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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康城]陣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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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8 17:31:5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陣雨 作者:康城

內容簡介】:

  俗世男女,樸素而熾烈的愛。

  起初,誰也沒有愛上誰,在雨中,只有微風拂動著樹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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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8 17:32:1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涼亭

  兩聲響雷,暴雨傾盆而下。

  突如其來的大雨,站在田埂上的陳巖迅速收起話筒線,前面,錢文已拎著攝像機逃命似地奔向木屋。

  村委會的通訊員跑到一半,又停下回頭,等她跟上。

  密密砸下的雨點裡,陳巖把話筒抱胸前,手遮前額,快速跑上去。

  9月,連續一個月沒下雨,郊外田地裡的蔬菜一片焦枯。菜農苦不堪言,市民菜籃子不堪重負。

  陳巖一早就奉命和搭檔的攝像趕來離市區20公里的農業園,先聊天、再正式採訪,汗如雨下。

  剛剛在做最後的出像,不想太陽火辣辣在東頭照著,西邊陡地落下了大雨。

  乾裂的農田久逢雨水,騰起陣陣塵煙。

  雨點掉在植被上,劈啪作響。

  木屋建在田邊,平時供農民休息用,裡面只有一張木桌和幾張不成套的板凳椅子,牆角堆放著農具和一些亂七八糟的農藥、化肥罐子,隱隱散著刺鼻的氣味。

  村委會通訊員拉下燈線,安在梁頂上的一隻燈泡亮了,一點黃色的光,和沒開燈一個樣。

  一屋子昏昏暗暗,潮濕黏膩。

  通訊員撣撣身上的水,看看門外,帶著鄉音說:「總算是來一場大雨了。」

  攝像錢文坐在桌邊,眉頭緊鎖。他拿著塊大毛巾,不擦自己臉上的水,只顧著擦攝像機。

  擦乾淨了,開機,調試,運行。

  片刻,終於舒氣:「好傢伙,嚇死我了。」

  30萬的機器。出了問題,他怕是要帶工資來上班。

  凳子上灰太大,陳巖沒坐下,站在門口,看著雨景擦頭髮。

  天氣預報今天32°,沒想到會有這樣一場大雨。

  天色混沌,雨水滂沱,屋子裡越發暗,只有敞開著的門口散著淡淡微光。

  陳巖逆光站在那,輕薄的連衣裙已半濕,紗一樣的布料成片黏在皮膚上,一側裙角糊著小腿,滴著泥水。

  感覺到不適,她小腿向後翹,彎腰擦了下,裙角垂了下來。

  錢文盯著門口,像是在看她的背影,又像是在看雨。

  良久,他低頭看機器。

  「還有一些鏡頭沒拍,這雨機器是不能出去了,打算怎麼弄?」他的聲音夾在稀里嘩啦的雨聲中,不是很清晰。

  過了會兒,陳巖把身上的水跡都擦乾了,回過頭說,「不拍了,等下先回去吧。」

  通訊員聽著他們的對話,看看表,立馬站起來笑著說:「兩位老師,那我現在就叫車來接我們去鎮政府,在食堂吃個便飯再回去吧。」

  中央八項規定實施後,政府食堂的包廂就成了許多部門的最佳接待場所。

  陳巖看看表,「才10點多鐘,還早。不用客氣了,我們還要趕著回去。」

  說完看向錢文。

  錢文看看她,「行啊,那回去吧。」

  行程安排上,他從不和她唱反調。他知道她不喜應酬。

  小通訊員哪裡肯放他們走,死皮白咧地要留他們。然而陳巖說一是一,任他怎麼留,半點沒有鬆口的意思。

  最後沒辦法,他只能拿起手機,叫車來送他們回去。

  半小時的車程,到了電視台正是飯點。

  兩人進辦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換身乾淨衣服。

  陳巖辦公室裡只放了件之前台裡辦活動時發的廣告衫和黑色緊身褲。她從廁所換好出來的時候,發現錢文已經換了件乾淨T恤,靠坐在辦公桌上抽著煙和男同事聊天。

  大家七嘴八舌,嘻嘻哈哈,都在說下大雨時自己的慘狀。

  錢文手裡拿著飯盒,看見陳巖進來,用盒子敲了下桌面,「吃飯去啊?」

  陳巖慢條斯理地打開電腦,「今天週三,我不去了。」

  食堂裡的菜譜每週固定,週三有道葷菜,紅燒兔肉。陳巖小時候養過隻兔子,這菜讓她打心底覺得噁心。

  錢文從桌上下來,走到她面前,瞭然地笑了下,「要不我帶你去吃頓好的吧?走啊。」

  陳巖翻著桌上的記錄本,看看他:「你去吧,我這邊還有個人要聯繫,1點半編輯室見。」

  「那我帶點什麼吃的上來給你?」

  「不用了,我待會自己去。」

  「錢文,一起下去啊,我今天飯卡沒帶,幫我刷一下。」剛剛一起聊天的一個男同事朝這邊喊道。

  錢文看了陳巖一眼,沒再說什麼,匆匆過去,「走吧。」

  沒一會兒,辦公室裡的人全走光了。

  陳巖和農科所的人通了個電話,大概瞭解了下這場雨對農作物的影響,約了明天的採訪時間。

  一切處理完,她看看時間,從座位上起來,走到了窗邊。

  樓下是通往食堂的小道,道路兩旁的樹木經雨水沖刷更顯蒼綠,三三兩兩的人正撐著傘在緩緩移動。

  雨勢小了很多,只剩雨絲在晦暗的半空輕飄。

  無聊地看了會兒,她決定出去解決一下午飯。

  單位周圍的小吃店不多,只有一家老麵條店和一家沙縣小吃店。陳巖撐著傘,路過這兩家店面,依舊向前走。

  細雨中的空氣濕潤清新,溫度也降了不少。

  中飯時間,馬路上的車輛和行人都不算多,紅綠燈光色朦朧,空中不時響起刺耳的喇叭聲,都市人在突如其來的雨水中享受著慢半拍的節奏。

  不是很餓,不想吃些實打實的東西,又不知道吃一些什麼好。陳巖走了一會兒,發現自己已經漫無目的地穿過了兩條街。

  看到一家麵包店的時候,她停住腳,收傘,走了進去。

  買了一個牛角包和一杯熱拿鐵,她發現店裡僅有的兩張桌子都坐了人。

  她安靜地站在店門口看了會兒行人,想起這附近好像有個小公園。

  陳巖今年26歲,從一所985高校畢業後便考入電視台,已做三年記者。這個不大的城市裡,大大小小、別別角角的地方她已然跑了個遍。

  看見門口大石上的「新城公園」四個拓印得紅字,她像是做對題一樣,微微揚了唇角。

  這是個翻新的老公園,原來收門票,這幾年不收了。

  公園依著一座不高的小山丘而建,山上長著不少青松。小山下有一個不大的水潭,裡面養了很多假山,池邊的垂柳一直垂到水面上。這幾年政府創全國文明城市,在山上添置了涼亭、石凳,以及一些健身設施,不少老人來晨練。

  雨天的中午,公園裡人不多。

  有兩個老人打著傘,在石桌旁聚精會神地下棋,木棋盤濕了一半。

  陳巖路過他們,他們紋絲不動。

  她往山上走。

  她發現,她不是這山上唯一的遊客。

  山頂的涼亭外面站著一個人,裡面還坐著一個人。

  外面的那個男人站在樹下,背對著亭子。霧濛濛的小雨裡,他像是在低頭抽煙。

  裡面的是個正在看書的男人,坐在亭子最裡面。他的後面就是山坡,長滿蔥鬱的植被樹木,枝枝葉葉在在細雨微風中搖晃、輕顫。

  他頭坑得很低,簡直要貼在書上。

  陳巖沒過多在意。

  她坐在涼亭最外口,把傘放在腿邊,也從包裡拿出一本書和一支筆,邊吃麵包邊看,重點地方會標注一下。

  她從去年開始考公務員,養成了時時刻刻帶著書,隨時隨地能看書的習慣。

  雨輕輕落著,風緩緩吹著,草木在雨水中散發出淡淡的沁人氣味,週遭安謐而清幽。

  她開始在意涼亭裡的男人,是在聽到他喉嚨裡發出的那異於常人的聲音後。

  一種哼叫。斷續地,突兀地、節奏均勻的。

  咖啡離開嘴唇,她忍不住側目打量他。

  他頭髮剪得很短,著一件棉質的藍色T恤和黑色沙灘褲,腳上是一雙深褐色沙灘鞋,四肢健全,與常人無異。

  但他看書的姿態……有說不出的彆扭。

  整個人弓著背,手臂貼著兩側的身體,腿也並著。

  書就在手中,他卻像是抓不住一樣,放在膝上,讓臉去靠近書。

  看見他翻頁的動作,陳巖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這是一名腦癱,或自閉症患者。

  工作原因,她接觸過這部分人群,對他們的行為舉止有一些瞭解。

  他像是突然看到了好玩的地方,鼻腔裡發出了很大的一聲「哼」。

  不知是發現自己的行為打破了寧靜,還是無意識地,他抬頭看了下陳巖。

  陳巖看著他,因小小的悲憫,淡淡笑了下。

  他又低下了頭。

  「餓了嗎?」

  涼亭外傳來一個低緩的聲音。

  陳巖目光微轉,撞上涼亭外男人望過來的目光。

  短暫交會,他的眼神沒有在陳巖身上多做停留,重新落在看書的男人身上。

  男人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話,繼續悶頭看書。

  他扔了手中煙頭,踩熄,在亭子外面拍拍看書男人的肩膀,「不要看了,吃飯去吧。」

  男人沒動,他也不催。

  過了會兒,他又拍拍他的肩膀。

  看書的男人不情願地把眼睛從書本上移開,側過身,口齒含糊:「吃蛋炒飯」。

  亭子外的男人「嗯」了一聲,繞著亭子外沿走到門口的一棵松樹旁邊,手插在袋裡,等他。

  他穿著黑色T恤衫和灰色休閒長褲,肩頭已經被雨水浸成更深重的黑色。

  亭子裡的男人慢慢把書平平整整地裝進一隻小布袋裡,掛到肩上。

  樹旁的男人側目看了他一眼,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未等他走近,開始往山下走去。看書男人的步子稍微快了一些追上去。

  隨著人影的消失,陳巖心中的幾絲好奇也隨之消散。

  目光回到書本,咖啡回到唇邊。

  雨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停的,烏雲散開,天空恢復透亮。

  她的手機響了一下,是一條微信。

  錢文: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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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8 17:32:2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夜色

  下午2點,編輯室裡人不多。

  錢文坐著剪片子,陳巖站在旁邊,微微俯身。

  她戴著眼鏡,認真看著電腦。

  陳巖有近300°的近視,平時都戴隱形,眼睛淋雨後有點不舒服,換了一副無邊框的透明近視鏡。

  錢文悶悶問:「中午吃的什麼?」

  「去周圍轉了轉,隨便吃了點。」

  「跟我約一點半,我過來一看,人影子都沒有。」

  陳巖低頭,若有似無笑了下,「不好意思啊。」

  注意力又放回畫面上。

  不知道看到什麼,陳巖身子朝屏幕探了下,有一小綹頭髮就晃晃地垂到了錢文眼前。

  錢文看著面前的這一綹黑色頭髮,正在閃爍著畫面的編輯器,成了模糊的背景。他隱隱能聞到她身上雨水留下的潮濕氣味。

  正有些出神,「嘩啦」一聲,陳巖身子一動,拉來一把椅子在他旁邊坐下。

  錢文立即看向屏幕。

  陳巖說:「這段這人話太囉嗦,剪了吧。」

  錢文沒說話,按按鼠標,直接操作。

  沒一會兒功夫,粗剪已完成。

  搭檔一年,他們已默契十足,是台裡公認的「金童玉女」,合作過不少好新聞,也拿過一些省市獎項。

  走廊裡傳來腳步聲。

  「怎麼,就你們在嗎?」

  一陣香風飄然而至,主持人馮貝貝走進來,抬手撩了下剛燙好的頭髮。

  「怎麼穿成這樣?」馮貝貝掃了陳巖一眼。

  陳巖說,「上午下大雨,辦公室就這麼一身。」

  錢文看著馮貝貝笑了下,起身拎起攝像機對陳巖說,「我去還機器了,你們聊。」

  馮貝貝看一眼他背影,拉出一把椅子坐下,托著腮,意味深長地看著陳巖,唇角微微翹著。

  半晌,沒頭沒尾說了句:「我看他是沒戲。」

  陳巖看著屏幕,沒說話。跟隨指尖的動作,鼠標發出細微的卡卡聲。

  馮貝貝單手杵頭,坐在旁邊玩手機。

  片刻,陳巖抽空看她一眼,神色淡淡,「來幹什麼?」

  她正在手機上玩遊戲,頭也不抬地說,「路過嘍,等下去隔壁配個音,還有10分鐘。」

  「早點去吧,遲了又落下話柄。」

  「我落下的話柄哪裡還差這一個啊。」

  她聲音甜甜軟軟,任何有負面意味的話從這樣的聲線裡出來,幾乎都會變成一種撒嬌發嗲。

  陳巖笑了下。

  馮貝貝和陳巖同一年進單位,在主持台裡一檔晚間文化節目。她長相明艷,是人堆裡也能出挑的大美女。

  和其他年輕漂亮的女主持人比,馮貝貝更加開朗活潑,天真浪漫。主持人一般和一線編輯、記者接觸不多,只有她,從上到下都打得火熱,沒有架子。出盡風頭,也招了不少非議。

  時間差不多了,馮貝貝起身,臨走時約陳巖晚上逛街。

  陳巖今天有點累,剛要拒絕,還沒開口,馮貝貝正色道:「心情不好,逛完街再陪我喝一點吧。」

  她空手做出一個飲酒姿勢。

  陳巖和馮貝貝性格截然不同,卻很聊得來。

  馮貝貝是外地人,原本和另一個主持人合住在台裡的員工宿舍裡,後來有了小矛盾,她搬出去住了。至此之後,她找陳巖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陳巖向來在單位和同事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她能感覺到馮貝貝的示好,一開始是生疏而禮貌的回應,但人的感情是不可控的,不知不覺中,她也漸漸和馮貝貝交心。

  晚上下班的時候很不巧,陳巖被主任拖著談了半小時的創收問題。她趁主任倒水的時候抽空給馮貝貝發了微信。馮貝貝回說坐車裡等她。

  主任苦口婆心地和陳巖談到7點半,終於放行。

  9月的傍晚,空氣中有些濕熱,小朦蟲疲倦地圍著路燈的光暈打轉。

  陳巖走出大門,警衛室旁邊的一輛高爾夫閃了下跳燈。

  貝貝依然穿著下午的那條藍色緊身連衣短裙,臉上補了妝,嘴巴上的唇膏有油潤的光澤,一種細膩柔軟的誘惑。

  陳巖上車,馮貝貝看她還依然穿著那件白色的T恤,左邊胸口有一枚小小台標。她的頭髮在腦後紮成了馬尾,露著光潔的額頭,人看上去有點疲憊。

  車子緩緩上路。

  「你領導找你做什麼?聊得這麼晚。」貝貝看著路,漫不經心地問。

  「30週年慶拉贊助。」

  「叫你弄多少。」

  「10萬。」

  馮貝貝看她一眼,「要我幫忙嗎?」

  陳巖的性格和背景她十分瞭解,拉贊助談合作之類的事,不是她長項。

  「好啊,你幫我留心點。」

  貝貝扶著方向盤,笑了下,「OK。」

  紅燈亮起時,貝貝電話響了。她看了一眼,一邊開車一邊把手機貼到耳邊。

  密閉的車廂內,陳巖聽見電話那頭隱約傳來男聲。

  她半按下車窗,喧雜聲從窗縫裡湧入。

  流光溢彩的街,一閃而過的霓虹,雜亂無章地靜靜劃過。有暖風吹到臉上,膩膩的發熱。

  從頭至尾,她也沒去聽馮貝貝在電話裡說了什麼。

  她們在商場裡簡單吃了飯。逛了一會兒,馮貝貝看中了一條灰色長裙,簡單復古的款式,露出性感鎖骨的一字領,腰處收緊,墜下長及小腿的裙擺。

  她從試衣間裡款款走出,身段玲瓏。

  馮貝貝瞧著鏡子裡的自己,又從鏡子裡望陳巖,無聲地問:怎麼樣?

  陳巖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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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巖對她的花錢手腳早已不驚訝。

  馮貝貝父母在老家做汽車裝飾的生意,算不上大富大貴,但這兩年也做得風生水起,開了幾家分店。即便不算上父母貼補,她主持人的收入加上一些平時跑場子的額外收入,也已能自給自足。

  買完裙子,她們又逛了一下,陳巖沒買什麼。

  逛完街已經是10點,兩人驅車來到市裡比較有名的一家清吧。

  打著光束的台上,有一支外國樂隊正在唱英文歌,歌聲忽而舒緩動人,忽而絲麻入骨,很能調動人情緒。

  昏黃的燈光裡,馮貝貝坐在小圓桌邊的高腳凳上,連著喝了兩杯雞尾酒,放下杯子,身體開始隨著音樂左右擺動。

  模糊的光暈像一層輕紗,籠在她臉上。不知不覺中,那些愉快俏皮的神色消失了,那下面,有卸下防備的憂傷。

  再快樂的人也會有煩惱。世界就是這麼公平。

  聽著歌,喝著淡淡的酒,陳巖也很放鬆。她和馮貝貝漫不經心地聊了一些台裡的人和事,聊了最近剛看的一部電影。

  有人端著酒杯走來,撐開她們身旁的一張椅子坐下。

  是個長得不錯的年輕人,端起酒杯,朝她們敬酒。

  陳巖說:「不好意思,我們有事要聊。」

  馮貝貝兀自喝著自己的酒,微微笑著,態度不置可否。

  男人油嘴滑舌地搭訕了兩句,發現陳巖神色不改,沒有任何欲迎還拒的意思,面子有點掛不住,悻悻走開了。

  沒過一會兒,馮貝貝的手機震起來。她看了一下,起身去門外面接。

  陳巖獨自坐了十來分鐘,馮貝貝再回來的時候,臉色愉快了很多。

  「不好意思了,男朋友要來接我。我待會讓他先送你回去。」

  陳巖笑了笑,無所謂地搖頭,「我先走好了。」

  馮貝貝抓住她手臂,「他人就在附近,你等一下吧,這麼晚了。」

  陳巖推躲不過,和她一起拿了包,到門口等。

  11點多,酒吧街的路上沒什麼人,也沒什麼車,只有隱隱的音樂聲在空氣中震動,青灰色的道路上映著霓虹的光影。

  她們都喝了一點酒,此時站在無人的街頭吹著小夜風,忽然就有了一點微醺感。

  舒適、悵然、又有點難言的孤單。

  沒過一會兒,一輛黑色路虎朝這個方向駛來,馮貝貝往前跨了一步,陳巖知道應該就是了。

  車子調了個頭,停在了她們一側的馬路上。

  副駕門打開,下來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馮貝貝迎上去。

  陳巖知道馮貝貝這個月新交了一個男友,聽她偶然提起過,但今晚是第一次見真人。

  怎麼形容呢?

  陳巖覺得很多修辭都是多餘的,應該這樣說,他們很登對。

  兩人站在打開著的車門邊親暱說話,那樣子就是一對可以上雜誌的璧人。

  馮貝貝的桃花一直很旺,但是這一次,種種跡象表明,她在這段感情中並非處於上風。

  「陳巖。」馮貝貝回過頭,叫了她一聲。

  陳巖走過去。

  「思鴻,這是陳巖。」馮貝貝介紹。

  周思鴻穿著黑襯衫和西褲,面孔白皙英俊。

  他輕攬著馮貝貝的腰,和陳巖寒暄了兩句,探身對裡面開車的人淡淡吩咐道,「小孫,你等下把她安全送回去。」

  馮貝貝對陳巖說,「思鴻開我的車送我。你到家後記得給我微信。」

  陳巖淡笑了下,「好,你們也早點回去。」

  說完她朝周思鴻點了下頭,上了車。

  後視鏡裡,周思鴻攜著馮貝貝往向反方向走了。

  「去哪裡?」駕駛座上的人問。

  陳巖轉頭看他。

  光線黯淡的車廂內,儀表盤閃著藍色微光。

  看清他的臉,她愣了一下。

  「你家在哪裡?」

  孫鵬以為她沒有聽見,又低聲問了一遍,看向她。

  他目光平淡,聽見她說,「哦,英瑞家園附近。」

  孫鵬看著前路,嘴裡低聲念了句:「英瑞家園……」

  「不認識?」

  他目視前方,一隻手掌著方向盤,一隻手開始掏手機,「不好意思,我來導航。」

  「是個老地段,你先朝著市中心方向走,等下我指路。」

  「好。」

  平緩的車速中,疲憊漸漸上湧。

  陳巖沒有再多想什麼,逐漸放鬆下來,出神地看著窗外夜景。

  夜色深沉,車道、樓宇、樹木……一切景物都在一團濃黑中迅速倒退。

  迅速倒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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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8 17:32:4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雨中

  「前面拐嗎?」

  「……」

  「拐不拐?」

  「……」

  車已經開到了寬闊的大道上,道路被兩旁的低矮山林裹挾著。

  孫鵬回頭,發現身旁的女人靠著車窗,眼瞼合著。睡著了。

  「喂……」

  他又叫了一聲。毫無反應。

  車速降下來,他一邊看路一邊打開手機導航,回憶剛剛她說的地名。

  無奈的是,忘了。

  看看時間,他打了把方向,靠著路牙緩緩停車。

  熄火的一瞬,儀表盤白色的光影從她臉上消失了。

  她呼吸很輕,胸口有極微的起伏,盤在腦後的頭髮被擠壓地鬆散了一些,一小片松落在肩頭。

  他在黑暗裡靜靜看了會兒她的臉,把對著她吹的空調出風口撥向一側,在身上摸出香煙。

  陳巖醒來的時候,迷茫了片刻。

  下意識抓了下包,被包蓋著的大腿上出了一層薄汗。低頭看看自己的衣物,看窗外,很快回想起自己是怎麼在這車上的。

  窗外是她熟悉的小湖山。山上的草木在夜色裡泛著青光,跟著風簌簌搖晃。

  她辨識了一下方向。

  沒錯,還是在回家的路上。

  只是駕駛座上的人沒了。

  她打開車門。

  夏末深夜,冰涼潮濕的山氣穿過微微燥熱的風,瞬間籠過來。

  她徹底醒了。

  孫鵬正半倚著車身後側門,望著馬路抽煙。

  青色的馬路被路燈照成了灰黃色,來往的車很少,四岔路口的紅綠燈默默跟著秒數跳動。

  煙霧從他指尖散開,縈繞在他臉側,最終消散於無形。

  感受到動靜,他站直身,回頭。

  陳巖站在副駕的門邊,抱著臂,看著他。

  她重新整過了頭髮,肩上的那束散發不見了,臉上的神色帶著醒後特有的迷濛。

  「醒了?」

  「嗯。」陳巖看著他。

  「你睡著了,我想導航,忘記地名了。」

  陳巖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抱歉,耽誤你時間了。」

  「沒什麼。走吧。」他最後抽了口煙,扔掉煙頭。

  車子重新上路。

  每到路口處陳巖會指一下路,除此之外,一路都格外沉默。

  中途在一個紅綠燈處,陳巖聞著從身旁散出的淡淡煙草味,忍不住側目看他。

  他一路都目視前方,面無表情。

  車子漸漸駛入了老城區。孫鵬發現這裡他來過,只是不知道確切的路名。

  「到了,就在這裡面。」陳巖坐起身子。

  車停在漆黑的巷口,兩道大燈格外閃亮,塵埃在光中靜靜翻滾。

  「裡面能進嗎?」

  「太晚了,進不去。」

  巷子兩邊不少小店,小老闆常常在夜裡把車停在店門口,凌晨出發,早上不影響車出來,但晚上影響車進去。

  陳巖下車後孫鵬也跟著下來了。

  他繞過車頭,走到深黑的巷口。路兩邊有一些掛著招牌的小店,都已經打烊。

  一輛卡車停在路中段,佔了三分之二的道。

  「裡頭沒路燈?」

  「有一盞,前陣子剛壞。」

  他回頭看她一眼,「我看著點,你進去吧。」

  陳巖穿出巷子,快到家的時候,聽見了遠處傳來的汽車引擎的發動聲,在寂靜的夜裡異常突兀。

  等那聲音消失的時候,不知道哪家的狗後知後覺地被驚動了,伴著她的高跟鞋聲,汪汪直叫。

  這裡是城市有名的老棚戶區,家家戶戶都是平房,不少人還建起了小二樓,延伸出陽台。前些年市裡打算下狠心把這片拆了,無奈違建實在太多,人口又太雜,還沒動手,又有很多人聞風半夜偷偷搭鐵皮屋,想趁機敲一筆。政府前期估算了下拆遷費,就沒再動這個念頭。

  穿出巷子左拐就是陳巖家的老房子,她父親留下的。門口用水泥澆了一塊地,圍上一圈磚,硬出了個院子,沒做院門。她外公外婆平時就在院子裡種點菜和花打發時間。

  穿過客廳時,陳母房間門忽然開了,沒開燈。

  她探出頭,啞聲問,「怎麼這麼遲回來?電話也不接。」

  「沒電了。」

  「洗個澡快睡覺吧。」

  陳巖嗯了一聲,陳母關上門。

  這是兩室半一廳的屋子,陳巖的房間是個「半」。

  沖完澡回到房,空調開著,飄著蚊香衝鼻的甜味。她很快睡著了,半夜起來,迷迷濛濛地去上廁所。

  廁所燈亮著,門開著,有輕微的水聲。

  看到一個佝僂的背影,一雙穿著藍色塑料拖鞋的腳,陳巖猛地清醒了,悄無聲息地回了房。等了好久,才又去廁所。

  陳巖的母親是醫院裡的一名護工,父親生前是一名泥瓦匠。從她記事開始,家裡就一直不富裕,父母忙著生計,無人管教她。16歲那年,父親因尿毒症去世,家中的窮困潦倒更是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時她們母女所擁有的只剩這一間老房子和一堆為父親治病留下的債務。

  那時母親常跟來訪的親戚朋友哭訴:「早知道人留不住,就不給他治了。」

  不是靠著學校的助學貸款,陳巖可能連學都沒法完整上完。

  沒過兩年,陳巖始終未婚的小舅舅終於找到了對象。外公外婆歡歡喜喜地把自己的房子騰出來給了這個小兒子結婚,開始過來和女兒一起住。

  雖然住得擠了一些,但有了老人退休金的幫襯,她們母女的生活壓力小了很多。加上陳巖聽話懂事,學習優異,這個家漸漸開始運轉正常。

  上了大學後她就沒有要過家裡一分錢,所有生活費全部自理。畢業後順利考入電視台,有了一份體面穩定的職業。這幾年,家裡的債務也總算還完了。

  可能因為出生即為谷底,陳巖覺得她的人生就是一個不斷向上攀爬的過程。不是不苦,不是不累,只是再苦再累,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並非毫無希望。

  多年的孤軍奮戰漸漸養成了她孤冷淡漠的個性。曾經一度,她對什麼都不在乎,甚至與親人之間也鮮少溫馨。

  她幼年時未曾被愛包裹過,上學時,他人小小的親暱動作,都會令她隱隱不自在。

  直到工作後,她的人生像是重新開始了,視野打開了很多,人更加光鮮自信,為人處世態度上,也稍有改變,添了些許圓融,不再那樣生硬。

  但在心底最深處,始終有一條冰涼的河流,將她無聲牽引著,讓她不在這個慾望的森林中迷失。

  不能迷失,因為身後沒有退路。

  馮貝貝在3天後為陳巖帶來了好消息。

  合作談成了。

  她發給了陳巖一個號碼,讓她直接聯繫,為一家新開盤的房地產公司拍宣傳片。

  馮貝貝沒有避諱,那就是她男友周思鴻自己家的公司。那晚馮貝貝和周思鴻隨口一提,他直接答應了。

  名揚的總公司在上海,這邊新開的盤由剛剛從國外鍍金回來的周思鴻練手。總公司即將35週年慶,屆時他們作為主會場,要辦一場晚會,正好可以用宣傳片開場。

  夏秋交替,城市似是開始進入長長的雨季。這天從上午開始就一直在飄小雨,下午雨勢漸大,不時還伴著響雷。

  名揚公司的人通知陳巖過去聊合作細節。陳巖剛從外面採訪回來,立即打車趕過去。

  辦公室就在售樓處二樓。就一個下車的瞬間,陳巖的裙子濕了一大片。

  和她碰頭的人名叫張永生,是個負責企宣的小領導,身材微胖,笑容圓滑。

  他態度十分友好,整個商談過程可謂一拍即合。

  「陳記者,片子你只管放手去,有什麼需要就開口,我們提供幫助。」

  「謝謝張主任。」

  張永生笑著擺擺手,「明天就把合同帶過來,早點簽約早點動手。」

  陳巖點點頭:「好。」

  「陳記者怎麼來的,」他朝外看看雨,開始掏手機,「我來找輛車送你一下。」

  「不用客氣……」話剛說完,窗外一聲驚雷,嘩啦啦的雨劈天蓋地下來。

  陳巖沒再推辭了。

  這裡本來就偏,加上這麼大的雨,打不到車了。

  張永生找的司機似乎不在,他掛了電話對陳巖說,「稍微等一下。」

  陳巖並不著急,喝了口茶,望向窗外雷雨。

  過了會兒終於聯繫好了車,他們一起下樓。

  樓下就是售樓大廳。

  落地窗邊放著幾張玻璃圓桌和籐椅,一個男人坐在靠近門口的一張椅子上,看見他們站了起來。

  「小孫,這個是電視台的陳記者,麻煩你送她一下,老張今天不在,我也找不到其他人了。」張永生話說得很客氣。

  孫鵬看看他,又看了眼陳巖,「沒事。」

  陳巖和張永生道別,跟著孫鵬上車。

  車就停在門口幾步遠,還是那輛黑色的路虎。他沒打傘,直接在大雨裡走了過去。

  陳巖收了傘上車,把濕淋淋的雨傘放在腳邊。

  「去哪裡?」他問。

  陳巖看見他身上的T恤已經濕地差不多了,黑而短的頭髮在額前黏在一起,他抬手擦了下臉上的水,順帶捋到頭髮,額前的一小簇頭髮向上翹起來。

  「電視台。」

  孫鵬看她一眼,出發了。

  雨傾盆而下,天上雷鳴電閃,行人都到路邊避雨了,白花花的馬路上只剩車輛。

  大雨聲裡夾雜著焦躁的喇叭聲。

  安靜的車內,孫鵬手機忽然響起來。

  那鈴聲不是任何歌曲,而是最古老的那種電話的鈴鈴聲,單調而急促。

  陳巖看向他。

  他在紅燈的時候接起來,陳巖下意識地把頭轉向了窗外。

  窗上沒有雨點,只有水幕自上而下層層覆蓋,潺潺流淌。

  她從沒有聽別人講電話的習慣,即便有時不得不聽到,她也會做出把注意力轉移到別處的姿態。

  掛了電話後孫鵬看了看她。

  陳巖沒有在意,過了會兒,他又看了看她。

  陳巖聽見剛剛電話裡的聲音很急促,也看出來他有話要說,主動問,「怎麼了?」

  他看著路,握著方向盤的小臂肌肉繃著,「你急不急著回去?我現在有件急事……」

  「你不是要把我在半路放下吧?」

  「不是,你要是不急的話,我先辦個事,等下再送你。」

  陳巖看著他確實很急的樣子,想了下,「好。」

  車子很快變了方向,在雨幕中快速穿梭。近20分鐘後,雨勢又小下來,車開進了一片老小區。

  陳巖坐在車上,看著孫鵬跑進了對面的樓棟。她在包裡拿出一本書,打發時間。

  10分鐘後,陳巖往窗外看了看。

  20分鐘後,陳巖在車上伸了伸腿腳,變了下坐姿。

  30分鐘後,雨已經停了,烏雲消散,路邊樹木更加青綠明亮。陳巖心中徹底不耐,有了一點怒意。硬生生等別人30分鐘,於她而言,這樣的經歷少到可數。

  陳巖一開始還在想,那天晚上他等我在車裡睡醒也等了一段時間。但是現在,真的是耐心全無了。她拔掉鑰匙,拎著包下車,朝那個樓棟走去。

  未走近,樓裡傳出了一陣發了瘋般的叫喊。

  陳巖頓住了步子。

  樓梯口,幾個老人正穿著短褲背心,聚在一起閒聊。

  「又發瘋,在家撞牆。」

  「怎麼的好,早晚出事情。」

  「就是啊,弄個神經病在這裡,我家寶寶在家睡覺睡得好好的,被嚇死了。」

  陳巖走進來,老人們目光疑惑地看了看她,沉默了下,又繼續說。

  她從灰暗的樓梯口拐進去,空氣裡有一股陳舊氣味。

  她循著那怪聲上了二樓。

  二樓共有兩戶人家,西面一戶的門敞開著,虛掩著一扇沒上鎖的紗門。

  從門外的角度看進去,小客廳裡有一張折疊桌和兩張板凳,冰箱旁邊還有一個褐色的櫥櫃。桌上有兩疊油膩的剩菜,地上有一些破碗的碎片。

  客廳沒有窗戶沒有光,黑暗暗的。房間在裡面,看不見。

  成年人怪異的哭叫聲一陣陣傳出來,令人心顫。

  陳巖在門前停了一下,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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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8 17:32:5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樓棟

  她有一種莫名的肯定感覺,他就在裡面。

  走進門,慢慢走過狹窄的玄關、客廳,陳巖站在了房間門口。

  眼前的畫面,奇怪而沉鬱。

  孫鵬低著頭坐在床沿,旁邊坐著一個男人,正在哭。

  房間直接通著陽台,但陽台的木門是關著的,只有門邊一扇窗透著幽光。

  整個房間沉浸在一片低沉壓抑的昏暗中。

  十幾個平米的房間,牆上掛著電視,一個大衣櫃,兩張小床。一張床上有幾件凌亂的衣物,裹著被子。床中間用鋼絲穿著一塊布簾。布簾本身可能是藍色的,但被久積的灰塵蒙住了,肉眼看已經是灰色。中間還有一個床頭櫃,櫃子上放著檯燈和瓶瓶罐罐似的雜物。

  察覺到一絲異樣,孫鵬抬起頭。

  看見陳巖站在門口,他整個人一定,但也沒有表現出更多的反應。

  他慢慢站起來,神情冷漠地看著她。

  他不滿她的不請自入,但似乎又沒什麼力氣多去追究。

  旁邊的男人看見他站起來,哭得更加嘶聲力竭,抓住他的手臂。

  那種成年人拼了命似的哭喊,令陳巖本能地擰了下眉。

  「他怎麼了?要不要去醫院?」陳巖望著床上的男人。

  孫鵬搖頭,「他沒事,不好意思,耽誤你太久了。」

  陳巖走近,雖然著裝不同,但是她很快反映過來,這個正在哭的男人這就是那天公園裡看書的男人。

  忽然之間,她好像什麼都明白了。

  「確定不要送醫院嗎?我看他哭得有點厲害,是不是哪裡受傷了。」

  「讓他緩一下就好。你要是不急就再等我一下,急的話我給你錢打車吧。」孫鵬在褲子口袋裡掏錢。

  「我不急。」陳巖淡淡說,「我去車上等,你把他弄好了。」

  她說完就轉身出去了。

  回到車上,陳巖在包裡重新翻出書。一個個娟秀的字,進不去腦子裡了。

  合上書,窗外,雨後的天空泛出青綠色,風在靜靜浮動樹梢。

  又過了半個小時孫鵬才出來,天色已經暗下來。

  他走出幽暗低矮的樓梯洞,沉沉暮色下,停在門口的老樹邊,點了根煙。

  他穿著深灰色的T恤和洗的有些發白的牛仔褲,漆黑的短髮把硬朗的面孔襯得很白淨。他偏著頭,不知道在看什麼,臉上冰冰冷冷,沒什麼表情,眉宇間有一層淡淡的郁色。

  這個安靜的畫面裡,樓、樹、人,一切看上去都老舊而沉重。

  男人高大健碩,肩膀寬闊,微微駝著背,有一種獨特的、頹廢而蓬勃的力量感。

  想起那天晚上,她睡著了,他在車外抽煙,轉過頭來,也是這麼一副冰涼涼、無所謂的表情。

  不在車裡抽煙應該是他的習慣。

  煙抽的差不多了,孫鵬轉頭往車的方向看了一眼。

  車窗內,陳巖明知道他看不見她的窺視,心卻還是莫名跳動了一下,像被抓了個正著。

  他快步走來。

  人入座後,車內的空間充實了很多。陳巖聞到一股煙味,餘光看見他結實有力地手扭動鑰匙、掛檔。

  「讓你等太久了,不好意思。」

  「沒事。我正好沒什麼事,看看書。」

  他朝她包上的書看了眼。

  「他怎麼樣了?」陳巖問。

  他沉默了下,「沒事,睡著了。」

  「是自閉症?」

  孫鵬這時候才看她一眼,「你懂這個?」

  「工作裡接觸過一點。」

  又默了一下,孫鵬語氣平緩地說,「鄰居打電話給我說他在家用頭撞牆,我回來以後他不撞了,就是鬧著不給我走。已經不是第一次撞牆了,可能被下午得雷嚇到了,睡一覺就好了。」

  「他是你的親戚?」

  「我哥。」流動的樹影透過窗戶,無聲地落在他剛毅的臉上。

  陳巖點點頭,他們陷入了各自的沉默。

  到了電視台後陳巖下車。

  孫鵬在出發前看了下手機,沒人給他打電話。他想了想,打算把車送回周思鴻住處。

  正準備發動,有人敲副駕的車窗,他茫然轉過頭。

  貼了灰色玻璃紙的窗外,是陳巖秀淨的臉。

  他微微詫異,降下窗。

  她伸手遞給他一張名片,他探身接過。

  她半彎著腰,烏黑的頭髮垂在胸前,「這是我名片。民政局那邊近期正好成立了一個針對自閉症患者的公益團隊,每週都有活動。現在剛剛開始,你可以帶你哥去看看,興許對他有幫助。我可以幫你聯繫。」

  孫鵬手裡拿著她的名片,看著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乾澀地說了句謝謝。

  「你叫什麼?」

  「孫鵬。」

  「是子小孫,大鵬展翅的鵬?」

  「嗯。」

  「你等下打我的電話,響一聲掛掉,我存一下你的號碼。」她停了下,「本週六就有活動,要提前預約的。」

  「我知道了,謝謝你。」

  陳巖看他一眼,沒再說什麼,揮揮手走了。

  他在後視鏡裡看著她高挑挺拔的身影漸行漸遠,又低頭看了看手裡的名片,放進了褲子口袋。

  陳巖。

  他下意識地在心裡念了遍名片上的兩個字。

  他把車放到周思鴻常住的一個小區的停車場,走路回的家。

  他是周思鴻聘的專職司機,這輛車基本就是交給他開的,周思鴻說過,他晚上可以把車開回去。但是除非特殊情況,他從不開車回家。

  到家的時候孫飛縮成一團在床上,還在睡覺。

  孫鵬沒開燈,倒了杯水在床邊靜靜做了一會兒,去了陽台。

  陽台沒有封,有兩張戶主捨不得扔的舊椅子,上面堆了很多雜物,佔了很大地方,落了厚厚一層灰。

  夜色緩緩壓下來過來,周圍亮起許多盞燈火,空氣中飄來飯菜香。

  他瞇著眼睛點起煙,眺望遠處。

  過了會兒,他在褲子口袋掏出那張被壓出了一道彎痕的小卡片,在手中輕輕翻來覆去。

  半晌,停下動作,他把煙叼在嘴裡,微低著頭,在手機上輸入了那串號碼。

  完整輸入後,大拇指按了下撥打,響了一聲,掛掉。

  點「新建聯繫人」,輸入名字。

  找「巖」這個字的時候,煙灰不小心落了一截,他把煙從唇上拿下,再看一眼名片,覺得這個名字有點像個男人。

  把手機放進口袋的途中,它震動了。

  是一條短信。

  他點開。

  「已收到。陳巖。」

  黑暗裡,這幾個簡短的字浮在屏幕上,發著微亮的光。

  「鵬鵬……」

  孫鵬回頭。

  高大的孫飛站在他背後,扶著門框抓著頭。他憨厚的臉埋在陰影裡,眼神癡呆、吐字不清地說:「我餓了,要吃蛋炒飯。」

  孫鵬把手機放進口袋,滅了煙,「走,到客廳去。」

  一直到週五的晚上,陳巖都沒有接到孫鵬的電話,陳巖也沒有去聯繫他,她覺得他興許是不需要。

  為周思鴻公司拍攝宣傳片的事倒是出其順利,週末前簽了合同,為了趕時間,下週一就可動工,部門專門給她配了兩個攝像。主任對她此次的行動力稱讚有加。

  這個週末陳巖過的相對輕鬆一些,週六玩了一天,週末一天沒有再放縱,把公務員考試的真題試卷做了兩份,晚上約了馮貝貝吃飯。

  「謝謝了。」一家小餐廳裡,陳巖對馮貝貝舉杯。

  兩杯啤酒,輕輕碰了一下。

  馮貝貝甜甜笑了,「舉手之勞,客氣什麼。」

  「等點數返還下來,我再給你。」

  台裡面每筆合作入賬後,談成的人都可以拿到10%的返還點。10萬的合作,就是1萬塊錢。

  馮貝貝說,「這是你自己談的合作,到時再請我吃頓飯就行了。」

  陳巖笑笑,沒和她爭辯。這錢到時無論以何種形式,她怎麼樣都會給馮貝貝。

  馮貝貝每一口都吃得很少,吃相很優雅。

  談完了工作,她夾了片酸菜魚放在盤子裡冷,問,「你最近的感情生活怎麼樣?」

  陳巖如實說,「老樣子。」

  馮貝貝看著她,說了句,「你是不是還沒忘記範文傑?」

  陳巖愣了下,搖頭。

  馮貝貝看她一眼,「其實前陣子我和思鴻看見他了,沒和你說,他和思鴻好像是朋友。說是要結婚了。」

  「是麼?」陳巖神色沒有半點變化。

  「沒告訴你是怕你有想法。真放下了吧?」

  陳巖放下筷子,看著玻璃杯裡泛著白沫的啤酒,目光移到馮貝貝臉上,淡淡笑了下。

  「你說呢?」

  事實上,馮貝貝對陳巖的前任並不瞭解。她們開始走近的時候,他們之間已經出現了問題,所以只匆匆見過兩次面。

  但電視台是沒有秘密的地方,整個台裡的人幾乎都知道,陳巖的前任是個官二代,父親是廳級幹部。他們當初分手,是因為男方家裡強烈反對。

  馮貝貝說,「你跟他分手也一年多了,一直不談戀愛,現在又忙著考公務員……」

  這個樣子也太像舊情難忘了。

  陳巖小小地喝了一口酒,「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考公務員嗎?」

  「……」

  「和現在比起來,考公務員至少是在往上走。我只是想讓自己越來越好,和其他沒有關係。台裡面傳的那些話我也都聽過。」

  「他們成天把別人的故事編的有鼻子有眼,不用放心上。」馮貝貝輕輕飲了一口酒,「巖巖,我覺得你把自己逼得太緊,這樣沒意思,真的。人生應該是用來享受的。」

  「也許吧,但我沒得選。」

  「有的選的,找個好人,嫁了,了事。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

  馮貝貝知道,陳巖之所以這樣,是被家庭拖累了。但這是沒辦法的事。

  陳巖笑笑,「你覺得找個什麼樣的人才叫好?」

  「兩個條件吧。」

  陳巖凝視著她紅潤的唇。

  「首先是要有錢,其次對你好。就這麼簡單。」

  她說完聳了聳肩,又輕輕歎了口氣。

  這雖然是馮貝貝的標準,但任她美麗天真,魅力無窮,感情世界同樣是沉沉浮浮。好在她有資本這樣無方向的遊蕩。

  一瓶啤酒見底,兩個酒量不好的人都些面頰發熱。中檔的餐廳,店內有一些嘈雜,隔壁桌有幾個男女在喝酒,說話聲音越來越大。

  陳巖目光明亮,望著頂上燈在大理石桌面落下的一塊圓形光束,忽然也有了傾訴的慾望。

  她輕聲說,「範文傑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我們都還是學生。在一起一年多,我們感情一直不錯。他帶我去見家裡人後,他家人不同意,他抵不住壓力和我分手。所有人都覺得是我在高攀,是我被他甩了。而我呢,我卻是鬆了口氣的感覺。」

  她說,「我真的沒有多看中他的家室,我也從來沒想過去高攀誰。」

  馮貝貝沉默著,大而明亮的眼睛注視著她。

  諱莫如深的陳巖,難得敞開心扉,馮貝貝心中隱隱震動。

  陳巖繼續淡淡說,「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哪知道他爸爸是什麼人,如果知道,我根本不會和他在一起。」她目光微動,望向馮貝貝,「因為我對他,和你們想的不一樣。我對他的感情,根本不足以讓我用自尊去抵抗外界那些東西。」

  馮貝貝點點頭。

  沉默了一下,她甜軟的嗓音裡帶著從所未有的清冷感,看著陳巖說:「你太理智了,女人對待感情不該這樣的。但是你知道嗎?我也很怕有一天你真的放下一切愛上個什麼人。

  因為一切都是守恆的,你現在多清醒,將來就會多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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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8 17:33:1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巧遇

  週一,陳巖在名揚公司的樓盤「潤園」裡拍攝、採訪。這邊的素材弄好後,接下來還要和攝像去上海、南京採一些鏡頭。

  回了單位她根據拍攝情況修改了腳本,一直待到晚上7點,辦公室人都走光了。

  下班的時候接到錢文的電話。

  「在哪呢?」

  她關著電腦,「在單位,剛結束。」

  「吃飯了嗎?」

  「不吃了。」

  「一起去吃點吧,我正好也沒吃。」

  陳巖拎著包鎖門,電話夾在耳邊,「你在哪?」

  「就在單位樓下。」

  「怎麼又回來了?」她回單位的時候正撞上他匆匆離開。

  「下來再說吧。」

  華燈初上,街上車水馬龍。

  陳巖出大門,不遠處的路邊,一輛白色轎車朝她按了三聲喇叭。

  是一輛嶄新的白色蒙迪歐,車牌不認識。

  有個男人從車上下來,朝她招了下手。

  喧囂的街道旁,錢文扶著車頂,站姿隨意,因財富傍身,顯得比平時更自信瀟灑。

  陳巖看清楚是錢文後,走了過來。

  錢文大陳巖兩歲,外地人,父母在家鄉都是事業單位的老職工,有個舅舅在市委宣傳部任職。他本人和陳巖一樣,也是考進台裡的事業編。他去年剛剛貸款買了房,車是下午剛提的。車一到手他就想帶她兜風,跟編輯打聽了下,知道她還沒下班,直接開到了單位。

  陳巖走路有個習慣,會不自覺地微微揚著下巴,目光直視前方。如果有路旁的人和她微笑或點頭示意,她常常注意不到。非要那人叫一聲她的名字,她才會停下,茫茫然地看過去。

  在錢文心裡,她和台裡那些只愛包包和化妝品的年輕女孩不一樣。也許和她的家庭有關,她為人低調,勤奮努力,身上有一種不可多得的沉靜之美。

  她之前的那段戀情在台裡傳得沸沸揚揚,他也有所耳聞。對她不是沒有過冷靜的審視,但經過一年多的搭檔,他發現自己真的喜歡她。

  「買車了?」陳巖站在他面前,大方打量車身。

  錢文是一個穩重踏實的男人,此時,他的神色因自己行為上不經意間的炫耀顯得有些不自然。

  他撓了一下頭,「嗯,下午剛去取的。那個,上車吧,去吃點東西。」

  陳巖看看他的樣子,淡淡笑了下,繞過車頭,坐上副駕。

  上路後,車子發出嘀嘀嘀幾聲輕響。

  是陳巖沒有系安全帶。

  她拉過安全帶,錢文說,「不用系,不礙事。」

  她還是繫上了。

  車裡四處都塞了炭包,但還是有一些刺鼻的氣味。中控台上放了一隻蘋果。

  車開了一會,他兩次回頭都看她的視線在那個蘋果上,說,「老年人迷信,非要我放一個,出入平安。你想吃?」

  陳巖瞥他一眼,抿唇笑了。

  錢文問,「宣傳片的新搭檔怎麼樣?」

  「很好。他們一些拍攝角度很新穎。」

  「是嘛。」他握著方向盤,「我那個就不怎麼行,今天出個像要來好多遍。」

  他今天跟著一個新記者出去採訪,確實搭得很不順手。

  「你要求太高了吧。」

  「哪裡高,水平有你一半好就行了。」

  陳巖沒有接話,過了會,臉上有了一些疲倦的神色。街邊的霓虹映射進來,迷離的光影在車內緩緩劃過。

  「想吃什麼?」錢文問。

  陳巖看著前方的一個大招牌,「就那個麻辣燙吧。」

  「這麼隨意?我提車,你今天可以好好宰我一下。」

  陳巖看他一眼,「今天算了吧,我想早點回去休息。忙了一天,明早還有事。」

  車在麻辣燙店門前停下。

  他們各自取了一些食物,付完錢坐下。錢文看出來,陳巖今天興致不是很高。

  兩碗麻辣燙,兩個人十來分鐘就吃完了,中間也沒說上幾句話。

  他送她回家。

  等一個紅燈的時候,錢文問,「再去兜兜風?」

  「改天吧,太累了。」

  她望著窗外夜景,雙唇放鬆地輕輕抿著。

  錢文沒話找話說,「今晚天上怎麼一顆星星也沒有,看來明天要下雨啊。」

  她依舊默不作聲。

  從接她吃飯到送她回家的這半個多小時裡,錢文隱隱感受到了氣氛的變化。

  她像一盤上了桌的菜,在無形中一點點變涼。

  本來,錢文今晚沒有打算表露太多意思。但面對如此良夜、人生的第一輛車、心儀的女人,他的眼神、語氣、動作,都在無意中出賣了自己。

  他心中有了不受控制的悸動。

  他把她一直送到巷口,熄火,輕輕地卡噠一聲,鬆開了自己的安全帶。

  陳巖也鬆開安全帶,道謝後正要下車。

  「你等一下。」他的聲音變輕了,不像平時一樣熟悉隨意。

  這是一種前奏。

  陳巖開車門的手沒有繼續,但手也沒有收回,停在上面。

  「怎麼了?」她回頭,神色如常。

  錢文雙眼黑亮,「那個,我有個事要跟你說說,坐著聊下吧。」

  陳巖靜靜地看著他,頓了一下,很自然地說,「今天不早了,明天再說吧。」

  他沉默了一下,快速組織了一下語言,「陳巖,其實……」

  「錢文,我真的有點累,」她看他一眼,「明天再說吧,你路上慢點開。」

  有些東西一旦撕破,就永遠沒法還原,她只是不希望他們日後在工作時尷尬。

  第二天上午的助學快車是民政局每年一度的公益活動,為貧困家庭孩子捐資助學。他們拉來了30名貧困孩子,還請來一些企業家和市領導、各大媒體。

  一場晨雨,城市濕透。

  陳巖早上約了一個新來的攝像,趕到舉辦活動的五星級酒店會場時,活動已開始,領導正站在台上發言。

  攝像急忙調了下機器的白平衡,衝到台前。

  民政局的工作人員看見陳巖,笑著過來和她打招呼。

  「又下雨了,麻煩你們特意趕過來。」

  「客氣了。」陳巖用餐巾紙擦髮梢上的雨水。

  「我們一位企業家,捐款捐了十幾年,你看等下能不能單獨採訪?」

  「好,待會到會場外聊。」

  領導發完言,陳巖看著民政局的人走去前排的席上找企業家。

  目光掃視中,發現有幾個人都是熟面孔。有人回頭對她笑了笑,抬手示意了下。

  她看清那人的容貌,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腦中一閃,啊,是周思鴻。

  她抿唇朝他淡淡笑了下。

  民政局的人找好了人,陳巖把攝像一起叫出去。

  跟著民政局的人一起出來的,除了一名穿著優雅的中年女企業家,還有一對母女。

  報社、電台的記者也跟了出來。

  工作人員介紹,「這位是邵總,這是邵總捐助了5年的家庭,家庭情況特別困難。」

  陳巖和他們簡單交流了情況,告知他們等下會問的問題,開始架機器正常採訪。

  女企業家面對鏡頭有些緊張,說的斷斷續續,談了自己對這個家庭的救助。最後,她摸摸孩子的頭,「開學前剛幫她買了新衣服和學習用品。」

  民政局的人順勢在一旁問孩子,「邵媽媽對你好不好?」

  孩子一直低著頭,點頭的時候,下巴幾乎貼到胸口。陳巖默默看著她扎頭髮的紅色橡皮筋和勾在耳朵上的眼鏡架,喉頭發緊。

  邵總問陳巖說,「你看我剛剛說的行不行?我等下還要代表愛心企業家上台發言。」

  陳巖回過神,「可以了,我們會再剪輯的。」

  工作人員說,「那邵總你先進去吧。」

  邵總對他們笑笑,搖搖手,儀態端莊地進了會場。

  這時,民政的工作人員拉著女孩的母親到幾位媒體面前,「陳記者,這是孩子媽媽,她患有乳腺癌,很辛苦的。孩子從上小學開始的學費就是我們在幫忙籌集,現在5年級了,邵總已經承諾支持孩子一直讀到大學。」

  攝像把鏡頭對準母女時,陳巖看他一眼,「瞭解一下情況就可以,不用拍。」

  孩子母親面色有一種病態的白,身材偏胖,腿腳明顯有點無力,走路姿勢彆扭。

  她聲音很小很細,「謝謝大家對我們的幫助,我身體不好,家裡都是靠低保收入。謝謝政府和社會的幫助。」

  在民政局工作人員的引領下,她又說了自己家的情況,其中夾雜了無數感謝。

  報社的一個男記者突然問一直低著頭沉默不言的孩子,「小朋友,這麼多叔叔阿姨幫助你,你覺得溫暖嗎?」

  紮著馬尾辮,戴著一副眼鏡的孩子嘴唇動了動,聲音似蚊蟻,「謝謝叔叔阿姨幫助我,我以後一定好好學習,上大學,幫媽媽治病……」

  忽然,她毫無徵兆地哭起來。

  她病重的母親臉上一直保持著一種近似自卑的笑容,女兒的眼淚瞬間擊潰她的偽裝,她紅了眼眶,抬手默默幫孩子擦眼淚。

  這個場景讓在場所有人都動容了,大家知道,他們傷害了這對母女,但他們是無意的。

  始作俑者的報社記者立馬拍著孩子的背道歉輕哄,「不哭不哭,是叔叔不好,叔叔對不起,寶貝快不哭了。」

  陳巖淡淡看著這突生的一幕,看著大家忙亂安撫著,心裡有點發悶。

  她往樓梯走去。

  鐵藝樓梯的拐角處,有一人匆匆迎面而來。

  兩個人目視著正前方擦身而過時,忽然都有了一秒的停緩,而後偏過頭,對視了一下。

  孫鵬是送周思鴻來參加活動的。他一直在外面的車上坐著,想進來借個廁所。大廳服務人員說一樓沒有,叫他上二樓。

  看到陳巖的一瞬,他眉毛揚了一下,臉上微微有點訝異。

  但陳巖只是看了他一眼,面色不變的點了下頭。目光沒有停留,什麼也沒說,她繼續往下走去。

  她的冷漠讓孫鵬在樓梯上一時沒反應過來,頓了一下,他回頭叫住她,「陳記者。」

  陳巖在下面停下,回頭看他。

  孫鵬扶著欄杆,「週末的時候送領導去外地出差,沒來得及跟你聯繫。這周還能報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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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特教中心

  「星星家園」公益中心設在市特教中心內,每週由兩名專業醫師帶著社會志願者一起進行訓練課程。課程除了一些肢體訓練,還包含閱讀、唱歌等。

  志願者張醫師先給孫飛做了一些簡單測試。

  他問孫鵬,「他多大了?」

  孫鵬:「33。」

  孫飛好奇地盯著桌上的一盆綠蘿。

  他想動手拔葉子,孫鵬按住他的手。

  他不動了。

  張醫師點了點頭,對陳巖說:「自閉症越早進行干預越好。他這個年紀,改善機能的幾率很小了。但是參與我們的課程,可以讓他更快樂,讓他對生活有更多感受。你們說他喜歡看書,相信他會很喜歡我們的閱讀課。」

  孫飛趁孫鵬認真聽張醫師說話的空檔,終於拔下了一片綠蘿葉。

  張醫師朝他笑了下。

  繼續說,「這裡的自閉症患者很多,也有可能他還會在這找到自己的朋友,不是沒有可能的。」

  社會上的人常因自閉症患者粗暴古怪的言行將他們視作怪物。其實他們也會有喜歡的人,想親近的人,只是沒人懂得並接受他們。

  「如果你們確定參加,那就填一下登記表,填姓名電話聯繫方式就行了。」張醫師把一張空白表格推到孫鵬面前。

  孫鵬看了下,拿起筆。

  筆紙間發出沙沙聲。

  白紙上的零星黑字躍入眼簾,陳巖微感意外。

  他的字寫得很好看。

  筆鋒俊逸,字型灑脫,很見功底。

  陳巖臉上沒表現出什麼,將淡淡目光從紙上移到他臉上。

  他從進來後,表情都一直有些凝重,整個下顎都緊繃著,面部線條更加硬朗。

  他用兩隻手把填好的表遞給張醫師。

  他很恭謹。

  張醫師輕鬆笑了下,把表放進文件夾裡,起身,拍了下孫鵬的肩膀,看看孫飛,又看看他。

  「小伙子,心態好一些。他們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對自己的病是沒什麼感覺的,倒是你們這些親友,心理壓力太大,有空可以來做做輔導,我們也有針對你們的課程。」

  孫鵬點點頭,悶聲說了句謝謝。

  「這樣的話,我們先帶他去教室吧,今天先感受一下。一個小時後來接人。」

  大教室裡一共有十幾個自閉症患者,小到只有五六歲,大到比孫飛看上去還成熟一些,也不知道具體年紀。

  陳巖看見,幾名志願者正在教他們用繩子穿鐵環。

  就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有的人在反覆認真地嘗試,有的人直接把鐵環套在手指上玩。志願者幫他拿下去,教他用繩子穿一遍,他又套到手指上,志願者又幫他拿下來,就這樣循環往復,像個遊戲。

  來到陌生環境,孫飛有點怕,抓著孫鵬的衣角。

  一名大學生志願者溫柔耐心地和他說了一會兒話,他情緒稍微放鬆下來。

  雖然沒有和志願者交流,但是手鬆開了,眼睛願意看人了,不再盯地面。

  孫鵬陪著他坐了會兒,走出教室。他竟然沒有鬧。

  又在門外看了會,確定孫飛沒事,他才放心離開。

  陳巖和張醫師在走廊裡閒聊,看見他走過來。

  陳巖和張醫師告別,他們一起下樓。

  「麻煩你了。」孫鵬道謝時語氣平平淡淡,但陳巖感受到了他的真摯。

  幾次接觸下來,他顯然是個不善言辭的人。

  話不多,但開口時從不拐彎抹角,不像在社會上打過滾的人那樣油腔滑調。

  那天她在會場下樓時遇到他,其實早已沒了好管閒事的情緒。

  她已伸援手,他既不領情,那她權當沒這回事了。

  既不是親戚朋友,也不是工作夥伴,碰巧遇見了,敷衍地點個頭,打個招呼,到位了。

  與他擦身而過後,她繼續往下走。

  腦子裡全是樓上那母女兩的淚臉。

  「陳記者……」

  她停下腳步回頭。

  孫鵬站在上方,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他問,這個星期還能不能報名。

  陳巖當時看看他,淡淡回了一句,「你這個週六之前找我,我幫你聯繫。如果突然出差,提前告訴我。」

  他點頭,說了個「好」。

  走了。

  週五晚上,電話如約而至,約好今天在特教中心會面。

  不套近乎、不裝熟絡、沒有有求於人的卑微,反而有著一份恰到好處的距離,他的行為處事,讓陳巖覺得安全而舒適,讓她可以主動地伸手,沒有任何壓力。

  「你怎麼來的?」出了特教中心,孫鵬問。

  「坐公交。」

  「我給錢你打車吧。」

  陳巖搖頭,「我今天沒什麼事了,我家到這裡是29路底站,很方便。」

  他看她一眼,沒有堅持,「那走吧,我送你到站台。」

  特教中心位置偏僻,周圍是一片還未開發的荒地,路邊野草叢深,無規劃地種著不少樹木,綠樹成蔭。

  這個週末難得沒有下雨,但也不是大太陽天,很悶,離開空調房一會兒,他們都出了汗。

  門口有個小超市,孫鵬讓陳巖等下,他進去買來兩瓶水和一包煙。

  他遞一瓶給她,自己打開一瓶,仰頭灌了兩口,把瓶子夾在胳膊和身體間,騰出手點煙。

  在特教中心裡他就一直憋著煙癮,此時煙過喉,終於舒坦一些。

  帶孫飛來之前,他就開始緊張。

  這是個好機會,他生怕孫飛表現得不好被拒絕,或是有什麼問題從中阻礙。

  他們並肩朝公交站台走。

  陳巖:「孫飛他平時都喜歡看一些什麼類型的書?」

  剛剛在診室裡,張醫師問孫飛有什麼愛好,孫鵬說是看書。

  陳巖想起那個下著小雨的中午,她第一次看到他們兄弟倆,孫飛看書看得入迷,在亭子裡發出哼唧哼唧的笑聲。

  這也算是人與人之間的一種,莫名其妙的緣分吧。

  「歷史,軍事,很多他都看的來。」

  「那他上過學?」不然怎麼會識字。

  「沒有,發現他喜歡認字,大家都會教一點。」

  陳巖側過臉看看他,他看著前路。

  「我家裡有一些舊書,現在都不看,下次帶給他」。

  「不用麻煩了。」

  「沒關係的。」

  「那先謝謝了。」

  陳巖搖搖頭,扭瓶蓋喝水。

  她把水送到嘴邊時,彎起的胳膊肘支入了孫鵬的視野。

  他下意識垂眸。

  陳巖今天穿著一件絲質的米色襯衫,袖口鬆鬆地推在肘處,看上去幹練卻也不失溫柔。她的臉、脖頸和露出的手臂都很白皙,手腕上帶著一根細細的銀色鏈子,陽光下微光閃閃。

  除了第一次在車上睡著時她穿得那件廣告衫,陳巖之前穿過什麼衣服,孫鵬一概沒印象,只隱約記得色彩都很素雅,式樣都很簡潔。

  她身上有一種他所不常見的都市女白領氣質,自然大方,還有一種什麼都不放在眼裡的冷傲。

  不等她一口喝完,孫鵬移開目光,輕輕吸了口煙。

  站台就在對面的馬路邊,旁邊栽著一棵瘦弱的綠樹,枝葉在風中閃動。

  他們過馬路。

  站台下,陳巖和孫鵬隔著一段距離站著,被有氣無力的太陽溫溫照著,兩個人都感到悶熱。

  陳巖看看表,「還有半小時,你等下幹什麼?」

  孫鵬說:「在周圍轉轉吧。」

  他默了一下,看看陳巖,「今天耽誤你時間了。」

  「沒事,週六我都休息。」陳巖問,「你也休息?」

  孫鵬吸了口煙,「我沒固定休息,聽差辦事的。」

  「你跟著周總跑?」

  他抬眼看看她,「算是吧。」

  周思鴻聘他當專職司機有幾個月了。

  很多時候周思鴻用不到他,公司這邊缺人手了,孫鵬也會去搭下手。就像那次張永生托他送陳巖回電視台。

  按道理他們不好指派他,但他無所謂,能幫就會幫一下。

  車來了。

  破舊的城郊公交吱吱呀呀響。這是第二站,上面已坐著幾名乘客。陳巖投幣上車,在窗口朝著孫鵬抬了下手,道別。

  他的眉眼在眼光下微微皺著,朝她抬了下夾著煙的手。

  車緩緩起步。

  她看見他另一隻手手□□褲袋,深深吸了一口煙後扔掉煙蒂,慢慢往反向走去。

  陳巖從窗外收回目光,喝了一口水,開始玩手機。

  回家前陳巖去超市買了一些家裡快用完的日用品。到家正好是飯點。

  飯桌上,陳母和兩個老人都很安靜。往常兩位老人最愛吃飯時說些家長裡短,這頓飯卻異常沉默。

  吃到一半,陳巖外婆突然歎氣,憂心忡忡地放了筷子。

  陳巖看了看三人臉色,放下了筷子:「發生什麼事了?」

  她外婆和她外公對看一眼,外公也放下筷子,吞嚥了下口水。

  「你舅舅家的房子到手了,現在沒錢裝修,小楊天天在家跟他鬧,說要離婚。你舅舅下午來急得想要跳樓。」

  陳巖大舅舅家是一年多前拆遷的,當時50多個平方的房子換了70平米的新房,全家都很滿意。這一年多夫妻兩個一直拿著開發商的安家費在外面租房住。現在房子建好了,他們補交了一些費用後,發現所剩無幾,沒法裝修。

  70多歲的老人耷拉著眼角,看著地面,沉默了下,突然激動咒罵:「他媽的,五十歲的人了,孩子還在上學,到現在一分錢存款都沒有。要跳樓就叫他跳吧,鬼管!」

  整個屋子忽然異常安靜。

  頂上的燈將窄小的客廳照得通體明亮,隱隱有茲茲的電流聲。

  光線至上而下,在每個人的臉上都打下一小片陰影。

  桌上的四道菜都閃著膩人的油光。

  「我這裡存了5萬塊錢,你們叫舅舅明天來拿吧。」

  陳巖靜靜說完,拿起筷子繼續吃飯,沒有去看他們投過來的目光。

  如果她抬眸,會看見掃來的三道目光裡,意味一致。

  那是計劃成功後的定心和淡淡喜悅。

  早就知道她會答應。

  她是個心軟又識大體的孩子。

  陳巖外婆抑不住高興勁,笑著直點頭,「我們小巖巖真是長大了,越來越能幹了。」

  陳巖伸手夾菜,勉強笑了下,「先吃飯吧。」

  陳母進來的時候陳巖正在壁櫥後換睡衣。

  她沒敲門,陳巖微微驚了一下,不動聲色地迅速拉下衣服下擺。

  房間小,只開了書桌上的一盞檯燈,卻也夠亮了。

  陳母在床尾坐下。

  她一隻手搭在床上,五個手指微曲,以一種不舒適的姿勢半撐著床單。她的指甲剪得比指尖還要短一些,皮膚上佈滿細碎的紋路。

  陳巖走過去,拉開床頭櫃抽屜,取出一張綠色的存折。

  陳母看了看裡面的數字,又看看她,小心翼翼地問,「生氣了啊?」

  陳巖搖頭。

  「這次一定叫你舅舅還你。」

  陳巖搖搖頭,「不急,你讓他先拿去吧。」

  沉默了一會兒,她抬眼,「媽,我正好有件事和你商量。」

  「啊?」

  陳母有些愣神。

  女兒的語氣是慣常的平淡,但「商量」這個詞,有些鄭重意味。

  「我打算搬出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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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8 17:33:4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送書

  「住得好好的,搬出去住幹什麼,你又是一個女孩子。」

  「你出去住吃飯怎麼辦?」

  「安全呢,叫我怎麼放心?」

  陳母對陳巖的決定感到太突然。

  「現在離單位太遠,我想住的近一點。我可以吃食堂,安全我也會當心的。」陳巖語氣平平。

  不是徵求意見,是決定後的告知。

  陳巖從小到大什麼事都是自己拿主意,工作後更是如此。

  她話一出口,陳母就知道已經沒有餘地了。

  陳母有點語無倫次了,只能嘗試著勸:「你現在還沒有出嫁,出去住又多一份開銷,你到底是一個女孩子。」

  陳巖靜靜看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的雙手。

  「媽你不要煩我的事了,我會都弄好的。家裡的生活費我一樣給,懶得做飯的時候我還是回家吃飯。這個不是什麼大事情。」

  她耐著性子說,「你就放心吧。」

  陳母靜下來,陳巖也靜下來,各自看著房間一角。

  過了會兒,陳母輕輕歎了口氣,「那要不要我幫你找房子。」

  陳巖說:「不用了,我自己找就行。」

  陳母側頭看她的臉。

  以前只覺得這個女兒生得好,什麼都不用煩,什麼都有自己的主張。

  這時才想起,她從小到大,從來沒有聽過自己的話。

  往後,她更不會聽了。

  陳母慢慢站起來,「好吧,你什麼時候找好了帶我去看一下。」

  陳巖嗯了一聲。

  陳巖開始邊找房子邊把房間裡的物品打包。

  下午沒事,她和主任打了個招呼就先走了。

  在家收拾書時,看到幾本大學時教授要求閱讀的歷史人物傳記,陳巖想起了孫飛。

  她把一些不看的書都挑了出來,單獨打包。

  忙好後她洗了個手,又回到房間。

  空調在頂上發出輕輕的聲響。

  桌上的手機震了一下。

  是一個微信公共號推送了一條廣告微信。

  她滑了幾下屏幕,退出APP,看了幾條無聊的新聞。

  回到撥號主頁面後,她給孫鵬打了電話。

  電話響到第二聲的時候,那邊接了。

  「陳記者你好。」

  沒想到他一接就開口說話了,她反而頓了一下。

  「孫鵬,你好。之前說要送一些書給你哥哥,你現在在家嗎?」

  「現在?」孫鵬開著車,正在回市區的路上。

  「我今天下班早,可以給你們送過去,我等下正好要出去一下。」

  陳巖看他沒有立即回答,又問,「不方便?」

  「……也不是,」孫鵬看了下車上的時間,「我還在路上,你大概多長時間到?」

  陳巖也抬手看了表,「半小時左右吧。」

  「那好,我在家等你,麻煩了。」

  「不用客氣。」

  陳巖掛了電話,看著地上的書。

  它們也算有了新生。

  她換衣服。

  孫鵬家去過一次,陳巖記住了大概地方。

  然而到了小區她才發現,這裡幾棟老房子的外形和佈局都差不多,她搞不清他是哪一棟。

  不得已,她又給孫鵬打了一個電話。

  孫鵬在電話裡問她現在在哪兒,她環顧了一下,發現旁邊有一個小賣部。

  他叫她就站在那兒不要動,他來接她。

  孫鵬過來的看見陳巖正站在小賣部的門口,朝著他的反方向張望著。

  她身上是一件藏藍色的連衣裙,頭髮披在肩上,雙頰被曬得酡紅。

  她穿著一雙黑色平底單鞋,腳邊是兩捆書,用塑料繩繫著。

  「陳記者。」孫鵬走到她面前,叫得一本正經。

  「叫我陳巖就行了。」

  她用手在臉旁扇了扇風。

  「熱嗎?」

  「還好。」

  孫鵬看看她,往她身後的小賣部走去,出來時手上多了一瓶礦泉水,遞給她。

  「家裡沒燒水。」

  他也剛剛才趕回來。

  「謝謝。」陳巖接過。

  他把她腳邊的書拎起來,「要不要去家裡坐一下?」

  陳巖想上去看一下孫飛,說,「好。」

  一共二十一本書。

  她不看的舊書,全帶來了。

  她下了出租車,提著它們在小區裡沒轉幾步路,手掌就勒出了道道紅印。

  孫鵬快她半步在前面,穿著洗得有些發了顏色的深色圓領衫和運動褲。

  他走路的姿勢很自然,跟沒提東西一樣,重心沒一點偏移。

  陳巖在心裡感歎了一下男女力量上的差別。

  房子裡有一種老傢俱的陳舊氣味。

  陳巖沒想到孫飛會不在家。

  孫鵬蹲著把書放到孫飛床下,說,「兩個朋友今天有空,帶他去玩了。」

  屋子裡太暗,陳巖環顧了一下,喝著礦泉水,不自覺得朝陽台上走。

  陳鵬把書放好後,蹭了一手灰。

  拍拍手,抬眼,目光停下了。

  陳巖在陽台門的邊上逆光站著,上半身嵌在淡淡的藍色天際裡,整個人都是暗的,唯有頭髮有一些金色輪廓。

  大腿側,她握在手裡的那瓶礦泉水被光打得通透,水光璀璨。

  陳巖轉身看他,他起身,走出了房間。

  過了會兒,陳巖聽見廚房響起花花的水聲。

  陽台外面也沒什麼風景,對面是樓,下面有幾棵老樹,樹下的陰涼處都停了車。有口風吹過來,樹梢拂動了幾下。

  陳巖身上的汗被吹透了,很舒爽。

  孫鵬收拾好了,站到她旁邊,和她隔著一人的距離。

  再旁邊就是一堆雜物。

  「天這麼熱,謝謝你送書過來。」他說。

  「沒什麼,我在忙搬家,這些書剛好順出來。不給你們也帶不走。」

  「你要搬家?」

  「嗯。」

  「要幫忙嗎?」他有些認真地問。

  陳巖笑了下,「房子還沒找好呢。」

  「要找什麼樣的?」

  「一室一廳吧,乾淨點,靠單位近一點。」

  一室一廳,那就是自己住了。

  孫鵬不想打探她的隱私,淡淡說,「那我幫你聽著點。」

  「好。」

  天色一點點黑下來。

  不知道是哪家燒了肉,油香味一陣陣飄過來,空氣裡多了分煙火氣,多了點溫馨。

  陳巖看看表,六點。

  「不早了,我回去了。」

  孫鵬說,「飯點了,吃個飯走吧。」

  忙一下午,陳巖確實餓了。

  「家裡有現成的嗎?」

  「……沒有。」孫鵬被她問得愣了一下。

  看她表情認真,他解釋:「今天孫飛不回來吃,我沒買菜。」

  「那你原來打算吃什麼?」

  「周圍有麵館,還有不少小飯館,可以點炒菜。」

  陳巖想了想,「就去吃麵吧。」

  已經到了下班時間,小區裡面熱鬧了一點,人和車都嘈嘈雜雜的,互相避讓著。

  麵館不遠,他們走了十分鐘就到了。

  店面不大,灶台就在外面,店裡面擺了四張木桌,每張桌子上有個風向不停旋轉的電風扇。店裡生意不錯,幾個人正吃得滿頭大汗。

  孫鵬點了兩碗雞湯麵,兩份肉夾饃。

  老闆認識他,看見他帶一個陌生女人來,在鍋灶前忍不住盯著陳巖多看兩眼。

  孫鵬讓陳巖坐,然後拿著兩雙筷子到下面的大鍋裡去燙。

  陳巖在靠門口的藍色塑料凳上安然坐下,桌上太油,沒辦法放手,她端坐著,無聊地看著馬路。

  雞湯濃郁的香氣不停往鼻子裡竄。

  真餓了。

  「有什麼忌口?」孫鵬在外面朝她問道。

  「不要蒜。」

  孫鵬留她吃飯的本意是想請她吃一頓好的,還她人情。但她說要來吃麵的時候,他也沒再做提議。

  他能感覺到,她不在意這些。

  面很快就上來。

  頂上的風扇左右來回地吹風,陳巖把頭髮全撩到肩後。

  仍有輕軟的碎發被吹動,粘到汗蹭蹭的臉上,她用手掃開。

  孫鵬問,「你以前在外面租過房子嗎?」

  陳巖:「沒。」

  孫鵬抬眼看看她,「租房子有很多地方要注意。你要是定好了哪裡,告訴我一聲,我過去幫你看看。」

  陳巖看他一眼:「好啊。」

  一碗麵,孫鵬很快就吃完了。

  他感到頸背濕濕的,點了根煙。

  店本來就小,又有點悶熱,煙味突然參進來,陳巖一下子沒透過氣,偏過頭,深呼吸了一口。

  孫鵬把夾著煙的手移到桌下面,「嗆到了?」

  「有點。」

  「那你慢點吃,我出去抽。」

  店外邊是人行道,雜亂地擺放著一些電動車。有三三兩兩的人路過。

  陳巖的座位正對馬路。

  孫鵬走到路牙邊,手抄在深色運動褲的口袋裡,望著馬路抽煙。

  天光幽微,路燈已經開了,散出白色的光。

  孫鵬的背影很安靜,馬路上聒噪的鳴笛,往來的灰色車流,都像是他的背景。

  陳巖發現,他一個人站著的時候,總是有點駝背。

  她的思緒忽然就不在面的滋味上了。

  孫飛33歲,他多大?

  說他有33,好像也不勉強。

  吃完麵孫鵬開車把陳巖送到了家門口前巷口。

  陳巖從窗口和他道別時,有人叫住她。

  「巖巖。」

  陳巖回頭,叫了一聲,「外公。」

  陳巖外公剛從外面轉悠回來,他看看她身旁的車,又來到她邊上,有些混沌的眼睛透過車窗看裡面的人。

  老人的行為處事有種偷偷摸摸的大方,近乎滑稽。

  孫鵬突然接到一道老人探進來的目光,怔了下,頜了下首。

  陳巖在窗外對孫鵬說,「謝謝了,再見。」

  孫鵬說了句再見,又對著老人點了下頭,發動車走了。

  車子一走,外公問,「小伙子什麼人?」

  陳巖說,「合作單位的,順路送我。」

  「哦……」

  聲音像是沒放在心上,眼睛卻又不捨地朝著那車離去的方向瞄了一眼。

  陳巖已經快一步走在了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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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裝燈

  房子是陳巖自己找到的。

  戶主買來裝好了專門用作出租,她是第一任租客。離單位不算很近,但和家裡比起來已經近了不少,傢俱、電器都齊全,可以拎包入住。

  她簽了合同的當天晚上,意外接到了孫鵬電話。

  他幫她在電視台附近打聽到了一間小公寓,問她要不要去看。

  陳巖那天只是和他隨口一提,沒想到他會真上心。

  「我已經找到地方了。」

  「哦,那算了。」

  「還是謝謝你。」

  「沒什麼,也沒幫上忙。」

  「……」

  電話裡有微微的冷場,陳巖沒接話。

  靜默了下,孫鵬剛準備說再見掛斷,他聽見聽筒裡傳來她的聲音,「我準備這個週六搬家。」

  「你有時間幫忙嗎?」

  他的時間並不是他自己能安排的。

  但孫鵬想了想,還是答應了。

  「可以。你提前打我電話。」

  「好,我到時找你。」

  週六上午,孫鵬先把孫飛送去了市特教中心。

  10點的時候陳巖在巷口等他,遠遠看見一輛破舊的麵包車開過來。

  孫鵬下了車。

  他看見她狐疑地看著車,他說,「跟朋友借的。」

  陳巖笑了下,沒說什麼,領著他往家走。

  東西都堆在院子裡,她全部打包好了,主要是一些日用品、衣被、書籍。說多不多,但一個人肯定是拿不了的。

  陳巖進去和家裡人說話,孫鵬率先運了一批東西去車裡。再回來搬的時候,他看見陳巖和陳母走了出來。

  孫鵬正彎著腰拿東西,他沖陳母點了一下頭,沒開口叫人。

  他覺得叫人不合適。

  陳母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笑著說,「麻煩你了。」

  「沒事。」

  陳母對陳巖說,「真不要我過去幫你收拾一下?我今天都請了假了……」

  「等我都弄好你再去吧。你忙了一上午,去了等下晚上還要再回來。」

  「要不我晚上陪你一晚?」

  「真的不用了,媽。」

  陳母拗不過陳巖,又堅持要幫他們一起把東西搬到車上。

  孫鵬拎著三大塑料袋比較重的物件走在最前面,陳母抱著兩床薄被走在他和陳巖中間。

  似乎是為了跟上孫鵬的速度,陳母的步伐碎而密。

  她有點胖,為了涼快直接套著在家穿的棉布短袖和七分褲,頭髮紮了個低馬尾。這兩年她白頭髮越來越多,聽理髮店的染了黃色去蓋。現在黃色退了大半,頭髮黑白黃夾雜,太陽下面很明顯。

  陳母手裡抱著的是春秋被,不算厚,也不算薄,重量沒什麼,就是體積太大,有些遮視線。她不得不一路微微偏著頭看路。

  沒走多遠,棉汗衫的背後就有了汗漬。

  陳巖看著母親吃力而笨拙的背影,心裡微微泛酸。

  她別開臉,不想看更多,也不想想更多。

  「今晚就住那邊了,一定要注意關門窗。」

  車邊,陳母氣喘吁吁,再三叮囑。

  陳巖點頭,她也一頭汗。

  陳母幫她把肩膀上蹭到的一片灰撣了撣:「明天記得回家吃中飯。」

  「知道的。」

  陳母走進巷子了,陳巖和孫鵬把後備箱裡的東西稍微整理了下。

  上車後兩個人都是一身大汗。

  車在太陽下暴曬了太久,剛打開的一瞬,熱浪撲面。

  熱氣裡混著一股車子常年使用後積壓的油味。

  孫鵬把車窗搖下來散熱,空調開到最大。

  過了會兒,好像沒什麼製冷效果。

  陳巖後頸全部汗濕了,她咬下手腕上的橡皮繩紮起頭髮,一下子涼快很多。

  她坐了會兒轉過臉,看見孫鵬正低頭研究空調出風口。

  他的右手手指靠在出風口處,蹙著眉。

  陳巖看見他手背上有隱隱暴起的暗青色的血管。

  孫鵬皮膚不黑,流了汗,反而顯得白了一些。他汗蹭蹭的脖子下,黑色T恤的領口已經濕透了。

  因為空調的問題,他有些燥,汗從濕黑的頭髮裡不停往外冒。

  陳巖在包裡找到紙巾,抽可一張給他。

  他接的時候看也沒看,心不在焉地擦了一下。

  他試著按了幾個不同的按鈕,正不得解,餘光裡又有了一抹輕柔的白色。

  他目光轉動。

  陳巖又遞來一張紙巾。

  他愣了一下,看那紙,「不用了。」

  她目光直直地,凝視著他鬢角正在滾落的幾滴汗珠。

  「再擦一下吧。全是汗。」

  她的手堅持遞著,他沒說話,默默接過來又擦了擦。

  孫鵬擦完汗卻覺得自己更熱了。燥熱之中,新一批汗又出來。

  半晌,他在位子上坐正,歎了口氣,看看她。

  「好像壞了。」

  陳巖無所謂,她本就不貪涼。

  「是麼?走吧,風進來就好了。」

  他點點頭,也只能這樣了。

  一路上,陳巖望著窗外,什麼也沒說。

  孫鵬專注地開著車,呼吸著熱氣,更是一路無言。

  到家的時候,兩個人都要被熱暈了。

  陳巖住3樓。

  孫鵬分兩趟把東西搬上來,在一梯三戶的樓棟裡環顧了一下。

  陳巖掏鑰匙開門。

  30多個平米的房子,其實和孫鵬住的地方差不多大,但是完全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一刷水的深色木地板、白牆壁,屋子裡幾個地方都用了一樣的圓形吸頂燈。

  房子裝修很簡單,但看著很舒服,該有的東西都有。

  把所有東西都堆在不大的客廳裡,陳巖讓孫鵬坐下,自己進了廚房。

  先是短暫的水流聲,過了會兒,電動熱水壺的嗡鳴聲成了整個屋子的背景音。

  再出來的時候,陳巖遞給孫鵬一條新毛巾,已經用水打濕過。

  「擦擦汗。」

  孫鵬點點頭,接過來,環顧了下屋子,沒擦。

  陳巖呆站著,看著搬過來的大包小包,輕輕歎了口氣。

  工作量還很大。

  過了會兒,她抬腳跨過地上的雜物往裡走。

  轉頭跟孫鵬說,「進來吧,太熱了,開空調吹一下。」

  房間裡就一張床和一個壁櫥,牆上掛了台電視。

  陽台和房間是打通的,顯得大一點。

  陳巖一個人的時候沒覺得房間小,此時人高馬大的孫鵬往這兒一站,她發現空間立馬侷促了。

  打開空調,冷風忽忽吹出來。

  他們各自在房間一角站著,吹身上的汗。

  身上涼了點,孫鵬左右看看,問,「還有沒有什麼要弄得?」

  陳巖想了一下,「應該沒……」

  水燒開了,空氣突然安靜下來。

  陳巖被這突如其來的安靜打斷,她往門外指了下,「我先去倒水。」

  孫鵬走到陽台上。

  陽台是全封閉的,下面貼著半米高的白色瓷磚。角落裡放著台洗衣機,旁邊是一個小水槽,裡面有把半濕的拖把。

  他打開窗戶往外看看。

  建築外面沒什麼可以攀爬的地方。

  關上窗,試一下窗鎖。可以。

  按了按牆壁上的燈開關。

  頂上的吸頂燈沒亮。

  卡噠卡噠,他又來回按了兩下,朝上看看。

  「這個燈是壞的。」

  陳巖已經端著杯子走過來,把水遞給他,朝燈看了一眼。

  他沒接杯子,用腳把旁邊的小矮凳子勾過來,站上去擺弄燈。

  陳巖仰頭,輕聲說,「不用看了,這個燈也不怎麼用得到。」

  孫鵬沒說話,雙手揭開燈外面的塑料殼,又旋下燈泡,凝神看了會兒。

  他猜測:「可能是燈泡壞了,我下去買一個吧。」

  他從凳子上下來,看看陳巖,「晚上洗衣服收衣服,還是要用的。」

  孫鵬下樓去買燈泡,陳巖趴在陽台上端著杯子喝水。

  忙活了整整一上午,一停下來,人像是洩了氣,熱別累。

  吹著冷風,望著窗外刺眼的陽光,她一動也不想動。

  過了會兒,她轉過身,背靠著牆壁,寧靜的目光在空蕩蕩的房間裡遊走一圈,最後落在自己手中的茶杯上,又呼出一口氣抬起頭。

  忽然有點難以想像接下來一個人的生活。

  過了十幾分鐘,孫鵬回來了,他渾身散著熱氣。

  「去哪裡買的?遠嗎?」陳巖依舊靠在牆上。

  孫鵬拆開包裝,踏上凳子,「還好,附近就有超市。」

  他站在上面仰起頭,汗蹭蹭的後頸縮起來,全神貫注地看著燈。

  單手旋燈泡,他另一條手臂原先垂著,為了保持平衡,又抬起來扶住了燈框。

  男人寬寬的後背上,肌肉的線條跟隨幅度不大的動作在T恤下隱現。

  孫鵬換燈泡的樣子毫不吃力,也沒什麼技術含量,陳巖卻莫名感受到了一股男性的陽剛力量。

  他做什麼事都很從容,讓人覺得安全穩妥。

  她只在上學的時候看過母親換燈泡,印象裡換了很久,很吃力。

  似乎很多事天生就該是男人做的。女人去做,都是逼不得已。

  孫鵬忽然說,「你按一下開關。」

  「好。」

  卡噠一聲,白色的燈管在他掛著汗水的臉旁,安靜地亮了。

  陳巖仰著頭,輕輕眨了一下眼。

  好像有燈確實不錯。

  「好了。」

  他裝上燈殼,下來。

  陳巖把水遞給他,「謝謝。這個燈泡多少錢?我給你吧。」

  「幾塊錢的東西,不用。」

  他仰頭,喉頭滾動幾下,杯子空了。

  陳巖接過空杯子,剛想去給他拿毛巾擦汗,他看看手機,「不早了,我要去接孫飛了,你有事打我電話。」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位置互換,變成他幫她了。

  「好。他今天的課是上午?」

  「每次課程時間不定,這個星期是上午。」

  「課上的怎麼樣,他喜歡嗎?」

  「還在適應階段,還算配合。」

  「那就好,慢慢來。」陳巖放下杯子,「我送你下去吧。」

  「不用了,你收拾吧。」

  陳巖把他送到門口。

  關上門,回到陽台,她抬頭看看頂上的燈,關了開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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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8 17:34:1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鍛煉

  接了孫飛回到家,孫鵬開門。

  鑰匙剛插進眼裡,門開了。

  一張年輕女孩笑盈盈的臉,略帶俏皮的聲音,「歡迎光臨。」

  「你怎麼來了。」孫鵬一愣。

  孫飛呆滯地眼睛忽然一亮,望著女孩憨憨笑起來,「珍珍來了!」

  孔珍撇了下嘴,等他們進來後,轉過身靠著門板,「我怎麼不能來了,是強子哥叫我來吃飯的,不歡迎啊……」

  屋子裡瀰漫著飯菜的香味。

  「來嘍……」一個小個子男人從廚房裡跑出來。他手上端著一盤菜,喊道:「鵬哥回來啦。」

  又看看孫飛,放下菜,笑著問,「上課好玩吧?」

  孫飛坐下來,急吼吼地用手捏土豆絲吃。珍珍拉住他的手,給他一雙筷子。

  孫鵬把車鑰匙放桌上,坐下點了一根煙,「車空調好像有點問題。」

  強子大咧咧地把鑰匙收進口袋,「沒事,這車太老,問題多了去了。老闆摳逼一個。」

  強子是一家麵包廠的運貨司機,也是孫鵬老鄉,兩個人在異鄉互相照應著。今天有一輛車子空出來,他就偷偷借給了孫鵬用。

  這家裡的鑰匙是孫鵬配給他的,孫飛有突發情況遇上孫鵬不在,他都會來幫忙。

  孔珍問,「能吃飯了嗎?餓死了。」

  「魚還在鍋上,你們再等一下。」強子說完跑回了廚房。

  孔珍坐下來,雙手支在桌上托著腮。

  角落裡的台扇來回轉頭,她看孫鵬一頭汗,就伸手固定了風扇方向,把風力調到最大檔。披在腦後頭髮被突然地強風吹起來,往臉上亂飛,她厭惡地「嗯」了一聲。

  孫鵬手臂隔著她伸過來,調了風向。

  她雙手理著頭髮,看看他,漫不經心地問,「你今天借車幹什麼去了?為什麼不用自己的車?」

  「我哪有車。」

  孔珍:「你老闆又不管的,你自己不肯用而已。」

  孫鵬吐了口煙,看她。

  「看什麼?」她有點嬰兒肥的臉上,帶了點兒笑。

  「今天不上班?」

  「我調班了呀。」

  孔珍在一家練習散打的會館裡做前台,每個週六都要值班。

  「調班幹什麼?」

  「來和你們吃飯嘍。」孔珍單手托腮,手指尖無聊的在臉上彈了幾下,又問,「你還沒說呢,上午借車幹什麼去了?」

  「去幫人家搬家。」

  「幫誰啊。」他越是不肯多說,她越是問。

  孫鵬彈了下煙灰,「你不認識。」

  「在這裡,」她指指桌子,又指指自己,「你有什麼朋友我不認識。」

  他看看她,沒說話。

  孔珍是孫鵬的前同事,他剛來這裡時在那家散打館裡做教練助理,負責陪會員練練拳,收拾教具。在會館的時候,孫飛剛來這裡,不適應,他有時就把他帶過去。孔珍大大咧咧,心也熱,常常幫他照顧孫飛。後來他不幹了,她也沒斷掉跟他的聯繫,反而常來家裡幫忙。

  強子端出一盤紅燒魚,孫鵬起身去了廚房。

  孔珍趁機壓著嗓子問強子,「他給誰搬家去了?」

  強子放下盤子,被燙到的手指捏著耳垂,「我哪知道。」

  「靠,你借車給他你不知道?」

  「嘿……」強子對她的邪理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你自己問啊。」

  「去給陳記者搬家的。」

  孫飛悶著頭,像吃麵條一樣吸著土豆絲,強子和孔珍轉頭看他,他仍舊直勾勾盯著面前的盤子,好像剛剛的話並非出自他口。

  連續忙了一周後,陳巖終於把新家收拾妥當了。這幾天下班後她都會在附近逛逛,買些東西,再熟悉下環境。

  小區裡路燈很多,綠化也好,種了很多樹。老人喜歡聚在樓下幾個固定地方閒聊,養狗的人一到晚上就出來遛狗,鬆掉繩子,讓狗在綠化帶裡玩鬧、跑竄。

  外面沿街有很多商舖,晚上燈光明亮,人聲喇叭聲混成一片,比白天還熱鬧。拐角處有一家臨時大排檔,生意很好,周圍聚著幾個賣炸串的小攤位。幾個小年輕付了錢,正在等東西出鍋。

  陳巖進一家水果超市買了幾個蘋果。看看時間,還早。

  今天她走得比平時都遠,最後不知不覺竟走到了「新城公園」。她發現這公園離現在的住處家只需步行20分鐘。

  園子裡面的照明點很多,但燈光都鑽在樹下草叢裡頭,所以整體不亮,有一種十分安寧的氛圍,很適合散步。

  陳巖看見很多人都直接穿著睡衣在轉悠。

  上山的石階梯邊安了一排地燈,有人往上走,也有人正下來。

  山上裝了不少地燈,樹影繁雜錯落,人流三三兩兩。山上涼亭的頂端有一盞方形燈,亮在最高處,像一顆高懸夜空的明星。

  這裡白天的景致和晚間截然不同。

  她看看時間,往上走去。

  孫飛正在一棵老松樹下吃力的壓腿,嘴鼻裡哼叫著,周圍不時有人調頭看他。

  孫鵬坐在亭子一角,兩腿張開,手肘架在大腿上,坑頭抽煙。

  一小截煙灰落在水泥地上,被風輕飄飄帶走。

  孫飛不喜歡動,更不喜歡花力氣,加上成天悶在家裡,所以體質一直很弱。只要晚上沒事,孫鵬都會把他拖出來走走,呼吸點新鮮空氣,順便鍛煉身體。

  看見孫鵬低著頭沒看自己,孫飛立馬賊賊地扶著樹幹抬起身體,收掉力氣,假模假樣地做動作,眼睛東張西望起來。

  看見從石階上走來的人,孫飛眼睛一亮,大笑一聲,「哈……」

  山上幾個鍛煉的老人立馬看過去。

  孫鵬習慣他怪形怪狀,遲了一秒,才慢慢抬眼,眼神空濛濛地看過去。

  陳巖直愣愣地站在第一層台階處。

  她被嚇了一跳,本能地退下一層台階。

  孫飛臉上是大大的開心,大聲叫道:「陳記者……」

  「孫飛?」

  陳巖認出是他,下意識地望向他身後。

  亭子裡還有其他人,但她很快看到了孫鵬。他們目光隔空相觸後,他起身走來。

  孫飛傻兮兮地站在陳巖面前。

  他盯著她的臉仔細看了會兒,笑著說,「鵬鵬帶我來鍛煉身體,」說完就回頭,看著走來的孫鵬說,「陳記者……」

  陳巖看著孫鵬。

  「你們來散步?」

  「剛吃完飯。你也是?」

  她點頭。

  孫鵬夾著煙的手自然垂在腿側,看看她,「家裡都弄好了嗎?」

  「都好了。」

  默了下,她左右看看,「來這裡玩的人挺多的。」

  陳巖平時很注重儀表,夏天大太陽的時候也化著淡妝,給人很正式很文氣的感覺。她今天洗完澡出來,穿著居家的短衣短袖,沒想到會碰到熟人,所以微微有點不自在。好在,孫鵬沒有投來任何打量她的眼光。

  「你們常來這裡?」

  孫鵬看著孫飛,「靠著近,晚上沒事會帶他過來走走。」」

  孫飛一直低著頭,盯著陳巖的塑料袋看。

  陳巖看著他,像是想起什麼,從裡面掏出一個蘋果,「想吃嗎?」

  孫飛笑,點頭。

  陳巖左右看了下,到公共廁所邊的水池裡把蘋果洗了。

  孫鵬和陳巖站在亭子外面,孫飛得了空閒不用鍛煉,坐亭子裡專心致志吃蘋果。

  遊蕩的雲讓月光忽明忽暗,樹木婆娑的枝影交錯掩映,隨風微動。

  他們站了會兒,陳巖說,「其實那天晚上你送我回家之前,我見過你們的。」

  孫鵬轉頭看她。

  「就在這山上。那天中午下著雨,你帶著孫飛在這個亭子裡面看書。」

  「是麼。」他淡淡回應,抬手吸了一口煙。

  夜色裡,彎曲的煙霧繚繞在他沉默的臉旁,微風迎面吹來,瞬間無影無形。

  陳巖忽然想到,他應該已經習慣被陌生人記住。隱約覺得傷了他的自尊,她有點後悔提起。

  溫柔的夜風吹到這裡,吹散煙,帶起人的衣角,把地上的一個塑料袋子輕輕吹起,帶落。

  漫山響起一片窸窣聲。

  陳巖出神地看著那個塑料袋,呼吸間,聞見風裡攜裹著一絲甜味。

  「好香。」陳巖聲音很輕,像是自語,「是什麼?」

  孫鵬:「桂花吧。」

  「桂花?」

  她有點恍惚,一想,確實已是金秋10月。

  夏天走了。

  耳邊響起音質低劣的歌聲。有人在一邊用半導體放廣播,一邊原地做簡單運動。

  孫飛吃完了蘋果,被那聲音吸引,跟著一起在亭子裡動。

  他們都朝他看過去。

  「他很多時候都不錯,以前有帶他去看過嗎?」

  「小時候以為他是弱智兒,後來去城裡大醫院才知道是自閉症。鄉下人不懂這些。」

  孫鵬說的很平淡,「後來去過一次北京,醫生說治不好的,家裡也沒什麼錢,就沒再給他看。」

  「其實我覺得上次張醫生說的很有道理。他們活在自己世界裡,我們為他們著急,也許他們自己過得很開心。」

  陳巖轉過臉,發現孫鵬正望著孫飛。

  那道靜默的目光裡,她以為會有責備、無奈,或是更繁雜的情緒。

  可那裡面,平平淡淡,坦坦然然,只有一抹近乎溫柔的寬容。

  陳巖心中震撼。

  一條流浪狗在草叢裡鑽出來,黑乎乎的臉嗅了嗅陳巖的鞋子,她回神低頭,它離開,又去嗅孫鵬的腳。

  孫鵬垂眸,煙叼嘴上,蹲下,拍了拍它的頭。

  她忽然覺得,

  這人就像山上的一株雪松。

  不起眼,不值錢,兀自深沉,兀自堅韌。

  雪松四季常青,總有人問,它為何不落葉?

  它並非不落葉,那些細密的針葉會在無人知曉的時刻次第脫落,自我生長。

  春陽也好,秋風也罷,所有季節,所有雷雨霜雪的細節,於它都無關緊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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