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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康城]陣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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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8 17:39:3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酒局

  五星級酒店的包廂,陳巖推門進去,裡頭觥籌交錯。

  周思鴻朝她招手,跟眾人介紹,「跟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電視台的記者陳巖,我的一個朋友。」

  旁邊人很有眼力勁地站起來,「既然是周總朋友,陳記者,你坐周總旁邊吧。」轉頭吩咐服務員家椅子和餐具。

  陳巖落座匆匆看了一圈,沒有一個認識的。

  服務員給她倒果汁,周思鴻問:「有沒有什麼愛吃的?讓他們再上兩個菜。」

  「不用,我吃過了。」

  他看看她,笑了下,又要了兩三個菜,還點了份小西點。

  這邊剛說完話,對面有人下桌來到了周思鴻旁邊跟他敬酒。

  陳巖默默看著桌上人敬酒、奉承,過了會兒大概清楚在座的都是幾家公司老闆,坐在右手邊的三個中年人,是商務局和稅務局的領導,她有點面熟,但沒有接觸過,叫不上來名字。中途也有人和她敬酒,陳巖都以不會喝為借口謝絕了。

  看得出來,周思鴻在這席間很受捧,雖然年輕,派頭卻很足,席上人都敬他三分。

  「周總。」趁著周思鴻好不容易閒下來,陳巖見縫插針地說話。

  他偏過頭。

  陳巖停頓了一下,「其實我今天來找你是為了孫鵬的事,想請你幫個忙。」

  周思鴻拿起一旁邊的礦泉水喝了一口,心不在焉地問,「孫鵬的事?」

  「我想你對他應該有點瞭解,他是不會……」

  話未說完,又有人過來了。

  周思鴻輕聲說了句「等下再談」,笑著站了起來。

  桌上兩瓶茅台下去之後,有人拿著個玻璃小壺和小酒杯,紅光滿面地走了過來。

  「我本來打算跟周總你干一壺,但是美女記者要是願意幫你代勞,」他伸出捏著小酒杯的手,「她一小杯,我一壺,周總你說怎麼樣?」

  大家都嘻嘻哈哈笑起來,周思鴻也頗不以為意地笑了下。

  陳巖想了想,站起來,接過那個小酒杯,臉上帶著點淡淡的笑,「既然您這麼說,這杯我就幫周總代了。」

  一桌人一共喝掉了3瓶茅台,散席的時候有兩三個徹底醉了,被自己的司機歪歪倒到扶走。陳巖喝了三四小杯,跟著周思鴻走出包廂的時候已經渾身發燙。

  她拿著外套跟他進電梯,太陽穴因為酒精的作用突突跳。

  周思鴻在電梯裡說,「找個安靜地方聊吧,正好醒醒酒。」

  電梯到達的一層都是客房,助理去開門,周思鴻進了屋。陳巖在房門前遲疑了一下,跟了進去。

  他在沙發上坐下,鬆了領帶,抽煙。

  他的助理把給他們倒了兩杯水,靜默著出去了。

  「喝點水。」他夾著煙的手把杯子放到陳巖面前。

  「謝謝。」

  「平時不怎麼喝酒?」

  陳巖點頭。

  房間很安靜,周思鴻的臉遮掩在煙霧後面,事務性的語氣:「小孫的事之前有人跟我匯報過,具體的我倒是沒問。如果他確實沒做,早晚會水落石出。你不用太急。」

  「我來,其實是想請周總幫忙。」

  「你認為我可以怎麼幫?」

  柔和的光線下,他翹起腿,半倚著沙發背,平定地看著她。

  「我們一直在辦保釋,但是辦不下來。如果你願意出面做個保,公安那邊應該會鬆口。」

  周思鴻探下身彈了彈煙灰,「我不知道你清楚不清楚,他從我這走的時候,說不干就不幹了,也沒跟我支會一聲。出於情面,我當然希望這個事不是他做的。但是事實到底怎麼樣,其實我也不能確定。」

  陳巖看著他,默不作聲。律師和她說了,孫鵬從周思鴻這裡辭職的時候,確實沒有走程序,這一點對他目前的處境很不利。

  陳巖不會求人,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無話可說。

  過了會兒,她站起來,「謝謝。那我先走了,打擾了。」

  走在玄關處,周思鴻叫住她,「陳巖。」

  他走過來,把她落在沙發上的外套遞過去,「找輛車送你。」

  「不用麻煩。」

  「我不幫忙,就生氣了?」他沒有再繃著公式化的語氣。

  陳巖淡淡笑了下, 「沒有。」

  「很多事情並不是只有一個解決方法,這個社會,事在人為。就看你想不想辦成它,願意花多大的力氣。」

  「……」

  他看著她,輕佻地撥了下她垂在額前的一簇發,「我挺喜歡你的,知道的吧?」

  陳巖猝不及防,身體一僵,「周總,你喝多了……」

  她拉門的時候,他長臂一伸,抵住門板,注視著她。

  「跟我吧,我對你不會差的。女孩子要對自己好一點,哪個男人捨得自己的女人在外面像你這樣子。」

  淡淡的酒氣縈繞在二人之間,跟隨著呼吸擴散開來。

  因為緊張和害怕,陳巖的心猛烈跳起來。

  「你要是想,我明天就能把人弄出來,我是真挺喜歡你……」

  人罩下來,想伸手摸她的臉,她反應極快地用力一把推開,擔在手臂上的外套「呼啦」一下滑落在地。

  心中泛惡,冰冷冷吐出三個字,「你讓開。」

  周思鴻盯著她看了幾秒,拍在門板上的手滑到扶手上,無所謂地拉開了門。

  漆黑的冬夜,她逃似地離開酒店,上了出租車。

  車裡暖氣很足,心裡卻冷得發抖。

  她不知道跟著個醉酒的男人進房間要承擔的風險嗎?她不知道他對她有所圖嗎?她都知道,恰恰是因為知道,才天真的抱著一絲僥倖和幻想,而事情的發展卻還是走向了最糟糕的方向。

  她把事情弄得更糟了。

  車子很快就開進了小區,司機懶懶說,「前面有車,不好調頭,這裡下好吧。」

  堵在前面岔路口的是一輛高爾夫,再一看車牌,竟是馮貝貝的車。

  陳巖給了錢,過去敲敲車窗。

  上車後,馮貝貝很訝異:「你外套呢?」

  陳巖搖頭,「你怎麼來了?」

  貝貝看看她,反問,「孫鵬的事為什麼沒告訴我?」

  貝貝在台裡聽說陳巖最近到處在找公檢法的人,才知道了事情的大概。上次見面後,她們已經很久沒有交心。

  「忘記和你說了。」此時此刻,面對馮貝貝,陳巖心裡有點亂。她目光直視著前方,手上握著手機。

  馮貝貝醞釀了一下,緩緩道:「你知道,我在這裡沒有什麼朋友,目前我朋友排位裡面,你就是第一個。」

  她半玩笑半認真地說,「我們有一段時間沒一起玩了……我不想因為其他的東西讓我們之間有芥蒂,你感情生活的好和壞,我都不會再過問。你要是真認定孫鵬,我以後也會把他當自己人看。我來就是想告訴你,我很珍惜我們的友情。」

  陳巖頭腦發脹,心中卻劃過一道細細的暖流。

  在這個寒風徹骨的晚上,她終於找到了一處溫暖的、可避風的地方。

  陳巖思慮了一番,用平和、簡易的語言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馮貝貝。她說得對,不應該有什麼東西讓她們的友誼有芥蒂。當然,過程裡,她沒有講今晚周思鴻的失態,怕刺傷馮貝貝。

  然而馮貝貝是什麼人,陳巖有所保留的三言兩語之間,她很快就有了一種女人的直覺。再去聯想之前的點點滴滴,那些曾經一閃而過的念頭,她對整件事有了自己的理解。

  半夜裡電話響起來,周思鴻在沉睡中迷迷濛濛接了。

  「開門。」

  他躺著反應了幾秒,慢慢睜開眼,「貝貝?」

  「嗯。」

  緩了會兒,他下床套浴袍,開了門。沒看她一眼,他走到沙發邊坐下,把落地燈調到最暗,瞇著眼適應了會光線,摸出一根煙點上。

  馮貝貝在他對面坐下,在一屋子酒氣裡微微蹙著眉。

  「那麼多女的搶著往你身上撲,你有必要這麼做麼?你想要我多難堪?」

  周思鴻抽了兩口煙,清醒了點後,看看她,像是沒有聽到她的話,「最近過得怎麼樣?」

  這個突如其來、不鹹不淡的關心,讓馮貝貝氣不打一出來,怒極反笑,「周思鴻,你以為你是誰?我過得好不好和你有什麼關係?」

  「確實沒什麼關係了,這麼晚來找我,幹什麼?」

  「給我離陳巖遠一點。」

  他看看她,靜默了一下,淡淡問,「聽人說你要結婚了?」

  「……」

  周思鴻捏了下眉心,把煙蒂按熄,聲音低沉而暗啞,「前陣子有人跟我說,你拿了個孩子,是不是我的?」

  昏暗的光線下,馮貝貝的臉依然美麗、驕傲,卻因他的話有一瞬間的緊繃。

  想笑一下,但是沒有笑出來,她的聲音是刻意保持的平靜淡然。

  「是又怎麼樣,你在乎?還是想要彌補?」

  周思鴻卻是認真的,「可以。以前一直說要換車,還想換麼?」

  他是個玩家,女人見識多了,誰真心誰假意,心裡一清二楚。現在,馮貝貝開口要輛百來萬的跑車,再或者貪心點要個房子做補償,他都會給。在一起的時候,她沒貪過他什麼,也沒跟他耍什麼心機。他從不虧欠跟過他的女人,收尾收的都還算漂亮,沒交過什麼惡。

  他受女人喜歡,不光是因為有錢。他英俊多金的同時,還放得下身段、溫柔慷慨。喜歡你的時候能把你像菩薩一樣捧著,但厭了你的時候又是水火不進的樣子。那時候,馮貝貝正是因他的忽冷忽熱才不受控制的患得患失。

  分手之後,他們發生過一次關係。有時候你以為有些事永遠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但它就是突如其來地發生了。就那次,馮貝貝懷孕了,想也沒想去拿掉了。一條生命的代價讓她徹底從這段無望的感情中脫離出來,不再有任何藕斷絲連。孩子的事她誰也沒告訴,不知道他從何得知。

  馮貝貝的臉上竭力做出漠然的表情,站起來,像以前一樣甜甜笑了,「不要急著還,今天的債以後都會有人幫著討。周思鴻,我等著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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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8 17:39:5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回家

  「陳巖,你這個黑眼圈不得了啊,出鏡都不能看。晚上做賊去了?」

  上午在辦公室開完選題會,主任看看陳巖,提醒道。

  陳巖笑笑。

  「好了,都忙起來吧。今天陰天,趕快把事情都在上午做了。」主任站起來,拍拍屁股走了。

  聚在一起的記者攝像們懶懶散散各自忙去,出門的出門,打電話的打電話。

  過了會兒,坐在後面的同事拉了把椅子湊到陳巖旁邊。

  陳巖停下手裡的事,轉過身。

  他湊近她,壓低著聲音說,「哎,你那個事我跟我舅舅說了下,他說下午瞭解之後給我回頭。」

  「謝謝。要是有什麼需要打點的地方,你直接說。」

  「不用不用,自己家親戚,還不知道幫不幫得上忙,畢竟他已經不在局裡了。」

  陳巖點頭,「不管怎麼說,先謝謝了。」

  上午去市政府開完會,陳巖直接去了圖書館。

  這幾天晚上都是強子接孫飛下班,他先把他帶去店裡吃晚飯,店關門的時候再把他帶回去一起睡覺。陳巖晚上都會去看看他。前幾天晚上,孫飛突然大鬧著要找孫鵬,又開始用頭撞牆,後來他鬧累了睡著了,醒來之後又忘了。

  前台的人看見陳巖進來笑了笑,低聲說,「在裡面收拾著呢。」

  「好,謝謝。」

  閱覽室裡只有一個老年人坐在窗口的位置坑頭看報紙,陳巖走過去,他朝她看看。

  空氣裡是沉鬱的書本氣味,從一排排書架旁走過,她看到了最裡面蹲在地上的孫飛。

  等走近了,孫飛才抬頭看看她,沒有說話,又低下頭把身旁的一摞書按照名錄放到指定位置。對他而言,這項工作是有一定難度的,但是館長說孫飛現在做得越來越好了。

  陳巖看著他認真耐心的樣子,沒有打岔,反身背靠到書架上,望向窗外。

  外面的天空放晴了,陰雲散開,一片陽光照進來,落在窗台上,細小的塵灰靜靜飛舞。

  半小時後,孫飛都收拾好了,他們在旁邊的書桌旁坐下。

  陳巖從包裡拿出隨身攜帶的保溫杯,倒滿一小杯蓋給他。

  「有點燙……」

  他渴了,喝的急,被燙了一下,改為輕抿一小口。

  陳巖淡淡笑了下。

  孫飛雙手捧著杯蓋子,一小口一小口啜著水。

  陳巖就這麼拄著頭,淡淡看著他。其實他們兄弟倆的五官是很像的,如果孫飛是這個正常人,他現在會坐在這裡悠閒地喝著水麼?一定急瘋了吧。

  空蕩的閱覽室,安靜的陽光,老舊的書香味,陳巖忽然就犯困了。

  她把上半身伏下來,頭枕到交疊的雙臂上,「我休息會兒,等會帶你去吃飯。」

  孫飛雙眼滴溜溜看著她,看見她閉上了眼睛。

  他雙手輕輕在桌上放下杯蓋,沒發出一點聲音。

  中午他們在附近的沙縣小吃店裡點了三兩餃子、兩碗牛肉粉絲。

  店裡人不多,沒暖氣,沒人脫外套。

  陳巖吃了幾口粉絲,一抬頭,看見幾滴醋正順著孫飛嘴角、下巴往棉衣上墜,眉一皺,扯了截卷紙就去接那醋汁。

  電話在包裡震起來。

  「頭低下來一點吃,不要弄身上。」陳巖把電話放耳朵邊,注意力還在孫飛身上。

  話筒那邊的人聲有些激動,陳巖聽了兩句,臉色驟變。

  孫飛沒有很聽話,還是把醋滴到了身上,可她看著在他胸前化開的那個墨點,已然懵了。

  後廚裡冒出的陣陣白煙將把店內熏暖了,所有食物的香氣生動地往鼻子竄著,兩個外地人正說著她聽不懂的方言,卻那樣順耳。

  陳巖麻木地重複了幾句謝謝,那邊掛了線。

  她握著手機,把孫飛面前剩下的半碗牛肉粉絲挪到旁邊,把餃子推他面前,「那個不吃了,把餃子吃了,吃飽送你上班。」

  孫飛看看她,微微歪了一下頭,聽話地繼續吃餃子。

  安置好孫飛,她打車去了孫鵬家。

  侯律師在電話裡激動地說,他中午正在公安那邊瞭解情況,突然說可以辦取保候審了。他怕情況有變,沒來得及通知陳巖,當即就墊錢給孫鵬辦了。他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孫鵬和他剛上馬路。侯律師讓他和她說話,他在電話裡和只她說了一句,就把手機還了回去。

  他說,「好好上班,我到家了給你電話。」

  她還怎麼好好上班?他剛出來,連家裡的鑰匙都沒有。

  急匆匆地上樓,鑰匙剛□□鎖孔,門卻開了。

  門裡露出了強子的笑臉。

  他趕緊迎她進來,「我就知道你要來。」

  陳巖看見他第一反應是愣了下,轉瞬也笑了,「他人呢?」

  「洗澡呢,去店裡跟我拿鑰匙,我就一起來了。」強子看看陳巖,「既然你來了,我就先走了,店裡也沒人看著。」

  「好。」

  強子臨走時又低聲囑咐了句,「嫂子,你給他做點吃的,估計中飯沒吃呢,讓他在店裡吃,非急著回來。」

  陳巖點點頭,「放心,你路上小心點。」

  強子笑笑,把外套拉鏈一直拉到頭,「我晚上再來。」

  打開冰箱,麵條吃完了,裡面還剩一棵大白菜,兩個西紅柿,一點昨晚的剩飯,一根香腸。

  陳巖把東西拿到廚房,想了想,決定做個蛋炒飯、燒個大白菜香腸片。

  孫鵬洗完澡出來,強子不在了,桌上是陳巖的包,椅子上是她的灰色大衣和藏青色圍巾。

  廚房傳來一陣熱油的響聲,他循著聲音走過去。

  她紮著馬尾,背對著他,不知道在鍋裡炒著什麼,一旁的灶台上還煮著一鍋東西。冬日的正午照進來的一片陽光透過玻璃,折在地上和牆上,她的後背隨著動作,有時在光裡,有時在光外。

  過了會兒,他聞出了蛋炒飯的味道。

  忽然,她揮著鍋鏟的胳膊不動了,剛下鍋的隔夜飯在油鍋裡滋滋跳動著。

  停頓了下,她慢慢轉過頭來。

  他們靜靜的四目交對。

  沉默裡,孫鵬淡淡笑了下,「下午不上班?」

  「請假了。」

  想說的太多,忽然之間,都堵在了喉嚨口,不知道從何說起。

  油鍋還在響,陳巖說,「出去吧,已經好了。」

  回身在鍋裡翻炒幾下,關火裝盤。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陳巖覺得孫鵬瘦了一些,臉上的輪廓更分明了,頭髮好像也長長了一點,剛洗完澡,濕漉漉的,捲著白色的霧氣。

  他大口吃著飯,低下來的脖子也是濕的,幾滴水珠從鬢角處緩緩滾下來,她看見了,用手指幫他揩去。

  他頭也不抬地捉住她的手,手心相貼,十指交扣,握得密不透風了才放到腿面上。

  他就這麼一邊握著她的手,一邊默默把飯吃完了。

  吃完了飯,他們一起和衣躺在他的小床上。

  窗簾拉著,室內有小小的昏暗。

  陳巖頭靠著他的肩,他一手摟著她,一手緊握著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

  「沒受欺負吧?」

  「沒有,我這樣的個頭,沒人會來找事做。」

  「這次取保候審之後,可能還是要想些辦法。」

  「嗯。我自己來。」

  他不想和她說謝謝之類的話,凡是能說出口的東西,都太輕了。

  他低下頭,看著她眼中的倦意,吻了一下她的額頭,「下午不上班沒事吧?」

  「請好假了,不要緊。」

  「那睡會吧,睡醒了再說說話,5點一起去接孫飛。」

  陳巖無聲笑了下,「他一定開心得不像話。前幾天剛鬧了一場脾氣,我們已經快治不住他了。」

  「你呢?」

  「什麼?」

  「開心麼?」

  她身體挪動了一下,額頭抵住他厚實的肩,悶聲問,「你覺得呢?」

  周圍陷入一片安靜。

  他粗厚的手掌摸了摸她的頭,側身抱住她,在她被黑髮掩埋的臉上找到她的唇,輕輕地、溫柔地吻住。

  吻著吻著,正動情的時候,嘴唇卻抖得嘗到了一絲鹹味。

  他捧著她的臉和她分開一點,看清她臉上濕濕的淚跡。

  「對不起……」孫鵬聲音暗啞。

  陳巖閉著眼睛,輕微搖了搖頭。

  明明是開心,眼淚卻突然來了,帶出那些刻意淡化掉的委屈。

  孫鵬心臟像是被人揪了一把,眼睛發酸,把她緊緊抱在了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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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8 17:40:2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章 吃飯

  他們一起在這張小床上昏昏沉沉睡著了。

  這一覺睡的太沉,醒來的一瞬,陳巖恍然還置身夢中,看了眼旁邊還在熟睡的人,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再回想一上午發生的事,感覺這一天格外長。

  窗外已經暗了,臥室裡悄無聲息。

  她一直枕著孫鵬的胳膊,後腦勺已經有點出汗。怕他醒來手麻,剛準備調整個姿勢,他卻被驚動了,一個側身,又抱著她的後腰把她摟緊了。

  陳巖身體沒動,手伸長了去摸放在床頭的手機,看了看時間。

  孫鵬已經醒了,閉著眼問,「幾點了?」

  「快4點了……起吧,還要去接孫飛。」

  「嗯。」他鼻子裡應了一聲,身體凝然不動。

  不能再拖了,她掙脫開他的束縛挪上去,坐起來,背靠到床頭,理了理亂蓬蓬的頭髮。

  孫鵬翻身平躺開來,手搭在額上,慢慢睜開了眼。

  陳巖伸手撫摸他的臉,短短的鬍渣刮擦著手心。

  「睡飽了麼?」孫鵬沒吭聲,捉住她的手,輕輕捏了下她的虎口,又親了親指尖,撐著手臂慢慢從床上坐起來。

  他扭頭看看她,「走吧,去店裡吃晚飯。」

  但他們出了門才發現,外面已經降溫了。風呼啦啦刮著,陳巖的大衣不克風,加上剛睡醒,風一吹,身體不禁打了個抖。

  從家裡去區圖書館很近,徒步十分鐘不到,打車反而耽誤時間。

  孫鵬牽著她的手,知道她冷,只能擁著她走快點。

  他把她圍巾的尾巴繞到脖子上去,給她裹嚴實了。

  「別,這個不是這樣系的。」陳巖阻撓。

  他沒睬她,「聽話,都這麼凍了還要什麼漂亮。」

  「……」

  孫飛見到孫鵬後沒有表現出什麼巨大的情緒變化。他歪著腦袋看著他,眼睛裡亮晶晶的,叫了一聲「鵬鵬」。

  孫鵬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大力在他頭上摸了下,「餓不餓?」

  孫飛點頭。

  孫鵬幫他把布袋子裡的東西妥妥整理好了,掛到他肩上,「走了,去吃飯。」

  孫飛點頭,轉臉跟正在做收尾工作的管理員說,「走了,跟鵬鵬吃飯。」

  管理員笑笑,「好,你吃飽一點,明天見。」

  三個人到了店裡的時候,裡頭已經人聲喧囂,霧氣騰騰了。

  強子正在給一桌客人點單,看見孫鵬他們進來,他笑著朝吧檯上的服務員喊起來,「小雲小雲,快過來幫忙!」

  他把紙筆扔給匆匆過來的服務員,帶著孫鵬他們往窗邊的位置去。這張桌子是今晚特意留下的,幾個冷盤都擺好了。

  剛說了兩句話,那邊桌子又有人叫起來。

  強子回頭喊道,「就來就來……」又看看陳巖問,「嫂子,吃什麼菜,我去叫廚師弄。」

  陳巖脫下圍巾、外套,「隨便,看著弄就行了。」

  孫鵬給陳巖和孫飛倒了熱水,跟強子說,「我去廚房,你顧著前面吧。」

  「行,」強子急著走過去,又回頭道,「你叫他幫我弄個肥腸,油放重點。」

  孫鵬去廚房點了菜回來,沒來得及坐下,那邊又開始叫人,服務員已經忙得焦頭爛額。

  他手碰了下陳巖肩膀,「先吃點冷菜。我幫個手。」

  陳巖點頭。

  看他過去了,陳巖夾了些牛肉片放孫飛碟子裡,放下筷子,眼神又不自覺地飄到了他身上。他弓著背,正在給客人點單。

  就這麼呆呆看著,心裡忽然很滿足。

  什麼是幸福?

  有人與你同行、為你奮鬥,你們抬起頭,能看見高不可及的山頂上,閃著希望的光,這就是幸福。

  孫鵬轉過頭朝她看過來,陳巖對著他笑了一下。

  幸福不是那個山頂,是我們並肩的過程。

  認定了你,不管你遇到什麼困難,我都會幫你,和你一起走下去。

  「來來來,大家一起先乾一杯!」強子高舉起酒杯,大聲吆喝。

  案子雖然還沒有結束,但人安全回來了,他已經迫不及待要慶祝,這段日子,過得太過晦暗。

  四隻杯子輕輕相撞,濺出啤酒的泡沫。

  舉著白開水的孫飛傻傻笑起來,那笑聲頻率穩定,幹幹笑了五六秒,吸引了旁桌人的眼光。

  強子、孫鵬和陳巖互看一眼,毫不在乎地都跟著笑了。

  強子問,「孫飛,要不要喝酒?」

  孫飛眼睛一亮,愣了下,抿著唇點頭。

  他把酒杯遞到他嘴邊,他抿了一口,一瞬間,臉上皺成一團,轉頭對著旁邊「呸呸呸」。

  陳巖和強子都笑了,孫鵬把白開水給他,帶著笑意問,「還喝不喝了?」

  孫飛猛灌水,猛搖頭。

  他是小孩子的胃口,無法懂酒的樂趣。

  酒本身是不好喝的,人們喝它不是為它本身的味道。酒精能放大喜悅,釋放悲傷,它能讓一個理智壓抑的成年人在無需偽裝的樂園中停留放縱。

  強子和孫鵬一杯接著一杯,把所有要說的話、所有兄弟的情義都放在了酒裡。

  陳巖跟著他們一起喝,但她酒量不好,沒有逞能,三杯啤酒下去,就收住了。

  強子喝得興致起來了,還要敬她,孫鵬拿過她面前的杯子仰頭就是一口。

  強子喝的面紅耳赤,抽著煙,湊到孫鵬耳朵邊說,「鵬哥,你知道我最高興的是什麼嗎?」

  孫鵬笑笑,用牙開了一瓶,給他倒滿,「強子,不說話,喝酒。」

  「不!」強子手一揮,「你讓我說!」

  他紅著眼睛,指著孫鵬,靜默了一下,「我他麼最高興的就是交了你這麼個兄弟!那些偷雞摸狗下三濫的事你絕對不會做!」他手指點點孫鵬,「我告訴你,我他麼最高興就是有你這麼個弟兄!陳巖!」

  陳巖被他叫的一驚。

  他轉頭看著陳巖,「你千萬不要辜負我兄弟,你辜負他,就是跟我強子作對!」

  這話是哪跟哪?

  陳巖有點哭笑不得,知道他喝多了,往自己杯子裡倒了點酒,舉起杯哄著他,「你放心強子,我不會辜負他,只要他不辜負我。」

  孫鵬也已經喝多了,沉著頭,意識還是清醒的。

  他聽見她的話,慢了半拍後抬起眼,「說什麼傻話。」

  陳巖笑了下,把杯子往唇邊送,他抓住她手腕子,「不喝了……」

  她拿開他的手,「這是我敬強子的,不能不喝。」

  陳巖慢慢站起來,朝著對面的強子雙手舉杯,聲音不大不小,「張強,我敬你,這些日子要說的話,都在這杯裡面了。」

  「嫂子,你好樣的!」強子站起來,朝她豎了豎大拇指,一口氣又乾了一杯。

  喝到最後,店裡的客人已經走光了,孫飛也開始坐不住。

  陳巖看著地上歪七八倒的酒瓶子,孫鵬和強子兩個人已經喝了兩箱多,還在繼續。

  他們是難得放縱的人,不想掃他們的興,她帶著孫飛去旁邊給他調電視看。

  強子看看坐在店那頭的陳巖背影,給自己和孫鵬又倒了一杯酒。

  上了幾趟廁所,洗了幾次臉,又吃了點菜,他的酒反而醒了。

  跟孫鵬碰碰杯,他說,「鵬哥,你記不記得,去年過完年回來,我們在你家……我們一共喝了4箱啤的,珍珍酒量好,一個人就幫著我們喝了一箱……」

  陡然提起孔珍,頭沉沉的孫鵬差點沒反應過來,把這個名字在心裡過了遍,他問,「珍珍她最近怎麼樣?」

  強子說,「不知道。」

  「沒聯繫你?」

  強子搖搖頭,兀自乾了一杯,「她換工作了,電話也換了。這陣子忙著你的事,我也沒去她住的地方看,不知道還在不在。」

  強子揉了下眼睛,又點了根煙,「她不跟我們玩了才發現,還怪想她的。」

  孫鵬瞥了眼強子,也側頭點了根,吐出口煙霧,淡淡問,「看上人家了?」

  強子悶悶抽了兩口,憋出一句「不知道」。

  孫鵬低著頭,看著煙頭頂端緩緩由光點燃成灰。

  他忽然想起和孔珍的最後一次見面。

  她問他,如果沒有陳巖,他會不會和她在一起。

  他跟她說,他從來不去想會有如果。這個世上也從來沒有如果。

  強子說,「我上回見到珍珍,覺得她不一樣了。」他自嘲地笑笑,「都有點不認識了……」

  孫鵬舔了舔嘴唇,抽了幾口煙,說,「我明天去幫你找找她。」

  強子搖頭,「不要了,你的事還沒忙完呢。我明天自己去找,我有話問她。」

  他跟孫鵬碰碰杯,一杯一口悶。

  他繼續說,「這些個從鄉下出來打工的女孩子,怕就怕被拐。苦日子過多了,票子、車子、房子往她們面前一放,腦子就不分黑白了,好壞都不知道了。年輕漂亮的小姑娘誰不喜歡,等老了怎麼辦,也不想想以後……」

  孫鵬凝視著窗外的黑夜,默默抽著煙,腦子裡空空蕩蕩,只有酒精在竄,竄得他腦仁發脹。強子說什麼他已經聽不進去了。

  等一根煙抽到屁股的時候,有人驀地拍了拍他手臂,他才麻木地抬起眼。

  陳巖手按在他肩上,瞥一眼攤在桌上的強子,「你怎麼把他喝成這樣了?」

  孫鵬清醒了點,「孫飛呢?」

  「趴那睡了。」

  孫鵬撐著桌子站起來,陳巖扶住他。

  「還走的了嗎?還要送強子回去。」

  他站好,摟住她,「我沒事。不送了,到隔壁去開間房。」

  這條街上就有一家快捷酒店。

  「也只能這樣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孫飛被叫醒,鬧著脾氣跟著他們一起去了酒店。陳巖看他們三個人醉的醉、困的困,索性開了兩間標間,讓他們一起不回去。

  把強子送房裡的時候,孫飛一看見床就倒了上去,孫鵬就讓他和強子一間了。陳巖明天上午有事,材料還在家,原本想打車回去,孫鵬說回去可以,他要送。他不可能讓她一個人夜裡回去。

  沒法和喝醉了的人比強,陳巖想想作罷,就明天早點起回去拿吧。

  她先去洗澡,出來的時候,孫鵬已經和衣倒在床上睡著了。酒後的呼吸很重,身體跟著一上一下起伏。她叫了他一聲,毫無反應。

  她沒有再叫,幫他費力地脫了外套和鞋,蓋上被子。

  陳巖在另一張床上躺下,關了燈。

  窗簾沒有拉嚴,縫隙透進一束月光,斜斜落在地上。

  她看著那束光,漸漸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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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8 17:40:3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章 靜夜

  暖氣打得很高,半夜裡,孫鵬睡得滿身是汗,翻了幾回身。

  褲子像是綁在腿上,很不舒服,最後被難受醒了。

  他醒來的時候頭還很重,酒已經醒得差不多,喉頭異常幹渴。

  轉頭看看,陳巖睡在隔壁床上,背對著他,一隻手臂露在被子外,黑髮遮住了半片肩膀。

  房間裡的氣味很不好,他身上的味道更甚。

  輕聲下床,撩開窗簾,街道還沉浸在茫茫然的深夜中。他拉開一點窗換氣,藉著白色的月光,看見桌山有沒開的礦泉水,喝了大半瓶,去了浴室。

  陳巖睜開眼睛的時候,孫鵬正一動不動的坐在她床頭的地上。他看著她,一隻手搭在她床沿邊。

  他像是剛洗完澡,身上套著寬鬆的浴袍,頭上臉上掛著水珠,眉睫濕潤。

  房間裡泛著淡淡的白光,他的眼神那樣溫柔,以至於她陡然在夢中醒來的一刻,沒有絲毫的驚慌與害怕。

  他沒有想到她會忽然醒來。

  她一側的臉壓著頭髮貼在枕上,睜著眼睛,凝然不動地接收著他的注視。

  他看著這雙清亮的眼睛,想起了她流淚的樣子。

  一片靜止中,他伸手過去,向後捋了下她的發,手掌停留在她的面頰上。

  粗糲的掌心帶著些溫熱,她輕微眨了下眼,目光裡多了一分依戀。

  孫鵬心中悸動,有些癡迷地看著她,拇指摩挲了下她的嘴角,欺下身,在她姣好的額頭上輕輕一啄,又去親她的鼻尖,上唇翹起的部分。

  這三個吻都很輕很輕,像羽毛般,乾燥輕微的拂過。

  他要離開的時候,她伸出手臂勾住他了的脖子,無聲地把他拉向自己。

  被子軟軟地滑下半截。

  他抱住她,手觸摸到的是一片光滑□□的後背。

  「想麼?」他問。

  陳巖沒有出聲。

  他的下巴在她脖子裡蹭了一下,騰出手脫掉浴袍,上床躺到她身側。

  床輕微的吱呀一聲,他在被子裡完整地抱住她。滑下去,在那些諳熟於心的曲線上親吻、撫摸,克制地慢慢尋找濕潤。

  起起伏伏的感覺下,陳巖拱著身體偏過頭去,望向漾在牆上的一片微光。

  那光影和風一起自窗外來,像河面上接近消散的漣漪,像此時此刻身體裡泛起的,細密而強烈的層層感知。她唇微張,在慌亂中捉住他的肩。

  他上來,架起她一側的腿,把自己緩緩送進她的身體。

  律動中,他箍著她腰的手忽然鬆開,甩開覆在他們身上的被子,涼意湧來的一瞬,用力握住了她一隻乳、房。

  「親我……」

  他上身有意與她分開一些,虎口輕輕卡著她的下顎,汗淋漓的手臂壓在她身前。

  她低下頭去,唇靠上他的鎖骨,用舌尖抵了一下,生疏地挑逗。

  他控住她的脖頸令她抬起頭,狠狠親了下去。

  在他的汲取中,她敞開身心,將自己最隱私、最真摯的部分,全然托付出去,毫無保留。

  做的是最快樂最親密的事,可心裡卻有一分哀傷,那是無法與他分享的孤獨與彷徨。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陷在自己無法掌控的節奏裡,在每個想推開他的疼痛瞬間,想要更緊的擁抱,更隱秘的深度。

  每一下充實都伴隨著離去的空虛,每一個快感背後都是稍縱即逝的火光。明明在歡愛,卻覺得不夠、不夠、還是不夠。一切世俗意義都成虛無,身體裡只剩一注貪戀,想要性,或者是比性更深的佔有。

  當我不被你佔有,我便是失去。

  外面的風大起來,窗簾一角呼啦翻飛,注入一陣涼風。

  他平躺著,她頭枕在他小腹上,任長髮鋪在他身上。

  過了好一會兒,他半抬起身,拽過被子蓋到她身上。

  「熱……」她推開。

  渾身已被汗濕透,就想吹一點風。

  「蓋下肚子……」他扯了下被子角,遮到她腹部。

  她是真的熱,微微動了下,讓被子不著痕跡地滑了下去。

  他抱著她的身體一把把她撈上來,攏住她的肩,手搭到她腰上,若有似無地遮住她腹部。

  「睡吧。鬧個鬧鐘,早上我幫你回家拿東西,放你們門衛那邊。」

  「跟我說說你以前的事吧……」

  她閉上眼睛,喃喃。

  「想聽什麼?」

  「嗯……都做過什麼工作?」

  他看她有了睡意,拉過被子扯到她身上。

  他想了想,輕輕說,「很多……剛從家裡出來的時候,跟別人一起去深圳打工,差一點入了飛車黨。年紀太小就容易被騙。」

  年紀小,一個人在異鄉娛樂也少,和他年紀相仿的打工仔約他晚上一起飆車玩。他沒有自己的摩托車,他們就借車給他騎。互相之間熟了,有天晚上在外面,騎到半路上,他們忽然跟他說,有個騎車賺錢的方式,想不想一起。他問是什麼,他們笑笑,什麼都沒說,只說特別容易,叫他跟著看。

  上了馬路,路邊有個女人邊走邊打著電話,他們忽然加速衝上去拽她的包。

  女人在驚嚇中死死護住包,和他們撕扯。有個人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了一把匕首,胡亂朝她揮了幾下,幾聲大叫。

  看著流血慘叫的女人,孫鵬離著幾米遠,當時就傻了,反應了兩秒才全力加速跟上去。

  幾個人騎了老遠才停,在曠地上嘻嘻哈哈笑著分贓。

  其中一個拿出一張50塊和包裡一瓶吃了一半的口香糖給他,笑著說,「給你個綵頭,以後大家一塊玩,好東西多的是。」

  他沒有拿,渾身冷汗淋漓。

  跟他玩的比較好的一個朝他笑笑,「幹什麼,嚇傻啦,還不拿著。」

  他愣了一下,轉身要走。

  幾個人互看一眼,悠悠地上前攔住他,變了臉,「幾個意思?」

  他說,「我不幹。」

  「你他麼說不干就不幹?再說一次給老子聽聽?」

  他重複一遍,「不幹。」

  都是20歲左右的年輕人,其中兩個上來就朝著他動手,他塊頭大,他們一下子制不住他,一起都上來了,在地上圍著他踢打。

  氣頭上,有人要動刀子,被帶他入伙的人攔住了。

  「算了算了,不要鬧出人命了。」

  「媽的,說算就算?他說出去怎麼辦?」

  那人朝他身上狠狠踩一腳,「他跟誰說去,孬貨一個。」

  有些路,不是人選出來的。紛雜的世間太多誘惑與變數,當你意識到你在一條錯路上時,覺得自己沒法回頭了,其實是可以回的。

  只是回頭的路很苦、很難,你怕。但咬咬牙,扛過去,回也就回了。

  幾輛摩托車轟轟離去,他忍著劇痛從地上爬起來,身無分文,半夜才回到出租屋。

  那次之後,只要聽人說是來快錢的事,他都長了個心眼。

  隨著年紀和閱歷的增長,後來遇上的那些人,什麼人是正,什麼人是邪,他差不多看兩眼就有了分辨。

  後面的一路雖然依舊坎坷,但也算平平穩穩。這個社會,只要肯吃苦,想賺錢是不難的。輾轉換了兩個城市,日子安穩了一些,他回老家把孫飛帶了出來。

  家裡人原來還催著他回去結婚,他帶走孫飛後,他們反而不催了。

  外人看來,孫飛是包袱。對他而言,孫飛何嘗不是他在異鄉的陪伴。

  窗外天光漸漸亮起來。

  孫鵬看看懷裡安睡的人,心中一派安寧。

  也許,老天真的是有眼睛的。

  他清清楚楚地看著你一路向前,洞悉你內心所有的抉擇。他把最好的東西藏在某一處,你要是走錯了,就永遠撞不上。

  陳巖醒來的時候,孫鵬人已經不在了。

  她洗澡穿衣,和隔壁剛起來的強子、孫飛說了幾句話,直接去了台裡。

  開完早上的選題會,一個女同事跟她說,「今天心情看上去很好啊,發生什麼好事了?」

  「啊?」

  「開個會,不知道傻笑多少回了。」

  陳巖笑笑,沒說什麼。

  上午做完了事,她想給孫鵬打個電話,忽然想起他的手機當時給派出所收走了,還沒拿回來。她打給強子問他在不在店裡,打算和他一起去找一趟侯律師,跟進案子的最新進展。

  誰知道他人不在店裡。

  陳巖有點納悶:他能跑哪去?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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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8 17:42:2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章 矛盾

  散打館上午沒什麼客人,工作人員都在忙著收拾整理。

  前台年輕的小妹妹看見孫鵬有點小驚喜,問他怎麼這麼久都不來玩了。

  孫鵬靠著檯子和她寒暄了兩句,問道,「聽說珍珍走了?」

  她一聽,原來是為了珍珍來的,心裡的熱火勁有點下來了,「啊,走了一陣子了……前段時間你那個朋友也來問過。」

  「強子?」

  「嗯,好像是吧。」

  「你們現在和珍珍有聯繫麼?」

  「沒。」

  「誰有?」

  「我估計都沒吧,她走得挺突然的,還有半個月的工資都沒領,不過她也不在乎了。」

  話裡泛著一點酸氣,孫鵬沒接著往下說。

  小姑娘瞥他一眼,「別擔心她了,她是找到了好的下家才出去的。」

  孫鵬點點頭,「你忙吧,我進去看看奎哥他們。」

  奎哥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和走進來的孫鵬撞了個面對面。他一身黑背心黑長褲,脖子上掛著汗巾,邊走邊擦著汗。

  「奎哥。」

  他愣了下,嘴角有了笑意,「今天怎麼過來了?大早上的。」

  「沒什麼事,來看看。」

  「上回那小姑娘呢?怎麼沒跟著一起?」

  孫鵬似有似無地笑了下。

  奎哥點點頭,給他發煙,「周總也來了,剛結束,在裡頭洗澡。」他看看他,「聽說你不在他那做了?」

  暖氣開著,孫鵬脫下外套擔到一邊,「嗯,出來有段時間了。」

  奎哥點點頭。

  周思鴻固定在每週三上午會來這練會兒拳,再去新區的一家酒店游泳。他每週所有的運動基本都壓縮在這半天裡。

  孫鵬就是他從這高薪挖走的。給大老闆做私人司機,當初讓店裡其他人羨慕透了。

  孫鵬手搭在健身器材上,「今天星期三?」

  「不然呢。」奎哥抽了口煙,「在哪邊發財呢現在,日子都過忘了。」

  「談不上,開了個小飯館,剛開始做。」

  奎哥斜他一眼,在旁邊健身車的坐墊上彈了彈煙灰,感慨,「周總那邊待遇那麼好都留不住你。就知道你小子早晚是個人物,悶聲發大財的。」

  孫鵬沒接他的話,沉默了下,「跟你打聽個事。」

  「嗯?」

  「知道珍珍哪去了麼?」

  奎哥看看他,「她啊?說是跟個客人好了,那個客人來的時間也不長,現在已經不來了。我也搞不太清。」奎哥忽然想起了什麼,頓了下,轉頭看看他,試探著問,「記得你們挺要好的,你跟她……沒什麼吧?」

  孫鵬心裡空洞洞的,瞇著眼抽了幾口煙,搖了下頭,「不是那回事,我一直拿她當妹妹待。」

  奎哥點點頭,「那就好……」想了想,又淡淡說,「憑良心講,我們這招的小姑娘確實都滿討喜的,前前後後也走了好幾個了,不知道現在都過得怎麼樣。」

  說著說著,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煙抽完了,孫鵬正要找個地方按熄,目光在左右掃動中忽然定住,緩緩直起了身。

  周思鴻洗完了澡,拎著運動包從裡間出來,抬手看了眼表。

  手抄進褲子口袋的時候,看見了他們。

  奎哥淡笑了下,「周總,走好。」

  周思鴻朝他點了下頭,偏了目光,打量了眼孫鵬,「過來玩?」

  這是自孫鵬從他那不辭而別後,他們第一次照面。

  他們之間,有許多未曾挑明,卻心照不宣的結與梗。

  如果女人有第六感這樣玄乎的東西,男人對於同性競爭者,同樣有超出客觀事實的敏銳感知。這種感知會形成一種特殊的「場」,如同靜水下橫竄的暗流,以極其猛烈的形態,無聲相撞。

  孫鵬喉結動了下,平緩地說,「車子的事,不好意思了,跟周總你打個招呼。畢竟是在我手上的時候出的事。」

  人的身份一變,態度就會變。他如今已不是他手下人,少了從前的那分恭謹。

  周思鴻看看他,扯了下嘴角,「案子結了?」

  「還沒。」

  他點了下頭,「最近手上事多,車的事都是老李在煩,不過我倒是信你的。」

  孫鵬沒說話。

  奎哥在一旁聽得雲裡霧裡,但也感受到了這兩人之間微妙的氛圍。

  他出來打圓場,「周總,今天我看你肩膀那塊有點僵,平時稍微注意一點,不要坐太久。」

  周思鴻目光轉向他,又看看孫鵬,「走了。」

  奎哥看著他走遠了,看看孫鵬,淡淡說,「聽哥哥一句勸,凡事能忍的就忍著一些,別給自己找事做。有些人惹不起,總躲得起吧。」

  煙頭還在手上。

  孫鵬走過去在垃圾桶上按了,拍拍奎哥肩膀,「我也走了,要是有珍珍的消息,告我一聲。」

  馬路上車來車往,強子站在一個廢棄的電話亭旁邊,遠遠看著一個穿著皮草的女人從一輛寶馬上下來。

  駕駛座下來一個有些禿頂的中年男人,打開後面的車門,拿出幾個袋子給她,跟她說了幾句話,上車走了。

  強子幾乎沒有認出那是孔珍。

  她拎著袋子,輕輕哼著歌往旁邊的一棟住宅樓走,抬手把落在臉龐的卷髮別到耳朵後面。

  「孔珍!」

  她回頭,看清叫住她的人,臉上歡欣的神色消失了。

  強子走到她面前,心裡緩了一下,用和以前一樣的神色語氣跟她說話,「珍珍,怎麼把號碼換了?到處找不到你,大家都急壞了。」

  孔珍定定看著他,半晌,「你怎麼來了?」

  當一個人真想找一個人的時候,途徑太多了。

  強子在詢問了周圍人發現都無果後,想起她曾有個要好的姐妹在郊區一家燈泡廠上班。但是他只對那個女孩隱約有個印象,不知道她叫什麼,也不記得廠名,只記得那個廠子大概的方向。

  好在那邊就一個燈泡廠,孫鵬出事之前他去那個廠門口蹲過幾天,想碰碰運氣。當然,都是徒勞。今天上午在酒店裡醒了之後,他隱約想起昨晚說的話,心裡騰起一股衝動,就又去了。

  就是那麼巧。他剛到了門口,就看見三五個剛上完夜班的女孩子無精打采地走出來。他腦子裡明明不記得那女孩的長相,但是那個當下,他一眼就認出了她。

  女孩子有些戒備地聽他說了來意,帶著點南方口音支支吾吾地說,「我現在也沒她電話,大概知道她住哪邊,不行你去等等好了。」

  孔珍現在住的這棟老式居民樓在馬路邊上。她不用交房租。

  不是因為有人替她交了,而是因為這房子本身就是那人的。

  二室一廳的房子,裝修不是很新,但很像一個家的樣子,什麼都有。

  她給強子倒了杯水,在冰箱裡拿出了一塑料袋鮮桂圓。

  「怎麼找到這來的?」孔珍剝著桂圓,漫不經心問。

  「問的你那個朋友。」

  她抬眸,「哪個?」

  「叫什麼……方圓?」他臨走時隨便問了下,也記不清了。

  孔珍眼皮垂下來,看著自己的指甲掐進桂圓皮裡,汁水流出來。殼子剝掉了,她食指和拇指的指尖輕輕捏著果肉兩端,遞給他,「來找我幹什麼?」

  她做了指甲,粉色的甲油上粘著亮閃閃的鑽。

  強子麻木地把桂圓接過來,放進嘴裡,嚼了兩下,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吐出核,目光無意識地落在了旁邊的椅子上。

  那上面,是她進門後隨意放下的幾個購物袋。

  「買了不少東西啊。」

  「嗯。」孔珍抽出一張紙巾擦擦手,岔開話題,「對了,好久不聯繫,你們最近過得怎麼樣?店還好嗎?」

  「不怎麼樣……」強子想了想,說,「鵬哥吃了個官司在身上……不過應該也不會有什麼事。」

  孔珍聽到他說官司的時候愣了下,轉而又冷淡地笑了,「他命那麼硬的人,當然不會出什麼事。」

  強子看著她漠然的臉,心底僅剩的一絲幻念消失了。

  她變了,和上次比,真真實實地變了。

  從小到大,無論在哪裡,他都是小角色,也安心做著小角色,從沒跟人家說過什麼大道理。

  此時此刻,他舔了下自己發乾的嘴唇,嘗試著從喉嚨裡擠出下面的話。

  「珍珍,聽強子哥一句,有的東西咱們現在沒有,以後都會有。做人不能著急,一下子就想什麼都有,那是偏門。走得好了是好,走得不好了,身邊就一個人都不剩了,最後自己在哪裡都不知道。咱們三個玩了一年了,大家都是真心實意的。誰要是有對不住誰的地方,千萬不要往心裡頭去,沒人是誠心害誰。」

  珍珍垂著眼,聽他說著這些真心實意的大白話,心中先是苦澀,而後是酸痛。窒息般的痛。

  她睜大著眼睛,強忍著淚,微微抬了下下巴,「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她偏過頭,目光落到椅子上那幾個紙袋上。

  名牌貨就是名牌貨,連裝它們的袋子都漂亮,寫著讓人看不懂的英文,塑料面子上泛著高級的啞光。

  自從搬來這裡,她和所有人都斷了聯繫,沒了牽絆,也沒了關心。在24小時有熱水的廁所裡洗澡的時候,在把名牌衣服穿在身上的時候,在寶馬車裡下來迎接著路人艷羨目光的時候,那些在心中叫囂著的開心與滿足,都是那樣真實。

  從未有過的真實。

  只有在夜裡,她開著電視玩著手機,一個人躺在鋪著席夢思的兩米大床上,才會有一點點的孤獨與不安。但那些脆弱的情緒在太陽升起時便會自行消散,與以前那些苦相比,不值一提。

  所有的一切,她都不後悔。

  孫飛走丟的那天晚上,她木然地獨自從孫鵬家裡出來,在斑馬線上等紅燈。一輛要拐彎的紅色汽車也在等。

  她遠遠看去,車的副駕駛上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大狗,狗頭支在窗戶外面,吐著舌頭吹著風。

  駕駛座上的女孩嘴裡像是叫著口香糖,腮幫子一動一動的,在不經意間透過窗口瞥她一眼,紅燈轉綠,車嗚地一聲絕塵而去。

  風太冷了,吹得她臉疼、眼睛疼,孔珍站在原地,手掩住嘴,淚嘩啦啦掉了下來。

  你說,你從不去想如果。

  你說,這世上從沒有如果。

  可我偏偏要去想。

  如果我出生在這座繁華的城市,如果我的父母和藹有學識,如果我沒有那麼多的兄弟姐妹,如果我沒有輟學,如果我有一份光鮮的工作,如果有這些如果,你會不會在沒有她的時候,選擇我?

  孫鵬出來到路邊拿車的時候,路邊的跑車朝他按了一聲喇叭。

  周思鴻從車上下來,臂上擔著件裝好了的衣服,「喂。」

  孫鵬偏頭看了他一眼,走過去。

  「陳巖的,你幫我帶給她。」周思鴻把衣服給他。

  孫鵬像是沒聽明白他的話,看看他,又看看他手上的東西,頓了下,伸手接過來。

  是她那件深灰色的大衣,已經洗過了,燙的板板正正地裝在透明塑料包裡,像件新的。

  「那天為了你的事,她晚上去找我,走的時候……就忘拿了。」他淡淡看他一眼,刻意遲疑的語氣裡,帶著一絲曖昧。

  每個人生來都攜著一分惡。

  絕大多數人會在成長中壓制、藏起這分惡,讓善美的自己獲得他人的認可。這是為了適應生存對自己的改造。但有一些人,他從出生便是叢林裡的強者,他們不用壓制自己的天性,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把與身俱來的昭然惡意傾倒在你身上。

  你越是強,我越是要看你疼的遍地打滾,看你被我踩在腳底,讓你清清楚楚知道我們之間隔著的天塹。我跟你玩,也是看得起你。

  接近中午,陽光直射大地,孫鵬如被冰封,拿著衣服,聽見體內最深處心臟「噗通噗通」地跳動聲,一下又一下。

  周思鴻看看他,上車前留下一句,「對她好點,她挺不錯的。」

  屋子裡是桂圓甜甜的氣味。

  孔珍沉默著一口氣剝開了好多個,放在手邊,沒有用盤子裝,也沒有吃。

  強子伸出手,握住她手腕子,強迫她停下重複的動作。他喉嚨裡像是有一口痰卡著,說不出話。

  吞嚥了好幾下口水,他做最後的挽留,「珍珍,我知道你一個人在這裡不容易。你聽強子哥的話,好好找份工作,咱們就像以前一樣,好不好?」

  她看著他,搖搖頭,「不好。」

  「珍珍……你……」

  「不好!」孔珍突然大叫一聲,甩開他手的同時帶飛了桌上的塑料袋。

  剝開了、沒剝開的桂圓全部洋洋灑灑飛出去,汁水濺在強子臉上、身上,他呆呆看著,呼吸在剎那間屏住。

  他頓了下,握著拳頭,一個上前抱住她,把她的頭按在自己懷裡。

  她喊叫著,雙臂推搡掙扎,強子氣血也上來了,死死抱著她,渾身肌肉緊繃。

  過了會兒,懷裡人不動了,只剩脊背顫抖。

  眼淚像決堤的水,拼了命地往外淌,雙臂抱住他的腰,像抱住最後的浮木。

  不要再管我了。

  你們誰也不要管我了。

  讓我墮落吧,墮到最底處、最深處,去看個究竟,看看到底有什麼,比活的不如一條狗還要苦。

  強子紅著眼,緊緊抱著她,下巴抵著她的發頂。

  在她壓抑的痛哭中,他的心臟像是被什麼狠狠絞著,越絞越緊,幾近粉碎。

  窮,是罪嗎?

  他在心中狠狠發問:窮,真的是罪嗎?

  川流不息的馬路上,周思鴻正要關上車門,忽然一個力道把門反方向拽去。

  他失了重心,還未調整好,下一秒,又是一個力道,把他狠狠拽出了車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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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歸位

  聯繫不上孫鵬,陳巖自己去找了侯律師。

  侯律師很開心地告訴她,之前一直咬著孫鵬不放的主犯口供有紕漏,反覆調查後,好幾個點都對不上。現在案子的眉目已經清楚了,不會有什麼差錯,他現在信心十足,叫陳巖敞開心、放寬心。

  她跟侯律師道謝,侯律師笑笑說,「陳巖啊,我好歹是看到你個笑臉了。」

  陳巖不好意思地笑笑,告別。

  下午手上事情多,事情忙完,天已經黑了。

  出了單位門她給強子打電話,結果孫鵬人還是不在店裡。

  強子說,「我把孫飛接著了,也一天沒看到他人,估計在家補覺呢吧。」

  陳巖掛了電話想,缺了手機還真是不方便。

  最後,還是決定去他那兒看看。

  她坐了個晚班車過去,開門進屋。

  屋子裡黑漆漆一片。沒人。

  打開燈,在桌上放下包,解開圍巾手套,她空站著舒了口氣,想不到他還能去哪。

  她倒了杯水,邊喝著邊進房間,打開燈。

  光線盈滿室內的瞬間,陳巖愣住了。

  後門開著,他背對著門站在陽台上,融在那片夜裡,對背後陡然亮起的燈光不管不顧。

  陳巖看著他,沒有動。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這樣的背影,她太過熟悉。他總是這樣的,在孤單脆弱的時刻,輕易將這樣的背影拋給世界。

  她觀察了一會兒,放下杯子,走過去。

  「孫鵬。」

  過了兩秒,他微微側過來一點臉,是放柔的語氣,「下班了?」

  「嗯……」

  她勉強看見他半邊的下顎輪廓,一點眉尾眼角。

  目光垂向地面,幾個扭曲的煙頭,零零散散。

  她從沒看過他這副樣子,這種感覺令她恐懼。

  靜靜等了一會兒,他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動作。

  側過點身,她輕輕靠到門板上,讓小半個身體沐浴在室內的燈光裡,望著半空,同樣靜止了。

  寒風吹進來,吹蕩起兩張小床之間的布簾。

  如果又是一個壞消息,那就讓它來的遲一點吧,遲一分鐘、一秒鐘都是好的。讓她再享受這片刻安寧。

  兩張床上的被子都整整齊齊疊著。他床上的被子沒有疊,臃成一團,那上面有一件他的黑色外套,還有一件套了洗衣房袋子的衣服。

  陳巖緩緩站直身。

  是她的衣服。

  那天晚上,慌亂之間,落在了周思鴻的房間裡。

  她看向他,隱約感覺到發生了什麼。

  「孫鵬,我沒有。」

  她的聲調十分平靜,最後一個字幾乎只有微弱氣音。

  那一絲氣息消散時,她看見他的後背微微起伏了一下,片刻後,終於轉過身來。

  「我沒有……」她重複了一遍,輕緩而堅定

  牽著一點唇角,他朝她笑了,如果那算是一個笑。

  那樣暗的光影裡,她還是看見了他極力隱藏的發青的眼角。

  陳巖暗暗驚了一下,卻什麼也沒說,挪開眼,抑制心中翻湧起的混雜情緒。

  他走過來,輕拉著她的手臂慢慢到床邊坐下,蹲在她身前。

  她低垂著眼瞼,緊抿著雙唇看著他。

  白的刺眼的光線下,他目光眼角的烏青更加明顯,那青色下是暗紫色的污血,凝滯在細弱的血管裡。

  他清楚看著她顫動的雙眼凝在他的傷口上,無聲觀察後,與他目光相接。

  他抬起一隻手,在她的手臂上撫摸了一下。

  隔著厚羽絨服,這個觸摸很鈍,沒有任何溫度。

  他的一隻大手在腿面上虛攏著她的雙手,平靜地說:「陳巖,我知道你沒有。是我沒顧好你。」

  雙臂從她的腰間伸向後背,收緊,在臃腫的羽絨服上勒出她細窄的腰線。衣料摩擦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他慢慢把頭貼靠到她的小腹上,在她面前蜷成一團。

  當一個男人連自己的女人也無法保護周全時,那種挫敗感會如同爆發的山洪,淹沒所有的信心和志氣。我是怪我自己沒有照顧好你,因為是我無能,才令你蒙塵。

  他像一塊生硬的鐵,焊在她的身上。她垂著雙臂,任他抱著。

  從懂事開始,她便有一個願望:如果有來世,一定要做一棵小草。

  隨便長在哪裡,就算被風吹雨淋,碾壓踩踏,來年春天照樣破土迎風,肆意生長,不用記年歲,不用分優劣,沒有傷之痛,更沒有生之沉。

  生而為人,太過沉重,總有千般萬樣的挫折,逼著生為廢鐵的你,百煉成鋼。

  冬夜的街頭,很冷。

  強子捧著手在嘴邊哈了一口白氣,看看孫飛。孫飛已經冷得發抖,嘴唇烏紫,原地蹦跳。

  強子握著手機,抬頭望向那個被窗簾掩著、微亮的窗口,不死心地又發去一條短信。

  珍珍,你下來。

  她很快回過來:你還來幹什麼,不要再煩我好不好?有病嗎!

  孔珍放下手機,胸中懊悔不已。她就不該一時心軟把號碼給他。這才過了幾個小時,就又來找來?

  男人在廁所洗好澡,赤身裸體地進來,只在肩上披著塊大浴巾。

  他在她腳邊坐下,看看她,摸摸她的腳面腳踝,手順著小腿滑上去,慢慢俯下身。

  孔珍剛把手機放到枕下,整個人忽被拽著兩個腳腕子,往下一拖。

  肥胖的身體趴上來,在她身上起伏蠕動。

  手機又是「嗚」一聲震動,她閉上眼,輕喘。

  半晌,男人抬起上身,身子夠向床頭櫃,手拉開抽屜翻東西。

  嘟囔著,「用完了?」

  「好像廁所裡還有吧。」

  他悠悠爬起來。

  緊閉的窗忽然開了,紗簾剛要被風吹得鼓出來,又被拽向一旁。接著,強子看見了孔珍的臉,鑲在那一抹淡黃色的光中。

  整條街的喧囂在這一瞬間被風吹散了。

  他仰著頭直耿耿地看著她,無法看清她的表情,他激動地撥去電話。

  聽筒剛放到耳邊,那張臉卻在窗口消失,下一秒窗被陡地關上。

  他張著嘴什麼還沒來得及說,耳邊傳來一句「對不起,您播打的電話已關機」。

  車流在他身後的馬路上奔騰呼嘯,他維持著打電話的姿勢,呆若木雞。

  隨後,所有的聲音跟著風忽地湧來,將他徹底淹沒。

  「我已經在電梯裡了,你到哪兒了?」馮貝貝甜甜說著,走出電梯。

  男友說他已在大門口等著。

  大門口的玻璃門自動打開,她對著緩緩劃過去的玻璃,下意識地照照自己,撩了下頭髮。外面的寒風迎面撲來,她調整了下圍巾。

  天真的冷了,她遠遠看過去,男人沒坐在車裡,正站在車子旁邊的人行道上等著她。

  她笑著走過去,「怎麼不坐車裡去,外面多冷啊……」

  上了車,他問,「想吃什麼?先跟領導匯報一下,下午連著做了三台手術,已餓瘋。」

  貝貝瞥他一眼,「那就中餐好了。」

  車子發動,緩緩上路。

  「我想想看,就去鶴林吃吧,口味清淡一點。」

  「無所謂啊。」

  一輛紅色捷豹停在路邊,在他們的車窗外閃過。

  他開玩笑的說,「那車不錯,你們台附近豪車不少。」

  馮貝貝眨了一下眼,沒有說話。

  兩天了,她沒有想到它還停在這裡。

  忽然回憶起,以前把自己迷得七暈八素的,正是他這分不羈的瀟灑、隨意的慷慨。世面見多了就會知道,不是所有有錢人都這樣大方的,有人身懷巨款,卻常常摳到令你無法想像。但現在,她對於這個男人的這種「甩」,已經沒有任何興趣。

  你要是愛上了一陣風,最好是離著遠遠的。跟著風跑,最好的結果是跑得筋疲力盡了,自己半途而廢;最壞的結果是被他捲進去,最後遍體鱗傷都不自知。

  人總要經歷才會成長,而漂亮女孩的經歷又總是會多一些。

  在一些突然傷感的夜裡,或一個人開著車的路上,她經常會突如其來哭的稀里嘩啦,整個人被悔恨包裹。很多人把自己的經歷當成炫耀的資本,如果可以,她一點點也不想要經歷。她骨子裡渴望的是最簡單最純真的人生,可一路走來,她總要比別人面對加倍的誘惑,翻倍的考驗。在別人眼裡,她似乎天生就該精彩萬分,一身故事。

  車子緩緩停在路邊,「到了!」

  男人停好車,熄火,解開安全帶,車裡安靜下來。

  馮貝貝動也不動,直視著前方。

  「怎麼了?」他看她神色,握了下她的手。

  她朝他甜笑了下,放緩的語調有些少有的鄭重,「想告訴你個事……」

  「好,你說。」

  「……我之前,打過胎。」

  「……」

  沉默了一會兒,她轉臉看看他,帶著點淡淡的迷人微笑,「其實不是很餓,我不想吃飯了,先回去了,再聯繫。」

  她拿著圍巾下車,在脖子上裹緊,走入寒風。

  相處下來,這是一個很好的人,挺喜歡的。但如果兩個人真要結婚,她不想要裝著見不得人的秘密,日夜擔心著有一天會被別人戳破。

  站在烽火闌珊的街頭,她輕輕吸一口氣,漫身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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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8 17:42:5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六章 擁抱

  「今年集團的元旦晚會硬性規定,每個黨支部出一個節目,陳巖,我們支部就你一個女的,這事你一肩挑,行不行?今年的優秀黨員我們就推你。」

  陳巖正在收拾包準備走人,對著特意過來找她的黨支部組長搖搖頭,「不行,我沒什麼才藝……」

  拿上手機,目光最後在桌上掃一遍,確認沒丟下東西,「董主任,我這邊有事急著走,回頭再說吧。」

  他攔住她,「不行,這邊急著要報名單了……沒幾天元旦晚會就要開始,實在是問了一圈沒人,那幾個大小伙子你不是不知道……」

  陳巖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歎了口氣,「行,就我吧,真的還有事,先走了。」

  「那我就報了啊,你打算報什麼?」

  「隨便吧。」

  「你等一下,是唱歌還是……」他扯著脖子,話沒說完,陳巖已經沒影了。

  「這麼急……」他看看旁邊桌上正在寫稿的女同事,「她唱歌好還是跳舞好?」

  「不知道,都沒見過。」這人眼睛盯著屏幕,打著字,說得漫不經心,「跳舞技術型也太強了吧,你給她弄個唱歌好了,唱的不好還有伴奏帶呢。」

  董主任想了想,點頭,「有點道理。」

  和商業中心隔著兩條街的一家茶樓,門前的空地上停著三四輛汽車。

  從出租車上下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陳巖在門口張望了下,看看時間,走了進去。

  裡面佈置的很風雅,柔和的光線裡,飄著茶湯的清香。飯點時間,沒什麼人。

  「請問幾位?」

  她想了想,「三位。」

  「請跟我來。」

  服務員領著她到靠窗的位子上坐下,遞上菜單。

  陳巖脫下外套圍巾,沒有看菜單,直接點了一壺龍井,讓服務員推薦了兩盤小茶點。

  「需要茶藝師表演麼?免費的。」

  她搖頭,「謝謝。」

  大概只過了五分鐘,店裡進人了。

  「您好,請問幾位?」

  「找人。」

  男人穿著長款的深色大衣,大步往裡走。

  聽到那個似熟悉似陌生的聲音,屏風後面,陳巖站了起來。

  她朝那個人影抬手。

  男人隔著幾米遠,頓了下,慢慢朝她走過來。

  他看看她,脫下大衣,露出裡面的深灰色V領薄衫,淡淡笑了下。

  「這麼客氣,坐吧。」他說。

  兩人面對面,沉默著坐了一分鐘,男人喝了一口茶,「好久不見了,還好吧?」

  陳巖客氣地說,「嗯,老樣子。麻煩你了,特意趕過來一趟。」

  他向後靠了靠,語氣自然,「有什麼麻煩的,朋友之間互相幫個小忙。」

  他盯著她看了兩秒,「之前公務員考的怎麼樣了?」頓了一下,「我們單位這次也招人的,上次我看公示網,上面有你名字。」

  「筆試過了,沒過面試。」

  他點點頭,「我這邊認識幾個挺有經驗的面試考官,下次介紹你認識,取點經。」

  「好啊,先謝謝了。」

  店裡播放的音樂是純自然的潺潺流水聲,似有一條時光的小河,在他們之間輕輕流淌著,將他們隔在景色陌生的兩岸。

  沒過一會兒,聽見門口有動靜,男人頭朝著屏風外探了下,回頭跟陳巖說了句「人來了」。他起身過去迎。

  外套敞著的周思鴻看見男人迎上來,拿著車鑰匙的手朝他空點了下,唇邊含著淡淡笑意,「你老子現在是不是不管你了,剛結婚就出來鬼混。」

  周思鴻額頭、脖子上都有很明顯的淤青,他打電話約他的時候,他正在家裡頭養傷,直接推掉了。但這人突然從A市開3個多小時的車來訪,非約他出來不可。礙於一些情面,他還是來了。

  男人雖有心理準備,看見他臉上掛的彩,心裡還是愣了一下,笑笑,空攬著他的肩往裡帶,「鬼扯蛋,正經事找你。」

  他帶著他入座。

  繞過屏風,看見陳巖的一瞬間,周思鴻頓了身形,臉色微變。隨即,他朝她淡淡笑了下,悠悠坐下,後背靠到沙發上,雙肩展開,從口袋裡摸出煙點上。

  男人坐下來,有模有樣地給他把茶倒上,白色霧氣飄於杯盞之上。

  「思鴻,今天這個局是我的意思,陳巖她是特意來跟你賠罪的。我就當回和事佬。」

  周思鴻臉上沒什麼表情,徐徐吐出一口煙,看著陳巖。

  斜對面,陳巖垂眼看著茶席上的一隻紫砂小茶寵,雙手虛握著盈滿了水的小瓷杯。

  微微尷尬的氣氛中,男人看看她,又看看周思鴻,「事情大概情況我都知道了。你給個面子,這人情你就記在我頭上。」

  他拍拍他的肩,「你看行不行?」

  下午接到她的電話,他很是驚訝。聽聞她現在的對象把周思鴻給打了,他更是沒在電話那頭反應過來。印象裡,這是她第一次開口有求於他。不管怎麼樣,他也要幫這個忙。

  周思鴻抽著煙,沒說話。

  男人看看陳巖,喚了一聲,「陳巖……」

  陳巖抿了下嘴唇,看向周思鴻,聲音平和地說,「周總,我幫孫鵬跟你道個歉,希望你別計較。」她虛敬了他一下,獨自慢慢飲了杯中茶。

  男人淡淡笑了下,「都是朋友,有什麼說什麼,有誤會說清楚就行了。陳巖,你先回去,我跟他還有事談。」

  陳巖領會了他的意思,站起來,「那我先走了。」

  男人送她出門,在門口告別。他看看她,說,「你就放心吧,這個事包在我身上了。」

  風正烈,他沒穿外套,陳巖說,「謝謝你,文傑。進去吧,風大。」

  再次聽到她叫出他的名字,範文傑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愣了下,釋然地笑了,「沒事,這裡打車方便麼?」

  「方便。」陳巖也淡淡笑了下。

  他看看她,「那個……那我先進去了……」

  陳巖點頭。

  他最後看了她一眼,「有什麼就再找我吧……」

  陳巖點點頭。

  他是她的初戀,學校裡一表人才、出盡風頭的學生幹部,追她的時候花盡心思,她答應的自然而然。

  愛到濃情蜜意時,範文傑不只一次對她說,他最喜歡的就是她的獨立和在人群裡冷冷的樣子,越看越心動。

  從小缺愛的女孩子首次面對愛情是極度茫然的。強烈的渴望愛,也強烈的想給與愛。

  他說喜歡她那樣,她就極力維持那樣,不干預他的生活,不電話追蹤,對他們之間的一切都裝作滿不在乎,清清冷冷。

  外表看似大氣瀟灑,其實背裡愛的小心翼翼,不敢暴露自己的一點點缺陷。

  有次約會他遲到了半個小時,她也裝作毫不在意,問都不問。

  範文傑養尊處優慣了,從沒在意過這些。

  他喜歡的她的樣子,並不是她想成為的樣子。所以在這段感情裡,她是不快樂的。

  漸漸在細枝末節中發現他家境優越後,她骨子裡就更自卑了,事事在暗中遷就他。這段感情走到最後,範文傑對她仍然迷戀,對他們之間的感情也很有信心,而事實上,那時候的陳巖早已筋疲力盡。

  沒人會想到,為人處世總帶著些距離感的陳巖在愛情中會這個樣子,如果沒有這段戀情作證,連她自己都不相信。

  分手後很長的一段日子裡,陳巖都很想在範文傑的人生履歷上擦掉自己的名字。因為每當她回想其中的自己,都只感到無盡的丟臉和遺憾。

  風中,陳巖把口鼻掩在圍巾裡,走上斑馬線,到街對面打車。

  連著招手的兩輛車都載了客,她正打斷往前走一段,電話響了。

  「等下過來吃飯啊,在門口小店帶包鹽,家裡鹽用完了。」是陳母,那邊的聲音聽起來正在炒菜,「快點啊,小孫已經來了,就差一個菜了。」

  陳巖反應了一下,慢下步伐,幹幹地問,「他怎麼過去了?幾點到的?」

  「剛到,你也快回來吧。」

  孫鵬不是自己來的,他是在店裡被陳母找到的。

  今天陳巖第一次來他的店裡。陳巖只順口跟她提過店的大概位置,她是順著街找過來的。這條街上的餐飲店不多,隔的也遠,問到第二家的時候,她就找到了。她跟孫鵬說,自己是剛好路過,進來看看。

  「你這眼睛怎麼弄的?」

  「在廚房裡撞油煙機角了。」

  「沒事吧?」

  「不礙事。」孫鵬搖搖頭。

  如果不是掛了彩,他也打算去看看陳巖外公,有陣子沒去了。

  今天廚房裡的水龍頭壞了,陳母當著陳巖外公面抱怨了兩句,她外公躺床上,這陣子口齒恢復了不少,說,「找小孫買個來換一下好了。」

  提到孫鵬,陳母才想起來他已經好久沒來了。

  她知道陳巖跟他沒有斷,她隱隱覺得,孫鵬不來家裡,是因為知道她態度反對。

  下午的時候陳母自欺欺人地想,與其讓他們私下發展,不如在明面上往來,在她的眼皮子下面,她還能看著他點。她不想承認的是,這個家,越來越需要這個壯年小伙子。

  陳母環顧了他的店,跟他閒聊了幾句,最後說,「忙不忙,家裡有個水龍頭壞了,幫我去看看,我把陳巖也叫回來,晚上一起吃飯。」

  孫鵬遲疑了一下,理解了她的意思,立馬去廚房裝了一塑料袋食材,叫強子看店,自己跟著她回來了。

  陳巖回來的時候,陳母和外婆在廚房忙著,孫鵬在房間給她外公換衣服。

  她站在關著的房門前等了會兒,孫鵬開了門。

  陳巖外公穿了身乾淨的毛衫毛褲,躺在厚被子裡,因為被折騰了幾下,止不住地咳了起來。

  孫鵬在旁邊抽了兩張紙幫他接了痰,扔到旁邊的垃圾簍裡。

  陳巖看了孫鵬一眼,在床邊坐下,問老人,「今天感覺怎麼樣,腿上有勁點了嗎?」

  老人點點頭,「好多了。」

  兩個人陪著老人聊了會天,一起出去吃飯。

  飯桌上,陳巖發現陳母對孫鵬的態度有了很細微的變化。此前她也會在面子上叫孫鵬多吃菜,現在,卻直接給他夾碗裡了。

  陳巖看在眼裡,沒說什麼。

  吃完了飯,她和陳母一起在廚房收拾。

  陳母洗著碗,問,「他眼睛怎麼了?」

  「啊?」陳巖想都沒想,說,「前陣子在店裡摔了一跤,撞到了。」

  陳母冷哼一聲,沒戳穿她,「你最好給我穩穩當當的,不要惹事情。」

  從家裡出來已經8點多鐘,他們並肩走在細窄的巷弄裡,周圍燈光幽微。

  走著走著,他碰到她的手,就握住了。

  沒有人說話,他們默默走完了這一路。

  拐出巷子,馬路上車來車往,一群人正跟著音樂在旁邊跳廣場舞,人聲鼎沸。

  「我媽問你眼睛怎麼了。」

  「你怎麼說的。」

  「我說摔的。」

  他似是無聲地笑了下,「穿幫了。」

  走了幾步,陳巖抽出握在一起的手,半轉過身看著他。

  淡淡問,「下次還打架麼?」

  他看著她,夜晚的街,空氣裡閃爍著朦朧的光暈。

  「嗯?」她帶著點認真,用鼻子發問。

  他笑著看她。

  笑意淡淡退去,他說:「讓我抱一下好不好?」

  城市的燈光將夜晚的天空映得微紅,他上前一步,在她微怔的時刻,伸出雙臂,將她輕輕擁在了懷中。

  此時,風停了,整座城市,只有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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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認命

  在茶樓裡又坐了會兒,聊了些近況,範文傑把周思鴻拖到了酒吧。

  這店算不上清吧,但也不吵不鬧的,每桌檯子上都靜靜垂著盞發黃的小燈,氛圍很放鬆。

  只提供一些簡單的西式餐點,兩個人都沒吃飯,範文傑就隨便點幾個,要了瓶紅酒。

  台上有長髮女人在唱英文歌,一字肩的緊身長袖衫,包裹緊致的牛仔褲,蜜色的皮膚,黑色長髮鋪在背上,長得有點像東南亞人。她幽幽唱著,眼神時不時飄下去,眨眨眼,跟台下的客人互動。

  隔壁桌幾個老外喝著啤酒,一個勁地朝著她鼓掌吹口哨。

  兩個人吃著東西,聽著歌,範文傑喝了口紅酒,漫不經心地問,「那個男的,我聽說之前是給你開車的,怎麼敢跟你動手的?」

  陳巖只簡單跟他說了事情的大概,他一肚子疑問,也不好問她。

  周思鴻看看他,面色不改地說,「在我車上動了點手腳,被發現了,狗急跳牆了。」

  範文傑一愣,過了會兒才點點頭,放下手裡的刀叉,默默給自己倒了杯酒,獨自喝了,又倒上小半杯。

  過了會兒,範文傑說,「上回你不是說想見那個商務廳的,那個誰……前陣子我剛好跟秋玲她家阿姨一起吃飯,說是表親。」停頓了下,「改天你抽個時間,我約一下,一起吃個飯。」

  周思鴻停下正在切的牛排,用餐巾擦擦嘴,喝了口紅酒,舌頭在嘴裡裹了一下,點了根煙,也散給他一根。

  抽了兩口,食指和中指夾著煙,他淡淡問,「這事你非要管?」

  範文傑嘴上銜著煙,低頭點火,把打火機在手裡顛來倒去,瞇著眼盯著台上看了會兒,又看看他。

  「思鴻,她日子過得不容易,我也跟你說過,分的時候是我欠著她,她都開了口了,」他想了想說,「我這婚也結了,她到現在還沒定下來,以後好不好,也就是這麼一次了。」

  周思鴻沒說話,晦暗的光線裡,他嘴角的青塊像一片陰影。

  他這回陰溝裡翻船,是計劃好好弄孫鵬一下的。沒打算走明道,人都找好了,只等著來一次狠的。沒想到陳巖搞來這麼一尊神。

  他默默聽範文傑的話風,猜測這事陳巖給他說了七分,留了三分,讓事情有轉圜的餘地。

  一首歌唱完,台下鼓起掌,女人下台向前面幾桌敬酒。

  周思鴻一直沉默,新的歌聲響起的時候,他抬起眼,朝範文傑舉了舉杯,叫他,「文傑……」

  悶著臉看著舞台的範文傑看看他,確定了他的意思,提起了高腳杯。

  「叮」地輕輕一碰。

  「思鴻,這事我一定記心上。欠你一次。」

  「生分了,」周思鴻笑笑,「現在聚的少,難得看到你,在這多玩兩天。」

  範文傑笑了下,「哪有時間,明天下午上面還有人下來。晚上跟你在這喝兩杯,一大早就要回去。」

  「早就叫你出來自己做,你非要聽你老子的。」

  「我家老頭強起來你不是沒看過,我哪裡弄得過他。」

  當年他鬧著要結婚,他父親只心平氣和地跟他談了幾句。

  他說:「你好好聽我們的話,這個家的情況,維持兩三代,沒什麼大問題。你要是一意孤行,我顧好你們這一代,沒問題,往下走就說不准了。你估量估量自己,你以後有沒有能力到我今天這個位置。」

  對他們這樣的家庭而言,眼前的利益,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延續家族榮光,蔭庇子孫。

  他敢走到這光圈外面麼?他不敢,他從小就是被這光照著長大的。他一出去,他就不是他了。他能做到他父親那樣麼?那一年他才24歲,但他已經清楚的知道,這一生,他是做不到了。

  所以,他懦弱的放棄了。

  後來娶的是家裡介紹的女孩子,門當戶對,日子過得風生水起,把這個社會上的大多數人甩得看不見影。

  後來,他曾問自己,如果事情在他兒子身上重演,他會怎麼樣。

  很諷刺,他的答案是:他會做出和自己父親一樣的決定。

  人的一生中會路過很多風景,有時候看到一座山,一片湖,你會忍不住想拋下一切,永遠呆在那兒。但那些衝動的念頭就像天上席捲的雲雨,總有風吹雲散的時候,最後的最後,絕大多數人還是會回到自己所熟悉的、能遮風避雨的地方去。

  第二天一早,陳巖在上班路上接到了範文傑的電話。

  事情擺平了,甚至不需要孫鵬去道歉。

  她在電話裡跟他道謝,他一邊開著車一邊跟她說話,「沒事,公務員那個,你下次進面試了找下我。」

  「好,到時候再說。」

  「陳巖……」車快要上高速了,他看著冬陽照射下發白的馬路,把速度慢下來,「我可能沒立場說什麼,但還是希望你過得好一點,學會看人,放精明一點。」

  話裡有所指。陳巖在電話那頭笑了,但這個笑是無法傳遞給他的。

  她沒爭辯什麼,放平了口吻,「我會的,也祝你幸福。」

  「謝謝。」

  「再見了。」

  「再見。」

  一人一句再見,卻是再也不見的意思。

  隆冬的風這樣乾澀,陳巖迎風走在路上,並不覺得冷,她能感到風裡有細微的陽光,隨之而來,輕輕扑打在臉上。

  很久很久,她沒有這樣輕鬆的感覺了。那些陳舊的過往、惱人的麻煩,像是在忽然之間,全部脫痂,只在表層剩下淡淡的痕。時光的足跡。

  到了單位,一個老記者匆匆忙忙叫住她,他手上一個下鄉的採訪忙不過來,讓她幫下忙。

  誰知道這忙一幫就到了下午3點,回到單位做完稿子已經筋疲力盡。

  剛在辦公室坐下來,董主任路過門口,探頭進來看看,正經地問,「陳巖,唱什麼歌定了沒有,沒幾天了,要準備伴奏了。」

  「什麼?」

  「昨天跟你說的,元旦晚會,忘了?」

  「……」

  「想好了麼,唱什麼,上午找你兩次了,都不見人。」

  「我不會唱歌,還好改麼?」

  「別掉鏈子,昨天答應的好好的,節目都報備了。隨便唱一首,又不是歌唱比賽。快點定,還要找伴奏帶的。」

  她是真不會唱歌。

  她從小成績好,唯獨一樣不行,那就是音樂。

  坐在電腦面前,打開音樂軟件,往下一拉,發現平時聽的都是一些電影原聲插曲,還有些寫稿子時候聽的純音樂。

  仔細想想,都快兩三年沒聽流行音樂。

  戴著耳機,一連聽了十幾首,她最後勉勉強強報了首老歌。

  看看時間,四點。她收拾好東西,打算提前下班,去圖書館找孫飛,帶他一起去店裡吃晚飯。

  然而到了圖書館,她最先看見的卻是孫鵬。

  整個館就他一個人,安然地坐在角落裡,靜靜在燈光下看著書,手上駕著一支筆。

  這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場景。

  安靜看了會兒,她徑直走過去,在他抬起頭來的目光中,在對面椅子上坐下,把包輕輕擱在桌面。

  書被闔上,推到一邊。

  她掃一眼,《市場營銷學》。

  「看得進去?」她問。

  「還好。」

  她點點頭,「幾點過來的?」

  「三點多,」遲疑了下,孫鵬說,「我問了下,我這樣的情況,只能先自考大專文憑,全部考完差不多兩年。之後才能考本科。」

  他目光柔和地看著她,眼睛上的傷還沒有好,但比起昨天已經消腫,只有眼窩處還有明顯的青紫。

  她牽了下嘴角,「好啊。」

  忽然之間,好像一切都變好了。

  滂沱的大雨後,太陽升起,雨水消失,被淹沒的道路開始隱隱浮現。

  雙手隨意地搭在桌上,他們面對面看著對方,忽然都淡淡笑了。

  「陳巖……」孫飛不知道從哪冒了出來,他手上推著裝了一摞書的鐵車,車子被推得發出吱吱呀呀的吃力聲響。

  陳巖偏過頭,「孫飛,你可以下班了麼?」

  孫飛看看她,又抬頭看向掛在頂上的大圓鐘,認真地看了好半會兒,「還不行。」

  陳巖笑,「好吧,那你繼續忙。」

  晚上一起在店裡吃完了飯,孫鵬先送她回去。

  天氣冷,他要打車送她,她提議先走一段,消消食。

  華燈初上,穿著臃腫的路人在冷風中行色匆匆,他一路擁著她的肩,走著走著,聽見她輕輕哼起了有些熟悉的旋律。

  「唱的什麼?」他低頭看看她,問的隨意。

  陳巖沒意識到自己哼了歌,把要上台表演的事跟他說了。

  孫鵬笑笑,「多大的事,不是挺好。」

  「你不懂,我從小就不會唱歌。」

  「剛剛唱的不錯。」

  沿途是一排小店,燈光照過來,她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心裡是真的苦惱。

  「打算唱什麼?」

  「《奉獻》,」她看看他,「聽過麼?」

  「我們鄉下以前搞節目經常放,你們同事喜歡聽這個?」

  「顧不上誰喜歡,小時候學的歌,不會忘詞。」

  孫鵬看著她笑。

  笑著笑著,在一棵長歪了的行道樹下,他忽然停下,收斂住笑意,緩緩親了下她的額頭。

  她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忽略了這個吻,又摟著她繼續往前走了。

  下午的時候,周思鴻派了一直給他做事的老李來店裡找他。

  老李和他有點交情,在店裡閒聊了幾句,丟給他一個信封。裡面是他之前沒結的十來天工資。

  走的時候老李拍拍他的肩,說,周總還給你帶了句話。

  他說:「人各有命,做人,要學會認命。」

  人各有命。

  他的命是什麼?又是誰,決定了他的命?

  一陣寒風平白無故地吹來,街上人都半側過身體抵擋,街頭招牌門樓被刮的框裡匡當響。

  孫鵬停下,把陳巖護到懷裡。

  風夾著灰撲在身上,臉上,他低頭看著她的發頂,把她抱緊一些,不讓風灌進來。

  風停,她半瞇著眼抬頭,離開他,整理亂了的髮型。

  他鬆開她,十分自然地摟著她繼續往前走。

  我不知什麼是命。

  我只知道,一場場風雨中,命運的繩索已將我們捆綁在一起。

  為你,我甘冒一切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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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8 17:43:2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章 新年

  「長路奉獻給遠方,

  玫瑰奉獻給愛情,

  我拿什麼奉獻給你,

  我的愛人。

  白雲奉獻給操場,

  江河奉獻給海洋,

  我拿什麼奉獻給你,

  我的朋友。

  我拿什麼奉獻給你,

  我不停地問,

  我不停地找……」

  唱到慢慢揚起的高音部分,破音了。

  璀璨燈光下,對著台下近千名同事,陳巖只能看見一片黑壓壓的人頭。近乎空白的大腦,連緊張都沒了。

  歌聲繼續機械地從嘴中出來,只想著這一切怎麼還不結束。

  歌在中間過門的時候,隨著一陣起哄的掌聲,餘光裡,馮貝貝捧著一束花從舞台一角快速小跑而來。

  花遞給她,又抱抱她,貝貝在她耳邊說,「愛你愛你,加油……」

  在燈光與樂聲的包裹中,原本已渾身麻木的陳巖心頭一陣感動,什麼還沒來得及表達,這人又飛快地跑開了,跟陣風一樣。

  一首歌終於唱完,掌聲響起,燈光熄滅。短短幾分鐘,陳巖感覺自己跑了一場馬拉松,送了半條命。

  到了熙熙攘攘的後台,貝貝過來,摸了一下她的臉,無聲笑起來。

  「第一次看你這樣,好好笑。」

  陳巖白著臉,抓住她的一隻手,「我手裡到現在都是汗。」

  有人在那邊喊起來,「第六個節目,宋之風韻,到旁邊準備了,下下個就是了,快快快。」

  「我要去候場了,」貝貝看看時間,「真的不跟我們一起跨年?」

  她的一幫朋友早一個星期就準備好了豐富的跨年活動。

  「不去了,他還在外面等我。」

  馮貝貝歪了下腦袋,笑了下,「那好吧,允許你重色輕友一回。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她從小劇場裡出來,孫鵬人正站在門口的台階上。空氣隱約有吵鬧的音樂聲,襯得周圍很靜。

  她的腳步令他回過身來。

  她看著他臉上的笑,問,「是不是唱得太差了?」

  很後悔給他在裡面安排了個位子,還不如讓他按點在外面等。

  他牽過她的手,一起往台階下面走,「挺好。」

  「好幾個地方都破音了。」

  他沒說話,笑看著前路。

  她瞥他一眼。

  走了一段,他說,「我反正挺喜歡聽的。就是你這個臉上化的,有點吃不消。」

  後台亂成一團,沒卸妝的地方,怕他一個人等得久,她撕了假睫毛,擦了擦嘴唇就出來了。

  「又不是化給你看。」

  他笑,鬆開她的手,摟住她的肩,讓她離自己更近。

  每年跨年的時候,市政府都會在江邊集中放煙花,舉市歡慶新年的到來。他們在江邊的小餐館裡吃了晚飯,坐了會兒就出來等煙花了。

  人們陸續從四處湧來,有三五成群的年輕人,也有一家老小都來看熱鬧的,熙熙攘攘。

  風從江上吹過來,吹不散人們的歡聲笑語。

  接近零點的時候,巨大的投影打在最高的建築上,片刻後,所有人開始跟著大聲倒數……5——

  4——

  3——

  2——

  1——

  「砰」地一聲,隨著第一簇光在黑夜中炸開,天空燃起此起彼伏的五彩焰火。

  冷澀的空氣裡飄起淡淡的爆竹味,各種歡呼與尖叫,放肆叫囂的快樂裡,所有人在心中暗自許下來年心願。

  人群裡,陳巖靠在孫鵬胸前,被他的雙臂輕輕擁著。

  陣陣喧囂中,他們靜靜仰視著夜空裡的花火,目光深沉。

  如果煙花可以許願,那我,可不可以在新的一年,貪婪一點?

  我想我的家人,身體健康。

  我想我的朋友,平安幸福。

  她偏過臉看他,他低下頭,相視一笑。一閃一閃的光影映照在臉上,眼中是彼此的影子。

  我想和他,有更好的生活。

  成片煙花在天際轟轟然炸開,瞬間明滅的光點融進黑夜,在天地間滲透每一個人的美好祝願。

  一月底,孫鵬的案子徹底了結,他們請侯律師吃了飯,開始商討回老家的事情。強子讓孫鵬先回去,幫他帶5000塊錢給他奶奶。強子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先後去世了,一直跟著奶奶過日子。每年他奶奶都會去大伯家過年,他和他大伯母處不來,所以也不想回去。

  正好廚師和服務員不走,他打算過年時候留下來守店,趁著其他店關門的檔口多賺一筆。到時看情況吧,或者等孫鵬回來再回去一趟。

  陳母知道陳巖要跟著孫鵬回去過年,一開始是用沉默來表示不贊成。臨到她要出發了,才囑咐她多買點東西去,說鄉下人會比較在意這些,叫她去了人家家裡不要不懂禮貌。

  火車呼啦啦駛過,窗外的風景是冬日下明亮的農田和樹木,許多低矮的房子寂然地樹立在路邊,在窗外一閃而過。

  陳巖正閉目養神,坐在窗口的孫飛突然大叫著站起來,雙手像指揮一樣擺動,嘴裡唱著沒有旋律的歌。

  那聲音格外響亮,陳巖驚得一睜眼,坐在中間的孫鵬迅速站起來,一邊哄著,一邊試圖控制住他。

  「孫飛,聽話……」他按他的手臂和肩膀。

  在乘客掃射而來的目光中,乘務人員也肅穆著一張臉過來了。

  陳巖跟他說明情況,連著說了幾個不好意思。

  最後,孫鵬在慌亂中試著從包裡拽出一袋薯片,孫飛眼睛一轉,真的就安靜了下來。

  車廂恢復安靜,只剩一些旅客好奇的指指點點,竊竊私語。陳巖和孫鵬都看著孫飛,他也像沒事人一樣,邊吃邊看他們。

  陳巖握住孫鵬的手,他看看她,摸摸她的臉,說,「沒事,他坐車坐累了。」

  孫鵬家在L市下面的一個小鄉村裡。4個小時的高鐵坐到市裡後,還要坐一個小時的大巴。下了大巴,又轉坐黑車去村裡。

  路很窄,車開在幾條田間小道上的時候,陳巖幾乎屏住了呼吸。大概過了半個小時,車停下了。

  天已經半黑,遠處的山巒上能看見晚霞的餘暉。

  陳巖在保溫杯裡倒了杯水給孫飛,看著孫鵬把行李拿下來。兩個大箱子,一個大背包,還有一些她買給他父母的禮品。孫飛喝完了水,她又倒了一杯。孫鵬沒手了,她餵他喝了。

  三個人拿著東西,沿著小石子路走了一段,十來分鐘後,終於到了家。

  孫鵬家比陳巖想像中好很多。

  在來之前,她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沒想到,看到的是一小棟像模像樣的兩層小樓,還帶一口院子,門前垂著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

  他敲了幾下院門,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裡面響起來,「來了來了!」

  高高的鐵門被打開,女人站在門後面,30來歲的樣子,微微有些胖,紮著辮子,紫色的羽絨服上套著護袖。旁邊站著個有點害羞的小女孩,看見生人,抱了抱她的腿。

  女人最先看見陳巖,愣了下,直到看見孫鵬,才驚喜地一邊叫著一邊把門全拉開,朝裡喊,「媽,快來快來,大鵬孫飛回來了!」

  孫鵬叫了一聲嫂子,低頭看看那小女孩,「倩倩,還認得麼?」

  小女孩怯怯地叫了一聲,「叔叔……」

  孫鵬笑著揉了下她的發頂。

  「快進來,還站著幹什麼?倩倩,幫你叔拿東西。」

  孫鵬嫂子伸過手來幫他們拎行李,領他們往裡走。

  孫鵬手空出來,虛摟了下陳巖腰,把她往裡帶。

  「爸和二哥在家嗎?」

  「不在,還在廠裡呢,快回來了……」她笑著瞄陳巖,「二叔,這個就是小陳吧,長得真漂亮啊。」

  陳巖微微笑了下,「你好。」

  「一定要在這多住幾天,多玩玩。」孫鵬嫂子笑著說。

  孫鵬母親正在廚房裡忙菜,聽到聲響,趕緊在圍裙上擦了手出來迎。

  「媽……」

  孫鵬叫了一聲後,孫飛也跟著叫了一聲。

  「唉,」孫母應了一聲,歡喜地看看他們兄弟兩,緊接著,目光放在了陳巖身上。在掛著香腸和臘肉的小院子裡,她從頭到腳暗暗打量了陳巖一番,親切地叫她進屋。

  在客廳裡坐下了,她和藹地笑看著陳巖,問,「是小陳?」

  「阿姨好。」

  孫母笑看著她,點點頭,「這幾天就把這當自己家,不要客氣,啊?」

  陳巖點點頭,笑笑,「好。」

  孫鵬把手上幾包東西遞給她,「這是陳巖送你們的。」

  孫母推過去,對陳巖說,「人來了就行,還送什麼東西,你拿回去給你媽媽。」

  孫鵬說,「拿著吧,是她一份心意。」

  「阿姨你不要客氣。」

  孫母推拒不過,「那好,阿姨就不客氣了。大鵬,你爸和你二哥都還在廠裡,等會就回來了。」

  孫鵬點點頭,「我們先去把行禮放起來。」

  孫鵬嫂子說,「二樓那個房間,昨天剛打掃出來的,你們上去吧,先歇會兒下來吃飯。」

  「好。」

  看著孫鵬和陳巖上了樓,孫飛也要跟著進去,孫母一把拉住他,「不要亂跑,你晚上跟媽住,聽到了沒有?」

  孫飛站那兒懵裡懵懂地看看孫母,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二樓的房間平時就是客房,裡面沒多餘的傢俱,鋪上新床單後很整潔。

  孫鵬拉開窗簾,把東西放好,拿了塊新毛巾去洗手間用熱水濕了,遞給陳巖。

  陳巖坐在床邊,懶懶接過來,慢慢平躺下去,動也不動。

  「累了?」孫鵬在旁邊收拾著東西,看看她。

  「坐車坐得頭暈腦脹。」

  他起身,把毛巾從她手裡拿過來,俯在她身側,用手指幫她把頭髮向後捋了捋,給她擦了擦臉。

  陳巖閉上眼睛。

  「暈車了?」

  她搖搖頭。

  他看看她疲憊的樣子,親了下她的嘴唇,「你先睡會兒。」

  她睜開眼,搖搖頭,「還要下去吃飯呢。」

  「沒事……」

  手肘撐著床,她慢慢坐起來,順了順頭髮,深吸一口氣,看看他。

  「好了,我也沒事,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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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8 17:43:4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 婚姻

  晚上吃飯,孫父和二哥對陳巖都很客氣。孫鵬之前打了招呼,所以飯桌上孫母也只象徵性地問了幾句她家裡情況,一個勁叫她多吃菜。

  陳巖覺得,孫鵬一家人就是最普通的農村家庭,一大家人對著回來過年的大兒子和小兒子都很興奮。即便孫父和他二哥木訥寡言點,但那種心頭的熱乎勁也是溢於言表的。他二哥回來後看見孫鵬沒說什麼,只笑笑,默默在客廳裡翻箱倒櫃,拎出了一玻璃瓶泡好的蛇酒。

  七八個人圍著張上滿了菜的大圓桌,像是提前過了年。除了孫飛,三個男人話不多,只碰杯。

  整個家裡,最熱情就是孫鵬她二嫂,熱情的陳巖有點吃不消,又是給她夾菜又是盛湯。她都盡量自然地接受了。

  孫鵬在放下酒杯的空檔看看她的碗,「吃不下不要硬撐。」

  她「嗯」了一聲。

  面對這麼一大家子人,她難免拘謹。但在她的內心深處,對於這樣圓圓滿滿的家庭氛圍,又是極其嚮往的。

  吃完了飯,孫鵬讓陳巖先上樓,他和孫父、二哥坐下面繼續喝酒。孫母和他二嫂也吃完了,把孫飛和倩倩安頓好,收拾掉部分碗筷和剩菜,又去廚房拍了個蒜泥黃瓜、炸了盤花生米出來給他們下酒。

  陳巖洗完澡吹好了頭髮,把行李收拾了下,躺到床上看電視。

  一整天舟車勞頓,人明明很累了,但是到了新環境,心裡隱隱又有點興奮和新鮮,調了很多個台都靜不下心看,更沒睡意。

  休息了會兒,她關掉吵吵鬧鬧的電視,下床走到窗邊,向外眺望。

  窗外遙對著鄰居家的一整面牆,沒有風景。兩棟房子中間有一棵老樹,粗壯的枝椏歪斜著探過來,月亮很亮,整數葉子在夜風裡輕輕旋蕩。

  夜闌人靜,額頭點在冰人的玻璃上,她百無聊賴地聽著窗縫裡透進來的呼呼風聲,看著自己的鼻息在窗上凝成一小片白霧。

  心中一片虛空,彷彿忘了自己是在哪兒。

  「以後,打算留那邊了?」

  桌邊,孫父端著小酒杯,看孫鵬。這麼多年,這是他這個小兒子第一次帶女孩子回來。

  他二哥孫翔喝得滿臉通紅,也停住筷子,抬眼看他。

  孫鵬「嗯」了一聲,點點頭,跟孫父碰碰杯,咪了一小口酒。

  孫父臉上沒什麼表情,沉默了下,認可地點點頭,「挺好、挺好的……店開得還好吧,等開了春我跟你哥一起過去看看。」

  「還不錯,天暖和點我接你們過來玩,你們把倩倩一起帶著。」

  「都順就好……」吃了兩口菜,孫父又問,「打算什麼時候結婚,跟她談過了麼?」

  「還沒,不急。」

  「不是說已經27了?還不急?」

  孫鵬夾了口菜,沒說話。

  「你老大不小了,過了年都是30歲的人了,倩倩都這麼大了……」酒勁竄上來,孫父冒出一頭汗,抹了把眼睛,沉下語調,「大鵬啊,爸知道家裡頭對不住你,這麼多年讓你一個人在外漂著,還帶著孫飛,但我們也是沒辦法。現在好歹要定下來了,我跟你媽沒別的,就希望你快點成個家,好好過日子。」

  孫母收拾完了,一直坐在旁邊聽他們聊天。聽到這裡,心裡一酸,眼淚就掉了,忍不住提起圍裙一角去擦眼睛。

  孫鵬轉眼看她,「媽,你不要這個樣子……」

  「是啊,老娘,今天大家都開心,你這個樣子幹什麼……」孫翔看看孫母,又看向孫鵬,舉起酒杯,繞開傷感,「大鵬,二哥為你高興,真的高興。你少喝點,坐了一天車了。」

  孫鵬笑笑,「沒事,二哥,干了吧。」

  兩個人一仰頭,把酒悶了。

  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陳巖回頭,這人帶著酒氣進來了。

  視線與她無聲撞上,他帶上門,脫掉外套,默默走過來。

  他的手從背後繞過來,抱住她,隔著髮絲親吻她的額角,耳垂,與她溫存。

  她靠在他酒後發燙的身上,看著他們的影子在窗上與房屋、樹頂的輪廓淡淡交映,耳邊只有呼吸與心跳聲。

  一株樹上的兩片葉子,可能一輩子也互不知曉。什麼樣的機緣,她遇見他,和他一起站在了這扇陌生的窗下?

  夢一樣。

  他在她的頸窩裡抬起頭,「怎麼還不睡?」

  「睡不著。」

  「不累了?」

  她反手輕輕勾住他的脖子,把臉依到他的頸側,「有點散神。」

  他拉下她的手,在虎口處親了下,「那不睡了,等我洗個澡。」

  過了將近一刻鐘,他從洗手間出來,她依然佇立在窗際,聽見聲響也沒回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洗完澡,他身上舒爽了一些,腦子也清醒了點,盯著她的背影看了會兒,關了燈。

  他在黑暗裡走過去,從背後一把抱住她,把她得頭髮悉數撥到一側,親吻舔舐她後頸上的弧線、肩下凸起的鎖骨。熱情的索歡。

  這些吻忽輕忽重,帶著唇的乾燥,舌的濕潤,她感到他頭髮上的水珠被蹭在了她的皮膚上,夾雜在那些親吻撫摸中,濕濕膩膩,又涼又熱。

  轉瞬間,她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到了看不見的背後,腰間的大手從她衣服的下擺探進來。她在彼此的粗喘聲中低頭,看著衣料下那隱秘的不規則的起伏,像凸起的心跳。

  目光被羞恥感驅使,茫茫然移回窗上。

  在他與窗之間,她陷在朦朧的意識裡,眼前那那漆黑的夜空開始升騰,越升越高,越升越遠。

  他們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共同蓋著一角被子,閉著眼,沒有人睡著。

  她枕著他的臂,他的手仍在她未扣的睡衣內,掌心貼著她胸側的皮膚。

  只剩靜謐。

  「睡了麼?」

  「沒有。」

  「在想什麼?」

  陳巖在黑暗中睜開眼,「好像什麼都想了,又好像什麼都沒想。」

  他摟緊她一些,被子被扯動,發出一陣摩挲聲。

  她在他懷裡調整姿勢,撩出被壓住的發,側身抱住他。

  「巖巖……想結婚麼?」

  他問得很淡,胸腔微顫。

  她停頓了下,目光上移,靜靜對上他垂下的視線。

  「不想。」她輕聲說。

  這個回應前,她有幾秒的沉默。孫鵬知道,這幾秒她不是在思考,只是在想著如何說出這個答案。

  他沒說什麼,把她往懷裡緊了緊,摸了摸她的耳垂。

  陳巖重新閉上眼睛,把臉埋進他的胸口。

  明顯低沉下來的氣氛裡,一抹苦澀,緩緩漫過她的心田。

  你知道嗎?

  我願意把人生剩下的每一分、每一秒與你分享,與你共同奮鬥。

  但是,我還不能和你結婚。

  因為,我是這樣的自卑又虛榮,清高又世俗。

  我希望擁有更穩定的生活後再走入婚姻,我希望我們的結合受到社會的認可與祝福。我希望我們的孩子可以在無憂無慮的童年中成長,而不像她的母親,因家庭的赤貧一生敏感脆弱,違著本心去堅強。

  剛考上高中的那一年,是家裡最窮困的時候,為了死去的父親的病,她們欠了一屁股債。為了3000元的學費,她跟著母親走了半小時路,按著抄在紙上的地址去遠親家借錢。找錯了兩家門,最後終於找到。親戚正在家睡覺,看見她們,睡眼惺忪的臉很客氣,但說來說去都不鬆口。

  她看著母親低聲下氣地說完,紅著臉要從脖子上解下結婚時買的金項鏈做抵押。親戚終於被打動,沒有要項鏈,直接借了錢。

  拿著錢出門,陳母一路拽著她的手大步往家走,走在半路問她要不要吃冰棒,她搖頭,什麼也沒說。

  那是個夏天,走在烈日當頭的大馬路上,她一滴汗也沒有,心涼得像冰。

  她清清楚楚記得,那年她16歲,唯一的憧憬是一覺醒來,直接跳到26歲、36歲,46歲也可以。

  什麼年少青春、什麼幸福快樂,她都可以不要,她只想要尊嚴。

  到了這個年紀,她比任何人都渴望家庭,卻也比任何人都慎重。

  清晨,陽光灑進來,孫鵬朦朦朧朧睜開眼。

  陳巖已經拖了把椅子,坐在窗前對著小鏡子化妝。

  「怎麼起這麼早?」他剛醒,瞇著眼睛看她,聲音嗡嗡的。

  看看時間,才7點。

  她已經穿戴整齊,正用眉筆淡淡掃著眉毛,「不是說今天要去張強奶奶家麼?」

  她看他醒了,拉開一點窗給屋子換氣,一股冷風溜了進來。

  「那也不用這麼早。」孫鵬看看她,爬起來穿衣服。

  早飯準備的很豐盛,豆漿、包子、油條、粥,孫家一家人圍坐著,先先後後地吃了。孫父和孫翔工作的皮鞋廠還沒有放假,最先出了門。

  孫鵬和陳巖簡單吃了下,拿好圍巾手套,也要出門了。

  孫鵬他二嫂收拾著碗筷,叫他們早點回來吃中飯。

  收拾到陳巖的餐具,留意到杯子上有個淡淡的紅色唇印,她忍不住抬頭朝門口看看,兩個人已經沒了影。

  她把東西拿出廚房,跟正在洗鍋的孫母說,「這個小陳,大冬天的,今天跟昨天穿的裡外都不重樣,俏的很。大鵬眼光是挑,之前給他在村裡介紹那麼多個都看不上。」

  孫母頭也沒抬,「城市裡的小姑娘,哪個不好打扮。我看小陳好得很,文文靜靜的。」

  「嗯,就是話少了點,不過兩個人感情看上去是真的好,就跟……」

  話沒說完,外面傳來一陣追趕嬉鬧聲。

  孫鵬二嫂跑出去一看,是孫飛正在和倩倩在院子裡嬉鬧。

  「倩倩!」

  她把女兒叫過來,看孫飛一眼,「你去把今天該做的作業做了,不要跟你大伯鬧。」

  「我沒鬧。」

  「還說?快進去!」

  陽光灑滿院子,孫飛呆呆站在那兒,歪著頭,看著倩倩垂著肩進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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