴櫟陽奉迎太公呂後及太子盈,又遣使至沛邑故里,召入次兄劉仲,從子劉信,並同父異母的少弟劉交。想是太公繼室所生。還有微時外婦曹氏,暨定陶人戚氏父女,亦乘便接入。曹女生子名肥,戚女生子名如意,當然挈同至都。曹氏見第十一回,戚氏見第二十四回。父子兄弟,妻妾子姪,陸續到齊,歡聚皇宮,沒一個不喜出望外,額手稱慶,漢帝亦樂不勝言。看官聽說!漢帝後來廟號叫做高皇帝,並因他為漢朝始祖,就稱為漢高祖,史家統是這般紀述,小子此後敘錄,也沿例呼為漢高祖了。特筆提清。
  高祖既平定海內,籌畫政治,卻也忙亂了好幾月。由春及夏,諸事粗有頭緒,方得少閒,因就洛陽南宮,大開筵宴,遍召群臣入內,一同會飲。酒行數巡,高祖乃對眾宣言道:「列侯諸將,佐朕得有天下,今日一堂宴會,君臣同聚,最好是直言問答,不必忌諱。朕卻有一問,朕何故得有天下?項氏何故致失天下?」當有兩人起座,同聲答道:「陛下平日待人,未免侮慢,不及項羽的寬仁。但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每得一城,即作為封賞,能與天下共利,所以人人效命,得有天下。項羽妒賢忌能,多疑好猜,戰勝不賞功,得地不分利,人心懈體,乃失天下,這便是得失的辨別呢。」高祖聽了,瞧著兩人,乃是高起王陵,便笑說道:「公等知一不知二,據我想來,得失原因,須從用人上立說。試想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我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運餉至軍,源源不絕,我不如蕭何,統百萬兵士,戰必勝,攻必取,我不如韓信。這三人系當今豪傑,我能委心任用,故得天下。項羽只有一范增,尚不能用,怪不得為我所滅了!」群臣聞言,各下座拜伏,稱為至言。高祖大悅,又令大眾歸座,續飲多時,興盡始散。
  過了數日,有人入報高祖,說是故齊王田橫,避匿海島,有徒黨五百餘人,一同居住。高祖不免加懮,即派朝臣,齎了詔書,前往招安。橫自被灌嬰擊敗,投奔彭越,見第三十回。留居月餘,聞越起兵從漢,自恐被禍,因潛身奔赴東海,尋得一個島嶼,作為枝棲。他本來疏財好士,廣結豪俠,此次投奔海島,有同時隨行的,有聞風趨集的,因此人數得五百有餘。及漢使到了島中,交付詔書,由橫閱畢,便向漢使說道:「我前時曾烹酈食其,今雖蒙天子赦罪,召令入都,但聞食其弟酈商,方為上將,怎肯不為兄報仇?因此不敢奉詔。」漢使聽說,當即告辭,還都復命。高祖道:「這有何妨?橫亦不免多慮,」因召入衛尉酈商,當面囑咐道:「齊王田橫,將要來朝,汝不得懷著兄仇,私下陷害!如若有違,罪當夷族。」酈商心雖不服,但未敢辯駁,只好應聲退出。高祖再遣原使召橫,叫他不必懮懼,且令傳諭道:「田橫來,大可封王,小亦封侯,倘再違詔不至,朕將發兵加誅,毋貽後悔!」這數語傳入橫耳,橫不得已隨使動身,徒黨五百餘人,俱請相從。橫與語道:「我非不願與諸君同行,惟人數過多,反招疑忌,不如留居此地,聽候消息。我若入都受封,自當來召諸君。」大眾乃止。橫但與門客二人,同了漢使,航海登岸,乘馹赴都。行至屍鄉驛,距洛陽約三十里,橫顧語漢使道:「人臣入朝天子,應該沐浴表誠,此處幸有驛舍,可許我就館洗沐否?」漢使不料他有別意,當然應諾,遂入驛小憩,聽令沐浴。
  橫既得避開漢使,密喚二客近前,喟然與語道:「橫與漢王皆南面稱孤,本不相屬,今漢王得為天子,橫乃降為亡虜,要去北面朝謁漢帝,豈不可恥!況我曾烹殺人兄,乃欲與伊弟並肩事主,就使他震懾主威,不敢害我,我難道就好無愧麼?漢帝必欲召我,無非欲見我一面,汝可割下我首,速詣洛陽,此去不過三十里,形容尚可相認,不致腐敗。我已國破家亡,死也罷了!」二客大驚,方欲勸阻,那知橫已拔劍在手,刎頸喪生。總之是不肯降漢。漢使坐在外面,並未聞知,及聽到二客哭聲,慌忙趨過一看,見二客撫著橫屍,正在悲慟。當下問明原委,由二客泣述橫言。漢使也覺沒法,只好將橫首割下,令二客捧著,帶同入都,報知高祖。高祖即傳令二客入見,二客捧呈橫首,高祖約略一瞧,面目如生,尚餘英氣,不由的歎息道:「我知道了!田橫等兄弟三人,起自布衣,相繼稱王,好算是當今賢士。今乃慷慨就死,不肯屈節,可惜可惜!」說罷也為流涕。
  二客尚跪在座前,高祖命他起來,各授都尉。二客雖然稱謝,卻沒有甚麼喜容,怏怏退出。高祖又遣發士卒二千人,為橫築墓,並令收殮橫屍,將首縫上,即用王禮安葬,送窆墓中。二客送至葬處,大哭一場,就在墓旁挖穿二穴,拔劍自刺,僕入穴中。當有人再行報聞,高祖越加驚歎,復遣有司馳詣墓所,出屍棺殮,妥為營葬。
  待葬畢報命,高祖道:「田橫自殺,二客同殉,卻是一種異事。但聞得海島中,尚有五百多人,若統似二客忠賢,為橫效死,豈不是一大隱患麼?」乃復遣使馳赴海島,詐稱田橫已受封爵,特來相招。漢高但知使詐,無怪田橫等寧死不降。島中五百餘人,信為真言,一齊起行,同至洛陽。既入漢都,才知橫及二客死耗,免不得涕淚交橫,遂共至田橫墓前,且拜且哭,並湊成一曲薤露歌,聊當哀詞。歌哭以後,統皆自殺。至今河南省偃師縣西十五里,尚存田橫墓,就是薤露歌,亦流傳千古。薤露二字的意義,謂人生如薤上露,容易晞滅。後世常稱是歌為挽逝歌,這且擱過不提。
  且說漢使既與五百人同來,本擬引他入朝,偏五百人自去謁墓,同時殉主,不得不據實入奏。高祖且驚且喜,仍令吏役一律掩埋。繼思田橫門客,尚且如此忠義,那項王手下的遺將,保不住暗中號召,與我反對,仔細記憶,想到季布鍾離昧二人,嗣復回思睢水戰敗時,季布追趕甚急,險些兒遭他毒手,現在要將他緝獲,醢為肉醬,方足泄恨。因再懸賞千金,購拿季布,如有藏匿不報,罪及三族。這道命令申行出去,那一個不思得賞,那一個還敢窩留。究竟季布遁往何處?原來是在濮陽周家。周家與季布交好多年,所以將布收留。旋聞漢廷懸賞緝拿,並有罪及三族的厲禁,也不覺慌急起來。當下想出一法,令布薙去頭髮,套環入頸,偽充髡鉗刑犯,引至魯朱家處,賣做奴僕。髡鉗為奴,是秦朝遺制,漢仍之。朱家是個著名大俠,向與周氏相識,明知他不是販奴,特欲保全此人,有意轉托。若非依言收買,怎好算得濟困扶危?於是將季布看了一番,問明身價,立即交付,送出周氏,然後再盤問季布數語。季布閱人已多,見他英姿豪爽,與眾不同,已料是一位義士,可以求救,因也吞吞吐吐,說了一篇悲婉的吁詞。朱家不待說明,便知除季布外,別無他人,因即買置田舍,使布經營,自己扮做商人模樣,逕往洛陽,替布設法去了。小子有詩贊道:
  挺身入洛救人危,智勇深沈世獨推﹔
  「游俠傳」中膺首席,大名留與後生知。
  欲知朱家如何救布,待看下回便知。  

  韓信身為大將,能挫項王於垓下,而不能防一漢高,前在修武,被奪軍符,至定陶駐軍,復由漢高馳入軍營,片語相傳,立取帥印,何其易也!且易齊為楚,倉猝改封,而韓信不能不去,此由漢高能用善謀,操縱有方,故信無從反抗耳。及汜水稱尊,信實為勸進之領袖,前此懷疑而不來,後此獻媚而不恤,自相矛盾,皆入漢祖之術中,漢祖其真雄主哉!獨田橫自居海島,不肯事漢,應詔起行,所以保眾,入驛自剄,所以全名,至若二客同殉,五百人亦並捐軀,其平日信義之相孚,更可知矣。大丈夫雖忠不烈,視死如歸,若田橫諸人,其庶幾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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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9 00:37:0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回     勸移都婁敬獻議 偽出遊韓信受擒



  卻說朱家欲救季布,親到洛陽,暗想滿朝公卿,只滕公夏侯嬰一人,頗有義氣,尚可進言,乃即踵門求見。夏侯嬰素聞朱家大名,忙即延入,彼此晤談,卻是情投意合,相得甚歡。遂將他留住幕下,每日與飲,對酌談心。朱家暢論時事,娓娓動人,說得夏侯嬰非常佩服,越加敬重。乃乘間進言道:「僕聞朝廷飭拿季布,究竟季布犯何大罪,須要這般嚴厲呢?」夏侯嬰道:「布前時幫著項羽,屢困主上,所以主上必欲捕誅。」朱家道:「公視季布為何如人?」夏侯嬰道:「我聞他素性忠直,倒也是一個賢士。」朱家又道:「人臣各為其主,方算盡忠。季布前為楚將,應該為項氏效力,今項氏雖滅,遺臣尚多,難道可一一捕戮麼?況主上新得天下,便欲報復私仇,轉覺不能容人了。季布無地容身,必將遠走,若非北向奔胡,便是南向投粤,自驅壯士,反資敵國,這正從前伍子胥去楚投吳,乞師入郢,落得倒行逆施,要去鞭那平王的遺墓呢!公為朝廷心腹,何不從容進說,為國盡言?」夏侯嬰微笑道:「君既有此美意,我亦無不效勞。」明人不用細說。朱家甚喜,乃向夏侯嬰告別,回至家中,靜候消息。果然不到數旬,便有朝命頒下,赦免季布,叫他入朝見駕。朱家方與季布說明,季布當然拜謝,別了朱家,至洛陽先見滕公。滕公夏侯嬰,具述朱家好意,且已代為疏通等情,布稱謝後,即隨嬰入朝,屈膝殿前,頓首請罪。不及田橫客多矣。高祖不復加責,但向布說道:「汝既知罪前來,朕不多較,可授官郎中。」布謝恩而退。當時一班朝臣,已由夏侯嬰說明原委,都說季布能摧剛為柔,朱家能救人到底,兩難相並,不愧英雄,其實季布貪生怕死,未足稱道,惟朱家救活季布,並不求報,且終身不與布相見,這真叫做豪俠過人呢。褒貶得當。
  且說布既得官,有一個季布母弟,聞知此信,也即趕至洛陽,來求富貴。看官道是何人?原來就是楚將丁公。見前文。布系楚人,丁公系薛人,《楚漢春秋》云:丁公薛人,名固,或雲齊丁公伋支裔,故號丁公。兩人本不相關,只因布父早死,布母再醮,乃生丁公,籍貫姓氏,雖然不同,究竟是一母所生,故稱為季布母弟。他曾在彭城西偏,縱放高祖,早擬入都求見,因恐高祖不念舊情,以怨報德,所以且前且卻,未敢遽至。及聞季布遇赦,並得受官,自思布為漢仇,尚且如此,若自己入謁,貴顯無疑,乃匆匆馳入洛都,詣闕伺候。殿前衛士,也知他與主有恩,格外敬禮,待至高祖臨朝,便即通報。高祖口中,雖囑令傳見,心中卻已暗暗籌畫。及見丁公趨入,俯伏稱臣,便勃然變色,喝令左右衛士,把丁公捆起來。丁公連稱無罪,並不見睬。衛士等亦暗暗稱奇,只因皇帝有命,不敢違慢,只得將丁公兩手反翦,牢牢縛定。丁公哭語道:「陛下不記得彭城故事麼?」高祖拍案怒叱道:「我正為了這事,將汝加罪,彼時汝為楚將,奈何縱敵忘忠?」丁公至此,才自知悔,閉目就死,不復多言。求福得禍,可為熱中者鑒。高祖又令衛士牽出殿門,徇示軍中,且使人傳諭道:「丁公為項王臣,不肯盡忠﹔使項王失天下,就是此人!」傳諭既遍,復從殿內發出詔旨,立斬丁公。可憐丁公一場高興,反把性命送脫,徒落得身首兩分。刑官事畢復命,高祖且申說道:「朕斬丁公,足為後世教忠,免致效尤!」這是漢高祖的狡詞,他正因諸將爭功,無法處置,故決斬丁公,借以警眾。否則項伯來降,何故得封列侯?
  正議論間,忽由虞將軍入殿,報稱隴西戍卒婁敬求見。高祖方有意求才,不問貴賤,已貴者恐反招嫌。且有虞將軍帶引,料他必有特識,因即許令進謁。虞將軍出來召敬,敬褐衣草履,從容趨入。見瞭高祖,行過了君臣禮,當由高祖命他起立,見敬衣服不華,形貌獨秀,便與語道:「汝既遠來,不免饑餒,現正要午膳了,汝且去就食,再來見朕。」說罷,便令左右引敬就餐。待敬食畢進見,乃問他來意,敬因說道:「陛下定都洛陽,想正欲比隆周室麼?」高祖點頭稱是。敬又道:「陛下取得天下,與周室不同。周自後稷封邰,積德累仁數百年,至武王伐紂,乃有天下。成王嗣位,周公為相,特營洛邑,無非因地處中州,四方諸侯,納貢述職,道里相均,故有此舉。但有德可王,無德易亡。周公欲令後王嗣德,不尚險阻,非不法良意美,只是隆盛時代,群侯四夷,原是賓服,傳到後世,王室衰微,天下莫朝。雖由後王德薄,究竟也是形勢過弱,致有此弊。今陛下起自豐沛,卷蜀漢,定三秦,與項羽轉戰滎陽成臯間,大戰七十次,小戰四十次,累得天下人民,肝腦塗地,哭聲未絕,瘡痍滿目,乃欲比隆周室,臣卻不敢依聲附和,徒事獻諛。陛下試回憶關中,何等險固,負山帶河,四面可守,就使倉猝遇變,百萬人都可立辦,所以秦地素稱天府,號為雄國。為陛下計,莫如移都關中,萬一山東有亂,秦地總可無虞,這所謂扼吭拊背,才可操縱自如哩。」這一席話,惹得高祖心下狐疑,未能遽決,因命婁敬暫退,另召群臣會議。群臣多系山東人氏,不願再入關中,睽違鄉里,當即紛紛爭議,說是周都洛陽,傳國至數百年,秦都關中,二世即亡,洛陽東有成臯,西有崤黽,背河向洛,險亦足恃,何必定都關中?
  高祖聽著眾論,越弄得沒有把握,想了多時,還是去召那足智多謀的張子房,商量可否,方能定奪。原來張良佐漢成功,志願已足,遂學導引吐納諸術,不甚食谷,並且杜門不出,謝絕交遊。嘗自語道:「我家累世相韓,韓為秦滅,故不惜重金,替韓復仇。今暴秦已亡,漢室崛興,我但靠著三寸舌,為帝王師,自問也應知足,願從此不問世事,得從赤鬆子游,方足了我一生!」此乃張子房設詞,看者莫被瞞過。話雖如此,高祖怎肯聽他謝職?不過許令休養,有事仍要入朝。此時為了都城問題,便即遣人宣召。張良不便怠慢,只好應命入見。高祖遂將婁敬所陳,及群臣議論,具述一遍,命良折中裁決。良答道:「洛陽雖有險阻,但中區狹小,不過數百里平原,田地又甚瘠薄,四面受敵,究非用武的地方。若關中左有崤函,右有隴蜀,三面據險,一面東臨諸侯,諸侯安定,可由河渭運漕,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征發不煩,運輸亦便,昔人所謂金城千里,誠非虛言!婁敬所說,不為無見,請陛下決議施行。」高祖接入道:「子房以為可行,朕就依議便了。」當下擇日移都,命有司整備行裝,不得遲延。百官雖然不願,也只得遵旨辦理。忙碌了好幾天,期限已屆,即排齊儀仗,擺好法駕,請高祖登程。高祖奉著太公及後妃太子等出宮就輦,向西進發,文武百官,統皆隨行。
  好容易到了櫟陽,丞相蕭何,當然接駕。高祖與談遷都事宜,蕭何道:「秦關雄固,形勢最佳,惟自項羽入關以後,咸陽宮統被毀去,就使剩下幾間屋宇,也是殘缺不完,陛下只好暫住櫟陽,俟臣往修宮室,從速竣工,方好遷居呢。」高祖乃就櫟陽住下,使蕭何西入咸陽,監修宮闕,何領命自去。
  忽有一個警報,從北方傳到,乃是燕王臧荼,公然造起反來。是諸侯中第一個造反。高祖大怒道:「臧荼本無大功,我因他見機投降,仍使王燕,他不知感恩,反敢叛我。我當親征便了!」於是部署人馬,剋日備齊,星夜趲程,突入燕境。臧荼方議出兵,不料漢軍已至,且由高祖督兵親來,正是迅雷不及掩耳,急得腳忙手亂,魄散魂馳。燕地居民,又皆厭亂思治,不服臧荼,臧荼沒法,只得冒險一戰,脅同部兵,出了薊城,迎敵漢軍。兩下裡戰不數合,燕兵已皆溃散,臧荼也只好逃回。高祖麾兵大進,把薊城四面圍住。城中兵民懈體,單靠著臧荼父子兩人,如何濟事?勉強支持了三五天,即被漢兵攻入。臧荼不及逃走,竟為所擒,惟荼子臧衍,開了北門,微服走脫,投奔匈奴去了。為下文誘叛盧綰伏案。高祖既得擒住臧荼,把他梟了首級,懸示燕民,燕民自然降順,燕地遂平。
  高祖因欲另立燕王,詔命將相列侯,公選一人,暗中卻密囑心腹遍告大眾,叫他保薦太尉盧綰。綰與高祖同裡,向屬世交,又與高祖同日誕生,少同學,長同游,很見親愛。高祖起兵,綰即相從,後來受官太尉,出入高祖臥室,不必避嫌,一切衣食賞賜,格外從優,就是蕭何曹參等人,都不能及。但綰才不過平庸,連歲從軍,也沒有多少功績,只與劉賈往攻江陵,總算把共尉擒回,稍著戰功。事見前回。此次高祖出討臧荼,綰亦隨著,有了兩番微勞,高祖遂欲假公濟私,想將綰抬舉上去,封他為王。惟表面上不得不令大眾推舉,暗地裡卻又不得不代為疏通,方好玉成此事。好算一番苦心,那知他後來變卦。大眾明知盧綰不配封王,無如主上偏愛盧綰,樂得將順了事,遂一齊復旨,只說太尉盧綰,隨從征戰,所向有功,應請立為燕王。高祖遂留盧綰守燕,加了燕王的封冊,自率大兵西歸。
  誰知一波才平,一波又起,降將潁川侯利幾,又復逆命。因復移師東征,直抵潁川,利幾本是楚臣,為陳縣令,項羽敗亡,乃舉城降漢,受封潁川侯。潁川系一座小城,如何擋得住大兵?也是利幾命運該絕,忽生叛志,遂致漢兵一到,城即陷落。好好一個吃飯傢伙,隨著刀鋒,向地上滾了一轉,寂靜無聲了。妙語解頤。
  未幾已是漢朝第六年,高祖還至洛陽,元旦受賀,宴集群臣,不勞細表。閒暇無事,想起項氏遺臣,尚有一個鍾離昧,至今未獲,卻是可懮。乃復申令通緝,務獲到案。未幾有人通風報信,謂鍾離昧避居下邳,由楚王韓信收留。高祖聞言,不覺失色,他本恐韓信為亂,屢次加防,此次又添了一個鍾離昧,居信幕下,怎得不驚,乃亟派使齎詔曉諭韓信,令拿送鍾離昧入都。昧與信同為楚人,素來相識,此時窮蹙無歸,確是投依韓信。信顧念舊情,權令居住,及接到高祖詔書,仍不忍將昧獻出,只托言昧未到此,當飭吏查緝云云。使臣如言返報,高祖似信未信,總難放懷,因此潛派乾吏,馳向下邳附近,探察虛實。適值韓信出巡,車馬喧闐,前後護衛,不下三五千人,聲勢很是威赫。偵吏遂援為話柄,密奏高祖,說信已有叛意。
  高祖忙召集諸將,詢問對信方法,諸將各摩拳擦掌,躍然有聲,齊向高祖進言道:「豎子造反,但教天兵一至,便可就擒!」莽夫嫚語。高祖默然不答,諸將轉覺掃興,陸續退出。可巧陳平進見,高祖便向他問計。陳平料知韓信未反,只未便替信辯護,但答稱事在緩圖,不宜欲速。高祖著急道:「這事如何從緩?汝總要為朕設法呢!」陳平道:「諸將所說如何?」高祖道:「都要我發兵往討。」陳平接口道:「陛下如何曉得韓信謀反?」高祖道:「已有人密書奏報,謀反屬實。」平又道:「除有人上書外,有無別人知信反狀?」高祖道:「這卻未曾聞得,想尚沒人知曉。」平又道:「信可曉得有人奏報否?」高祖又答言未知。平復問道:「陛下現有的士卒,能否勝過楚兵?」高祖搖首道:「不能!」平又道:「陛下如欲用兵,必須遣將,今諸將中有能及韓信否?」高祖又連稱不及。平接說道:「兵不能勝楚,將又不及信,若突然起兵往擊,激成戰事,恐信不反亦反了。臣以為陛下此舉,未必萬全。」高祖皺眉道:「這卻如何是好?」平躊躇多時,才進陳一策道:「古時天子巡狩,必大會諸侯。臣聞南方有雲夢澤,向稱形勝,陛下但雲出遊雲夢,遍召諸侯,會集陳地,陳與楚西境相接,韓信既為楚王,且聞陛下無事出遊,定然前來謁見,趁他謁見的時候,只需一二武夫,便好將信拿下,這豈不是唾手可得麼?」相傳陳平此策,為六出奇計之一,計非不奇,可惜尚詐!高祖大喜道:「妙計!妙計!」當下遣使四出,先向各國傳詔,謂將南游雲夢,令諸侯會集陳地,諸侯王怎知有詐?一律應命。
  惟韓信得了使命,不免動疑,他被高祖兩奪兵符,已曉得高祖多詐,格外留心。既知預防,何必收留鍾離昧,又何必陳兵出巡。此次駕游雲夢,令諸侯會集陳地,更覺得莫名其妙。惟陳楚地界毗連,應該先去迎謁,但又恐有不測情事,意外惹禍,因此遲疑莫決。將佐等見他納悶,意欲代為解懮,因貿然進言道:「大王並無過失,足招主忌,惟收留鍾離昧一人,不免違命,今若斬昧首級,持謁主上,主上必喜,還有何懮!」信聽了此言,很覺有理,便延入鍾離昧,模模糊糊的說了數語,昧聽他言中寓意,且面目上含有怒容,不似從前相待,因即出言探試道:「公莫非慮昧在此,得罪漢帝麼?」信略略點首,昧又道:「漢所以不來攻楚,還恐昧與公相連,同心抗拒﹔若執昧獻漢,昧今日死,公亦明日亡了!」一面說,一面瞧著信面,仍然如故。乃起座罵信道:「公系反覆小人,我不合誤投至此!」說著,即拔劍自殺。信見昧已刎死,樂得割下首級,帶了從騎數人,逕至陳地,謁候高祖。
  高祖既派出使臣,不待返報,便自洛陽啟行,直抵陳地。韓信已守候多時,一見御蹕前來,便伏謁道旁,呈上鍾離昧首級。但聽高祖厲聲道:「快與我拿下韓信!」話未說完,已有武士走近信旁,把信反起來。信不禁驚歎道:「果如人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烹。」高祖聽著,瞋目語信道:「有人告汝謀反,所以拘汝。」信也不多辯,任他縛置後車。高祖已得逞計,還要會集甚麼諸侯,遂復頒詔四方,托詞韓信謀叛,無暇往游雲夢,各諸侯王不必來會。此詔一傳,即帶著韓信,仍由原路馳回洛陽。小子曾記得古詩云:
  築壇拜將成何濟?破楚封王事已虛,
  堪歎韓侯知識淺,何如范蠡五湖居!
  究竟韓信如何發落,容待下回說明。  

  都洛陽,原不如都關中,婁敬之說以矣。然必謂關中險固,可無後懮,則又何解於嬴秦之亡?然則有國家者,仍在尚德,德足服人,天下自治,徒恃險阻無益也。高祖釋季布而斬丁公,後世以勸忠稱之,實則未然。夫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乃聖人不偏之至論。季布可赦也,赦之不失為直,丁公可賞也,執而殺之,背德實甚!如謂丁公事楚不忠,罪無可逭,則項伯早在應誅之列,一封一誅,何其背謬若此!要之漢高為當時雄主,一生舉措,專喜詭譎,出人意外,釋季布而斬丁公,正其所以示人不測也。厥後偽游雲夢,誘擒韓信,雖由陳平之進策,實自高祖之好猜。信未嘗反,而誣之以反,即斬丁公之譎謀耳。雄主寡恩,其信然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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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9 00:37:3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回     序侯封優待蕭丞相 定朝儀功出叔孫通



  卻說高祖誘執韓信,還至洛陽,乃大赦天下,頒發詔書。大夫田肯進賀道:「陛下得了韓信,又治秦中,秦地帶河阻山,地勢雄踞,東臨諸侯,譬如高屋建瓴,由上向下,沛然莫御,所以秦得百二,二萬人可當諸侯百萬人。還有齊地,瀕居海濱,東有瑯琊即墨的富饒,南有泰山的保障,西有濁河即黃河。的制限,北有渤海的利益,地方二千里,也是天然生就的雄封,所以齊得十二,二萬人可當諸侯十萬人。這乃所謂東西兩秦呢。陛下自都秦中,更須注重齊地,若非親子親弟,不宜使為齊王,還望陛下審慎後行!」高祖恍然有悟道:「汝言甚善,朕當依從。」田肯乃退,群臣在旁聽著,總道高祖即日下令,封子弟為齊王。不意齊王的封詔,並未頒下,那赦免韓信的諭旨,卻傳遞出來。大眾才知田肯所言,不是徒請分封子弟,並且寓有救免韓信的意思。韓信第一次功勞,是定三秦,第二次功勞,就是平齊,田肯不便明說,卻先將韓信提出,再把齊秦形勝,略說一遍,叫高祖自去細思。高祖卻也乖覺,便隨口稱善,且思韓信功多過少,究未曾明露反狀,若把他下獄論刑,必滋眾議。因此決意赦免,但降封韓信為淮陰侯。敘出田肯高祖兩人的微意,心細似發。
  信既遇赦,不得不入朝謝恩。及退回寓邸,時常怏怏不樂,托疾不朝。高祖已奪他權位,料無能為,因也不再計較。惟功臣尚未封賞,諸將多半爭功,聚訟不休,高祖不得不選出數人,封為列侯,約略如下:
   蕭何封酇侯, 曹參封平陽侯, 周勃封絳侯, 樊噲封舞陽侯, 酈商封曲周侯, 夏侯嬰封汝陰侯, 灌嬰封潁陰侯, 傅寬封陽陵侯, 靳歙封建武侯, 王吸封清陽侯, 薛歐封廣嚴侯, 陳嬰封堂邑侯, 周緤封信武侯, 呂澤封周呂侯, 呂釋之封建成侯, 孔熙封蓼侯, 陳賀封費侯, 陳豨封陽夏侯, 任敖封曲阿侯, 周昌封汾陰侯,即周苛從弟。 王陵封安國侯, 審食其封辟陽侯。
  還有張良陳平,久參帷幄,功在贊襄,高祖特將張良召入,使自擇齊地三萬戶。良答說道:「臣在下邳避難,聞陛下起兵,乃至留邑相會,這是天意舉臣授陛下。陛下聽用臣謀,幸得有功,今但賜封留邑,臣願已足,怎敢當三萬戶呢?」高祖乃封良為留侯,良拜謝而退。嗣又召入陳平,因陳平為戶牖鄉人,就封他為戶牖侯。平拜讓道:「這不是臣的功勞,請陛下另封他人。」高祖道:「我用先生計畫,戰勝攻取,為何不得言功?」平答說道:「臣若非魏無知,怎得進事陛下?」高祖嘉歎道:「汝可謂不忘本了!」乃傳見無知,特賜千金,且令平仍然受封。平與無知一同謝恩,然後退出。良平兩人,畢竟聰明。
  一班有功戰將,看到張良陳平,俱得封侯,心下已有些不服,暗想兩人有謀無勇,也受榮封,真是萬幸!但賞雖溢功,總還說得過去。獨有蕭何安居關中,毫無殊績,反將他封為酇侯,食邑獨多,究竟什麼理由?因即約同進見,齊向高祖質問道:「臣等披堅執銳,親臨戰陣,多至百餘戰,少亦數十戰,九死一生,才得邀受恩賜。今蕭何並無汗馬功勞,徒弄文墨,安坐論議,如何賞賜獨隆,出臣等上?臣等不解,還請陛下明示!」高祖道:「諸君亦知田獵否?追殺獸兔,靠著獵狗,發縱指示,靠著獵夫。諸君攻城克敵,卻與獵狗相似,徒然取得幾只走獸罷了。蕭何能發縱指示,使獵狗逐取獸兔,這正可比得獵夫。據此看來,諸君不過功狗,蕭何卻是功人!況且蕭何舉族相隨,多至數十人,試問諸君從我,能有數十人麼?我所以重賞蕭何,願諸君勿疑!」諸將才不敢再言,惟心中總還未愜。後來排置列侯位次,高祖又欲舉何為首,諸將慌忙進言道:「平陽侯曹參,攻城略地,功勞最多,宜就首位。」高祖不覺沈吟,正想設詞諭答,湊巧有一謁者官名。鄂千秋,出班發議道:「平陽侯曹參,雖有攻城略地的功勞,究不過是一時的戰績,回憶主上與楚相爭,先後共歷五年,喪師失眾,屢致敗北,虧得蕭何居守關中,遣兵補缺,輸糧濟困,才得轉危為安,這乃是功傳萬世,比眾不同。臣意以為少百曹參,漢尚無患,失一蕭何,漢必無成,奈何欲將一時戰績,掩蓋萬世豐功!今當以蕭何為第一,次屬曹參。」高祖喜顧左右道:「如鄂君言,才算公平。因即命蕭何列第一位,特賜他劍履上殿,入朝不趨。一面又褒獎千秋,謂進賢應受上賞,加封千秋為安平侯。」迎合上意,究竟取巧。諸將拗不過高祖,紛紛趨退。高祖返入內殿,又想起從前時事,由泗上赴咸陽,別人各送錢三百,惟蕭何送錢五百,贐儀獨厚,現在我為天子,應該特別酬報,遂又加賞何食邑二千戶,並封何父母兄弟十餘人。二百錢得換食邑二千戶,真好一種大交易。
  諸將雖不免私議,但究竟與何無仇,倒也含忍過去。惟韓信曾做過大帥,所有許多戰將,統皆隸屬麾下,不意世事變遷,升降無定,前時部將,多得封侯,自己亦不過一個侯爵,反要與他稱兄道弟,真正冤苦得很。一日悶坐無聊,乃乘著輕車,出外消遣。一路行來,經過舞陽侯樊噲宅門,本意是不願進去,偏被樊噲聞知,連忙出來迎接,執禮甚恭,仍如前時在軍時候,向信跪拜,自稱臣僕。且語信道:「大王乃肯下臨臣家,真是榮幸極了!」韓信至此,自覺難以為情,不得不下車答禮,入門小坐,略談片刻,便即辭出。噲恭送出門,俟信登車,方才返入。信不禁失笑道:「我乃與噲等為伍麼?」說著,匆匆還邸。嗣是更深居簡出,免得撞見眾將,多惹愁煩。何不掛冠歸休?這且慢表。
  且說高祖既封賞功臣,復記起田肯計議,要將子弟分封出去,鎮撫四方。將軍劉賈,系是高祖從兄,隨戰有功,應該首先加封。次兄仲與少弟交,更是同父所生,亦應畀他封土,列為屏藩。乃分楚地為二國,划淮為界,淮東號為荊地,就封賈為荊王﹔淮西仍楚舊稱,便封交為楚王。代地自陳餘受戮,久無王封,因將仲封為代王。齊有七十三縣,比荊楚代地方闊大,特將庶長子肥,封為齊王,即用曹參為齊相,佐肥同去。分明是存著私見。於是同姓諸王,共得四國。惟從子信不得分封,留居櫟陽。後來太公說及,還疑是高祖失記,高祖憤然說道:「兒並非忘懷,只因信母度量狹小,不願分羹,兒所以尚有餘恨呢。」事見第一一回。阿嫂原是器小,阿叔亦非真大度。太公默然無言。高祖見父意未愜,乃封信為羹頡侯。號為羹頡,始終不肯釋嫌。看官試想,高祖對著姪兒,還是這般計較,不肯遽封。他如從征諸將,豈止二三十人,前此蕭何等得了侯封,無非因他親舊關係,多年莫逆,所以特加封賞。此外未曾邀封,尚不勝數。大眾多半向隅,免不得互生嗟怨,隱有違言。
  一日高祖在洛陽南宮,徘徊瞻顧,偶從復道上望將出去,見有一簇人聚集水濱,沿著沙灘,接連坐著,身上統是武官打扮,交頭接耳,不知商量何事。一時無從索解,只好再去宣召張良,代為解決。待至張良到來,便與良述及情形。良毫不籌思,隨口答道:「這乃是相聚謀反呢!」一鳴驚人。高祖愕然道:「為何謀反?」良解說道:「陛下起自布衣,與諸將共取天下,今所封皆故人親愛,所誅皆平生私怨,怎得不令人疑畏呢!疑畏一生,必多顧慮,恐今日未得受封,他日反致受戮,彼此患得患失,所以急不暇擇,相聚謀反了。」高祖大驚道:「事且奈何?」良半晌才道:「陛下平日,對著諸將,何人最為憎嫌?」高祖道:「我所最恨的就是雍齒。我起兵時,曾叫他留守豐邑,他無故降魏,由魏走趙,由趙降張耳。張耳遣令助我攻楚,我因天下未平,轉戰需人,不得已將他收錄。及楚為我滅,又不便無故加誅,只得勉強容忍,想來實是可恨呢!」雍齒數年行跡,正好借口敘過。良急說道:「速封此人為侯,方可無虞。」高祖惟良是從,就使不願封他,也只好權從辦理。越宿在南宮置酒,宴會群臣,面加獎勵。及宴畢散席,竟傳出詔命,封雍齒為什邡侯。雍齒更喜出望外,疾趨入謝,就是未得封侯的將吏,亦皆喜躍道:「雍齒且得封侯,我輩還有何慮呢?」不出張良所料。嗣是相安無事,不復生心。高祖聞著,自然喜慰。
  轉眼間已是夏令,高祖居洛多日,憶念家眷,因啟蹕回至櫟陽,省視太公。太公是個鄉間出身,見瞭高祖,無非依著家常情事。高祖守著子道,每朝乃父,必再拜問安,且酌定五日一朝,未嘗失約,總算是孝思維則的意思。獨有一侍從太公的家令,見高祖即位已久,如何太公尚無尊號,急切又不便明言,乃想出一法,進向太公說道:「皇帝雖是太公的兒子,究竟是個人主﹔太公雖是皇帝的父親,究竟是個人臣,奈何令人主拜人臣呢!」太公聞所未聞,乃驚問家令,須用何種禮儀,家令教他擁篲迎門,才算合禮。太公便即記著,待至高祖入朝,急忙持帚出迎,且前且卻。高祖大為詫異,慌忙下車,扶住太公。太公道:「皇帝乃是人主,天下共仰,為何為我一人,自亂天下法度呢。」高祖猛然省悟,心知有失,因將太公扶入,婉言盤問。太公樸實誠慤,就把家令所言,詳述一遍。高祖也不多說,辭別回宮,即命左右取出黃金五百斤,叫他賞給太公家令。一面使詞臣擬詔,尊太公為太上皇,訂定私朝禮儀。於是太公得坐享尊榮,不必擁篲迎門了。高祖稱帝逾年,尊母忘父,全是不學無術,何張良等亦未聞入請?可見良等不過霸佐,未足稱為帝佐。
  但太公生平,喜樸不喜華,愛動不愛靜,從前鄉里逍遙,無拘無束,倒還清閒自在,偏做了太上皇,受了許多束縛,反比不得居鄉時候,可以隨便遊行,因此常提及故鄉,有意東歸。鄉村風味原比皇都為勝,可惜俗子凡夫,未能解此!高祖略有所聞,且見太公多慮少樂,也已瞧透三分,乃使巧匠吳寬,馳往豐邑,把故鄉的田園屋宇,繪成圖樣,攜入洛陽,就擇櫟陽附近的驪邑地方,照樣建築。竹籬茅舍,容易告成。復由豐邑召入許多父老,及婦孺若干人,散居是地,乃請太上皇暇時往游,與父老等列坐談心,不拘禮節,太上皇才得言笑自如,易愁為樂。這也未始非曲體親心,才有此舉呢。不沒孝思。高祖又名驪邑為新豐,垂為紀念。事且慢表。
  且說高祖既安頓了太上皇,復想到一班功臣,舉止粗豪,全然沒有禮法,起初是嫉秦苛禁,改從簡易,不料刪繁就簡,反生許多弊端,有功諸將,任意行動,往往入宮宴會,喧語一堂,此誇彼競,張大己功,甚至醉後起舞,大呼大叫,拔劍擊柱,鬧得不成樣子。似此野蠻舉動,若再不加禁止,朝廷將變作吵鬧場,如何是好!可巧有個薛人叔孫通,是秦朝博士出身,輾轉歸漢,仍為博士,號稷嗣君。平時素務揣摩,能伺人主喜怒,遂乘間入見道:「儒生難與進取,可與守成,現在天下已定,朝儀不可不肅,臣願往魯征集儒生,及臣所有的弟子,並至都中,講習朝儀。」高祖道:「朝儀要改定,但恐禮繁難行。」叔孫通道:「臣聞五帝不同樂,三王不同禮,務在因時制宜,方可合用。今請略彩古禮,與前秦儀制,折中酌定,想不至繁縟難行了。」高祖道:「汝且去試辦,總教容易舉行,便好定奪。」
  通受命而出,當即啟行至魯,招集了二三十個儒生,囑使隨行入都,共定朝儀。各儒生樂得攀援,情願相隨,獨有兩生不肯同行,且當面嘲笑道:「公前事秦,繼事楚,後復事漢,歷事數主,想都是曲意奉承,才得這般寵貴。今天下粗定,死未盡葬,傷未盡復,乃欲遽興禮樂,談何容易!古來聖帝明王,必先積德百年,然後禮樂可興,公不過借此獻諛罷了。我兩人豈肯學公,請公速行,毋得污我!」可謂庸中佼佼。叔孫通被他一嘲,強顏為笑道:「汝兩人不知世務,真是鄙儒。」乃隨他自便,但與願行諸儒生,返回原路。又從薛地招呼弟子百餘人,同至櫟陽,先將朝儀大略,公同商定,逐條開明。嗣且實地練習,往就郊外曠地,揀一寬敞場所,與眾演禮。惟因朝儀本旨,是在朝上舉行,理應由侍臣到場,親自學習,方免錯誤,乃奏聞高祖,請撥選左右文吏若干名,至演禮場觀習儀文。高祖當然依言,即派文吏數十人,隨通前去。大眾到了郊外,已有人在場鋪設,豎著許多竹竿,當做位置的標準,又用綿線搓成繩索,橫縛竹竿上面,就彼接此,分划地位,再把剪下的茅草,捆縛成束,一束一束的植立起來,或在上面,或在下面,作為尊卑高下的次序。這個名目,可叫做綿蕞習儀。佈置已定,然後使侍臣儒生弟子等,權充文武百官,及衛士禁兵,依著草定的儀注,逐條演習,應趨即趨,應立即立,應進即進,應退即退,周旋有序,動作有規,好容易習了月餘,方覺演熟。當由叔孫通入朝,請高祖親出一觀,高祖便即往視,但見諸人演習的禮儀,無非是尊君抑臣,上寬下嚴。兩語括盡。便欣然語通道:「我能為此,盡可照行。」語罷回宮,又頒詔群臣,令各赴演禮場觀禮,准於次年歲首舉行。
  未幾已秋盡冬來,例當改歲,仍沿秦制。巧值蕭何馳奏到來,報稱長樂宮告成。長樂宮就是秦朝的興樂宮,蕭何監工修築,已經告竣。高祖正好湊便,遂至長樂宮過年。未幾為漢朝七年元旦,各國諸侯王與大小文武百官,均詣新宮朝賀。天色微明,便有謁者官名見前。待著,見了諸侯群臣,當即依次引入,序立東西兩階。殿中早陳列儀仗,非常森嚴。衛官張旗,郎中執戟,左右分站,夾陛對楹。大行官名。肅立殿旁,計有九人,職司傳命,迎送賓客。待至高祖乘輦出來,衛官郎中,交聲傳警,糾飭百官。高祖徐徐下輦,南面升坐,方由大行傳呼出來,令諸侯王丞相列侯以下,逐班進見。諸侯王丞相列侯等,趨蹌入殿,一一拜賀。高祖不過略略欠身,便算答禮,大行復傳語平身,大眾才敢起身趨退,仍歸位次站立。於是分排筵宴,稱為法酒。高祖就案宴飲,餘人分席侍宴,旁立御史數人,注意監察,眾皆屈身俯首,莫敢失儀,並且不敢擅飲,須按著尊卑次第,捧觴上壽,然後方得各飲數巵。酒至九巡,謁者便進請罷席,偶有因醉忘情,略略欠伸,便被御史引去,不准再坐,因此盈廷肅靜,與前時宴會狀態,大不相同。及大眾謝宴散歸,高祖亦退入內廷,不由的大喜道:「我今日方知皇帝的尊貴了!」正是:
  拔劍酣歌成往事,肅班就序睹新儀。
  高祖既大喜過望,當然要重賞叔孫通。欲知通得何賞賜,且待下回再詳。  

  功人功狗之喻,不為無見,但必譬諸將為狗馬,亦未免擬於不倫。子輿氏謂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高祖未能知比,徒以犬馬視功臣,無惑乎沙中偶語,臣下不安,反側者且四起也。況封同姓而忌異姓,全出私情,尊生母而忘生父,幾虧子道,繩以修齊治平之大法,有愧多矣,何足與語王者之禮樂平?叔孫通揣摩求合,欲起朝儀,徒以綿蕞從事,貽譏後世﹔而高祖反喜出望外,歎為皇帝之貴,及今始知。誇外觀而失真意,烏足制治?此魯兩生之所以不肯從行,而名節獨高千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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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謀弒父射死單於 求脫圍賂遺番後



  卻說叔孫通規定朝儀,適合上意,遂由高祖特別加賞,進官奉常,官名。賜金五百斤。通入朝謝恩,且乘機進言道:「諸儒生及臣弟子,隨臣已久,共起朝儀,願陛下俯念微勞,各賜一官。」高祖因皆授官為郎。通受金趨出,見了諸生,便悉數分給,不入私囊。諸弟子俱喜悅道:「叔孫先生,真是聖人,可謂確知世務了!」原來叔孫通前時歸漢,素聞高祖不喜儒生,特改著短衣,進見高祖,果得高祖歡心,命為博士,加號稷嗣君。他有弟子百餘人,也想因師求進,屢托保薦,通卻一個不舉,反將鄉曲武夫,薦用數人,甚至盜賊亦為先容。諸弟子統皆私議道:「我等從師數年,未蒙引進,卻去抬舉一班下流人物,真是何意?」叔孫通得聞此語,乃召語弟子道:「漢王方親冒矢石,爭取天下,試問諸生能相從戰鬥否?我所以但舉壯士,不舉汝等,汝等且安心待著,他日有機可乘,自當引用,難道我真忘記麼?」諸弟子才皆無語,耐心守候。待至朝儀訂定,並皆為官,然後感謝師恩,方知師言不謬,互相稱頌。有其師,必有其弟,都是一班熱中客。這且擱過不提。
  且說長城北面的匈奴國,前被秦將蒙恬逐走,遠徙朔方。見前文。至秦已衰滅,海內大亂,無暇顧及塞外,匈奴復逐漸南下,乘隙窺邊。他本號國王為單於王後為閼氏。音煙支。此時單於頭曼,亦頗勇悍,長子名叫冒頓,音墨特。悍過乃父,得為太子。後來頭曼續立閼氏,復生一男,母子均為頭曼所愛。頭曼欲廢去冒頓,改立少子,乃使冒頓出質月氏,冒頓不得不行。月氏居匈奴西偏,有戰士十餘萬人,國勢稱強。頭曼陽與修和,陰欲進攻,且好使他殺死冒頓,免留後患。因此冒頓西去,隨即率兵繼進,往擊月氏。月氏聞頭曼來攻,當然動怒,便思執殺冒頓。冒頓卻先已防著暗中偷得一馬,夤夜逃歸。頭曼見了冒頓,不禁驚訝,問明底細,卻也服他智勇,使為騎將,統率萬人,與月氏戰了一仗,未分勝負,便由頭曼傳令,收兵東還。
  冒頓回入國中,自知乃父此行,並非欲戰勝月氏,實是陷害自己,好教月氏殺斃,歸立少弟。現在自己幸得逃回,若非先發制人,仍然不能免害。乃日夕躊躇,想出一條馭眾的方法,先將群人收服,方可任所欲為。主意已定,遂造出一種骨箭,上面穿孔,使他發射有聲,號為鳴鏑,留作自用。惟傳語部眾道:「汝等看我鳴鏑所射,便當一齊射箭,不得有違,違者立斬!」部眾雖未知冒頓用意,只好一齊應令。冒頓恐他陽奉陰違,常率部眾射獵,鳴鏑一發,萬矢齊攢,稍有遲延,立斃刀下。部眾統皆知畏,不敢少慢。冒頓還以為不足盡恃,竟將好馬牽出,自用鳴鏑射馬,左右亦皆競射,方見冒頓喜笑顏開,遍加獎勵。嗣復看見愛妻,也用鳴鏑射去,部眾不能無疑,只因前命難違,不得不射。有幾個多心人還道是冒頓病狂,未便動手,那知被冒頓察出,竟把他一刀殺死。從此部眾再不敢違,無論甚麼人物,但教鳴鏑一響,無不接連放箭。頭曼有好馬一匹,放在野外,冒頓竟用鳴鏑射去。大眾聞聲急射,箭集馬身差不多與刺蝟相似,冒頓大悅。復請頭曼出獵,自己隨著馬後,又把鳴鏑注射頭曼,部眾也即同射。可憐一位匈奴國王,無緣無故,竟死於亂箭之下!雖由頭曼自取,然胡人之不知君父,可見一斑。冒頓趁勢返入內帳,見了後母少弟,一刀一個,均皆劈死。且去尋殺頭曼親臣,復剁落了好幾個頭顱,冒頓遂自立為單於。國人都怕他強悍,無復異言。
  惟東方有東胡國,向來挾眾稱強,聞得冒頓弒父自立,卻要前來尋釁。先遣部目到了匈奴,求千里馬。冒頓召問群臣,群臣齊聲道:「我國只有一匹千里馬,乃是先王傳下,怎得輕畀東胡?」冒頓搖首道:「我與東胡為鄰,不能為了一馬,有失鄰誼,何妨送給了他。」說著,即令左右牽出千里馬,交與來使帶去。不到數旬,又來了一個東胡使人,遞上國書,說是要將冒頓的寵姬,送與東胡王為妾。冒頓看罷,傳示左右,左右統發怒道:「東胡國王,這般無禮,連我國的閼氏,都想要求,還當了得!請大單於殺了來使,再議進兵。」冒頓又搖首道:「他既喜歡我的閼氏,我就給與了他,也是不妨。否則,重一女子,失一鄰國,反要被人恥笑了!」全是驕兵之計,可惜戴了一頂綠頭巾。當下把愛姬召出,也交原使帶回。又過了好幾月,東胡又遣使至匈奴來索兩國交界的空地,冒頓仍然召問群臣。群臣或言可與,或言不可與,偏冒頓勃然起座道:「土地乃國家根本,怎得與人?」一面說,一面喝使左右,把東胡來使,及說過可與的大臣,一齊出,全體誅戮。待左右獻上首級便披了戎服,一躍上馬,宣諭全國兵士,立刻啟行,往攻東胡,後出即斬。匈奴國人,原是出入無常,隨地遷徙,一聞主命,立刻可出。當即浩浩蕩蕩,殺奔東胡。
  東胡國王得了匈奴的美人良馬,日間馳騁,夜間偎抱,非常快樂。總道冒頓畏他勢燄,不敢相侵,所以逐日淫佚,毫不設備。驀聞冒頓帶兵入境,慌得不知所措,倉猝召兵,出來迎敵。那冒頓已經深入,並且連戰連敗,無路可奔,竟被冒頓驅兵圍住,殺斃了事。所有王庭番帳,搗毀淨盡,東胡人畜,統為所掠,簡直是破滅無遺了。未知匈奴閼氏是否由冒頓帶歸。冒頓飽載而歸,威燄益張。復西逐月氏,南破樓煩白羊,乘勝席捲,把蒙恬略定的散地,悉數奪還。兵鋒直達燕代兩郊。
  直至漢已滅楚,方議整頓邊防,特使韓王信移鎮太原,控御匈奴。韓王信引兵北徙,既已蒞鎮,又表請移都馬邑,實行防邊。高祖本因信有材勇,特地調遣,及接到信表,那有不允的道理?信遂由太原轉徙馬邑,繕城掘塹。甫得竣工,匈奴兵已蜂擁前來,竟將馬邑城圍住。信登城俯視,約有一二十萬胡騎,自思彼眾我寡,如何抵敵?只好飛章入關,乞請援師。無如東西相距,不下千里,就使高祖立刻發兵,也不能朝發夕至。那冒頓卻麾眾猛撲,甚是厲害。信恐城池被陷,不得已一再遣使,至冒頓營求和。和議雖未告成,風聲卻已四達,漢兵正奉遣往援,行至中途,得著韓王求和消息,一時不敢遽進,忙著人報聞高祖。高祖不免起疑,亟派吏馳至馬邑,責問韓王,為何不待命令,擅向匈奴求和?韓王信吃了一驚,自恐得罪被誅,索性把馬邑城獻與匈奴,願為匈奴臣屬。何無志氣乃爾!冒頓收降韓王信,令為嚮導,南逾勾注山,直攻太原。
  警報與雪片相似,飛入關中,高祖遂下詔親征,冒寒出師。時為七年,冬十月中。猛將如雲,謀臣如雨,馬步兵共三十二萬人,陸續前進。前驅行至銅鞮,適與韓王信兵相值,一場驅殺,把信趕走,信將王喜,遲走一步,做了漢將的刀頭血。信奔還馬邑,與部將曼邱臣王黃等,商議救急方法。兩人本系趙臣,謂宜訪立趙裔,籠絡人心。信已無可奈何,只得聽了兩人的計議,往尋趙氏子孫。可巧得了一個趙利,便即擁戴起來。好好的國王不願再為,反去擁戴他人,真是呆鳥。一面報達冒頓,且請出兵援應。冒頓在上谷聞報,便令左右賢王,引兵會信。左右賢王的稱號,乃是單於以下最大的官爵,彷彿與中國親王相似。兩賢王帶著鐵騎萬人,與信合兵,氣勢復盛,再向太原進攻。到了晉陽,偏又撞著漢兵,兩下交戰,復被漢兵殺敗,仍然奔回。漢兵追至離石,得了許多牲畜,方才還軍。
  會值天氣嚴寒,雨雪連宵,漢兵不慣耐冷,都凍得皮開肉裂,手縮足僵,甚至指頭都墮落數枚,不勝困苦。高祖卻至晉陽住下,聞得前鋒屢捷,還想進兵,不過一時未敢冒險,先遣偵騎四出,往探虛實,然後再進。及得偵騎返報,統說冒頓部下,多是老弱殘兵,不足深慮,如或往攻,定可得勝。高祖乃親率大隊,出發晉陽。臨行時又命奉春君劉敬,再往探視,務得確音。這劉敬原姓是婁,就是前時請都關中的戍卒,高祖因他議論可彩,授官郎中,賜姓劉氏,號奉春君。回應三十三回。此時奉了使命,當然前往。高祖麾兵繼進,沿途遇著匈奴兵馬,但教吶喊一聲,便把他嚇得亂竄,不敢爭鋒,因此一路順風,越過了勾注山,直抵廣武。卻值劉敬回來復命,高祖忙問道:「汝去探察匈奴情形,必有所見,想是不妨進擊哩。」劉敬道:「臣以為不宜輕進。」高祖作色道:「為何不宜輕進?」敬答道:「兩國相爭,理應耀武揚威,各誇兵力,乃臣往探匈奴人馬,統是老弱瘦損,毫無精神,若使冒頓部下,不過如此,怎能橫行北塞?臣料他從中有詐,佯示羸弱,暗伏精銳,引誘我軍深入,為掩擊計,願陛下慎重進行,毋墮詭謀!」確是有識。高祖正乘勝長驅,興致勃勃,不意敬前來攔阻,撓動軍心,一經懊惱,便即開口大罵道:「齊虜!敬本齊人。汝本靠著一張嘴,三寸舌,得了一個官職,今乃造言惑眾,阻我軍鋒,敢當何罪?」說著,即令左右拿下劉敬,械系廣武獄中,待至回來發落。粗莽已極。自率人馬再進,騎兵居先,步兵居後,仍然暢行無阻,一往直前。
  高祖急欲徼功,且命太僕夏侯嬰,添駕快馬,迅速趲程。騎兵還及隨行,步兵追趕不上,多半剩落。好容易到了平城,驀聽得一聲胡哨,塵頭四起,匈奴兵控騎大至,環集如蟻。高祖急命眾將對敵,戰了多時,一些兒不佔便宜。匈奴單於冒頓,復率大眾殺到,兵馬越多,氣勢越盛。漢兵已跑得力乏,再加一場大戰,越覺疲勞,如何支撐得住,便紛紛的倒退下來。高祖見不可支,忙向東北角上的大山,引兵退入,扼住山口,迭石為堡,並力抵禦。匈奴兵進撲數次,還虧兵厚壁堅,才得保守。冒頓卻下令停攻,但將部眾分作四支,環繞四週,把山圍住。是山名為白登山,冒頓早已伏兵山谷,專待高祖到來,好教他陷入網羅。偏偏高祖中計,走入山中,冒頓乃率兵兜圍,使他進退無路,內外不通,便好一網打盡,不留噍類。這正是冒頓先後安排的絕計!狡哉戎首。高祖困在山上,無法脫身,眼巴巴的望著後軍,又不見到,沒奈何鼓勵將士,下山衝突,偏又被胡騎殺退。高祖還是痛罵步兵,說他逗留不前,那知匈奴兵馬,共有四十萬眾,除圍住白登山外,尚有許多閒兵,分紮要路,截住漢兵援應。漢兵雖徒步馳至,眼見是胡兵遍地,如何得入?遂致高祖孤軍被圍,無法擺脫。高祖逐日俯視,四面八方,都是胡騎駐著,西方盡白馬,東方盡青馬,北方盡黑馬,南方盡赤馬,端的是色容並壯,威武絕倫。冒頓不讀詩書,何亦知按方定色?
  接連過了三五日,想不出脫圍方法,並且寒氣逼人,糧食復盡,又凍又餓,實在熬受不起。當時張良未曾隨行,軍中謀士,要算陳平最有智計。高祖與他商議數次,他亦沒有救急良方,但勸高祖暫時忍苦,徐圖善策。轉眼間已是第六日了,高祖越覺愁煩,自思陳平多智,尚無計議,看來是要困死白登,悔不聽劉敬所言,輕惹此禍!正惶急間,陳平已想了一法,密報高祖,高祖忙令照行,平即自去辦理,派了一個有膽有識的使臣,齎著金珠及畫圖一幅,乘霧下山,投入番營。天下無難事,惟有銀錢好,一路賄囑進去,只說要獨見閼氏,乞為通報。原來冒頓新得一個閼氏,很是愛寵,時常帶在身旁,朝夕不離。此次駐營山下,屢與閼氏並馬出入,指揮兵士,適被陳平瞧見,遂從他身上用計,使人往試。果然番營裡面,閼氏的權力,不亞冒頓,平時舉動,自有心腹人供役,不必盡與冒頓說明,但教閼氏差遣,便好照行,因此漢使買通番卒,得入內帳。可巧冒頓酒醉,鼾睡胡牀,閼氏聞有漢使到來,不知為著何事,就悄悄的走出帳外,屏走左右,召見漢使。漢使獻上金珠,只說由漢帝奉贈,並取出畫圖一幅,請閼氏轉達單於。她原是女流,見了光閃閃的黃金,亮晃晃的珍珠,怎得不目眩心迷?一經到手,便即收下,惟展覽畫圖,只繪著一個美人兒,面目齊整得很,便不禁起了妒意,含嗔啟問道:「這幅美人圖,有何用處?」漢使答道:「漢帝為單於所圍,極願罷兵修好,所以把金珠奉送閼氏,求閼氏代為乞請,尚恐單於不允,願將國中第一美人,獻於單於。惟美人不在軍中,故先把圖形呈上,今已遣快足去取美人,不日可到,就好送來,諸請閼氏轉達便了。」閼氏道:「這卻不必,盡可帶回。」漢使道:「漢帝也捨不得這個美人,並恐獻於單於,有奪閼氏恩愛,惟事出無奈,只好這樣辦法。若閼氏能設法解救,還有何說!當然不獻入美人,情願在閼氏前,再多送金珠呢。」閼氏道:「我知道了!煩汝返報漢帝,盡請放心。」已入彀中。說著,即將圖畫交還漢使。漢使稱謝,受圖自歸。
  閼氏返入內帳,坐了片刻,暗想漢帝若不出圍,又要來獻美人,事不宜遲,應從速進言為是。當下起身近榻,巧值冒頓翻身醒來,閼氏遂進說道:「單於睡得真熟,現在軍中得了消息,說是漢朝盡起大兵,前來救主,明日便要到來了。」冒頓道:「有這等事麼?」閼氏道:「兩主不應相困,今漢帝被困此山,漢人怎肯甘休?自然拚命來救。就使單於能殺敗漢人,取得漢地,也恐水土不服,未能久居﹔倘或有失,便不得共享安樂了。」說到此句,就嗚咽不能成聲。是婦女慣技,但亦由作者體會出來。冒頓道:「據汝意見,應該如何?」閼氏道:「漢帝被困六七日,軍中並不驚擾,想是神靈相助,雖危亦安,單於何必違天行事?不如放他出圍,免生戰禍。」冒頓道:「汝言亦是有理,我明日相機行事便了。」於是閼氏放下愁懷,到晚與冒頓共寢,免不得再申前言,憑你如何兇悍的冒頓單於,也不得不謹依閫教了。小子有詩詠道:
  狡夷殘忍本無親,牀第如何溺美人!
  片語密陳甘縱敵,牝雞畢竟戒司晨。
  究竟冒頓是否撤圍,待至下回再表。  

  冒頓之謀狡矣哉!懷恨乃父,作鳴鏑以令大眾,射善馬,射愛妻,旋即射父。忍心害理,不顧骨肉,此乃由沙漠之地,戾氣所鍾,故有是悖逆之臣子耳。至若計滅東胡,誘困漢祖,又若深諳兵法,為孫吳之流亞。彼固目不知書,胡為而狡謀迭出也?高祖之被困白登,失之於驕,若非陳平之多謀,幾致陷沒。驕兵必敗,理有固然。然冒頓能出奇制勝,而卒不免為婦人女子所愚,百鍊鋼化作繞指柔,甚矣,婦口之可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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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宴深宮奉觴祝父壽 系詔獄拚死白王冤



  卻說冒頓聽了妻言,已經心動,又因韓王信及趙利等亦未到來,疑他與漢通謀,乃即於次日早起,傳令出去,把圍兵撤開一角,縱放漢兵。高祖自接得使臣復報,一夜不睡,專在山岡上面,眼巴巴的瞧著胡馬。待至天色大明,才見山下有一角隙地,平空騰出,料知冒頓已聽從閼氏,此時不走,尚待何時?乃即指麾大眾,立刻下山。陳平忙說道:「且慢,山下雖有走路,但也不可不防,須令弓弩手夾護陛下,張弓搭箭,各用雙鏃,視敵進止,方可下山。」又顧語太僕夏侯嬰道:「寧緩毋速,速即有禍!」夏侯嬰聽著,遂為高祖御車,徐徐下阪。兩旁由弓弩手擁護,夾行而下,到了山麓,匈奴兵雖然望見,卻也未嘗攔阻,漢兵亦不發一箭,慢慢兒的過去,後面漢兵已陸續出圍,幸皆走脫。到了平城附近,才得與步兵會合,一齊入城。冒頓見高祖從容不迫,始終防有他謀,不復追擊,收兵自去。高祖經過七日的苦楚,僥倖逃生,當然不願再擊匈奴,也即引兵南還。行經廣武,亟赦劉敬出獄,向敬面謝道:「我不用公言,致中虜計,險些兒不得相見!前次偵騎,不審虛實,妄言誤我,我已把他盡誅了!」乃加封敬為關內侯,食邑二千戶,號為建信侯。善能悔過,方不愧為英主。又加封夏侯嬰食邑千戶,再南行至曲逆縣,見城池高峻,屋宇連綿,不由的贊歎道:「壯哉此縣!我遍行天下,惟有洛陽與此城,最算形勝哩。」乃召過陳平,說他解圍有功,便將全縣采地,悉數酬庸,且改封戶牖侯為曲逆侯。總計陳平,隨征有年,屢獻智謀,一是捐金行反間計,二是用惡劣菜蔬進食楚使,三是夜出婦女,解滎陽圍,四是潛躡帝足,請封韓信,五是偽游雲夢,六是救出白登,這便叫作六出奇計。高祖轉戰四方,幕中謀士,張良以外,要推陳平,此外都聲望平常,想是不過如此了。話休敘煩。
  且說高祖至曲逆縣,略略休息,仍復啟行,路過趙國,趙王張敖,出郊迎接,執禮甚恭。他與高祖誼屬君臣,情兼翁婿,就是呂後所生一女,許字張敖,雖尚未曾下嫁,卻已定有口約,因此敖格外慇懃,小心伺候。史中但言張敖執子婿禮,未及公主下嫁事,但觀後來婁敬所言,請以長公主嫁單於,則其未嫁可知。誰知高祖瞧他不起,箕踞嫚罵,發了一番老脾氣,便即動身自去。為下文貫高謀叛伏筆。行到洛陽,方才住下,忽見劉仲狼狽回來,說是匈奴移兵寇代,抵敵不住,只好奔回。劉仲封代事,見三十四回。高祖發怒道:「汝只配株守田園,怪不得見敵就逃,連封土都不管了。」劉仲碰了一鼻子灰,俯首退出。高祖本欲將他加罪,因念手足相關,不忍重懲,因從寬發落,降仲為合陽侯。另封少子如意為代王,如意為戚姬所出,見三十二回。得蒙高祖寵愛,故年僅八歲,便得王封,嗣恐如意年幼,未能就國,特命陽夏侯陳豨為代相,先往鎮守。陳豨也領命就任去了。
  惟高祖接得蕭何奏報,咸陽宮闕,大致告就,請御駕親往巡視,高祖乃由洛陽至櫟陽,復由櫟陽至咸陽。蕭何當然接駕,導入遊覽。最大的叫做未央宮,周圍約有二三十里,東北兩方,闕門最廣,殿宇規模,亦多高敞。前殿尤為壯麗。還有武庫太倉,分造殿旁,也是崇閎輪奂,氣象巍峨。高祖巡視未周,便勃然動怒道:「天下汹汹,勞苦已甚,成敗尚未可知,汝修治宮室,怎得這般奢侈哩!」何不慌不忙,正容答說道:「臣正因天下未定,不得不增高宮室,借壯觀瞻。試想天子以四海為家,若使規模狹隘,如何示威!且恐後世子孫,仍要改造,反多費一番工役,還不如一勞永逸,較為得宜!」說到宜字,見高祖改怒為喜,和顏與語道:「汝說亦是,我又不免錯怪了。」看官聽說!前時修築的長樂宮,不過踵事增華,沒甚煩費,若未央宮乃是新造,由蕭何煞費經營,兩載始成,雖不及秦代的阿房宮,卻也十得二三,不過占地較少,待役較寬,自然不致聚怨,激成民變。蕭何與高祖結識多年,豈不知高祖性情,也是好誇,所以開拓宏規,務從藻飾,高祖責他過奢,實是佯嗔佯怒,欲令蕭何代為解釋,才免貽譏。一主一臣,心心相印,瞞不過明人炬眼,惟庸耳俗目,還道是高祖儉約哩!勘透一層。讀史得問。高祖又命未央宮四圍,添築城垣,作為京邑,號稱長安。當即帶同文武官吏,至櫟陽搬取家眷,徙入未央宮,從此皇居已定,不再遷移了。
  但高祖生性好動,不樂安居,過了月餘,又往洛陽。一住半年,又要改歲。至八年元月,聞得韓王信黨羽,出沒邊疆,遂復引兵出擊。到了東垣,寇已退去,乃南歸過趙,至柏人縣中寄宿。地方官早設行幄,供張頗盛,高祖已經趨入,忽覺得心下不安,急問左右道:「此縣何名?」左右答是柏人縣,高祖愕然道:「柏與迫聲音相近,莫非要被迫不成?我不便在此留宿,快快走罷?」命不該死,故有此舉。左右聞言,仍出整法駕,待著高祖上車,一擁而去。看官試閱下文,才知高祖得免毒手,幸虧有此一走呢。作者故弄狡獪,不肯遽說。
  高祖還至洛陽,又復住下。光陰易過,轉瞬年殘,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趙王張敖,楚王劉交,陸續至洛,朝賀正朔。高祖欲還都省親,乃命四王扈蹕同行。及抵長安,已屆歲暮。未幾便是九年元旦,高祖在未央宮中,奉太上皇登御前殿,自率王侯將相等人,一同謁賀。拜跪禮畢,大開筵宴,高祖陪著太上皇正座飲酒,兩旁分宴群臣,按班坐下。殽核既陳,籩豆維楚,高祖即捧觴起座,為太上皇祝壽。太上皇笑容可掬,接飲一觴,王侯將相,依次起立,各向太上皇恭奉壽酒。太上皇隨便取飲,約莫喝了好幾杯,酒酣興至,越覺開顏,高祖便戲說道:「從前大人常說臣兒無賴,不能治產,還是仲兄盡力田園,善謀生計。今臣兒所立產業,與仲兄比較起來,究竟是誰多誰少呢?」大庭廣眾之間,亦不應追駁父言,史家乃傳為美談,真是怪極。太上皇無詞可答,只好微微笑著。群臣連忙歡呼萬歲,鬧了一陣,才把戲言擱過一邊,各各開懷暢飲,直至夕陽西下,太上皇返入內廷,大眾始謝宴散歸。
  才過了一兩日,連接北方警報,乃是匈奴犯邊,往來不測,幾乎防不勝防。高祖又添了一種懮勞,因召入關內侯劉敬,與議邊防事宜。劉敬道:「天下初定,士卒久勞,若再興師遠征,實非易事,看來這匈奴國不是武力所能征服哩。」高祖道:「不用武力,難道可用文教麼?」敬又道:「冒頓單於,弒父自立,性若豺狼,怎能與談仁義?為今日計,只有想出一條久遠的計策,使他子孫臣服,方可無虞﹔但恐陛下未肯照行。」高祖道:「果有良策,可使他子孫臣服,還有何說!汝盡可明白告我。」敬乃說道:「欲要匈奴臣服,只有和親一策,誠使陛下割愛,把嫡長公主遣嫁單於,他必慕寵懷恩,立公主為閼氏,將來公主生男,亦必立為太子,陛下又歲時問遺,賜他珍玩,諭他禮節,優游漸漬,俾他感格,今日冒頓在世,原是陛下的子婿,他日冒頓死後,外孫得為單於,更當畏服。天下豈有做了外孫,敢與外王父抗禮麼?這乃是不戰屈人的長策呢。還有一言,若陛下愛惜長公主,不令遠嫁,或但使後宮子女,冒充公主,遣嫁出去,恐冒頓刁狡得很,一經察覺,不肯貴寵,仍然與事無益了。」劉敬豈無耳目?難道不知長公主已字趙王?且冒頓不知有父,何知婦翁,此等計策,不值一辯。高祖道:「此計甚善,我亦何惜一女呢。」想是不愛張敖,因想借端悔婚。當下返入內寢,轉語呂後,欲將長公主遣嫁匈奴。呂後大驚道:「妾惟有一子一女,相依終身,奈何欲將女兒,棄諸塞外,配做番奴?況女兒已經許字趙王,陛下身為天子,難道尚可食言?妾不敢從命!」說至此處,那淚珠兒已瑩瑩墜下,弄得高祖說不下去,只好付諸一歎罷了。
  過了一宵,呂後恐高祖變計,忙令太史擇吉,把長公主嫁與張敖。好在張敖朝賀未歸,趁便做了新郎,親迎公主。高祖理屈詞窮,只好聽她所為。良辰一屆,便即成婚,兩口兒恩愛纏綿,留都數日,便進辭帝後,並輦回國去了。這位長公主的封號,叫做魯元公主,一到趙國,當然為趙王後,不消細說。惟高祖意在和親,不能為此中止,乃取了後宮所生的女兒,詐稱長公主,使劉敬速詣匈奴,結和親約。往返約越數旬,待敬歸報,入朝見駕,說是匈奴已經允洽,但究竟是以假作真,恐防察覺,仍宜慎固邊防,免為所乘。高祖道:「朕知道了。」劉敬道:「陛下定都關中,不但北近匈奴,須要嚴防,就是山東一帶,六國後裔,及許多強族豪宗,散居故土,保不住意外生變,覬覦帝室,陛下豈真可高枕無懮嗎?」高祖道:「這卻如何預防!」敬答道:「臣看六國後人,惟齊地的田懷二姓,楚地的屈昭景三族,最算豪強,今可徙入關中,使他屯懇。無事時可以防胡,若東方有變,也好率領東征。就是燕趙韓魏的後裔,以及豪傑名家,俱可酌遷入關,用備驅策。這未始非強本弱末的法制,還請陛下採納施行!」高祖又信為良策,即日頒詔出去,令齊王肥楚王交等飭徙齊楚豪族,西入關中。還有英布彭越張敖諸王,已早歸國,亦奉到詔令,調查豪門貴閥,迫使挈眷入關。統共計算,不下十餘萬口。虧得關中經過秦亂,戶口散離,還有隙地,可以安插,不致失居。但無故移民,乃是前秦敝政,為何不顧民艱,復循舊轍?當時十萬餘口,為令所迫,不得不扶老攜幼,狼狽入關。後來居住數年,語龐人雜,遂致京畿重地,變做五方雜處。豪徒俠客,借此混跡,漸漸的結黨弄權,所以漢時三輔,號稱難治。漢稱京兆左馮翊右扶風,號稱三輔。看官試想!這不是劉敬遺下的禍祟麼?
  高祖還都兩月,又赴洛陽,適有趙相貫高的仇人,上書告變。高祖閱畢,立即大怒,遂親寫一道詔書,付與衛士,叫他前往趙國,速將趙王張敖,及趙相貫高趙午等人,一並拿來。這事從何而起?便由高祖過趙,嫚罵趙王,激動貫高趙午兩人,心下不平,竟起逆謀。他兩人年過六旬,本是趙王張敖父執,使他為相,好名使氣,到老不衰。自從張敖為高祖所侮,便覺得看不過去,互相私語,譏敖孱弱,且同入見敖,屏人與語道:「大王出郊迎駕,備極謙恭,也算是致敬盡禮了。乃皇帝毫不答禮,任情辱罵,難道做得天子,便好如此?臣等願為大王除去皇帝!」張敖大駭,齧指出血,指天為誓道:「這事如何使得?從前先王失國,全仗皇帝威力,得復故土,傳及子孫,此恩此德,世世不忘,君等奈何出此妄言!」還有良心。兩人見敖不從,出語私人道:「我等原是弄錯了,我王生性忠厚,不忍背德,惟我等義難受辱,總要出此惡氣,事成歸王,不成當自去受罪罷。」何必如此。兩人遂暗地設法,欲害高祖。
  高祖匆匆過境,並不久留,一時無從下手,只好作罷。嗣聞高祖出次東垣,還兵過趙,遂密遣刺客數人,伺候高祖行蹤,意圖行刺。當時高祖行經柏人,心動即行,並未嘗知有刺客,其實刺客正隱身廁壁,想要動手。偏偏高祖似有神助,不宿而去,仍致貫高等所謀不成。回應本回前文,說明事跡。及貫高怨家,訐發密謀,一道嚴詔,頒到趙國,趙王張敖,全然不覺,冤冤枉枉的受了罪名,束手就縛。趙午等情急拚生,統皆自剄,獨貫高怒叱諸人道:「我王並未謀逆,事由我等所為,今日連累我王,都教一死了事,試問我王的冤枉,何人替他申辯呢?」於是情願受,隨敖同行。有幾個赤膽忠心的趙臣,也想隨著。偏詔書中不准相從,並有罪及三族的厲禁,乃皆想出一法,自去髡鉗,注釋見前。假充趙王家奴,隨詣洛陽,高祖也不與張敖相見,即交廷尉典獄官名。訊辦。廷尉因張敖曾為國王,且是高祖女婿,當然另眼相待,留居別室。獨使貫高對簿,貫高朗聲道:「這都是我等所為,與王無涉。」廷尉疑他袒護趙王,不肯直供,便令隸役重笞貫高。貫高咬牙忍受,絕無他言。一次訊畢,明日再訊,後日三訊,貫高惟堅執前詞,為王呼冤,廷尉復喝用嚴刑,當由隸役取過鐵針向火燒熱,刺入貫高肢體,可憐貫高不堪忍受,暈過數次,甚至身無完膚,九死一生,仍然不改前言。廷尉也弄得沒法,只好把高系獄,從緩定讞。可巧魯元公主,為了丈夫被逮,急往長安,謁見母后,涕泣求援。呂後也忙至洛陽,見瞭高祖,力為張敖辯誣,且說他身為帝婿,不應再為逆謀。高祖尚發怒道:「張敖若得據天下,難道尚少汝一個女兒。」
  呂後見話不投機,未便再請,但遣人往問廷尉。廷尉據實陳明,且即將屢次審訊情形,詳奏高祖。高祖也不禁失聲道:「好一個壯士!始終不肯改言。」口中雖這般說,心下尚不能無疑,乃遍問群臣,何人與貫高相識?中大夫泄公應聲道:「臣與貫高同邑,也曾相識,高素尚名義,不輕然諾,卻是一個志士。」高祖道:「汝既識得貫高,可即至獄中探視,問明隱情,究竟趙王是否同謀?」泄公應命,持節入獄。獄吏見了符節,始敢放入。行至竹牀相近,才見貫高奄臥牀上,已是遍體鱗傷,不忍逼視。可謂黑暗地獄。因輕輕的喚了數聲,貫高聽著,方開眼仰視道:「君莫非就是泄公麼?」泄公答聲稱是。貫高便欲起坐,可奈身子不能動彈,未免呻吟。泄公仍叫他臥著,婉言慰問,歡若平生。及說到謀逆一案,方出言探問道:「汝何必硬保趙王,自受此苦?」貫高張目道:「君言錯了!人生世上,那一個不愛父母,戀妻子,今我自認首謀,必致三族連坐,難道我癡呆至此?為了趙王一人,甘送三族性命?不過趙王實未同謀,如何將他扳入,我寧滅族,不願誣王。」泄公乃依言返報,高祖才信張敖無罪,赦令出獄。且複語泄公道:「貫高至死,且不肯誣及張王,卻是難得,汝可再往獄中,傳報張王已經釋出,連他也要赦罪了。」於是泄公復至獄中,傳述諭旨。貫高躍然起牀道:「我王果已釋出麼!」泄公道:「主上有命,不止釋放張王,還說足下忠信過人,亦當赦罪。」貫高長歎道:「我所以拚著一身,忍死須臾,無非欲為張王白冤。今王已出獄,我得盡責,死亦何恨!況我為人臣,已受篡逆的惡名,還有何顏再事主上?就使主上憐我,我難道不知自愧麼?」說罷,扼吭竟死。小子有詩詠道:
  一身行事一身當,拚死才能釋趙王。
  我為古人留斷語,直情使氣總粗狂!
  泄公見貫高自盡,施救無及,乃回去復命。欲知高祖如何措置,且至下回說明。  

  觀漢高之言動,純是粗豪氣象,未央宮之侍宴上皇,尚欲與仲兄比賽長短,追駁父語,非所謂得意忘言歟?魯元公主,已字張敖,乃欲轉嫁匈奴,其謬尤甚。帝王馭夷,叛則討之,服則舍之,從未聞有與結婚姻者,劉敬之議,不值一辯,況魯元之先已字人乎?本回敘魯元公主事,先字後嫁,最近人情。否則魯元已為趙王後,奪人妻以嫁匈奴,就使高祖劉敬,愚魯寡識,亦不至此。彼貫高等之謀弒高祖,亦由高祖之嫚罵而來。謀泄被逮,寧滅族而不忍誣王,高之小信,似屬可取。然弒主何事,而敢行乎?高祖之欲赦貫高,總不脫一粗豪之習。史稱其豁達大度,大度者果若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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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議廢立周昌爭儲 討亂賊陳豨敗走



  卻說高祖聞貫高自盡,甚是歎惜。又聞有幾個趙王家奴,一同隨來,也是不怕死的好漢,當即一體召見,共計有十餘人,統是氣宇軒昂,不同凡俗。就中有田叔孟舒,應對敏捷,說起趙王冤情,真是慷慨淋漓,聲隨淚下。廷臣或從旁詰難,都被他據理申辯,駁得反舌無聲。高祖瞧他詞辯滔滔,料非庸士,遂盡拜為郡守,及諸侯王中的國相。田叔孟舒等謝恩而去。高祖乃與呂後同返長安,連張敖亦令隨行。既至都中,降封敖為宣平侯,移封代王如意為趙王,即將代地並入趙國,使代相陳豨守代,另任御史大夫周昌為趙相。如意封代王,陳豨為代相,均見前回。周昌系沛縣人,就是前御史大夫周苛從弟。苛殉難滎陽,見前文。高祖令昌繼領兄職,加封汾陰侯。見三十四回。昌素病口吃,不善措詞,惟性獨強直,遇事敢言,就使一時不能盡說,掙得頭面通紅,也必要徐申己意,不肯含糊,所以蕭曹等均目為諍臣,就是高祖也稱為正直,怕他三分。
  一日,昌有事入陳,趨至內殿,即聞有男女嬉笑聲,凝神一瞧,遙見高祖上坐,懷中攬著一位美人兒,調情取樂,那美人兒就是專寵後宮的戚姬,昌連忙掉轉了頭,向外返走。不意已被高祖窺見,撇了戚姬,趕出殿門,高呼周昌。昌不便再行,重複轉身跪謁,高祖趁勢展開兩足,騎住昌項,成何體統?且俯首問昌道:「汝既來復去,想是不願與朕講話,究竟看朕為何等君主呢?」昌仰面睜看高祖,把嘴唇亂動片刻,激出了一句話說道:「陛下好似桀紂哩!」應有此說。高祖聽了,不覺大笑,就將足移下,放他起來。昌乃將他事奏畢,揚長自去。
  惟高祖溺愛戚姬,已成癖性,雖然敬憚周昌,哪裡能把牀第愛情,移減下去?況且戚姬貌賽西施,技同弄玉,能彈能唱,能歌能舞,又兼知書識字,信口成腔,當時有「出塞」「入塞」「望婦」等曲,一經戚姬度入嬌喉,抑揚宛轉,真個銷魂,叫高祖如何不愛?如何不寵?高祖常出居洛陽,必令戚姬相隨。入宮見嫉,掩袖工啼,本是婦女習態,不足為怪。因高祖素性漁色,那得不墮入迷團!古今若干英雄,多不能打破此關。戚姬既得專寵,便懷著奪嫡的思想,日夜在高祖前顰眉淚眼,求立子如意為太子。高祖不免心動,且因太子盈秉性柔弱,不若如意聰明,與己相類,索性趁早廢立,既可安慰愛姬,復可保全國祚。只呂後隨時防著,但恐太子被廢,幾視戚姬母子,似眼中釘。無如色衰愛弛,勢隔情疏,戚姬時常伴駕,呂後與太子盈每歲留居長安,咫尺天涯,總不敵戚姬的親媚,所以儲君位置,暗致動搖。會值如意改封,年已十齡,高祖欲令他就國,驚得戚姬神色倉皇,慌忙向高祖跪下,未語先泣,撲簌簌的淚珠兒,不知墮落幾許!高祖已窺透芳心,便婉語戚姬道:「汝莫非為了如意麼?我本思立為太子,只是廢長立幼,終覺名義未順,只好從長計議罷!」那知戚姬聽了此言,索性號哭失聲,宛轉嬌啼,不勝悲楚。高祖又憐又憫,不由的脫口道:「算了罷!我就立如意為太子便了。」
  翌日臨朝,召集群臣,提出廢立太子的問題,群巨統皆驚駭,黑壓壓的跪在一地,同聲力爭,無非說是立嫡以長,古今通例,且東宮冊立有年,並無過失,如何無端廢立,請陛下慎重云云。高祖不肯遽從,顧令詞臣草詔,驀聽得一聲大呼道:「不可!不……不可!」高祖瞧著,乃是口吃的周昌,便問道:「汝只說不可兩字,究竟是何道理?」昌越加情急,越覺說不出口,面上忽青忽紫,好一歇才掙出數語道:「臣口不能言,但期期知不可行。陛下欲廢太子,臣期期不奉詔。」高祖看昌如此情形,忍不住大笑起來,就是滿朝大臣,聽他說出兩個期期,也為暗笑不置。究竟期期二字是甚麼解,楚人謂極為綦,昌又口吃,讀綦如期,並連說期期,倒反引起高祖歡腸,笑了數聲,退朝罷議。群臣都起身退歸,昌亦趨出,殿外遇著宮監,說是奉皇后命,延入東廂,昌不得不隨他同去。既至東廂門內,見呂後已經立候,正要上前行禮,不料呂後突然跪下,急得昌腳忙手亂,慌忙屈膝俯伏,但聽呂後嬌聲道:「周君請起,我感君保全太子,所以敬謝。」未免過禮,即此可見婦人心性。昌答道:「為公不為私,怎敢當此大禮?」呂後道:「今日若非君力爭,太子恐已被廢了。」說畢乃起,昌亦起辭,隨即自去。看官閱此:應知呂後日日關心,早在殿廂伺著,竊聽朝廷會議,因聞周昌力爭,才得罷議,不由的感激非常,雖至五體投地,也是甘心了。
  惟高祖退朝以後,戚姬大失所望,免不得又來絮聒。高祖道:「朝臣無一贊成,就使改立,如意也不能安,我勸汝從長計議,便是為此。」戚姬泣語道:「妾並非定欲廢長立幼,但妾母子的性命,懸諸皇后手中,總望陛下曲為保全!」高祖道:「我自當慢慢設法,決不使汝母子吃虧。」戚姬無奈,只好收淚,耐心待著,高祖沈吟了好幾日,未得良謀,每當愁悶無聊,惟與戚姬相對悲歌,唏噓欲絕。家事難於國事。
  掌璽御史趙堯,年少多智,揣知高祖隱情,乘間入問道:「陛下每日不樂,想是因趙王年少,戚夫人與皇后有隙,恐萬歲千秋以後,趙王將不能自全麼?」高祖道:「我正慮此事,苦無良法。」趙堯道:「陛下何不為趙王擇一良相,但教為皇后太子及內外群臣素來所敬畏的大員,簡放出去,保護趙王,就可無虞。」高祖道:「我亦嘗作是想,惟群臣中何人勝任。」堯又道:「無過御史大夫周昌。」高祖極口稱善。便召周昌入見,令為趙相,且與語道:「此總當勞公一行。」昌泫然流涕道:「臣自陛下起兵,便即相從,奈何中道棄臣,乃使臣出為趙相呢?」明知趙相難為,故有此設詞。高祖道:「我亦知令君相趙,跡類左遷,當時尊右卑左,故謂貶秩為左遷。但私懮趙王,除公無可為相,只好屈公一行,願公勿辭?」昌不得已受了此命,遂奉趙王如意,陛辭出都。如意與戚姬話別,戚姬又灑了許多珠淚,不消細說。屢次下淚,總是不祥之兆。惟御史大夫一缺,尚未另授,所遺印綬,經高祖摩弄多時,自言自語道:「這印綬當屬何人?」已而旁顧左右,正值趙堯侍側,乃熟視良久。又自言自語道:「看來是莫若趙堯為御史大夫。」堯本為掌璽御史,應屬御史大夫管轄。趙人方與公,嘗語御史大夫周昌道:「趙堯雖尚少年,乃是奇士,君當另眼相看,他日必代君位。」昌冷笑道:「堯不過一刀筆吏,何能至此!」及昌赴趙國,堯竟繼昌後任。
  昌得知消息,才佩服方與公的先見,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漢高祖十年七月,太上皇病逝,安葬櫟陽北原。櫟陽與新豐毗連,太上皇樂居新豐,視若故鄉。見三十四回。故高祖徙都長安,太上皇不過偶然一至,未聞久留。就是得病時候,尚在新豐,高祖聞信往視,才得將他移入櫟陽宮,未幾病劇去世,就在櫟陽宮治喪。皇考升遐,當然有一番熱鬧,王侯將相,都來會葬,獨代相陳豨不至。及奉棺告窆,特就陵寢旁建置一城,取名萬年,設吏監守。高祖養親的典禮,從此告終。此事原不能略去。
  葬事才畢,趙相周昌,乘便進謁,說有機密事求見。高祖不知何因,忙即召入。昌行過了禮,屏人啟奏道:「代相陳豨,私交賓客,擁有強兵,臣恐他暗中謀變,故特據實奏聞。」高祖愕然道:「陳豨不來會葬,果想謀反麼?汝速回趙堅守,我當差人密查﹔若果有此事,我即引兵親征,諒豨也無能為呢!」周昌領命去訖,高祖即遣人赴代,實行查辦。豨本宛朐人氏,前從高祖入關,累著戰功,得封陽夏侯,授為代相。代地北近匈奴,高祖令他往鎮,原是格外倚任的意思。豨與淮陰侯韓信友善,且前日也隨信出征,聯為至交。當受命赴代時,曾至韓信處辭行,信挈住豨手,引入內廷,屏去左右,獨與豨步立庭中,仰天歎息道:「我與君交好有年,今有一言相告,未知君願聞否?」豨答道:「惟將軍命。」信復道:「君奉命往代,代地士馬強壯,天下精兵,統皆聚集,君又為主上信臣,因地乘勢,正好圖謀大事。若有人報君謀反,主上亦未必遽信,及再至三至,方激動主上怒意,必且親自為將,督兵北討,我為君從中起事,內應外合,取天下也不難了。」豨素重信才,當即面允道:「謹受尊教。」信又囑托數語,方才相別。豨到了代地,陰結爪牙,預備起事。他平時本追慕魏信陵君,即魏公子無忌。好養食客,此次復受韓信囑托,格外廣交,無論豪商巨猾,統皆羅致門下。嘗因假歸過趙,隨客甚多,邯鄲旅舍,都被占滿。周昌聞豨過境,前去拜會,見他人多勢旺,自然動疑。及豨假滿赴鎮,從騎越多,豨且意氣自豪,越覺得野心勃勃,不可複製。昌又與晤談片刻,待豨出境,正想上書告密,適值上皇駕崩,西行會葬,見陳豨未嘗到來,當即謁見高祖,說明豨有謀變等情。嗣由高祖派員赴代,查得陳豨門客,諸多不法,豨亦未免同謀,乃即馳還報聞。高祖尚不欲發兵,但召豨入朝,豨仍不至,潛謀作亂。韓王信時居近塞,偵悉陳豨抗命情形,遂遣部將王黃、曼邱臣,入誘陳豨,豨樂得與他聯結,舉兵叛漢,自稱代王,脅迫趙代各城守吏,使為己屬。
  高祖聞報,忙率將士出發,星夜前進,直抵邯鄲。周昌出城迎入,由高祖升堂坐定,向昌問道:「陳豨兵有無來過?」昌答言未來,高祖欣然道:「豨不知南據邯鄲,但恃漳水為阻,不敢遽出,我本知他無能為,今果驗了。」昌復奏道:「常山郡共二十五城,今已有二十城失去,應把該郡守尉,拿來治罪。」高祖道:「守尉亦皆造反否?」昌答稱尚未。高祖道:「既尚未反,如何將他治罪?他不過因兵力未足,致失去二十城。若不問情由,概加罪責,是迫使造反了。」隨即頒出赦文,悉置不問,就是趙代吏民,一時被迫,亦准他自拔來歸,不咎既往。這也是應有之事。復命周昌選擇趙地壯士,充做前驅將弁。昌挑得四人,帶同入見,高祖忽漫罵道:「豎子怎配為將哩!」四人皆惶恐伏地,高祖卻又令他起來,各封千戶,使為前鋒軍將。全是權術馭人。左右不解高祖命意,待四人辭退,便進諫道:「從前一班開國功臣,經過許多險難,尚未盡得封賞,今此四人並無功績,為何就沐恩加封?」高祖道:「這非汝等所能知,今日陳豨造反,趙代各地,多半被豨奪去,我已傳檄四方,征集兵馬,乃至今還沒有到來。現在單靠著邯鄲兵士,我豈可惜此四千戶,反使趙地子弟,無從慰望呢!」左右乃皆拜服。高祖又探得陳豨部屬,多系商人,即顧語左右道:「豨屬不難招致,我已想得良法了。」於是取得多金,令乾吏攜金四出,收買豨將,一面懸賞千金,購拿王黃曼邱臣二人。二人一時未獲,豨將卻陸續來降。高祖便在邯鄲城內,過了殘年。至十一年元月,諸路兵馬,奉檄援趙,會討陳豨。豨正遣部將張春,渡河攻聊城,王黃屯曲逆,侯敞帶領游兵,往來接應,自與曼邱臣駐紮襄國。還有韓王信,亦進居參合,趙利入守東垣,總道是內外有備,可以久持。那高祖亦分兵數道,前去攻擊,聊城一路,付與將軍郭蒙,及丞相曹參﹔曲逆一路,付與灌嬰﹔襄國一路,付與樊噲﹔參合一路,付與柴武﹔自率酈商夏侯嬰等,往攻東垣。另派絳侯周勃,從太原進襲代郡。代郡因陳豨他出,空虛無備,被周勃一鼓入城,立即蕩平。復乘勝進攻馬邑,馬邑固守不下,由勃猛撲數次,擊斃守兵多人,方才還軍。已而郭蒙會合齊兵,亦擊敗張春,樊噲又略定清河常山等縣,擊破陳豨及曼邱臣,灌嬰且陣斬張敞,擊走王黃,數路兵均皆得勝。惟高祖自擊東垣,卻圍攻了兩三旬,迭次招降,反被守城兵士,羅羅蘇蘇,叫罵不休。頓時惱動高祖,親冒矢石,督兵猛攻,城中尚拚死守住,直至糧盡勢窮,方才出降。高祖馳入城中,命將前時叫罵的士卒,悉數處斬,惟不罵的始得免死。趙利已經竄去,追尋無著,也即罷休。
  是時四路勝兵,依次會集,已將代地平定,王黃,曼邱臣,被部下活捉來獻,先後受誅。陳豨一敗塗地,逃往匈奴去了。獨漢將柴武,出兵參合,未得捷報。高祖不免擔懮,正想派兵策應,可巧露布馳來。乃是參合已破,連韓王信都授首了。事有先後,故敘筆獨遲。原來柴武進攻參合,先遣人致書韓王信,勸他悔過歸漢,信報武書,略言僕亦思歸,好似痿人不忘起,盲人不忘視,但勢已至此,歸徒受誅,只好捨生一決罷。柴武見信不肯從,乃引兵進擊,與韓王信交戰數次,多得勝仗。信敗入城中,堅守不出。武佯為退兵,暗地伏著,俟韓王信出來追趕,突然躍出,把信劈落馬下,信眾皆降,武方露佈告捷。
  高祖當然喜慰,乃留周勃防禦陳豨,自引諸軍西歸。途次想到趙代二地,不便強合,還是照舊分封,才有專責。乃至洛陽下詔,仍分代趙為二國,且從子弟中擇立代王。諸侯王及將相等三十八人,統說皇中子恒,賢智溫良,可以王代,高祖遂封恒為代王,使都晉陽。這代王恒就是薄姬所生,薄姬見幸高祖,一索得男。見前文。後來高祖專寵戚姬,幾把薄姬置諸不睬,薄姬卻毫無怨言,但將恒撫養成人,幸得受封代地。恒辭行就國,索性將母妃也一同接去。高祖原看薄姬如路人,隨他母子偕行,薄姬反得跳出禍門,安享富貴去了。小子有詩詠道:
  其道生離不足歡,北行母子尚團圞﹔
  試看人彘貽奇禍,得寵何如失寵安!
  高祖既將代王恒母子,遣發出去,忽接著呂後密報,說是誅死韓信,並夷三族。惹得高祖又喜又驚。畢竟韓信何故誅夷,且至下回再詳。  

  周昌固爭廢立,力持正道,不可謂非漢之良臣。或謂太子不廢,呂後乃得擅權,幾至以呂代劉,是昌之一爭,反足貽禍,此說實似是而非。呂氏之得擅權於日後,實自高祖之聽殺韓彭,乃至釀成隱患,於太子之廢立與否,尚無與也。惟高祖既欲保全趙王,不若使與戚姬同行。戚姬既去,則免為呂後之眼中釘,而怨亦漸銷。試觀代王母子之偕出,並無他虞,可以知矣。乃不忍遠離寵妾,獨使周昌相趙,昌雖強項,其如呂後何哉!若夫陳豨之謀反,啟於韓信,而卒致無成,例以「春秋」大義,則豨實有不忠之罪,正不得徒咎淮陰也,豨若效忠,豈淮陰一言所能轉移乎?綱目不書信反,而獨書豨反,有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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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9 13:50:2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回     悍呂後毒計戮功臣 智陸生善言招蠻酋



  卻說韓信自降封以後,怏怏失望,前與陳豨話別,陰有約言。及豨謀反,高祖引兵親征,信托故不從,高祖也不令隨行。原來高祖得滅項王,大功告成,不欲再用韓信,信還想誇功爭勝,不甘退居人後,因此君臣猜忌,越積越深。一日信入朝見駕,高祖與論諸將才具,信品評高下,均未滿意。高祖道:「如我可領多少兵馬?」信答道:「陛下不過能領十萬人。」高祖道:「君自問能領若干?」信遽答道:「多多益善。」高祖笑道:「君既多多益善,如何為我所擒?」信半晌才道:「陛下不善統兵,卻善馭將,信所以為陛下所擒。且陛下所為,均由天授,不是單靠人力呢。」高祖又付諸一笑。待信退朝,尚注目多時,方才入內。看官可知高祖意中,是更添一層疑忌了。及出師征豨,所有都中政事,內委呂後,外委蕭何,因得放心前去。
  呂後正想乘隙攬權,做些驚天動地的事業,使人畏服。三語見血。適有韓信舍人欒說,遣弟上書,報稱信與陳豨通謀,前次已有密約,此次擬遙應陳豨,乘著夜間不備,破獄釋囚,進襲皇太子云云。呂後得書,當然惶急,便召入蕭何,商定秘謀。特遣一心腹吏役,假扮軍人,悄悄的繞出北方,復入長安,只說由高祖遣來,傳遞捷音,已將陳豨破滅云云。朝臣不知有詐,便即聯翩入賀,只韓信仍然稱病,杜門不出。蕭何借著問病的名目,親來探信,信不便拒絕,沒奈何出室相迎。何握手與語道:「君不過偶然違和,當無他慮,現在主上遣報捷書,君宜入宮道賀,借釋眾疑。奈何杜門不出呢?」信聽了何言,不得已隨何入宮。誰知宮門裡面,已早伏匿武士,俟信入門,就一齊擁出,把信拿下。信急欲呼何相救,何早已避開,惟呂後含著怒臉,坐在長樂殿中,一見信至:便嬌聲喝道:「汝何故與陳豨通謀,敢作內應?」信答辯道:「此話從何而來?」呂後道:「現奉主上詔命,陳豨就擒,供稱由汝主使,所以造反,且汝舍人亦有書告發,汝謀反屬實,尚有何言?」信還想申辯,偏呂後不容再說,竟令武士將信推出,即就殿旁鐘室中,處置死刑。信仰天長歎道:「我不用蒯徹言,反為兒女子所詐,豈非天命?」說至此,刀已近頸,砉然一聲,頭已墜地。
  看官閱過前文,應知蕭何追信回來,登壇拜將,何等重用。就是垓下一戰,若非信足智多謀,圍困項王,高祖亦未必驟得天下,乃十大功勞,一筆勾銷,前時力薦的蕭丞相,反且向呂後進策,誘信入宮,把他處決,豈不可歎?後人為信悲吟云: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原是一句公論。尤可痛的是韓信被殺,倒也罷了,信族何罪,也要夷滅,甚至父族母族妻族,一古腦兒殺盡,冤乎不冤,慘乎不慘!世間最毒婦人心,即此已見呂後之潑悍。
  高祖接得此報,驚喜交並,當即至長安一行,夫妻相見,並不責後擅殺,只問韓信死時,有無他語。其欲信之死也,久矣。呂後謂信無別言,但自悔不用蒯徹計議。高祖驚愕道:「徹系齊人,素有辯才,不應使他漏網,再哄他人。」乃即使人赴齊,傳語曹參,速將蒯徹拿來。參怎敢違慢,嚴飭郡吏,四處兜拿,任他蒯徹如何佯狂,也無從逃脫,被吏役拿解進京,由高祖親自鞫問,怒目詰責道:「汝敢教淮陰侯造反麼?」徹直答道:「臣原叫他獨立,可惜豎子不聽我言,遂至族誅,若豎子肯用臣計,陛下怎得殺他?」高祖大怒,喝令左右烹徹。徹呼天鳴冤,高祖道:「汝教韓信造反,罪過韓信,理應受烹,還有何冤?」徹朗聲說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高材疾足,方能先得。此時有甚麼君臣名義,箝制人心。臣聞跖犬可使吠堯,堯豈不仁?犬但知為主,非主即吠。臣當時亦唯知韓信,不知陛下,就是今日海內粗平,亦未嘗無暗地懷謀,欲為陛下所為。試問陛下能一一盡烹否?人不盡烹,獨烹一臣,臣所以要呼冤了!」佯狂不能免禍,還是用彼三寸舌。蒯徹佯狂見前文。高祖聞言,不禁微笑道:「汝總算能言善辯,朕便赦汝罷!」遂令左右將徹釋縛,徹再拜而出,仍回到齊國去了。究竟是能說的好處。
  且說梁王彭越,佐漢滅楚,戰功雖不及韓信,卻也相差不遠,截楚糧道,燒楚積聚,卒使項王食盡,蹙死垓下,這種功勞,也好算是漢將中的翹楚。自韓信被擒,降王為侯,越亦恐及禍,陰有戒心。到了陳豨造反,高祖親征,曾派人召越,使越會師,越托病不赴,是越亦大失著。惹動高祖怒意,馳詔詰責。越又覺生恐,擬自往謝罪,部將扈輒旁阻道:「王前日不行,今日始往,定必成擒,不如就此舉事,乘虛西進,截住漢帝歸路,尚可快心。」越聽了扈輒一半計策,仍然借口生病,未嘗往謝。但究竟不敢造反,只是蹉跎度日。不料被梁太僕聞知,暗暗記著,當下瞧越不起,擅自行事。越欲把他治罪,他卻先發制人,竟一溜煙似的往報高祖。適值高祖返洛,途中遇著,便即上書告訐,謂越已與扈輒謀反。高祖信為實事,立遣將士齎詔到梁,出其不意,把越與扈輒兩人,一並拘至洛陽,便令廷尉王恬開訊辦。恬開審訊以後,已知越不聽輒言,無意造反,但默窺高祖微旨,不得不從重定讞,略言謀反計畫,出自扈輒,越果效忠帝室,理應誅輒報聞,今越不殺輒,顯是反形已具,應該依法論罪等語。高祖為了韓信受誅,入都按問情形,因將越事懸擱數日。前後呼應。及再到洛陽,乃下詔誅輒,貸越死罪,廢為庶人,謫徙至蜀地青衣縣居住。越無可奈何,只好依詔西往,行至鄭地,卻碰著一位女殺星,要將彭越的性命催討了去。看官道是何人?原來就是擅殺韓信的呂雉。直斥其名,痛嫉之至。
  呂後聞得彭越下獄,私心竊喜,總道高祖再往洛陽,定將越置諸死刑,除絕後患。偏高祖將他赦免,但令他廢徙蜀中,她一得此信,大為不然,所以即日啟行,要向高祖面談,請速殺越。冤家路狹,驀地相逢,便即呼越停住,假意慰問。越忙拜謁道旁,涕泣陳詞,自稱無罪,且乞呂後乘便說情,請高祖格外開恩,放回昌邑故里。向女閻羅求生,真是妄想。呂後毫不推辭,一口應允,就命越回,從原路同入洛陽,自己進見高祖,使越在宮外候信,越眼巴巴的恭候好音,差不多待了一日,那知宮中有衛士出來,復將他橫拖直拽,再至廷尉王恬開處候訊。王恬開也暗暗稱奇,便探聽宮內消息,再定讞詞。未幾已得確音,乃是呂後見瞭高祖,便勸高祖誅越,大旨謂越本壯士,徙入蜀中,仍舊養虎遺患,不如速誅為是,今特把越截住,囑使同來云云。一面囑令舍人告變,誣越暗招部兵,還想謀反,內煽外盅,不由高祖不從,因再執越,交付廷尉,重治越罪。恬開是個逢迎好手,更將原讞加重,不但誅及越身,還要滅越三族。越方知一誤再誤,悔無及了。詔令一下,悉依定讞,遂將越捆縛出去,梟首市曹。並把越三族拘至,全體屠戮。越既梟首示眾,還要把屍身醢作肉醬,分賜諸侯。何其殘忍若此?且就懸首處揭張詔書,如有人收祀越首,罪與越同。
  才閱數日,忽有一人素服來前,攜了祭品,向著越首,擺設起來,且拜且哭,當被守吏聞知,便將那人捉住,送至高祖座前。高祖怒罵道:「汝何人?敢來私祭彭越。」那人道:「臣系梁大夫欒布。」高祖越厲聲道:「汝難道不見我詔書,公然哭祭,想是與越同謀,快快就烹!」時殿前正擺著湯鑊,衛士等一聞命令,即將欒布提起,要向湯鑊中擲入。布顧視高祖道:「容待臣一言,死亦無恨。」高祖道:「盡管說來!」欒布道:「陛下前困彭城,敗走滎陽成臯間,項王帶領強兵,西向進逼,若非彭王居住梁地,助漢苦楚,項王早已入關了。當時彭王一動,關係非淺,從楚即漢破,從漢即楚破,況垓下一戰,彭王不至,項王亦未必遽亡。今天下已定,彭王剖符受封,豈不欲傳諸萬世,乃一征梁兵,適值彭王有病,不能遽至,便疑為謀反,誅彭王身,滅彭王族,甚至懸首醢肉,臣恐此後功臣,人人自危,不反也將逼反了!今彭王已死,臣嘗仕梁,敢違詔私祭,原是拚死前來,生不如死,情願就烹。」高祖見他語言慷慨,詞氣激昂,也覺得所為過甚,急命武士放下欒布,鬆開捆,授為都尉,布乃向高祖拜了兩拜,下殿自去。
  這欒布本是彭越舊友,向為梁人,家況甚寒,流落至齊充當酒保。後來被人掠賣,入燕為奴,替主報仇,燕將臧荼,舉為都尉。及荼為燕王,布即為燕將,已而荼起兵叛漢,竟至敗死,布為所擄,虧得梁王彭越,顧念交情,將布贖出,使為梁大夫。越受捕時,布適出使齊國,事畢回梁,始聞越已被誅,乃即趕至洛陽,向越頭下,致祭盡哀。古人有言:「烈士徇名。」又云:「士為知己者死。」欒布才算不愧哩!應該稱揚。
  惟高祖既誅彭越,即分梁地為二,東北仍號為梁,封子恢為梁王﹔西南號為淮陽,封子友為淮陽王。兩子為後宮諸姬所出,母氏失傳,小子也不敢臆造。只高祖猜忌異姓,改立宗支,明明是將中國土地,據為私產,也與秦始皇意見相似,異跡同情。若呂後妒悍情形,由內及外,無非為保全自己母子起見,這更可不必說了。譏刺得當。
  梁事已了,呂後勸高祖還都,高祖乃挈後同歸,入宮安居。約閱月餘,忽想起南粤地方,尚未平服,因特派楚人陸賈,齎著印綬,往封趙佗為南粤王,叫他安輯百越,毋為邊害。趙佗舊為龍川令,屬南海郡尉任囂管轄。囂見秦政失綱,中原大亂,也想乘時崛起,獨霸一方,會因老病纏綿,臥牀不起,到了將死時候,乃召趙佗入語道:「天下已亂,勝廣以後,復有劉項,幾不知何時得安。南海僻處蠻夷,我恐被亂兵侵入,意欲塞斷北道,自開新路,靜看世變如何,再定進止,不幸老病加劇,有志未逮,今郡中長吏,無可與言,只有足下倜儻不羈,可繼我志。此地負山面海,東西相距數千里,又有中原人士,來此寓居,正可引為臂助,足下能乘勢立國,卻也是一州的主子呢!」佗唯唯受教,囂即命佗行南海尉事。未幾囂死,佗為囂發喪,實任南海尉,移檄各關守將,嚴守邊防,截阻北路。所有秦時派置各縣令,陸續派兵捕戮,另用親黨接充。嗣是襲取桂林象郡,自稱南粤武王。及漢使陸賈,到了南海,佗雖不拒絕,卻大模大樣的坐在堂上,頭不戴冠,露出一個椎髻,身不束帶,獨伸開兩腳,形狀似箕,直至陸賈進來,仍然這般容態。陸賈素有口才,也不與他行禮,便朗聲開言道:「足下本是中國人,父母兄弟墳墓,都在真定,今足下反易天常,棄冠裂帶,要想舉區區南越,與天子抗衡,恐怕禍且立至了!試想秦為不道,豪傑並起,獨今天子得先入關,據有咸陽,平定暴秦。項羽雖強,終致敗亡,先後不過五年,海內即歸統一,這乃天意使然,並不是專靠人力呢!今足下僭號南越,不助天下誅討暴逆,天朝將相,俱欲移兵問罪,獨天子憐民勞苦,志在休息,特遣使臣至此,冊封足下,足下正應出郊相迎,北面稱臣。不意足下侈然自大,驟思抗命,倘天子得聞此事,赫然一怒,掘毀足下祖墓,屠滅足下宗族,再遣偏將領兵十萬,來討南越,足下將如何支持?就是南越吏民,亦且共怨足下,足下生命,就在這旦夕間了!」怵以利害,先挫其氣。佗乃竦然起座道:「久處蠻中,致失禮儀,還請勿怪!」賈答道:「足下知過能改,也好算是一位賢王。」佗因問道:「我與蕭何曹參韓信等人,互相比較,究竟孰賢?」賈隨口說道:「足下似高出一籌。」略略奉承,俾悅其心。佗喜溢眉宇,又進問道:「我比皇帝如何?」賈答說道:「皇帝起自豐沛,討暴秦,誅強楚,為天下興利除害,德媲五帝,功等三王,統天下,治中國,中國人以億萬計,地方萬里,盡歸皇帝,政出一家,自從天地開闢以來,未嘗得此!今足下不過數萬兵士,又僻居蠻荒,山海崎嶇,約不過大漢一郡,足下自思,能賽得過皇帝否?」佗大笑道:「我不在中國起事,故但王此地﹔若得居中國,亦未必不如漢帝呢!」乃留賈居客館中,連日與飲,縱談時事,賈應對如流,備極歡洽。佗欣然道:「越中乏才,無一可與共語,今得先生到來,使我聞所未聞,也是一幸。」賈因他氣誼相投,樂得多住數日,勸他誠心歸漢。佗為所感動,乃自願稱臣,遵奉漢約,並取出越中珍寶,作為贐儀,價值千金。賈亦將隨身所帶的財帛,送給趙佗,大約也不下千金,主客盡歡,方才告別。
  賈辭歸復命,高祖大悅,擢賈為大中大夫。賈既得主眷,時常進謁,每與高祖談論文治,輒援據詩書,說得津津有味。高祖討厭得很,向賈怒罵道:「乃公以馬上得天下,要用什麼詩書?」賈答道:「馬上得天下,難道好馬上治天下麼?臣聞湯武逆取順守,方能致治,秦並六國,任刑好殺,不久即亡。向使秦得有天下,施行仁義,效法先王,陛下怎能得滅秦為帝呢?」明白痛快。高祖聽說,暗自生慚,禁不住面頰發赤。停了半晌,方與賈語道:「汝可將秦所以失天下,與我所以得天下,分條解釋,並引古人成敗的原因,按事引證,著成一書,也可垂為後鑒了。」賈奉命趨出,費了好幾天工夫,輯成十二篇,奏聞高祖。高祖逐篇稱善,左右又齊呼萬歲,遂稱賈書為新語。小子有詩詠道:
  奉書出使赴南藩,折服梟雄語不煩。
  更有一編傳治道,古今得失好推原。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韓信謀反,出自舍人之一書,虛實尚未可知,呂後遽誘而殺之,無論其應殺與否,即使應殺,而出自呂後之專擅,心目中亦豈尚有高祖耶?或謂高祖出征,必有密意授諸帷房,故呂後得以專殺,此言亦不為無因,試觀高祖之不責呂後,與呂後之復請誅越,可以知矣。然吾謂韓彭之戮,高祖雖未嘗無意,而主其謀者,必為呂後。高祖擒信而不殺信,拘越而不殺越,猶有不忍之心,惟呂後陰悍過於高祖,高祖第黜之而不殺,呂後必殺之而後快,越可誣,信亦何不可誣?綱目於韓彭之殺,皆不書反,而殺信則獨書皇后,明其為呂後之專殺,於高祖固尚有恕辭也。婦有長舌,洵可畏哉!彼陸賈之招降趙佗,乃以口舌取功名,與酈食其隨何相類。惟馬上取天下,不能以馬上治二語,實足為佐治良謨,新語之作,流傳後世,謂為漢室良臣,不亦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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