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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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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蔡東藩]大漢之前漢(西漢含秦朝)通俗演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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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30 10:16:0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回     辟陽侯受椎斃命 淮南王謀反被囚



  卻說淮南王劉長,系高祖第五子,乃是趙姬所出。趙姬本在趙王張敖宮中,高祖自東垣過趙,當是討韓王信時候。張敖遂撥趙姬奉侍。高祖生性漁色,見了嬌滴滴的美人,怎肯放過?當即令她侍寢,一宵雨露,便種胚胎。高祖不過隨地行樂,管甚麼有子無子,歡娛了一兩日,便將趙姬撇下,逕自回都。薄倖人往往如此。趙姬仍留居趙宮,張敖聞她得倖高祖,已有身孕,不敢再使宮中居住,特為另築一舍,俾得休養。既而貫高等反謀發覺,事連張敖,一並逮治,見前文。張氏家眷,亦拘系河內獄中,連趙姬都被繫住。趙姬時將分娩,對著河內獄官,具陳高祖召幸事,獄官不禁伸舌,急忙報知郡守,郡守據實奏聞,那知事隔多日,毫無複音。趙姬有弟趙兼,卻與審食其有些相識,因即措資入都,尋至辟陽侯第中,叩門求謁。審食其還算有情,召他入見,問明來意,趙兼一一詳告,並懇食其代為疏通。食其卻也承認,入白呂後,呂後是個母夜叉,最恨高祖納入姬妾,怎肯替趙姬幫忙?反將食其搶白數語,食其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再說。趙兼待了數日 不得確報,再向食其處問明。食其謝絕不見,累得趙兼白跑一趟,只得回到河內。
  趙姬已生下一男,在獄中受盡痛苦,眼巴巴的望著皇恩大赦,偏由乃弟走將進來,滿面愁慘,語多支吾。趙姬始知絕望,且悔且恨,哭了一日,竟自尋死。待至獄吏得知,已經氣絕,無從施救。一夕歡娛,落了這般結果,真是張敖害她。只把遺下的嬰孩,僱了一個乳媼,好生保護,靜候朝中消息。可巧張敖遇赦,全家脫囚,趙姬所生的血塊兒,復由郡守特派吏目,偕了乳媼,同送入都。高祖前時怨恨張敖,無暇顧及趙姬,此時聞趙姬自盡,只有遺孩送到,也不禁記念舊情,感歎多時。遲了遲了。當下命將遺孩抱入,見他狀貌魁梧,與己相似,越生了許多憐惜,取名為長,遂即交與呂後,囑令撫養,並飭河內郡守,把趙姬遺棺,發往原籍真定,妥為埋葬。屍骨早寒,曉得甚麼?呂後雖不願撫長,但因高祖鄭重叮囑,也不便意外虐待。好在長母已亡,不必生妒,一切撫養手續,自有乳媼等掌管,毋庸勞心,因此聽他居住,隨便看管。
  好容易過了數年,長已有五六歲了,生性聰明,善承呂後意旨,呂後喜他敏慧,居然視若己生,長因得無恙。及出為淮南王,才知生母趙姬,冤死獄中,母舅趙兼,留居真定,因即著人往迎母舅。到了淮南,兩下談及趙姬故事,更添出一重怨恨,無非為了審食其不肯關說,以致趙姬身亡。長記在心中,嘗欲往殺食其,只苦無從下手,未便遽行。及文帝即位,食其失勢,遂於文帝三年,借了入朝的名目,逕詣長安。文帝素來孝友,聞得劉長來朝,很表歡迎,接見以後,留他盤桓數日。長年已逾冠,膂力方剛,兩手能扛巨鼎,膽大敢為,平日在淮南時,嘗有不奉朝命,獨斷獨行等事,文帝只此一弟,格外寬容。此次見文帝留與盤桓,正合長意。一日長與文帝同車,往獵上苑,在途交談,往往不顧名分,但稱文帝為大兄。文帝仍不與較,待遇如常。長越覺心喜,自思入京朝覲,不過具文,本意是來殺審食其,借報母仇。況主上待我甚厚,就使把食其殺死,當也不致加我大罪,此時不再下手,更待何時!乃暗中懷著鐵椎,帶領從人,乘車去訪審食其。食其聞淮南王來訪,怎敢怠慢?慌忙整肅衣冠,出門相迎。見長一躍下車,趨至面前,總道他前來行禮,趕先作揖。才經俯首,不防腦袋上面,突遭椎擊,痛徹心腑,霎時間頭旋目暈,跌倒地上。長即令從人趨近,梟了食其首級,上車自去。
  食其家內,非無門役,但變生倉猝,如何救護?且因長是皇帝親弟,氣燄逼人,怎好擅出擒拿,所以長安然走脫,至宮門前下車,直入闕下,求見文帝。文帝當然出見,長跪伏殿階,肉袒謝罪,轉令文帝吃了一驚,忙問他為著何事?長答說道:「臣母前居趙國,與貫高謀反情事,毫無干涉。辟陽侯明知臣母冤枉,且嘗為呂後所寵,獨不肯入白呂後,懇為代陳,便是一罪,趙王如意,母子無辜,枉遭毒害,辟陽侯未嘗力爭,便是二罪,高後封諸呂為王,欲危劉氏,辟陽侯又默不一言,便是三罪,辟陽侯受國厚恩,不知為公,專事營私,身負三罪,未正明刑,臣謹為天下誅賊,上除國蠹,下報母仇!惟事前未曾請命,擅誅罪臣,臣亦不能無罪,故伏闕自陳,願受明罰。」強詞亦足奪理。文帝本不悅審食其,一旦聞他殺死,倒也快心,且長為母報仇,跡雖專擅,情尚可原,因此叫長退去,不復議罪。長已得逞志,便即辭行,文帝准他回國,他就備好歸裝,昂然出都去了。中郎將袁盎,入宮進諫道:「淮南王擅殺食其,陛下乃置諸不問,竟令歸國,恐此後愈生驕縱,不可複製。臣聞尾大不掉,必滋後患,願陛下須加裁抑,大則奪國,小則削地,方可防患未萌,幸勿再延!」文帝不言可否,盎只好退出。
  過了數日,文帝非但不治淮南王,反追究審食其私黨,竟飭吏往拿朱建。建得了此信,便欲自殺,諸子勸阻道:「生死尚未可知,何必自盡!」建慨然道:「我死當可無事,免得汝等罹禍了!」遂拔劍自剄。吏人回報文帝,文帝道:「我並不欲殺建,何必如此!」遂召建子入朝,拜為中大夫。建為食其而死,也不值得,幸虧遇著文帝,尚得貽蔭兒曹。
  越年為文帝四年,丞相灌嬰病逝,升任御史大夫張蒼為丞相,且召河東守季布進京,欲拜為御史大夫。布自中郎將出守河東,河東百姓,卻也悅服。布為中郎將,見前文。當時有個曹邱生,與布同為楚人,流寓長安,結交權貴,宦官趙談,常與往來,就是竇皇后兄竇長君,亦相友善,曹邱生得借勢斂錢,招權納賄。布雖未識曹邱生,姓名卻是熟悉,因聞曹邱生所為不合,特致書竇長君,敘述曹邱生劣跡,勸他勿與結交。竇長君得書後,正在將信將疑,巧值曹邱生來訪長君,自述歸意,並請長君代作一書,向布介紹。長君微笑道:「季將軍不喜足下,願足下毋往!」曹邱生道:「僕自有法說動季將軍,只教得足下一書,為僕先容,僕方可與季將軍相見哩。」長君不便峻拒,乃泛泛的寫了一書,交與曹邱生。曹邱生歸至河東,先遣人持書投入,季布展開一看,不禁大怒,既恨曹邱生,復恨竇長君,兩恨交並,便即盛氣待著。俄而曹邱生進來,見布怒容滿面,卻毫不畏縮,意向布長揖道:「楚人有言:得黃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諾,足下雖有言必踐,但有此盛名,也虧得旁人揄揚。僕與足下同是楚人,使僕為足下游譽,豈不甚善,何必如此拒僕呢!」布素來好名,一聽此言,不覺轉怒為喜,即下座相揖,延為上客。留館數月,給他厚贐,曹邱生辭布歸楚,復由楚入都,替他揚名,得達主知。文帝乃將布召入,有意重任,忽又有人入毀季布,說他好酒使氣,不宜內用,轉令文帝起疑,躊躇莫決。布寓京月餘,未得好音,乃入朝進奏道:「臣待罪河東,想必有人無故延譽,乃蒙陛下寵召。今臣入都月餘,不聞後命,又必有人乘間毀臣。陛下因一譽賜召,一毀見棄,臣恐天下將窺見淺深,競來嘗試了。」文帝被他揭破隱衷,卻也自慚,半晌方答諭道:「河東是我股肱郡,故特召君前來,略問情形,非有他意。今仍煩君復任,幸勿多疑。」布乃謝別而去。
  惟布有弟季心,亦嘗以任俠著名,見有不平事件,輒從旁代謀,替人泄忿。偶因近地土豪,武斷鄉曲,由季心往與理論,土豪不服,心竟把他殺死,避匿袁盎家中。盎方得文帝寵信,即出與調停,不致加罪,且薦為中司馬。因此季心以勇聞,季布以諾聞。相傳季布季心,氣蓋關中,便是為此,這且不必細表。詳敘季布兄弟,無非借古諷今。
  且說絳侯周勃,自免相就國後,約有年餘,每遇河東守尉,巡視各縣,往往心不自安,披甲相見,兩旁護著家丁,各持兵械,似乎有防備不測的情形。這叫做心勞日拙。河東守尉,未免驚疑,就中有一個促狹人員,上書告訐,竟誣稱周勃謀反。文帝已陰蓄猜疑,見了告變的密書,立諭廷尉張釋之,叫他派遣幹員,逮勃入京。釋之不好怠慢,只得派吏赴絳,會同河東守季布,往拿周勃。布亦知勃無反意,惟因詔命難違,不能不帶著兵役,與朝吏同至絳邑,往見周勃。勃仍披甲出迎,一聞詔書到來,已覺得忐忑不寧,待至朝吏讀罷,嚇得目瞪口呆,幾與木偶相似。披甲設兵,究有何益!還是季布叫他卸甲,勸慰數語,方令朝吏好生帶著,同上長安。
  入都以後,當然下獄,廷尉原是廉明,獄吏總要需索。勃初意是不青出錢,偏被獄吏冷嘲熱諷,受了許多腌臢氣,那時只好取出千金,分作饋遺。獄吏當即改換面目,小心供應。既而廷尉張釋之,召勃對簿,勃不善申辯,經釋之面訊數語,害得舌結詞窮,不發一言。還虧釋之是個好官,但令他還系獄中,一時未曾定讞。獄吏既得勃賂,見勃不能置詞,遂替他想出一法,只因未便明告,乃將文牘背後,寫了五字,取出示勃。得人錢財,替人消災,還算是好獄吏。勃仔細瞧著,乃是以公主為證五字,才覺似夢方醒。待至家人入內探視,即與附耳說明。原來勃有數子,長名勝之,曾娶文帝女為妻,自勃得罪解京,勝之等恐有不測,立即入京省父,公主當亦同來。惟勝之平日,與公主不甚和恊,屢有反目等情,此時為父有罪,沒奈何央懇公主,代為轉圜。公主還要擺些身架,直至勝之五體投地,方嫣然一笑,入宮代求去了。這是筆下解頤處。
  先是釋之讞案,本主寬平,一是文帝出過中渭橋,適有人從橋下走過,驚動御馬,當由侍衛將行人拿住,發交廷尉。文帝欲將他處死,釋之止斷令罰金,君臣爭執一番,文帝駁不過釋之,只得依他判斷,罰金了事。一是高廟內座前玉環,被賊竊去,賊為吏所捕,又發交廷尉。釋之奏當棄市,文帝大怒道:「賊盜我先帝法物,罪大惡極,不加族誅,叫朕如何恭承宗廟呢!」釋之免冠頓首道:「法止如此,假如愚民無知,妄取長陵一抔土,陛下將用何法懲辦?」這數語喚醒文帝,也覺得罪止本身,因入白薄太后,薄太后意議從同,遂依釋之言辦理罷了。插敘兩案,表明釋之廉平。此次審問周勃,實欲為勃解免,怎奈勃口才不善,未能辯明,乃轉告知袁盎。盎嘗劾勃驕倨無禮,見四六回。至是因釋之言,獨奏稱絳侯無罪。還有薄太后弟昭,因勃曾讓與封邑,感念不忘,所以也入白太后,為勃伸冤。薄太后已得公主泣請,再加薄昭一番面陳,便召文帝入見。文帝應召進謁,太后竟取頭上冒巾,向文帝面前擲去,且怒說道:「絳侯握皇帝璽,統率北軍,彼時不想造反,今出居一小縣間,反要造反麼?汝聽了何人讒構,乃思屈害功臣!」文帝聽說,慌忙謝過,謂已由廷尉訊明冤情,便當釋放云云。太后乃令他臨朝,赦免周勃。好在釋之已詳陳獄情,證明勃無反意,文帝不待閱畢,即使人持節到獄,將勃釋免。
  勃幸得出獄,喟然歎道:「我嘗統領百萬兵,不少畏忌,怎知獄吏驕貴,竟至如此!」說罷,便上朝謝恩。文帝仍令回國,勃即陛辭而出,聞得薄昭袁盎張釋之,俱為排解,免不得親自往謝。盎與勃追述彈劾時事,勃笑說道:「我前曾怪君,今始知君實愛我了!」遂與盎握手告別,出都去訖。勃已返國,文帝知他不反,放下了心。獨淮南王劉長,驕恣日甚,出入用天子警蹕,擅作威福。文帝貽書訓責,長抗詞答復,願棄國為布衣,守冢真定。明是怨言。當由文帝再令將軍薄昭,致書相戒,略云:
   竊聞大王剛直而勇,慈惠而厚,貞信多斷,是天以聖人之資奉大王也。今大王所行,不稱天資。皇帝待大王甚厚,而乃輕言恣行,以負謗於天下,甚非計也。夫大王以千里為宅居,以萬民為臣妾,此高皇帝之厚德也。高帝蒙霜露,冒風雨,赴矢石,野戰攻城,身被瘡痍,以為子孫成萬世之業,艱難危苦甚矣。大王不思先帝之艱苦,至欲棄國為布衣,毋乃過甚!且夫貪讓國土之名,輕廢先帝之業,是謂不孝,父為之基而不能守,是為不賢,不求守長陵,而求守真定,先母后父,是謂不義,數逆天子之令,不順言節行,倖臣有罪,大者立誅,小者肉刑,是謂不仁,貴布衣一劍之任,賤王侯之位,是謂不智,不好學問大道,觸情妄行,是謂不祥。此八者危亡之路也,而大王行之,棄南面之位,奮諸賁之勇,專諸孟賁,古之力士。常出入危亡之路,臣恐高皇帝之神,必不廟食於大王之手明矣!昔者周公誅管叔放蔡叔以安周,齊桓殺其弟以反國,秦始皇殺兩弟,遷其母以安秦,頃王亡代,即劉仲事見前文。高帝奪其國以便事,濟北舉兵,皇帝誅之以安漢,周齊行之於古,秦漢用之於今,大王不察古今之所以安國便事,而欲以親戚之意望諸天子,不可得也。王若不改,漢系大王邸論相以下,為之奈何!夫墮父大業,退為布衣所哀,倖臣皆伏法而誅,為天下笑,以羞先帝之德,甚為大王不取也。宜急改操易行,上書謝罪,使大王昆弟歡欣於上,群臣稱壽於下,上下得宜,海內常安,願熟計而疾行之。行之有疑,禍如發矢,不可追已。
  長得書不悛,且恐朝廷查辦,便欲先發制人。當下遣大夫但等七十人,潛入關中,勾通棘蒲侯柴武子奇,同謀造反,約定用大車四十輛,載運兵器,至長安北方的谷口,依險起事。柴武即遣士伍開章,漢律有罪失官為士伍。往報劉長,使長南連閩越,北通匈奴,乞師大舉。長很是喜歡,為治家室,賜與財物爵祿。開章得了升官發財的幸遇,自然留住淮南,但遣人回報柴奇。不意使人不慎,竟被關吏搜出密書,奏報朝廷。文帝尚不忍拿長,但命長安尉往捕開章。長匿章不與,密與故中尉簡忌商議,將章誘入,一刀殺死,省得他入都饒舌。開章得享財祿,不過數日,所謂有無妄之福,必有無妄之災。悄悄的用棺殮屍,埋葬肥陵,佯對長安尉說道:「開章不知下落。」又令人偽設墳墓,植樹表書,有開章死葬此下六字。長安尉料他捏造,還都奏聞,文帝乃復遣使召長。長部署未齊,如何抗命,沒奈何隨使至都。丞相張蒼,典客行御史大夫事馮敬,暨宗正廷尉等,審得長謀反屬實,且有種種不法情事,應坐死罪,當即聯銜會奏,請即將長棄市。文帝仍不忍誅長,更命列侯吏二千石等申議,又皆復稱如法。畢竟文帝顧全同胞,赦長死罪,但褫去王爵,徙至蜀郡嚴道縣邛郵安置,並許令家屬同往,由嚴道縣令替他營室,供給衣食。一面將長載上輜車,派吏管押,按驛遞解,所有與長謀反等人,一並伏誅。
  長既出都,忽由袁盎進諫道:「陛下嘗縱容淮南王,不為預置賢傅相,所以致此。惟淮南王素性剛暴,驟遭挫折,必不肯受,倘有他變,陛下反負殺弟的惡名,豈不可慮!」文帝道:「我不過暫令受苦,使他知悔,他若悔過,便當令他回國呢。」盎見所言不從,當然退出。不料過了月餘,竟接到雍令急奏,報稱劉長自盡,文帝禁不住慟哭起來。小子有詩詠道:
  骨肉原來處置難,寬須兼猛猛兼寬﹔
  事前失算臨頭悔,聞死徒煩老淚彈。
  欲知劉長如何自盡,且至下回再詳。  

  審食其可誅而不誅,文帝之失刑,莫逾於此。及淮南王劉長入都,借朝覲之名,椎擊食其,實為快心之舉。但如長之擅殺大臣,究不得為無罪,貸死可也,仍使回國不可也。況長之驕恣,已見一斑,乘此罪而裁制之,則彼自無從謀反,當可曲為保全。昔鄭莊克段於鄢,公羊子謂其外心積慮,乃成於殺。文帝雖不若鄭莊之陰刻,然從表面上觀之,毋乃與鄭主之所為,相去無幾耶!況於重厚少文之周勃,常疑忌之,於驕橫不法之劉長,獨縱容之,暱其所親,而疑其所疏,謂為無私也得平!甚矣,私心之不易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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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中行說叛國降虜庭 緹縈女上書贖父罪



  卻說淮南王劉長被廢,徙錮蜀中,行至中道,淮南王顧語左右道:「何人說我好勇,不肯奉法?我實因平時驕縱,未嘗聞過,故致有今日。今悔已無及,恨亦無益,不如就此自了吧。」左右聽著,只恐他自己尋死,格外加防。但劉長已憤不欲生,任憑左右進食,卻是水米不沾,竟至活活餓死。左右尚沒有知覺,直到雍縣地方,縣令揭開車上封條,驗視劉長,早已僵臥不動,毫無氣息了。趙姬負氣自盡,長亦如此,畢竟有些遺傳性。當下吃了一驚,飛使上報。文帝聞信,不禁慟哭失聲,適值袁盎進來,文帝流涕與語道:「我悔不用君言,終致淮南王餓死道中。」盎乃勸慰道:「淮南王已經身亡,咎由自取,陛下不必過悲,還請寬懷。」文帝道:「我只有一弟,不能保全,總覺問心不安。」盎接口道:「陛下以為未安,只好盡斬丞相御史,以謝天下。」盎出此言,失之過激,後來不得其死,已兆於此。文帝一想,此事與丞相御史,究竟沒甚干涉,未便加誅。惟劉長經過的縣邑,所有傳送諸吏,及饋食諸徒,沿途失察,應該加罪,當即詔令丞相御史,派員調查,共得了數十人,一並棄市。冤哉枉也。並用列侯禮葬長,即就雍縣築墓,特置守冢三十戶。
  嗣又封長世子安為阜陵侯,次子勃為安陽侯,三子賜為周陽侯,四子良為東成侯,但民間尚有歌謠云:「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文帝有時出遊,得聞此歌,明知暗寓諷刺,不由的長歎道:「古時堯舜放逐骨肉,周公誅殛管蔡,天下稱為聖人,無非因他大義滅親,為公忘私,今民間作歌寓譏,莫非疑我貪得淮南土地麼?」乃追諡長為厲王,令長子安襲爵,仍為淮南王。惟分衡山郡封勃,庐江郡封賜,獨劉良已死,不復加封,於是淮南析為三國。
  長沙王太傅賈誼,得知此事,上書諫阻道:「淮南王悖逆無道,徙死蜀中,天下稱快。今朝廷反尊奉罪人子嗣,勢必惹人譏議,且將來伊子長大,或且不知感恩,轉想為父報仇,豈不可慮!」文帝未肯聽從,惟言雖不用,心中卻記念不忘,因特遣使召誼。誼應召到來,剛值文帝祭神禮畢,靜坐宣室中。宜室即未央宮前室。待誼行過了禮,便問及鬼神大要。誼卻原原本本,說出鬼神如何形體,如何功能,幾令文帝聞所未聞,文帝聽得入情,竟致忘倦,好在誼也越講越長,滔滔不絕,直到夜色朦朧,尚未罷休。文帝將身移近前席,盡管側耳聽著,待誼講罷出宮,差不多是月上三更了。文帝退入內寢,自言自歎道:「我久不見賈生,還道是彼不及我,今日方知我不及彼了。」越日頒出詔令,拜誼為梁王太傅。
  梁王揖系文帝少子,惟好讀書,為帝所愛,故特令誼往傅梁王。誼以為此次見召,必得內用,誰知又奉調出去,滿腔抑鬱,無處可揮,乃討論時政得失,上了一篇治安策,約莫有萬餘言,分作數大綱。應痛哭的有一事,是為了諸王分封,力強難制﹔應流涕的有二事,是為了匈奴寇掠,禦侮乏才﹔應長太息的有六事,是為了奢侈無度,尊卑無序,禮義不興,廉恥不行,儲君失教,臣下失御等情。文帝展誦再三,見他滿紙牢騷,似乎禍亂就在目前,但自觀天下大勢,一時不致遽變,何必多事紛更,因此把賈誼所陳,暫且擱起。
  只匈奴使人報喪,系是冒頓單於病死,子稽粥嗣立,號為老上單於。文帝意在羈縻,復欲與匈奴和親,因再遣宗室女翁主,漢稱帝女為公主,諸王女為翁主。往嫁稽粥,音育。作為閼氏。特派宦官中行說,護送翁主,同往匈奴。中行說不欲遠行,托故推辭,文帝以說為燕人,生長朔方,定知匈奴情態,所以不肯另遣,硬要說前去一行。說無法解免,悻悻起程,臨行時曾語人道:「朝廷中豈無他人,可使匈奴?今偏要派我前往,我也顧不得朝廷了。將來助胡害漢,休要怪我!」小人何足為使,文帝太覺誤事。旁人聽著,只道他是一時憤語,況偌大閹人,能有甚麼大力,敢為漢患?因此付諸一笑,由他北去。
  說與翁主同到匈奴,稽粥單於見有中國美人到來,當然心喜,便命說住居客帳,自挈翁主至後帳中,解衣取樂。翁主為勢所迫,無可奈何,只好拚著一身,由他擺佈。這都是婁敬害她。稽粥暢所欲為,格外滿意,遂立翁主為閼氏,一面優待中行說,時與宴飲。說索性降胡,不願回國,且替他想出許多計策,為強胡計。先是匈奴與漢和親,得漢所遺繒絮食物,視為至寶,自單於以至貴族,並皆衣繒食米,詡詡自得。說獨向稽粥獻議道:「匈奴人眾,敵不過漢朝一郡,今乃獨霸一方,實由平常衣食,不必仰給漢朝,故能兀然自立。現聞單於喜得漢物,願變舊俗,恐漢物輸入匈奴,不過十成中的一二成,已足使匈奴歸心相率降漢了。」稽粥卻也驚愕,惟心中尚戀著漢物,未肯遽棄,就是諸番官亦似信非信,互有疑議。說更將繒帛為衣,穿在身上,向荊棘中馳騁一周,繒帛觸著許多荊棘,自然破裂。說回入帳中,指示大眾道:「這是漢物,真不中用!」說罷,又換服氈裘,仍赴荊棘叢中,照前跑了一番,並無損壞。乃更入帳語眾道:「漢朝的繒絮,遠不及此地的氈裘,奈何舍長從短呢!」眾人皆信為有理,遂各穿本國衣服,不願從漢。說又謂漢人食物,不如匈奴的羶肉酪漿,每見中國酒米,輒揮去勿用。番眾以說為漢人,猶從胡俗,顯見是漢物平常,不足取重了。本國人喜用外國貨,原是大弊,但如中行說之教導匈奴,曾自知為中國人否?
  說見匈奴已不重漢物,更教單於左右,學習書算,詳記人口牲畜等類。會有漢使至匈奴聘問,見他風俗野蠻,未免嘲笑,中行說輒與辯駁,漢使譏匈奴輕老,說答辯道:「漢人奉命出戍,父老豈有不自減衣食,齎送子弟麼?且匈奴素尚戰攻,老弱不能鬥,專靠少壯出戰,優給飲食,方可戰勝沙場,保衛家室,怎得說是輕老哩!」漢使又言匈奴父子,同臥穹庐中,父死妻後母,兄弟死即取兄弟妻為妻,逆理亂倫,至此已極。說又答辯道:「父子兄弟死後,妻或他嫁,便是絕種,不如取為己妻,卻可保全種姓,所以匈奴雖亂,必立宗種。一派胡言。今中國侈言倫理,反致親族日疏,互相殘殺,這是有名無實,徒事欺人,何足稱道呢!」這數語卻是中國通弊,但不應出自中行說之口。漢使總批駁他無禮無義,說謂約束逕然後易行,君臣簡然後可久,不比中國繁文縟節,毫無益處。後來辯無可辯,索性厲色相問道:「漢使不必多言,但教把漢廷送來各物,留心檢點,果能盡善盡美,便算盡職,否則秋高馬肥,便要派遣鐵騎,南來踐踏,休得怪我背約呢!」可惡之極。漢使見他變臉,只得罷論。
  向來漢帝遺匈奴書簡,長一尺一寸,上面寫著,皇帝敬問匈奴大單於無恙,隨後敘及所贈物件,匈奴答書,卻沒有一定制度。至是說教匈奴制成復簡,長一尺二寸,所加封印統比漢簡闊大,內寫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於,敬問漢皇帝無恙云云。說既幫著匈奴主張簡約,何以復書上要這般誇飾。漢使攜了匈奴復書,歸報文帝,且將中行說所言,敘述一遍,文帝且悔且懮,屢與丞相等議及,注重邊防。梁王太傅賈誼,聞得匈奴悖嫚,又上陳三表五餌的秘計,對待單於。大略說是:
   臣聞愛人之狀,好人之技,仁道也,信為大操常義也,愛好有實,已諾可期,十死一生,彼將必至,此三表也。賜之盛服車乘以壞其目,賜之盛食珍味以壞其口,賜之音樂婦人以壞其耳,賜之高堂邃宇倉庫奴婢以壞其腹,於來降者嘗召幸之,親酌手食相娛樂以壞其心,此五餌也。
  誼既上書,復自請為屬國官吏,主持外交,謂能系單於頸,笞中行說背,說得天花亂墜,議論驚人。未免誇張。文帝總恐他少年浮誇,行不顧言,仍將來書擱置,未嘗照行。一年又一年,已是文帝十年了,文帝出幸甘泉,親察外情,留將軍薄昭守京。昭得了重權,遇事專擅,適由文帝遣到使臣,與昭有仇,昭竟將來使殺死。文帝聞報,忍無可忍,不得不把他懲治。只因賈誼前上治安策中,有言公卿得罪,不宜拘辱,但當使他引決自裁,方是待臣以禮等語。於是令朝中公卿,至薄昭家飲酒,勸使自盡。昭不肯就死,文帝又使群臣各著素服,同往哭祭。昭無可奈何,乃服藥自殺。昭為薄太后弟,擅戮帝使,應該受誅,不過文帝未知預防,縱成大罪,也與淮南王劉長事相類。這也由文帝有仁無義,所以對著宗親,不能無憾哩。敘斷平允。
  越年為文帝十一年,梁王揖自梁入朝,途中馳馬太驟,偶一失足,竟致顛蹷。揖墜地受傷,血流如注,經醫官極力救治,始終無效,竟致畢命。梁傅賈誼,為梁王所敬重,相契甚深,至是聞王暴亡,哀悲的了不得,乃奏請為梁王立後。且言淮陽地小,未足立國,不如並入淮南。惟淮陽水邊有二三列城,可分與梁國,庶梁與淮南,均能自固云云。文帝覽奏,願如所請,即徙淮陽王武為梁王,武與揖為異母兄弟,揖無子嗣,因將武調徙至梁,使武子過承揖祀。又徙太原王參為代王,並有太原。武封淮陽王,參封太原王,見四七、四八回中。這且待後再表。
  惟賈誼既不得志,並痛梁王身死,自己為傅無狀,越加心灰意懶,鬱鬱寡歡,過了年餘,也至病瘵身亡。年才三十三歲。後人或惜誼不能永年,無從見功,或謂誼幸得蚤死,免至亂政,眾論悠悠,不足取信,明眼人自有真評,毋容小子絮述了。以不斷斷之。
  且說匈奴國主稽粥單於,自得中行說後,大加親信,言聽計從。中行說導他入寇,屢為邊患,文帝十一年十一月中,又入侵狄道,掠去許多人畜。文帝致書匈奴,責他負約失信,稽粥亦置諸不理。邊境戍軍,日夕戒嚴,可奈地方袤延,約有千餘里,顧東失西,顧西失東,累得兵民交困,雞犬不寧。當時有一個太子家令,姓鼂名錯,音措初習刑名,繼通文學,入官太常掌故,進為太子舍人,轉授家令。太子啟喜他才辯,格外優待,號為智囊。他見朝廷調兵征餉,出御匈奴,因即乘機上書,詳陳兵事。無非衒才。大旨在得地形、卒服習、器用利三事,地勢有高下的分別,匈奴善山戰,中國善野戰,須捨短而用長﹔士卒有強弱的分別,選練必精良,操演必純熟,毋輕舉而致敗﹔器械有利鈍的分別,勁弩長戟利及遠,堅甲銛刃利及近,貴因時而制宜。結末復言用夷攻夷,最好是使降胡義渠等,作為前驅,結以恩信,賜以甲兵,與我軍相為表裡,然後可制匈奴死命。統篇不下數千言,文帝大為稱賞,賜書褒答。錯又上言發卒守塞,往返多勞,不如募民出居塞下,教以守望相助,緩急有資,方能持久無虞,不致涣散。還有入粟輸邊一策,乃是令民納粟入官,接濟邊餉,有罪可以免罪,無罪可以授爵,就入粟的多寡,為級數的等差。此說為賣官鬻爵之俑,最足誤國。文帝多半採用,一時頗有成效,因此錯遂得寵。
  錯且往往引經釋義,評論時政。說起他的師承,卻也有所傳授。錯為太常掌故時,曾奉派至濟南,向老儒伏生處,專習尚書。伏生名勝,通尚書學,曾為秦朝博士,自秦始皇禁人藏書,伏生不能不取書出毀,只有尚書一部,乃是研究有素,不肯繳出,取藏壁中。及秦末天下大亂,伏生早已去官,避亂四徙,直至漢興以後,書禁復開,才敢回到家中,取壁尋書。偏壁中受著潮濕,將原書大半爛毀,只剩了斷簡殘編,取出檢視,僅存二十九篇,還是破碎不全。文帝即位,詔求遺經,別經尚有人民藏著,陸續獻出,獨缺尚書一經。嗣訪得濟南伏生,以尚書教授齊魯諸生,乃遣錯前往受業。伏生年衰齒落,連說話都不能清晰,並且錯籍隸潁川,與濟南距離頗遠,方言也不甚相通,幸虧伏生有一女兒,名叫羲娥,夙秉父傳,頗通尚書大義。當伏生講授時,伏女立在父側,依著父言,逐句傳譯,錯才能領悟大綱。尚有兩三處未能體會,只好出以己意,曲為引伸。其實伏生所傳尚書二十九篇,原書亦已斷爛,一半是伏生記憶出來,究竟有無錯誤,也不能悉考。後至漢武帝時,魯恭王壞孔子舊宅,得孔壁所藏書經,字跡亦多腐蝕,不過較伏生所傳,又加二十九篇,合成五十八篇,由孔子十二世孫孔安國考訂箋注,流傳後世。這且慢表。
  惟鼂錯受經伏生,實靠著伏女轉授,故後人或說他受經伏女,因父成名,一經千古,也可為女史生色了。不沒伏女。當時齊國境內,尚有一個閨閣名姝,揚名不朽,說將起來,乃是前漢時代的孝女,比那伏女羲娥,還要膾炙人口,世代流芳。看官欲問她姓名,就是太倉令淳於意少女緹縈。從伏女折入緹縈,映帶有致。淳於意家居臨淄,素好醫術,嘗至同郡元裡公乘陽慶處學醫。公乘系漢官名,意在待乘公車,如征君同義。慶已七十餘歲,博通醫理,無子可傳,自淳於意入門肄業,遂將黃帝扁鵲脈書,及五色診病諸法,一律取授,隨時講解。意悉心研究,三年有成,乃辭師回裡,為人治病,能預決病人生死,一經投藥,無不立愈,因此名聞遠近,病家多來求醫,門庭如市。但意雖善醫,究竟只有一人精力,不能應接千百人,有時不堪煩擾,往往出門遊行。且向來落拓不羈,無志生產,曾做過一次太倉令,未幾辭去,就是與人醫病,也是隨便取資,不計多寡。只病家踵門求治,或值意不在家中,竟致失望,免不得憤懑異常,病重的當即死了。死生本有定數,但病人家屬,不肯這般想法,反要說意不肯醫治,以致病亡。怨氣所積,釀成禍祟。至文帝十三年間,遂有勢家告發意罪,說他借醫欺人,輕視生命。當由地方有司,把他拿訊,讞成肉刑。只因意曾做過縣令,未便擅加刑罰,不能不奏達朝廷,有詔令他押送長安。為醫之難如此。
  意無子嗣,只有五女,臨行時都去送父,相向悲泣。意長歎道:「生女不生男,緩急無所用。」為此兩語,激動那少女緹縈的血性,遂草草收拾行李,隨父同行。好容易到了長安,意被系獄中,緹縈竟拚生詣闕,上書籲請。文帝聽得少女上書,也為驚異,忙令左右取入。展開一閱,但見書中有要語云:
   妾父為吏,齊中嘗稱其廉平,今坐法當刑,妾傷夫死者不可復生,刑者不可復屬,雖欲改過自新,其道莫由,終不可得。妾願沒入為官婢,以贖父刑罪,使得改過自新也。
  文帝閱畢,禁不住淒惻起來,便命將淳於意赦罪,聽令挈女歸家。小子有詩贊緹縈道:
  欲報親恩入漢關,奉書詣闕拜天顏,
  世間不少男兒漢,可似緹縈救父還。
  既而文帝又有一詔,除去肉刑。欲知詔書如何說法,待至下回述明。  

  與外夷和親,已為下策,又強遣中行說以附益之,說本閹人,即令其存心無他,猶不足以供使令,況彼固有言在先,將為漢患耶!文帝必欲遣說,果何為者?賈誼三表五餌之策,未盡可行,即如鼂錯之屢言邊事,有可行者,有不可行者。要之御夷無他道,不外內治外攘而已,捨此皆非至計也。錯受經於伏生,而伏女以傳﹔伏女以外,又有上書贖罪之緹縈,漢時去古未遠,故尚有女教之留遺,一以傳經著,一以至孝聞,巾幗中有此人,賈鼂輩且有愧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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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30 11:23:5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回     老郎官犯顏救魏尚 賢丞相當面劾鄧通



  卻說文帝既赦淳於意,令他父女歸家。又因緹縈書中,有刑者不可復屬一語,大為感動,遂下詔革除肉刑。詔云:
   詩曰:愷悌君子,民之父母,今人有過,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改過為善,而道無繇至,朕甚憐之!夫刑至斷肢體,刻肌膚,終身不息,何其痛而不德也!豈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有以易之!
  丞相張蒼等奉詔後,改定刑律,條議上聞。向來漢律規定肉刑,約分三種,一為黥,就是面上刻字﹔二為劓,就是割鼻﹔三為斷左右趾,就是把足趾截去。經張蒼等會議改制,乃是黥刑改充苦工,罰為城旦舂﹔城旦即旦夕守城,見前注。劓刑改作笞三百,斷趾刑改作笞五百,文帝並皆依議。嗣是罪人受刑,免得殘毀身體,這雖是文帝的仁政,但非由孝女緹縈上書,文帝亦未必留意及此。可見緹縈不但全孝,並且全仁。小小女子,能做出這般美舉,怪不得千古流芳了!極力闡揚。後來文帝聞淳於意善醫,又復召到都中,問他學自何師,治好何人?俱由意詳細奏對,計除尋常病症外,共療奇病十餘人,統在齊地。小子無暇具錄,看官試閱《史記》中倉公列傳,便能分曉。倉公就是淳於意,意曾為太倉令,故漢人號為倉公。
  話分兩頭:且說匈奴前寇狄道,掠得許多人畜,飽載而去。見前回。文帝用鼂錯計,移民輸粟,加意邊防,才算平安了兩三年。至文帝十四年冬季,匈奴又大舉入寇,騎兵共有十四萬眾,入朝那,越蕭關,殺斃北地都尉孫卬,又分兵入燒回中宮。宮系秦時所建。前鋒逕達雍縣甘泉等處,警報連達都中。文帝亟命中尉周舍,郎中令張武,並為將軍,發車千乘,騎卒十萬,出屯渭北,保護長安。又拜昌侯盧卿為上郡將軍。寧侯魏遫為北地將軍,隆慮侯周灶為隴西將軍,三路出發,分戍邊疆。一面大閱人馬,申教令,厚犒賞,準備御駕親征。群臣一再諫阻,統皆不從,直至薄太后聞悉此事,極力阻止,文帝只好順從母教,罷親征議,另派東陽侯張相如為大將軍,率同建成侯董赤,內史欒布,領著大隊,往擊匈奴。匈奴侵入塞內,騷擾月餘,及聞漢兵來援,方拔營出塞。張相如等馳至邊境,追躡番兵,好多里不見胡馬,料知寇已去遠,不及邀擊,乃引兵南還,內外解嚴。
  文帝又覺得清閒,偶因政躬無事,乘輦巡行。路過郎署,見一老人在前迎駕,因即改容敬禮道:「父老在此,想是現為郎官,家居何處?」老人答道:「臣姓馮名唐,祖本趙人,至臣父時始徙居代地。」文帝忽然記起前情,便接入道:「我前在代國,有尚食監高祛,屢向我說及趙將李齊,出戰巨鹿下,非常驍勇,可惜今已歿世,無從委任,但我嘗每飯不忘。父老可亦熟悉此人否?」馮唐道:「臣素知李齊材勇,但尚不如廉頗李牧呢。」文帝也知廉頗李牧,是趙國良將,不由的撫髀歎息道:「我生已晚,恨不得頗牧為將,若得此人,還怕甚麼匈奴?」道言未絕,忽聞馮唐朗聲道:「陛下就是得著頗牧,也未必能重用哩。」這兩句話惹動文帝怒意,立即掉轉了頭,命駕回宮,既到宮中,坐了片刻,又轉想馮唐所言,定非無端唐突,必有特別原因,乃復令內侍,召唐入問。俄頃間唐已到來,待他行過了禮,便開口詰問道:「君從何處看出,說我不能重用頗牧?」唐答說道:「臣聞上古明王,命將出師,非常鄭重,臨行時必先推轂屈膝與語道:閫以內,聽命寡人﹔閫以外,聽命將軍,軍功爵賞,統歸將軍處置,先行後奏。這並不是空談所比。臣聞李牧為趙將,邊市租稅,統得自用,饗士犒卒,不必報銷,君上不為遙制,所以牧得竭盡智能,守邊卻虜。今陛下能如此信任麼?近日魏尚為雲中守,所收市租,盡給士卒,且自出私錢,宰牛置酒,遍饗軍吏舍人,因此將士效命,戮力衛邊。匈奴一次入塞,就被尚率眾截擊,斬馘無數,殺得他抱頭鼠竄,不敢再來。陛下卻為他報功不實,所差敵首只六級,便把他褫官下獄,罰作苦工,這不是法太明,賞太輕,罰太重麼?照此看來,陛下雖得廉頗李牧,亦未必能用。臣自知愚戇,冒觸忌諱,死罪死罪!」老頭子卻是挺硬。說著,即免冠叩首。文帝卻轉怒為喜,忙令左右將唐扶起,命他持節詣獄,赦出魏尚,仍使為雲中守。又拜唐為車騎都尉,魏尚再出鎮邊,匈奴果然畏威,不敢近塞,此外邊防守將,亦由文帝酌量選用,北方一帶,復得少安。自從文帝嗣位以來,至此已有十四五年,這十四五年間,除匈奴入寇外,只濟北一場叛亂,旬月即平,就是匈奴為患,也不過騷擾邊隅,究竟未嘗深入。而且王師一出,立即退去,外無大變,內無大役,再加文帝蠲租減稅,勤政愛民,始終以恭儉為治,不敢無故生風,所以吏守常法,民安故業,四海以內,晏然無事,好算是承平世界,浩蕩乾坤。原是漢朝全盛時代。
  但文帝一生得力,是抱定老氏無為的宗旨,就是太后薄氏,亦素好黃老家言。母子性質相同,遂引出一兩個旁門左道,要想來逢迎上意,邀寵求榮。有孔即鑽,好似寄生蟲一般。有一個魯人公孫臣,上言秦得水德,漢承秦後,當為土德,土色屬黃,不久必有黃龍出現,請改正朔,易服色,一律尚黃,以應天瑞云云。文帝得書,取示丞相張蒼,蒼素究心律歷,獨謂漢得水德,公孫臣所言非是,兩人都是瞎說。文帝擱過不提。偏是文帝十五年春月,隴西的成紀地方,競稱黃龍出現,地方官吏,未曾親見,但據著一時傳聞,居然奏報。文帝信以為真,遂把公孫臣視作異人,說他能預知未來,召為博士。當下與諸生申明土德,議及改元易服等事,並命禮官訂定郊祀大典。待至郊祀禮定,已是春暮,乃擇於四月朔日,親幸雍郊,祭祀五帝。嗣是公孫臣得蒙寵眷,反將丞相張蒼,疏淡下去。
  古人說得好,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有了一個公孫臣,自然倡予和汝,生出第二個公孫臣來了。當時趙國中有一新垣平,生性乖巧,專好欺人。聞得公孫臣新邀主寵,便去學習了幾句術語,也即跑至長安,詣闕求見。文帝已漸入迷團,遇有方士到來,當然歡迎,立命左右傳入。新垣平拜謁已畢,便信口胡謅道:「臣望氣前來,願陛下萬歲!」文帝道:「汝見有何氣?」平答說道:「長安東北角上,近有神氣氤氳,結成五彩。臣聞東北為神明所居,今有五彩匯聚,明明是五帝呵護,蔚為國祥。陛下宜上答天瑞,就地立廟,方可永仰神庥。」文帝點首稱善,便令平留居闕下,使他指示有司,就五彩薈集的地址,築造廟宇,供祀五帝。平本是捏造出來,有什麼一定地點,不過有言在先,說在東北角上,應該如言辦理。當即偕同有司,出東北門,行至渭陽,疑神疑鬼的望了一回,然後揀定寬敞的地基,興工築祠。祠宇中共設五殿,按著東南西北中位置,配成青黃黑赤白顏色,青帝居東,赤帝居南,白帝居西,黑帝居北,黃帝居中,也是附會公孫臣的妄談,主張漢為土德,是歸黃帝暗裡主持。況且宅中而治,當王者貴,正好湊合時君心理,借博歡心。好容易造成廟貌,已是文帝十有六年,文帝援照舊例,仍俟至孟夏月吉,親往渭陽,至五帝廟內祭祀。祭時舉起爟火,煙燄沖霄,差不多與雲氣相似。新垣平時亦隨著,就指為瑞氣相應,不若逕說神氣。引得文帝欣慰異常。及祭畢還宮,便頒出一道詔令,拜新垣平為上大夫,還有許多賞賜,約值千金,於是使博士諸生,摘集六經中遺語,輯成《王制》一篇,現今尚是流傳,列入《禮記》中。《禮記》中《王制》以後,便是《月令》一篇,內述五帝司令事,想亦為此時所編。新垣平又聯合公孫臣,請仿唐虞古制,行巡狩封禪禮儀。文帝復為所惑,飭令博士妥議典禮,博士等酌古斟今,免不得各費心裁,有需時日。文帝卻也不來催促,由他徐定。
  一日駕過長門,忽有五人站在道北,所著服色,各不相同。正要留神細瞧,偏五人散走五方,不知去向。此時文帝已經出神,暗記五人衣服,好似分著青黃黑赤白五色,莫非就是五帝不成。因即召問新垣平,平連聲稱是。未曾詳問,便即稱是,明明是他一人使乖。文帝乃命就長門亭畔,築起五帝壇,用著太牢五具,望空致祭。已而新垣平又詣闕稱奇,說是闕下有寶玉氣。道言甫畢,果有一人手捧玉杯,入獻文帝。文帝取過一看,杯式也不過尋常,惟有四篆字刻著,乃是「人主延壽」一語,不禁大喜,便命左右取出黃金,賞賜來人,且因新垣平望氣有驗,亦加特賞。平與來人謝賜出來,又是一種好交易。文帝竟將玉杯當作奇珍,小心攜著,入宮收藏去了。平見文帝容易受欺,復想出一番奇語,說是日當再中。看官試想,一天的紅日,東現西沒,人人共知,那裡有已到西邊,轉向東邊的奇聞?不意新垣平瞎三話四,居然有史官附和,報稱日卻再中。想是有揮戈返日的神技。文帝尚信為真事,下詔改元,就以十七年為元年,漢史中叫做後元年。元日將屆,新垣平復構造妖言,進白文帝,謂周鼎沈入泗水,已有多年,見前文。現在河決金堤,與泗水相通,臣望見汾陰有金寶氣,想是周鼎又要出現,請陛下立祠汾陰,先禱河神,方能致瑞等語。說得文帝又生癡想,立命有司鳩工庀材,至汾陰建造廟宇,為求鼎計。有司奉命興築,急切未能告竣,轉眼間便是後元年元日,有詔賜天下大酺,與民同樂。
  正在普天共慶的時候,忽有人奏劾新垣平,說他欺君罔上,弄神搗鬼,沒一語不是虛談,沒一事不是偽造,頓令墮入迷團的文帝,似醉方醒,勃然動怒,竟把新垣平革職問罪,發交廷尉審訊。廷尉就是張釋之,早知新垣平所為不正,此次到他手中,新垣平還有何幸,一經釋之威嚇勢迫,沒奈何將鬼蜮伎倆,和盤說出,泣求釋之保全生命。釋之怎肯容情?不但讞成死罪,還要將他家族老小,一體駢誅。這讞案復奏上去,得邀文帝批准,便由釋之派出刑官,立把新垣平出市曹,一刀兩段。只是新垣平的家小,跟了新垣平入都,不過享受半年富貴,也落得身首兩分,這卻真正不值得呢!福為禍倚,何必強求!
  文帝經此一悟,大為掃興,飭罷汾陰廟工,就是渭陽五帝祠中,亦止令祠官,隨時致禮,不復親祭。他如巡狩封禪的議案,也從此不問,付諸冰閣了。惟丞相張蒼,自被公孫臣奪寵,輒稱病不朝,且年已九十左右,原是老邁龍鐘,不堪任事,因此遷延年餘,終致病免。文帝本欲重任竇廣國。轉思廣國乃是後弟,屬在私親,就使他著有賢名,究不宜示人以私。廣國果賢,何妨代相。文帝自謂無私,實是懲諸呂覆轍,乃有此舉。乃從舊臣中採擇一人,得了一個關內侯申屠嘉,先令他為御史大夫,旋即升遷相位,代蒼後任。蒼退歸陽武原籍,口中無齒,食乳為生,享壽至百餘歲,方才逝世。那申屠嘉系是梁人,曾隨高祖征戰有功,得封列侯,年紀亦已垂老,但與張蒼相比,卻還相差二三十年。平時剛方廉正,不受私謁,及進為丞相,更是嫉邪秉正,守法不阿。一日入朝奏事,驀見文帝左側,斜立著一個侍臣,形神怠弛,似有倦容,很覺得看不過去。一俟公事奏畢,便將侍臣指示文帝道:「陛下若寵愛侍臣,不妨使他富貴,至若朝廷儀制,不可不肅﹔願陛下勿示縱容!」文帝向左一顧,早已瞧著,但恐申屠嘉指名劾奏,連忙出言阻住道:「君且勿言,我當私行教戒罷了。」嘉聞言愈憤,勉強忍住了氣,退朝出去。果然文帝返入內廷,並未依著前言,申戒侍臣。
  究竟這侍臣姓甚名誰?原來叫做鄧通。現任大中大夫。通本蜀郡南安人,無甚才識,只有水中行船,是他專長。輾轉入都,謀得了一個官銜,號為黃頭郎,黃頭郎的職使,便是御船水手,向戴黃帽,故有是稱。通得充是職,也算僥倖,想甚麼意外超遷,偏偏時來運至,吉星照臨,一小小舵工,竟得上應御夢,平地昇天。說將起來,也是由文帝懷著迷信,誤把那庸夫俗子,看做奇材。先是文帝嘗得一夢,夢見自己騰空而起,幾入九霄,相距不過咫尺,竟致力量未足,欲上未上,巧來了黃頭郎,把文帝足下,極力一推,方得上登天界。文帝非常喜歡,俯瞰這黃頭郎,恰只見他一個背影,衣服下面,好似已經破裂,露出一孔。正要喚他轉身,詳視面目,適被雞聲一叫,竟致驚醒。文帝回思夢境,歷歷不忘,便想在黃頭郎中,留心察閱,效那殷高宗應夢求賢故事,冀得奇逢。
  是讀書入魔了。
  是日早起視朝,幸值中外無事,即令群臣退班,自往漸台巡視御船。漸台在未央宮西偏,旁有滄池,水色皆蒼,向有御船停泊,黃頭郎約數十百人。文帝吩咐左右,命將黃頭郎悉數召來,聽候傳問。黃頭郎不知何用?只好戰戰兢兢,前來見駕。文帝待他拜畢,俱令立在左邊,挨次徐行,向右過去。一班黃頭郎,遵旨緩步,行過了好幾十人,巧巧輪著鄧通,也一步一步的照式行走,才掠過御座前,只聽得一聲綸音,叫道立住,嚇得鄧通冷汗直流,勉強避立一旁。等到大眾走完,又聞文帝傳諭,召令過問。通只得上前數步,到御座前跪下,俯首伏著。至文帝問及姓名,不得不據實陳報。嗣聽得皇言和藹,拔充侍臣,方覺喜出望外,叩頭謝恩。文帝起身回宮,叫他隨著,他急忙爬起,緊緊跟著御駕,同入宮中。黃頭郎等遠遠望見,統皆驚異,就是文帝左右的隨員,亦俱莫名其妙﹔於是互相推測,議論紛紛。我也奇怪。其實是沒有他故,無非為了鄧通後衣,適有一孔,正與文帝夢中相合,更兼鄧(繁體作鄧)字左旁,是一登字,文帝還道助他登天,應屬此人,所以平白地將他拔擢,作為應夢賢臣。實是呆想。後來見他庸碌無能,也不為怪,反且日加寵愛。通卻一味將順,雖然沒有異技,足邀睿賞,但能始終不忤帝意,已足固寵梯榮。不到兩三年,竟升任大中大夫,越叨恩遇。有時文帝閒游,且順便至通家休息,宴飲盡歡,前後賞賜,不可勝計。
  獨丞相申屠嘉,早已瞧不上眼,要想捽去此奴,湊巧見他怠慢失儀,樂得乘機面劾。及文帝出言迴護,憤憤退歸,自思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遣人召通,令至相府議事,好加懲戒。通聞丞相見召,料他不懷好意,未肯前往,那知一使甫去,一使又來,傳稱丞相有命,鄧通不到,當請旨處斬。通驚慌的了不得,忙入宮告知文帝,泣請轉圜。文帝道:「汝且前去,我當使人召汝便了。」這是文帝長厚處。通至此沒法,不得不趨出宮中,轉詣相府。一到門首,早有人待著,引入正廳,但見申屠嘉整肅衣冠,高坐堂上,滿臉帶著殺氣,好似一位活閻羅王。此時進退兩難,只好硬著頭皮,向前參謁,不意申屠嘉開口一聲,便說出一個斬字!有分教:
  嚴厲足驚庸豎膽,剛方猶見大臣風。
  畢竟鄧通性命如何,且至下回分解。  

  語有之﹔觀過知仁﹔如本回敘述文帝,莫非過舉,但能改過不吝,尚不失為仁主耳。文帝之懲辦魏尚,罪輕罰重,得馮唐數語而即赦之,是文帝之能改過,即文帝之能全仁也。他如公孫臣干進於先,新垣平售欺於後,文帝幾墮入迷團,復因片語之上陳,舉新垣平而誅夷之,是文帝之能改過,即文帝之能全仁也。厥後因登天之幻夢,授水手以高官,濫予名器,不為無咎。然重丞相而輕倖臣,卒使鄧通之應召,使得示懲,此亦未始因過見仁之一端也。史稱文帝為仁君,其尚非過譽之論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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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     爭棋局吳太子亡身 肅軍營周亞夫守法



  卻說鄧通進謁申屠嘉,聽他開口便是一個斬字,嚇得三魂中失去兩魂,只好免冠跣足,跪伏地上,叩首乞憐。甲屠嘉卻厲聲道:「朝廷是高皇帝的朝廷,一切朝儀,無論何等人員,均應遵守,汝乃一個小臣,擅敢在殿上戲玩?應作大不敬論,例當斬首?」說至此,便顧視左右府吏,連聲喝道:「斬!斬!……」府吏滿口答應,不過一時未便動手,但為申屠嘉助威恫嚇鄧通。通已抖做一團,盡管向嘉磕頭,如同搗蒜,心中只望朝使到來,替他解救。那知頭額已磕得青腫,甚至血流如注,尚不見有救命恩人,前來解危。真是急煞。那申屠嘉還是拍案連呼,定要將他出斬首,左右走將過來,正要用手縛,忽外面報有詔使,持節前來。申屠嘉方才起座,出迎詔使。使人見了申屠嘉,當即傳旨道:「通不過是朕弄臣,願丞相貸他死罪。」嘉奉到諭旨,始准將通釋放,但尚向通吩咐道:「汝他日若再放肆,就使主上赦汝,老夫卻不肯饒汝了。」通只得唯唯受教。詔使辭別申屠嘉,帶通入宮。通見了文帝,忍不住兩淚直流,嗚咽說道:「臣幾被丞相殺死了!」文帝見他面目紅腫,三分象人,七分象鬼,既好笑,又可憐,便召御醫替他敷治,且叫他此後不宜衝撞丞相。通奉命維謹,不敢再有失禮。文帝寵愛如初,並擢通為上大夫。
  漢自許負以後,相士不絕,輒與公卿等交遊,每談吉凶,嘗有奇驗。文帝既寵愛鄧通,便召入一個有名相士,為通看相。相士直言不諱,竟說通相貌欠佳,將來難免貧窮,甚且餓死。文帝愀然不樂,竟把相士叱退,且慨然說道:「通欲致富,有何難處?但只憑我一言,管教他富貴終身,何至將來餓死呢!」於是下一詔命,竟將蜀郡的嚴道銅山,賞賜與通,且許通自得鑄錢。從前高祖開國,因嫌秦錢過重,約有半兩,所以改鑄筴錢,每文只重一銖半,逕五分,形如榆筴,錢質太輕,遂致物價騰貴,米石萬錢,文帝乃復改制,特鑄四銖錢,並除盜鑄法令,准人民自由鑄錢。賈誼賈山,皆上書諫阻,文帝不從。當時吳王濞管領東南,覓得故鄣銅山,鑄錢暢行,富埒皇家。至是鄧通也得銅山鑄錢,與吳王東西並峙,東南多吳錢,西北多鄧錢,鄧通的富豪,不問可知。
  惟通既得此重賜,自然感激不盡,無論如何污役,也所甘心。會當文帝病癰,竟至溃爛,日夕不安,通想出一法,代為吮吸,漸漸的除去敗膿,得免痛苦。看官試想!這瘡癰中膿血,又臭又腐,何人肯不顧污穢,用口吮去?獨鄧通情願為此,毫無厭惡,轉令文帝別生他感,觸起愁腸。一夕,由通吮去癰血,嗽過了口,侍立一旁,文帝向通啟問道:「朕撫有天下,據汝看來,究係何人,最為愛朕?」通未知文帝命意,但隨口答道:「至親莫若父子,以情理論,最愛陛下,應無過太子了。」文帝默然不答。到了翌日,太子入宮省疾,正值文帝癰血又流,便顧語太子道:「汝可為我吮去癰血!」太子聞命,不由的皺起眉頭,欲想推辭,又覺得父命難違,沒奈何屏著鼻息,向瘡上吮了一口,慌忙吐去,已是不堪穢惡,幾欲嘔出宿食,勉強忍住。卻是難受。文帝瞧著太子形容,就長歎一聲,叫他退去,仍召鄧通入吮餘血。通照常吮吸,一些兒沒有難色,益使文帝心為感動,寵昵愈甚。惟太子回到東宮,尚覺噁心,暗思吮癰一事,是由何人作俑,卻使我也去承當?隨即密囑近臣,仔細探聽。旋得復報,乃是鄧通常入宮吮癰,免不得又愧又恨。嗣是與鄧通結成嫌隙,待時報復,事見後文。
  且說齊王襄助誅諸呂,收兵回國,未幾便即病亡。襄子則嗣立為王,至文帝十五年,又復去世,後無子嗣,遂致絕封。文帝追念前功,不忍撤除齊國,又記起賈誼遺言,曾有國小力弱的主張,見治安策中。乃分齊地為六國,盡封悼惠王肥六子為王。長子將閭,仍使王齊,次子志為濟北王,三子賢為菑川王,四子雄渠為膠東王,五子卬為膠西王,六子辟光為濟南王。六王同日受封,並皆蒞鎮,待後再表。為後文七國造反伏案。
  獨吳王濞鎮守東南,歷年已久,勢力漸充,既得銅山鑄錢,見上文。復煮海水為鹽,壟斷厚利,國益富強。文帝在位,已十數年,並未聞吳王入朝,但遣子賢入覲一次,就與皇太子相爭,自取禍殃,太子啟與吳太子賢,本是再從堂兄弟,向無仇怨,此時因賢入朝,奉了父命,陪他游宴,當然和氣相迎,格外歡洽。盤桓了好幾天,相習生狎,漸覺得熟不拘禮,任意笑談。吳太子身旁,又有隨來的師傅,相偕出入,一淘兒逐隊尋歡,除每日酣飲外,又復博弈消閒。兩人對坐舉棋,左立東宮侍臣,右立吳太子師傅,從旁參贊,各有勝負。彼此已賭賽了好幾次,不免有些齟齬,太子啟偶受譏嘲,已帶著三分懊惱,只吳太子尚有童心,未肯見機罷手,還要與皇太子決一雌雄。太子啟也不肯示弱,再與他下棋鬥勝。方罫中間,各圈地點,到了生死關頭,皇太子誤下一著,被吳太子一子掩住,眼見得牽動全局,都要輸去。皇太子不肯認輸,定要將一著錯棋,翻悔轉來,吳太子如何肯依?遂起爭論。再加吳太子的師傅,多是楚人,秉性強悍,幫著吳太子力爭,你一言,我一語,統說皇太子理屈,一味衝撞。皇太子究係儲君,從未經過這般委屈,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竟順手提起棋盤,向吳太子猛力擲去,吳太子未曾防備,一時不及閃避,被棋盤擲中頭顱,立即暈倒,霎時間腦漿迸流,死於非命。何苦尋死!
  吳太子師傅等,當然喧鬧起來,幸虧東宮侍臣,保護太子出去,奏明文帝。文帝倒也吃驚,但又不好加罪太子,只得訓戒一番,更召入吳太子師傅等,好言勸慰。一面厚殮吳太子,令他師傅等送柩回吳。吳王濞悲恨交並,不願收受,且怒說道:「方今天下一家,死在長安,便葬在長安,何必送來?」當下派吏截住棺木,仍叫他發回長安。文帝聞報,也就把他埋葬了事,從此吳王濞心存怨望,不守臣節,每遇朝使到來,驕倨無禮。朝使返報文帝,文帝也知他為子銜恨,原諒三分。復遣使臣召濞入京,意欲當面排解,釋怨修和。偏濞不願應召,托詞有病,卻回朝使。文帝又使人至吳探問,見濞並無病容,自然據實返報。文帝倒也惹動怒意,見有吳使入京,即令有司將他拘住,下獄論罪。已而又有吳使西來,賄托前郎中令張武,代為先容,才得面見文帝。文帝開言責問,無非是說吳王何故詐病,不肯入朝?吳使從容答語道:「古人有言,察見淵魚者不祥,吳王為子冤死,托病不朝,今被陛下察覺,連系使臣,近日吳王很是懮懼,唯恐受誅。若陛下再加急迫,是吳王越不敢入朝了。臣願陛下不咎既往,使彼自新,人孰無良,得陛下如此寬容,難道尚不悅服麼?」可謂善於措詞。文帝聽了,很覺有理,遂將所系吳使,一並放歸,且遣人齎了幾杖,往賜吳王,傳語吳王年老,可使免朝。吳王濞自然拜命,不敢生心。
  惟當時吳王不反,也虧有一人從中阻止,所以能使積驕積怨的強藩,暫就羈縻。是人為誰?就是前中郎將袁盎。盎屢次直諫,也為文帝所厭聞,把他外調,出任隴西都尉。未幾,即遷為齊相,嗣復由齊徙吳。盎有兄子袁種,私下諫盎道:「吳王享國已久,驕恣日甚,今公往為吳相,若欲依法糾治,必觸彼怒,彼不上書劾公,必將挾劍刺公了!為公設法,最好是一切不問。南方地勢卑濕,樂得借酒消遣,既可除病,又可免災。只教勸導吳王,不使造反,便可不至生禍了。」盎依了種言,到吳後,如法辦理,果得吳王優待。不過有時晤談,總勸吳王安守臣道,吳王倒也聽從,所以盎在吳國,吳王總算勉抑雄心,蹉跎度日。後來袁盎入都,吳王始生變志,這是後話。惟張武曾受吳賂,漸為文帝所聞,文帝並不說破,索性加賜武金,叫他自愧,以賞為罰。不可謂非文帝的權術呢!此事亦未足為訓。
  且說文帝自改元後,又過了好幾年,承平如故,政簡刑清,就是控御匈奴,也主張修好,無志用兵。當改元後二年時,復遣使致書匈奴,推誠與語,各敦睦誼,書中有和親以後,漢過不先等語。匈奴主老上單於,即稽粥,見前文。亦令當戶且渠兩番官,當戶且渠皆匈奴官名。獻馬兩匹,復書稱謝。文帝乃詔告全國道:
   朕既不明,不能遠德,使方外之國,或不寧息。夫四荒之外,不安其生,封圻之內,勤勞不處,二者之咎,皆由於朕之德薄,不能達遠也。間者累年匈奴並暴邊境,多殺吏民,邊臣吏民,又不能諭其內志,以重吾不德,夫久結難連兵,中外之國,將何以自寧?今朕夙興夜寐,勤勞天下,懮苦萬民,為之惻怛不安,未嘗一日忘於心,故遣使者冠蓋相望,結轍於道,以諭朕志於單於。今單於反古之道,計社稷之安,便萬民之利,新與朕俱棄細過,偕之大道,結兄弟之義,以全天下元元之民,和親以定,始於今年。
  過了兩年,老上單於病死,子軍臣單於繼立,遣人至漢廷報告。文帝又遣宗室女往嫁,重申和親舊約,軍臣單於得了漢女為妻,卻也心滿意足,無他妄想。偏漢奸中行說,屢勸軍臣單於伺隙入寇。軍臣單於起初是不願背約,未從說言,旋經說再三慫慂,把中國的子女玉帛,滿口形容,使他垂涎,於是軍臣單於竟為所動,居然興兵犯塞,與漢絕交。文帝後六年冬月,匈奴兵兩路侵邊,一入上郡,一入雲中,統共有六萬餘騎,分道揚鑣,沿途擄掠。防邊將吏,已有好幾年不動兵戈,驀聞虜騎南來,正是出人不意,慌忙舉起烽火,報告遠近。一處舉烽,各處並舉,火光煙燄,直達到甘泉宮。文帝聞警,急調出三路人馬,派將統率,往鎮三邊。一路是出屯飛狐,統將是中大夫令勉﹔一路是出屯句注,統將是前楚相蘇意﹔一路是出屯北地,統將系前郎中令張武。這三路兵同日出發,星夜前往,文帝尚恐有疏虞,驚動都邑,乃復令河內太守周亞夫,駐兵細柳,宗正劉禮,駐兵霸上,祝茲侯徐厲,駐兵棘門。內外戒嚴,緩急有備,文帝才稍稍放心。
  過了數日,御駕復親出勞軍,先至霸上,次至棘門,統是直入營中,不先通報。劉徐兩將軍,深居帳內,直至警蹕入營,才率部將往迎文帝,面色都帶著慌張,似乎事前失候,跼蹐不安,文帝雖瞧料三分,但也不以為怪,隨口撫慰數語,便即退出。兩營將士,統送出營門,拜辭御駕,不勞細述。及移蹕至細柳營,遙見營門外面,甲士森列,或持刀,或執戟,或張弓挾矢,彷彿似臨敵一般。文帝見所未見,暗暗稱奇,當令先驅傳報,說是車駕到來,營兵端立不動,喝聲且住,並正色相拒道:「我等只聞將軍令,不聞天子詔!」語可屈鐵,擲地作金石聲。先驅還報文帝,文帝麾動車駕,自至營門,又被營兵阻住,不令進去。文帝乃取出符節,交與隨員,使他入營通報。亞夫才接見來使,傳令開門。營兵將門開著,放入車駕,一面囑咐御車,傳說軍令道:「將軍有約,軍中不得馳驅!」文帝聽說,也只好按轡徐行。到了營門裡面,始見亞夫從容出迎,披甲佩劍,對著文帝行禮,作了一個長揖,口中說道:「甲冑之士不拜,臣照軍禮施行。請陛下勿責!」文帝不禁動容,就將身子略俯,憑式致敬,並使人宣諭道:「皇帝敬勞將軍。」亞夫帶著軍士,肅立兩旁,鞠躬稱謝。文帝又親囑數語,然後出營。亞夫也未曾相送,一俟文帝退出,仍然閉住營門,嚴整如故。文帝回顧道:「這才算是真將軍了!彼霸上棘門的將士,好同兒戲,若被敵人襲擊,恐主將也不免成擒,怎能如亞夫謹嚴,無隙可乘呢?」說罷回宮,還是稱善不置。
  嗣接邊防軍奏報,虜眾已經出塞,可無他慮,文帝方將各路人馬,依次撤回,遂擢周亞夫為中尉。亞夫即絳侯周勃次子。勃二次就國,不久病逝。長子勝之襲爵,弟亞夫為河內守。聞老嫗許負,尚是活著,素稱善相,許負相人,屢見前文中。因特邀至署中,令他相視。許負默視多時,方語亞夫道:「據君貴相,何止郡守,再過三年,便當封侯。八年以後,出將入相,手秉國鈞,人臣中獨一無二了。可惜結局欠佳!」亞夫道:「莫非要犯罪遭刑麼?」許負道:「這卻不至如此。」亞夫再欲窮詰,許負道:「九年後自有分曉,毋待老婦嘵嘵。」亞夫道:「這也何妨直告。」許負道:「依相直談,恐君將餓死。」亞夫冷笑道:「汝說我將封侯,已出意外,試想我兄承襲父爵,方受侯封,就使兄年不永,自有兄子繼任,也輪不到我身上,如何說應封侯呢?若果如汝言,既得封侯,又兼將相,為何尚致餓死?此理令人難解,還請指示明白。」許負道:「這卻非老婦所能預曉,老婦不過依相論相,方敢直言。」說至此,即用手指亞夫口旁道:「這兩處有直紋入口,法應餓死。」許負所言相法,不知從何處學來?亞夫又驚又疑,幾至呆若木雞,許負揖別自去。說也奇怪,到了三年以後,亞夫兄勝之,坐殺人罪,竟致奪封。文帝因周勃有功,另選勃子繼襲,左右皆推許亞夫,得封條侯。至細柳成名,進任中尉,就職郎中,差不多要入預政權了。
  約莫過了年餘,文帝忽然得病,醫藥罔效,竟至彌留。太子啟入侍榻前,文帝顧語後事,且諄囑太子道:「周亞夫緩急可恃,將來如有變亂,盡可使他掌兵,不必多疑。」卻是知人。太子啟涕泣受教。時為季夏六月,文帝壽數已終,瞑目歸天,享年四十六歲。總計文帝在位二十三年,宮室苑囿,車騎服御,毫無增益,始終愛民如子,視有不便,當即取銷。嘗欲作一露台,估工費須百金,便慨然道:「百金乃中人十家產業,我奉先帝宮室,尚恐不能享受,奈何還好築台呢?」遂將露台罷議,平時衣服,無非弋綈。弋黑色,綈厚繒。所幸慎夫人,衣不曳地,帷帳無文繡,所築霸陵,統用瓦器,凡金銀銅錫等物,概屏勿用,每遇水旱偏災,發粟蠲租,唯恐不逮,因此海內安寧,家給人足,百姓安居樂業,不致犯法。每歲斷獄,最多不過數百件,有刑措風。史稱文帝為守成令主,不亞周時成康。惟遺詔令天下短喪,未免令人遺議,說他不循古禮,此外卻沒有甚麼指摘了。小子有詩贊道:
  博得清時令主名,廿年歌頌遍蒼生,
  從知王道為仁恕,但解安民便太平。
  文帝既崩,太子啟當然嗣位。欲知嗣位後事,容至下回說明。  

  文帝即位改元,便立皇子啟為太子,彼時太子尚幼,無甚表見,至文帝二次改元,太子年已逾冠矣。吳太子入朝,與飲可也,與博則不可。況為區區爭道之舉,即舉博局擲殺之,雖未始非吳太子之自取,然其陰鷙少恩,已可概見。即如鄧通吮癰一事,引為深恨,通固不近人情,太子亦未免量狹。較諸乃父之寬仁,相去遠矣。周亞夫駐軍細柳,立法森嚴,天子且不能遽入,遑問他人。將才如此,原可大用,然非文帝有知人之明,幾何不至鍛鍊成獄,誣以大逆乎?司馬穰苴受知於齊景,孫武子受知於吳闔庐,周亞夫受知於漢文帝,有良將必賴明君,此良臣之所以擇主而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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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回     嘔心血氣死申屠嘉 主首謀變起吳王濞



  卻說太子啟受了遺命,即日嗣位,是謂景帝。尊太后薄氏為太皇太后,皇后竇氏為皇太后,一面令群臣會議,恭擬先帝廟號。當由群臣復奏,上廟號為孝文皇帝,丞相申屠嘉等,又言功莫大於高皇帝,德莫大於孝文皇帝。應尊高皇帝為太祖,孝文皇帝為太宗,廟祀千秋,世世不絕。就是四方郡國,亦宜各立太宗廟,有詔依議。當下奉文帝遺命,令臣民短喪,且匆匆奉葬霸陵。至是年孟冬改元,就稱為景帝元年。廷尉張釋之,因景帝為太子時,與梁王共車入朝,不下司馬門,曾有劾奏情事,見前文。至是恐景帝記恨,很是不安,時向老隱士王生問計。王生善談黃老,名盛一時,盈廷公卿,多折節與交。釋之亦嘗在列。王生竟令釋之結襪,釋之不以為嫌,屈身長跪,替他結好,因此王生看重釋之,恒與往來。及釋之問計,王生謂不如面謝景帝,尚可無虞。釋之依言入謝,景帝卻說他守公奉法,應該如此。但口雖如此對付,心中總不能無嫌。才過半年,便將釋之遷調出去,使為淮南相,另用張歐為廷尉。歐嘗為東宮侍臣,治刑名學,但素性樸誠,不尚苛刻,屬吏卻也悅服,未敢相欺。景帝又減輕笞法,改五百為三百,三百為二百,總算是新政施仁,曲全罪犯。再加廷尉張歐,持平聽訟,獄無冤滯,所以海內聞風,謳歌不息。
  轉眼間已是二年,太皇太后薄氏告終,出葬南陵。薄太后有姪孫女,曾選入東宮,為景帝妃,景帝不甚寵愛,只因戚誼相聯,不得已立她為後。為下文被廢張本。更立皇子德為河間王,閼為臨江王,餘為淮陽王,非為汝南王,彭祖為廣州王,發為長沙王。長沙舊為吳氏封地,文帝末年,長沙王吳羌病歿,無子可傳,撤除國籍,因把長沙地改封少子,這也不必細表。前後交代,界劃清楚。
  且說太子家人鼂錯,在文帝十五年間,對策稱旨,已擢任中大夫。及景帝即位,錯為舊屬,自然得蒙主寵,超拜內史。屢參謀議,每有獻納,景帝無不聽從。朝廷一切法令,無不變更,九卿中多半側目。就是丞相申屠嘉,也不免嫉視,恨不得將錯斥去,錯不顧眾怨,任意更張,擅將內史署舍,開闢角門,穿過太上皇廟的短牆。太上皇廟,就是高祖父太公廟,內史署正在廟旁,向由東門出入,欲至大道,必須繞過廟外短牆,頗覺不便。錯未曾奏聞,便即擅辟,竟將短垣穿過,築成直道。申屠嘉得了此隙,即令府吏繕起奏章,彈劾錯罪,說他蔑視太上皇,應以大不敬論,請即按律加誅。這道奏章尚未呈入,偏已有人聞知,向錯通報,錯大為失色,慌忙乘夜入宮,叩閽進見。景帝本准他隨時白事,且聞他夤夜進來,還道有甚麼變故,立即傳入。及錯奏明開門事件,景帝便向錯笑說道:「這有何妨,盡管照辦便了。」錯得了此言,好似皇恩大赦一般,當即叩首告退。是夕好放心安睡了。
  那申屠嘉如何得悉?一俟天明,便懷著奏章,入朝面遞,好教景帝當時發落,省得懸擱起來。既入朝堂,略待須臾,便見景帝出來視朝。當下帶同百官,行過常禮,就取出奏章,雙手捧上。景帝啟閱已畢,卻淡淡的顧語道:「鼂錯因署門不便,另辟新門,只穿過太上皇廟的外牆,與廟無損,不足為罪,且系朕使他為此,丞相不要多心。」嘉碰了這個釘子,只好頓首謝過,起身退歸。回至相府,懊惱得不可名狀,府吏等從旁驚問,嘉頓足說道:「我悔不先斬錯,乃為所賣,可恨可恨!」說著,喉中作癢,吐出了一口黏痰﹔色如桃花。府吏等相率大驚,忙令侍從扶嘉入臥,一面延醫調理。俗語說得好,心病還須心藥治,嘉病是因錯而起,錯不除去,嘉如何能痊?眼見是日日嘔血。服藥無靈,終致畢命。急性子終難長壽。景帝聞喪,總算遣人賜賻,予諡曰節,便升御史大夫陶青為丞相,且擢鼂錯為御史大夫。錯暗地生歡,不消細說。
  惟大中大夫鄧通,時已免官,他還疑是申屠嘉反對,把他劾去。及嘉已病死,又想運動起復,那知免官的原因,是為了吮癰遺嫌,結怨景帝,景帝把他黜免,他卻還想做官,豈不是求福得禍麼?一道詔下,竟把他拘系獄中,飭吏審訊。通尚未識何因,至當堂對簿,方知有人告訐,說他盜出徼外鑄錢。這種罪名,全是捕風捉影,怎得不極口呼冤。偏問官隱承上意,將假成真,一番誘迫,硬要鄧通自誣,通偷生怕死,只好依言直認。及問官復奏上去,又得了一道嚴詔,收回嚴道銅山,且將家產抄沒,還要令他交清官債。通已做了面團團的富翁,何至官款未還?這顯是羅織成文,砌成此罪。通雖得出獄,已是家破人空,無從居食。還是館陶長公主,記著文帝遺言,不使餓死,特遣人齎給錢物,作為賙濟。怎曉得一班虎吏,專知逢迎天子,竟把通所得賞賜,悉數奪去。甚至渾身搜檢,連一簪都不能收藏。可憐鄧通得而復失,仍變做兩手空空。長公主得知此事,又私下給予衣食,叫他托詞借貸,免為吏取。通遵著密囑,用言搪塞,還算活了一兩年。後來長公主無暇顧及,通不名一錢,寄食人家,有朝餐,無晚餐,終落得奄奄餓死,應了相士的前言。大數難逃,吮癰何益。
  惟鼂錯接連升任,氣燄愈張,嘗與景帝計議,請減削諸侯王土地,第一著應從吳國開手。所上議案,大略說是:
   前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諸子弱,大封同姓,齊七十餘城,楚四十餘城,吳五十餘城,封三庶孽,半有天下。
  今吳王前有太子之隙,詐稱病不朝,於古法當誅,文帝不忍,因賜幾杖,德至厚也,當改過自新,反益驕恣,即山鑄錢,煮海水為鹽,誘天下亡人,潛謀作亂,今削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禍小,不削則反遲,禍大。末二語未嘗無識。
  景帝平日,也是懷著此念,欲削王侯。既得錯議,便令公卿等復議朝堂,大眾莫敢駁斥。獨詹事竇嬰,力言不可,乃將錯議暫行擱起。竇嬰字王孫,系竇太后從姪,官雖不過詹事,未列九卿,但為太后親屬,卻是有此權力,所以不畏鼂錯,放膽力爭。錯當然恨嬰,惟因嬰有內援,卻也未便強辯,只得暫從含忍,留作後圖。景帝三年冬十月,梁王武由鎮入朝,武系竇太后少子,由淮陽徙梁,事見前文。統轄四十餘城,地皆膏腴,收入甚富,歷年得朝廷賞賜,不可勝計,府庫金錢,積至億萬,珠玉寶器,比京師為多。景帝即位,武已入覲二次,此番復來朝見,當由景帝派使持節,用了乘車駟馬,出郊迎接。待至闕下,由武下車拜謁,景帝即起座降殿,親為扶起,攜手入宮。竇太后素愛少子,景帝又只有這個母弟,自然曲體親心,格外優待。既已謁過太后,當即開宴接風,太后上座,景帝與武左右分坐,一母兩兒,聚首同堂,端的是天倫樂事,喜氣融融。景帝酒後忘情,對著幼弟歡欣與語道:「千秋萬歲後,當將帝位傳王。」武得了此言,且喜且驚。明知是一句醉話,不便作真,但既有此一言,將來總好援為話柄,所以表面上雖然謙謝,心意中卻甚歡愉。竇太后越加快慰,正要申說數語,使景帝訂定密約,不料有一人趨至席前,引巵進言道:「天下乃高皇帝的天下,父子相傳,立有定例,皇上怎得傳位梁王?」說著,即將酒巵捧呈景帝,朗聲說道:「陛下今日失言,請飲此酒。」景帝瞧著,乃是詹事竇嬰,也自覺出言冒昧,應該受罰,便將酒巵接受,一飲而盡。獨梁王武橫目睨嬰,面有慍色,更著急的乃是竇太后,好好的一場美事,偏被那姪兒打斷,真是滿懷鬱憤,無處可伸。隨即罷席不歡,悵然入內。景帝也率弟出宮,嬰亦退去。翌日,即由嬰上書辭職,告病回家。竇太后餘怒未平,且將嬰門籍除去,此後不准入見。門籍謂出入殿門戶籍。梁王武住了數日,也辭行回國去了。
  御史大夫鼂錯,前次為了竇嬰反對,停消議案,此次見嬰免職,暗地生歡,因復提出原議,勸景帝速削諸王,毋再稽遲。議尚未決,適逢楚王戊入朝,錯遂吹毛索瘢,說他生性漁色,當薄太后喪葬時,未嘗守制,仍然縱淫,依律當加死罪,請景帝明正典刑。太覺辣手。這楚王戊系景帝從弟,乃祖就是元王劉交,即高祖同父少弟,歿諡曰元,前文中亦曾敘過。劉交王楚二十餘年,嘗用名士穆生、白生、申公為中大夫,敬禮不衰。穆生素不嗜酒,交與飲時,特為置醴,借示敬意。及交歿後,長子辟非先亡,由次子郢客嗣封。郢客繼承先志,仍然優待三人。未幾郢客又歿,子戊襲爵。起初尚勉繩祖武,後來漸耽酒色,無意禮賢,就使有時召宴穆生,也把醴酒失記,不為特設。穆生退席長歎道:「醴酒不設,王意已怠,我再若不去,恐不免受鉗楚市了。」遂稱疾不出。申公、白生,與穆生同事多年,聞他有疾,忙往探省。既入穆生家內,穆生雖然睡著,面上卻沒有甚麼病容,當下瞧透隱情,便同聲勸解道:「君何不念先王舊德,乃為了嗣王忘醴,小小失敬,就臥病不起呢?」穆生喟然道:「古人有言,君子見機而作,不俟終日。先王待我三人,始終有禮,無非為重道起見,今嗣王禮貌寖衰,是明明忘道了。王既忘道,怎可與他久居?我豈但為區區醴酒麼?」申公、白生也歎息而出,穆生竟謝病自去。不愧知機。戊不以為意,專從女色上著想,彩選麗姝,終日淫樂,所以薄太后喪訃到來,並沒有甚麼哀戚,仍在後宮,倚翠偎紅,自圖快活,太傅韋孟,作詩諷諫,毫不見從,孟亦辭歸,戊以為距都甚遠,朝廷未必察覺,樂得花天酒地,娛我少年。那知被鼂錯查悉,竟乘戊入朝時,索取性命。還虧景帝不忍從嚴,但削奪東海郡,仍令回國。
  錯既得削楚,復議削趙,也將趙王遂摘取過失,把他常山郡削去。趙王遂即幽王友子,見前文。又聞膠西王卬,系齊王肥第五子,見前文。私下賣爵,亦提出彈劾,削去六縣。三國已皆怨錯,惟一時未敢遽動,錯遂以為安然無忌,就好趁勢削吳。正在興高采烈的時候,忽來了一個蒼頭白髮的老人,踵門直入,見了錯面,即皺眉與語道:「汝莫非尋死不成?」錯聞聲一瞧,乃是自己的父親,慌忙扶令入座,問他何故前來。錯父說道:「我在潁川家居,卻也覺得安逸,今聞汝為政用事,硬要侵削王侯,疏人骨肉,外間已怨聲載道,究屬何為?所以特來問汝!」錯應聲道:「怨聲原是難免,但今不為此,恐天子不尊,宗廟不固。」錯父遽起,向錯長歎道:「劉氏得安,鼂氏心危,我年已老,實不忍見禍及身,不如歸去罷。」此老卻也有識。錯尚欲挽留,偏他父接連搖首,揚長自去。及錯送出門外,也不見老父回顧,竟爾登車就道,一溜煙似的去了。錯還入廳中,躊躇多時,總覺得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好違了父囑,壹意做去。
  吳王濞聞楚趙膠西,並致削地,已恐自己波及,也要坐削。忽由都中傳出消息,說是鼂錯議及削吳,果然不出所料,自思束手待斃,終屬不妙,不如先發制人,或可泄憤。惟獨力恐難成事,總須聯絡各國,方好起兵。默計各國諸王,要算膠西王最有勇力,為眾所憚,況曾經削地,必然懷恨,何妨遣人前往,約同起事。計畫已定,即令中大夫應高,出使膠西。膠西王卬,聞有吳使到來,當即召見,問明來意。應高道:「近日主上任用邪臣,聽信讒賊,侵削諸侯,誅罰日甚,古語有言,刮糠及米,吳與膠西,皆著名大國,今日見削,明日便恐受誅。吳王抱病有年,不能朝請,朝廷不察,屢次加疑,甚至吳王脅肩累足,尚懼不能免禍。今聞大王因封爵小事,還且被削,罪輕罰重,後患更不堪設想了。未知大王曾預慮否?」卬答道:「我亦未嘗不懮,但既為人臣,也是無法,君將何以教我?」應高道:「吳王與大王同懮,所以遣臣前來,請大王乘時興兵,拚生除患。」卬不待說完,即瞿然驚起道:「寡人何敢如此!主上操持過急,我輩只有拚著一死,怎好造反呢?」高接說道:「御史大夫鼂錯,熒惑天子,侵奪諸侯,各國都生叛意,事變已甚,今復彗星出現,蝗蟲並起,天象已見,正是萬世一時的機會。吳王已整甲待命,但得大王許諾,便當合同楚國,西略函谷關,據住滎陽敖倉的積粟,守候大王,待大王一到,並師入都,唾手成功,那時與大王中分天下,豈不甚善!」卬聽了此言,禁不住高興起來,便即極口稱善,與高立約,使報吳王。吳王濞尚恐變卦,復扮作使臣模樣,親至膠西,與卬面訂約章。卬願糾合齊菑川膠東濟南諸國,濞願糾合楚趙諸國。彼此說妥,濞遂歸吳,卬即遣使四出,與約起事。
  膠西群臣,有幾個見識高明,料難有成,向卬進諫道:「諸侯地小,不能當漢十分之二,大王無端起反,徒為太后加懮,實屬非計!況今天下只有一主,尚起紛爭,他日果僥倖成事,變做兩頭政治,豈不是越要滋擾麼!」卬不肯從。利令智昏。旋得各使返報,謂齊與菑川膠東濟南諸國,俱願如約。卬喜如所望,飛書報吳,吳亦遣使往說楚趙。楚王戊早已歸國,正是憤恨得很,還有甚麼不允?申公、白生,極言不可,反致觸動戊怒,把二人連系一處,使服赭衣,就市司舂。楚相張尚,太傅趙夷吾,再加諫阻,竟被戊喝令斬首。狂暴至此,不亡何待。遂調動兵馬,起應吳王,趙王遂也應許吳使,趙相建德內史王悍,苦諫不聽,反致燒死。比戊還要殘忍。於是吳楚趙膠西膠東菑川濟南七國,同時舉兵。
  獨齊王將閭,前已與膠西連謀,忽覺此事不妙,幡然變計,斂兵自守。還有濟北王志,本由膠西王號召,有意相從,適值城壞未修,無暇起應,更被郎中令等將王監束,不得發兵。膠西王卬,因齊中途悔約,即與膠東菑川濟南三國,合兵圍齊,擬先把臨淄攻下,然後往會吳兵。就是失機。惟趙王遂出兵西境,等候吳楚兵至,一同西進,又遣使招誘匈奴,使為後援。
  吳王濞已得六國響應,就遍征國中士卒,出發廣陵,且下令軍中道:「寡人年六十二,今自為將,少子年甫十四,亦使作前驅,將士等年齒不同,最老不過如寡人,最少不過如寡人少子,應各自努力,圖功待賞,不得有違!」軍中聽著命令,未盡贊成,但也不能不去,只好相率西行,魚貫而出,差不多有二十萬人。濞又與閩越東越諸國,東越即東甌。通使貽書,請兵相助。閩越猶懷觀望,東越卻發兵萬人,來會吳軍。吳軍渡過淮水,與楚王戊相會,勢燄尤威,再由濞致書淮南諸王,誘令出兵。淮南分為三國,事見前文。淮南王劉安,系厲王長冢子,尚記父仇,得濞貽書,便欲發兵,偏中了淮南相的計謀,佯請為將,待至兵權到手,即不服安命,守境拒吳。劉安不即誅死,還虧此相。衡山王勃,不願從吳,謝絕吳使。庐江王賜,意在觀望,含糊答復。吳王濞見三國不至,又復傳檄四方,托詞誅錯。當時諸侯王共有二十二國,除楚趙膠西膠東菑川濟南與吳同謀外,餘皆裹足不前。齊燕城陽濟北淮南衡山庐江梁代河間臨江淮陽汝南廣川長沙共十五國加入同叛七國,合得二十二國。濞已勢成騎虎,也顧不得禍福利害,竟與楚王戊合攻梁國。梁王武飛章入都,火急求援,景帝聞報,不覺大驚,亟召群臣入朝,會議討逆事宜。小子有詩歎道:
  封建翻成亂國媒,叛吳牽率叛兵來,
  追原禍始非無自,總為時君太好猜。
  景帝會議討逆,當有一人出奏,請景帝御駕親征,欲知此人為誰,待至下回再表。  

  申屠嘉雖稱剛正,而性太躁急,不合為相。相道在力持大體,徒以嚴峻為事,非計也。觀其檄召鄧通,擅欲加誅,已不免失之鹵莽。幸而文帝仁柔,鄧通庸劣,故不致嫁禍己身耳,彼景帝之寬,不逮文帝,鼂錯之狡,遠過鄧通,嘉乃欲以待鄧通者待鼂錯,適見其惑也。嘔血而死得保首領,其猶為申屠嘉之幸事歟?若鄧通之不死嘉手,而終致餓斃,銅山無濟,愈富愈窮,彼之熱中富貴者,不知以通為鑒,尚營營逐逐,於朝市之間,果胡為者?吳王濞首先發難,連兵叛漢,雖鼂錯之激成,終覺野心之未饜,名不正,言不順,是而欲僥倖成功也,寧可得乎?彼楚趙膠西膠東菑川濟南諸王,則更為不度德不量力之徒,以一國為孤注,其愚更不足道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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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30 11:25:1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四回     信袁盎詭謀斬御史 遇趙涉依議出奇兵



  卻說景帝聞七國變亂,吳為首謀,已與楚兵連合攻梁,急得形色倉皇,忙召群臣會議。當有一人出班獻策,請景帝親自出征。這人為誰?就是主議削吳的鼂錯。景帝道:「我若親征,都中由何人居守?」鼂錯道:「臣當留守都中。陛下但出兵滎陽,堵住叛兵,就是徐潼一帶,暫時不妨棄去,令彼得地生驕,自減銳氣,方可用逸制勞,一鼓平亂。」景帝聽著,半晌無言。猛記得文帝遺言,謂天下有變,可用周亞夫為將,因即掉頭左顧,見亞夫正端立一旁,便召至案前,命他督兵討逆,亞夫直任不辭。景帝大喜,遂升亞夫為太尉,命率三十六將軍,出討吳楚,亞夫受命即行。
  景帝遣發亞夫,正想退朝,偏又接到齊王急報,速請援師。景帝躊躇多時,方想著竇嬰忠誠,可付大任,乃特派使臣持節,召嬰入朝。既用周亞夫,又召入竇嬰,不可謂景帝不明。嬰已免官家居,使節往返,不免需時,景帝未便坐待,當然退朝入內。及嬰與使臣到來,景帝正進謁太后,陳述意見。應該有此手續。嬰雖違忤太后,被除門籍,但此時是奉旨特召,門吏怎敢攔阻?自然放他進去,他卻趨入太后宮中,拜見太后及景帝。景帝即命嬰為將,使他領兵救齊。嬰拜辭道:「臣本不才,近又患病,望陛下另擇他人。」景帝知嬰尚記前嫌,未肯效力,免不得勸慰數語,仍令就任。嬰再三固辭,景帝作色道:「天下方危,王孫即嬰字,見上。誼關國戚。難道可袖手旁觀麼?」嬰見景帝情詞激切,又暗窺太后形容,也帶著三分愧色,自知不便固執,乃始承認下去。景帝就命嬰為大將軍,且賜金千斤。嬰謂齊固當援,趙亦宜討,特保薦欒布酈寄兩人,分統軍馬。景帝依議,拜兩人並為將軍,使欒布率兵救齊,酈寄引兵擊趙,都歸竇嬰節制。
  嬰拜命而出,先在都中,暫設軍轅,即將所賜千金,陳諸廊下。一面招集將士,分委軍務,應需費用,令就廊下自取。不到數日,千金已盡,無一入私,因此部下感激,俱樂為用。嬰又日夕部署,擬即出發滎陽,忽有故吳相袁盎乘夜謁嬰,嬰立即延入,與談時事。盎說及七國叛亂,由吳唆使,吳為不軌,由錯激成,但教主上肯聽盎言,自有平亂的至計。嬰前時與錯相爭,互有嫌隙,此時聽了盎言,好似針芥相投,格外合意。嬰錯爭論,見前回。因留盎住宿軍轅,願為奏達。盎暗喜道:「鼂錯,鼂錯,看汝今日尚能逞威否?」原來盎與錯素不相容,雖同為朝臣,未嘗同堂與語,至錯為御史大夫,創議削吳,盎方辭去吳相,回都復命,錯獨說盎私受吳王財物,應該坐罪,有詔將盎免官,赦為庶人。及吳楚連兵攻梁,錯又囑語丞史,重提前案,欲即誅盎,還是丞史替盎解說,謂盎不宜有謀,且吳已起兵,窮治何益,錯乃稍從緩議。偏已有人向盎告知,盎遂進見竇嬰,要想靠嬰勢力,乘間除錯。嬰與他意見相同,那有不替他入奏。
  景帝聞得盎有妙策,自然召見。盎拜謁已畢,望見錯亦在側,正是冤家相遇,格外留心。但聽景帝問道:「吳楚造反,君意將如何處置?」盎隨口答道:「陛下盡管放懷,不必懮慮。」景帝道:「吳王倚山鑄錢,煮海為鹽,誘致天下豪傑,白頭起事,若非計出萬全,豈肯輕發?怎得說是不必懮呢!」盎又道:「吳只有銅鹽,並無豪傑,不過招聚無賴子弟,亡命奸人,一哄為亂,臣故說是不必懮呢。」錯正入白調餉事宜,急切不能趨避,只好呆立一旁,待盎說了數語,已是聽得生厭,便從旁插入道:「盎言甚是,陛下只準備兵食便了。」偏景帝不肯聽錯,還要窮根到底,詳問計策,盎答道:「臣有一計,定能平亂,但軍謀須守秘密,不便使人與聞。」明明是為了鼂錯。景帝因命左右退去,惟錯不肯行,仍然留著。盎暗暗著急,又向景帝面請道:「臣今所言,無論何人,不宜得知。」何必這般鬼祟!景帝乃使錯暫退,錯不好違命,悻悻的趨往東廂。盎四顧無人,才低聲說道:「臣聞吳楚連謀,彼此書信往來,無非說是高帝子弟,各有分土。偏出了賊臣鼂錯,擅削諸侯,欲危劉氏,所以眾心不服,連兵西來,志在誅錯,求復故土。誠使陛下將錯處斬,赦免吳楚各國,歸還故地,彼必罷兵謝罪,歡然回國,還要遣什麼兵將,費什麼軍餉呢!」景帝為了親征計議,已是動疑,此次聽了盎言,越覺錯有歹心,所以前番力請親征,自願守都,損人利己,煞是可恨。因復對盎答說道:「如果可以罷兵,我亦何惜一人,不謝天下!」盎乃答說道:「愚見如此,惟陛下熟思後行。」景帝竟面授盎為太常,使他秘密治裝,赴吳議和,盎受命而去。
  鼂錯尚莫明其妙,等到袁盎退出,仍至景帝前續陳軍事,但見景帝形容如舊,倒也看不出甚麼端倪。又未便問及袁盎所言,只好說完本意,悵然退歸。約莫過了一旬,也不見有特別詔令,還道袁盎無甚異議,或雖有異言,未邀景帝信從,因此毫無動靜。那知景帝已密囑丞相陶青,廷尉張歐等劾奏錯罪,說他議論乖謬,大逆不道,應該腰斬,家屬棄市。景帝又親加手批,准如所奏,不過一時未曾發落,但召中尉入宮,授與密詔,且囑咐了好幾語,使他依旨施行。中尉領了密旨,乘車疾馳,直入御史府中,傳旨召錯,立刻入朝,錯驚問何事?中尉詭稱未知,但催他快快登車,一同前去。錯連忙穿好冠帶,與中尉同車出門。車夫已經中尉密囑,一手挽車,一手揚鞭,真是非常起勁,與風馳電掣相似。錯從車內顧著外面,驚疑的了不得,原來車路所經,統是都市,並非入宮要道。正要開口詰問中尉,車已停住,中尉一躍下車,車旁早有兵役待著,由中尉遞了一個暗號,便回首向錯道:「鼂御史快下車聽詔!」錯見停車處乃是東市,向來是殺頭地方,為何叫我此處聽旨,莫非要殺我不成!一面想,一面下車,兩腳方立住地上,便由兵役趨近,把錯兩手反翦,牽至法場,令他長跪聽詔。中尉從袖中取出詔書,宣讀到應該腰斬一語,那鼂錯的頭顱,已離了脖項,墮地有聲。敘得新穎。身上尚穿著朝服,未曾脫去。中尉也不復多顧,仍然上車,還朝復命。景帝方將錯罪宣告中外,並命拿捕錯家全眷,一體坐罪。誅錯已不免失刑,況及全家!旋由潁川郡報稱錯父於半月前,已服毒自盡,回應前回。外如母妻子姪等,悉數拿解,送入都中。景帝聞報,詔稱已死勿問,餘皆處斬。可憐錯夙號智囊,反弄到這般結局,身誅族夷,聰明反被聰明誤,看錯便可了然!
  這且毋庸細表。言之慨然。
  且說袁盎受命整裝,也知赴吳議和,未必有效,但聞朝廷已經誅錯,得報宿仇,不得不冒險一行,聊報知遇。景帝又遣吳王濞從子劉通,與盎同行。盎至吳軍,先使通入報吳王,吳王知鼂錯已誅,卻也心喜,不過罷兵詔命,未肯接受,索性將通留住軍中,另派都尉一人,率兵五百,把盎圍住營舍,斷絕往來,盎屢次求見,終被拒絕,惟遣人招盎降吳,當使為將。總算盎還有良心,始終不為所動,寧死勿降。
  到了夜靜更深,盎自覺困倦,展被就睡,正在神思矇矓,突有一人叫道:「快起!快走!」盎猛被驚醒,慌忙起來,從燈光下顧視來人,似曾相識,唯一時叫不出姓名,卻也未便發言。那人又敦促道:「吳王定議斬君,期在詰朝,君此時不走,死在目前了!」盎驚疑道:「君究係何人,乃來救我?」那人復答道:「臣嘗為君從史,盜君侍兒,幸蒙寬宥,感恩不忘,故特來救君。」盎乃仔細辨認,果然不謬,因即稱謝道:「難得君不忘舊情,肯來相救!但帳外兵士甚多,叫我如何出走?」那人答道:「這可無慮。臣為軍中司馬,本奉吳王命令,來此圍君,現已為君設策,典衣換酒,灌醉兵士,大眾統已睡熟,君可速行。」盎復疑慮道:「我曾知君有老親,若放我出圍,必致累君,奈何奈何!」那人又答道:「臣已安排妥當,君但前去,不必為臣擔懮!臣自有與親偕亡的方法。」盎乃向他下拜,由那人答禮後,即引盎至帳後,用刀割開營帳,屈身鑽出。帳外搭著一棚,棚外果有醉卒臥著,東倒西歪,不省人事,兩人悄悄的跨過醉卒,覓路疾趨。一經出棚,正值春寒雨濕,泥滑難行。那人已有雙屐懷著,取出贈盎,使盎穿上,又送盎數百步,指示去路,方才告別。盎夤夜疾走,幸喜路上尚有微光,不致失足。自思從前為吳相時,從史盜我侍兒,虧得我度量尚大,不願究治,且將侍兒賜與從史,因此得他搭救,使我脫圍。盎之寬免從史,與從史之用計救盎,都從兩方語意中敘出,可省許多文字。但距敵未遠,總還擔懮,便將身中所持的旄節,解下包好,藏在懷中,免得露出馬腳。自己苦無車馬,又要著屐行走,覺得兩足滯重,很是不便,但逃命要緊,也顧不得步履艱難,只好放出老力,向前急行。一口氣跑了六七十里,天色已明,遠遠望見梁都。心下才得放寬,惟身體不堪疲乏,兩腳又腫痛交加,沒奈何就地坐下。可巧有一班馬隊,偵哨過來,想必定是梁兵,便又起身候著。待他行近,當即問訊,果然不出所料。乃復從懷中取出旄節,持示梁軍,且與他說明情由。梁軍見是朝使,不敢怠慢,且借與一馬,使盎坐著。盎至梁營中一轉,匆匆就道,入都銷差去了。僥倖僥倖。
  景帝還道盎等赴吳,定能息兵,反遣人至周亞夫軍營,飭令緩進。待了數日,尚未得盎等回報,只有謁者僕射鄧公入朝求見。鄧公為成固人,本從亞夫出征,任官校尉,此次正由亞夫差遣,入報軍情。景帝疑問道:「汝從軍中前來,可知鼂錯已死,吳楚曾願罷兵否?」鄧公道:「吳王蓄謀造反,已有好幾十年,今日借端發兵,不過托名誅錯,其實並不是單為一錯呢!陛下竟將錯誅死,臣恐天下士人,從此將箝口結舌,不敢再言國事了!」景帝愕然,急問何故?鄧公道:「錯欲減削藩封,實恐諸侯強大難制,故特創此議,強本弱末,為萬世計。今計畫方行,反受大戮。內使忠臣短氣,外為列侯報仇,臣竊為陛下不取呢!」景帝不禁歎息道:「君言甚是!我亦悔恨無及了!」已而袁盎逃還,果言吳王不肯罷兵,景帝未免埋怨袁盎。但盎曾有言說明,要景帝熟思後行,是誅錯一事,實出景帝主張,景帝無從推諉。且盎在吳營,拚死不降,忠誠亦屬可取。於是不復加罪,許盎照常供職,一面授鄧公為城陽中尉,使他回報亞夫,相機進兵。
  鄧公方去,那梁王武的告急書,一日再至。景帝又遣人催促亞夫,令速救梁,亞夫上書獻計,略言楚兵剽輕,難與爭鋒,現只可把梁委敵,使他固守,待臣斷敵食道,方可制楚。楚兵溃散,吳自無能為了。景帝已信任亞夫,復稱依議。亞夫時尚屯兵霸上,既接景帝復詔,便備著驛車六乘,擬即馳赴滎陽。甫經啟行,有一士人遮道進說道:「將軍往討吳楚,戰勝,宗廟安﹔不勝,天下危,關係重大,可否容僕一言?」亞夫聞說,忙下車相揖道:「願聞高論。」如此虛心,怎得不克?士人答道:「吳王素富,久已蓄養死士,此次聞將軍出征,必令死士埋伏殽澠,預備邀擊,將軍不可不防!且兵事首貴神速,將軍何不繞道右行,走藍田,出武關,進抵雒陽,直入武庫,掩敵無備,且使諸侯聞風震動,共疑將軍從天而下,不戰便已生畏了。」亞夫極稱妙計,因問他姓名,知是趙涉,遂留與同行。依了趙涉所說的路途,星夜前進,安安穩穩的到了雒陽。亞夫大喜道:「七國造反,我乘傳車至此,一路無阻,豈非大幸!今我若得進據滎陽,滎陽以東,不足懮了!」當下遣派將士,至殽澠間搜索要隘,果得許多伏兵,逐去一半,擒住一半,回至亞夫前報功。亞夫益服趙涉先見,奏舉涉為護軍。更訪得雒陽俠客劇孟,與他結交,免為敵用。然後馳入滎陽,會同各路人馬,再議進行。
  看官聽說!滎陽扼東西要衝,左敖倉,右武庫,有粟可因,有械可取,東得即東勝,西得即西勝,從來劉項相爭,注重滎陽,便是為此。至亞夫會兵滎陽,喜如所望,亦無非因要地未失,趕先據住,已經占了勝著。說明形勢,格外醒目。彼時吳中也有智士,請吳王先機進取,毋落人後,吳王不肯信用,遂為亞夫所乘,終致敗亡。當吳王濞出兵時,大將軍田祿伯,曾進語吳王道:「我兵一路西行,若無他奇道,恐難立功,臣願得五萬人,出江淮間,收復淮南長沙,長驅西進,直入武關,與大王會,這也是一條奇計呢!」吳王意欲照行,偏由吳太子駒,從中阻撓,恐祿伯得機先叛,請乃父不可分兵,遂致一條奇計,徒付空談。嗣又有少將桓將軍,為吳畫策道:「吳多步兵,步兵利走險阻,漢多車騎,車騎利戰平地,今為大王計,宜趕緊西進,所過城邑,不必留攻,若能西據雒陽,取武庫,食敖倉粟,阻山帶河,號令諸侯,就使一時不得入關,天下已定,否則大王徐行,漢兵先出,彼此在梁楚交界,對壘爭鋒,我失彼長,彼得我失,大事去了!」吳正濞又復狐疑,偏問老將。老將都不肯冒險,反說桓將軍年少躁進,未可深恃。於是第二條良謀,又屏棄不用。吳王該死。好幾十萬吳楚大兵,徒然屯聚梁郊,與梁爭戰。
  梁王武派兵守住棘壁,被吳楚兵一鼓陷入,殺傷梁兵數萬人。再由梁王遣將截擊,復為所敗。梁王大懼,固守睢陽,聞得周亞夫已至河雒,便即遣使求援。那知亞夫抱定本旨,未肯相救,急得梁王望眼將穿,一日三使,催促亞夫。亞夫進至淮陽,仍然逗留。梁王待久不至,索性將亞夫劾奏一本,飛達長安。景帝得梁王奏章,見他似泣似訴,料知情急萬分,不得不轉飭亞夫,使救梁都。亞夫卻回詔使,用了舊客鄧尉的秘謀,故意的退避三舍,回駐昌邑,深溝高壘,堅守勿出。梁王雖然憤恨亞夫,但求人無效,只好求己,日夜激勵士卒,壹意死守,複選得中大夫韓安國,及楚相張尚弟羽為將軍,且守且戰。安國持重善守,羽為乃兄死事,尚為楚王戊所殺,見前回。立志復仇,往往乘隙出擊,力敗吳兵,因此睢陽一城兀自支持得住。吳楚兩王,還想督兵再攻,踏破梁都。不料有探馬報入,說是周亞夫暗遣將士,抄出我兵後面,截我糧道,現在糧多被劫,運路全然不通了。吳王濞大驚道:「我兵不下數十萬,怎可無糧?這且奈何!」楚王戊亦連聲叫苦,無法可施。
  小子有詩詠道:
  老悖原為速死征,陵人反致受人陵﹔
  良謀不用機先失,坐使雄兵兆土崩。
  欲知吳楚兩王,如何抵制周亞夫,且待下回再敘。  

  鼂錯之死,後世多代為呼冤。錯特小有才耳,其殺身也固宜,非真不幸也。蘇子瞻之論錯,最為公允,自發而不能自收,徒欲以天子為孤注,能保景帝之不加疑忌耶!惟袁盎借公濟私,當國家危急之秋,反為是報怨欺君之舉,其罪固較錯為尤甚,錯死而盎不受誅,錯其原難瞑目歟!彼周亞夫之受命出征,以謹嚴之軍律,具翕受之虛心。趙涉,途人耳,一經獻議,見可即行,鄧尉,舊客也,再請堅壁,深信不疑,以視吳王之兩得良謀,終不能用,其相去固甚遠矣。兩軍相見,善謀者勝,觀諸周亞夫而益信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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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30 11:25:4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五回     平叛軍太尉建功 保孱王鄰封乞命



  卻說吳楚兩王,聞得糧道被斷,並皆驚惶,欲待冒險西進,又恐梁軍截住,不便逕行。當由吳王濞打定主意,決先往擊周亞夫軍,移兵北行。到了下邑,卻與亞夫軍相值,因即紮定營盤,準備交鋒。亞夫前次回駐昌邑,原是以退為進,暗遣弓高侯韓頹當等,繞出淮泗,截擊吳楚糧道,使後無退路,必然向前進攻,所以也移節下邑,屯兵待著。既見吳楚兵到來,又復堅壁相持,但守勿戰。吳王濞與楚王戊,挾著一腔怒氣,來攻亞夫,恨不得將亞夫大營,頃刻踏破,所以三番四次,逼營挑戰。亞夫只號令軍士,不准妄動,但教四面布好強弩,見有敵兵猛撲,便用硬箭射去,敵退即止,連箭乾都似寶貴,不容妄發一支。吳楚兵要想衝鋒,徒受了一陣箭傷,毫無寸進,害得吳楚兩王,非常焦灼,日夜派遣偵卒,探伺亞夫軍營。一夕,亞夫營中,忽然自相驚擾,聲達中軍帳下,獨亞夫高臥不起,傳令軍士毋嘩,違令立斬!果然不到多時,仍歸鎮靜。持重之效。
  過了兩天,吳兵竟乘夜劫營,直奔東南角上,喊殺連天,亞夫當然準備,臨事不致張皇,但卻能見機應變,料知敵兵鼓噪前來,定是聲東擊西的詭計,當下遣派將吏,防禦東南,仍令照常堵住,不必驚惶,自己領著精兵,向西北一方面,嚴裝待敵。部將還道他是避危就安,不能無疑,那知吳楚兩王,潛率銳卒,竟悄悄的繞出西北,想來乘虛踹營。距營不過百步,早被亞夫窺見,一聲鼓號,營門大開,前驅發出弓弩手,連環迭射,後隊發出刀牌手,嚴密加防。亞夫親自督陣,相機指揮,吳楚兵乘銳撲來,耳中一聞箭鏃聲,便即受傷倒地,接連跌翻了好幾百人,餘眾大嘩。時當昏夜,月色無光,吳楚兵是來襲擊,未曾多帶火炬,所以箭已射到,尚且不知閃避,徒落得皮開肉裂,疼痛難熬,傷重的當即倒斃,傷輕的也致暈翻。人情都貪生怕死,怎肯向死路鑽入,自去拚生,況前隊已有多人隕命,眼見得不能再進,只好退下。就是吳楚兩王,本欲攻其無備,不意亞夫開營迎敵,滿布人馬,並且飛矢如雨,很覺利害,一番高興,化作冰消,連忙收兵退歸,懊悵而返。那東南角上的吳兵,明明是虛張聲勢,不待吳王命令,早已退向營中去了。亞夫也不追趕,入營閉壘,檢點軍士,不折一人。
  又相持了好幾日,探得吳楚兵已將絕糧,挫損銳氣,乃遣潁陰侯灌何等,率兵數千,前去搦戰。吳楚兵出營接仗,兩下奮鬥多時,惱動漢軍校尉灌孟,舞動長槊,奮勇陷陣。吳楚兵向前攔阻,被灌孟左挑右撥,刺死多人,一馬馳入。孟子灌夫,見老父輕身陷敵,忙率部曲千人,上前接應。偏乃父只向前進,不遑後顧,看看殺到吳王面前,竟欲力殲渠魁,一勞永逸。那吳王左右,統是歷年豢養的死士,猛見灌孟殺入,慌忙並力迎戰。灌孟雖然老健,究竟眾寡懸殊,區區一支長槊,攔不住許多刀戟,遂致身經數創,危急萬分。待至灌夫上前相救,乃父已力竭聲嘶,倒翻馬上。灌夫急指示部曲,將父救回,自在馬上殺開吳軍,衝出一條走路,馳歸軍前。顧視乃父,已是挺著不動,毫無聲息了。夫不禁大慟,尚欲為父報仇,回馬致死。灌何瞧著,忙自出來勸阻,一面招呼部眾,退回大營。這灌孟系潁陽人,本是張姓,嘗事灌何父嬰,由嬰薦為二千石,因此寄姓為灌。灌嬰歿後,何得襲封。孟年老家居,吳楚變起,何為偏將,仍召孟為校尉。孟本不欲從軍,但為了舊情難卻,乃與子灌夫偕行。灌夫也有勇力,帶領千人,與乃父自成一隊,隸屬灌何麾下。此次見父陣亡,怎得不哀?亞夫聞報,親為視殮,並依照漢朝定例,令灌夫送父歸葬。灌夫不肯從命,且泣且憤道:「願取吳王或吳將首級,報我父仇。」卻有血性。亞夫見他義憤過人,倒也不便相強,只好仍使留著,惟勸他不必過急。偏灌夫迫不及待,私囑家奴十餘人,夜劫敵營。又向部曲中挑選壯士,得數十名,裹束停當,候至夜半,便披甲執戟,帶領數十騎出寨,馳往敵壘。才行數步,回顧壯士,多已散去,只有兩人相隨,此時報仇心切,也不管人數多少,竟至吳王大營前,怒馬衝入。吳兵未曾預防,統是嚇得倒躲,一任灌夫闖進後帳。灌夫手下十數騎,亦皆緊緊跟著。後帳由吳王住宿,繞守多人,當即出來阻住,與灌夫鏖鬥起來。灌夫毫不膽怯,挺戟亂刺,戳倒了好幾人,惟身上也受了好幾處重傷,再看從奴等,多被殺死,自知不能濟事,隨即大喝一聲,拍馬退走。吳兵從後追趕,虧得兩壯士斷住後路,好使灌夫前行。至灌夫走出吳營,兩壯士中又戰死一人,只有一人得脫,仍然追上灌夫,疾馳回營。灌何聞夫潛往襲敵,亟派兵士救應。兵士才出營門,已與夫兜頭碰著,見他戰袍上面,盡染血痕,料知已經重創,忙即扶令下馬,簇擁入營。灌何取出萬金良藥,替他敷治,才得不死。但十餘人能劫吳營,九死中博得一生,好算是健兒身手,亙古罕聞了!
  吳王經他一嚇,險些兒魂離軀殼,且聞漢將只十數人,能有這般膽量,倘或全軍過來,如何招架得住,因此日夜不安。再加糧食已盡,兵不得食,上下枵腹,將佐離心,自思長此不走,即不戰死,也是餓死。躊躇終日,毫無良法,結果是想得一條密策,竟挈領太子駒,及親卒數千,夤夜私行,向東逃去。蛇無頭不行,兵無主自亂,二十多萬饑卒,倉猝中不見吳王,當然駭散。楚王戊孤掌難鳴,也想率眾逃生,不料漢軍大至,並力殺來。楚兵都餓得力乏,怎能上前迎戰?一聲驚叫,四面狂奔,單剩了一個楚王戊,拖落後面,被漢軍團團圍住。戊自知不能脫身,拔劍在手,向頸一橫,立即斃命。可記得後宮美人否?亞夫指揮將士,蕩平吳楚大營,復下令招降敵卒,繳械免死。吳楚兵無路可歸,便相率投誠。只有下邳人周邱,好酒無賴,前投吳王麾下,請得軍令,略定下邳,北攻城陽,有眾十餘萬,嗣聞吳王敗遁,眾多離散,邱亦退歸。自恨無成,發生了一個背疽,不久即死。吳王父子,渡淮急奔,過丹徒,走東越,沿途收集溃卒,尚有萬人。東越就是東甌,惠帝三年,曾封東越君長搖為東海王,後來子孫相傳,與吳通好。吳起兵時,東越王曾撥兵助吳,駐紮丹徒,為吳後緩。回應五十四回。及吳王父子來奔,見他勢窮力盡,已有悔心,可巧周亞夫遣使前來,囑使殺死吳王,當給重賞,東越王樂得聽命,便誘吳王濞勞軍,暗令軍士突出,將濞殺斃。六十多歲的老藩王,偏要這般尋死,所謂自作孽,不可活,與人何尤!但高祖曾說濞有反相,至是果驗,莫非因相貌生成,到老也是難免嗎?不幸多言而中。濞既被殺,傳首長安,獨吳太子駒,幸得逃脫,往奔閩越,下文自有交代。
  且說周亞夫討平吳楚,先後不過三月,便即奏凱班師,惟遣弓高侯韓頹當,帶兵赴齊助攻膠西諸國。膠西王卬,使濟南軍主持糧道,自與膠東菑川,合兵圍齊,環城數匝。回應前回。齊王將閭,曾遣路中大夫入都告急,景帝已將齊事委任竇嬰,由嬰調派將軍欒布,領兵東援,至路中大夫進見,乃復續遣平陽侯曹襄,曹參曾孫。往助欒布,並令路中大夫返報齊王,使他堅守待援。路中大夫星夜回齊,行至臨淄城下,正值膠西諸國,四面築壘,無路可通,沒奈何硬著頭皮,闖將進去,匹馬單身,怎能越過敵壘,眼見是為敵所縛,牽見三國主將,三國主將問他何來?路中大夫直言不諱。三國主將與語道:「近日汝主已遣人乞降,將有成議,汝今由都中回來,最好與我通報齊王,但言漢兵為吳楚所破,無暇救齊,齊不如速降三國,免得受屠。果如此言,我當從重賞汝,否則汝可飲刀,莫怪我等無情!」路中大夫佯為許諾,並與設誓,從容趨至城下,仰呼齊王稟報。齊王登城俯問,路中大夫朗聲道:「漢已發兵百萬,使太尉亞夫,擊破吳楚,即日引兵來援。欒將軍與平陽侯先驅將至,請大王堅守數日,自可無患,切勿與敵兵通和!」齊王才答聲稱是,那路中大夫的頭顱,已被敵兵斲去,不由的觸目生悲,咬牙切齒,把一腔情急求和的懼意,變做拚生殺敵的熱腸。捨身諫主,路中大夫不愧忠臣!當下督率將士。嬰城固守。未幾即由漢將欒布,驅兵殺到,與膠西膠東菑川三國人馬,交戰一場,不分勝負。又未幾由平陽侯曹襄,率兵繼至,與欒布兩路夾攻,擊敗三國將士。齊王將閭,也乘勢開城,麾兵殺出,三路並進,把三國人馬掃得精光。濟南軍也不敢相救,逃回本國去了。如此不耐久戰,造甚麼反!膠西王卬,奔還高密,即膠西都城。免冠徒跣,席稿飲水,入向王太后謝罪。王太后本教他勿反,至此見子敗歸,惹得懮憤交並,無詞可說。獨王太子德,從旁獻議,還想招集敗卒,襲擊漢軍。卬搖首道:「將怯卒傷,怎可再用?」道言未絕,外面已遞入一書,乃是弓高侯韓頺當差人送來。卬又吃了一驚,展開一閱,見書中寫著道:
   奉詔誅不義,降者赦除其罪,仍復故土,不降者滅之。
  王今何處?當待命從事!
  卬既閱罷,問明來使,始知韓頺當領兵到來,離城不過十里。此時無法拒絕,只好偕同來使,往見頺當。甫至營前,即肉袒匍匐,叩頭請罪。既已做錯,一死便了,何必這般乞憐!頺當聞報,手執金鼓,出營語卬道:「王興師多日,想亦勞苦,但不知王為何事發兵?」卬膝行前進道:「近因鼂錯用事,變更高皇帝命令,侵削諸侯,卬等以為不義,恐他敗亂天下,所以聯合七國,發兵誅錯。今聞錯已受誅,卬等謹罷兵回國,自願請罪!」頺當正色道:「王若單為鼂錯一人,何勿上表奏聞,況未曾奉詔,擅擊齊國,齊本守義奉法,又與鼂錯毫不相關,試問王何故進攻?如此看來,王豈徒為鼂錯麼?」說著,即從袖中取出詔書,朗讀一周。詔書大意,無非說是造反諸王,應該伏法等語。聽得劉卬毛骨皆寒,無言可辯。及頺當讀完詔書,且與語道:「請王自行裁決,無待多言!」卬乃流涕道:「如卬等死有餘辜,也不望再生了。」隨即拔劍自刎。卬母與卬子,聞卬畢命,也即自盡。膠東王雄渠,菑川王賢,濟南王辟光,得悉膠西王死狀,已是心驚,又聞漢兵四逼,料難抵敵,不如與卬同盡,免得受刀。因此預求一死,或服藥,或投繯,並皆自殺。七國中已平了六國,只有趙王遂,守住邯鄲。由漢將酈寄,率兵圍攻,好幾月不能取勝。乃就近致書欒布,請他援應。欒布早擬班師,因查得齊王將閭,曾與膠西諸國通謀,不能無罪,所以表請加討,留齊待命。齊王將閭,聞風先懼,竟至飲鴆喪生,布乃停兵不攻。會接酈寄來書,乃移兵赴趙。趙王遂求救匈奴,匈奴已探知吳楚敗耗,不肯發兵,趙勢益危。酈欒兩軍,合力攻邯鄲城,尚不能下。嗣經欒布想出一法,決水灌入,守兵大驚,城腳又壞,終被漢軍乘隙突進,得破邯鄲。趙王遂無路可奔,也拚著性命,一死了事,於是七國皆平。
  濟北王志,前與膠西王約同起事,雖由郎中令設法阻撓,總算中止。見五三回。但聞齊王難免一死,自己怎能逃咎,因與妻子訣別,決計自裁。妻子牽衣哭泣,一再勸阻,志卻與語道:「我死,汝等或尚可保全。」隨即取過毒藥,將要飲下。有一僚屬公孫玃,從旁趨入道:「臣願為大王往說梁王,求他通意天子,如或無成,死亦未遲。」志乃依言,遣玃往梁。梁王武傳令入見,玃行過了禮,便向前進言道:「濟北地居西塞,東接強齊,南牽吳越,北逼燕趙。勢不能自守,力不足禦侮。前因吳與膠西雙方威脅,虛言承諾,實非本心。若使濟北明示絕吳,吳必先下齊國,次及濟北,連合燕趙,據有山東各國,西向叩關,成敗尚未可知。今吳王連合諸侯,貿然西行,彼以為東顧無懮,那知濟北抗節不從,致失後援,終落得勢孤援絕,兵敗身亡。大王試想區區濟北,若非如此用謀,是以犬羊敵虎狼,早被吞噬,怎能為國效忠,自盡職務?乃功義如此,尚聞為朝廷所疑,臣恐藩臣寒心,非社稷利!現在只有大王能持正義,力能斡旋,誠肯為濟北王出言剖白,上全危國,下保窮民,便是德淪骨髓,加惠無窮了!願大王留意為幸!」不外恭維。梁王武聞言大悅,即代為馳表上聞,果得景帝復詔,赦罪不問。但將濟北王徙封菑川。公孫玃既得如願,自然回國復命,濟北王志才得倖全。
  各路將帥,陸續回朝,景帝論功行賞,封竇嬰為魏其侯,欒布為鄃侯。惟周亞夫曹襄等早沐侯封,不便再加,仍照舊職,不過賞賜若干金帛,算做報功。其餘隨征將士,亦皆封賞有差。自齊王將閭服毒身亡,景帝說他被人脅迫,罪不至死,特從撫恤條例,賜諡將閭為孝王,使齊太子壽,仍得嗣封。一面擬封吳楚後人,奉承先祀。竇太后得知此信,召語景帝道:「吳王首謀造反,罪在不赦,奈何尚得封蔭子孫?」景帝乃罷。惟封平陸侯宗正劉禮為楚王,禮為楚元王交次子,命禮襲封,是不忘元王的意思。又分吳地為魯江都二國,徙淮陽王餘為魯王,汝南王非為江都王。二王為景帝子,見五十三回。立皇子端為膠西王,徹為膠東王,勝為中山王。遷衡山王勃為濟北王,庐江王賜為衡山王。濟南國除,不復置封。
  越年,立子榮為皇太子,榮為景帝愛姬栗氏所出,年尚幼稚,因母得寵,遂立為儲嗣。時人或稱為栗太子。栗太子既立,栗姬越加得勢,遂暗中設法,想將薄皇后捽去,好使自己正位中宮。薄皇后既無子嗣,又為景帝所不喜,只看太皇太后薄氏面上,權立為後。見五十三回。本來是個宮中傀儡,有名無實,一經栗姬從旁傾軋,怎得保得住中宮位置?果然到了景帝六年,被栗姬運動成熟,下了一道詔旨,平白地將薄後廢去。無故廢後,景帝不為無過。栗姬滿心歡喜,總道是桃僵可代,唾手告成,就是六宮粉黛,也以為景帝廢後,無非為栗姬起見,雖然因羨生妒,亦唯有徒喚奈何罷了。誰知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栗姬始終不得為後,連太子榮都被搖動,黜為藩王。可憐栗姬數載苦心,付諸流水,免不得憤恚成病,玉殞香消。小子有詩詠道:
  欲海茫茫總不平,一波才逐一波生﹔
  從知讒妒終無益,色未衰時命已傾。
  究竟太子榮何故被黜,待至下回再詳。  

  吳楚二王之屯兵梁郊,不急西進,是一大失策,既非周亞夫之善於用兵,亦未必果能逞志。項霸王以百戰餘威,猶受困於廣武間,卒至糧盡退師,敗死垓下,況如吳楚二王乎?灌夫之為父復仇,路中大夫之為主捐軀,忠肝義膽,照耀史乘,備錄之以示後世,所以勖子臣也。公孫玃願說梁王,以片言之請命,救孱主於垂危,亦未始非濟北忠臣。假令齊王將閭,有此臣屬,則亦何至倉皇畢命。將閭死而志獨得生,此國家之所以不可無良臣也。彼七王之致斃,皆其自取,何足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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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30 11:26:0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六回     王美人有緣終作後 栗太子被廢復蒙冤



  卻說景帝妃嬪,不止栗姬一人,當時後宮裡面,尚有一對姊妹花,生長槐裡,選入椒房,出落得娉娉婷婷,成就了恩恩愛愛。閨娃王氏,母名臧兒,本是故燕王臧荼孫女,嫁為同裡王仲妻,生下一男兩女,男名為信,長女名娡,一名姝兒。次女名息姁。未幾仲死,臧兒挈了子女,轉醮與長陵田家,又生二子,長名蚡,幼名勝。娡年已長,嫁為金王孫婦,已生一女。臧兒平日算命,術士說她兩女當貴,臧兒似信非信。適值長女歸寧,有一相士姚翁趨過,由臧兒邀他入室,令與二女看相。姚翁見了長女,不禁瞠目道:「好一個貴人,將來當生天子,母儀天下!」繼相次女,亦雲當貴,不過比乃姊稍遜一籌。漢家相士,所言多驗,想是獨得秘傳。臧兒聽著,暗想長女已嫁平民,如何能生天子?得為國母?因此心下尚是懷疑。事有湊巧,朝廷選取良家子女,納入青宮,臧兒遂與長女密商,擬把她送入宮中,博取富貴。長女娡雖已有夫,但聞著富貴兩字,當然欣羨,也不能顧及名節,情願他適。臧兒即托人向金氏離婚,金氏如何肯從,辱罵臧兒。臧兒不管他肯與不肯,趁著長女歸寧未返,就把她裝束起來,送交有司,輦運入宮。
  槐裡與長安相距,不過百里,朝發夕至。一入宮門,便撥令侍奉太子,太子就是未即位的景帝。壯年好色,喜得嬌娃,娡復為希寵起見,朝夕侍側,格外巴結,惹得太子色魔纏擾,情意纏綿,男貪女愛,我我卿卿,一朵殘花,居然壓倒香國,不到一年,便已懷胎,可惜是弄瓦之喜,未及弄璋。大器須要晚成。惟宮中已呼她為王美人,或稱王夫人。美人系漢宮妃妾之稱,秩視二千石。這王美人憶及同胞,又想到女弟身上,替她關說。太子是多多益善,就派了東宮侍監,齎著金帛,再向臧兒家聘選次女,充作嬪嬙。臧兒自送長女入宮後,尚與金氏爭執數次,究竟金氏是一介平民,不能與儲君構訟,只好和平解決,不復與爭。此次由宮監到來,傳說王美人如何得寵,如何生女,更令臧兒生歡。及聽到續聘次女一事,也樂得惟命是從,隨即受了金帛,又把次女改裝,打扮得齊齊整整,跟著宮監,出門上車。
  好容易馳入東宮,乃姊早已待著,叮囑數語,便引見太子。太子見她體態輕盈,與乃姊不相上下,自然稱心合意,相得益歡。當夜開筵與飲,令姊妹花左右侍宴,約莫飲了十餘觥,酒酣興至,情不自持,王美人知情識趣,當即辭去。神女初會高唐,襄王合登巫峽,行雲布雨,其樂可知。比乃姊如何。說也奇怪,一點靈犀,透入子宮,竟爾絪縕化育,得孕麟兒。
  十月滿足,產了一男,取名為越,就是將來的廣川王。
  乃姊亦隨時進御,接連懷妊,偏只生女不生男,到了景帝即位這一年,景帝夢見一個赤彘,從天空中降下,雲霧迷離,直入崇芳閣中,及夢覺後,起游崇芳閣,尚覺赤雲環繞,彷彿龍形,當下召術士姚翁入問,姚翁謂兆主吉祥,閣內必生奇男,當為漢家盛主。景帝大喜,過了數日,景帝又夢見神女捧日,授與王美人,王美人吞入口中,醒後即告知王美人,偏王美人也夢日入懷,正與景帝夢兆相符。景帝料為貴兆,遂使王美人移居崇芳閣,改閣名為綺蘭殿,憑著那龍馬精神,與王美人諧歡竟夕,果得應了瑞征。待至七夕佳期,天上牛女相會,人間麟趾呈祥,王美人得生一子,英聲初試,便是不凡。景帝嘗夢見高祖,叫他生子名彘,又因前時夢彘下降,遂取王美人子為彘。嗣因彘字取名,究屬不雅,乃改名為徹。王美人生徹以後,竟不復孕,那妹子卻迭生四男,除長男越外,尚有寄乘舜三人,後皆封王。事且慢表。
  且說王美人生徹時,景帝已有數男,栗姬生子最多,貌亦可人,卻是王美人的情敵。景帝本愛戀栗姬,與訂私約,俟姬生一子,當立為儲君。後來栗姬連生三男,長名榮,次名德,又次名閼。德已封為河間王,閼亦封為臨江王,見五十三回。只有榮未受封,明明是為立儲起見。偏經王家姊妹,連翩引入,與栗姬爭寵鬥妍,累得栗姬非常憤恨。王美人生下一徹,卻有許多瑞兆相應,栗姬恐他立為太子,反致己子失位,所以格外獻媚,力求景帝踐言。景帝既欲立榮,又欲立徹,遷延了兩三年,尚難決定。惟禁不住栗姬催促,絮聒不休,而且舍長立幼,也覺不情,因此決意立榮,但封徹為膠東王。見前回。
  是時館陶長公主嫖,為景帝胞姊,適堂邑侯陳午為妻,生有一女,芳名叫做阿嬌。長公主欲配字太子,使人向栗姬示意,總道是輩分相當,可一說便成。偏偏栗姬不願聯姻,竟至復絕。原來長公主出入宮闈,與景帝誼屬同胞,素來親昵,凡後宮許多妾媵,都奉承長公主,求她先容,長公主不忍卻情,免不得代為薦引。樂得做人情。獨栗姬素來妒忌,聞著長公主時進美人,很為不平,所以長公主為女議婚,便不顧情誼,隨口謝絕。長公主惱羞成怒,遂與栗姬結下冤仇。統是婦人意見。那王美人卻趁此機會,聯絡長公主,十分巴結。兩下相遇,往往敘談竟日,無語不宣。長公主說及議婚情事,尚有恨聲,王美人樂得湊奉,只說自己沒福,不能得此佳婦。長公主隨口接說,願將愛女阿嬌,與徹相配,王美人巴不得有此一語,但口中尚謙言徹非太子,不配高親。語語反激,才情遠過栗姬。惹得長公主聳眉張目,且笑且恨道:「廢立常情,禍福難料,栗氏以為己子立儲,將來定得為皇太后。千穩萬當,那知還有我在,管教她兒子立儲不成!」王美人忙接入道:「立儲是國家大典,應該一成不變,請長公主不可多心!」再激一句更惡。長公主憤然道:「她既不中抬舉,我也無暇多顧了!」王美人暗暗喜歡,又與長公主申訂婚約,長公主方才辭去。王美人見了景帝,就說起長公主美意,願結兒女姻親。景帝以徹年較幼,與阿嬌相差數歲,似乎不甚相合,所以未肯遽允。王美人即轉喜為懮,又與長公主說明。長公主索性帶同女兒,相將入宮,適膠東王徹,立在母側。漢時分封諸王,年幼者多未就國。故徹尚在宮。長公主順手攜住,擁置膝上,就頂撫摩,戲言相問道:「兒願娶婦否?」徹生性聰明,對著長公主嬉笑無言。長公主故意指示宮女,問他可否合意?徹並皆搖首。至長公主指及己女道:「阿嬌可好麼?」徹獨笑著道:「若得阿嬌為婦,合貯金屋,甚好!甚好!」小兒生就老臉皮。長公主不禁大笑,就是王美人也喜動顏開。長公主遂將徹抱定,趨見景帝,笑述徹言。景帝當面問徹,徹自認不諱。景帝想他小小年紀,獨喜阿嬌,當是前生注定姻緣,不若就此允許,成就兒女終身大事,於是認定婚約,各無異言。長公主與王美人,彼此做了親母,情好尤深,一想報恨,一想奪嫡,兩條心合做一條心,都要把栗姬母子捽去。栗姬也有風聞,惟望自己做了皇后,便不怕他播弄。好幾年費盡心機,才把薄皇后擠落台下,正想自己登台,偏有兩位新親母,從旁擺佈,不使如願。這也是因果報應,弄巧反拙呢!
  景帝方欲立栗姬為後,急得長公主連忙進讒,誣稱栗姬崇信邪術,詛咒妃嬙,每與諸夫人相會,往往唾及背後。量窄如此,恐一得為後,又要看見人彘的慘禍了!景帝聽及人彘二字,未免動心,遂踱至栗姬宮內,用言探試道:「我百年後,後宮諸姬,已得生子,汝應善為待遇,幸勿忘懷。」一面說,一面瞧著栗姬容顏,忽然改變,又紫又青,半晌不發一言。一味嫉妒,全無才具,怎能免人擠排。待了多時,仍然無語,甚且將臉兒背轉,遂致景帝忍耐不住,起身便走。甫出宮門,但聽裡面有哭罵聲,隱約有老狗二字。本想回身詰責,因恐徒勞口角,反失尊嚴,不得已忍氣而去。自是心恨栗姬,不願冊立。長公主又日來偵伺,或與景帝晤談,輒稱膠東王如何聰俊,如何孝順,景帝也以為然。並記起前時夢兆,多主吉祥,如或立為太子,必能纘承大統。此念一起,太子榮已是動搖,再加王美人格外謙和,譽滿六宮,越覺得栗姬母子,相形見絀了。
  流光如駛,又是一年,大行官禮官。忽來奏請,說是子以母貴,母以子貴,今太子母尚無位號,應即冊為皇后。景帝瞧著,不禁大怒道:「這事豈汝等所宜言?」說著,即命將大行官論罪,拘系獄中,且竟廢太子榮為臨江王。條侯周亞夫,魏其侯竇嬰,先後諫諍,皆不見從。嬰本來氣急,謝病歸隱,只周亞夫仍然在朝,尋且因丞相陶青病免,即令亞夫代任,但禮貌反不及曩時,不過援例超遷罷了。看官聽說!景帝決然廢立,是為了大行一奏,疑是栗姬暗中主使,所以動怒。其實主使的不是栗姬,卻是爭寵奪嫡的王美人。王美人已知景帝怨恨栗姬,特囑大行奏請立後,為反激計,果然景帝一怒,立廢太子,只大行官為此下獄,枉受了數旬苦楚。後來王美人替他緩頰,才得釋放,總算僥倖免刑,那栗姬從此失寵,不得再見景帝一面,深宮寂寂,長夜漫漫,叫她如何不憤,如何不病,未幾又來了一道催命符,頓將栗姬芳魂,送入冥府!看官不必細猜,便可知徹為太子,王美人為皇后,是送死栗姬的催命符呢。
  惟自太子榮被廢,至膠東王徹得為太子,中間也經過兩月有餘,生出一種波折,幾乎把兩親母的秘謀,平空打斷。還虧王氏母子,生就多福,任憑他人覬覦,究竟不為所奪,仍得暗地斡旋。看官欲知覬覦儲位的人物,就是景帝胞弟梁王武。梁王武前次入朝,景帝曾有將來傳位的戲言,被竇嬰從旁諫阻,掃興還梁。見五十三回。至七國平定,梁王武固守有功,得賜天子旌旗,出警入蹕,開拓國都睢陽城,約七十里,建築東苑方三百餘里,招延四方賓客,如齊人羊勝公孫詭鄒陽,吳人枚乘嚴忌,蜀人司馬相如等,陸續趨集,侍宴東苑,稱盛一時。公孫詭更多詭計,不愧大名。常為梁王謀畫帝位,梁王倍加寵遇,任為中尉。及栗太子廢立時,梁王似預得風聞,先期入朝,靜覘內變,果然不到多日,儲君易位。梁王進謁竇太后,婉言乾請,意欲太后替他主張,訂一兄終弟及的新約,太后愛憐少子,自然樂從,遂召入景帝,再開家宴,酒過數巡,太后顧著景帝道:「我已老了,能有幾多年得生世間,他日梁王身世,所托惟兄。」景帝聞言避席,慌忙下跪道:「謹遵慈命!」太后甚喜,即命景帝起來,仍復歡宴。直至三人共醉,方罷席而散。既而景帝酒醒,自思太后所言,寓有深意,莫非因我廢去太子,即將梁王接替不成。因特召入諸大臣,與他密議所聞。太常袁盎首答道:「臣料太后意思,實欲立梁王為儲君,但臣決以為不可行!」景帝復問及不可行的理由,盎復答道:「陛下不聞宋宣公麼?宋宣公見春秋時代。不立子殤公,獨立弟穆公,後來五世爭國,禍亂不絕。小不忍必亂大謀,故春秋要義,在大居正,傳子不傳弟,免得亂統。」說到此語,群臣並齊聲贊成。景帝點首稱是,遂將袁盎所說,轉白太后。太后雖然不悅,但也無詞可駁,只得罷議。梁王武不得逞謀,很是懊惱,復上書乞賜容車地,由梁國直達長樂宮。當使梁民築一甬道,彼此相接,可以隨時通車,入覲太后,這事又是一大奇議,自古罕聞。景帝將原書頒示群臣,又由袁盎首先反對,力為駁斥。景帝依言,拒復梁王,且使梁王歸國。梁王聞得兩番計策,都被袁盎打消,恨不得手刃袁盎,只因有詔遣歸,不便再留,方怏怏回國去了。
  景帝遂立王美人為皇后,膠東王徹為皇太子,一個再醮的民婦,居然得入主中宮,若非福命生成,怎有這番幸遇!可見姚翁所言,確是不誣。還有小王美人息姁,亦得進位夫人,所生長子越與次子寄,已有七齡,並為景帝所愛,擬皆封王。到了景帝改元的第二年,景帝三次改元,第一次計七年,第二次計六年,第三次計三年,史稱第二次為中元年,末次為後元年。即命越王廣川,寄王膠東,尚有乘舜二幼子,後亦授封清河常山二王。可惜息姁享年不永,未及乃姊福壽,但也算是一個貴命了。話休敘煩。
  且說太子榮,既失儲位,又喪生母,沒奈何辭行就國,往至江陵。江陵就是臨江國都,本是栗姬少子閼分封地,見前文。閼已夭逝,榮適被黜,遂將臨江封榮。榮到國甫及年餘,因王宮不甚寬敞,特擬估工增築。宮外苦無隙地,只有太宗文皇帝廟垣,與宮相近,尚有餘地空著,可以造屋,榮不顧後慮,乘便構造。偏被他人告發,說他侵占宗廟餘地,無非投阱下石。景帝乃征令入都。榮不得不行,就在北門外設帳祖祭,即日登程。相傳黃帝子累祖,壯年好游,致死道中,後人奉為行神。一說系共工氏子修。每遇出行,必先設祭,因此叫作祖祭。榮已祭畢,上車就道,驀聽得豁喇一聲,車軸無故自斷,不由的吃了一驚,只好改乘他車。江陵父老,因榮撫治年餘,卻還仁厚愛民,故多來相送。既見榮車斷軸,料知此去不祥,相率流涕道:「我王恐不復返了!」榮別了江陵百姓,馳入都中,當有詔旨傳將出來,令榮至中尉處待質。冤冤相湊,碰著了中尉郅都,乃是著名的酷吏,綽號蒼鷹,朝臣多半側目,獨景帝說他不避權貴,特加倚任。這大約是臭味相投,別有賞心呢!句中有刺。
  先是後宮中有一賈姬,色藝頗優,也邀主眷。景帝嘗帶她同游上苑,賞玩多時,賈姬意欲小便,自往廁所,突有野彘從獸欄竄出,向廁闖入。景帝瞧著,不禁著忙,恐怕賈姬受傷,急欲派人往救。郅都正為中郎將,侍駕在旁,見景帝顧視左右,面色倉皇,卻故意把頭垂下,佯作不見。景帝急不暇擇,竟拔出佩劍,自去搶救,郅都偏趨前數步,攔住景帝,伏地啟奏道:「陛下失一姬又有一姬,天下豈少美婦人?若陛下自去冒險,恐對不住宗廟太后,奈何為一婦人,不顧輕重呢!」景帝乃止,俄而野彘退出,賈姬也即出來,幸未受傷,當由景帝挈她登輦,一同還宮。適有人將郅都諫諍,入白太后,太后嘉他知義,賞賜黃金百斤。景帝亦以都為忠,加賜百金,嗣是郅都稱重朝廷。也虧賈姬不加妒忌,才得厚賜。既而濟南有一瞷氏大族,約三百餘家,橫行邑中,有司不敢過問。景帝聞知,特命郅都為濟南守,令他往治。都一到濟南,立即派兵往捕,得瞷氏首惡數人,斬首示眾,餘皆股栗,不敢為非。約莫過了一年,道不拾遺,濟南大治,連鄰郡都憚他聲威,景帝乃召為中尉。
  都再入國門,豐裁越峻,就是見了丞相周亞夫,亦只一揖,與他抗禮。亞夫卻也不與計較。及臨江王榮,征詣中尉,都更欲借此申威,召至對簿,裝起一張黑鐵面孔,好似閻羅王一般。榮究竟少年,未經大獄,見著郅都這副面目,已嚇得魂膽飛揚,轉思母死弟亡,父已失愛,餘生也覺沒趣,何苦向酷吏乞憐,不若作書謝過,自殺了事。主意已定,乃旁顧府吏,欲借取紙筆一用,那知又被郅都喝阻,竟叱令皂役,把他牽回獄中。還是魏其侯竇嬰,聞悉情形,取給紙筆,榮寫就一封絕命書,托獄吏轉達景帝,一面解帶懸樑,自縊而亡。卻是可憐!獄吏報知郅都,都並不驚惶,但取榮遺書呈入。景帝覽書,卻也沒有甚麼哀戚,只命將王禮殮葬,予諡曰閔,待至出葬藍田,偏有許多燕子,替他銜泥,加置冢上。途人見之,無不驚歎,共為臨江王呼冤。小子有詩歎道:
  入都拚把一身捐,玉碎何心望瓦全?
  底事蒼鷹心太狠,何如燕子尚知憐!
  竇嬰聞報,代為不平,便即入奏太后。欲知太后曾否加憐,待下回詳細說明。  

  薄皇后為栗姬所排,無辜被廢,而王美人又伺栗姬之後,並栗太子而捽去之,天道好還,何報應之巧耶?獨怪景帝為守成令主,乃為二三婦人所播弄,無故廢後,是為不義﹔無端廢子,是為不慈。且王美人為再醮之婦,名節已失,亦不宜正位中宮,為天下母,君一過多矣,況至再至三平!太子榮既降為臨江王,欲求免禍,務在小心,舊有王宮,居之可也,必欲鳩工增築,致有侵及宗廟之嫌,未免自貽伊戚。但鼂錯穿廟垣而猶得無辜,臨江王侵廟地而即致加罪,誰使蒼鷹,迫諸死地?謂其非冤,不可得也。夫有栗太子之冤死,益足見景帝之忍心,蘇穎濱謂其忌刻少恩,豈過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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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30 11:26:2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七回     索罪犯曲全介弟 賜肉食戲弄條侯



  卻說竇嬰入謁太后,報稱臨江王冤死情形,竇太后究屬婆心,不免泣下,且召入景帝,命將郅都斬首,俾得雪冤。景帝含糊答應,及退出外殿,又不忍將都加誅,但令免官歸家。未幾又想出一法,潛調都為雁門太守。雁門為北方要塞,景帝調他出去,一是使他離開都邑,免得母后聞知,二是使他鎮守邊疆,好令匈奴奪氣。果然郅都一到雁門,匈奴兵望風卻退,不敢相逼。甚至匈奴國王,刻一木偶,狀似郅都,令部眾用箭射像,部眾尚覺手顫,迭射不中。這可想見郅都聲威,得未曾有哩!匈奴本與漢朝和親,景帝五年,也曾仿祖宗遺制,將宗室女充作公主,遣嫁出去,但番眾總不肯守靜,往往出沒漢邊,時思侵掠。自從郅都出守,舉國相戒,膽子雖怯,心下總是不甘,便由中行說等定計,遣使入漢,只說郅都虐待番眾,有背和約。景帝也知匈奴逞刁,置諸不問。偏被竇太后得知,大發慈威,怒責景帝敢違母命,仍用郅都,內擾不足,還要叫他虐待外人,真正豈有此理!今惟速誅郅都,方足免患。景帝見母后動怒,慌忙長跪謝過,並向太后哀求道:「郅都實是忠臣,外言不足輕信,還乞母后貸他一死,以後再不輕用了!」太后厲聲道:「臨江王獨非忠臣麼?為何死在他手中,汝若再不殺都,我寧讓汝!」這數句怒話,說得景帝擔當不起,只好勉依慈命,遣人傳旨出去,把郅都置諸死刑。都為人頗有奇節,居官廉正,不受饋遺,就使親若妻孥,也所不顧,但氣太急,心太忍,終落得身首兩分,史家稱為酷吏首領,實是為此。持平之論。
  景帝得使臣還報,尚是歎惜不已。忽聞太常袁盎,被人刺死安陵門外,還有大臣數人,亦皆遇害。景帝不待詳查,便顧語左右道:「這定是梁王所為,朕憶被害諸人,統是前次與議諸人,不肯贊成梁王,所以梁王挾恨,遣人刺死﹔否則盎有他仇,盎死便足了事,何故牽連多人呢!」說著,即令有司嚴捕刺客,好幾日不得拿獲。惟經有司悉心鉤考,查得袁盎屍旁,遺有一劍,此劍柄舊鋒新,料經工匠磨洗,方得如此,當下派乾吏取劍過市,問明工匠,果有一匠承認,謂由梁國郎官,曾令磨擦生新。乾吏遂復報有司,有司復轉達景帝,景帝立遣田叔呂季主兩人,往梁索犯,田叔曾為趙王張敖故吏,經高祖特別賞識,令為漢中郡守,見前文。在任十餘年,方免職還鄉。景帝因他老成練達,復召令入朝,命與呂季主同赴梁都。田叔明知刺盎首謀,就是梁王,但梁王系太后愛子,皇上介弟,如何叫他抵罪?因此降格相求,姑把梁王撇去,唯將梁王倖臣公孫詭羊勝,當作案中首犯,先派隨員飛馳入梁,叫他拿交詭勝兩人。詭勝是梁王的左右手,此次遣賊行刺,原是兩人教唆出來,梁王方嘉他有功,待遇從隆,怎肯將他交出?反令他匿居王宮,免得漢使再來捕拿。田叔聞梁王不肯交犯,乃持詔入梁,責令梁相軒邱豹及內史韓安國等,拿緝詭勝兩犯,不得稽延。這是旁敲側擊的法門,田叔不為無見。軒邱豹是個庸材,碌碌無能,那裡捕得到兩犯?只有韓安國材識,遠過軒邱豹,卻是有些能耐,從前吳楚攻梁,幸賴安國善守,才得保全。見五十四回。還有梁王僭擬無度,曾遭母兄詰責,也虧安國入都斡旋,求長公主代為洗刷,梁王方得無事。此數語是補敘前文之闕。後來安國為詭勝所忌,搆陷下獄,獄吏田甲,多方凌辱,安國慨然道:「君不聞死灰復燃麼?」田甲道:「死灰復燃,我當撒尿澆灰!」那知過了數旬,竟來了煌煌詔旨,說是梁內史出缺,應用安國為內史。梁王不敢違詔,只好釋他出獄,授內史職,慌得田甲不知所措,私下逃去。安國卻下令道:「甲敢棄職私逃,應該滅族!」甲聞令益懼,沒奈何出見安國,肉袒叩頭,俯伏謝罪。這也是小人慣技。安國笑道:「何必出此!請來撒尿!」甲頭如搗蒜,自稱該死。安國復笑語道:「我豈同汝等見識,徒知侮人?汝幸遇我,此後休得自誇!」甲惶愧無地,說出許多感恩悔過的話兒,安國不復與較,但令退去,仍復原職。甲始拜謝而出。從此安國大度,稱頌一方。惟至刺盎獄起,詭勝二人,匿居王宮,安國不便入捕,又無從卸責。躊躇數日,乃入白梁王道:「臣聞主辱臣死,今大王不得良臣,竟遭摧辱,臣情願辭官就死!」說著,淚下數行,梁王詫異道:「君何為至此?」安國道:「大王原系皇帝親弟,但與太上皇對著高帝,與今上對著臨江王,究係誰親?」梁王應聲道:「我卻勿如。」安國道:「高帝嘗謂提三尺劍,自取天下,所以太上皇不便相制,坐老抵陽。臨江王無罪被廢,又為了侵地一案,自殺中尉府。父子至親,尚且如此,俗語有雲,雖有親父,安知不為虎?雖有親兄,安知不為狼?今大王列在諸侯,聽信邪臣,違禁犯法,天子為著太后一人,不忍加罪,使交出詭勝二人,大王尚力為袒護,未肯遵詔,恐天子一怒,太后亦難挽回。況太后亦連日涕泣,惟望大王改過,大王尚不覺悟,一旦太后晏駕,大王將攀援何人呢?」怵以利害,語婉而切。梁王不待說畢,已是淚下,乃入囑詭勝,令他自圖。詭勝無法求免,只得仰藥畢命。梁王命將兩人屍首,取示田叔呂季主,田呂樂得留情,好言勸慰。但尚未別去,還要探刺案情,梁王不免加懮,意欲選派一人,入都轉圜,免得意外受罪。想來想去,只有鄒陽可使,乃囑令入都,並取給千金,由他使用,鄒陽受金即行。這位鄒陽的性格,卻是忠直豪爽,與公孫詭羊勝不同,從前為了詭勝不法,屢次諫諍,幾被他構成大罪,下獄論死。虧得才華敏贍,下筆千言,自就獄中繕成一書,呈入梁王,梁王見他詞旨悱惻,也為動情,因命釋出獄中,照常看待。陽卻不願與詭勝同事,自甘恬退,厭聞國政。至詭勝伏法,梁王始知陽有先見,再三慰勉,浼他入都調護,陽無可推諉,不得不勉為一行。既入長安,探得後兄王信,方蒙上寵,遂托人介紹,踵門求見,信召入鄒陽,猝然問道:「汝莫非流寓都門,欲至我處當差麼?」鄒陽道:「臣素知長君門下,人多如鯽,不敢妄求使令。信系後兄,時人號為長君,故陽亦援例相稱。今特竭誠進謁,願為長君預告安危。」信始竦然起座道:「君有何言?敢請明示!」陽又說道:「長君驟得貴寵,無非因女弟為後,有此幸遇。但禍為福倚,福為禍伏,還請長君三思。」長君聽了,暗暗生驚。原來王皇后善事太后,太后因後推恩,欲封王信為侯。嗣被丞相周亞夫駁議,說是高祖有約,無功不得封侯,乃致中止。這也是補敘之筆。今陽來告密,莫非更有意外禍變,為此情急求教,忙握著陽手,引入內廳,仔細問明。陽即申說道:「袁盎被刺,案連梁王,梁王為太后愛子,若不幸被誅,太后必然哀戚,因哀生憤,免不得遷怒豪門。長君功無可言,過卻易指,一或受責,富貴恐不保了。」庸人易驕亦易懼,故陽多恫嚇語。長君被他一嚇,越覺著忙,皺眉問計。陽故意擺些架子,令他自思,急得王信下座作揖,幾乎欲長跪下去。陽始從容攔阻,向他獻議道:「長君欲保全祿位,最好是入白主上,毋窮梁事,梁王脫罪,太后必深感長君,與共富貴,何人再敢搖動呢!」信展顏為笑道:「君言誠是,惟主上方在盛怒,應如何進說主上,方可挽回?」連說話都要教他,真是一個笨伯!陽說道:「長君何不援引舜事,舜弟名象,嘗欲殺舜,及舜為天子,封象有庳,自來仁人待弟,不藏怒,不宿怨,只是親愛相待,毫無怨言,今梁王頑不如象,應該加恩赦宥,上效虞廷,如此說法,定可挽回上怒了。」信乃大喜,待至鄒陽辭出,便入見景帝,把鄒陽所教的言語,照述一遍,只不說出是受教鄒陽。景帝喜信能知舜事,且自己好摹仿聖王,當然合意,遂將怨恨梁王的意思,消去了一大半。可巧田叔呂季主,查完梁事,回京復命,路過霸昌廄,得知宮中消息,竇太后為了梁案,日夜懮泣不休,田叔究竟心靈,竟將帶回案卷,一律取出,付諸一炬。呂季主大為驚疑,還欲搶取,田叔搖手道:「我自有計,決不累君!」季主乃罷。待至還朝,田叔首先進謁,景帝亟問道:「梁事已辦了否?」田叔道:「公孫詭羊勝實為主謀,現已伏法,可勿他問。」景帝道:「梁王是否預謀?」田叔道:「梁王亦不能辭責,但請陛下不必窮究。」景帝道:「汝二人赴梁多日,總有查辦案冊,今可帶來否?」田叔道:「臣已大膽毀去了。試想陛下只有此親弟,又為太后所愛,若必認真辦理,梁王難逃死罪,梁王一死,太后必食不甘味,寢不安席,陛下有傷孝友,故臣以為可了就了,何必再留案冊,株累無窮。」景帝正懮太后哭泣不安,聽了田叔所奏,不禁心慰道:「我知道了。君等可入白太后,免得太后懮勞。」田叔乃與呂季主進謁太后,見太后容色憔悴,面上尚有淚痕,便即稟白道:「臣等往查梁案,梁王實未知情,罪由公孫詭羊勝二人,今已將二人加誅,梁王可安然無事了。」太后聽著,即露出三分喜色,慰問田叔等勞苦,令他暫且歸休。田叔等謝恩而退。呂季主好似寄生蟲。從此竇太后起居如故。景帝以田叔能持大體,拜為魯相。田叔拜辭東往。梁王武卻謝罪西來。梁臣茅蘭,勸梁王輕騎入關,先至長公主處,寓居數日,相機入朝。梁王依議,便將從行車馬,停住關外,自己乘著布車,潛入關中,至景帝聞報,派人出迎,只見車騎,不見梁王,慌忙還報景帝。景帝急命朝吏,四出探尋,亦無下落。正在驚疑的時候,突由竇太后趨出,向景帝大哭道:「皇帝果殺我子了!」不脫婦人腔調。景帝連忙分辯,竇太后總不肯信。可巧外面有人趨入,報稱梁王已至闕下,斧鑕待罪。景帝大喜,出見梁王,命他起身入內,謁見太后。太后如獲至寶,喜極生悲,梁王亦自覺懷慚,極口認過。景帝不咎既往,待遇如初,更召梁王從騎一律入關。梁王一住數日,因得鄒陽報告,知是王信代為調停,免不得親去道謝。兩人一往一來,周旋數次,漸覺情投意合,暢敘胸襟。王信為了周亞夫阻他侯封,心中常存芥蒂,就是梁王武,因吳楚一役,亞夫堅壁不救,也引為宿嫌。兩人談及周丞相,並不禁觸起舊恨,想要把他除去。梁王初幸脫罪,又要報復前嫌,正是江山可改,本性難移。因此互相密約,雙方進言。王信靠著皇后勢力,從中媒櫱,梁王靠著太后威權,實行讒誣。景帝只有個人知識,那禁得母妻弟舅,陸續蔽惑,自然不能無疑。況栗太子被廢,及王信封侯時,亞夫並來絮■,也覺厭煩,所以對著亞夫,已有把他免相的意思。不過記念舊功,一時未便開口,暫且遷延。並因梁王未知改過,仍向太后前搬弄是非,總屬不安本分,就使要將亞夫免職,亦須待他回去,然後施行。梁王扳不倒亞夫,且見景帝情意濅衰,也即辭行回國,不復逗留。景帝巴不得他離開面前,自然准如所請,聽令東歸。會因匈奴部酋徐盧等六人,叩關請降,景帝當然收納,並欲封為列侯。當下查及六人履歷,有一個盧姓降酋,就是前叛王盧綰孫,名叫它人。綰前降匈奴,匈奴令為東胡王。見前文。嗣欲乘間南歸,終不得志,鬱鬱而亡。至呂後稱制八年,綰子潛行入關,詣闕謝罪,呂後頗嘉他反正,命寓燕邸,擬為置酒召宴,不料一病不起,大命告終,遂至綰妻不得相見,亦即病死。惟綰孫它人,尚在匈奴,承襲祖封,此時亦來投降。景帝為招降起見,擬將六人均授侯封,偏又惹動了丞相周亞夫,入朝面諫道:「盧它人系叛王後裔,應該加罪,怎得受封?就是此外番王,叛主來降,也是不忠,陛下反封他為侯,如何為訓!」景帝本已不悅亞夫,一聞此言,自覺忍耐不住,勃然變色道:「丞相議未合時勢,不用不用!」亞夫討了一場沒趣,悵悵而退。景帝便封盧它人為惡谷侯,餘五人亦皆授封。越日即由亞夫呈入奏章,稱病辭官,景帝也不挽留,准以列侯歸第,另用桃侯劉舍為丞相。捨本姓項,乃父名襄,與項伯同降漢朝,俱得封侯,賜姓劉氏。襄死後,由舍襲爵,頗得景帝寵遇,至是竟代為丞相。舍實非相材,幸值太平,國家無事,恰也好敷衍過去。一年一年又一年,已是景帝改元後六年,舍自覺閒暇,乃迎合上意,想出一種更改官名的條議,錄呈景帝。先是景帝命改郡守為太守,郡尉為都尉。又減去侯國丞相的丞字,但稱為相。舍擬改稱廷尉為大理,奉常為太常,典客為大行,後又改名為大鴻臚。治粟內史為大農,後又改名大司農。將作少府為將作大匠,主爵中尉為都尉,後又改名右扶風。長信詹事為長信少府,將行為大長秋,九行為行人,景帝當即准議。未幾又改稱中大夫為衛尉,但改官名何關損益,我國累代如此,至今尚仍是習,令人不解。總算是劉舍的相績。挖苦得妙。梁王武聞亞夫免官,還道景帝信用己言,正好入都親近,乃復乘車入朝。竇太后當然歡喜,惟景帝仍淡漠相遭,虛與應酬。梁王不免失望,更上書請留居京中,侍奉太后,偏又被景帝駁斥,梁王不得不歸。歸國數月,常悶悶不樂,趁著春夏交界,草木向榮,出獵消遣,忽有一人獻上一牛,奇形怪狀,背上生足,惹得梁王大加驚詫。罷獵回宮,驚魂未定,致引病魔,一連發了六日熱症,服藥無靈,竟爾逝世。訃音傳到長安,竇太后廢寢忘餐,悲悼的了不得,且泣且語道:「皇帝果殺我子了!」回應一筆,見得太后溺愛,只知梁王,不知景帝。景帝入宮省母,一再勸慰,偏太后全然不睬,只是臥牀大哭,或且痛責景帝,說他逼歸梁王,遂致畢命。景帝有口難言,好似啞子吃黃連,說不出的苦悶,沒奈何央懇長公主,代為勸解。長公主想了一策,與景帝說明,景帝依言下詔,賜諡梁王武為孝王,並分梁地為五國,盡封孝王子五人為王,連孝王五女,亦皆賜湯沐邑。太后聞報,乃稍稍解懮,起牀進餐,後來境過情遷,自然漸忘。總計梁王先封代郡,繼遷梁地,做了三十五年的藩王。擁資甚巨,坐享豪華,歿後查得梁庫,尚剩黃金四十餘萬斤,其他珍玩,價值相等,他還不自知足,要想窺竊神器,終致失意亡身。惟平生卻有一種好處,入謁太后,必致敬盡禮,不敢少違。就是在國時候,每聞太后不豫,亦且食旨不甘,聞樂不樂,接連馳使請安,待至太后病癒,才復常態。賜諡曰孝,並非全出虛誣呢。孝為百行先,故特別提敘。
  梁王死後,景帝又復改元,史稱為後元年。平居無事,倒反記起梁王遺言,曾說周亞夫許多壞處,究竟亞夫行誼,優劣如何,好多時不見入朝,且召他進來,再加面試。如或亞夫舉止,不如梁王所言,將來當更予重任,也好做個顧命大臣,否則還是預先除去,免貽後患。主見已定,便令侍臣宣召亞夫,一面密囑御廚,為賜食計。亞夫雖然免相,尚住都中,未嘗還沛。一經奉召,當即趨入,見景帝兀坐宮中,行過了拜謁禮,景帝賜令旁坐,略略問答數語,便由御廚搬進酒肴,擺好席上。景帝命亞夫侍食,亞夫不好推辭,不過席間並無他人,只有一君一臣,已覺有些驚異,及顧視面前,僅一酒巵,並無匕箸,所陳肴饌,又是一塊大肉,餘無別物,暗思這種辦法,定是景帝有意戲弄,不覺怒意勃發,顧視尚席道:尚席是主席官名。「可取箸來。」尚席已由景帝預囑,假作癡聾,立著不動。亞夫正要再言,偏景帝向他笑語道:「這還未滿君意麼?」說得亞夫又恨又愧,不得已起座下跪,免冠稱謝。景帝才說了一個起字,亞夫便即起身,掉頭逕出。也太率性。景帝目送亞夫出門,喟然太息道:「此人鞅鞅,與怏字通。非少主臣。」誰料你這般猜忌!亞夫已經趨出,未及聞知,回第數日,突有朝使到來,叫他入廷對簿。亞夫也不知何因,只好隨吏入朝。這一番有分教:
  烹狗依然循故轍,鳴雌畢竟識先機。漢高祖曾封許負為鳴雌亭侯。
  究竟亞夫犯著何罪,待看下回便知。  

  若孔子嘗殺少正卯,不失為聖,袁盎亦少正卯之流亞也,殺之亦宜。然孔子之殺少正卯,未嘗不請命魯君,梁王武乃為盜賊之行,潛遣刺客以斃之,例以擅殺之罪,夫復何辭!但梁王為竇太后愛子,若有罪即誅,是大傷母后之心,倘母以懮死,景帝不但負殺弟之名,且並成逼母之罪矣!賢哉田叔,移罪於公孫詭羊勝,悉毀獄辭,還朝復命,片言悟主,此正善處人母子兄弟之間。而曲為調護者也。若周亞夫之忠直,遠出袁盎諸人之上,盎之示直,偽也,亞夫之主直,誠也,盎以口舌見幸,而亞夫以功業成名,社稷之臣也,猶將十世宥之,以勸能者,乃以直諫忤旨,賜食而不置箸,信讒而即召質,卒致柱石忠臣,無端餓死,庸非冤乎!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古今殆有同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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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30 11:26:4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八回     嗣帝祚董生進三策 應主召申公陳兩言



  卻說周亞夫到了大廷,已由景帝派出問官,責令亞夫對簿,且取出一封告密原書,交與閱看。亞夫覽畢,全然沒有頭緒,無從對答。原來亞夫子恐父年老,預備後事,特向尚方掌供御用食物之官。買得甲楯五百具,作為他時護喪儀器。尚方所置器物,本有例禁,想是亞夫子貪佔便宜,秘密托辦,一面飭傭工運至家中,不給佣錢。傭工心中懷恨,竟說亞夫子偷買禁物,意圖不軌,背地裡上書告密。景帝方深忌亞夫,見了此書,正好作為罪證,派吏審問,其實亞夫子未嘗稟父,亞夫毫不得知,如何辯說,問官還道他倔強負氣,復白景帝。景帝怒罵道:「我亦何必要他對答呢?」遂命將亞夫移交大理。即廷尉,見前。亞夫子聞知,慌忙過視,見乃父已入獄中,才將原情詳告。亞夫也不暇多責,付之一歎。及大理當堂審訊,竟向亞夫問道:「君侯何故謀反?」亞夫方答辯道:「我子所買,乃係葬器,怎得說是謀反呢!」大理又譏笑道:「就使君侯不欲反地上,也是欲反地下,何必諱言!」亞夫生性高傲,怎禁得這般揶揄,索性瞑目不言,仍然還獄。一連餓了五日,不願進食,遂致嘔血數升,氣竭而亡,適應了許負的遺言。命也何如。
  景帝聞亞夫餓死,毫不賻贈,但更封亞夫弟堅為平曲侯,使承絳侯周勃遺祀。那皇后親兄王長君,卻得從此出頭,居然受封為蓋侯了。莫非縈私!獨丞相劉舍,就職五年,濫竽充數,無甚補益,景帝也知他庸碌,把他罷免,升任御史大夫衛綰為丞相。綰系代人,素善弄車,得寵文帝,由郎官遷授中郎將,為人循謹有餘,幹練不足。景帝為太子時,曾召文帝侍臣,同往宴飲,惟綰不應召,文帝越加器重。謂綰居心不貳,至臨崩時曾囑景帝道:「衛綰忠厚,汝應好生看待為是!」景帝記著,故仍使為中郎將。未幾出任河間王太傅,吳楚造反,綰奉河間王命,領兵助攻,得有戰功,因超拜中尉,封建陵侯。嗣復徙為太子太傅,更擢為御史大夫。劉舍免職,綰循資升任,也不過照例供職,無是無非。至御史大夫一職,卻用了南陽人直不疑。不疑也做過郎官,郎官本無定額,並皆宿衛宮中,人數既多,退班時輒數人同居,呼為同舍。會有同舍郎告歸,誤將別人金錢攜去,失金的郎官,還道是不疑盜取,不疑並不加辯,且措資代償。未免矯情。嗣經同舍郎假滿回來,仍將原金送還失主,失主大慚,忙向不疑謝過。不疑才說明意見,以為大眾蒙謗,寧我受誣,於是眾人都稱不疑為長老。及不疑遷任中大夫,又有人譏他盜嫂無行,徒有美貌。不疑仍不與較,但自言我本無兄,從來也因從擊吳楚得封塞侯,兼官衛尉,衛綰為相,不疑便超補御史大夫,兩人都自守本分,不敢妄為。但欲要他治國平天下,卻是相差得多呢!斷煞兩人。
  景帝又用寧成為中尉。寧成專尚嚴酷,比郅都還要辣手,曾做過濟南都尉,人民疾首,並且居心操行,遠不及郅都的忠清。偏景帝視為能吏,叫他主持刑政,正是嗜好不同,別具見解。看他詔令中語,如疑獄加讞,景帝中五年詔令。治獄務寬,後元年詔令。也說得仁至義盡,可惜是徒有虛文,言與行違,就是戒修職事,後一年詔令。詔勸農桑,禁彩黃金珠玉,後三年詔令。亦未必臣民逖聽,一道同風。可見景帝所為,遠遜乃父,史家以文景並稱,未免失實。不過與民休息,無甚紛更,還算有些守成規範。到了後三年孟春,猝然遇病,竟致崩逝,享壽四十有八,在位一十六年。遺詔賜諸侯王列侯馬各二駟,吏二千石,各黃金二斤,民戶百錢,出宮人歸家,終身不復役使,作為景帝身後隆恩。
  太子徹嗣皇帝位,年甫十有六歲,就是好大喜功、比跡秦皇的漢武帝。回顧本書第一回。尊皇太后竇氏為太皇太后,皇后王氏為皇太后,上先帝廟號為孝景皇帝,奉葬陽陵。武帝未即位時,已娶長公主女陳阿嬌為妃,此時尊為天子,當然立陳氏為皇后。金屋貯嬌,好算如願。又尊皇太后母臧兒為平原君,連臧兒所生子田蚡田勝,亦予榮封。蚡為武安侯,勝為周陽侯。臧兒改嫁田氏,已與王氏相絕,田氏二子怎得無功封侯?即此已見武帝不遵祖制。所有丞相御史等人,暫仍舊職,未幾已將改年。向來新皇嗣統,應該就先帝崩後,改年稱元,以後便按次遞增,就使到了一百年,也沒有再三改元等事。自文帝誤信新埋平候日再中,乃有二次改元的創聞。見五十一回。景帝未知乾盅,還要踵事增華,索性改元三次,史家因稱為前元中元後元,作為區畫。武帝即位一年,照例改元,本不足怪,惟後來且改元十餘次,有司曲意獻諛,謂改元宜應天瑞,當用瑞命紀元,選取名號,因此從武帝第一次改元為始,迭用年號相系。元年年號,叫作建元,這是在武帝元鼎三年時新作出來,由後追前,各系年號,後人依書編敘,就稱武帝第一年為建元元年。看官須知年號開始,創自武帝,也是一種特別紀念,垂為成例呢。標明始事,應有之筆。
  武帝性喜讀書,雅重文學,一經踐祚,便頒下一道詔書,命丞相御史列侯郡守諸侯相等,舉薦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於是廣川人董仲舒,菑川人公孫弘,會稽人嚴助,以及各處有名儒生,並皆被選,同時入都,差不多有百餘人。武帝悉數召入,親加策問,無非詢及帝王治要。一班對策士子,統皆凝神細思,屬筆成文,約莫有三五時,依次呈繳,陸續退出。武帝逐篇披覽,無甚合意,及看到董仲舒一卷,乃是詳論天人感應的道理,說得原原本本,計數千言。當即擊節稱賞,歎為奇文。原來仲舒少治《春秋》,頗有心得,景帝時已列名博士,下帷講誦,目不窺園,又閱三年有餘,功益精進。遠近學子,俱奉為經師。至是詣闕對策,正好把生平學識,抒展出來,果然壓倒群儒,特蒙知遇。武帝見他言未盡意。復加策問,至再至三。仲舒更迭詳對,統是援據《春秋》,歸本道學,世稱為天人三策,傳誦古今。小子無暇抄錄,但記得最後一篇,尤關重要,乃是請武帝崇尚孔子,屏黜異言。大略說是:
   臣聞天者群物之祖,故遍復包含而無所殊。聖人法天而立道,亦溥愛而無私。春者天之所以生也,仁者君之所以愛也,夏者天之所以長也,德者君之所以養也,霜者天之所以殺也,刑者君之所以罰也,故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質諸人情,書邦家之過,兼災異之變,以此見人之所為,其美惡之極,乃與天地流通,而往來相應,此亦言天之一端也。夫天令之謂命,命非聖人不行,質樸之謂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謂情,情非制度不節,是故古之王者,上謹於承天意,以順命也,下務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別上下之序,以防欲也。修此三者,而大本舉矣,人受命於天,固超然異於群生,故孔子曰:天地之性人為貴,明於天性,知自貴於物,然後知仁義,知仁義然後重禮節,重禮節然後安處善,安處善然後樂循理,樂循理然後謂之君子。臣又聞之:聚少成多,積小致巨,故聖人莫不以晻與暗字通。致明,以微致顯。是以堯發於諸侯,舜興於深山,非一日而顯也。蓋有漸以致之矣。言出於己,不可塞也。行發於身,不可掩也,言行之大者,君子所以動天地也,故盡小者大,慎微者著。積善在身,猶長日加益而人不知也,積惡在身,猶火之銷膏而人不見也,此唐虞之所以得令名,而桀紂之可為悼懼者也。夫樂而不亂,復而不厭者,謂之道。道者萬世無敝,敝者道之失也。夏尚忠,殷尚質,周尚文者,救敝之術,當用此也。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是以禹繼舜,舜繼堯,三聖相授,而守一道,不待救也。由是觀之,繼治世者其道同,繼亂世者其道變,今大漢繼亂之後,若宜少損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夫古之天下,猶今之天下,共是天下,古大治而今遠不逮,安所繆盩而陵夷若是,意者有所失於古之道與?有所詭於天之理與?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齒者去其角,傅之翼者兩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古之所予祿者,不食於力,不動於末,與天同意者也。身寵而載高位,家溫而食厚祿,因乘富貴之資力。以與民爭利於下,民安能如之哉?民日被朘削,濅以大窮,死且不避,安能避罪,此刑罰之所以繁,而奸邪之所以不可勝者也。公儀子相魯,至其家,見織帛,怒而出其妻,食於舍而茹葵,慍而拔之,曰吾已食祿,又奪園夫紅女利乎?紅讀如工。夫皇皇求財利,嘗恐乏匱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義,惟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易曰:負且乘,致寇至。言居君子之位,而為庶人之行者,禍患必至也。若居君子之位,當君子之行,則舍公儀休之相魯,無可為者矣。且臣聞《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邪僻之說滅息,然後統紀可壹,法度可明,民乃知所從矣。
  這篇文字,最合武帝微意。武帝年少氣盛,好高騖遠,要想大做一番事業,振古爍今,可巧仲舒對策,首在興學,次在求賢,最後進說大一統模範,請武帝崇正黜邪,規定一尊,正是武帝有志未逮,首思舉行,所以深相契合,大加稱賞。當下命仲舒為江都相,使佐江都王非。景帝子,見前。武帝既賞識仲舒,何不留為內用?丞相衛綰,聞得武帝嘉美仲舒,忙即迎合意旨,上了一本奏牘,說是各地所舉賢良,或治申韓學,申商韓非。或好蘇張言,無關盛治,反亂國政,應請一律罷歸。武帝自然准奏,除公孫弘嚴助諸人,素通儒學外,並令歸去,不得錄用。衛綰還道揣摩中旨,可以希寵固榮,保全祿位,那知武帝並不見重,反因他拾人牙慧,格外鄙夷。不到數月,竟將衛綰罷免,改用竇嬰為丞相。嬰系竇太后姪兒,竇太后嘗與景帝說及,欲令嬰居相位。景帝謂嬰沾沾自喜,量窄行輕,不合為相,所以終不見用。武帝也未嘗定欲相嬰,意中卻擬重任田蚡,不過因蚡資望尚淺,恐人不服,並且嬰是太皇太后的兄子,蚡乃皇太后的母弟,斟情酌理,亦應先嬰後蚡,所以使嬰代相,特命蚡為太尉。太尉一官,前時或設或廢,惟周勃父子,兩任太尉,及遷為丞相後,並將官職停罷。武帝復設此官,明明是位置田蚡起見。蚡雖曾學習書史,才識很是平常,只有性情乖巧,口才敏捷,乃是他的特長。自從武帝授為武安侯,他亦自知才具不足,廣招賓佐,預為計畫。入朝時乃滔滔奏對,議論動人,武帝墮入彀中,錯疑他才能邁眾,欲加大位。為此一誤,遂惹出後來許多波瀾,連竇嬰也要被他排擠,斷送性命,這且待後再表。
  且說竇嬰田蚡,既握朝綱,揣知武帝好儒,也不得不訪求名士,推重耆英。適御史大夫直不疑免官,遂同舉代人趙綰繼任,並又薦入蘭陵人王臧,由武帝授為郎中令。趙王兩人,既已受任,便擬仿照古制,請設明堂辟雍。武帝也有此意,叫他詳考古制,採擇施行,兩人又同奏一本,說是臣師申公,稽古有素,應由特旨徵召,邀令入議。這申公就是故楚遺臣,與白生同諫楚王,被罰司舂。見五十三回。及楚王戊兵敗自焚,申公等自然免罪,各歸原籍。申公魯人,歸家授徒,獨重詩教,門下弟子,約千餘人。趙綰王臧,俱向申公受詩,知師飽學,故特從推薦。武帝風聞申公重名,立即派遣使臣,用了安車蒲輪,束帛加璧,迎聘申公。
  申公已八十餘歲,杜門不出,此次聞有朝使到來,只好出迎。朝使傳述上意,齎交玉帛,申公見他禮意慇懃,不得不應召入都。既到長安,面見武帝,武帝見他道貌高古,格外加敬,當下傳諭賜坐,訪問治道,但聽申公答說道:「為治不在多言,但視力行何如。」兩語說完,便即住口。武帝待了半晌,仍不聞有他語,兩語夠了。暗思自己備著厚禮,迎他到來,難道叫他說此二語,便算了事,一時大失所望,遂不欲再加質問,但命他為大中大夫,暫居魯邸,妥議明堂辟雍,及改歷易服與巡狩封禪等禮儀。申公已料武帝少年喜事,行不顧言,所以開口提出二語,待他有問再答。嗣見武帝不復加詢,也即起身拜謝,退出朝門。趙綰王臧,引申公至魯邸,叩問明堂辟雍等古制,申公微笑無言。綰與臧雖未免詫異,但只道是遠來辛苦,不便遽問,因此請師休息,慢慢兒的提議。那知宮廷裡面,發生一大阻力,不但議事無成,還要闖出大禍,害得二人失職亡身,這真叫做冒昧進階,自取禍殃哩。
  原來太皇太后竇氏,素好黃老,不悅儒術,嘗召入博士轅固取示老子書。轅固尚儒絀老,猝然答說道:「這不過家人常言,無甚至理。」竇太后發怒道:「難道定要司空城旦書麼?」固知太后語意,是譏儒教苛刻,比諸司空獄官,城旦刑法,因與私見不合,掉頭自退。固本善辯,從前與黃生爭論湯武,黃生主張放獄,固主張征誅,景帝頗袒固說﹔此番在竇太后前碰了釘子,還是不便力爭,方才退出。那竇太后怒氣未平,且因固不知謝過,欲加死罪,轉思罪無可援,不如使他入圈擊彘,俾彘咬死,省得費事。惡之欲其死,全是婦人私見。虧得景帝知悉,不忍固無端致死,特令左右借與利刃,方才將彘刺死。太后無詞可說,只得罷休。但每聞儒生起用,往往從中阻撓,所以景帝在位十六年,始終不重用儒生。及武帝嗣位,竇太后聞他好儒,大為不然,復欲出來干預。武帝又不便違忤祖母,所有朝廷政議,都須隨時請命。竇太后對著他事,卻也聽令施行,只有關係儒家法言,如明堂辟雍等種種制度,獨批得一文不值,硬加阻止。冒冒失失的趙綰,一經探悉,便入奏武帝道:「古禮婦人不得預政,陛下已親理萬凡,不必事事請命東宮!」處人骨肉之間,怎得如此直率!武帝聽了,默然不答。看官聽說!綰所說的東宮二字,乃是指長樂宮,為太皇太后所居。長樂宮在漢都東面,故稱東宮。詮釋明白,免致閱者誤會。自從綰有此一奏,竟被太皇太后聞知,非常震怒,立召武帝入內,責他誤用匪人。且言綰既崇尚儒術,怎得離間親屬?這明明是導主不孝,應該重懲。武帝尚想替綰護辯,只說丞相竇嬰,太尉田蚡,並言趙綰多才,與王臧一同薦入,所以特加重任。竇太后不聽猶可,聽了此語,越覺怒不可遏,定要將綰臧下獄,嬰蚡免官。武帝拗不過祖母,只好暫依訓令,傳旨出去,革去趙綰王臧官職,下吏論罪。擬俟竇太后怒解,再行釋放。偏竇太后指二人為新垣平,非誅死不足示懲,累得武帝左右為難。那知綰與臧已拚一死,索性自殺了事。倒也清脫。小子有詩歎道:
  才經拜爵即遭災,禍患都從富貴來﹔
  莫道文章憎命達,衒才便是殺身媒。
  綰臧既死,竇太后還要黜免竇嬰田蚡。究竟嬰蚡曾否免官,待至下回再表。  

  武帝繼文景之後,慨然有為,首重儒生,而董仲舒起承其乏,對策大廷,裒然舉首。觀其三策中語,持論純正,不但非公孫弘輩可比,即賈長沙亦勿如也。武帝果有心鑒賞,應即留其補闕,胡為使之出相江都,是可知武帝之重儒,非真好儒也。第欲借儒生之詞藻,以文致太平耳。申公老成有識,一經召問,即以力行為勉,譬如對症發藥,先究病源,惜乎武帝之諱疾忌醫,而未由針砭也。就令無竇太后之阻力,亦烏有濟?董生去,串公歸,而偽儒雜進,漢治不可問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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