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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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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蔡東藩]大漢之前漢(西漢含秦朝)通俗演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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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30 11:27:0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九回     迎母姊親馳御駕 訪公主喜遇歌姬



  卻說竇嬰田蚡,為了趙綰王臧,觸怒太皇太后,遂致波及,一同坐罪。武帝不能袒護,只得令二人免官。申公本料武帝有始無終,不過事變猝來,兩徒受戮,卻也出諸意外,隨即謝病免職,仍歸林下,所有明堂辟雍諸議,當然擱置,不煩再提。武帝別用栢至侯許昌為相,武疆侯莊青翟為御史大夫,復將太尉一職,罷置不設。
  先是河內人石奮,少侍高祖,有姊能通音樂,入為美人,美人乃是女職,注見前。奮亦得任中涓,內侍官名。遷居長安。後來歷事數朝,累遷至太子太傅,勤慎供職,備位全身﹔有子四人,俱有父風,當景帝時,官皆至二千石,遂賜號為萬石君。奮年老致仕,仍許食上大夫俸祿,歲時入朝慶賀,守禮如前,就是家規,亦非常嚴肅,子孫既出為吏,歸謁時必朝服相見,如有過失,奮亦不欲明責,但當食不食,必經子孫肉袒謝罪,然後飲食如常,因此一門孝謹,名聞郡國。太皇太后竇氏,示意武帝,略言儒生尚文,徒事藻飾,還不如萬石君家,起自小吏,卻能躬行實踐,遠勝腐儒。因此武帝記著,特令石奮長子建為郎中令,少子慶為內史。建已經垂老,鬚髮盡白,奮尚強健無恙,每值五日休沐,建必回家省親,私取乃父所服衣褲,親為洗濯,悄悄付與僕役,不使乃父得知,如是成為常例。至入朝事君,在大庭廣眾中,似不能言,如必須詳奏事件,往往請屏左右,直言無隱。武帝頗嘉他樸誠,另眼相看。一日有奏牘呈入,經武帝批發下來,又由建復閱,原奏內有一個馬字,失落一點,不由的大驚道:「馬字下有四點,象四足形與馬尾一彎,共計五畫,今有四缺一,倘被主上察出,豈不要受譴麼?」為此格外謹慎,不敢少疏。看似迂拘,其實謹小慎微,也是人生要務,故特從詳敘。惟少子慶,稍從大意,未拘小謹,某夕因酒後忘情,回過里門,竟不下車,一直馳入家中。偏被乃父聞知,又把老態形容出來,不食不語。慶瞧著父面,酒都嚇醒,慌忙肉袒跪伏,叩頭請罪,奮只搖首無言。時建亦在家,見弟慶觸怒父親,也招集全家眷屬,一齊肉袒,跪在父前,代弟乞情,奮始冷笑道:「好一個朝廷內史,為現今貴人,經過閭裡,長老都皆趨避,內史卻安坐車中,形容自若,想是現今時代,應該如此!」慶聽乃父詰責,方知為此負罪,連忙說是下次不敢,幸乞恩恕。建與家人,也為固請,方由奮諭令退去,慶自此亦非常戒慎。比現今時代之父子相去何如?嗣由內史調任太僕,為武帝御車出宮,武帝問車中共有幾馬?慶明知御馬六龍,應得六馬,但恐忙中有錯,特用鞭指數,方以六馬相答。武帝卻不責他遲慢,反默許他遇事小心,倚任有加。可小知者,未必能大受,故後來為相,貽譏素餐。至奮已壽終,建哀泣過度,歲餘亦死,獨慶年尚疆,歷躋顯階,事且慢表。夾入此段,雖為御史郎中令補缺,似承接上文之筆,但說他家風醇謹,卻是借古箴今。
  且說弓高侯韓頹當,自平叛有功後,還朝復命,見五十五回。未幾病歿。有一庶孫,生小聰明,眉目清揚,好似美女一般,因此取名為嫣,表字叫做王孫,武帝為膠東王時,嘗與嫣同學,互相親愛,後來隨著武帝,不離左右。及武帝即位,嫣仍在側,有時同寢御榻,與共臥起。或說他為武帝男妾,不知是真是假,無從證明。惟嫣既如此得寵,當然略去形跡,無論什麼言語,都好與武帝說知。武帝生母王太后,前時嫁與金氏,生有一女,為武帝所未聞。見五十六回。嫣卻得自家傳,具悉王太后來歷,乘間說明。武帝愕然道:「汝何不早言?既有這個母姊,應該迎她入宮,一敘親誼。」當下遣人至長陵,暗地調查,果有此女,當即回報。武帝遂帶同韓嫣,乘坐御輦,前引後隨,騎從如雲,一擁出橫城門,橫音光。橫城門為長安北面西門。直向長陵進發。
  長陵系高祖葬地,距都城三十五里,立有縣邑,徒民聚居,地方卻也鬧熱,百姓望見御駕到來,總道是就祭陵寢,偏御駕馳入小市,轉彎抹角,竟至金氏所居的里門外,突然停下。向來御駕經過,前驅清道,家家閉戶,人人匿蹤,所以一切里門,統皆關住。當由武帝從吏,呼令開門,連叫不應,遂將里門打開,一直馳入。到了金氏門首,不過老屋三椽,借蔽風雨。武帝恐金女膽怯,或致逃去,竟命從吏截住前後,不准放人出來。屋小人多,甚至環繞數匝,嚇得金家裡面,不知有何大禍,沒一人不去躲避。金女是個女流,更慌得渾身發顫,帶抖帶跑,搶入內房,向牀下鑽將進去。那知外面已有人闖入,四處搜尋,只有大小男女數人,單單不見金女。當下向他人問明,知在內室,便呼她出來見駕。金女怎敢出頭?直至宮監進去,搜至牀下,才見她縮做一團,還是不肯出來。宮監七手八腳,把她拖出,叫她放膽出見,可得富貴。她尚似信非信,勉強拭去塵污,且行且卻,宮監急不暇待,只好把她扶持出來,導令見駕。金女戰兢兢的跪伏地上,連稱呼都不知曉,只好屏息聽著。一路描摹,令人解頤。
  武帝親自下車,嗚咽與語道:「嚄!驚愕之辭。大姊何必這般膽小,躲入裡面?請即起來相見!」金女聽得這位豪貴少年,叫她大姊,尚未知是何處弟兄。不過看他語意纏綿,料無他患,因即徐徐起立。再由武帝命她坐入副車,同詣宮中。金女答稱少慢,再返入家門,匆匆裝扮,換了一套半新半舊的衣服,辭別家人,再出乘車。問明宮監,才知來迎的乃是皇帝,不由的驚喜異常。一路思想,莫非做夢不成!好容易便入皇都,直進皇宮,仰望是宮殿巍峨,俯矚是康衢平坦,還有一班官吏,分立兩旁,非常嚴肅,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待到了一座深宮,始由從吏請她下車,至下車後,見武帝已經立著,招呼同入,因即在後跟著,緩步徐行。
  既至內廷,武帝又囑令立待,方才應聲住步。不消多時,便有許多宮女,一齊出來,將她簇擁進去,凝神睇視,上面坐著一位雍容華貴的婦人,左側立著便是引她同入的少年皇帝,只聽皇帝指示道:「這就是臣往長陵,自去迎接的大姊。」又用手招呼道:「大姊快上前謁見太后!」當下福至心靈,連忙步至座前,跪倒叩首道:「臣女金氏拜謁。」虧她想著!王太后與金女,相隔多年,一時竟不相認,便開口問著道:「汝就是俗女麼?」金女小名是一俗字,當即應聲稱是。王太后立即下座,就近撫女。女也曾聞生母入宮,至此有緣重會,悲從中來,便即伏地涕泣。太后亦為淚下,親為扶起,問及家況。金女答稱父已病歿,又無兄弟,只招贅了一個夫婿,生下子女各一人,並皆幼稚,現在家況單寒,勉力餬口云云。母女正在泣敘,武帝已命內監傳諭御廚,速備酒肴,頃刻間便即搬入,宴賞團圞。太后當然上坐,姊弟左右侍宴,武帝斟酒一巵,親為太后上壽,又續斟一巵,遞與金女道:「大姊今可勿懮,我當給錢千萬,奴婢三百人,公田百頃,甲第一區,俾大姊安享榮華,可好麼?」金女當即起謝,太后亦很是喜歡,顧語武帝道:「皇帝亦太覺破費了。」武帝笑道:「母后也有此說,做臣子的如何敢當?」說著,遂各飲了好幾杯。武帝又進白太后道:「今日大姊到此,三公主應即相見,願太后一同召來!」太后說聲稱善,武帝即命內監出去,往召三公主去了。
  太后見金女服飾粗劣,不甚雅觀,便借更衣為名,叫金女一同入內。俗語說得好,佛要金裝,人要衣裝,自從金女隨入更衣,由宮女替她裝飾,搽脂抹粉,貼鈿橫釵,服霞裳,著玉舄,居然象個現成帝女,與進宮時大不相同。待至裝束停當,復隨太后出來,可巧三公主陸續趨入。當由太后武帝,引她相見,彼此稱姊道妹,湊成一片歡聲。這三公主統是武帝胞姊,均為王太后所出,見五十六回。長為平陽公主,次為南宮公主,又次為隆慮公主,已皆出嫁,不過並在都中,容易往來,所以一召即至。既已敘過寒暄,便即一同入席,團坐共飲,不但太后非常高興,就是武帝姊弟,亦皆備極歡愉,直至更鼓頻催,方才罷席。金女留宿宮中,餘皆退去。到了翌日,武帝記著前言,即將面許金女的田宅財奴,一並撥給,復賜號為修成君。金女喜出望外,住宮數日,自去移居。偏偏禍福相因,吉凶並至,金女驟得富貴,乃夫遽爾病亡,想是沒福消受。金女不免哀傷,猶幸得此厚賜,還好領著一對兒女,安閒度日。有時入覲太后,又得邀太后撫恤,更覺安心。
  惟武帝迎姊以後,竟引動一番遊興,時常出行,建元二年三月上巳,親幸霸上祓祭。還過平陽公主家,樂得進去休息,敘談一回。平陽公主,本稱陽信公主,因嫁與平陽侯曹壽為妻,故亦稱平陽公主。曹壽即曹參曾孫。公主見武帝到來,慌忙迎入,開筵相待。飲至數巡,卻召出年輕女子十餘人,勸酒奉觴。看官道平陽公主是何寓意?她是為皇后陳氏久未生子,特地彩選良家女兒,蓄養家中,趁著武帝過飲,遂一並叫喚出來,任令武帝自擇。偏武帝左右四顧,略略評量,都不過尋常脂粉,無一當意,索性回頭不視,盡管自己飲酒。平陽公主見武帝看了諸女,統不上眼,乃令諸女退去,另召一班歌女進來侑酒,當筵彈唱。就中有一個嬌喉宛轉,曲調鏗鏘,送入武帝目中,不由的凝眸審視,但見她低眉斂翠,暈臉生紅,已覺得嫵媚動人,可喜可愛。尤妙在萬縷青絲,攏成蛇髻,黑油油的可鑒人影,光滑滑的不受塵蒙。端詳了好多時,尚且目不轉瞬,那歌女早已覺著,斜著一雙俏眼,屢向武帝偷看,口中復度出一種靡曼的柔音,暗暗挑逗,直令武帝魂馳魄蕩,目動神迷。色不醉人人自醉。平陽公主復從旁湊趣,故意向武帝問道:「這個歌女衛氏,色藝何如?」武帝聽著,才顧向公主道:「她是何方人氏?叫做何名?」公主答稱籍隸平陽,名叫子夫。武帝不禁失聲道:「好一個平陽衛子夫呢!」說著,佯稱體熱,起座更衣。公主體心貼意,即命子夫隨著武帝,同入尚衣軒。公主更衣室名尚衣軒。好一歇不見出來,公主安坐待著,並不著忙。又過了半晌,才見武帝出來,面上微帶倦容,那衛子夫且更閱片時,方姍姍來前,星眼微餳,雲鬟斜嚲,一種嬌怯態度,幾乎有筆難描。怕武帝耶?怕公主耶?平陽公主瞧著子夫,故意的瞅了一眼,益令子夫含羞俯首,拈帶無言。好容易乞求得來,何必如此!武帝看那子夫情態,越覺銷魂,且因公主引進歌姝,發生感念,特面允酬金千斤。公主謝過賞賜,並願將子夫奉送入宮。武帝喜甚,便擬挈與同歸,公主再令子夫入室整妝。待她妝畢,席已早撤,武帝已別姊登車。公主忙呼子夫出行。子夫拜辭公主,由公主笑顏扶起,並為撫背道:「此去當勉承雨露,強飯為佳!將來得能尊貴,幸勿相忘!」子夫諾諾連聲,上車自去。
  時已日暮,武帝帶著子夫,並驅入宮,滿擬夜間,再續歡情,重諧鸞鳳,偏有一位貪酸吃醋的大貴人,在宮候著,巧巧冤家碰著對頭,竟與武帝相遇,目光一瞬,早已看見那衛子夫。急忙問明來歷,武帝只好說是平陽公主家奴,入宮充役。誰知她豎起柳眉,翻轉桃靨,說了兩個好字,掉頭竟去。這人究竟為誰?就是皇后陳阿嬌。武帝一想,皇后不是好惹的人物,從前由膠東王得為太子,由太子得為皇帝,多虧是後母長公主,一力提攜。況幼年便有金屋貯嬌的誓言,怎好為了衛子夫一人,撇去好幾年夫妻情分?於是把衛子夫安頓別室,自往中宮,陪著小心。陳皇后還要裝腔作態,叫武帝去伴新來美人,不必絮擾。嗣經武帝一再溫存,方與武帝訂約,把衛子夫錮置冷宮,不准私見一面。武帝恐傷後意,勉強照行,從此子夫鎖處宮中,幾有一年餘不見天顏。陳後漸漸疏防,不再查問,就是武帝亦放下舊情,蹉跎過去。
  會因宮女過多,武帝欲察視優劣,分別去留,一班悶居深宮的女子,巴不得出宮歸家,倒還好另行擇配,免誤終身,所以情願見駕,冀得發放。衛子夫入宮以後,本想陪伴少年天子,專寵後房,偏被正宮妒忌,不准相見,起初似罪犯下獄,出入俱受人管束,後來雖稍得自由,總覺得天高日遠,毫無趣味,還不如乘機出宮,仍去做個歌女,較為快活,乃亦粗整烏雲,薄施硃粉,出隨大眾入殿,聽候發落。武帝親御便殿,按著宮人名冊,一一點驗,有的是准令出去,有的是仍使留住。至看到衛子夫三字,不由的觸起前情,留心盼著。俄見子夫冉冉過來,人面依然,不過清瘦了好幾分,惟鴉鬟蟬鬢,依然漆黑生光。子夫以美發聞,故一再提及。及拜倒座前,逼住嬌喉,嗚嗚咽咽的說出一語,願求釋放出宮。武帝又驚又愧,又憐又愛,忙即好言撫慰,命她留著。子夫不便違命,只好起立一旁,待至餘人驗畢,應去的即出宮門,應留的仍返原室。子夫奉諭留居,沒奈何隨眾退回,是夕尚不見有消息。到了次日的夜間,始有內侍傳旨宣召,子夫應召進見,亭亭下拜。武帝忙為攔阻,攬她入懷,重敘一年離緒。子夫故意說道:「臣妾不應再近陛下,倘被中宮得知,妾死不足惜,恐陛下亦許多不便哩!」武帝道:「我在此處召卿,與正宮相離頗遠,不致被聞。況我昨得一夢,見卿立處,旁有梓樹數株,梓與子聲音相通,我尚無子,莫非應在卿身,應該替我生子麼?」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武帝自解夢境,未免附會。說著,即與子夫攜手入牀,再圖好事。一宵湛露,特別覃恩,十月歡苗,從茲布種。小子有詩詠道:
  陰陽化合得生機,年少何懮子嗣稀?
  可惜昭陽將奪寵,禍端從此肇宮闈。
  子夫得倖以後,便即懷妊在身,不意被陳後知曉,又生出許多醋波。欲知後事,且看下回。  

  武帝與金氏女,雖為同母姊,然母已改適景帝,則與前夫之恩情已絕,即置諸不問,亦屬無妨。就令武帝曲體親心,顧及金氏,亦惟有密遣使人,給彼粟帛,令無凍餒之虞,已可告無愧矣。必張皇車駕,麾騎往迎,果何為者?名為孝母,實彰母過是即武帝喜事之一端,不足為後世法也。平陽公主,因武帝之無子,私蓄少艾,乘間進御,或稱其為國求儲,心堪共諒,不知武帝年未弱冠,無子寧足為懮?觀其送衛子夫時,有貴毋相忘之囑,是可知公主之心,無非徼利,而他日巫盅之獄,長門之錮,何莫非公主階之厲也!武帝迎金氏女,平陽公主獻衛子夫,跡似是而實皆非,有是弟即有是姊,同胞其固相類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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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     因禍為福仲卿得官 寓正於諧東方善辯



  卻說衛子夫懷妊在身,被陳皇后察覺,恚恨異常,立即往見武帝,與他爭論。武帝卻不肯再讓,反責陳後無子,不能不另幸衛氏,求育麟兒。陳皇后無詞可駁,憤憤退去。一面出金求醫,屢服宜男的藥品,一面多方設計,欲害新進的歌姬。老天不肯做人美,任她如何謀畫,始終無效。武帝且恨後奇妒,既不願入寢中宮,復格外保護衛氏,因此子夫日處危地,幾番遇險,終得復安。陳皇后不得逞志,又常與母親竇太主密商,總想除去情敵。竇太主就是館陶長公主,因後加號,從母稱姓,所以尊為竇太主。太主非不愛女,但一時也想不出良謀,忽聞建章宮中,有一小吏,叫做衛青,乃是衛子夫同母弟,新近當差,太主推不倒衛子夫,要想從她母弟上出氣,囑人捕青。
  青與子夫,同母不同父,母本平陽侯家婢女,嫁與衛氏,生有一男三女,長女名君孺,次女名少兒,三女就是子夫。後來夫死,仍至平陽侯家為傭,適有家僮鄭季,暗中勾搭,竟與私通,居然得產一男,取名為青。鄭季已有妻室,不能再娶衛媼,衛媼養青數年,已害得辛苦艱難,不可名狀。誰叫你偷圖快樂。只好使歸鄭季,季亦沒奈何,只好收留。從來婦人多妒,往往防夫外遇,鄭季妻猶是人情,怎肯大度包容?況家中早有數子,還要他兒何用?不過鄭季已將青收歸,勢難麾使他去,當下令青牧羊,視若童僕,任情呼叱。鄭家諸子,也不與他稱兄道弟,一味苛待。青寄人籬下,熬受了許多苦楚,才得偷生苟活,粗粗成人。一日跟了裡人,行至甘泉,過一徒犯居室,遇著髡奴,注視青面,不由的驚詫道:「小哥兒今日窮困,將來當為貴人,官至封侯哩!」青笑道:「我為人奴,想甚麼富貴?」髡奴道:「我頗通相術,不至看錯!」青又慨然道:「我但求免人笞罵,已為萬幸,怎得立功封侯?願君不必妄言!」貧賤時都不敢癡想。說罷自去。已而年益長成,不願再受鄭家奴畜,乃復過訪生母,求為設法。生母衛媼,乃至平陽公主處乞情,公主召青入見,卻是一個彪形大漢,相貌堂堂,因即用為騎奴。每當公主出行,青即騎馬相隨,雖未得一官半職,較諸在家時候,苦樂迥殊。時衛氏三女,已皆入都,長女嫁與太子舍人公孫賀,次女與平陽家吏霍仲孺相奸,生子去病。三女子夫,已由歌女選入宮中。青自思鄭家兄弟,一無情誼,不如改從母姓,與鄭氏斷絕親情,因此冒姓為衛,自取一個表字,叫做仲卿。這仲卿二字的取義,乃因衛家已有長子,自己認作同宗,應該排行第二,所以系一仲字,卿字是志在希榮,不煩索解。惟據此一端,見得衛青入公主家,已是研究文字,粗通音義。聰明人不勞苦求,一經涉覽,便能領會,所以後此掌兵,才足勝任。否則一個牧羊兒,胸無點墨,難道能平空騰達,專閫無慚麼?應有此理。
  惟當時做了一兩年騎奴,卻認識了好幾個朋友,如騎郎公孫敖等,皆與往還,因此替他薦引,轉入建章宮當差。不意與竇太主做了對頭,好好的居住上林,竟被太主使人縛去,險些兒斲落頭顱。建章系上林宮名。虧得公孫敖等,召集騎士,急往搶救,得將衛青奪回,一面托人代達武帝,武帝不禁憤起,索性召見衛青,面加擢用,使為建章監侍中,尋且封衛子夫為夫人,再遷青為大中大夫。就是青同母兄弟姊妹,也擬一並加恩,俾享富貴。青兄向未知名,時人因他入為貴戚,排行最長,共號為衛長君。此時亦得受職侍中。衛長女君孺,既嫁與公孫賀,賀父渾邪,嘗為隴西太守,封平曲侯,後來坐法奪封,賀卻得侍武帝,曾為舍人,至是夫因妻貴,升官太僕。衛次女少兒,與霍仲孺私通後,又看中了一個陳掌,私相往來,掌系前曲逆侯陳平曾孫,有兄名何,擅奪人妻,坐罪棄市,封邑被削,掌寄寓都中,不過充個尋常小吏,只因他面龐秀美,為少兒所眼羨,竟撇卻仲孺,願與掌為夫婦。掌兄奪人妻,掌又誘人妻,可謂難兄難弟,不過福命不同。仲孺本無媒證,不能強留少兒,只好眼睜睜的由她改適。那知陳掌既得少婦,復沐異榮,平白地為天子姨夫,受官詹事。俏郎君也有特益。就是搶救衛青的公孫敖,也獲邀特賞,超任大中大夫。
  惟竇太主欲殺衛青,弄巧成拙,反令他驟躋顯要,連一班昆弟親戚,並登顯階,真是悔恨不迭,無從訴苦!陳皇后更悶個不了,日日想逐衛子夫,偏子夫越得專寵,甚至龍顏咫尺,似隔天涯,急切裡又無從挽回,惟長鎖蛾眉,終日不展,慢慢兒設法擺佈罷了。伏下文巫盅之禍。惟武帝本思廢去陳後,尚恐太皇太后竇氏。顧著血胤,出來阻撓,所以只厚待衛氏姊弟,與陳後母女一邊,未敢過問。但太皇太后已經不悅,每遇武帝入省,常有責言。武帝不便反抗,心下卻很是抑鬱,出來排遣,無非與一班侍臣,嘲風弄月,吟詩醉酒,消磨那愁裡光陰。
  當時侍臣,多來自遠方,大都有一技一能,足邀主眷,方得內用。就中如詞章滑稽兩派,更博武帝歡心,越蒙寵任。滑稽派要推東方朔,詞章派要推司馬相如,他若莊助枚臯吾邱壽王主父偃朱買臣徐樂嚴安終軍等人,先後干進,總不能越此兩派範圍。迄今傳說東方朔司馬相如遺事,幾乎膾炙人口,稱道勿衰。小子且撮敘大略,聊說所聞。東方朔字曼倩,系平原厭次人氏,少好讀書,又善詼諧。聞得漢廷廣求文士,也想乘時干祿,光耀門楣,乃西入長安,至公車令處上書自陳,但看他書中語意,已足令人解頤。略云:
   臣朔少失父母,長養兄嫂,年十二學書,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學擊劍,十六學詩書,誦二十二萬言,十九學孫吳兵法,戰陣之具,鉦鼓之教,亦誦二十二萬言。凡臣朔固已誦四十四萬言,又嘗服子路之言。臣朔年二十二,長九尺三寸,目若懸珠,齒若編貝,勇若孟賁,孟賁衛人,古勇士。捷若慶忌,吳王僚子。廉若鮑叔,齊大夫。信若尾生,古信士。
  若此可以為天子大臣矣。臣朔昧死再拜以聞。
  這等書辭,若遇著老成皇帝,定然視作癡狂,棄擲了事。偏經那武帝的眼中,卻當作奇人看待,竟令他待詔公車。公車屬衛尉管領,置有令史,凡徵求四方名士,得用公車往來,不需私費。就是士人上書,亦必至公車令處呈遞,轉達禁中。武帝叫他待詔公車,已是有心留用,朔只好遵詔留著。好多時不見詔下,惟在公車令處領取錢米,只夠一宿三餐,此外沒有甚麼俸金,累得朔望眼將穿,囊資俱盡。偶然出遊都中,見有一班侏儒,倭人名。從旁經過。便向他們恐嚇道:「汝等死在目前,尚未知曉麼?」侏儒大驚問故。朔又說道:「我聞朝廷召入汝等,名為侍奉天子,實是設法殲除。試想汝等不能為官,不能為農,不能為兵,無益國家,徒耗衣食,何如一概處死,可省許多食用?但恐殺汝無名,所以誘令進來,暗地加刑。」虧他捏造。侏儒聞言,統嚇得面色慘沮,涕泣俱下。朔復佯勸道:「汝等哭亦無益,我看汝等無罪受戮,很覺可憐,現在特為設法,願汝等依著我言,便可免死。」侏儒齊聲問計,朔答道:「汝等但俟御駕出來,叩頭請罪,如或天子有問,可推到我東方朔身上,包管無事。」說罷自去。侏儒信以為真,逐日至宮門外候著,好容易得如所望,便一齊至車駕前,跪伏叩頭,泣請死罪。武帝毫不接洽,驚問何因?大眾齊聲道:「東方朔傳言,臣等將盡受天誅,故來請死。」武帝道:「朕並無此意,汝等且退,待朕訊明東方朔便了。」
  眾始拜謝起去。武帝即命人往召東方朔。朔正慮無從見駕,特設此計,既得聞召,立即欣然趕來。武帝忙問道:「汝敢造言惑眾,難道目無王法麼?」朔跪答道:「臣朔生固欲言,死亦欲言,侏儒身長三尺餘,每次領一囊粟,錢二百四十,臣朔身長九尺餘,亦只得粟一囊,錢二百四十,侏儒飽欲死,臣朔饑欲死,臣意以為陛下求才,可用即用,不可用即放令歸家,勿使在長安索米,饑飽難免一死呢!」武帝聽罷,不禁大笑,因令朔待詔金馬門。金馬門本在宮內,朔既得入宮,便容易覲見天顏。會由武帝召集術士,令他射覆。是遊戲術名。詳見下句。特使左右取過一盂,把守宮復諸盂下,令人猜射。守宮蟲名,即壁虎。諸術士屢猜不中,東方朔獨聞信趨入道:「臣嘗研究易理,能射此復。武帝即令他猜射,朔分蓍布卦,依象推測,便答出四語道:
   臣以為龍又無角,謂之為蛇又無足,跂跂脈脈善緣壁,是非守宮即蜥蜴。
  武帝見朔猜著,隨口稱善,且命左右賜帛十匹,再令別射他物,無不奇中,連蒙賜帛。旁有寵優郭舍人,因技見寵,雅善口才,此次獨懷了妒意,進白武帝道:「朔不過僥倖猜著,未足為奇。臣願令朔復射,朔若再能射中,臣願受笞百下,否則朔當受笞,臣當賜帛。」想是臀上肉作癢,自願求笞。說著,即密向盂下放入一物,使朔射覆。朔布卦畢,含糊說道:「這不過是個窶數呢。」獨言小物。郭舍人笑指道:「臣原知朔不能中,何必謾言!」道言未畢,朔又申說道:「生肉為膾,乾肉為脯,著樹為寄生,盆下為窶數。」郭舍人不禁失色,待至揭盂審視,果系樹上寄生。那時郭舍人不能免笞,只得趨至殿下,俯伏待著。當有監督優伶的官吏,奉武帝命,用著竹板,笞責舍人,喝打聲與呼痛聲,同時並作。東方朔拍手大笑道:「咄!口無毛,聲嗷嗷,尻益高!」尻讀若考,平聲。郭舍人又痛又恨,等到受笞已畢,一蹺一突的走上殿階,哭訴武帝道:「朔敢毀辱天子從官,罪應棄市。」武帝乃顧朔問道:「汝為何將他毀辱?」朔答道:「臣不敢毀他,但與他說的隱語。」武帝問隱語如何,朔說道:「口無毛是狗竇形,聲嗷嗷是鳥哺鷇聲,尻益高是鶴俯啄狀,奈何說是毀辱呢!」郭舍人從旁應聲道:「朔有隱語,臣亦有隱語,朔如不知,也應受笞。」朔顧著道:「汝且說來。」舍人信口亂湊,作為諧語道:「令壺齟,側加切。老柏涂,丈加切。伊優亞,烏加切。狋音銀。吽讀若牛。牙。」朔不加思索,隨口作答道:「令作命字解﹔壺所以盛物,齟即邪齒貌﹔老是年長的稱呼,為人所敬﹔柏是不凋木,四時陰濃,為鬼所聚﹔涂是低濕的路徑﹔伊優亞乃未定詞﹔狋吽牙乃犬爭聲,有何難解呢?」舍人本胡謅成詞,無甚深意,偏經朔一一解釋,倒覺得語有來歷﹔自思才辯不能相及,還是忍受一些笞辱,便算了事。是你自己取咎,與朔何尤。武帝卻因此重朔,拜為郎官。朔得常侍駕前,時作諧語,引動武帝歡顏。武帝逐漸加寵,就是朔脫略形跡,也不復詰責,且嘗呼朔為先生。
  會當伏日賜肉,例須由大官丞官名。分給,朔入殿候賜,待到日昃,尚不見大官丞來分,那肉卻早已擺著﹔天氣盛暑,汗不停揮,不由的懊惱起來,便即拔出佩劍,走至俎前,割下肥肉一方,舉示同僚道:「三伏天熱,應早歸休,且肉亦防腐,臣朔不如自取,就此受賜回家罷。」口中說,手中提肉,兩腳已經轉動,趨出殿門,逕自去訖。群僚究不敢動手,待至大官丞進來,宣詔分給,獨不見東方朔,問明群僚,才知朔割肉自去,心下恨他專擅,當即向武帝奏明。汝何故至晚方來?武帝記著,至翌日御殿,見朔趨入,便向他問道:「昨日賜肉,先生不待詔命,割肉自去,究屬何理?」朔也不變色,但免冠跪下,從容請罪。武帝道:「先生且起,盡可自責罷了!」朔再拜而起,當即自責道:「朔來!朔來!受賜不待詔,為何這般無禮呢?拔劍割肉,志何甚壯!割肉不多,節何甚廉,歸遺細君,情何甚仁!難道敢稱無罪麼?」細君猶言小妻,自謙之詞。武帝又不覺失笑道:「我使先生自責,乃反自譽,豈不可笑!」當下顧令左右,再賜酒一石,肉百斤,使他歸遺細君。朔舞蹈稱謝,受賜而去。群僚都服他機警,稱羨不置。
  會東都獻一矮人,入謁武帝,見朔在側,很加詫異道:「此人慣偷王母桃,何亦在此。」武帝怪問原因,矮人答道:「西方有王母種桃,三千年方一結子,此人不良,已偷桃三次了。」武帝再問東方朔,朔但笑無言。其實東方朔並非仙人,不過略有技術,見譽當時!偷桃一說,也是與他諧謔,所以朔毫不置辯。後世因訛傳訛,竟當作實事相看,疑他有不死術,說他偷食蟠桃,因得延年,這真叫做無稽之談了。辟除邪說,有關世道。惟東方朔雖好談謔,卻也未嘗沒有直言,即據他諫止辟苑,卻是一篇正大光明的奏議,可惜武帝反不肯盡信呢。
  武帝與諸人談笑度日,尚覺得興味有限,因想出微行一法,易服出遊。每與走馬善射的少年,私下囑咐,叫他守候門外,以漏下十刻為期,屆期即潛率近侍,悄悄出會,縱馬同往。所以殿門叫做期門,有時馳騁竟夕,直至天明,還是興致勃勃,跑入南山,與從人射獵為樂,薄暮方還。一日又往南山馳射,踐人禾稼,農民大嘩,鄠杜令聞報,領役往捕,截住數騎,騎士示以乘輿中物,方得脫身。已而夜至柏谷,投宿旅店。店主人疑為盜賊,暗招壯士,意圖拿住眾人,送官究治。虧得店主婦獨具慧眼,見武帝骨相非凡,料非常人,因把店主灌醉,將他縛住,備食進帝。轉眼間天色已明,武帝挈眾出店,一直回宮。當下遣人往召店主夫婦,店主人已經酒醒,聞知底細,驚慌的了不得。店主婦才與說明,於是放膽同來,伏闕謝罪。武帝特賞店主婦千金,並擢店主人為羽林郎。店主人喜出望外,與妻室同叩幾個響頭,然後退去。虧得有此賢妻,應該令他向妻磕頭。
  自經過兩次恐慌,武帝乃托名平陽侯曹壽,多帶侍從數名,防備不測。且分置更衣所十二處,以便日夕休息。大中大夫吾邱壽王,阿承意旨,請拓造上林苑,直接南山,預先估計價值,圈地償民。武帝因國庫盈饒,並不吝惜。獨東方朔進奏道:
   臣聞謙游靜慤,天表之應,應之以福。驕溢靡麗,天表之應,應之以異。今陛下累築郎台,郎與廊字通。恐其不高也,弋獵之處,恐其不廣也,如天不為變,則三輔之地,盡可為苑,何必盩厔鄠杜乎?夫南山天下之阻也,南有江淮,北有河渭,其地從汧隴以東,商雒以西,厥壤肥饒,所謂天下陸海之地,百工之所取資,萬民之所仰給也。今規以為苑,絕陂池水澤之利,而取民膏腴之地,上乏國家之用,下奪農桑之業,其不可一也。且盛荊棘之林,大虎狼之墟,壞人冢墓,毀人家庐,令幼弱懷土而思,耆老泣涕而悲,其不可二也。斥而營之,垣而囿之,騎馳東西,車騖南北,縱一日之樂,致危無堤之輿,其不可三也。夫殷作九市之宮而諸侯叛,靈王起章華之台而楚民散,秦興阿房之殿而天下亂,陛下奈何蹈之?糞土愚臣,自知忤旨,但不敢以阿默者危陛下,謹昧死以聞。
  武帝見說,卻也稱善,進拜朔為大中大夫,兼給事中。但遊獵一事,始終不忘,仍依吾邱壽王奏請,拓造上林苑。小子有詩歎道:
  諧語何如法語良,嘉謨入告獨從詳﹔
  君雖不用臣無忝,莫道東方果太狂!
  上林苑既經拓造,遂引出一篇上林賦來。欲知上林賦作是何人?便是上文所說的司馬相如,看官且住,容小子下回敘明。  

  陳皇后母子欲害衛子夫,並及其同母弟衛青,卒之始終無效,害人適以利人,是可為婦女好妒者,留下龜鑒。天下未有無故害人,而能自求多福者也。東方朔好為詼諧,乘時干進,而武帝亦第以俳優畜之。觀其射覆之舉,與郭舍人互相角技,不過自矜才辯,與國家毫無補益。至若割肉偷桃諸事,情同兒戲,更不足取,況偷桃之事更無實證乎?惟諫止拓苑之言,有關大體,厥後尚有直諫時事,是東方朔之名聞後世者,賴有此爾。滑稽派固不足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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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回     挑嫠女即席彈琴 別嬌妻入都獻賦



  卻說司馬相如,字長卿,系蜀郡成都人氏,少時好讀書,學擊劍,為父母所鐘愛,呼為犬子﹔及年已成童,慕戰國時人藺相如,趙人。因名相如。是時蜀郡太守文翁,吏治循良,大興教化,遂選擇本郡士人,送京肄業,司馬相如亦得與選。至學成歸裡,文翁便命相如為教授,就市中設立官學,招集民間子弟,師事相如,入學讀書。遇有高足學生,輒使為郡縣吏,或命為孝弟力田。蜀民本來野蠻,得著這位賢太守,興教勸學,風氣大開,嗣是學校林立,化野為文,後來文翁在任病歿,百姓追懷功德,立祠致祭,連文翁平日的講台舊址,都隨時修葺,垂為紀念,至今遺址猶存。莫謂循吏不可為。惟文翁既歿,相如也不願長作教師,遂往游長安,入資為郎。嗣得遷官武騎常侍,相如雖少學技擊,究竟是注重文字,不好武備,因此就任武職,反致用違所長。會值梁王武入朝景帝,從吏如鄒陽枚乘諸人,皆工著作,見了相如,互相談論,引為同志,相如乃欲往投梁國,索性托病辭官,竟至睢陽,梁都見前。干謁梁王。梁王卻優禮相待,相如得與鄒枚諸人,琴書雅集,詩酒逍遙,暇時撰成一篇子虛賦,傳播出去,譽重一時。
  既而梁王逝世,同人皆風流雲散,相如亦不得安居,沒奈何歸至成都。家中只有四壁,父母早已亡故,就使有幾個族人,也是無可倚賴,窮途落魄,鬱鬱無聊,偶記及臨邛縣令王吉,系多年好友,且曾與自己有約,說是宦游不遂,可來過從等語。此時正當貧窮失業的時候,不能不前往相依,乃摒擋行李,逕赴臨邛。王吉卻不忘舊約,聞得相如到來,當即歡迎,並問及相如近狀。相如直言不諱,吉代為扼腕歎息。眉頭一皺,計上心來,遂與相如附耳數語,相如自然樂從。當下用過酒膳,遂將相如行裝,命左右搬至都亭﹔使他暫寓亭舍,每日必親自趨候。相如前尚出見,後來卻屢次擋駕,稱病不出。偏吉仍日日一至,未嘗少懈。附近民居,見縣令僕僕往來,伺候都亭,不知是甚麼貴客,寓居亭舍,有勞縣令這般優待,逐日慇懃。一時哄動全邑,傳為異聞。
  臨邛向多富人,第一家要算卓王孫,次為程鄭,兩家僮僕,各不下數百人。卓氏先世居趙,以冶鐵致富,戰國時便已著名。及趙為秦滅,國亡家滅,只剩得卓氏兩夫婦,輾轉徙蜀,流寓臨邛。好在臨邛亦有鐵山,卓氏仍得彩鐵鑄造,重興舊業。漢初榷鐵從寬,榷鐵即冶鐵稅。卓氏坐取厚利,復成巨富,蓄養家僮八百,良田美宅,不可勝計,程鄭由山東徙至,與卓氏操業相同,彼此統是富戶,並且同業,當然是情誼相投,聯為親友。一日卓王孫與程鄭晤談,說及都亭中寓有貴客,應該設宴相邀,自盡地主情誼,乃即就卓家為宴客地,預為安排,兩家精華,一齊搬出,鋪設得非常華美﹔然後具柬請客,首為司馬相如,次為縣令王吉,此外為地方紳富,差不多有百餘人。
  王吉聞信,自喜得計,立即至都亭密告相如,叫他如此如此。總算玉女於成。相如大悅,依計施行,待至王吉別去,方將行李中的貴重衣服,攜取出來,最值錢的是一件鷫鹴裘,正好乘寒穿著,出些風頭。餘如冠履等皆更換一新,專待王吉再至,好與同行,俄而縣中復派到車騎僕役,歸他使喚,充作騶從。又俄而卓家使至,敦促赴席。相如尚托詞有病,未便應召。及至使人往返兩次,才見王吉復來,且笑且語,攜手登車,從騎一擁而去。
  到了卓家門首,卓王孫程鄭與一班陪客,統皆佇候,見了王吉下車,便一齊趨集,來迎貴客。相如又故意延挨,直至卓王孫等,車前迎謁,方緩緩的起身走下。描摹得妙。大眾仰望豐彩,果然是雍容大雅,文採風流,當即延入大廳,延他上坐。王吉從後趨入,顧眾與語道:「司馬公尚不願蒞宴,總算有我情面,才肯到此。」相如即接入道:「孱軀多病,不慣應酬,自到貴地以來,惟探望邑尊一次,此外未曾訪友,還乞諸君原諒。」卓王孫等滿口恭維,無非說是大駕辱臨,有光陋室等語。未幾即請令入席,相如也不推辭,便坐首位。王吉以下,挨次坐定,卓王孫程鄭兩人,並在末座相陪。餘若騶從等,俱在外廂,亦有盛餐相待,不消多敘。那大廳裡面的筵席,真個是山珍海味,無美不收。
  約莫飲了一兩個時辰,賓主俱有三分酒意,王吉顧相如道:「君素善彈琴,何不一勞貴手,使僕等領教一二?」相如尚有難色,卓王孫起語道:「舍下卻有古琴,願聽司馬公一奏。」王吉道:「不必不必,司馬公琴劍隨身,我看他車上帶有琴囊,可即取來。」左右聞言,便出外取琴。須臾攜至,當是特地帶來。由王吉接受,奉交相如。都是做作。相如不好再辭,乃撫琴調弦,彈出聲來。這琴名為綠綺琴,系相如所素弄,憑著那多年熟手,按指成聲,自然雅韻鏗鏘,抑揚有致。大眾齊聲喝采,無不稱賞。恐未免對牛彈琴。正在一彈再鼓,忽聞屏後有環珮聲,即由相如留心窺看,天緣輻湊,巧巧打了一個照面,引得相如目迷心醉,意蕩神馳。究竟屏後立著何人?原來是卓王孫女卓文君。文君年才十七,生得聰明伶俐,妖冶風流,琴棋書畫,件件皆精,不幸嫁了一夫,為歡未久,即悲死別,二八紅顏,怎堪經此慘劇,不得已回到母家,嫠居度日。此時聞得外堂上客,乃是華貴少年,已覺得搖動芳心,情不自主,當即緩步出來,潛立屏後。方思舉頭外望,又聽得琴聲入耳,音律雙諧,不由的探出嬌容,偷窺貴客,適被相如瞧見,果然是個絕世尤物,比眾不同。便即變動指法,彈成一套鳳求凰曲,借那弦上宮商,度送心中詩意。文君是個解人,側耳靜聽,一聲聲的寓著情詞,詞云: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有一豔女在此堂,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由交接為鴛鴦!鳳兮鳳兮從凰棲,得托子尾永為妃。交情通體必和諧,中夜相從別有誰!
  彈到末句,划然頓止。已而酒闌席散,客皆辭去,文君才返入內房,不言不語,好似失去了魂魄一般。忽有一侍兒踉蹌趨入,報稱貴客為司馬相如,曾在都中做過顯官,年輕才美,擇偶甚苛,所以至今尚無妻室。目下告假旋裡,路經此地,由縣令留玩數天,不久便要回去了。文君不禁失聲道:「他……他就要回去麼?」情急如繪。侍兒本由相如從人,奉相如命,厚給金銀,使通慇懃,所以入告文君,用言探試。及見文君語急情深,就進一層說道:「似小姐這般才貌,若與那貴客訂結絲蘿,正是一對天成佳耦,願小姐勿可錯過!」文君並不加嗔,還道侍兒是個知心,便與她密商良法。侍兒替她設策,竟想出一條夤夜私奔的法子,附耳相告。文君記起琴心,原有中夜相從一語,與侍兒計謀暗合。情魔一擾,也顧不得甚麼嫌疑,什麼名節,便即草草裝束,一俟天晚,竟帶了侍兒,偷出後門,趁著夜間月色,直向都亭行去。
  都亭與卓家相距,不過裡許,頃刻間便可走到。司馬相如尚未就寢,正在憶念文君,胡思亂想,驀聞門上有剝啄聲,即將燈光剔亮,親自開門。雙扉一啟,有兩女魚貫進來,先入的乃是侍兒,繼進的就是日間所見的美人。一宵好事從天降,真令相如大喜過望,忙即至文君前,鞠躬三揖。也是一番俟門禮。文君含羞答禮,趨入內房。惟侍兒便欲告歸,當由相如向她道謝,送出門外,轉身將門掩住,急與文君握手敘情。燈下端詳,越加嬌豔,但看她眉如遠山,面如芙蕖,膚如凝脂,手如柔荑,低鬟弄帶,真個銷魂。那時也無暇多談,當即相攜入幃,成就了一段姻緣。郎貪女愛,徹夜綢繆,待至天明,兩人起來梳洗,彼此密商,只恐卓家聞知,前來問罪,索性逃之夭夭,與文君同詣成都去了。
  卓王孫失去女兒,四下找尋,並無下落,嗣探得都亭貴客,不知去向,轉至縣署訪問,亦未曾預悉,才料到寡女文君,定隨相如私奔。家醜不宜外揚,只好擱置不提。王吉聞相如不別而行,亦知他擁豔逃歸,但本意是欲替相如作伐,好教他入贅卓家,借重富翁金帛,再向都中謀事,那知他求凰甫就,遽效鴻飛,自思已對得住故人,也由他自去,不復追尋。這謝媒酒未曾吃得,當亦可惜。
  惟文君跟著相如,到了成都,總道相如衣裝華美,定有些須財產,那知他家室蕩然,只剩了幾間敝屋,僅可容身。自己又倉猝夜奔,未曾多帶金帛,但靠著隨身金飾,能值多少錢文?事已如此,悔亦無及,沒奈何拔釵沽酒,脫釧易糧。敷衍了好幾月,已將衣飾賣盡,甚至相如所穿的鷫鹴裘,也押與酒家,賒取新釀數鬥,肴核數色,歸與文君對飲澆愁。文君見了酒肴,勉強陪飲,至問及酒肴來歷,乃由鷫鹴裘抵押得來,禁不住淚下數行,無心下箸。相如雖設詞勸慰,也覺得無限淒涼,文君見相如為己增愁,因即收淚與語道:「君一寒至此,終非長策,不如再往臨邛,向兄弟處借貸錢財,方可營謀生計。」相如含糊答應,到了次日,即挈文君啟程。身外已無長物,只有一琴一劍,一車一馬,尚未賣去,乃與文君一同登程,再至臨邛,先向旅店中暫憩,私探卓王孫家消息。
  旅店中人,與相如夫婦,素不相識。便直言相告道:卓女私奔,卓王孫幾乎氣死,現聞卓女家窮苦得很,曾有人往勸卓王孫,叫他分財賙濟,偏卓王孫盛怒不從,說是女兒不肖,我不忍殺死,何妨聽她餓死。如要我賙給一錢,也是不願云云。相如聽說,暗思卓王孫如此無情,文君也不便往貸。我已日暮途窮,也不能顧著名譽,索性與他女兒拋頭露面,開起一爿小酒肆來,使他自己看不過去,情願給我錢財,方作罷論。主見已定,遂與文君商量,文君到了此時,也覺沒法,遂依了相如所言,決計照辦。文君名節,原不足取,但比諸朱買臣妻,還是較勝一籌。相如遂將車馬變賣,作為資本,租借房屋,備辦器具,居然擇日開店,懸掛酒旗。店中僱了兩三個酒保,自己也充當一個腳色,改服犢鼻褌,即短腳褲。攜壺滌器,與傭保通力合作。一面令文君淡裝淺抹,當壚賣酒。系買酒之處,築土堆甕。
  頓時引動一班酒色朋友,都至相如店中,喝酒賞花。有幾人認識卓文君,背地笑談,當作新聞,一傳十,十傳百,送入卓王孫耳中。卓王孫使人密視,果是文君,惹得羞愧難堪,杜門不出。當有許多親戚故舊,往勸卓王孫道:「足下只有一男二女,何苦令文君出丑,不給多金?況文君既失身長卿,往事何須追究,長卿曾做過貴官,近因倦游歸家,暫時落魄,家況雖貧,人才確是不弱,且為縣令門客,怎見得埋沒終身?足下不患無財,一經賙濟,便好反辱為榮了!」卓王孫無奈相從,因撥給家童百名,錢百萬緡,並文君嫁時衣被財物,送交相如肆中。相如即將酒肆閉歇,乃與文君飽載而歸。縣令王吉,卻也得知,惟料是相如詭計,絕不過問。相如也未曾往會,彼此心心相印,總算是個好朋友呢。看到此處,不可謂非相如能屈能伸。
  相如返至成都,已得僮僕資財,居然做起富家翁來,置田宅,辟園囿,就住室旁築一琴台,與文君彈琴消遣。又因文君性耽曲櫱,特向邛崍縣東,購得一井,井水甘美,釀酒甚佳,特號為文君井,隨時汲取,造酒合歡。且在井旁亦造一琴台,嘗挈文君登台彈飲,目送手揮,領略春山眉嫵。酒酣興至,翦來秋水瞳人。未免有情,願從此老。何物長卿得此豔福。只是蛾眉伐性,醇酒傷腸,相如又素有消渴病,怎禁得酒色沈迷,恬不知返,因此舊疾復發,不能起牀。特敘瑣事以戒後人。虧得名醫調治,漸漸痊可,乃特作一篇美人賦,作為自箴。可巧朝旨到來,召令入都,相如樂得暫別文君,整裝北上。不多日便到長安,探得邑人楊得意,現為狗監,掌上林獵犬。代為先容,所以特召。當下先訪得意,問明大略,得意說道:「這是足下的《子虛賦》,得邀主知。主上恨不與足下同時,僕謂足下,曾為此賦,現正家居。主上聞言,因即宣召足下。足下今日到此,取功名如拾芥了。」相如忙為道謝,別了得意。詰旦入朝,武帝見了相如,便問:「《子虛賦》是否親筆?」相如答道:「《子虛賦》原出臣手,但尚系諸侯情事,未足一觀。臣請為陛下作《遊獵賦》。」武帝聽說,遂令尚書給與筆札。相如受筆札後,退至闕下,據案構思,濡毫落紙,賦就了數千言,方才呈入。武帝展覽一周,覺得滿紙琳瑯,目不勝賞,遂即歎為奇才,拜為郎官。
  當時與相如齊名,要算枚臯,臯即吳王濞郎中枚乘庶子。乘嘗諫阻吳王造反,故吳王走死,乘不坐罪,仍由景帝召入,命為弘農都尉。乘久為大國上賓,不願退就郡吏,蒞任未幾,便托病辭官,往游梁國。梁王武好養食客,當然引為幕賓,文誥多出乘手。乘納梁地民女為妾,乃生枚臯。至梁王病歿,乘歸淮陰原籍,妾不肯從行,觸動乘怒,竟將她母子留下,但給與數千錢,俾她贍養,逕自告歸。武帝素聞乘名,即位後,就派遣使臣,用著安車蒲輪,迎乘入都。乘年已衰邁,竟病死道中。使臣回報武帝,武帝問乘子能否屬文?派員調查,好多時才得枚臯出來,詣闕上陳,自稱讀書能文。原來臯幼傳父業,少即工詞,十七歲上書梁王劉買,即梁王武長子。得詔為郎,嗣為從吏所譖,得罪亡去,家產被收。輾轉到了長安,適遇朝廷大赦,並聞武帝曾求乘子,遂放膽上書,作了自薦的毛遂。趙人,此處系是借喻。武帝召入,見他少年儒雅,已料知所言非虛,再命作《平樂館賦》,卻是下筆立就,比相如尤為敏捷,詞藻亦曲贍可觀,因也授職為郎。惟相如為文,雖遲必佳,臯卻隨手寫來,片刻可成,但究不及相如的工整。就是臯亦自言勿如。惟謂詩賦乃消遣筆墨,毋庸多費心思,故往往詼諧雜出,不尚修辭,後人稱為馬遲枚速,便是為此。小子有詩詠道:
  髦士峨峨待詔來,幸逢天子撥真才,
  馬遲枚速何遑問,但擅詞章便占魁。
  尚有朱買臣一段故事,不妨連類敘明,請看官續閱下回,自知分曉。  

  文君夜奔相如,古今傳為佳話,究之寡廉鮮恥。有玷閨箴。而相如則尤為名教罪人,羨其美而挑逗之,■其富而污辱之,學士文人,果當如是耶!我國小說家,往往於才子佳人之苟合,津津樂道,遂致鑽穴窺牆之行,時有所聞。近則自由擇偶,不待媒妁,蓋又變本加厲。名節益蕩然矣。然文君既隨相如,雖窮不怨。甚至當壚沽酒,亦所甘心,以視近人之忽合忽離,行同犬彘者,其得毋相去尚遠耶!讀此回,不禁有每況愈下之感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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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30 11:29:0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二回     厭夫貧下堂致悔 開敵釁出塞無功



  卻說吳人朱買臣,表字翁子,性好讀書,不治產業,蹉跎至四十多歲,還是一個落拓儒生,食貧居賤,困頓無聊。家中只有一妻,不能贍養,只好與他同入山中,刈薪砍柴,挑往市中求售,易錢為生。妻亦負載相隨。惟買臣肩上挑柴,口中尚咿唔不絕,妻在後面聽著,卻是一語不懂,大約總是背誦古書,不由的懊惱起來,叫他不要再念。偏是買臣越讀越響,甚且如唱歌一般,提起嗓子,響徹市中。妻連勸數次,並不見睬,又因家況越弄越僵,單靠一兩擔薪柴,如何度日?往往有了朝餐,沒有晚餐。自思長此饑餓,終非了局,不如別尋生路,省得這般受苦,便向買臣求去。買臣道:「我年五十當富貴,今已四十餘歲了,不久便當發跡了,汝隨我吃苦,已有二十多年,難道這數載光陰,竟忍耐不住麼?待我富貴,當報汝功勞。」語未說完,但聽得一聲嬌嗔道:「我隨汝多年,苦楚已嘗遍了,汝原是個書生,弄到擔柴為生,也應曉得讀書無益,為何至今不悟,還要到處行吟!我想汝終要餓死溝中,怎能富貴?不如放我生路,由我去罷!」買臣見妻動惱,再欲勸解,那知婦人性格,固執不返,索性大哭大鬧,不成樣子,乃允與離婚,寫了休書,交與妻手,妻絕不留戀,出門自去。
  實是婦人常態,亦不足怪。
  買臣仍操故業,讀書賣柴,行歌如故。會當清明節屆,春寒未盡,買臣從山上刈柴,束作一擔,挑將下來,忽遇著一陣風雨,淋濕敝衣,覺得身上單寒,沒奈何趨入墓間,為暫避計。好容易待至天霽,又覺得饑腸亂鳴,支撐不住。事有湊巧,來了一男一女,祭掃墓前,婦人非別,正是買臣故妻。買臣明明看見,卻似未曾相識,不去睬她。倒是故妻瞧著買臣,見他瑟縮得很,料為饑寒所迫,因將祭畢酒飯,分給買臣,使他飲食。買臣也顧不得羞慚,便即飽餐一頓,把碗盞交還男人,單說了一個謝字,也不問男子姓名。其實這個男子,就是他前妻的後夫。前妻還算有情。兩下裡各走各路,並皆歸家。
  轉眼間已過數年,買臣已將近五秩了,適會稽郡吏入京上計,計乃簿帳之總名。隨帶食物,並載車內,買臣願為運卒,跟吏同行。既到長安,即詣闕上書,多日不見發落。買臣只好待詔公車,身邊並無銀錢,還虧上計吏憐他窮苦,給濟飲食,才得生存。可巧邑人莊助,自南方出使回來,買臣曾與識面,乃踵門求見,托助引進。助卻顧全鄉誼,便替他入白武帝,武帝方才召入,面詢學術。買臣說《春秋》,言《楚辭》,正合武帝意旨,遂得拜為中大夫,與莊助同侍禁中。不意釋褐以後,官運尚未亨通,屢生波折,終致坐事免官,仍在長安寄食。又閱年始召他待詔。
  是時武帝方有事南方,欲平越地,遂令買臣乘機獻策,取得銅章墨綬,來作本地長官。富貴到手了。看官欲知買臣計議,待小子表明越事,方有頭緒可尋。隨手敘入越事,是縈帶法。從前東南一帶,南越最大,次為閩越,又次為東越。閩越王無諸,受封最早,漢高所封。東越王搖及南越王趙佗,受封較遲。搖為惠帝時所封,佗為文帝時所封,並見前文。三國子孫,相傳未絕,自吳王濞敗奔東越,被他殺死,吳太子駒,亡走閩越,屢思報復父仇,嘗勸閩越王進擊東越。回應前文五十五回。閩越王郢,乃發兵東侵,東越抵敵不住,使人向都中求救。武帝召問群臣,武安侯田蚡,謂越地遼遠,不足勞師,獨莊助從旁駁議,謂小國有急,天子不救,如何撫宇萬方?武帝依了助言,便遣助持節東行,至會稽郡調發戍兵,使救東越。會稽守遷延不發,由助斬一司馬,促令發兵,乃即由海道進軍,陸續往援。行至中途,閩越兵已聞風退去。東越王屢經受創,恐漢兵一返,閩越再來進攻,因請舉國內徙,得邀俞允。於是東越王以下,悉數遷入江淮間。閩越王郢,自恃兵強,既得逐去東越,復欲併吞南越。休養了三四年,竟大舉入南越王境。南越王胡,為趙佗孫,聞得閩越犯邊,但守勿戰,一面使人飛奏漢廷,略言兩越俱為藩臣,不應互相攻擊,今閩越無故侵臣,臣不敢舉兵,唯求皇上裁奪!武帝覽奏,極口褒賞,說他守義踐信,不能不為他出師。當下命大行王恢、及大司農韓安國,並為將軍,一出豫章,一出會稽,兩路並進,直討閩越。淮南王安,上書諫阻,武帝不從,但飭兩路兵速進。閩越王郢回軍據險,防禦漢師。郢弟餘善,聚族與謀,擬殺郢謝漢,族人多半贊成。遂由餘善懷刃見郢,把郢刺斃,就差人賷著郢首,獻與漢將軍王恢。恢方率軍逾嶺,既得餘善來使,樂得按兵不動。一面通告韓安國,一面將郢首傳送京師,候詔定奪。武帝下詔罷兵,遣中郎將傳諭閩越,另立無諸孫繇君丑為王,使承先祀。偏餘善挾威自恣,不服繇王,繇王丑復遣人入報。武帝以餘善誅郢有功,不如使王東越,權示羈縻,乃特派使冊封,並諭餘善,划境自守,不准與繇王相爭。餘善總算受命。武帝復使莊助慰諭南越,南越王胡,稽首謝恩,願遣太子嬰齊,入備宿衛,莊助遂與嬰齊偕行。路過淮南,淮南王安,迎助入都,表示慇懃。助曾受武帝面囑,順道諭淮南王,至是傳達帝意,淮南王安,自知前諫有誤,惶恐謝過,且厚禮待助,私結交好。助不便久留,遂與訂約而別。為後文連坐叛案張本。還至長安,武帝因助不辱使命,特別賜宴,從容問答。至問及居鄉時事,助答言少時家貧,致為友婿富人所辱,未免悵然。武帝聽他言中寓意,即拜助為會稽太守,使得誇耀鄉鄰。
  誰知助蒞任以後,並無善聲,武帝要把他調歸。
  適值東越王餘善,屢征不朝,觸動武帝怒意,謀即往討,買臣乘機進言道:「東越王餘善,向居泉山,負嵎自固,一夫守險,千人俱不能上,今聞他南遷大澤,去泉山約五百里,無險可恃,今若發兵浮海,直指泉山,陳舟列兵,席捲南趨,破東越不難了!」武帝甚喜,便將莊助調還,使買臣代任會稽太守。買臣受命辭行,武帝笑語道:「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今汝可謂衣錦榮歸了!」天子當為地擇人,不應徒令誇耀故鄉,乃待莊助如此,待買臣又如此。毋乃不經。買臣頓首拜謝,武帝復囑道:「此去到郡,宜亟治樓船,儲糧蓄械,待軍俱進,不得有違!」
  買臣奉命而出。
  先是買臣失官,嘗在會稽守邸中,寄居飯食,守邸如今之會館相似。免不得遭人白眼,忍受揶揄。此次受命為會稽太守,正是吐氣揚眉的日子,他卻藏著印綬,仍穿了一件舊衣,步行至邸。邸中坐著上計郡吏,方置酒高會,酣飲狂呼,見了買臣進去,並不邀他入席,盡管自己亂喝。統是勢利小人。買臣也不去說明,低頭趨入內室,與邸中當差人役,一同噉飯。待至食畢,方從懷中露出綬帶,隨身飄揚。有人從旁瞧著,暗暗稱奇,遂走至買臣身旁,引綬出懷,卻懸著一個金章。細認篆文,正是會稽郡太守官印,慌忙向買臣問明。買臣尚淡淡的答說道:「今日正詣闕受命,君等不必張皇!」話雖如此,已有人跑出外廳報告上計郡吏。郡吏等多半酒醉,統斥他是妄語胡言,氣得報告人頭筋飽綻,反唇相譏道:「如若不信,盡可入內看明。」當有一個買臣故友,素來瞧不起買臣,至此首先著忙,起座入室。片刻便即趨出,拍手狂呼道:「的確是真,不是假的!」大眾聽了,無不駭然,急白守邸郡丞,同肅衣冠,至中庭排班佇立,再由郡丞入啟買臣,請他出庭受謁。買臣徐徐出戶,踱至中庭,大眾尚恐酒後失儀,並皆加意謹慎,拜倒地上。不如是,不足以見炎涼世態。買臣才答他一個半禮。待到大眾起來,外面已驅入駟馬高車,迎接買臣赴任。買臣別了眾人,登車自去,有幾個想乘勢趨奉,願隨買臣到郡,都被買臣復絕,碰了一鼻子灰,這且無容細說。
  惟買臣馳入吳境,吏民夾道歡迎,趨集車前,就是吳中婦女,也來觀看新太守丰儀,真是少見多怪,盛極一時。買臣從人叢中望將過去,遙見故妻,亦站立道旁,不由的觸起舊情,記著墓前給食的餘惠,便令左右呼她過來,停車細詢。此時貴賤懸殊,後先迥別,那故妻又羞又悔,到了車前,幾至呆若木雞。還是買臣和顏與語,才說出一兩句話來,原來故妻的後夫,正充郡中工役,修治道路,經買臣問悉情形,也叫他前來相見,使與故妻同載後車,馳入郡衙。當下騰出後園房屋,令他夫妻同居,給與衣食。不可謂買臣無情。又遍召故人入宴,所有從前叼惠的親友,無不報酬,鄉里翕然稱頌。惟故妻追悔不了,雖尚衣食無虧,到底不得錦衣美食,且見買臣已另娶妻室,享受現成富貴,自己曾受苦多年,為了一時氣忿,竟至別嫁,反將黃堂貴眷,平白地讓諸他人,如何甘心?左思右想,無可挽回,還是自盡了事,遂乘後夫外出時,投繯畢命。買臣因覆水難收,勢難再返,特地收養園中,也算是不忘舊誼。才經一月,即聞故妻自縊身亡,倒也歎息不置。因即取出錢財,令她後夫買棺殮葬,這也不在話下。覆水難收,本太公望故事,後人多誤作買臣遺聞,史傳中並未載及,故不妄人。
  且說買臣到任,遵著武帝面諭,置備船械,專待朝廷出兵,助討東越。適武帝誤聽王恢,誘擊匈奴,無暇南顧,所以把東越事擱起,但向北方預備出師。
  漢自文景以來,屢用和親政策,籠絡匈奴。匈奴總算與漢言和,未嘗大舉入犯,惟小小侵掠,在所不免。朝廷亦未敢弛防,屢選名臣猛將,出守邊疆。當時有個上郡太守李廣,系隴西成紀人,驍勇絕倫,尤長騎射,文帝時出擊匈奴,斃敵甚眾,已得擢為武騎常侍,至吳楚叛命,也隨周亞夫出征,突陣搴旗,著有大功,只因他私受梁印,功罪相抵,故只調為上谷太守。上谷為出塞要衝,每遇匈奴兵至,廣必親身出敵,為士卒先,典屬國官名。公孫昆邪,嘗泣語景帝道:「李廣材氣無雙,可惜輕敵,倘有挫失,恐亡一驍將,不如內調為是。」景帝乃徙廣入守上郡。上郡在雁門內,距虜較遠,偏廣生性好動,往往自出巡邊。一日出外探哨,猝遇匈奴兵數千人,蜂擁前來,廣手下只有百餘騎,如何對敵?戰無可戰,走不及走,他卻從容下馬,解鞍坐著。匈奴兵疑有詭謀,倒也未敢相逼。會有一白馬將軍出陣望廣,睥睨自如,廣竟一躍上馬,僅帶健騎十餘人,向前奔去,至與白馬將軍相近。張弓發矢,颼的一聲,立將白馬將軍射斃,再回至原處,跳落馬下,坐臥自由。匈奴兵始終懷疑,相持至暮並皆退回。嗣是廣名益盛。卻是有膽有識,可惜命運欠佳。
  武帝素聞廣名,特調入為未央宮衛尉,又將邊郡太守程不識,亦召回京師,使為長樂宮衛尉。廣用兵尚寬,隨便行止,不拘行伍,不擊刁鬥,使他人人自衛,卻亦不遭敵人暗算。不識用兵尚嚴,部曲必整,斥堠必周,部眾當謹受約束,不得少違軍律,敵人亦怕他嚴整,未敢相犯。兩將都防邊能手,士卒頗願從李廣,不願從程不識。不識也推重廣才,但謂寬易致失,寧可從嚴。這是正論。因此兩人名望相同,將略不同。
  至武帝元光元年,武帝於建元六年後,改稱元光元年。復令李廣程不識為將軍,出屯朔方。越年,匈奴復遣使至漢,申請和親。大行王恢,謂不如與他絕好,相機進兵。韓安國已為御史大夫,獨主張和親,免得勞師。武帝遍問群臣,群臣多贊同韓議,乃遣歸番使,仍允和親。偏有雁門郡馬邑人聶壹,年老嗜利,入都進謁王恢,說是匈奴終為邊患,今乘他和親無備,誘令入塞,伏兵邀擊,必獲大勝。恢本欲擊虜邀功,至此聽了壹言,又覺得興致勃發,立刻奏聞。武帝年少氣盛,也為所動,再召群臣會議。韓安國又出來反對,與王恢爭論廷前,各執一是。王恢說道:「陛下即位數年,威加四海,統一華夷,獨匈奴侵盜不已,肆無忌憚,若非設法痛擊,如何示威!」安國駁說道:「臣聞高皇帝被困平城,七日不食,及出圍返都,不相仇怨,可見聖人以天下為心,不願挾私害公。自與匈奴和親,利及五世,故臣以為不如主和!」恢又說道:「此語實似是而非。從前高皇帝不去報怨,乃因天下新定,不應屢次興師,勞我人民。今海內久安,只有匈奴屢來寇邊,常為民患,死傷累累,槥車相望。這正仁人君子,引為痛心,奈何不乘機擊逐呢!」安國又申駁道:「臣聞兵法有言,以飽待饑,以逸待勞,所以不戰屈人,安坐退敵。今欲卷甲輕舉,長驅深入,臣恐道遠力竭,反為敵擒,故決意主和,不願主戰!」恢搖首道:「韓御史徒讀兵書,未諳兵略,若使我兵輕進,原是可虞,今當誘彼入塞,設伏邀擊,使他左右受敵,進退兩難,臣料擒渠獲丑,在此一舉,可保得有利無害呢!」看汝做來。
  武帝聽了多時,也覺得恢計可用,決從恢議,遂使韓安國為護軍將軍,王恢為將屯將軍,太僕公孫賀為輕車將軍,衛尉李廣為驍騎將軍,大中大夫李息為材官將軍,率同兵馬三十多萬,悄悄出發。先令聶壹出塞互市,往見軍臣單於,匈奴國主名,見前。願舉馬邑城獻虜。單於似信非信,便問聶壹道:「汝本商民,怎能獻城?」聶壹答道:「我有同志數百人,若混入馬邑,斬了令丞,管教全城可取,財物可得,但望單於發兵接應,並錄微勞,自不致有他患了!」單於本來貪利,聞言甚喜,立派部目隨著聶壹,先入馬邑,俟聶壹得斬守令,然後進兵。聶壹返至馬邑,先與邑令密謀,提出死囚數名,梟了首級,懸諸城上,托言是令丞頭顱,誑示匈奴來使。來使信以為然,忙去回報軍臣單於,單於便領兵十萬,親來接應,路過武州,距馬邑尚百餘里,但見沿途統是牲畜,獨無一個牧人,未免詫異起來,可巧路旁有一亭堡,料想堡內定有亭尉,何不擒住了他,問明底細?當下指揮人馬,把亭圍住,亭內除尉史外,只有守兵百人,無非是瞭望敵情,通報邊訊。此次亭尉得了軍令,佯示鎮靜,使敵不疑,所以留住亭內,誰料被匈奴兵馬,團團圍住,偌大孤亭,如何固守?沒奈何出降匈奴,報知漢將秘謀。單於且驚且喜,慌忙退還,及馳入塞外,額手相慶道:「我得尉史,實邀天佑!」一面說,一面召過尉史,特封天王。卻是儻來富貴,可惜含義貪生。
  是時王恢已抄出代郡,擬襲匈奴兵背後,截奪輜重,驀聞單於退歸,不勝驚訝,自思隨身兵士,不過二三萬人,怎能敵得過匈奴大隊,不如縱敵出塞,還好保全自己生命,遂斂兵不出,旋且引還。既有今日,何必當初!韓安國等帶領大軍,分駐馬邑境內,好幾日不見動靜,急忙變計出擊,馳至塞下,那匈奴兵早已遁去,一些兒沒有形影了,只好空手回都。安國本不贊成恢議,當然無罪,公孫賀等亦得免譴。獨王恢乃是首謀,無故勞師,輕自縱敵,眼見是無功有罪,應該受刑。小子有詩歎道:
  婁敬和親原下策,王恢誘敵豈良謀,
  勞師卅萬輕挑釁,一死猶難謝主懮。
  畢竟王恢是否坐罪,且看下回再詳。  

  貪之一字,無論男婦,皆不可犯。試觀本回之朱買臣妻,及大行王恢,事跡不同,而致死則同,蓋無一非貪字誤之耳,買臣妻之求去,是志在貪富,王恢之誘匈奴,是志在貪功,卒之貪富者輕喪名節,無救於貧,貪功者徒費機謀,反致坐罪。後悔難追,終歸自殺,亦何若不貪之為愈乎!是故買臣妻之致死,不能怨買臣之薄情,王恢之致死,不能怨武帝之寡德,要之皆自取而已。世之好貪者其鑒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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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     執國法王恢受誅 罵座客灌夫得罪



  卻說王恢還朝,入見武帝,武帝不禁怒起,說他勞師縱敵,罪有所歸。試問自己,果能無過否?王恢答辯道:「此次出師,原擬前後夾攻,計擒單於,諸將軍分伏馬邑,由臣抄襲敵後,截擊輜重,不幸良謀被泄,單於逃歸,臣所部止三萬人,不能攔阻單於,明知回朝復命,不免遭戮,但為陛下保全三萬人馬,亦望曲原!陛下如開恩恕臣,臣願邀功贖罪﹔否則請陛下懲處便了。」武帝怒尚未息,令左右系恢下獄,援律讞案。廷尉議恢逗撓當斬,復奏武帝。武帝當即依議,限期正法。恢聞報大懼,慌忙屬令家人,取出千金,獻與武安侯田蚡,求他緩頰。是時太皇太后竇氏早崩,在武帝建元六年。丞相許昌,亦已免職。武安侯田蚡,竟得入膺相位,內依太后,外冠群僚,總道是容易設法,替恢求生,遂將千金老實收受,入宮白王太后道:「王恢謀擊匈奴,伏兵馬邑,本來是一條好計,偏被匈奴探悉,計不得成,雖然無功,罪不至死。今若將恢加誅,是反為匈奴報仇,豈非一誤再誤麼?」王太后點首無言。待至武帝入省,便將田蚡所言,略述一遍。武帝答道:「馬邑一役,本是王恢主謀,出師三十萬眾,望得大功,就使單於退去,不中我計,但恢已抄出敵後,何勿邀擊一陣,殺獲數人,借慰眾心?今恢貪生怕死,逗留不出,若非按律加誅,如何得謝天下呢!」理論亦正,可惜徒知責人,不知責己。
  王太后本與恢無親,不過為了母弟情面,代為轉言。及見武帝義正詞嚴,也覺得不便多說,待至武帝出宮,即使人復報田蚡。蚡亦只好復絕王恢。千金可曾發還否?恢至此已無生路,索性圖個自盡,省得身首兩分。獄吏至恢死後,方才得知,立即據實奏聞,有詔免議。看官閱此,還道武帝決意誅恢,連太后母舅的關說,都不肯依,好算是為公忘私。其實武帝也懷著私意,與太后母舅兩人,稍有芥蒂,所以借恢出氣,不肯枉法。
  武帝常寵遇韓嫣,累給厚賞。已見前文。嫣坐擁資財,任情揮霍,甚至用黃金為丸,彈取鳥雀。長安兒童,俟嫣出獵,往往隨去。嫣一彈射,彈丸輒墜落遠處,不復覓取。一班兒童,樂得奔往尋覓,運氣的拾得一丸,值錢數十緡,當然懷歸。嫣亦不過問。時人有歌謠道:「苦饑寒,逐金丸。」武帝頗有所聞,但素加寵幸,何忍為此小事,責他過奢,會值江都王非入朝,武帝約他同獵上林,先命韓嫣往視鳥獸。嫣奉命出宮,登車馳去,從人卻有百餘騎。江都王非,正在宮外伺候,望見車騎如雲,想總是天子出來,急忙麾退從人,自向道旁伏謁。不意車騎並未停住,盡管向前馳去。非才知有異,起問從人,乃是韓嫣坐車馳過,忍不住怒氣直衝,急欲奏白武帝。轉思武帝寵嫣,說也無益,不如暫時容忍。待至侍獵已畢,始入謁王太后,泣訴韓嫣無禮,自願辭國還都,入備宿衛,與嫣同列。王太后也為動容,雖然非不是親子,究竟由景帝所出,不能為嫣所侮,非系程姬所產。乃好言撫慰,決加嫣罪。也是嫣命運該絕,一經王太后留心調查,復得嫣與宮人相姦情事,兩罪並發,即命賜死。武帝還替嫣求寬,被王太后訓斥一頓,弄得無法轉圜,只好聽嫣服藥,毒發斃命。嫣弟名說,曾由嫣薦引入侍,武帝惜嫣短命,乃擺說為將,後來且列入軍功,封案道侯。江都王非,仍然歸國,未幾即歿,由子建嗣封,待後再表。
  惟武帝失一韓嫣,總覺得太后不肯留情。未免介意。獨王太后母弟田蚡,素善阿諛,頗得武帝親信。從前尚有太皇太后,與蚡不合,見前文。至此已經病逝,毫無阻礙,所以蚡得進躋相位。向來小人情性,失志便諂,得志便驕,蚡既首握朝綱,並有王太后作為內援,當即起了驕態,作福作威,營大廈,置良田,廣納姬妾,厚儲珍寶,四方貨賂,輦集門庭,端的是安富尊榮,一時無兩。猶記前時貧賤時否?每當入朝白事,坐語移時,言多見用,推薦人物,往往得為大吏至二千石,甚至所求無厭,惹得武帝也覺生煩,一日蚡又面呈薦牘,開列至十餘人,要求武帝任用。武帝略略看畢,不禁作色道:「母舅舉用許多官吏,難道尚未滿意麼?以後須讓我揀選數人。」蚡乃起座趨出。既而增築家園,欲將考工地圈入,以便擴充。考工系少府屬官。因再入朝面請,武帝又怫然道:「何不逕取武庫?」說得蚡面頰發赤,謝過而退。為此種種情由,所以王恢一案,武帝不肯放鬆,越是太后母舅說情,越是要將王恢處死。田蚡權勢雖隆,究竟拗不過武帝,只好作罷。
  是時故丞相竇嬰,失職家居,與田蚡相差甚遠,免不得撫髀興嗟。前時嬰為大將軍,聲勢赫濯,蚡不過一個郎官,奔走大將軍門下,拜跪趨謁,何等謙卑,就是後來嬰為丞相,蚡為太尉,名位上幾乎並肩,但蚡尚自居後進,一切政議,推嬰主持,不稍爭忤。誰知時移勢易,嬰竟蹉跌,蚡得超升,從此不復往來,視同陌路,連一班親戚僚友,統皆變了態度,只知趨承田氏,未嘗過謁竇門,所以嬰相形見絀,越覺不平。何不歸隱。
  獨故太僕灌夫,卻與嬰沆瀣相投,始終交好,不改故態,嬰遂視為知己,格外情深。灌夫自吳楚戰後,見五十五回。還都為中郎將,遷任代相,武帝初,入為太僕,與長樂衛尉竇甫飲酒,忽生爭論,即舉拳毆甫,甫系竇太后兄弟,當然不肯罷休,便即入白宮中。武帝還憐灌夫忠直,忙將他外調出去,使為燕相,夫終使酒好氣,落落難合,卒致坐法免官,仍然還居長安。他本是潁川人氏,家產頗饒,平時善交豪猾,食客常數十人,及夫出外為官,宗族賓客,還是倚官托勢,魚肉鄉民。潁川人並有怨言,遂編出四句歌謠,使兒童唱著道:「潁水清,灌氏寧,潁水濁,灌氏族。」夫在外多年,無暇顧問家事,到了免官以後,仍不欲退守家園,但在都中混跡。居常無事,輒至竇嬰家歡敘。兩人性質相同,所以引為至交。
  一日夫在都遊行,路過相府,自思與丞相田蚡,本是熟識,何妨闖將進去,看他如何相待?主見已定,遂趨入相府求見。門吏當即入報,蚡卻未拒絕,照常迎入。談了數語,便問夫近日閒居,如何消遣?夫直答道:「不過多至魏其侯家,飲酒談天。」蚡隨口接入道:「我也欲過訪魏其侯,仲孺可願同往否?」夫本字仲孺,聽得蚡邀與同往,就應聲說道:「丞相肯辱臨魏其侯家,夫願隨行。」蚡不過一句虛言,誰知灌夫竟要當起真來!乃注目視夫,見夫身著素服,便問他近有何喪?夫恐蚡寓有別意,又向蚡進說道:「夫原有期功喪服,未便宴飲,但丞相欲過魏其侯家,夫怎敢以服為辭?當為丞相預告魏其侯,令他具酒守候,願丞相明日蚤臨,幸勿渝約!」蚡只好允諾。夫即告別,出了相府,匆匆往報竇嬰。實是多事。
  嬰雖未奪侯封,究竟比不得從前,一呼百諾。既聞田蚡要來宴敘,不得不盛筵相待,因特入告妻室,趕緊預備,一面囑廚夫多買牛羊,連夜烹宰,並飭僕役灑掃房屋,設具供張,足足忙了一宵,未遑安睡。一經天明,便令門役小心侍候。過了片刻,灌夫也即趨至,與竇嬰一同候客。好多時不聞足音,仰矚日光,已到晌午時候。嬰不禁焦急,對灌夫說道:「莫非丞相已忘記不成!」夫亦憤然道:「那有此理!我當往迎。」說著便馳往相府,問明門吏,才知蚡尚高臥未起。勉強按著性子,坐待了一二時,方見蚡緩步出來。當下起立與語道:「丞相昨許至魏其侯家,魏其侯夫婦,安排酒席,渴望多時了。」蚡本無去意,到此只好佯謝道:「昨宵醉臥不醒,竟至失記,今當與君同往便了。」乃吩咐左右駕車,自己又復入內,延至日影西斜,始出呼灌夫,登車並行。竇嬰已望眼欲穿,總算不虛所望,接著這位田丞相,延入大廳,開筵共飲。灌夫喝了幾杯悶酒,覺得身體不快,乃離座起舞,舒動筋骸。未幾舞罷,便語田蚡道:「丞相曾善舞否?」蚡假作不聞。惹動灌夫酒興,連問數語,仍不見答。夫索性移動座位,與蚡相接,說出許多譏刺的話兒。竇嬰見他語帶蹊蹺,恐致惹禍,連忙起扶灌夫,說他已醉,令至外廂休息。待夫出去,再替灌夫謝過。蚡卻不動聲色,言笑自若。飲至夜半,方盡歡而歸。即此可見田蚡陰險。
  自有這番交際,蚡即想出一法,浼令賓佐籍福,至竇嬰處求讓城南田。此田系竇嬰寶產,向稱肥沃,怎肯讓與田蚡?當即對著籍福,忿然作色道:「老朽雖是無用,丞相也不應擅奪人田!」籍福尚未答言,巧值灌夫趨進,聽悉此事,竟把籍福指斥一番。還是籍福氣度尚寬,別嬰報蚡,將情形概置不提,但向蚡勸解道:「魏其侯年老且死,丞相忍耐數日,自可唾手取來,何必多費唇舌哩?」蚡頗以為然,不復提議。偏有他人討好蚡前,竟將竇嬰灌夫的實情,一一告知,蚡不禁發怒道:「竇氏子嘗殺人,應坐死罪﹔虧我替他救活,今向他乞讓數頃田,乃這般吝惜麼?況此事與灌夫何干,又來饒舌,我卻不稀罕這區區田畝,看他兩人能活到幾時?」於是先上書劾奏灌夫,說他家屬橫行潁川,請即飭有司懲治。武帝答諭道:「這本丞相分內事,何必奏請呢!」蚡得了諭旨,便欲捕夫家屬,偏夫亦探得田蚡陰事,要想乘此訐發,作為抵制。原來蚡為太尉時,正值淮南王安入朝,蚡出迎霸上,密與安語道:「主上未有太子,將來帝位,當屬大王。大王為高皇帝孫,又有賢名,若非大王繼立,此外尚有何人?」安聞言大喜,厚贈蚡金錢財物,托蚡隨時留意。蚡原是騙錢好手。兩下裡訂立密約,偏被灌夫偵悉,援作話柄,關係卻是很大。何妨先發制人,逕去告訐。蚡得著風聲,自覺情虛,倒也未敢遽下辣手,當有和事老出來調停,勸他兩面息爭,才算罷議。
  到了元光四年,蚡取燕王嘉劉澤子。女為夫人,由王太后頒出教令,盡召列侯宗室,前往賀喜。竇嬰尚為列侯,應去道賀,乃邀同灌夫偕往。夫辭謝道:「夫屢次得罪丞相,近又與丞相有仇,不如不往。」嬰強夫使行。且與語道:「前事已經人調解,諒可免嫌﹔況丞相今有喜事,正可乘機宴會,仍舊修好,否則將疑君負氣,仍留隱恨了。」嬰為灌夫所累,也是夠了,此次還要叫他同行,真是該死!灌夫不得已與嬰同行,一入相門,真是車馬喧闐,說不盡的熱鬧。兩人同至大廳,當由田蚡親出相迎,彼此作揖行禮,自然沒有怒容。未幾便皆入席,田蚡首先敬客,挨次捧觴,座上俱不敢當禮,避席俯伏。竇嬰灌夫,也只得隨眾鳴謙。嗣由座客舉酒酬蚡,也是挨次輪流。待到竇嬰敬酒,只有故人避席,餘皆膝席。古人嘗席地而坐,就是賓朋聚宴,也是如此。膝席是膝跪席上,聊申敬意,比不得避席的謙恭。灌夫瞧在眼裡,已覺得座客勢利,心滋不悅,及輪至灌夫敬酒,到了田蚡面前,蚡亦膝席相答,且向夫說道:「不能滿觴!」夫忍不住調笑道:「丞相原是當今貴人,但此觴亦應畢飲。」蚡不肯依言,勉強喝了一半。夫不便再爭,乃另敬他客,依次挨到臨汝侯灌賢。灌賢方與程不識密談,並不避席。夫正懷怒意,便借賢泄忿,開口罵道:「平日毀程不識不值一錢,今日長者敬酒,反效那兒女子態,絮絮耳語麼?」灌賢未及答言,蚡卻從旁插嘴道:「程李嘗並為東西宮衛尉,今當眾毀辱程將軍,獨不為李將軍留些餘地,未免欺人?」這數語明是雙方挑釁,因灌夫素推重李廣,所以把程李一並提及,使他結怨兩人。偏灌夫性子發作,不肯少耐,竟張目厲聲道:「今日便要斬頭洞胸,夫也不怕!顧甚麼程將軍,李將軍?」狂夫任性,有何好處?座客見灌夫鬧酒,大殺風景,遂托詞更衣,陸續散去。竇嬰見夫已惹禍,慌忙用手揮夫,令他出去。
  誰叫你邀他同來?
  夫方趨出,蚡大為懊惱,對眾宣言道:「這是我平時驕縱灌夫,反致得罪座客,今日不能不稍加懲戒了!」說著,即令從騎追留灌夫,不准出門,從騎奉命,便將灌夫牽回。籍福時亦在座,出為勸解,並使灌夫向蚡謝過。夫怎肯依從?再由福按住夫項,迫令下拜,夫越加動怒,竟將福一手推開。蚡至此不能再忍,便命從騎縛住灌夫,迫居傳舍。座客等未便再留,統皆散去,竇嬰也只好退歸。蚡卻召語長史道:「今日奉詔開宴,灌夫乃敢來罵座,明明違詔不敬,應該劾奏論罪!」好一個大題目。長史自去辦理,拜本上奏。蚡自思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追究前事,遣吏分捕灌夫宗族,並皆論死。一面把灌夫徙系獄室,派人監守。斷絕交通。灌夫要想告訐田蚡,無從得出,只好束手待斃。
  獨竇嬰返回家中,自悔從前不該邀夫同去,現既害他入獄,理應挺身出救。嬰妻在側,問明大略,亟出言諫阻道:「灌將軍得罪丞相,便是得罪太后家,怎可救得?」嬰喟然道:「一個侯爵,自我得來,何妨自我失去?我怎忍獨生,乃令灌仲孺獨死?」說罷,即自入密室,繕成一書,竟往朝堂呈入。有頃,即由武帝傳令進見。嬰謁過武帝,便言灌夫醉後得罪,不應即誅。武帝點首,並賜嬰食,且與語道:「明日可至東朝辯明便了。」嬰拜謝而出。
  到了翌晨,就遵著諭旨,逕往東朝。東朝便是長樂宮,為王太后所居,田蚡系王太后母弟,武帝欲審問此案,也是不便專擅,所以會集大臣,同至東朝決獄。嬰馳入東朝,待了片刻,大臣陸續趨集,連田蚡也即到來。未幾便由武帝御殿,面加質訊,各大臣站列兩旁,嬰與蚡同至御案前,辯論灌夫曲直。為這一番訟案,有分教:
  刺虎不成終被噬,飛蛾狂撲自遭災。
  欲知兩人辯論情形,俟至下回再表。  

  王恢之應坐死罪,前回中已經評論,姑不贅述。惟田蚡私受千金,即懇太后代為緩頰。誠使武帝明哲,便當默察幾微,撤蚡相位,別用賢良,豈徒拒絕所請,即足了事耶?況壹意誅恢,亦屬有激使然。非真知有公不知有私也。竇嬰既免相職,正可退居林下,安享天年,乃猶圂跡都中,流連不去,果胡為者!且灌夫好酒使性,引與為友,益少損多,無端而親田蚡,無端而忤田蚡,又無端而仇田蚡,卒至招尤取辱,同歸於盡,天下之剛愎自用者,皆可作灌夫觀!天下之游移無主者,亦何不可作竇嬰觀也?田蚡不足責,竇嬰灌夫,其亦自貽伊戚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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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30 11:30:0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四回     遭鬼祟田蚡斃命 撫夷人司馬揚鑣



  卻說竇嬰田蚡,為了灌夫罵座一事,爭論廷前。竇嬰先言灌夫曾有大功,不過醉後忘情,觸犯丞相,丞相竟挾嫌誣控,實屬非是。田蚡卻繼陳灌夫罪惡,極言夫縱容家屬,私交豪猾,居心難問,應該加刑,兩人辯論多時,畢竟竇嬰口才,不及田蚡,遂致嬰忍耐不住,歷言蚡驕奢無度,貽誤國家。蚡隨口答辯道:「天下幸安樂無事,蚡得叨蒙恩遇,置田室,備音樂,畜倡優,弄狗馬,坐享承平,但卻不比那魏其灌夫,日夜招聚豪猾,秘密會議,腹誹心謗,仰視天,俯畫地,睥睨兩宮間,喜亂惡治,冀邀大功。這乃蚡不及兩人,望陛下明察!」舌上有刀。武帝見他辯論不休,便顧問群臣,究竟孰是孰非?群臣多面面相覷,未敢發言。只御史大夫韓安國啟奏道:「魏其謂灌夫為父死事,隻身荷戟,馳入吳軍,身被數十創,名冠三軍,足為天下壯士,現在並無大惡,不過杯酒爭論,未可牽入他罪,誅戮功臣,這言也未嘗不是。丞相乃說灌夫通姦猾,虐細民,家資累萬,橫恣潁川,恐將來枝比乾大,不折必披,丞相言亦屬有理。究竟如何處置,應求明主定奪!」武帝默然不答,又有主爵都尉汲黯,及內史鄭當時,相繼上陳,頗為竇嬰辯護,請武帝曲宥灌夫。蚡即怒目注視兩人,汲黯素來剛直,不肯改言,鄭當時生得膽小,遂致語涉游移。武帝也知田蚡理屈,不過礙著太后面子,未便斥蚡,因借鄭當時泄忿道:「汝平日慣談魏其武安長短,今日廷論,乃侷促效轅下駒,究懷何意,我當一並處斬方好哩!」鄭當時嚇得發顫,縮做一團,此外還有何人,再敢饒舌,樂得寡言免尤。保身之道莫逾於此。武帝拂袖起座,掉頭趨入,群臣自然散歸,竇嬰亦去。
  田蚡徐徐引退,走出宮門,見韓安國尚在前面,便呼與同載一車,且呼安國表字道:「長孺,汝應與我共治一禿翁,竇嬰年老髮禿。為何首鼠兩端?」首鼠系一前一卻之意。安國沈吟半晌,方答說道:「君何不自謙?魏其既說君短,君當免冠解印,向主上致謝道:『臣幸托主上肺腑,待罪宰相,愧難勝任,魏其所言皆是,臣願免職。』如此進說,主上必喜君能讓,定然慰留,魏其亦自覺懷慚,杜門自殺。今人毀君短,君亦毀人,好似鄉村婦孺,互相口角,豈不是自失大體麼?」田蚡聽了,也覺得自己性急,乃對韓安國謝過道:「爭辯時急不暇擇,未知出此。長孺幸勿怪我呢!」及田蚡還第,安國當然別去,蚡回憶廷爭情狀,未能必勝,只好暗通內線,請太后出來作主,方可推倒竇嬰。乃即使人進白太后,求為援助。
  王太后為了此事,早已留心探察,聞得朝議多袒護竇嬰,已是不悅,及蚡使人入白,越覺動怒,適值武帝入宮視膳,太后把箸一擲,顧語武帝道:「我尚在世,人便凌踐我弟,待我百年後,恐怕要變做魚肉了!」婦人何知大體?武帝忙上前謝道:「田竇俱系外戚,故須廷論﹔否則並非大事,一獄吏便能決斷了。」王太后面色未平,武帝只得勸她進食,說是當重懲竇嬰。及出宮以後,郎中令石建復與武帝詳言田竇事實,武帝原是明白,但因太后力護田蚡,不得不從權辦理。事父母幾諫,豈可專徇母意?乃再使御史召問竇嬰,責他所言非實,拘留都司空署內。都司空系漢時宗正屬官。嬰既被拘,怎能再營救灌夫,有司希承上旨,竟將灌夫擬定族誅。這消息為嬰所聞,越加驚惶,猛然記得景帝時候,曾受遺詔云:「事有不便,可從便宜上白。」此時無法解免,只好把遺詔所言,敘入奏章,或得再見武帝,申辯是非。會有從子入獄探視,嬰即與說明,從子便去照辦,即日奏上。武帝覽奏,命尚書復查遺詔,尚書竟稱查無實據,只有竇嬰家丞,封藏詔書,當係由嬰捏造,罪當棄市等語。武帝卻知尚書有意陷嬰,留中不發,但將灌夫處死,家族駢誅,已算對得住太后母舅。待至來春大赦,便當將嬰釋放。嬰聞尚書劾他矯詔,自知越弄越糟,不如假稱風疾,絕粒自盡。嗣又知武帝未曾批准,還有一線生路,乃復飲食如常。那知田蚡煞是利害,只恐竇嬰不死,暗中造出謠言,誣稱嬰在獄怨望,肆口訕謗。一時傳入宮中,致為武帝所聞,不禁怒起,飭令將嬰斬首,時已為十二月晦日。可憐嬰並無死罪,冤冤枉枉的被蚡播弄,隕首渭城,就是灌夫觸忤田蚡,也沒有甚麼大罪,偏把他身誅族滅,豈非奇冤,兩道冤氣,無從伸雪,當然要撲到田蚡身上,向他索命。
  元光五年春月,蚡正志得氣驕,十分快活,出與諸僚吏會聚朝堂,頤指氣使,入與新夫人食前方丈,翠繞珠圍,朝野上下,那個敢動他毫毛,偏偏兩冤鬼尋入相府,互擊蚡身,蚡一聲狂叫,撲倒地上,接連呼了幾聲知罪,竟致暈去,妻妾僕從等,慌忙上前施救,一面延醫診治,鬧得一家不寧,好多時才得甦醒。還要他吃些苦楚,方肯死去。口眼卻能開閉,身子卻不能動彈。當由家人舁至榻上,晝夜呻吟,只說渾身盡痛,無一好肉。有時狂言譫語,無非連聲乞恕,滿口求饒。家中雖不見有鬼魅,卻亦料他為鬼所祟,代他祈禱,始終無效。武帝親往視疾,也覺得病有奇異,特遣術士看驗虛實,復稱有兩鬼為祟,更迭笞擊,一是竇嬰,一是灌夫,武帝歎息不已,就是王太后亦追悔無及。約莫過了三五天,蚡滿身青腫,七竅流血,嗚呼畢命!報應止及一身。還是田氏有福。武帝乃命平棘侯薛澤為丞相,待後再表。
  且說武帝兄弟,共有十三人,皆封為王,臨江王閼早死,接封為故太子榮,被召自殺,江都王非,廣川王越,清河王乘,亦先後病亡。累見前文。尚有河間王德,魯王餘,膠西王端,趙王彭祖,中山王勝,長沙王發,膠東王寄,常山王舜,受封就國,並皆無恙。就中要算河間王德,為最賢,德修學好古,實事求是,嘗購求民間遺書,不吝金帛,因此古文經籍,先秦舊書,俱由四方奉獻,所得甚多。平時講習禮樂,被服儒術,造次不敢妄為,必循古道。元光五年,入朝武帝,面獻雅樂,對三雍宮,辟雍,明堂,靈台,號三雍宮,對字聯屬下文。及詔策所問三十餘事,統皆推本道術,言簡意賅。武帝甚為嘉歎,並飭太常就肄雅聲,歲時進奏。已而德辭別回國,得病身亡,中尉常麗,入都訃喪,武帝不免哀悼,且稱德身端行治,應予美諡。有司應詔復陳,援據諡法,謂聰明睿知曰獻,可即諡為獻王,有詔依議,令王子不害嗣封。河間獻王,為漢代賢王之一。故特筆提敘。
  河間與魯地相近,魯秉禮義,尚有孔子遺風,只魯王餘,自淮陽徙治,不好文學,只喜宮室狗馬等類,甚且欲將孔子舊宅,盡行拆去,改作自己宮殿。當下親自督工,飭令毀壁,見壁間有藏書數十卷,字皆作蝌蚪文,魯王多不認識,卻也稱奇。嗣入孔子廟堂,忽聽得鐘磐聲,琴瑟聲,同時並作,還疑裡面有人作樂,及到處搜尋,並無人跡,惟餘音尚覺繞樑,嚇得魯王餘毛髮森豎,慌忙命工罷役,並將壞壁修好,仍使照常,所有壁間遺書,給還孔裔,上車自去。相傳遺書為孔子八世孫子襄所藏,就是《尚書》《禮記》《論語》《孝經》等書,當時欲避秦火,因將原簡置入壁內,至此才得發現,故後人號為壁經。畢竟孔聖有靈,保全祠宇。魯王餘經此一嚇,方不敢藐視儒宗。但舊時一切嗜好,相沿不改,費用不足,往往妄取民間。虧得魯相田叔,彌縫王闕,稍免怨言。田叔自奉命到魯,見前文。便有人民攔輿訴訟,告王擅奪民財,田叔佯怒道:「王非汝主麼?怎得與王相訟!」說著,即將為首二十人,各笞五十,餘皆逐去。魯王餘得知此事,也覺懷慚,即將私財取出,交與田叔,使他償還人民。還是好王。田叔道:「王從民間取來,應該由王自償。否則,王受惡名,相得賢聲?竊為王不取哩!」魯王依言,乃自行償還,不再妄取。獨逐日遊畋,成為習慣。田叔卻不加諫阻,惟見王出獵,必然隨行,老態龍鐘,動致喘息。魯王餘卻還敬老,輒令他回去休息。他雖當面應允,步出苑外,仍然露坐相待。有人入報魯王,王仍使歸休,終不見去。待至魯王獵畢,出見田叔,問他何故留著?田叔道:「大王且暴露苑中,臣何敢就舍?」說得魯王難以為情,便同與載歸,稍知斂跡。未幾田叔病逝,百姓感他厚恩,湊集百金,送他祭禮。叔少子仁,卻金不受,對眾作謝道:「不敢為百金累先人名!」眾皆歎息而退。魯王餘也得優游卒歲,不致負愆。這也是幸得田叔,輔導有方,所以保全富貴,頤養終身哩。敘入此段,全為田叔揚名。
  武帝因郡國無事,內外咸安,乃復擬戡定蠻夷,特遣郎官司馬相如,往撫巴蜀,通道西南。先是王恢出征閩越,見六十二回。曾使番陽令唐蒙,慰諭南越,南越設席相待,肴饌中有一種枸醬,味頗甘美。枸亦作蒟,音矩,草名,緣木而生,子可作醬。蒙問明出處,才知此物由牂牁江運來。牂牁江西達黔中,距南越不下千里,輸運甚艱,如何南越得有此物?所以蒙雖知出處,尚覺懷疑。及返至長安,復問及蜀中賈人,賈人答道:「枸醬出自蜀地,並非出自黔中,不過土人貪利,往往偷帶此物,賣與夜郎國人。夜郎是黔中小國,地臨牂牁江,嘗與南越交通,由江往來,故枸醬遂得送達。現在南越屢出財物,羈縻夜郎,令為役屬,不過要他甘心臣服,尚非易事呢。」蒙聽了此言,便想拓地徼功,即詣闕上書,略云:
   南越王黃屋左纛,地東西萬餘里,名為外臣,實一州主也。今若就長沙豫章,通道南越,水絕難行。竊聞夜郎國所有精兵,可得十萬,浮艦牂牁,出其不意,亦制越一奇也。誠以大漢之強,巴蜀之饒,通夜郎道,設官置吏,則取南越不難矣。謹此上聞。
  武帝覽書,立即允准,擢蒙為中郎將,使詣夜郎。蒙多帶繒帛,調兵千人為衛,出都南下。沿途經過許多險阻,方至巴地筰關,再從筰關出發,才入夜郎國境。夜郎國王,以竹為姓,名叫多同,向來僻處南方,世人號為南夷。南夷部落,約有十餘,要算夜郎最大。素與中國不通聞問,所以夜郎王坐井觀天,還道是世界以上,惟我獨尊。後世相傳夜郎自大,便是為此。及唐蒙入見,夜郎王多同,得睹漢官威儀,才覺相形見絀。蒙更極口鋪張。具說漢朝如何強盛,如何富饒,又把繒帛取置帳前,益顯得五光十色,錦繡成章。夜郎王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不由的瞠目伸舌,願聽指揮。比南越何如?蒙乃叫他舉國內附,不失侯封,並可使多同子為縣令,由漢廷置吏為助。多同甚喜,召集附近諸部酋,與他說明。各部酋見漢繒帛,統是垂涎,且因漢都甚遠,料不至發兵進攻,乃皆慫慂多同,請依蒙約。多同遂與蒙訂定約章,蒙即將繒帛分給,告別還都。入朝復命,武帝聞報,遂特置鍵為郡,統轄南夷,復命蒙往治道路,由僰音卜。道直達牂牁江。蒙再至巴蜀,調發士卒,督令治道,用著軍法部勒,不得少懈,逃亡即誅。地方百姓,大加惶惑,遂至訛言百出,物議沸騰。
  事為武帝所聞,不得不另派妥員,出去宣撫,自思司馬相如本是蜀人,應該熟悉地方情形,派令出撫,較為妥當。乃使相如赴蜀,一面責備唐蒙,一面慰諭人民。相如馳至蜀郡,憑著那粲花妙手,作了一篇檄文,曉諭各屬,果得地方諒解,漸息浮言。莫謂毛锥無用。可巧西夷各部,聞得南夷內附,多蒙賞賜,也情願仿照辦法,歸屬漢朝,當即與蜀中官吏通書,表明誠意,官吏自然奏聞。武帝正擬派使調查,適相如由蜀還朝,正好問明原委。相如奏對道:「西夷如邛莋音昨。冉駹,並稱大部,地近蜀郡,容易交通,秦時嘗通道置吏,尚有遺轍。今若規復舊制,更置郡縣。比南夷還要較勝哩。」武帝甚喜,即拜相如為中郎將,持節出使,令王然於壺充國呂越人為副,分乘驛車四輛,往撫西夷。
  此次相如赴蜀,與前次情形不同。前次官職尚卑,又非朝廷特派正使,所以地方官雖嘗迎送,不過照例相待,沒甚慇懃。到了此次出使,前導後呼,擁旌旄,飾輿衛,聲威赫濯,冠冕堂皇。一入蜀郡,太守以下,俱出郊遠迎,縣令身負弩矢,作為前驅。道旁士女,無不歎羨,就是臨邛富翁卓王孫,亦邀同程鄭諸人,望風趨集,爭獻牛酒。相如尚高自位置,托言皇命在身,不肯輕與相見。卓王孫等只好懇求從吏,表示慇懃。相如才不便卻還牛酒,特使從吏向他復報,全數收受。卓王孫還道相如有情,竟肯賞受,自覺得叼受光榮,對著同來諸親友,喟然歎息道:「我不意司馬長卿,果有今日!」諸親友齊聲附和,盛稱文君眼光,畢竟過人。就是卓王孫撚鬚自思,也悔從前目光短小,未知當筵招贅,以致諸多唐突,不但對不住相如,並且對不住自己女兒!並非從前寡識,實是始終勢利,故先後不同。於是順道訪女,即將文君接回臨邛。昔日當壚,今日乘軒,也不枉一番慧眼,半世苦心。褒中寓貶。卓王孫複分給家財,與子相等。紅顏有幸,因貴致富,相如亦得為妻吐氣,安心西行。及馳入西夷境內,也是照著唐蒙老法,把車中隨帶的幣物,使人齎去,分給西夷。邛莋冉駹各部落,原是為了財帛,來求內附。此時既得如願,當然奉表稱臣。於是拓邊關,廣絕域,西至沫若水,南至牂牁江,鑿靈山道,架橋孫水,直達邛都。共設一都尉,十縣令,歸蜀管轄。規畫已畢,仍從原路回蜀。
  蜀中父老,本謂相如鑿通西夷。無甚益處。原是無益。經相如作文詰難,蜀父老始不敢多言。卓王孫聞相如歸來,亟將文君送至行轅,夫妻相見,舊感新歡,不問可知。相如遂挈文君至長安,自詣朝堂復命。武帝大悅,慰勞有加,相如亦沾沾自喜,漸有驕色。偏同僚從旁加忌,劾他出使時私受賂金,竟致坐罪免官。相如遂與文君寓居茂陵,不復歸蜀。後來武帝又復記著,再召為郎。偶從武帝至長楊宮射獵,武帝膂力方剛,輒親擊熊豕,馳逐野獸,相如上書諫阻,頗合上意,乃罷獵而還。路過宜春宮,系是秦二世被弒處,相如又作賦憑弔,奏聞武帝。武帝覽辭歎賞,因拜相如為孝文園令。既而武帝好仙,相如又呈入一篇《大人賦》,借諛作規。武帝見相如文,往往稱為奇才。才人多半好色,相如前時勾動文君,全為好色起見,及文君華色漸衰,相如又有他念,欲納茂陵女為妾,嗣得文君「白頭吟」,責他薄倖,方才罷議。未幾消渴病發,乞假家居,好多時不得入朝。忽由長門宮遣出內侍,齎送黃金百斤,求相如代作一賦。相如問明來使,得悉原因,免不得揮毫落墨,力疾成文。小子有詩歎道:
  富貴都從文字邀,入都獻賦姓名標。
  詞人翰墨原推重,可惜長門已寂廖!
  究竟相如作賦,是為何人費心,待至下回再敘。  

  鬼神非盡有憑,而報應卻真不爽,田蚡以私憾而族灌夫,殺竇嬰,假使作威作福,長享榮華,則世人盡可逞刁,何苦行善?觀其暴病之來,非必竇嬰灌夫之果為作祟,然天奪之魄而益其疾,使其自呼服罪,痛極致亡,乃知善惡昭彰,無施不報,彼田蚡之但斃一身,未及全族,吾猶不能不為竇灌呼冤也。西南夷之通道,議者輒以好大喜功,為漢武咎,吾謂拓邊之舉,非不可行,誤在知拓土而不知殖民,徒買服而未嘗柔服耳。若司馬相如之入蜀,蜀中守令,郊迎前驅,卓王孫輩,爭送牛酒,恍如蘇季之路過洛陽,後先一轍。炎涼世態,良可慨也!本回曲筆描摹,覺流俗情形,躍然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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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30 11:30:23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五回     竇太主好淫甘屈膝 公孫弘變節善承顏



  卻說司馬相如,因病家居,只為了長門宮中,贈金買賦,不得已力疾成文,交與來使帶回。這賦叫做《長門賦》,乃是皇后被廢,尚思復位,欲借那文人筆墨,感悟主心,所以不惜千金,購求一賦。皇后為誰?就是竇太主女陳阿嬌。陳後不得生男,又復奇妒,自與衛子夫爭寵後,竟失武帝歡心。見前文。子夫越加得寵,陳後越加失勢,窮極無聊,乃召入女巫楚服,要她設法祈禳,挽回武帝心意。楚服滿口承認,且自誇玄法精通,能使指日有效。陳後是個女流見識,怎知她妄語騙錢?便即叫她祈禱起來。楚服遂號召徒眾,設壇齋醮,每日必入宮一二次,喃喃誦咒,不知說些甚麼話兒。好幾月不見應驗,反使武帝得知消息,怒不可遏,好似火上添油一般。當下徹底查究,立將楚服拿下,飭吏訊鞫,一嚇二騙,不由楚服不招,依詞定讞,說她為後咒詛,大逆無道,罪應梟斬。此外尚有一班徒眾,及宮中女使太監,統皆連坐,一概處死。這篇讞案奏將上去,武帝立即批准,便把楚服推出市曹,先行梟首,再將連坐諸人,悉數牽出,一刀一個,殺死至三百餘人。楚服貪財害命,咎由自取,必連坐至三百餘人,冤乎不冤?陳後得報,嚇得魂不附體,數夜不曾合眼,結果是冊書被收,璽綬被奪,廢徙長門宮,竇太主也覺慚懼,忙入宮至武帝前,稽顙謝罪。武帝尚追念舊情,避座答禮,並用好言勸慰,決不令廢後吃苦,竇太主乃稱謝而出。
  本來竇太主是武帝姑母,且有擁立舊功,應該入宮譙責,為何如此謙卑,甘心屈膝?說來又有一段隱情,從頭細敘,卻是漢史中的穢聞。竇太主嘗養一弄兒,叫做董偃。偃母向以賣珠為業,得出入竇太主家,有時挈偃同行,進謁太主。太主見他童年貌美,齒白唇紅,不覺心中憐愛。詢明年齡,尚只一十三歲,遂向偃母說道:「我當為汝教養此兒。」偃母聽了此言,真是喜從天降,忙即應聲稱謝。竇太主便留偃在家,令人教他書算,並及騎射御車等事。偃卻秀外慧中,有所授受,無不心領神會,就是侍奉竇太主,亦能曲承意旨,馴謹無違。光陰易過,又是數年,竇太主夫堂邑侯陳午病歿,一切喪葬,皆由偃從中襄理。井井有條。竇太主年過五十,垂老喪夫,也是意中情事,算不得甚麼苦孀。偏她生長皇家,華衣美食,望去尚如三十許人,就是她的性情,也還似中年時候,不耐嫠居。可巧得了一個董偃,年已十八,出落得人品風流,多能鄙事,自從陳午逝世,偃更穿房入戶,不必避嫌。竇太主由愛生情,居然降尊就卑,引同寢處。偃雖然不甚情願,但主人有命,未敢違慢,只好勉為效力,日夕承歡。老婦得了少夫,自然愜意,當即替他行了冠禮,肆筵設席,備極奢華。不如行合婚禮,較為有名。一班趨炎附勢的官僚,相率趨賀。區區賣珠兒,得此奇遇,真是夢想不到。竇太主恐貽眾謗,且令偃廣交賓客,籠絡人心,所需資財,任令恣取,必須每日金滿百斤,錢滿百萬,帛滿千匹,方須由自己裁奪。偃好似得了金窟,取不盡,用不竭,樂得任情揮霍,遍結交遊。就是名公臣卿,亦與往來,統稱偃為董君。
  安陵人袁叔,系袁盎從子,與偃友善,無隱不宣。一日密與偃語道:「足下私侍太主,蹈不測罪,難道能長此安享麼?」偃被他提醒。皺眉問計。袁叔道:「我為足下設想,卻有一計在此,顧城廟系漢祖祠宇,文帝廟。旁有揪竹籍田,主上歲時到此,恨無宿宮,可以休息。惟竇太主長門園與廟相近,足下若預白太主,將此園獻與主上,主上必喜,且知此意出自足下,當然記功赦過,足下便可高枕無懮了。」偃欣然受教,入告竇太主,竇太主也是樂從,當日奉書入奏,願獻長門園,果然武帝改園為宮,袁叔卻從中取巧,坐得竇太主贈金一百斤。
  可謂計中有計。
  已而陳後被廢,出居長門宮中,尚覺生死難卜,竇太主為親女計,復為自己計,沒奈何婢顏奴膝,入求武帝,至武帝面加慰諭,方才安心回家。袁叔復替偃畫策,再向偃密進秘謀,偃即轉告竇太主,令她裝起假病,連日不朝。武帝怎知真偽?親自探疾,問她所欲,竇太主故意唏噓,且泣且謝道:「妾蒙陛下厚恩,先帝遺德,列為公主,賞賜食邑,天高地厚,愧無以報,設有不測,先填溝壑,遺恨實多!故竊有私願,願陛下政躬有暇,養精游神,隨時臨妾山林,使妾得奉觴上壽,娛樂左右,妾雖死亦無恨了!」武帝答說道:「太主何必懮慮,但願早日病癒,自當常來游宴,不過群從太多,免不得要太主破費哩。」竇太主謝了又謝,武帝即起駕還宮。過了數日,竇太主便自稱病癒,進見武帝。武帝卻命左右取錢千萬,給與竇太主,一面設宴與飲。席間談笑,暗寓諷詞,竇太主知他言中有意,卻也未嘗抵賴,含糊答了數語,宴畢始歸。又閱數日,武帝果親臨竇太主家,竇太主聞御駕將到,急忙脫去華衣,改穿賤服,下身著了一條蔽膝的圍裙,彷彿與灶下婢相似,乃出門佇候,待至武帝到來,傴僂迎入,登階就座。武帝見她這般服飾,已是一眼窺透,便笑語竇太主道:「願謁主人翁!」天子無戲言,奈何武帝不知?竇太主聽著,不禁赧顏,下堂跪伏,自除簪珥,脫履叩首道:「妾自知無狀,負陛下恩,罪當伏誅,陛下不忍加刑,願頓首謝罪!」虧她老臉。武帝又微笑道:「太主不必多禮,且請主人翁出來,自有話說。」竇太主乃起,戴簪著履,步往東廂,引了董偃,前謁武帝。偃首戴綠幘,臂纏青鞲,皆廚人服。隨竇太主至堂下,惶恐匍伏。竇太主代為致辭道:「館陶公主庖人臣偃,昧死拜謁!」好一個廚宰。武帝笑著,特為起座,囑賜衣冠,上堂與宴。偃再拜起身,入著衣冠。竇太主吩咐左右,開筵饗帝,奉食進觴,偃亦出來進爵,武帝一飲而盡,且顧左右斟酒,回敬主人,並命與竇太主分坐侍飲。居然是敕賜為夫婦。竇太主格外獻媚,引動武帝歡心,飲至日落西山,方才撤席。及車駕將行,竇太主又獻出許多金銀雜繒,請武帝頒賜將軍列侯從官,武帝應聲稱善,顧命從騎搬運了去。次日即傳詔分賜,大眾得了財帛,都感竇太主厚惠,無不傾心。竇太主本來貪財,所以平時積貯,不可勝計,且自竇太后去世,遺下私財,都歸竇太主受用,此次為了董偃一人,卻毫不吝惜,買動輿情,俗語有言,錢可通靈,無論何等人物,總教慷慨好施,自然人人湊奉,爭相趨集。況且偃一時貴寵,連天子都叫他主人翁,還有何人再敢輕視?因此遠近聞風,爭投董君門下,其實這般做作,統是袁叔教他的妙計。總束一句。不煩瑣敘。
  竇太主既顯出醜事,遂公然帶偃入朝。武帝亦愛偃伶俐,許得自由往返,偃從此出入宮禁,親近天顏,嘗從武帝遊戲北宮,馳逐平樂,系上林苑中台觀名。狎狗馬,戲蹴鞠,大邀主眷。會竇太主復入宮朝謁,武帝特為置酒宣室,召偃共飲,與主合歡。可巧東方朔執戟為衛,侍立殿側,聞武帝使人召偃,亟置戟入奏道:「董偃有斬罪三,怎得進來?」武帝問為何因?朔申說道:「偃以賤臣私侍太主,便是第一大罪﹔敗常瀆禮,敢違王制,便是第二大罪﹔陛下春秋日富,正應披覽六經,留心庶政,偃不遵經勸學,反以靡麗紛華,盅惑陛下,是乃國家大賊,人主火蜮,罪無逾此,死有餘辜!陛下不責他三罪,還要引進宣室,臣竊為陛下生懮哩!」朝陽鳴鳳。武帝默然不應,良久方答說道:「此次不妨暫行,後當改過。」朔正色道:「不可不可!宣室為先帝正殿,非正人不得引入,自來篡逆大禍,多從淫亂釀成,豎刁為淫,齊國大亂,慶父不死,魯難未平,陛下若不預防,禍胎從此種根了!」武帝聽說,也覺悚然,當即點首稱善,移宴北宮,命董偃從東司馬門入宴,改稱東司馬門為東交門。改名曰交,適自增丑。惟武帝天姿聰穎,一經旁人提醒,便知董偃不是好人,賜朔黃金三十斤,不復寵偃。後來竇太主年逾六十,漸漸的頭童齒豁,不合濃妝,董偃甫及壯年,怎肯再顧念老嫗,不去尋花問柳?竇太主怨偃負情,屢有責言,武帝乘機罪偃,把他賜死。偃年終三十,竇太主又活了三五年,然後病歿。武帝竟令二人合葬霸陵旁。霸陵即文帝陵,見前文。
  只廢後陳氏,心尚未死,暗思老母做出這般歹事,尚能巧計安排,不致獲譴,自己倘能得人斡旋,或即挽回主意,亦未可知,猶記從前在中宮時,嘗聞武帝稱贊相如,因此不惜重金,買得一賦,命宮人日日傳誦,冀為武帝所聞,感動舊念。那知此事與乃母不同,乃母所為,無人作梗,自己有一衛氏在內,做了生死的對頭,怎肯令武帝再收廢後?所以「長門賦」雖是佳文,挽不轉漢皇恩意,不過陳氏的飲食服用,總由有司按時撥給,終身無虧。到了竇太主死後,陳氏愈加悲鬱,不久亦即病死了。收束淨盡。
  話分兩頭,且說陳廢後巫盅一案,本來不至株連多人,因有侍御史張湯參入治獄,主張嚴酷,所以鍛鍊周納,連坐至三百餘名。湯系杜陵人氏,童年敏悟,性最剛強。乃父嘗為長安丞,有事外出,囑湯守舍。湯尚好嬉戲,未免疏忽。至乃父回來,見廚中所藏食肉,被鼠齧盡,不禁動怒,把湯笞責數下。湯為鼠遭笞,很不甘心,遂熏穴尋鼠。果有一鼠躍出,被湯用鐵網罩住,竟得捕獲。穴中尚有餘肉剩著,也即取出,戲做一篇讞鼠文,將肉作證,處他死刑,磔斃堂下。父見他讞鼠文辭,竟與老獄吏相似,暗暗驚奇,當即使習刑名,抄寫案牘。久久練習,養成一個法律家。嗣為中尉寧成掾屬。寧成為有名酷吏,湯不免效尤,習與性成,尚嚴務猛。及入為侍御史,與治巫盅一案,不管人家性命,一味羅織,害及無辜。武帝還道他是治獄能手,升任大中大夫,同時又有中大夫趙禹,亦尚苛刻,與湯交好,湯嘗事禹如兄,交相推重,武帝遂令兩人同修律令,加添則例,特創出見知故縱法,鉗束官僚。凡官吏見人犯法,應即出頭告發,否則與犯人同罪,這就是見知法。問官斷獄,寧可失入,不可失出,失出便是故意縱犯,應該坐罪,這叫作故縱法。自經兩法創行,遂致獄訟繁苛,赭衣滿路。湯又巧為迎合,見武帝性好文學,就附會古義,引作獄辭。又請令博士弟子,分治《尚書》《春秋》。
  《春秋》學要算董仲舒,武帝即位,曾將他拔為首選,出相江都。見前文。江都王非,本來驕恣不法,經仲舒從旁匡正,方得安分終身。那知有功不賞,反且見罰,竟因別案牽連,被降為中大夫。無非是不善逢迎。建元六年,遼東高廟及長陵高園殿兩處失火,仲舒援據春秋,推演義理。屬稿方就,適辯士主父偃過訪,見著此稿,竟覷隙竊去,背地奏聞。武帝召示諸儒,儒生呂步舒,本是仲舒弟子,未知稿出師手,斥為下愚。偃始說出仲舒所作,且劾他語多譏刺,遂致仲舒下獄,幾乎論死。偃之陰險如此,怎能善終?幸武帝尚器重仲舒,特詔赦罪,仲舒乃得免死。但中大夫一職,已從此褫去了。
  先是菑川人公孫弘,與仲舒同時被征,選為博士,嗣奉命出使匈奴,還白武帝,不合上意,沒奈何托病告歸。至元光五年,復征賢良文學諸士,菑川國又推舉公孫弘。弘年將八十,精神尚健,筋力就衰,且經他前次蹉跌,不願入都,無奈國人一致慫慂,乃襆被就道,再至長安,謁太常府中對策。太常先評甲乙,見他語意近迂,列居下第,仍將原卷呈入。偏武帝特別鑒賞,擢居第一,隨即召入,面加咨詢。弘預為揣摩,奏對稱旨,因復拜為博士,使待詔金馬門。齊人轅固,時亦與選,年已九十有餘,比弘貌還要高古。弘頗懷妒意,側目相視。轅固本與弘相識,便開口戒弘道:「公孫子,務正學以立言,毋曲學以阿世!」弘佯若不聞,掉頭逕去。轅固老不改行,前為竇太后所不容,見前文。此次又為公孫弘等所排斥,仍然罷歸。獨公孫弘重入都門,變計求合,曲意取容,第一著是逢迎主上,第二著是結納權豪。他見張湯方得上寵,屢次往訪,與通聲氣。又因主爵都尉汲黯,為武帝所敬禮,亦特與結交。
  汲黯籍隸濮陽,世為卿士,生平治黃老言,不好煩擾,專喜諒直。初為謁者,旋遷中大夫,繼復出任東海太守,執簡御民,臥病不出,東海居然大治。武帝聞他藉藉有聲。又詔為主爵都尉。名列九卿。當田蚡為相時,威赫無比,僚吏都望輿下拜,黯不屑趨承,相見不過長揖,蚡亦無可如何。武帝嘗與黯談論治道,志在唐虞,黯竟直答道:「陛下內多私欲,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盛治呢!」一語中的。武帝變色退朝,顧語左右道:「汲黯真一個憨人!」朝臣見武帝驟退,都說黯言不遜,黯朗聲道:「天子位置公卿,難道叫他來作諛臣,陷主不義麼?況人臣既食主祿,應思為主盡忠,若徒愛惜身家,便要貽誤朝廷了!」說畢,夷然趨出。武帝卻也未嘗加譴,及唐蒙與司馬相如,往通西南夷,黯獨謂徒勞無益,果然治道數年,士卒多死,外夷亦叛服無常。適公孫弘入都待詔,奉使往視,至還朝奏報,頗與黯議相同。偏武帝不信弘言,再召群臣會議,黯也當然在列。他正與公孫弘往來,又見弘與已同意,遂在朝堂預約,決議堅持到底,弘已直認不辭。那知武帝升殿,集眾開議,弘竟翻去前調,但說由主聖裁。頓時惱動黯性,厲聲語弘道:「齊人多詐無信,才與臣言不宜通夷,忽又變議,豈非不忠!」武帝聽著,便問弘有無食言?弘答謝道:「能知臣心,當說臣忠﹔不知臣心,便說臣不忠!」老奸巨猾。武帝頷首退朝,越日便遷弘為左內史。未幾又超授御史大夫。小子有詩歎道:
  八十衰翁待死年,如何尚被利名牽!
  豈因宣聖遺言在,求富無妨暫執鞭?
  欲知後事如何,且至下回分解。  

  竇太主以五十歲老嫗,私通十八歲弄兒,瀆倫傷化,至此極矣。武帝不加懲戒,反稱董偃為主人翁,是導人淫亂,何以為治?微東方朔之直言進諫,幾何不封偃為堂邑侯也。張湯趙禹,以苛刻見寵,無非由迎合主心。公孫弘則智足飾奸,取容當世,以視董子轅固之守正不阿,固大相逕庭矣。然笑罵由他笑罵,好官我自為之,古今之為公孫弘者,比比然也。於公孫弘乎何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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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回     飛將軍射石驚奇 愚主父受金拒諫



  卻說元光六年,匈奴興兵入塞,殺掠吏民,前鋒進至上谷,當由邊境守將,飛報京師。武帝遂命衛青為車騎將軍,帶領騎兵萬人,直出上谷,又使騎將軍公孫敖,出代郡,輕車將軍公孫賀出雲中,驍騎將軍李廣出雁門。部下兵馬,四路一律,李廣資格最老,雁門又是熟路,總道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那知匈奴早已探悉,料知李廣不好輕敵,竟調集大隊,沿途埋伏,待廣縱騎前來,就好將他圍住,生擒活捉。廣果自恃驍勇,當然急進,匈奴兵佯作敗狀,誘他入圍,四面攻擊,任汝李廣如何善戰,終究是寡不敵眾,殺得勢窮力竭,竟為所擒。匈奴將士,獲得李廣,非常歡喜,遂將廣縛住馬上,押去獻功。廣知此去死多活少,閉目設謀,約莫行了數十里,只聽胡兒口唱凱歌,自鳴得意,偷眼一瞧,近身有個胡兒,坐著一匹好馬,便盡力一掙,扯斷繩索,騰身急起,躍上胡兒馬背,把胡兒推落馬下,奪得弓箭,加鞭南馳。胡兵見廣走脫,回馬急追,卻被廣射死數人,竟得逃歸。代郡一路的公孫敖,遇著胡兵,吃了一個敗仗,傷兵至七千餘人,也即逃回。公孫賀行至雲中,不見一敵,駐紮了好幾日,聞得兩路兵敗,不敢再進,當即收兵回來,總算不折一人。獨衛青出兵上谷,逕抵籠城,匈奴兵已多趨雁門,不過數千人留著,被青驅殺一陣,卻斬獲了數百人,還都報捷。全是運氣使然。武帝聞得四路兵馬,兩路失敗,一路無功,只有衛青得勝,當然另眼相待,加封關內侯。公孫賀無功無過,置諸不問,李廣與公孫敖,喪師失律,並應處斬,經兩人出錢贖罪,乃並免為庶人,看官聽說!這衛青初次領兵,首當敵衝,真是安危難料,偏匈奴大隊,移往雁門,僅留少數兵士,抵敵衛青,遂使青得著一回小小勝仗。這豈不是福星照臨,應該富貴麼?
  李廣替災。
  事有湊巧,他的同母姊衛子夫,選入宮中。接連生下三女,偏此次阿弟得勝,阿姊也居然生男。正是喜氣重重。武帝年已及壯,尚未有子,此次專寵後房的衛夫人,竟得產下麟兒,正是如願以償,不勝快慰!三日開筵,取名為據,且下詔命立禖祠。古時帝嚳元妃姜源,三妃簡狄,皆出祀郊禖,得生貴子。姜源生棄,簡狄生契。武帝仿行古禮,所以立祠祭神,使東方朔枚臯等作禖祝文,垂為紀念。一面冊立衛子夫為皇后,滿朝文武,一再賀喜,說不盡的熱鬧,忙不了的儀文。惟枚臯為了衛後正位,獻賦戒終,卻是獨具隻眼,言人未言。暗伏後文。武帝雖未嘗駁斥,究不過視作閒文,沒甚注意,並即紀瑞改元,稱元光七年為元朔元年。
  是年秋月,匈奴又來犯邊,殺斃遼西太守,掠去吏民二千餘人,武帝方遣韓安國為材官將軍,出戍漁陽。部卒不過數千,竟被胡兵圍住,安國出戰敗績,回營拒守,險些兒覆沒全巢,還虧燕兵來援,方得突圍東走,移駐右北平。武帝遣使詰責,安國且慚且懼,嘔血而亡。訃聞都中。免不得擇人接任,武帝想了多時,不如再起李廣,使他防邊。乃頒詔出去,授廣為右北平太守。
  廣自贖罪還家,與故潁陰侯灌嬰孫灌強,屏居藍田南山中,射獵自娛。嘗帶一騎兵出飲,深夜方歸,路過亭下,正值霸陵縣尉巡夜前來,厲聲喝止。廣未及答言,從騎已代為報名,說是故李將軍。縣尉時亦酒醉,悍然說道:「就是現任將軍,也不宜犯夜,何況是故將軍呢?」廣不能與校,只好忍氣吞聲,留宿亭下,待至黎明,方得回家。未幾即奉到朝命,授職赴任,奏調霸陵尉同行。霸陵尉無從推辭,過謁李廣,立被廣喝令斬首,廣雖數奇,亦非大器。然後上書請罪,武帝方倚重廣才,反加慰勉,因此廣格外感奮,戒備極嚴。匈奴不敢進犯,且贈他一個美號,叫做飛將軍。
  右北平向多虎患,廣日日巡邏,一面了敵,一面逐虎,靠著那百步穿楊的絕技,射斃好幾個大蟲。一日,復巡至山麓,遙望叢草中間,似有一虎蹲著,急忙張弓搭箭,射將過去。他本箭不虛發,當然射著。從騎見他射中虎身,便即過去牽取,誰知走近草叢,仔細一瞧,並不是虎,卻是一塊大石!最奇怪的是箭透石中,約有數寸,上面露出箭羽,卻用手拔它不起。大眾互相詫異,返報李廣。廣親自往觀,亦暗暗稱奇,再回至原處注射,箭到石上,全然不受,反將箭鏃折斷。這大石本甚堅固,箭鋒原難穿入,獨李廣開手一箭,得把石頭射穿,後來連射數箭,俱不能入,不但大眾瞧著,驚疑不置,就是李廣亦莫名其妙,只好拍馬自回。但經此一箭,越覺揚名,都說他箭能入石,確具神力,還有何人再敢當鋒?所以廣在任五年,烽燧無驚,後至郎中令石建病歿,廣乃奉召入京,代任郎中令,事見後文。
  惟右北平一帶,匈奴原未敢相侵,此外邊境袤延,守將雖多,沒有似李廣的聲望,匈奴既與漢朝失和,怎肯斂兵不動,所以時出時入,飄忽無常。武帝再令車騎將軍衛青,率三萬騎出雁門,又使將軍李息出代郡。青與匈奴兵交戰一場,復斬首虜數千人,得勝而回。青連獲勝仗,主眷日隆,凡有謀議,當即照行,獨推薦齊人主父偃,終不見用。偃久羈京師,資用乏絕,借貸無門,不得已乞靈文字,草成數千言,詣闕呈入。書中共陳九事,八事為律令,一事諫伐匈奴。大略說是:
  臣聞怒為逆德,兵為兇器,爭為末節,蓋務戰勝,窮武事者,未有不悔者也。昔秦皇帝併吞六國,務勝不休,嘗欲北攻匈奴,不從李斯之諫,卒使蒙恬將兵攻胡,闢地千里,發天下丁男,以守北河,暴兵露師,十有餘年,死者不可勝數。又使天下飛芻挽粟,起自負海,轉輸北河,率三十鐘而至一石,男子疾耕,不足於糧餉,女子紡績,不足於帷幕,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養,天下乃始叛秦也。及高皇帝平定天下,略地於邊,聞匈奴聚於代谷之外,而欲擊之。御史成進,進諫不聽,遂北至代谷,果有平城之圍。高帝悔之,乃使劉敬往結和親,然後天下無兵戈之事。夫匈奴難得而制,非一世也,行盜侵驅,所以為業也,天性固然,上及虞夏商周,固弗程督,禽獸畜之,不比為人。若不上觀虞夏殷周之統,而下循近世之失,此臣之所以大恐,百姓之所疾苦也。且夫兵久則變生,事苦則慮易,使邊境之民,靡敝愁苦,將吏相疑而外市,故尉佗章邯,得成其私,而秦政不行,權分二子,此得失之效也。故周書曰: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用。願陛下熟計之而加察焉!
  這封書呈將進去,竟蒙武帝鑒賞,即日召見,面詢數語,也覺應對稱旨,遂拜偃為郎中。故丞相史嚴安,與偃同為臨淄人,見偃得邀主知,也照樣上書,無非是舉秦為戒,還有無終人徐樂,也來湊興,說了一番土崩瓦解的危言,拜本上呈,具由武帝召入,當面獎諭道:「公等前在何處?為何至今才來上書?朕卻相見恨晚了!」遂並授官郎中,主父偃素擅辯才,前時嘗游說諸侯,不得一遇,至此時來運湊,因言見幸,樂得多說幾語,連陳數書。好在武帝並不厭煩,屢次採用,且屢次超遷。俄而使為謁者,俄而使為中郎,又俄而使為中大夫,為期不滿一載,官階竟得四遷,真是步步青雲,聯梯直上。嚴安徐樂,並皆瞠乎落後,讓著先鞭。偃越覺興高采烈,遇事敢言。適梁王劉襄,劉買子。與城陽王劉延,劉章孫。先後上書,願將屬邑封弟,偃即乘機獻議道:
   古者諸侯,地不過百里,強弱之形易制,今諸侯或連城數十,地方千里,緩則驕奢,易為淫佚,急則恃強合縱,以逆京師,若依法割削,則逆節萌起,前日鼂錯是也。今諸侯子弟或十數。而嫡嗣代立,餘雖骨肉,無尺地之封,則仁孝之道不宣。願陛下令諸侯推恩,分封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願,靡不感德。實則國土既分,無尾大不掉之弊,安上全下,無逾於此。願陛下採擇施行!
  武帝依議,先將梁王城陽王奏牘,一律批准,並令諸侯得分國邑,封子弟為列侯,因此遠近藩封,削弱易制,比不得從前驕橫了。賈長沙早有此議,偃不過拾人牙慧,並非奇謀,然尚有淮南之叛。元朔二年春月,匈奴又發兵侵邊,突入上谷漁陽,武帝復遣衛青李息兩將軍,統兵出討,由雲中直抵隴西,屢敗胡兵,擊退白羊樓煩二王,陣斬敵首數千,截獲牛羊百餘萬,盡得河套南地。捷書到達長安,武帝大悅,即派使犒勞兩軍。嗣由使臣返報,歸功衛青。無非趨奉衛皇后。因下詔封青為長平侯,連青屬下部將,亦邀特賞。校尉蘇建,得封平陵侯,張次公得封岸頭侯。
  主父偃復入朝獻策,說是河南地土肥饒,外阻大河,秦時蒙恬嘗就地築城,控制匈奴,今可修復故塞,特設郡縣,內省轉輸,外拓邊陲,實是滅胡的根本云云。但知迎合主心,不管前後矛盾。武帝見說,更命公卿會議,大眾多有異言。御史大夫公孫弘,且極力駁說道:「秦時嘗發三十萬眾築城北河,終歸無成,今奈何復蹈故轍呢?」武帝不以為然,竟從偃策,特派蘇建,調集丁夫,築城繕塞,因河為固,特置朔方五原兩郡,徙民十萬口居住。自經此次興築,費用不可勝計,累得府庫日竭,把文景兩朝的蓄積,搬發一空了。
  主父偃又請將各地豪民,徙居茂陵。茂陵系武帝萬年吉地,在長安東北,新置園邑,地廣人稀,所以偃擬移民居住,謂可內實京師,外銷奸猾等語。武帝亦惟言是聽,詔令郡國調查富豪,徙至茂陵,不得違延。也是秦朝敝法。郡國自然遵行,陸續派吏驅遣,越是有財有勢,越要他趕早啟程。時有河內軹人郭解,素有俠名,乃是鳴雌侯許負外孫,短小精悍,動輒殺人。不過他生性慷慨,遇有鄉里不平事件,往往代為調停,任勞任怨,甚至自己的身家性命,亦可不顧。因此關東一帶,說起郭解二字,無不知名,稱為大俠。此次亦名列徙中。解不欲遷居,特托人轉懇將軍衛青,代為求免。青因入白武帝,但言解系貧民,無力遷徙。偏武帝搖首不答,待至青退出殿門,卻笑顧左右道:「郭解是一個布衣,乃能使將軍說情,這還好算得貧窮麼?」青不得所求,只好回覆郭解,解未便違詔,沒奈何整頓行裝,挈眷登程。臨行時候,親友爭來餞送,贐儀多至千餘萬緡,解悉數收受,謝別入關。關中人相率歡迎,無論知與不知,競與交結,因此解名益盛。會有軹人楊季主子,充當縣掾,押解至京,見他擁資甚厚,未免垂涎,遂向解一再需索。解卻也慨與,偏解兄子代為不平,竟把楊掾刺死,取去首級。事為楊季主所聞,立命人入京控訴,誰知來人又被刺死,首亦不見。都下出了兩件無頭命案,當然哄動一時,到了官吏勘驗屍身,察得來人身上,尚有訴冤告狀,指明兇手郭解,於是案捕首犯,大索茂陵。解聞只潛遁,東出臨晉關。關吏籍少翁,未識解面,頗慕解名,一經盤詰,解竟直認不諱。少翁越為感動,竟將他私放出關,嗣經偵吏到了關下,查問少翁,少翁恐連坐得罪,不如捨身全解,乃即自殺。解竟得安匿太原。越年遇赦,回視家屬,偏被地方官聞知,把他拿住,再向軹縣調查舊事。解雖犯案累累,卻都在大赦以前,不能追咎。且全邑士紳,多半為解延譽,只有一儒生對眾宣言,斥解種種不法,不意為解客所聞,待他回家時候,截住途中,把他殺死,截舌遁去。為此一案,又復提解訊質。解全未預聞,似應免罪,獨公孫弘主張罪解,且說他私結黨羽,睚眥殺人,大逆不道,例當族誅。武帝竟依弘言,便命把郭解全家處斬,解非不可誅,但屠及全家,毋乃太酷。還是郭解朋友,替他設法,救出解子孫一二人,方得不絕解後。東漢時有循吏郭伋,就是郭解的玄孫,這些後話不提。
  且說燕王劉澤孫定國,承襲封爵,日夕肆淫,父死未幾,便與庶母通姦,私生一男。又把弟婦硬行占住,作為己妾。後來越加淫縱,連自己三個女兒,也逼之侍寢,輪流交歡。禽獸不如。肥如令郢人,上書切諫,反觸彼怒,意欲將郢人論罪。郢人乃擬入都告發,偏被定國先期劾捕,殺死滅口。定國妹為田蚡夫人,事見六十三回。田蚡得寵,定國亦依勢橫行,直至元朔二年,蚡已早死,郢人兄弟,乃詣闕訴冤,並托主父偃代為申理。偃前曾游燕,不得見用,至是遂借公濟私,極言定國行同禽獸,不能不誅。武帝遂下詔賜死。定國自殺,國除為郡。定國應該受誅,與偃無尤。
  朝臣等見偃勢盛,一言能誅死燕主,夷滅燕國,只恐自己被他尋隙,構成罪名,所以格外奉承,隨時饋遺財物,冀免禍殃。偃毫不客氣,老實收受。有一知友,從旁誡偃,說偃未免太橫,偃答說道:「我自束髮遊學,屈指已四十餘年,從前所如不合,甚至父母棄我,兄弟嫉我,賓朋疏我,我實在受苦得夠了。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就五鼎烹,亦屬何妨!古人有言,日暮途遠,故倒行逆施,語本伍子胥。我亦頗作此想呢!」
  既而齊王次昌,與偃有嫌,又由偃訐發隱情。武帝便令偃為齊相,監束齊王。偃原籍臨淄,得了這個美差,即日東行,也似衣錦還鄉一般。那知福為禍倚,樂極悲生,為了這番相齊,竟把身家性命,一古腦兒滅得精光。小子有詩歎道:
  謙能受益滿招災,得志驕盈兆禍胎,
  此日榮歸猶衣錦,他時暴骨竟成堆。
  欲知主父偃如何族滅,待至下回敘明。  

  李廣射石一事,古今傳為奇聞,吾以為未兄奇也。石性本堅,非箭鏃所能貫入,夫人而知之矣,然有時而泐,非必無罅隙之留,廣之一箭貫石,乃適中其隙耳。且廣曾視石為虎,傾全力以射之,而又適抵其隙,則石之射穿,固其宜也,何足怪乎!夫將在謀不在勇,廣有勇寡謀,故屢戰無功,動輒得咎,後人惜其數奇,亦非確論。彼主父偃所如不合,挾策干進,一紙書即邀主眷,立授官階,前何其難,後何其易,甚至一歲四遷,無言不用,當時之得君如偃者,能有幾人?然有無妄之福,必有無妄之災,此古君子所以居安思危也。偃不知此,反欲倒行逆施,不死何為?乃知得不必喜,失不必懮,何數奇之足惜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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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1 22:30:19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七回     失儉德故人燭隱 慶凱旋大將承恩



  卻說齊王次昌,乃故孝王將閭孫,將閭見前文。元光五年,繼立為王,卻是一個翩翩少年,習成淫佚。母紀氏替他擇偶,特將弟女配與為婚,次昌素性好色,見紀女姿貌平常,當然白眼相看,名為夫婦,實同仇敵,紀女不得夫歡,便向姑母前泣訴,姑母就是齊王母,也算一個王太后,國內統以紀太后相稱。這紀太后顧戀姪女,便想替她設法,特令女紀翁主入居宮中,勸戒次昌,代為調停,一面隱加監束,不准後宮姬妾,媚事次昌。紀翁主已經適人,年比次昌長大,本是次昌母姊,不過為紀太后所生,因稱為紀翁主。漢稱王女為翁主,說見前文。紀翁主的容貌性情,也與次昌相似。次昌被她管束,不能私近姬妾,索性與乃姊調情,演那齊襄公魯文姜故事,只瞞過了一位老母。齊襄與文姜私通,見《春秋·左傳》。紀女仍然冷落宮中。
  是時復有一個齊人徐甲,犯了閹刑,充作太監,在都備役,得入長樂宮當差。長樂宮系帝母王太后所居,見他口齒敏慧,常令侍側,甲因揣摩求合,冀博歡心。王太后有女修成君,為前夫所生,自經武帝迎入,視同骨肉,相愛有年。見五十九回。修成君有女名娥,尚未許字,王太后欲將她配一國王,安享富貴。甲離齊已久,不但未聞齊王奸姊,並至齊王納後,尚且茫然,因此稟白太后,願為修成君女作伐,赴齊說親。王太后自然樂允,便令甲即日東行。主父偃也有一女,欲嫁齊王,聞甲奉命赴齊,亟托他乘便說合,就使為齊王妾媵,也所甘心。好好一個卿大夫女兒,何必定與人作妾?甲應諾而去,及抵齊都,見了齊王次昌,便將大意告知,齊王聽說,卻甚願意。紀女原可撇去,如何對得住阿姊!偏被紀太后得知,勃然大怒道:「王已娶後,後宮也早備齊,難道徐甲尚還未悉麼?況甲系賤人,充當一個太監,不思自盡職務,反欲亂我王家,真是多事!主父偃又懷何意,也想將女兒入充後宮?」說至此,即顧令左右道:「快與我回覆徐甲,叫他速還長安,不得在此多言!」左右奉命,立去報甲,甲乘興而來,怎堪掃興而返?當下探聽齊事,始知齊王與姊相奸。自思有詞可援,乃即西歸,復白王太后道:「齊王願配修成君女,惟有一事阻礙,與燕王相似,臣未敢與他訂婚。」這數語,未免捏造,欲挑動太后怒意,加罪齊王,太后卻不願生事,隨口接說道:「既已如此,可不必再提了!」
  甲悵然趨出,轉報主父偃。偃最喜捕風捉影,侮弄他人。況齊王不肯納女,毫無情面,樂得乘此奏聞,給他一番辣手,計畫已定,遂入朝面奏道:「齊都臨淄,戶口十萬,市租千金,比長安還要富庶,此惟陛下親弟愛子,方可使王。今齊王本是疏屬,近又與姊犯奸,理應遣使究治,明正典刑。」武帝乃使偃為齊相,但囑他善為匡正,毋得過急。偃陽奉陰違,一到齊國,便要查究齊王陰事。一班兄弟朋友,聞偃榮歸故鄉,都來迎謁。偃應接不暇,未免增恨。且因從前貧賤,受他奚落,此時正好報復前嫌,索性一並召入,取出五百金,按人分給,正色與語道:「諸位原是我兄弟朋友,可記得從前待我情形否?我今為齊相,不勞諸位費心,諸位可取金自去,此後不必再入我門!」語雖近是,終嫌器小。眾人聽了,很覺愧悔,不得已取金散去。
  偃樂得清淨,遂召集王宮侍臣,鞫問齊王姦情。侍臣不敢隱諱,只好實供。偃即將侍臣拘住,揚言將奏聞武帝,意欲齊王向他乞憐,好把一國大權,讓歸掌握。那知齊王次昌,年輕膽小,一遭恐嚇,便去尋死。偃計不能遂,反致惹禍,也覺悔不可追,沒奈何據實奏報。武帝得書,已恨偃不遵前命,逼死齊王,再加趙王彭祖,上書劾偃,說他私受外賂,計封諸侯子弟,惹得武帝恨上加恨,即命褫去偃官。下獄治罪。這趙王彭祖,本與偃無甚仇隙,不過因偃嘗游趙,未嘗舉用,自恐蹈燕覆轍,所以待偃赴齊,出頭告訐。還有御史大夫公孫弘,好似與偃有宿世冤仇,必欲置偃死地。武帝將偃拿問,未嘗加偃死罪,偏弘上前力爭,謂齊王自殺無後,國除為郡,偃本首禍,不誅偃,無以謝天下。武帝乃下詔誅偃,並及全家。偃貴幸時,門客不下千人,至是俱怕連坐,無敢過問。獨洨縣人孔車,替他收葬,武帝聞知,卻稱車為忠厚長者,並不加責。可見得待人以義,原是有益無損呢!借孔車以諷世,非真譽偃。
  嚴安徐樂,貴寵不能及偃,卻得安然無恙,備員全身。高而危,何如卑而安。獨公孫弘排去主父偃,遂得專承主寵,言聽計從,主爵都尉汲黯,為了朔方築城,弘言反覆,才知他是偽君子,不願與交。朔方事見六十五回。會聞弘飾為儉約,終身布被,遂入見武帝道:「公孫弘位列三公,俸祿甚多,乃自為布被,佯示儉約,這不是挾詐欺人麼?」假布被以劾弘,失之瑣屑。丞相太尉御史大夫稱為三公。武帝乃召弘入問,弘直答道:「誠有此事。現在九卿中,與臣交好,無過汲黯,黯今責臣,正中臣病。臣聞管仲相齊,擁有三歸,侈擬公室,齊賴以霸,及晏嬰相景公,食不重肉,妾不衣帛,齊亦稱治。今臣位為御史大夫,乃身為布被,與小吏無二,怪不得黯有微議,斥臣釣名。且陛下若不遇黯,亦未必得聞此言。」武帝聞他滿口認過,越覺得好讓不爭,卻是一個賢士。就是黯亦無法再劾,只好趨退。弘與董仲舒並學春秋,惟所學不如仲舒。仲舒失職家居,武帝卻還念及,時常提起。弘偶有所聞,未免加忌,且又探得仲舒言論,常斥自己阿諛取容,因此越加懷恨,暗暗排擠。武帝未能洞悉,總道弘是個端人,始終信任。到了元朔五年,竟將丞相薛澤免官,使弘繼任,並封為平津侯。向例常用列侯為丞相,弘未得封侯,所以特加爵邑。
  弘既封侯拜相,望重一時,特地開閣禮賢,與參謀議,甚麼欽賢館,甚麼翹材館,甚麼接士館,開出了許多條規,每日延見賓佐,格外謙恭。有故人高賀進謁,弘當然接待,且留他在府宿食。惟每餐不過一肉,飯皆粗糲,臥止布衾。賀還道他有心簡慢,及問諸待人,才知弘自己服食,也是這般。勉強住了數日,又探悉內容情形,因即辭去。有人問賀何故辭歸?賀憤然說道:「弘內服貂裘,外著麻枲,內廚五鼎,外膳一肴,如此矯飾,何以示信?且粗糲布被,我家也未嘗不有,何必在此求人呢!」自經賀說破隱情,都下士大夫,始知弘渾身矯詐,無論行己待人,統是作偽到底,假面目漸漸揭露了。只一武帝尚似夢未醒。
  汲黯與弘有嫌,弘竟薦黯為右內史。右內史部中,多系貴人宗室,號稱難治。黯也知弘懷著鬼胎,故意薦引,但既奉詔命,只好就任,隨時小心,無瑕可指,竟得安然無事。又有董仲舒閒居數年,不求再仕,偏弘因膠西相出缺,獨將仲舒推薦出去。仲舒受了朝命,並不推辭,居然赴任。膠西王端,是武帝異母兄弟,陰賊險狠,與眾異趨,只生就一種缺陷,每近婦人,數月不能起牀,所以後宮雖多,如同虛設。有一少年為郎,狡黠得倖,遂替端暗中代勞,與後宮輪流同寢。不意事機被泄,被端支解,又把他母子一並誅戮,此外待遇屬僚,專務殘酷,就是膠西相,亦輒被害死。弘無端推薦仲舒,亦是有心加害,偏仲舒到了膠西,劉端卻慕他大名,特別優待,反令仲舒聞望益崇。不過仲舒也是知機,奉職年餘,見端好飾非拒諫,不如退位鳴高,乃即向朝廷辭職,仍然回家。不愧賢名。著書終老,發明春秋大義,約數十萬言,流傳後世。所著《春秋繁露》一書,尤為膾炙人口,這真好算一代名儒呢。收束仲舒,極力推崇。
  大中大夫張湯,平時嘗契慕仲舒,但不過陽為推重,有名無實。他與公孫弘同一使詐,故脾氣相投,很為莫逆。弘稱湯有才,湯稱弘有學,互相推美,標榜朝堂。武帝遷湯為廷尉,景帝時嘗改稱廷尉為大理,武帝仍依舊名。湯遇有疑讞,必先探察上意,上意從輕,即輕予發落,上意從重,即重加鍛鍊,總教武帝沒有話說,便算判決得宜。一日有讞案上奏,竟遭駁斥,湯連忙召集屬吏,改議辦法,仍復上聞。偏又不合武帝意旨,重行批駁下來,弄得忐忑不安,莫名其妙。再向屬吏商議,大眾統面面相覷,不知所為。延宕了好幾日,尚無良法,忽又有掾史趨入,取出一個稿底,舉示同僚。眾人見了,無不歎賞,當即向湯說知。湯也為稱奇,便囑掾屬交與原手,使他繕成奏牘,呈報上去,果然所言中旨,批令照辦。究竟這奏稿出自何人?原來是千乘人倪寬。倪寬頗有賢名,故從特敘。寬少學尚書,師事同邑歐陽生。歐陽生表字和伯,為伏生弟子,伏生事見前文。通尚書學,寬頗得所傳。武帝嘗置五經博士,公孫弘為相,更增博士弟子員,令郡國選取青年學子,入京備數。寬幸得充選,草草入都。是時孔子九世孫孔安國,方為博士,教授弟子員,寬亦與列。無如家素貧乏,旅費無出,不得已為同學司炊。又乘暇出去傭工,博資度活,故往往帶經而鋤,休息輒讀。受了一兩年辛苦,才得射策中式,補充掌故。嗣又調補廷尉文學卒史,廷尉府中的掾屬,多說他未諳刀筆,意在蔑視,但派他充當賤役,往北地看管牲畜,寬只好奉差前去。好多時還至府中,呈繳畜簿,巧值諸掾史為了駁案,莫展一籌。當由寬問明原委,據經折獄,援筆屬稿。為此一篇文字,竟得出人頭地,上達九重。運氣來了。
  武帝既批准案牘,復召湯入問道:「前奏非俗吏所為,究出何人手筆?」湯答稱倪寬。武帝道:「我亦頗聞他勤學,君得此人,也算是一良佐了。」湯唯唯而退,還至府舍,忙將倪寬召入,任為奏讞掾,寬不工口才,但工文筆,一經判案,往往有典有則,要言不煩。湯自是愈重文人,廣交賓客,所有親戚故舊,凡有一長可取,無不照顧,因此性雖苛刻,名卻播揚。
  只汲黯見他紛更法令,易寬為殘,常覺看不過去,有時在廷前遇湯,即向他詰責道:「公位列正卿,上不能廣先帝功業,下不能遏天下邪心,徒將高皇帝垂定法律,擅加變更,究是何意?」湯知黯性剛直,也不便與他力爭,只得無言而退。嗣黯又與湯會議政務,湯總主張嚴劾,吹毛索瘢。三句不離本行。黯辯不勝辯,因發忿面斥道:「世人謂刀筆吏,不可作公卿,果然語不虛傳!試看張湯這般言動,如果得志,天下只好重足而走,側目而視了!這難道是致治氣象麼?」說畢自去。已而入見武帝,正色奏陳道:「陛下任用群臣,好似積薪,後來反得居上,令臣不解。」武帝被黯一詰,半晌說不出話來,只面上已經變色。俟黯退朝後,顧語左右道:「人不可無學,汲黯近日比前益憨,這就是不學的過失呢。」原來黯為此官,是明指公孫弘張湯兩人,比他後進。此時反位居己上,未免不平,所以不嫌唐突,意向武帝直陳。武帝也知黯言中寓意,但已寵任公孫弘張湯,不便與黯說明,因即含糊過去,但譏黯不學罷了。黯始終抗正,不肯媚人,到了衛青封為大將軍,尊寵絕倫,仍然見面長揖,不屑下拜。或謂大將軍功爵最隆,應該加敬,黯笑說道:「與大將軍抗禮,便是使大將軍成名,若為此生憎,便不成為大將軍了!」這數語卻也使乖。衛青得聞黯言,果稱黯為賢士,優禮有加。
  惟衛青何故得升大將軍?查考原因,仍是為了征虜有功,因得超擢。自從朔方置郡,匈奴右賢王連年入侵,欲將朔方奪還。元朔五年,武帝特派車騎將軍衛青,率三萬騎出高闕,銳擊匈奴,又使衛尉蘇建為游擊將軍,左內史李沮為強弩將軍,太僕公孫賀為騎將軍,代相李蔡為輕車將軍,俱歸衛青節制,並出朔方。再命大行李息,岸頭侯張次公為將軍,出右北平,作為聲援,統計人馬十餘萬,先後北去。匈奴右賢王,探得漢兵大舉來援,倒也自知不敵,退出塞外,依險駐紮。一面令人哨探,不聞有甚麼動靜,總道漢兵路遠,未能即至,樂得快樂數天。況營中帶有愛妾,並有美酒,擁嬌夜飲,趣味何如。不料漢將衛青,率同大隊,星夜前來,竟將營帳團團圍住。胡兒突然遇敵,慌忙入報,右賢王尚與愛妾對飲,酒意已有八九分,驀聞營帳被圍,才將酒意嚇醒,令營兵出寨禦敵,自己抱妾上馬,帶了壯騎數百,混至帳後。待至前面戰鼓喧天,殺聲不絕,方一溜煙似的逃出帳外,向北急遁。漢兵多至前面廝殺,後面不過數百兵士,擒不住右賢王,竟被逃脫。還是忙中有智。惟前面的胡兵,倉皇接仗,眼見是有敗無勝,一大半作為俘虜,溜脫的甚屬寥寥,漢兵破入胡營,擒得裨王即小王。十餘人,男女一萬五千餘人,牲畜全數截住,約有數十百萬,再去追捕右賢王,已是不及,乃收兵南還。
  這次出兵,總算是一場大捷,露布入京,盈廷相賀。武帝亦喜出望外,即遣使臣往勞衛青,傳旨擢青為大將軍,統領六師,加封青食邑八千七百戶,青三子尚在襁褓,俱封列侯。青上表固辭,讓功諸將,武帝乃更封公孫賀為南窌侯,李蔡為樂安侯,餘如屬將公孫敖韓說李朔趙不虞公孫戎奴等,也並授侯封。及青引軍還朝,公卿以下,統皆拜謁馬前,就是武帝,也起座慰諭,親賜御酒三杯,為青洗塵。曠古恩遇,一時無兩,宮廷內外,莫不想望丰儀,甚至引動一位孀居公主,也居然貪圖利欲,不惜名節,竟與衛大將軍願結絲蘿,成為夫婦。小子有詩歎道:
  婦道須知從一終,不分貴賤例相同﹔
  如何帝女淫癡甚,也學文君卓氏風!
  究竟這公主為誰,試看下回續敘。  

  主父偃謂日暮途窮,故倒行逆施,卒以此罹誅夷之禍。彼公孫弘之志,亦猶是耳。胡為偃以權詐敗,而弘以名位終?此無他,偃過橫而弘尚自知止耳。高賀直揭其偽,而弘聽之,假使偃易地處此,度未必有是寬容也。即如汲黯之為右內史,董仲舒之為膠西相,未免由弘之故意推薦,為嫁禍計。但黯與仲舒,在位無過,而弘即不復生心,以視偃之逼死齊王,固相去有間矣。夫天道喜謙而惡盈,偃之致死,死於驕盈,弘固尚不若偃也。彼衛青之屢戰得勝,超遷至大將軍,而汲黯與之抗禮。反且以黯為賢,優待有加,青其深知持滿戒盈之道乎?弘且倖免,而青之考終,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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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1 22:30:4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八回     舅甥踵起一戰封侯 父子敗謀九重討罪



  卻說衛青得功專寵,恩榮無比,有一位孀居公主,竟願再嫁衛青。這公主就是前時衛青的女主人,叫做平陽公主。一語已夠奚落。平陽公主,曾為平陽侯曹壽妻,此時壽已病歿,公主寡居,年近四十,尚耐不住寂寞嫠幃,要想擇人再醮。當下召問僕從道:「現在各列侯中,何人算是最賢?」僕從聽說,料知公主有再醮意,便把衛大將軍四字,齊聲呼答。平陽公主微答道:「他是我家騎奴,曾跨馬隨我出入,如何是好!」如果尚知羞恥,何必再醮!僕從又答道:「今日卻比不得從前了!身為大將軍,姊做皇后,子皆封侯,除當今皇上外,還有何人似他尊貴哩!」平陽公主聽了,暗思此言,原是有理。且衛青方在壯年,身材狀貌,很是雄偉,比諸前夫曹壽,大不相同,我若嫁得此人,也好算得後半生的福氣,只是眼前無人作主,未免為難。何不私奔!左思右想,只有去白衛皇后求她撮合,或能如願,於是淡妝濃抹,打扮得齊齊整整,自去求婚。看官聽說!此時候皇太后王氏,已經崩逝,約莫有一年了。王太后崩逝,正好乘此帶敘。公主夫喪已闋,母服亦終,所以改著豔服,乘車入宮。衛皇后見她衣飾,已經瞧透三分,及坐談片刻,聽她一派口氣,更覺了然,索性將它揭破,再與作撮合山。平陽公主也顧不得甚麼羞恥,只好老實說明,衛後樂得湊趣,滿口應允。俟公主退歸,一面召入衛青,與他熟商,一面告知武帝,懇為玉成,雙方說妥,竟頒出一道詔書:令衛大將軍得尚平陽公主。不知詔書中如何說法,可惜史中不載!成婚這一日,大將軍府中,佈置禮堂,靡麗紛華,不消細說。到了鳳輦臨門,請出那再醮公主,與大將軍行交拜禮,儀文繁縟,雅樂鏗鏘。四座賓朋,男紅女綠,都為兩新人道賀,那個不說是美滿良緣!至禮畢入房,夜闌更轉,展開那翡翠衾,成就那鴛鴦夢。看官多是過來人,毋庸小子演說了。衛青並未斷弦,又尚平陽公主,此後將如何處置故妻,史皆未詳,公主不足責,青有愧宋弘多矣。
  衛青自尚公主以後,與武帝親上加親,越加寵任,滿朝公卿,亦越覺趨奉衛青,惟汲黯抗禮如故。青素性寬和,原是始終敬黯,毫不介意。最可怪的是好剛任性的武帝,也是見黯生畏,平時未整衣冠,不敢使近。一日御坐武帳,適黯入奏事,為武帝所望見,自思冠尚未戴,不便見黯,慌忙避入帷中,使人出接奏牘,不待呈閱,便傳旨准奏。俟黯退出,才就原座。這乃是特別的待遇。此外無論何人,統皆隨便接見。就是丞相公孫弘進謁,亦往往未曾戴冠,至如衛青是第一貴戚,第一勛臣,武帝往往踞牀相對,衣冠更不暇顧及。可見得大臣出仕,總教正色立朝,就是遇著雄主,亦且起敬,自尊自重人尊重,俗語原有來歷呢。警世之言。黯常多病,一再乞假,假滿尚未能視事,乃托同僚嚴助代為申請。武帝問嚴助道:「汝看汲黯為何如人?」助即答道:「黯居官任職,卻亦未必勝人,若寄孤托命,定能臨節不撓,雖有孟賁夏育,也未能奪他志操哩。」武帝因稱黯為社稷臣。不過黯學黃老,與武帝志趣不同,並且言多切直,非雄主所能容,故武帝雖加敬禮,往往言不見從。就是有事朔方,黯亦時常諫阻,武帝還道他膽怯無能,未嘗入耳。況有衛青這般大將,數次出塞,不聞挫失,正可乘此張威,驅除強虜。
  那匈奴卻亦猖獗得很,入代地,攻雁門,掠定襄上郡,於是元朔六年,再使大將軍衛青,出討匈奴,命合騎侯公孫敖為中將軍,太僕公孫賀為左將軍,翕侯趙信為前將軍,衛尉蘇建為右將軍,郎中令李廣為後將軍,左內史李沮為強弩將軍,分掌六師,統歸大將軍節制,浩浩蕩蕩,出發定襄。青有甥霍去病,年才十八,熟習騎射,去病已見前文。官拜侍中。此次亦自願隨征,由青承制帶去,令為嫖姚校尉,選募壯士八百人,歸他帶領,一同前進。既至塞外,適與匈奴兵相遇,迎頭痛擊,斬首約數千級。匈奴兵戰敗遁去,青亦收軍回駐定襄,休養士馬,再行決戰。約閱月餘,又整隊出發,直入匈奴境百餘里,攻破好幾處胡壘,斬獲甚多。各將士殺得高興,分道再進,前將軍趙信,本是匈奴小王,降漢封侯,自恃路境素熟,踴躍直前﹔右將軍蘇建,也不肯輕落人後,聯鑣繼進﹔霍去病少年好勝,自領壯士八百騎,獨成一隊,獨走一方﹔餘眾亦各率部曲,尋斬胡虜。衛青在後駐紮,專等各路勝負,再定行止。已而諸將陸續還營,或獻上虜首數百顆,或捕到虜卒數十人,或說是不見一敵,未便深入,因此回來,青將軍士一一點驗,卻還沒有什麼大損,惟趙信蘇建兩將軍,及外甥霍去病,未見回營,毫無音響。青恐有疏虞,忙派諸將前去救應。過了一日一夜,仍然沒有回報,急得青惶惑不安。
  正懮慮間,見有一將踉蹌奔入,長跪帳前,涕泣請罪。衛青瞧著,乃是右將軍蘇建。便開口問道:「將軍何故這般狼狽?」建答說道:「末將與趙信,深入敵境,猝被虜兵圍住,殺了一日,部下傷亡過半,虜兵亦死了多人。我兵正好脫圍,不意趙信心變,竟帶了八九百人,投降匈奴。末將與信,本只帶得三千餘騎,戰死了千餘名,叛去了八九百名,怎堪再當大敵?不得已突圍南走,又被虜眾追躡,掃盡殘兵,剩得末將一人,單騎奔回,還虧大帥派人救應,才得到此。末將自知冒失,故來請罪!」青聽畢建言,便召回軍正閎,長史安,及議郎周霸道:「蘇建敗還,失去部軍,應處何罪?」周霸道:「大將軍出師以來,未曾斬過一員偏將,今蘇建棄軍逃還,例應處斬,方可示威。」閎安二人齊聲道:「不可!不可!蘇建用寡敵眾,不隨趙信叛去,乃獨拚死歸來,自明無貳,若將他斬首,是使後來將士,偶然戰敗,只可棄甲降虜,不敢再還了!」兩人是蘇建救星。青乃徐說道:「周議郎所言,原屬未合,試想青奉令專閫,不患無威,何必定斬屬將!就使有罪當斬,亦宜請命天子,青卻未便專擅呢。」軍吏齊聲稱善,這便是衛青權術。因將建置入檻車,遣人押送至京。
  惟霍去病最後方到,提著一顆血淋淋的首級,入營報功。這首級系是何人?據言系單於大父行借若侯產,接連由部兵進三人,乃是匈奴相國、當戶,以及單於季父羅姑。這三人為匈奴頭目,由去病活擒了來,此外斬首馘耳,大約二千有餘。他自帶著八百壯士,向北深入,一路不見胡虜,直走了好幾百里,才望見有虜兵營帳,當即掩他不備,馳殺過去。虜兵不意漢軍猝至,頓時溃亂,遂為去病所乘,手刃渠魁一人,擒住頭目兩人,把虜營一力踏破,然後回營報功。衛青大喜,自思得足償失,不如歸休,乃引軍還朝。武帝因此次北征,雖得斬首萬級,卻也覆沒兩軍,失去趙信,功過盡足相抵,不應封賞,但賜衛青千金。惟霍去病戰績過人,授封為冠軍侯。還有校尉張騫,前曾出使西域,被匈奴截留十餘年,頗悉匈奴地勢,能知水草所在,故兵馬不至饑渴。當由衛青申奏騫功,也受封博望侯。蘇建得蒙恩赦,免為庶人。
  趙信敗降匈奴,匈奴主軍臣單於已早病死,由弟左谷蠡王伊稚斜,逐走軍臣子於單,自立有年。於單嘗入塞降漢,漢封為陟安侯,未幾病死,事在元朔三年。一聞趙信來降,便即召入,好言撫慰,面授為自次王,並將阿姐嫁與為妻。信當然感激,且本來是個胡人,重歸故國,樂得替他設策,即教單於但增邊幕,不必入塞,俟漢兵往來疲敝,方可一舉成功。伊稚斜單於,依言辦理,漢邊才得少靜烽塵。但自元光以後,連歲出兵,軍需浩繁。不可勝數,害得國庫空虛,司農仰屋。不得已令吏民出資買爵,名為武功,大約買爵一級,計錢十七萬,每級遞加二萬錢,萬錢一金,共鬻出十七萬級,直三十餘萬金。嗣是朝廷名器,幾與市物相似,但教有錢輸入,不論他人品何如,俱好算做命官。試想這般制度,豈不是豪奴得志,名士灰心麼!賣官鬻爵之弊,實自此始。
  是年冬月,武帝行幸雍郊,親祠五畤。即五帝祠,稱畤不稱祠,因畤義訓止有神靈依止之意。忽有一獸,在前行走,首上只生一角,全體白毛。眾衛士趕將過去,竟得將獸拿住,仔細看驗,足有五蹄。當下呈示武帝,武帝瞧著,好似麒麟模樣,便問從官道:「這獸可是麒麟否?」從官齊聲答是麒麟,且言陛下肅祀明禋,故上帝報享,特賜神獸云云。無非獻諛。武帝大悅,因將一角獸薦諸五畤。另外宰牛致祭,禮成駕歸。途中又見一奇木,枝從旁出,還附木上,大眾又不禁稱奇。連武帝也為詫異,既返宮廷,又復召詢群臣,給事中終軍上奏道:「野獸並角,顯系同本,眾枝內附,示無外向,這乃是外夷向化的瑞應,陛下好垂裳坐待了。」虧他附會。武帝益喜,令詞臣作《白麟歌》,預賀昇平。有司復希旨進言,請即應瑞改元。改元每次,相隔六年,此時已值元朔六年初冬,本擬照例改元,不過獲得白麟,愈覺改元有名,元狩紀元,便是為此。
  誰知外夷未曾歸化,內亂卻已發生,淮南王安及衡山王賜,串同謀反,居然想搖動江山。虧得逆謀敗露,才得不勞兵革,一發即平。安與賜皆淮南王長子,文帝憐長失國自殺,因將淮南故地,作為三分,封長子安勃賜為王。勃先王衡山,移封濟北,不久即歿。賜自庐江徙王衡山,與安雖系兄弟,兩不相容。安性好讀書,更善鼓琴,也欲籠絡民心,招致文士。門下食客,趨附至數千人,內有蘇飛、李尚、左吳、田由、雷被、伍被、毛被、晉昌八人,最號有才,稱為淮南八公。安令諸食客著作內書二十一篇,外書三十三篇,就是古今相傳的《淮南子》。另有中篇八卷,多言神仙黃白朮。黃金白銀,能以術化,故稱黃白朮。武帝初年,安自淮南入朝,獻上內書,武帝覽書稱善,視為秘寶。又使安作《離騷傳》,半日即成,並上頌德,及《長安都國頌》。武帝本好文藝,見安博學能文,當然器重,且又是叔父行,更當另眼相看。當時武安侯田蚡,曾與安秘密訂約,有將來推立意,語見六十三回。安為蚡所惑,乃生逆謀。建元六年,天空中出現彗星,當有人向安密說,說是吳楚反時,彗星出現,光芒不過數尺,今長且竟天,眼見是兵戈大起,比前益甚。安也以為然,遂修治兵器,蓄積金錢,為待亂計。莊助出撫南越,安復邀留數日,結作內援。見六十二回。種種計畫,尚恐未足,乃更想出一法,密囑女陵入都,偵察內情。陵青年有色,又工口才,既到長安,借作內省為名,出入宮闈,毫無拘束。隨身又帶著許多金錢,仗著財色兩字,結識廷臣,何人不喜與交往?搶先巴結的叫作鄂但,系故安平侯鄂千秋孫,年貌相符,便與通姦。第二人為岸頭侯張次公,壯年封侯,氣宇不凡,也與陵秘密往來,作為膩友。
  偷得饅頭狗造化。陵得內外打通,常有密書傳報淮南。
  淮南王後姓蓼名荼,為安所愛。荼生一男,取名為遷,尚有庶長子不害,素失父寵,不得立儲。因立遷為太子。遷年漸長,娶王太后外孫女為妃,就是修成君女金蛾。見前回。安本意欲攀葛附藤,想靠王太后為護符,偏偏王太后告崩,無勢可援。又恐太子妃得燭陰謀,暗地報聞,遂又密囑太子遷,叫他與妃反目,三月不同席。自己又陽為調停,迫遷夜入妃室,遷終不與寢。妃遂賭氣求去,安乃使人護送入都,奏陳情跡,表面上尚歸罪己子。武帝尚信為真言,准令離婚。遷少好學劍,自以為無人可及。聞得郎中雷被,素通劍術,欲與比賽高低,被屢辭不獲。兩人比試起來,畢竟遷不如被,傷及皮膚。遷因此與被有嫌。被自知得罪太子,不免及禍,適漢廷募士從軍,被即向安陳請,願入都中投效。安先入遷言,知他有意趨避,將被免官,被索性潛奔長安,上書訐安。武帝遣中尉段宏查辦,安父子欲將宏刺死。還是宏命不該絕,一到淮南,但略問雷被免官事跡,並未訊及別情,且辭色甚是謙和。安料無他患,不如變計周旋,但托宏善為轉圜。宏允諾而別,還白武帝。武帝召問公卿,眾謂安格阻明詔,不令雷被入都效力,罪應棄市。武帝不從,只准削奪二縣,赦罪勿問。安尚且愧憤道:「我力行仁義,還要削地麼?」這種仁義,自古罕聞。乃日夜與左吳等查考地圖,整備行軍路徑,指日起軍。
  時庶長子不害,有男名建,年齡濅長,因見乃父失寵,常覺不平,暗中結交壯士,欲殺太子。偏被太子遷約略聞知,竟將建縛住,一再笞責。建更怨恨莫伸,遂使私人嚴正,入都獻書道:「臣聞良藥苦口,乃足利病,忠言逆耳,也足利行。今淮南王孫建,材能甚高,王後荼及太子遷,屢思加害,建父不害無辜,又嘗被囚系,日夜會集賓客,潛議逆謀,建今尚在,盡可召問,一證虛實,免得養癰貽患,累及國家。」武帝得書,又發交廷尉,轉飭河南官吏,就便訊治。適有辟陽侯孫審卿,嘗怨祖父為厲王長所殺,意圖復仇,淮南王長殺審食其事,見前文。便密查安謀逆情跡,告知丞相公孫弘。弘又函飭河南官吏,徹底究治。河南官吏,迭接君相命令,怎敢怠慢?立將劉建傳到詳細訊明,建將淮南罪狀,悉數推到太子遷身上,統是懷私。由問官錄供奏聞。安得知此事,謀反益甚。
  先是衡山王賜,入朝武帝,道出淮南,安迎入府中,釋嫌修好,與商秘謀。賜原有叛意,得安聯絡,也即樂從,因退歸衡山,托病不朝。安部下多浮囂士,亦屢次勸安起兵,獨中郎伍被,極言諫阻,安非但不聽被言,且將被父母拘住,逼令同謀,被尚涕泣固諫。至建被傳訊,事且益急,安仍向被問計,被乃說道:「方今諸侯無異心,百姓無怨氣,大王猝思起事,比吳楚還要難成。必不得已,只好偽為丞相御史請書,徙郡國豪傑至朔方,又偽為詔獄書逮諸侯太子倖臣,使民間聞風懷怨,諸侯亦皆疑貳,然後遣辯士四出誘約,或可僥倖萬一,還請大王審慎為是!」被不能始終力爭,也屬自誤。安決意起反,遂私鑄皇帝御璽,及丞相御史大夫將軍等印信,為作偽計。又擬使人詐稱得罪,往投大將軍衛青,乘間行刺。且私語僚屬道:「漢廷大臣,只有汲黯正直,尚能守節死義,不為人惑。若公孫弘等隨勢逢迎,我若起事,好似發蒙振落,毫不足畏呢!」
  正部署間,忽由朝廷遣到廷尉監。廷尉府中之監吏。會同淮南中尉,拿問太子遷。遷急稟知乃父,立召淮南相與內史中尉,一並集議,即日發難。偏內史中尉,不肯應召,只有淮南相一人到來,語多支吾。遷料知不能成事,待相退出,索性尋個自盡。趨入別室,拔劍擬頸,畢竟心慌手顫,只割傷一些皮膚,已是不勝痛楚,倒地呻吟。外人聞聲入救,忙將他舁到牀上,延醫敷治。安與後荼,亦急來探視。正在忙亂時候,突有一人入報道:「不好了!不好了!外面已有朝使至此,領著大兵,把王宮圍住了!」正是:
  咎由自取難逃死,禍已臨頭怎解圍?
  究竟漢使如何圍宮,待至下回表明。  

  衛青之屢次立功,具有天幸,而霍去病亦如之。六師無功,去病獨能戰捷,梟虜侯,擒虜目,斬虜首至二千餘級,雖曰人事,豈非天命!漢武諸將,首推衛霍,一舅一甥,其出身相同,其立功又同,亦漢史中之一奇也。淮南王安,種種詭謀,心勞日拙,彼以子女為足恃,而詎知其身家之絕滅,皆自子女釀成之。家且不齊,遑問治國?尚鰓鰓然欲窺竊神器,據有天下,雖欲不亡,烏得而不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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