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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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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海宴] 瑯琊榜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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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2:59:3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接下來幾天的比試梅長蘇一次也沒再去看過,托病在雪廬休養。好在上次太子與譽王來試探過之後,都覺得他是個難以用恩威降伏的人,在沒有想到新的拉攏方法之前,倒全都沒有前來糾纏侵擾。他日日看書調琴,全心療養,氣色確實好了許多。

    蕭景睿和言豫津因為報了名,天天都有架要打,自然沒辦法陪伴蘇兄,反而是謝弼很閒的樣子,每天都會抽出一段時間過來閒談,山南海北所有的話題都聊過了,就是隻字不提譽王。

    不過每每黃昏過後,雪廬便會熱鬧起來,言豫津一個人抵得上十個聒噪,將這一天的賽事說書般地講來給梅長蘇聽,尤其在描述他和蕭景睿出場的比鬥時,那更是詞藻華美,口沫橫飛,彷彿說的全是驚天地泣鬼神,足以改變武林大勢的巔峰之戰一般,只怕比現場去看還要精彩。

    「你聽著不臉紅嗎?」謝弼常常在一旁碰碰大哥的胳膊吐槽,「豫津說的這是你嗎?我怎麼聽怎麼像是二郎神下凡,就差在旁邊拴條哮天犬了。」

    蕭景睿一般都會苦笑一下,但又絕不去攔阻言豫津掃他的興。

    倒是坐在一旁冷冷地看著天空的飛流,時不時會冒出一句話來:「不可能!」

    言豫津想了很久,才理解到飛流的意思。那之後他再描述具體招式的時候,就不太敢信口開河胡亂誇張了。

    不過儘管他有些吹噓之嫌,但以實力而言,他與蕭景睿無疑都是第一流的。前幾輪比賽都波瀾不驚,最近兩天雖偶有驚險,最終仍是以勝利告終。

    皇帝每天都會準時出現在迎鳳樓上以示重視,雖然大家都知道他最多看個一兩場就會離去,仍然覺得十分榮耀。來參與競爭的大多數年輕人並不真的僅僅只是衝著迎娶霓凰郡主去的,畢竟那只有一個名額而已,難度實在太大。更多的人是把這次大會當成了一個展示的平台,希望能掙得一些戰績名聲,提高江湖地位,或獲得高位者的青睞,得以晉身仕途。

    就這樣,一切還算是按部就班,這場招親大會熱熱鬧鬧地向前進行著,如同預期一樣吸引著天下人的眼球,每天都有人黯然出局,也有新秀一戰成名,與它所代表的那個集財富、名聲和權勢於一體的結果相比,這整個過程並不能說不夠精彩,最多只是不夠意外而已。

    不過意外雖然姍姍來遲,但它終究是會發生的。

    比試大會開始後的第七天黃昏,當梅長蘇看到奔進雪廬的言豫津和蕭景睿那凝重的表情時,就意識到一定有什麼令人吃驚的事情發生了。

    「蘇兄!蘇兄!」一進門就大聲叫嚷的人當然是言豫津。因為奔跑過的緣故,他的面頰兩側有些發紅,額上微有熱汗,衝過來一把拖過張竹椅坐了,喘息未定就急急地道:「不好了,出大事了!」

    「怎麼了?」梅長蘇放下手中的書卷,坐直身子,「你和景睿輸了嗎?」

    「我們輸不輸的有什麼打緊?可今天尚志輸了!」

    「秦尚志?」梅長蘇不以為然地挑了挑眉,「他雖然也算年青一代的高手,但還不到登峰造極的地步,輸了也沒什麼稀奇吧?」

    蕭景睿這時也在旁邊坐下,神色很是嚴肅地道:「他輸是不稀奇,可他是一招落敗的啊!」

    梅長蘇不由吃了一驚,「怎麼可能?就算他的對手是蒙大統領,也無法只要一招就擊敗他吧?」

    「所以才說出大事了啊!」言豫津頓足道。

    「難道擊敗他的,不是大梁人?」

    「如果是大梁人,我們也不至於這麼著急了。那是個北燕人,名字挺怪的,叫百里奇,前幾輪裝模作樣打得辛苦,眼見明天就是決戰了,今天卻突然發威,看起來他不僅是要贏,而且還要順便震一震剩下的這幾個對手。」

    梅長蘇皺起眉頭:「北燕除了拓跋昊,竟還有這等人物?」

    「此人是練硬功的,形象粗蠻,一身肌肉似鐵。尚志小看他是個蠻人,未免有些拿大,結果一招攻過去,對方閃也不閃就硬受了,再趁著他收勢不及,一掌就摘了他的肩,令他手臂動彈不得,只得認輸。」蕭景睿雖然也同樣著急,但情緒沒有那麼外露,只沉著臉,語氣還算比較平穩,「雖說他一招落敗有些冤枉,可那個百里奇實力超絕並不假。那一身橫練功夫若遇到蒙大統領這樣功底紮實、內力深厚之人,也許還討不了什麼便宜,可是……」

    話說到這裡,他似有些不忍明言般停頓了下來,但梅長蘇已經很清楚他接下來的意思。

    霓凰郡主畢竟是女子之身,武學以技為主,以功為輔,對付這種硬功是最吃虧的,萬一不小心失了手,那可就真的是要出大事了。

    「先別慌,」原本就在雪廬裡的謝弼插言道,「按賽制來說,也未必就是絕路。就算那個百里奇闖進前十,文試的決定權還是在皇上手裡的。到時排他一個最末不就行了。」

    梅長蘇目光微凝,搖頭道:「可這樣一來,霓凰郡主的意願就得不到保證了。本來她看不順眼,只要全力將那人擊敗就行,如果十個人中間沒有一個她喜歡的,不嫁也可以。但如今出現這樣一個很難勝出,又絕對不願意下嫁的高手,縱然他排在最末,也是一個威脅。郡主為了避免最終和他一戰可能落敗的結局,就不得不在前九名中先挑出一個成為夫婿才行。只怕對於像她這樣心高氣傲之人,被迫面對如此局面實在是一個屈辱啊。」

    「明日決賽,會最終確定入圍的十個人選,蘇兄也來看看好不好?」蕭景睿靠近梅長蘇身邊,低聲道,「你在武學上的見識遠勝過我們,也許可以評判那百里奇究竟有多危險,該如何對付他……」

    「你和豫津要跟這個人比試嗎?」

    「不是的,」蕭景睿搖頭否認,「我和豫津都不和他一組,明日無論勝負都不會與他照面。只不過若是他明天勝出,就鐵定入圍了。希望蘇兄能多觀察他一下,給霓凰郡主一些有益的建議才好。」

    「是啊是啊,」言豫津附和道,「景睿本來不見得比我武功好,可這一路受過蘇兄的指點後,居然跑到我前面去了。」

    梅長蘇淡淡一笑道:「郡主已躋身超一流高手之列,我能建議的畢竟有限。她跟景睿不同,景睿武功沒人家好,上升空間原本就要大些。」

    「蘇兄,」蕭景睿苦著臉道,「你說的再委婉一點好不好?這樣真打擊人……」

    「不過只經過明天一場就讓郡主直接面對一個陌生高手,委實過於危險。」梅長蘇兩道清眉微微一蹙須再想個辦法,多在中間加一道屏障才是。」

    「蘇兄已有什麼辦法了嗎?」言豫津性急地追問道。

    「可以在明天決戰前,由皇上下旨,增設兩天的挑戰日。」

    「挑戰日?」

    「對。理由是為了免除因分組的緣故導致的賽程不公。明天最終的十名勝者是被挑戰者,前幾日所有的落敗者,可以任意挑戰一位並非本組的勝者,一戰而勝,便可取而代之成為新的被挑戰者。兩日戰罷,最後留下的十個人,才是真正可以進入文試的人。敢於向勝者挑戰的人都不是等閒之輩,縱然不能擊敗百里奇,至少也可以讓郡主多些經驗。」

    三個貴公子頻頻點頭,言豫津讚道:「真是個好主意!」

    「不過要連夜進宮,請皇上立即下旨才行。」梅長蘇隨意地提醒了一句。

    「這個是小事情,我馬上進宮就是了!」言豫津想也不想就搶著道。

    「不用不用!」謝弼趕緊攔住他,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最終還是紅著臉請求道,「讓譽王殿下去請旨好吧?」

    在座的都不是笨人,一聽就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齊齊瞟了他一眼,都沒說話。

    皇帝現在多半也得到了關於百里奇此人的匯報,應該也是心中焦急,此時到他面前去提出這個建議,當然會博得龍心大悅。郡主那裡也有想當然的一份人情,眾多的落敗者平空得到一個新機會,自然更是歡喜,就連那十個勝者,為了面子問題,也不會強力反對,徒然示弱。所以無論從哪方面看,這都是件一本萬利的事,難怪謝弼厚著臉皮,也要替譽王爭取了。

    「既然謝弼想要跑這個腿,那就去吧。」半晌後,梅長蘇方淡淡應了一聲。

    謝弼大喜,連說了幾聲「多謝」後,便絲毫不再耽擱,飛快地起身離去。

    他這一走,室內出現一段奇怪的靜默。梅長蘇將頭後仰擱至暖枕上,閉目養神;蕭景睿原本就不愛沾惹這些,何況是自家弟弟,只好悶著不說話;言豫津雖無派無別,但因為言皇后的關係,畢竟是與譽王有牽連的,也不好多加評論。場面一時之間有些沉寂。

    過了好一陣子,言豫津到底不耐煩這樣枯坐,又想起一個問題來,道:「你們說奇不奇怪,就憑百里奇昨天露的那一手,怎麼也應該擠進天下前十了,怎麼琅琊榜上根本就沒他的影子?」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還裝江湖人呢,」不等梅長蘇開口,蕭景睿先就道,「琅琊高手榜一開始就表明,它是按所有高手已表現出來的戰績進行排名的,那些從不在江湖上露面的隱士們,哪怕武功已趨化境,只要他不使出來,琅琊閣便不會考慮。當然有時這個排名會令人驚奇,可那不過是因為琅琊閣的消息一向最是周全靈敏,很多暗中進行、不為人知的比鬥它都能打聽到結果,所以跟一般的認知有了些出入而已。這個百里奇如今出了這樣的風頭,明年的高手榜他就一定能登上去了。」

    「切,你不就是仗著跟蘇兄親近多學了點東西嗎?就教訓起我來了,」言豫津不服氣地鼓起腮幫,「我明天就搬到雪廬來住!」

    蕭景睿笑道:「你比一千隻烏鴉還要聒噪,就算蘇兄受得了,飛流也不肯……」

    語音未落,頭頂樹梢上突然傳來陰冷的一句:「飛流不肯!」嚇了言豫津一跳,趕緊朝梅長蘇身邊靠了靠。

    「飛流回來了。」梅長蘇面上浮起笑容,剛剛抬了抬手,飛流的人影一閃,就已偎依了過來。

    「外面好不好玩?」

    「不好玩!」

    「飛流不喜歡豫津哥哥搬過來住嗎?」

    「不喜歡!」

    「為什麼呢?」

    「很像!」

    言豫津好奇地閃了閃眼睛:「很像什麼?」

    梅長蘇笑了起來,道:「他說你感覺上很像我們江左的藺晨。那是飛流最受不了的人了。」說著回頭又逗著少年,「為什麼說他們很像呢?豫津哥哥從來沒有逗過你吧?」

    飛流冷冷地瞪了國舅公子一眼,聲音就像凍過一樣:「他心裡想逗!」

    「喂喂喂,」言豫津趕緊晃著雙手道,「君子不誅心啊,這樣很容易錯殺好人的……」

    「是啊,」梅長蘇笑得喘著氣道,「飛流不要理他了,屋裡有留給你的點心,都是你愛吃的,快去吃吧。」

    飛流「嗯!」了一聲,又瞪言豫津一眼,一閃身不見了。

    蕭景睿瞧著好友的臉色,笑得直不起腰來,好一陣子才慢慢止住笑聲,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你是難得碰到能笑我的機會,就讓你笑個痛快吧,」言豫津作大度狀,擺了擺手,轉向梅長蘇,「那明天蘇兄會去嗎?」

    「既有如此熱鬧,當然要去。」梅長蘇柔和地向他一笑,「不過這挑戰的主意給你們兩個添麻煩了,不好意思。」

    「這樣才好呢!大家都憑真本事。」言豫津爽朗地大笑道,「被人照顧本來就不舒服啊。」

    蕭景睿一愣:「什麼被人照顧?」

    言豫津斜了他一眼:「遲鈍成這樣子,還有臉笑我呢。」

    「景睿,」梅長蘇拍著他的手背低聲道,「這是擇婿,又不是校場選兵,像你們倆這樣外形好品性好家世也好的年輕人,朝廷自然要照顧的。你不覺得跟你們同組的人都特別弱嗎?」

    「啊?」蕭景睿因為生性平和,向來不愛多思多想,倒真的沒有注意到這個,一時竟然呆住了。

    「還以為自己挺了不起的是吧?」言豫津趁機在他耳邊陰陰地道,「在江湖上也好,京城裡也好,要說你沒有沾自己身份的光,誰信哪?」

    「豫津!」梅長蘇笑著皺眉,「哪有你這種好朋友?非要說得景睿不高興才好嗎?」

    「蘇兄你別太嬌慣他了,」言豫津晃著腦袋,「有些事情還是要讓他看清楚才好,景睿就是過於心實了些,這不好。要學我才行,雖然逍遙自在,但必須明白的事兒可不能糊塗。」

    梅長蘇眸色突轉幽深,輕聲歎息道:「你確是個真率性,真灑脫的人,景睿要是能跟你一樣就好了……」

    蕭景睿瞧瞧這個,再瞧瞧那個,忍不住將手掌擋在中間,不滿地道:「停!停!你們到底在說什麼?我又不傻,再說就算我天真一些,也不至於連這個沒心沒肺的人都不如吧?」

    梅長蘇拿下他的手,鬆鬆地握在掌中,柔聲道:「你自然是很好的,我也希望能一直和你這樣相處。但你生性太重感情,將來難免為此所累,我們不過提前為你擔些心罷了。」

    蕭景睿凝視著他清素的容顏,心頭一熱,不自禁地就緊緊回握住了他的手,啞聲道:「蘇兄放心,人生際遇,哪裡會少了磨礪?我就是再軟弱,也不至於一遇到什麼事就一蹶不振,讓家人朋友為我擔心……」說完突然語音一變,用眼角掃著言豫津道:「至於你就免了吧,學人家蘇兄裝什麼深沉啊?」

    「喂喂,」言豫津雙手叉腰,「蘇兄擔心你你就感動得一塌糊塗,我擔心你你卻拿白眼翻我,這差別也太大了吧?」

    「讓你這嬌生慣養的傢伙為我操心,」蕭景睿繼續斜眼瞟他,「那我還有什麼面子可言?快給我閃遠一點。」

    「敢瞧不起我,先來打一架!」言豫津捲起袖子撲過來,兩人沒招沒式的,像頑童廝鬧般扭在一起,連屋裡的飛流都被驚動地伸出頭來看。

    而面帶淺笑看著他們的梅長蘇,眼眸深處的表情卻有些難以捉摸。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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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2:59:5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第二天,梅長蘇如約再次來到迎鳳樓前,坐進了寧國侯府的錦棚,謝弼在旁邊陪著。比試開始前,果然有個綠衣太監攜旨前來,宣佈了新增的賽程。由於是聖旨,理由又充分,所以底下沒有任何人有反對的表示,很快就宣旨完畢,未曾耽擱開賽的時間。

    蕭景睿和言豫津的比試都排得比較靠前,未幾便出了場。到了決戰日,再弱的組也不可能都是庸材,所以二人的對手還算不俗。蕭景睿先出來,對陣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劍客,兩人年紀相仿,兵器相同,一交手就開始硬碰硬,以快制快,以剛制剛,打得痛快淋漓,毫無機巧,可這種打法,也必然很快就拼出了結果。蕭景睿技高一籌,那人也就乾乾脆脆地認輸下台,氣質行事,卻也是個磊落之人。梅長蘇遠遠地看見蒙摯派人將那年輕劍士召了過去,想必定是對了他的脾氣,要收至麾下了。

    言豫津的對手一出來,明顯看得出是個極富對戰經驗的老江湖,步履沉穩,目光堅定,一張遍佈風霜的國字臉,太陽穴兩邊高高鼓起,雙掌俱是厚繭,可見練功勤苦,與搖著扇子上台,面如冠玉身嬌肉貴的國舅公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很有看點。

    「說起來,我這還是第一次見到豫津出手呢,」梅長蘇一面看著台上的拳來腳往,一面側身對剛坐進棚內的蕭景睿道,「本來我就一直覺得有些奇怪,你有天泉山莊的背景,這邊的父親又有戰功在身,有一身好武功是自然的,但言家世代都出文官,又是清貴門第,與江湖無涉,怎麼你們時常言談之中,總說他武功與你不遑多讓?結果今日才算看明白了,原來豫津竟是乾門弟子,倒真是小看了他。」

    「豫津並未入山門拜師,只是因幼年大病,需要一套極上乘的心法護身。乾門掌座和他已去世的爺爺言老太師頗有舊交,便收他做了記名弟子,一向不對外宣揚,所以我們也就沒有特意跟蘇兄說了。」蕭景睿忙解釋道。

    梅長蘇但笑不語,只凝目看著台上。乾門武功一向以身法招數見稱,對門下弟子的資質要求極高,練功是否勤苦什麼的反而不太要緊,正是大大對了言豫津的脾性。只見他滿台衣袂飄飄,扇底輕風,殺傷力是否驚人暫時看不出來,但那份兒帥氣瀟灑倒確是第一流的。

    「看來不僅僅是我低估了他,連琅琊閣主對他的排位也有偏失之處。」梅長蘇忖掌一笑,就在他雙手掌心合攏的那一瞬間,台上一道灰影被擊飛,言豫津錦衣香扇,步履盈盈地走到台中,微揚起下巴一笑,一雙桃花眼似乎把台下各個角度都掃了一遍。

    「我不覺得有什麼偏失,」謝弼歪著頭道,「瞧他那輕浮樣兒,能排第十就不錯了!」

    蕭景睿早就看慣了好友的做派,根本就當沒瞧見,只俯身在梅長蘇耳邊道:「再下面就是百里奇出場了。」

    梅長蘇微微頷首,捧起茶盅喝了幾口。這時言豫津已志滿意得地走了進來,大聲地問他們是否看清了他台上的威風。

    「你那也叫威風?」蕭景睿忍不住玩笑道,「我看你的對手分明是被你的扇子晃花了眼,自己失足掉下來的。」

    「你那是嫉妒我,」言豫津撇嘴不理他,逕直走到梅長蘇身邊,把謝弼擠了開去,「蘇兄看著怎麼樣?我比景睿有資質吧?」

    「沒錯,」梅長蘇笑道,「就是玩性大了些,明明五十八招可以解決的事情,你偏要拖到第六十三招,就為了讓我看看你的『落英繽紛』?」

    言豫津愣了一下,眸中掠過一抹驚佩之色:「蘇兄真是好眼力。可惜我的對手不是個艷若桃李的美貌佳人,否則中招後翩躚墜地的樣子,才是真正的落英繽紛呢。」

    蕭景睿哼了一聲道:「若你的對手是個美貌佳人,只怕翩躚墜地的人就是你了!」

    「別鬧了,出來人了,這是百里奇不?」謝弼敲了敲桌子道。

    大家抬頭一看,果然下一輪的對戰者都已站在台上。其中一個蜂腰猿臂,青衣結束,腰繫軟甲,手執一柄方天槊,看兵器是軍旅中適合馬戰的人,竟也能闖入這最終決勝,可見確非一般。他對面的人壯碩非常,一身的肌肉糾結,雖在衣下也可看到那塊塊鼓起,空手巨掌,並無執刃,自然就是昨天一戰驚人的百里奇。

    「如此粗蠻之人,面目又醜陋,斷非郡主良配,」第一次看到百里奇的謝弼自然要更激動些,立即道,「何況還是北燕外族,無論如何也要想法子把他擊退了才是。」

    「那個人是誰?」

    「我查查看,」謝弼翻了翻手中的資料,「是神武營的一名副將,名叫方天槊……咦,居然跟他的兵器一個名字……」

    「二弟,蘇兄不是問的這個,」蕭景睿推了他一把,這才轉身對梅長蘇道:「那是雲南穆府新承爵的小王爺,大約也是昨天得報,擔心姐姐,坐到外面來想看清楚一些。」

    「景睿,蘇兄問的也不是這個,」言豫津嗤笑道,「他一身銀龍團袍坐在穆字華蓋下,是人都看得出他是穆小王爺。蘇兄問的是穆小王爺身後站的那個人。」

    「你知道嗎?」梅長蘇側過頭來。

    「不知道。」

    「不知道你多什麼嘴?」蕭景睿站起身來,「我出去打聽打聽。」

    梅長蘇伸手拉住他,「不用了,那人氣度不俗,我隨口問問而已。想來應該是穆府中什麼重要的將領,不必打聽得那麼仔細。」

    「那一位是敝府的長孫將軍。」一個聲音突然在棚口響起,蕭景睿立即閃身擋在了前面。

    一個身著緋衣官服,頷下三綹美須的中年人現身出來,躬腰施禮:「冒昧來訪,若是驚了各位,在下賠罪。」

    「原來是穆王府的洗馬大人,」謝弼雖不認識來者,但看服飾也能猜著幾分,起身回禮,「大人到此有何貴幹啊?」

    來者還未答言,言豫津猛地叫了一句:「啊,敗下來了。」

    梅長蘇看著台上面無表情,在眾人閒談過程中就將對手擊倒的百里奇,搖頭歎了口氣。今日此戰雖非一招致勝,但過程也是一面倒。百里奇身法並無奇妙之處,就是渾厚紮實,對方以技博力,根本無從下手,一個防衛空隙,便慘敗了下來。

    緋衣中年人趁機道:「在下穆王府洗馬魏靜庵,就是為了此事來求見蘇先生。」

    「別客氣了,你人都進來了,還說什麼求見。來者是客,坐吧坐吧。」言豫津大大咧咧的,好像他就是寧國侯錦棚裡的主人一樣,拖過張椅子來。

    「多謝。」魏靜庵果然不客氣,在椅上坐下,開門見山地道:「對於這擇婿大會,普天下最殷殷關切的人,莫過於我雲南穆府,百里奇昨日一鳴驚人,雖然郡主安之若素,但小王爺卻甚感不安,所以特命在下來見蘇先生,請問是不是該有所行動啊?」

    他此言一出,不要說別人,就連梅長蘇自己也不禁微露訝異之色。

    這棚中數人聚在這裡,確是在商量百里京之事,但那不過是身為一個大梁人,因敬重霓凰郡主而生出的關切之情,可聽魏靜庵的說法,好像這事兒本來就應該梅長蘇來管似的。

    「魏洗馬,」梅長蘇想了想,很謹慎地道,「難道小王爺覺得蘇某應該有所行動不成?」

    「還用不著行動麼?」魏靜庵挑了挑眉,「莫非先生覺得那百里奇根本不足以成為威脅?」

    「這個在下尚不敢妄言。不過在下覺得奇怪的是……小王爺為什麼會想起來要問我?」

    魏靜庵也有些吃驚,睜大了眼睛道:「先生不是已經跟我家郡主約好了,這次大會只是為了遵從皇命,其實一個人都不會選嗎?」

    這句話比剛才那句還要讓人下巴落地,幾個年輕人呆呆地,全都眼睛發直地瞧著梅長蘇。

    自入京後,梅長蘇也只跟霓凰郡主單獨交往了那麼一小會兒,沒想到動作如此之快,連這樣的約定都談好了,虧他居然沉得住氣,看著大家為了擇婿大會忙得團團轉,竟一個字也不說。

    當然,同時被驚嚇住的還有梅長蘇本人,剛要開口聲辯又因為吸了一口冷氣咳起來,蕭景睿面沉似水地在一旁瞧著,但彆扭了一會兒還是心軟過來為他拍背順氣。

    「魏洗馬,蘇某雖然不知此言從何而起,但還是要煩你回稟小王爺,」梅長蘇喝口熱茶潤了潤嗓子,「郡主確實有事情吩咐我替她處理,但內容與你所說的大不相同。我想小王爺恐怕是有些誤會吧。」

    「誤會?」魏靜庵怔了怔,「那郡主托您的是何事啊?」

    「郡主只是擔心皇上勞累,委託我參與入圍十人的文試,替她稍稍排定一下座次罷了,其他的話一句也沒有。」

    魏靜庵看他的樣子不像虛言,再說對方也沒有對自己說謊的必要,一時有些無措。郡主與小王爺之間是怎麼溝通的他不知道,但單從小王爺今天的吩咐來看,這個蘇哲應是郡主極為信任中意之人,所以剛才進來看第一眼時,還覺得他雖然風采清雅,可身體病弱,不太配得上自家英姿天縱的郡主呢,如今他說不是也好。

    「在下魯莽了,蘇先生勿怪。」魏靜庵禮數周全地拱了拱手,「不過即便如此,郡主肯把如此重要的文試勘選之事托付先生,也是已把先生視為朋友。想必百里奇之事,先生也不會袖手旁觀吧?」

    「蘇某敢不盡心力。也請小王爺不要過於操心,想郡主何等人物,什麼大風大浪都能定於無形,斷不至於在終身大事上有所差池,蘇某想這樁事也必然可以迎刃而解。」

    「如此承先生吉言了。」魏靜庵行事爽落,話到此處,當無須再多客套,與棚中諸人行了禮,便退出離去了。

    「今天飛流不在啊?」言豫津瞧著他遠去的背影道,「雖然外面本就人來人往的讓我們沒有留心,但竟讓他直接到棚口聽我們說話……」

    「東墟今日有市集,我讓飛流去那裡玩了。」梅長蘇笑道,「不過洗馬本是文職,他卻有這份兒輕功,實在難得。再看看隨侍在小王爺身邊那個長孫將軍的氣度,這雲南穆府實在是人才濟濟,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大藩鎮。」

    「而且這麼大一個擇婿大會,雲南卻沒有一個人報名。可見郡主對於他們而言實在是高山仰止,不敢妄想啊。」謝弼也插言道。

    「景睿,怎麼不高興呢?」梅長蘇發現身邊年輕人的異樣表情,不由問了一聲。

    蕭景睿繃著臉,咕噥著道:「郡主托你執掌文試,你怎麼都沒跟我說?」

    謝弼奇道:「怎麼蘇兄應該向你稟報嗎?」

    「景睿,」梅長蘇卻沒有嘲笑,反而耐心地溫言解釋道,「郡主提此請求,我當然要答應。只不過執掌文試這樣的大事,豈是郡主相邀就可以的?總得要聖上欽准。這幾日並沒有聽到什麼旨意,我想多半是聖上不准,所以便沒有跟你們提起。」

    「沒提也是正常的啊,蘇兄是多穩重的人,當然不會還沒定准的事情就到處嚷嚷,」謝弼哈哈一笑,「我奇怪的是大哥你生的哪門子氣呢。」

    蕭景睿細想也覺得自己沒道理,小小的臉紅了一下。

    言豫津也捂著嘴笑了一陣,調侃道:「景睿喜歡蘇兄嘛,總覺得蘇兄是他請到金陵來的,當然應該跟他最親近才對。現在發現有其他人也跟蘇兄要好他卻不知道,當然要吃醋啦。」

    「誰……誰吃醋了?!」

    「大哥從小就是這樣小氣的,喜歡什麼就巴著不放,根本不許我沾手,怎麼長大了還是這副德性啊?」

    「你小子胡說什麼?我巴著什麼不肯給你了?」

    「那匹紅鬃馬啊!」

    「那馬太烈,你一騎就摔,我當然不敢再給你騎了,摔傻了怎麼辦?」

    「還有林殊哥哥!」言豫津也來添亂,「林殊哥哥教你射箭,你高興成那樣兒,後來第二天發現他也教了我,結果好幾天沒跟我說話!」

    梅長蘇覺得胸口一滯,彷彿全身的血液冷冷地一凝,面色突轉蒼白。

    「怎麼了?」蕭景睿搶步上前,急道,「又不舒服了?你最近幾天經常這樣,荀先生的丸藥怎麼沒有效啊?」

    「世上哪有仙丹?」梅長蘇勉強笑道,「已經比以前好多了,發作時不過絞痛一下,很快就能恢復。」

    「這棚內太冷了,」言豫津抱了件皮裘過來,「我讓他們再添一盆炭火。」

    「還沒立冬呢,不至於的。」梅長蘇含笑瞧了瞧言謝二人,「你們兩個平常就是這樣合夥兒欺負景睿的嗎?」

    「是啊,」言豫津笑嘻嘻道,「欺負他很好玩的。蘇兄,你要不要也加入進來?」

    「喂,你……」

    梅長蘇回身按住蕭景睿,輕聲道:「這麼多年朋友你還沒看清他啊?越跟他攪和他越高興,不要理他,他自己自然就玩不起來了。」

    「哼,蘇兄果然偏心景睿,」言豫津抗議道,「不過你教會了也沒什麼,我還能想出新辦法來欺負他的。你怕不怕啊,景睿?」

    蕭景睿聰明人一教就會,這次理也不理言豫津,自顧自地與梅長蘇低聲談笑。國舅公子一拳打在棉花上,頗感無聊,在棚子裡轉了幾圈兒,又跑到外面不知玩什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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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00:0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當日梅長蘇一直看到最後一場才回去,因為疲累,晚餐也沒吃幾口,讓蕭景睿和飛流都很擔心。可是接下來的兩天挑戰賽他還是堅持要去從頭看到尾,說是不能有負郡主信任之意。

    新增的挑戰賽程果然還是有效用的,決戰勝出的十人中有三人都是被挑戰者擊敗被迫出局,最終的十名勝者飲了御酒,接受金花賞賜,休息三日,便要入宮文試。

    「看蘇兄的樣子,對我們十個人都不太滿意啊?」當晚在雪廬聚會時,言豫津手搖金花問道。

    「也都算是頂尖兒的人物了。」梅長蘇歎道,「可一想到霓凰郡主是那等仙姿神品,就覺得欠缺點什麼。」

    「我和景睿也缺嗎?」言豫津大不服氣,「論人品論才貌,我們也算京城裡最討人喜歡的了!」

    梅長蘇瞟了兩人一眼,一口否決:「你們兩個年紀太小。」

    言豫津被堵得直翻白眼:「年紀小也怪我們,我們也不是自己願意比郡主小幾歲的啊!」

    「你就別鬧了,」蕭景睿推他一把,「我們兩個本來就是湊數的,為了替郡主多過濾些不夠格的人而已。」

    「喂,你自己想湊數別拉我好不好?我可是認真的!」言豫津擺出一副嚴肅的表情來。

    「你活這麼大什麼時候認真過?就算認真也白搭,哪個女孩子會喜歡比自己年紀小的夫君啊?」

    「哈,」言豫津怪笑道,「你還教訓我呢,雲姑娘可大你六歲,你自己算算追了她多少年?」

    見蕭景睿被頂得一梗,梅長蘇忙道:「景睿是至情至性之人,他再愛慕雲姑娘,也未曾勉強糾纏,給她添一絲麻煩。這次你也該和他一樣,讓郡主自行決定,方不失為一個真正灑脫磊落的好男兒。」

    言豫津捧著胸口,幽怨地道:「景睿,你現在算找著撐腰的人了,以後有蘇兄護著,再想欺負你可就不容易了……」

    見他唱做俱佳,大家都被逗得一笑,氣氛頓時舒緩。

    正在閒閒說笑之際,突然有家院慌慌張張地奔進來,喘著氣道:「宮裡來了個宣旨的公公,侯爺叫你們快去前廳……」

    這幾個都是見慣了聖旨的,並不張慌,紛紛起身,先與梅長蘇作別。

    「不……不是……」那家院急道,「主要是蘇先生……蘇先生去接旨……」

    「我?」梅長蘇一怔,但想來問那家院也問不出什麼來,便也起身更衣,隨大家一起來到前廳。

    立於廳前的太監手中並沒有拿著聖旨,只是等大家都跪下行禮後,一甩拂櫛尖聲道:「聖上口諭,召蘇哲明日早朝後進宮面聖,欽此。」

    眾人謝恩起身,幾個年輕人猜到定是霓凰郡主稟報了皇帝,並不覺得意外,蒞陽長公主今晚則根本不在,所以覺得訝異的只有寧國侯謝玉一人。他一向埋首政務,不問閒事,故而對這位雪廬客人沒太放在心上,自然不明白皇帝陛下怎麼會突然想起要召見一個江湖人了,不過這話要是照實問來可就有些失禮,所以他想了想,很客氣地道:「蘇先生明日進宮,可知陛下是為了何事?本侯也可以事先替先生做些準備啊。」

    梅長蘇明白他的意思,淡淡道:「蘇某無才,唯有一點眼力受人錯愛。前日蒙霓凰郡主相邀,為她主持文試,我想陛下見召,多半就是為了這個了。」

    謝玉雖然一愣,但想到江左梅郎的赫赫才名,倒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當下心中釋然,略略盡禮,也就回後院了。

    第二天一早,便有穆王府的車馬來接,越發映證了眾人的推測。幾個貴公子雖說身份顯赫,但皇宮畢竟不是菜市場,不能想陪著一起去就一起去的,所以儘管擔心的擔心,好奇的好奇,但終究還是只有梅長蘇一人獨自上車,還順手把一件差事丟給了蕭景睿——照顧飛流。

    車行至宮城外,換了青羅小轎,梅長蘇自覺心神有些激盪,急忙閉目凝思,恢復靈台清明。入了正儀門,下轎步行,看路線,應是去武英殿。剛到殿角下,恰好遇到另一隊人從側廊轉出。

    當中的少年,團龍王袍,丰神如玉,形容略有稚嫩卻不失英氣,很遠就盯著梅長蘇上上下下地看,滿目好奇,見他回視過來,立即綻出一抹笑容,表情很是友善,宛然小舅子第一次見新姐夫,讓梅長蘇哭笑不得,可轉眼看見霓凰郡主促狹的笑意,便知這位南境女帥一定是故意的。

    「蘇先生今天氣色很好啊,」霓凰郡主步態悠然地走了過來,「來認識一下,這是舍弟。」

    「在下參見穆王爺。」

    穆青急忙伸手扶住。平時大家都覺得他年幼,稱呼時都叫「穆小王爺」,梅長蘇去了一個小字,令他十分高興,何況又是姐姐中意之人,怎敢當著她的面拿架子,早已是滿面堆笑:「先生之名,我早有耳聞,今日一見,果然風采不凡。」

    梅長蘇苦笑一下,道:「殘病之身,何當謬讚。」

    「喲,靖王也到了?」霓凰郡主突然道。

    梅長蘇回身一見,果然是靖王蕭景琰大踏步走了過來,兩人目光略一接觸,便彼此滑開。

    「為了霓凰的薄面,耽擱靖王的時間了。」霓凰郡主笑道,聽她話語之意,似乎靖王也是受她所邀而來的。

    梅長蘇看著並肩而立的兩人,男子偉岸英朗,隱隱有龍虎氣勢,女子英姿勃勃,仿若烈羽綵鳳,不由眼神微凝,心頭一動。

    靖王不是多言之人,只客氣了一句,便默默立住了腳步。

    「要在這裡等人嗎?」梅長蘇問道。

    「用不著了,看,都到了。」霓凰郡主嫣然一笑,「這兩位倒是行動一致啊。」

    梅長蘇不用回頭,就知她說的是何人。果然,只頃刻之間,便聽到太子和譽王的笑聲次第傳來,彷彿是比著要扮大度雍容般,向殿腳諸人和氣地打著招呼。

    這兩位身份尊貴,大家都上前見禮。譽王前幾日因獻挑戰賽之計,頗得皇帝歡心,所以此刻見了梅長蘇,自然是眉花眼笑。太子雖然心中不快,卻也知道原委怪不得蘇哲,只怪自己在他身邊沒有耳目,當然也要表現一下自己並無芥蒂。梅長蘇一面與他們閒談,一面還要照應著不冷落了霓凰郡主與穆青,竟是長袖善舞,面面俱到,蕭景琰在旁冷眼看著,眸中不禁露出厭惡之色。

    幾人會齊,同時入殿。室內早已置辦好酒饌果菜,排定宴席。因皇帝未到,依禮不能入席,大家便三三兩兩站著隨意聊天。

    太子和譽王為了較勁兒,誰也不願放對方與梅長蘇單獨一起,所以這三人反而聚在一處。穆青一向仰慕靖王的戰功,兼之覺得男人就要談鐵血的話題,便向蕭景琰請教軍旅之事。霓凰郡主一會兒這邊聽聽,一會兒那邊聊聊,反而最是輕鬆。

    大約一刻鐘後,殿外金磬輕響,司禮官高呼道:「皇上駕到——」

    殿內頓時一靜,大家依禮站好,梅長蘇卻步退至角落處,等那道黃袍身影在殿上正位落坐後,方隨著眾人一起行山呼之禮。

    大梁皇帝已過花甲之年,兩鬢斑白,面有皺紋,但行動氣勢,仍是雄威尚在,沒有半點龍鍾老態。降諭平身後,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在最遠處的梅長蘇身上。

    對於九五至尊的皇帝陛下而言,什麼江左盟宗主,什麼江湖第一大幫,統統都是距離高貴廟堂太遠的事情,他之所以對梅長蘇有興趣,也不過是因為有了跟穆青一樣的誤會,以為他定是霓凰郡主私心暗選的人。

    第一眼看去,此人容顏清秀,氣質飄逸,舉止毫無羞縮之態,難怪郡主中意。

    第二眼再看,面色過於蒼白,輕裘下身形單薄,恐非福壽之人,略有不足之感。

    第三眼細看,那雙眼眸寧靜無波,似清澈又似幽深,雖默默垂著,宛若禪定,卻靈氣逼人。

    梁帝捋了捋花白的鬍鬚,暗暗點頭,叫了一聲:「蘇哲。」

    「草民在。」

    「郡主向朕舉薦,說你才冠群倫,太子與譽王也對你大加讚賞。朕這裡有三篇時論文章,你且看來,向朕指出較優的那篇。」

    「草民遵旨。」

    梅長蘇從內侍手中接過文章,幾乎一目十行般草草看了一遍,便道:「回稟陛下,《論中樞治》篇最優。」

    「哦,何以見得?」

    「此文帝王氣質,草民怎敢點評?」

    梁帝仰天大笑,容色愉悅,讚道:「果然有眼力。郡主的文試,就委於你了。既為朝廷效力,雖無職份,也當有客卿之尊,不必再以草民自稱了。」

    梅長蘇微微沉吟了一下,方道:「臣遵旨。」這三個字語氣冷淡,渾似沒有把這聖眷恩寵放在心上,只是恪盡禮節罷了。

    「來人,郡主位下,與蘇先生設座。」

    「謝陛下。」

    梅長蘇行禮入坐,郡主立即朝他一笑,惹得殿中眾人都露出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

    這時禁軍統領蒙摯出現在殿門口,他是駕前近臣,無須通報,逕直就上得殿來,稟道:「回陛下,大渝北燕兩國使臣與十名入圍勝者均已進宮,在殿外候旨。」

    梅長蘇雖然早就得到消息,說今日之宴,並非只是為了見見自己,更重要的是為了提前品察郡馬候選者,但直到此刻才算確定無誤,胸中自然微喜。

    正沉吟間,梁帝已下旨宣見。蒙摯領命回身,在眼神滑動的瞬間,他不為人察覺地向梅長蘇輕輕點了一下頭。

    知他行動順利,梅長蘇心頭微鬆,但面上仍是分毫不露,安然坐著。少頃,黃門官傳報景寧公主到,梁帝露出笑容,待小女兒進來後立即問道:「寧兒,你昨天鬧著要來參宴,怎麼今日來遲啊?」

    景寧公主秀眉緊鎖,額前陰雲沉沉,面色極是鬱鬱,行罷朝見之禮後,悶悶地回道:「女兒過來的路中,見到一隻雪白的長毛貓,隨後追趕,就誤了時間。」

    「你呀,就是愛貓。可是因為沒有抓到,所以不高興啊?」

    景寧公主默然沉思了半晌,方低聲道:「不是……女兒追著那隻貓,無意間到了掖幽庭,見到那裡的人勞役淒苦,十分悲慘,故而心裡有些不忍……」

    聽她提到掖幽庭,靖王心頭一顫,飛快地看了梅長蘇一眼,卻只看到他神色平靜,彷彿根本沒聽見一般。

    梁帝的臉色微微陰沉了一下,責道:「你身為公主,怎麼去那種地方?再說掖幽庭中都是罪人,受勞役之苦是應該的,不必如此惻隱。」

    「父皇教訓的是。」景寧公主低頭道,「只是那裡面還有未成年的幼童,孱弱可憐。女兒想,他們那般小小年紀,能有什麼罪……」

    「不必多說了!」梁帝斷喝一聲,「真是寵壞你了,也不看看什麼場合,提那些罪人做什麼?快入座吧,使臣們都快進來了,你要時刻記著公主的身份,看看你霓凰姐姐,那是何等的持重有氣度……」

    「陛下過獎了,」霓凰郡主立即笑道,「景寧是嬌養的小公主,若是真像霓凰一樣沙場血戰,陛下才捨不得呢。」

    梁帝目露慈愛之色,道:「朕又何嘗捨得你這般風霜勞苦?此番青兒已承爵,只要再為你擇一佳婿,朕就放心了。」

    「陛下深恩厚義,不要說霓凰感涕在心,就是家父在泉下,也必然深感皇恩難報。」霓凰郡主統理雲南多年,自然不是僅僅靠著一腔豪烈,連這一句普普通通的謝恩之言,都被她說的極是真摯動聽。

    梁帝溫和一笑。這時大渝北燕的使臣已持節上殿,見禮歸坐。接著進來的便是十名入圍勝者,一個個服飾各異,有些還面帶惶惑不安之色,顯然是一大早被臨時召來,根本沒有任何準備。

    相比之下,慣熟進宮的蕭景睿與言豫津當然輕鬆許多,一進來就在殿中四處遊目,找到梅長蘇後,雖沒敢出言招呼,卻齊齊向他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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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待眾人謝恩坐定,梁帝便命宮女為各桌斟滿美酒,先賜飲了三杯,方道:「此次盛會群英雲集,高手如林,各位能最終勝出,可見都是青年英豪。朕今日賜宴,實為嘉勉之意。唯真英雄是酒豪,諸位可再飲一杯。」

    十名候選者忙舉杯起身,一飲而盡。

    梁帝又轉向客席上的兩國正使道:「大渝北燕都不愧是英傑輩出之地,這些少年英雄們遠道而來,竟也戰績不俗,只是朕都不怎麼認得,貴使可否向朕介紹一下呢?」

    兩位使臣忙起身施禮道:「是!」可等他們直起身子剛要開口時,,卻又發現了一個問題。兩國都有人最終入選,可梁帝只說讓「介紹一下」,並沒指定誰先介紹誰後介紹。本來先說後說也不算什麼大事,但在這種隆重的宴會上,大家總是要互相別別苗頭的,何況大渝和北燕也不是什麼友好邦鄰之國,平時撕破臉互抓互撓的次數可也不少,誰也不願意平白示弱。

    愣了片刻後,兩個正使覺得這樣僵著也不是辦法,只好一齊將目光投向東道主,結果卻只看到那老皇帝一臉不厚道的笑容,擺明是要他們自己去解決這個順序問題。

    「我們大渝這次共有兩名勇士入選……」大渝正使立即道。言下之意是我們有兩個,你們只有一個,所以我們先說。

    「可惜這十人之間互相沒機會比了,我們的百里勇士還覺得意猶未盡呢。」北燕正使不甘示弱。意思是你們家兩個也比不上我們家這一個厲害,憑什麼你們先說。

    「其實敝國還有不少勇士有能力參與爭鋒,只不過想到這是在向郡主求親,總要才貌雙全才好,因此事先還細選過的。」大渝正使滿眼鄙夷之色,擺明諷刺百里奇相貌醜陋,郡主肯定看不上。

    「古語有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郡主是何等超凡脫俗之人,怎麼會青眼相加於那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人……」北燕正使同樣牙尖齒利,立即頂了回去。

    梁帝這才哈哈一笑,從中勸和道:「今日三國交好,仍是喜事,何必拘泥於細節呢。兩位且請坐下,這介紹之事,讓蒙摯代勞了吧。」

    蒙摯立即閃身出席,一聲「臣遵旨」後,返身就先到了大渝入選的其中一人身旁,禮貌地以手掌指引,道:「這位大渝勇士,姓游名廣之,二十八歲,父親官居二品中書,曾訂婚胡氏,三個月前退婚。」接著又來到北燕席旁,道:「這位北燕勇士,姓百里名奇,三十歲,北燕四皇子家將,除這次以外,從未離開過四皇子半步,未婚。」之後他又回大渝這邊,道:「這位大渝勇士,姓鄭名成,二十七歲,大渝二皇子內弟,曾娶妻曾氏,半年前以惡語罪逐出仳離。」

    梁帝默默聽著,嗯了一聲。

    大渝使臣沒想到大梁竟將這些候選者的底細打聽的這樣清楚,心中有些發虛,忙解釋道:「陛下,這兩位都是我國中英才,品貌端方,曾有的婚約絕對已結束乾淨,不敢委屈郡主。」

    北燕使臣冷笑道:「結束的還真是時候呢!」

    「總比貴國將家奴都送來的好。你們到底知不知道這是在向郡主求親?」大渝正使怒道。

    「郡主要嫁的是人,不是門第。本來嘛,以郡主的身份,哪裡還用得著在乎什麼門第?」

    「自古貴賤有別,豈能輕忽?」

    「我國百里勇士臨行前已與四皇子結為兄弟,這貴賤二字,也不過是應時運而變的。」

    「你……」大渝使臣正待還要再辯,他身旁已有一人暗中扯了扯他的袖子,低聲道:「郡主如何選婿已有章程,爭之無益。」

    那大渝正使也不笨,片言提醒,立即明白過來,更何況出言阻止的人又是他的副使,琅琊榜上成名的高手金雕柴明,焉有不聽之理,當下哼了一聲,便坐了下來。

    梁帝冷眼旁觀他們爭執,也不作聲,直到雙方都暫息烽煙後方緩緩道:「大家都是英才,不必強爭。可惜的是朕朝政繁忙,未曾得每場比試都看,對這幾位勇士都還陌生得很呢。」

    「兒臣有一建議,」譽王生性最是伶俐,加之信息靈敏,早知父皇的意思,趁機道,「不如趁著今日宴飲,讓這十位勇士切磋一下,也不失為一樁佳談。」

    梁帝微微沉吟,撫鬚道:「不知各位的意思如何呢?」

    「兒臣以為譽王這個建議有些欠考慮了,」太子忙道,「父皇駕臨在此,朝堂之上豈容刀光劍影,萬一驚了……」話音至此,眼尾突然掃見梅長蘇一面舉杯在手賞玩,一面輕輕搖著頭,心裡登時咯登一下,急速改口,「這也只是兒臣對父皇的一點擔心……不過轉念一想,憶起父皇當年匡定內亂時那般英武,又有蒙統領侍立在旁,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大事,故而兒臣建議,大家切磋可以,但要點到為止,見血不吉。」

    他臨到半途改變話意,倒也顯出一番急智,譽王因為沒有看到梅長蘇的暗示,不明白這人怎麼突然之間開了竅,心中有些失望,冷冷哼一聲。

    「兩位皇兒的建議都甚合朕意,」梁帝笑道,「那大家就隨便挑戰,不必再定什麼規則了。」

    此言一出,擺明他確實是想看眾人比試的,太子心中暗道好險,不由將感激的目光投向梅長蘇,可後者卻正俯身聽霓凰郡主低聲私語,根本沒看見。

    雖說是自由挑戰,但大家都是千辛萬苦掙來的這個資格,又當著郡主的面,誰也不願意貿然出場,怕風光沒出成反而丟了醜,一時之間互相衡量著,局面有了短暫的冷場。

    「還是我先來吧。」隨著一聲長笑振衣而起的,當然是輕飄飄什麼都不在乎的言豫津。來到中庭向梁帝行禮後,他悠然回身,揚起下巴:「在下言豫津,挑戰蕭大公子。」

    蕭景睿哭笑不得地看著他,但也只得站起身來。見到他兩人對面站著相互抱拳,庭上諸人中有好幾個都不禁笑了起來。這兩小子從小撕咬到大,還沒學會走路呢就曾經在彼此的小臉上留下過牙印,但要說正正經經地對打,竟還真的從沒看見過。

    可當大家滿懷期待之心凝望著兩人開打後,沒過幾招全體觀戰者就已忍不住在心裡「切~~」了一聲。這哪裡是重要的對戰?分明是場表演賽。蕭景睿倒還罷了,一慣的中規中矩,可言豫津卻是鐵了心要顯擺,把他最有型最好看的身法全亮了出來,像只花蝴蝶似的滿場翩飛,有時蕭景睿的攻勢不小心擋了他準備要展示的招術時,他還要瞪人家一眼,百忙之中尚不忘了要選擇角度向郡主露出迷人的微笑,害得霓凰郡主笑得直不起腰來,喘著氣擺手道:「小……小津啊……夠了夠了……我知道的……你從小就最帥……」

    這樣一場開幕戰後,現場的氣氛自然一下子輕鬆到了極點。很快就有人陸續出場請戰,一時間精彩場面不斷,倒也確是一個個身手不凡,各有長處。

    大約四五場之後,最大的黑馬百里奇終於站起了身,向已勝了一場,但中途也已休息過一場的一位大梁人抱了抱拳。在如此場合,不可能猶疑,對方當然立即站了出來。

    「這個人不是京城本地的,你認識他嗎?」言豫津湊近好友耳邊問道。

    「李逍是武當本代最傑出的弟子,卓爹爹常對他讚譽有加,內功極是紮實,倒也算是百里奇的一個對手。」蕭景睿低聲道。

    兩人竊竊私語時,場中已交上了手。武當歷代高手不絕,其內功心法、招數身法,自然都有其超眾之處,面對百里奇這樣的高手,李逍攻守得當,一招一式拙樸中蘊含威力,轉眼數十招過去,竟未呈敗象。

    然而就在眾人為李逍使出的一招絕妙的「此消彼長」叫好之際,霓凰郡主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氣,同時蒙摯運氣大喝一聲:「不可!」餘音未消,李逍的身子已飛了出去,被蒙摯閃身接住,扶坐於地,再看時他已滿額冷汗,面色慘白。蒙摯握住他軟綿綿的右臂微一探查,眉頭便緊皺了起來。雖然幸得剛才運出十分內力的一聲喝阻所護,百里奇未能震斷他臂上所有筋脈,但臂骨已斷,主筋也傷得嚴重,雖然那年輕人咬牙未曾呻吟,但從那慘然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已明白自己今日這一傷,只怕日後修為再難精進。

    「這是寒醫荀珍先生所制的斷續膏,連敷三日,半月內不使力,便可痊癒如初,」梅長蘇不知何時已靜悄悄從側邊繞了過來,將一盒藥膏塞進李逍的衣袋裡,輕聲道,「你要信得過荀先生,安心休養,不會有什麼後遺症的。」

    荀珍的斷續膏是江湖上可遇而不可求的絕世奇藥,一個都不怎麼認識的青年竟送了整盒給自己,李逍震驚感激之下竟連傷痛也忘了,呆呆地瞧著梅長蘇說不出話來。

    蒙摯向梅長蘇略略點了個頭,招人將李逍抬了下去。百里奇這時已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仍是目光漠然,彷彿剛才的痛下辣手根本不算什麼。

    「戚使臣大人,」太子因為剛才提議點到為止,此時覺得大沒面子,第一個發怒道,「大家善意切磋,貴國的武者怎麼如此沒有仁心,太過分了!」

    其他候選者也都紛紛投來憤怒的目光。那北燕正使起身傲然道:「我們謹遵了太子的旨意,並未曾見血。何況比武較力,難免傷損,我國中一向崇敬強者,天下俱知。郡主乃軍旅豪烈之人,當知戰場之上,並無『仁』字,我們百里勇士何錯之有?」

    梁帝面帶不豫道:「朝堂並非戰場,貴國勇士魯莽了,下次不可。」

    話雖如此說,但畢竟人家是在比試,梁帝也不好發怒懲處,落人口實,只能斥責一句,在對方恭聲應諾後,暫且略過不提。

    然而接下來,在北燕使臣冷冷的笑容中,大家發現百里奇的目的根本不是抓住機會展示武技而已,他一連挑戰了包括兩名大渝人在內的七名對手,雖然沒有再下斷骨之類的狠手,卻也讓他們多多少少帶了些暗傷。最後只留下言豫津和蕭景睿不予理會,不知是瞧不起他們呢,還是太瞧得起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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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眼看著百里奇再次獲勝歸坐後,並無再起身的意思,蕭景睿面色凝重地站了起來,冷冷地向他一抱拳,道:「在下蕭景睿,向百里勇士請教。」

    百里奇今天是第一次被人挑戰,眸中精芒一閃,可回頭看了看本國的使臣,見他向自己搖了搖頭,表情立時轉為木然,搖頭拒絕道:「我累了。」

    蕭景睿知道自己的名字很容易讓人誤以為是大梁的皇子,懷疑對方是因此而拒絕,忙補了一句道:「在下寧國侯謝玉之子,特來請教。百里勇士如果疲累,可以稍歇片刻,再行指點。」

    百里奇又回頭看了看,北燕使臣仍然搖頭,於是他又道:「今天不打了。」

    其實眾所周知,蕭景睿生性不愛爭強鬥勝,像比武這種事他一向認為無論輸贏都不必結怨。可是今天百里奇所作所為實在過分,有時明明對方已經敗退,他還非要硬追上徹底擊倒不可,不由激起了這個溫和青年的怒意,因此血氣上湧,竟主動出場進行挑戰,憋足了一口氣,想要拼著受重傷,也非得挫一挫百里奇的戾氣,沒想到一開始就被軟綿綿的擋了回來,偏偏那人又真的是連打了好幾場,非要說他「裝累避戰」之類的話,以蕭景睿溫厚的性格又實在說不出口,竟只能氣怔了半晌,方道:「那請百里勇士與我約一個時間,你我擇日再戰。」

    百里奇喝了口茶,第三次搖了搖頭,冷冷道:「改天還有什麼再戰的理由嗎?這兒這麼多人,你要實在想打,另挑一個好了。」

    梁帝見他堅持拒絕,不由心頭一動,側頭看了蒙摯一眼。禁軍統領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忙俯身在他耳邊道:「陛下切莫誤會,北燕人並非示弱,只是知道景睿和豫津一定身份貴重,剛才又顯然與郡主相熟,不想過於得罪大梁權貴罷了。其實景睿並不是百里奇的對手。」

    梁帝聞言雖神色如常,但心裡不免有些失望。百里奇今天如此逞能,身為大梁君主,他當然還是希望能有一個本國人掙回些顏面,可惜看這樣子只怕難以如願了。正心中鬱悶之時,突然看見下方梅長蘇不知在與郡主悄悄私語什麼,霓凰聽後一臉驚詫之色,不由問了一句:「霓凰,你與蘇卿在說什麼?」

    霓凰郡主遲疑了一下,勉強笑道:「沒什麼……」

    梁帝在眉上微微掛些嗔色,沉聲道:「不可欺君哦,到底在說什麼?」

    郡主笑了笑道:「霓凰怎敢。蘇先生不過是稍稍評論了幾句剛才的對戰而已,確無他言。」

    「哦?蘇卿有何高論,不論說來大家聽聽。」

    霓凰郡主瞧瞧梅長蘇,見他也一副無奈的表情,便只好站起身來,道:「蘇先生說百里勇士過剛易折,練武的路子錯了,若被人尋出破綻,幾個稚子便可擊而倒之。」

    聽到這種評論,百里奇面上肌肉一跳,微帶了些怒色。不過北燕使臣卻把這番話當成是大梁人想找回點場面而已,當下傲然道:「這種話放在誰身上都可以,先生若是高人,不妨尋一尋他的破綻,再找幾個稚子來擊倒他多好啊。」

    梅長蘇忙笑道:「是我妄言了。兩位放心,百里勇士能練到這樣也不容易,我是不會隨便毀人前程的。」

    他明明是在道歉,可那話聽著比叫板還要扎心,言下之意分明是說「其實我說的出做得到,只是不想毀你罷了」,北燕使臣正志得意滿呢,聽著怎麼可能舒服,立即道:「這位先生若是有這般本事,不妨當著陛下的面試一試,我們百里勇士雖然疲累,可也不敢掃先生說大話的興致啊。」

    「哪有這麼快的,」梅長蘇仍是一臉溫和的微笑,「就算能立即找來幾個稚子,我至少還得教幾天呢。好了,就算是我胡說吧,兩位別在意……」

    北燕使臣一聽,這話怎麼越聽越說的跟真的一樣,要就這樣不理他了,倒像怕他似的,百里奇一拳一腳掙來的面子,如果被人在口舌上賺了回去,日後四皇子知道了只怕會說自己這個正使無能,怎麼可以放著不駁回去,當下冷笑道:「先生要調教人,我們等著就是了。請陛下指個日子,保證隨叫隨到。」

    梅長蘇表情有些為難,喃喃道:「我在京城又不熟,哪裡去找這些稚子……」

    其實要找什麼稚子,只要他說一聲,在場每一個大梁人都能立刻幫他找到一大群,可是大家誰也拿不定他到底說的是真的還是只想氣氣百里奇而已,都沒敢開口。

    北燕使臣見他這樣,越發肯定他是虛張聲勢,立即火上澆油道:「這有何難,聽說貴國京城的武館裡有很多小學徒……」

    「武館裡的孩子太強了,我怕百里勇士吃虧。再說找幾個練過武的孩子來圍攻,也不公平啊。」

    見這人到如此地步了還要繼續吹牛,北燕使臣氣得一咬牙,道:「這有何妨,我們並無怨言。」

    「不好,」梅長蘇搖著頭,「要找弱一點的……這宮裡、還有各位的府上有沒有比較弱的孩子?」

    眾人謹懼,未敢答言,怕不小心幫了倒忙,只有景寧公主不太明白這個狀況,加之不久前才剛剛被掖幽庭的慘況刺激過,馬上接話道:「宮裡有啊,掖幽庭裡有好些小孩子的,都是瘦骨嶙峋的真可憐。」

    「掖幽庭的罪奴啊,」梅長蘇小聲自語道,「倒是比找尋常人家的孩子合適些,不過陛下是否准許……」

    梁帝見他的目光向自己看來,一時也無法確認他到底是希望自己答應呢,還是不答應。正猶豫間,蒙摯的聲音細細入耳:「請陛下恩准。」

    梁帝對本國這位第一高手在武學上的信任是毋庸置疑的,立即道:「朕准了。來人,前去掖幽庭,挑幾個孩子來。」

    梅長蘇追加了一句:「記住,要弱一點的啊。」

    北燕使者被他氣得不輕,惡狠狠道:「罪奴可也是人啊,先生叫這些孩子平白送死,倒也真是忍心。」

    景寧公主看到自己隨口答的一句話造成這種後果,正著急呢,忙接著話鋒道:「是啊,這不是讓那些孩子去送死嗎?父皇,這樣絕對不行!」

    「公主放心,我還是有些把握的。」梅長蘇勸道,「再說身為罪奴,能為陛下效力,就算死也應該。更何況一旦贏了,陛下還會有重賞的。」

    景寧公主聽了更氣:「他們每日在宮中勞役,賞再多的銀子也沒地方花,當然是命比較重要啊!」

    「說的也是,」梅長蘇仰頭想了想,「這些小罪奴心中毫無希望,只怕行事懈怠,不好調教呢。這個主意錯了,不該選他們的……」

    北燕使臣本來看到他們已經選人去了,還有些驚詫,此刻見梅長蘇又有退縮之意,心中登時又安定下來,譏諷道:「先生真是嘴硬,到這時候了還要強撐,其實只要認一句錯,我們百里勇士也不是小氣之人。」

    梅長蘇凝目定定地看著他,直看到他有些不自在了,方歎了一口氣道:「蘇某再三給你台階下,你就是不肯下來。既然非要試一試,就只好對不住百里勇士了。」

    北燕使臣氣煞,正要反擊,剛才奉旨去掖幽庭的太監已回來,稟道:「陛下,奴才帶來五個孩子。」

    「嗯,都叫上來。」

    「是。」

    跟在太監後面,五個小小的身影瑟縮著上殿,蜷成一團跪伏於地。

    靖王原本就已開始覺得疑惑,現在看到庭生就在其間,心裡更是明白了大半,看看殿中人的注意力都在那邊,忙找了個機會悄悄跟坐在身旁的皇妹景寧說了幾句話。

    「抬起頭來,報報年齡,都是哪家罪臣的後人啊?」梁帝語氣冷洌地道。

    五個孩子都嚇得不輕,在太監的低聲催逼下,方一個個顫抖著聲音斷斷續續地回稟。輪到庭生時,他煞白著一張臉,小聲道:「罪奴……十一歲,原太和……大學士敬奎……之孫……因科場案……問罪……」

    梅長蘇突覺心頭一酸,忙端茶啜飲,掩飾了過去。現在想像當年,在被收監入掖幽庭,得不到外界一絲幫助的境況下,祁王的女眷們竟能同心協力,為庭生這個僥倖降生的遺腹子謀得一個假身份,庇護他逃過太子和譽王的斬草除根,實在是值得讓人對她們又敬又歎。可惜令人心傷的是,這些義烈女子們飽受折磨,現在已經沒有幾個存活於世了。

    五個孩子回報完畢,梁帝都沒太放在心上,嗯了一聲後對梅長蘇道:「蘇卿看這些稚子可還使得?」

    「五個太多了,不能太佔百裡勇士的便宜,三個足夠,」梅長蘇隨意看了看,指了含庭生在內的三個人,「臣恐怕要帶回住處去調教兩天,陛下能否恩准?」

    「朕准了。如若兩日後能勝,朕有重賞。」

    梅長蘇歎息一聲:「陛下固然深恩,不過公主適才言之有理,這些孩子是罪奴,賞金銀也無處使用呢。」

    梁帝不禁笑道:「你誤會了,朕的意思是重賞你。」

    「呃?」梅長蘇一怔,「臣就不必了。要出力的都是他們,不如陛下還是賜些他們能消受的恩寵吧。」

    「他們自然也要賞,」梁帝見一旁的北燕使臣聽到此時,已氣得面如土色,心中不由大是愉悅,「如果贏了,朕賞……呃……賞……」

    他正想著該賞什麼呢,景寧公主插言道:「父皇,您可得要下重賞,他們才肯出死力,蘇先生才好調教。女兒的意思嘛,對這些罪奴最大的恩賞莫過於除其苦役,讓他們能出掖幽庭自尋立身之所,父皇就算賞金山銀山,也不如賞這個啊。」

    梁帝見小女兒今天實在是太同情這些小罪奴了,為了讓她高興,加上那幾個孩子都沒什麼要緊的,並未多想,當下點頭應允:「好。朕就依你,若是他們立功,朕恩准免其苦役,著內政廳妥善安置。」

    景寧公主大喜:「謝父皇。女兒就知道父皇是最聖心仁德的。」

    「你啊,就是心軟。不過女孩兒家嘛,心軟也沒什麼。」梁帝慈愛地看了她一眼,這才轉向眾人,「今日就暫且散了吧。兩日後郡主文試之前,我們先看看蘇卿調教的本事,再開始舞文弄墨罷。」

    大家立即站起身來,齊聲道:「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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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梁帝扶著內侍的手站起身來,起駕回內宮。殿中人恭謹肅立,等他離開後方陸續散去。太子和譽王這時全都趕了過來,想要詢問梅長蘇的驚人之舉是不是當真的,只有靖王不聲不響獨自一個人離去。

    梅長蘇眸中露出讚賞的神色,仿若情不自禁般誇獎道:「沒想到靖王殿下竟如此沉穩有度,不多言,不多行,無論出現任何場面都不曾見他驚詫失態過,實在是大有皇子風範啊。」

    太子和譽王一聽,原來麒麟才子喜歡這種的,立即就把滿肚子的問話都吞了回去,只淡淡打了個招呼,便同樣「沉穩有度」地走了出去。

    梅長蘇一句話打發走了兩個皇子,一回頭就看見霓凰郡主抿嘴忍笑地向他點頭,一臉十分佩服的表情,便也回應了一個無奈的笑容。

    這時蕭景睿牽著庭生,言豫津牽著另兩個孩子一起走了過來,國舅公子隔著好幾步就開始問:「蘇兄,你有把握沒有?我們剛才確認過了,這三個孩子可真的不會武功哦。」

    「沒關係,誰是生下來就會武功的?景睿啊,麻煩你跟侯爺稟報一聲,這三個孩子也要住在雪廬。」

    「這個沒什麼問題,」蕭景睿關切地扶住他的手臂,「可是蘇兄,兩天後還是先讓我去挑戰一下吧,我總覺得……」

    「好啦,」梅長蘇安撫地拍著他的手,「你放心好了,蘇兄自己練不成,調教人還是可以的。

    「蘇兄說可以就一定可以,你就別死皺著眉頭了,」言豫津笑道,『本來就沒我帥,一皺更不帥了。

    大家一起笑了起來,心情也都輕快起來,只有那三個孩子垂頭縮身,仍是一副惶恐不安的樣子。梅長蘇知道一時之間也無法讓他們完全放鬆,所以並沒有急著跟他們說話,只微微打了個手勢,示意三人跟著自己,與郡主一路同行至宮外,霓凰看見先出來的弟弟已規規矩矩站在那兒等自己,而梅長蘇有相熟的朋友一起,應該不需要穆王府備車相送,因此也不再多留,道別而去。寧國府和言府的馬車也恰好駛了過來,梅長蘇帶著孩子們一起上車,途中仍然不問話,只是掀開車簾,讓他們看外面的街市風光,同車的蕭景睿瞧著庭生沉靜的側臉,回想起當初見他時的情形,心中漸漸明白了過來,不由轉頭看了梅長蘇一眼。

    面對這含著詢問之意的目光,江左盟宗主淺淺一笑,點了點頭。

    雖說梅長蘇信誓旦旦地保證他會認真調教這三個孩子,但隨後兩天來探查情況的人無一不發現,其實他過得逍遙輕鬆之極,除了在院中地上畫些奇怪的線點讓孩子們踩著練習以外,他幾乎一整天都半躺半靠在樹下的長椅上,而辛辛苦苦陪著演示身法,跳來跳去的人卻是飛流。

    可饒是如此,所有來客仍然被他以「獨門秘技要保密」為由,只准在院門口瞧上兩眼,便匆匆請了出去,令這個調教過程平添了幾分神秘感,只有蕭景睿比較特殊一點,勉強可以進來坐一會兒。

    不過看的時間多了,漸漸也就有了些不同的感受。第二天的晚上,蕭大公子再次進雪廬問候兼代人打聽情況時,已驚訝了發現幾個孩子行動的速度明顯呈級數增長。

    「從昨天下午算起,他們也才練了一天半而已,居然進步這麼快,要看清他們的每一步動作,我必須要凝神才行了!」

    「這些孩子雖然瘦弱,但他們所擁有的忍耐力、意志力和專注力都遠遠超過了普通的成年人,絕對不能小瞧,」梅長蘇一面用手勢指揮著飛流為被訓者調整步伐,一面隨口答道,「不過就算他們資質再好,兩天時間還是練不成什麼的。」

    「啊?」蕭景睿吃驚道,「那你的意思是……」

    「別著急嘛,」梅長蘇微微一笑,「要單靠這些孩子們去擊倒百里奇當然有些癡人說夢,真正能發揮效力的其實只是這套步法和與之相稱的劍陣。」

    「可是……可是……」蕭景睿更加著急,「可是再精妙的配合與步法,沒有相符的實力也根本發揮不出來啊!百里奇內力雄厚,就算拼著一動不動挨上兩劍,這些孩子們也扎不太動吧?」

    「景睿,」梅長蘇目光溫和地看著他,「你習武多年,不知道什麼是借力打力麼?」

    「借力打力需要手法引導巧妙,可這些孩子根本都不諳武技啊!」

    「手法一時間當然練不成,不過這套劍法配合起來,玄妙之處你到時看了就知。再說那百里奇越剛猛,他的弱點就越柔脆,我已經知道他的罩門在何處了,所以才敢在聖駕面前妄言。怎麼,你信不過蘇兄麼?」

    蕭景睿愣了一下,忙道:「怎麼會。蘇兄學淵天下,景睿不敢不信,只是擔心萬一……」

    「放心吧,這件事雖好玩,但若真有風險,我就不會玩了。」梅長蘇淡淡道,「你再多耽擱我一點兒時間,把握就會少一分哦。」

    蕭景睿嚇了一跳,趕緊道了一聲:「蘇兄忙你的,我這就出去。」說完立即退到了院外。

    梅長蘇眼見著他的身影遠去,眸中方才閃過一抹異樣的神采,喃喃自語道:「果然心實的孩子不好欺瞞……是不是因為你自己紮實平穩,不求捷徑旁途,所以才知道越花哨、越玄妙的東西,其實越不可靠麼?」

    飛流聽到他說話,立即閃身過來,大大的眼睛凝望著他。

    「不是啦,不是在跟我們飛流說話,」梅長蘇溫柔地笑著,撫摸少年的額發,「飛流辛苦了哦,他們還必須要練得更熟,要讓人眼花繚亂才行,這樣蘇哥哥才唬得住人哦。」

    「太慢!快!」飛流重重地點頭。『

    「沒錯,」梅長蘇鼓勵道,「現在還太慢了,要加快。」

    飛流立即轉身,又專心地投入到調教三個孩子身法的任務中去了。梅長蘇放鬆腰身向後仰靠,目光雖然仍是看著場內,但心神已有些飄蕩,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被飛流的一句話驚醒。

    「大叔!」飛流站在院子中央,氣呼呼地說。因為他突然停止而呆在原地不敢動的三個孩子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都怔怔地僵立著。

    梅長蘇剛剛回神,居然很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飛流之意,忙道:「今天已經練得有些晚了,飛流帶弟弟們到西廂房睡覺,不要再出來了哦。」

    「睡覺?」

    「對,睡覺,明天要早早起來練習,這才是好孩子呢。」

    飛流瞧瞧正屋,又歪著頭想了想,似乎覺得當好孩子比較重要,便帶著三個小徒弟進了西廂房,很快就關上了門窗。

    梅長蘇緩緩起身,進了自己的日常起居的正屋。正如飛流所說的,蒙摯已坐在桌前,一見他進門,立即站了起來。

    「今天有些累,蒙大哥幫我關窗戶。」梅長蘇一面使喚著大梁第一高手,一面直接上了暖榻,蓋上厚厚的毛毯。

    「你倒還輕鬆,」蒙摯關好窗戶後返身坐在他的榻沿旁,眸色深深地盯著他的臉,「跟我說實話,你到底想幹什麼?」

    「蒙大哥問的是什麼?」

    「別跟我裝糊塗!我問的是你昨兒攬的差事。雖然我一直在配合你,可百里奇的身手我觀察得很仔細,過剛易折的確是他的毛病不假,不過要讓三個稚子擊倒他,就算是你也辦不到吧?」

    「蒙大哥不信?」梅長蘇悠悠笑道,「再過一天就有結果了,你到時候再看吧。」

    蒙摯的視線如同焊鑄過的一般凝在他面上,好半天才吐出一口氣,緊繃的雙肩鬆懈了下來,沉聲道:「果然,百里奇是你的人……」

    梅長蘇搓了搓冰冷的雙手,放在嘴邊呵了口熱氣,「猜錯了。百里奇不是我的人,只不過你們現在見到的人,並不是真正的百里奇罷了。」

    「到底怎麼回事?」

    「要想在這帝都之內翻雲覆雨,達到我想要的那個目的,當然自己要先成為一個重要的人才行。太子和譽王再看重我,也比不上皇帝陛下的青眼相加。所以當初布這個局,原本只是想自己出馬,大大地出一個風頭的。」梅長蘇的視線移向西窗方向,彷彿是想穿透那窗紙,看到西廂房那個小小的孩童似的,「如今為了庭生,稍稍變更了一下計劃,反倒感覺更好,更自然。也算是上天助我吧。」

    「這麼說,在北燕使團過江左盟境內時,你們就已經擄走了真正的百里奇,然後李代桃僵?」

    「是。其實再好的易容術,久了都會有破綻的。只不過百里奇一向深居於皇子府中,不常被人看見,且性情粗蠻,面目醜陋,使團中大家都不願意仔細直視他。再加上假扮他的人心思極是細膩,所以這些時日絲毫未露破綻。」

    「那北燕此次先抑後揚的策略……」

    「他們出發時就是這樣定的。先讓那百里奇隱藏實力,之後再奇兵突起。我們的人不過順水推舟,完全照他們的計劃行事,這才不會招人疑心。」梅長蘇淡然道,「我才跟一個人說過借力打力的話,對方要是完全不出招,我們反而不好出手呢。」

    蒙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心中已明白了大半。以他的武功修為,加之觀察的是授業過程中的初練,當然能立即看出這套步法和劍招的攻擊力都不強。但是同時,等它們練熟後,卻有一個極為明顯的功能,那就是使人產生視覺上的誤差與混亂。當一個人的身形移動及出招過程讓你看不清楚的時候,幾乎所有的人都會本能地認為那一定是極為精妙、威力驚人的武功。而那三個孩子到時候要做的就是讓人看不清他們的身法和出手,這樣當百里奇倒下來的時候,大家才會覺得他一定是被那奇巧到無法辯識的武功擊倒的。

    「不過讓孩子們來,實在還是有些冒險,畢竟金雕柴明和郡主都是超一流的高手,眼力一定不差。可是為了庭生,似乎也只能這麼做。」蒙摯歎道,「我明晚再來看看,如果他們的身法練得純熟倒也罷了,要是仍有瑕疵,就得要再想想辦法了。」

    「那就拜託蒙大哥了。」梅長蘇一面笑道,一面第二次將手指放在嘴邊呵氣。

    「蓋著毯子還冷麼?」蒙摯握住他的手,只覺觸手冰涼,忙摩挲著為他取暖,心中一陣疼痛,「還沒到冬至日你就這樣……以前你根本不怕冷的,我還曾經聽到過靖王為這個開你的玩笑,說赤焰軍的少帥就像個小火人,能夠雪夜薄甲,單騎逐敵上百里,擒回營後絲毫不見瑟縮之態……可你現在,身子傷損得如此嚴重……」

    「好啦,」梅長蘇抽回雙手,將毛毯拉高,口氣十分的清淡,仿若剛剛出唇,就融化在了風中一般,「所以我才不喜歡常跟你見面的。我和過去早已不是同一個人,你總是這樣比,不過徒增傷感而已。我現在不想有任何軟弱的情緒,請你以後……能不說這些就不說吧……」

    蒙摯凝視著他蒼白如雪的面容,鐵打的漢子竟眼眶發紅,忍了又忍,方低聲道:「你說的是,倒是我婆婆媽媽了,跟個娘兒們似的!」

    「誰敢說我們大梁第一高手像個娘兒們?」梅長蘇露出微笑,舒緩他的情緒,「不過象霓凰郡主那樣的,雖是女子之身,又比哪個男人差麼?」

    蒙摯也朗聲一笑,長身而起道:「可不是。我們也要時刻在意,不能被郡主比了下去啊。」

    「蒙大哥要走了麼?」

    「是,你也早些休息,明天我再來,如果沒什麼要緊的,我就不現身了。」

    梅長蘇嗯了一聲,準備起來相送,卻被蒙摯強力按住。他不是拘泥禮節之人,笑笑也就沒再堅持。

    次日蒙摯果然未再現身,可見三個孩子練習的狀況令人滿意。晚飯後梅長蘇又略略叮囑了一些注意事項,安撫他們第二天不要緊張,便讓這些孩子提早回房了。

    不過雪廬卻並沒有就這樣寧靜下去。大約一個多時辰後,有一個意外的訪客深夜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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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01:5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其實認真說起來,這個人還不能稱之為訪客,因為梅長蘇現在所居的雪廬,原本就在她的家裡。只不過這麼長一段時間,她還從來沒有登門拜訪過。

    梅長蘇心中的意外並沒有表現在臉上,和緩地安撫聞聲出來的飛流回房後,他向蒞陽長公主微微一笑,躬身施禮。

    「外面已經起風了,聽說蘇先生身體不好,我們到房內去談吧。」長公主表情冷淡,但辭氣還算溫和,見梅長蘇側身讓路,她也並未謙讓,當先步入室內,在撲面而來的融融暖氣中解開金絲披風的帶子。

    她這次是獨自悄然前來,身邊自然沒有侍女,梅長蘇便上前接住了她脫下的披風,掛到一旁的衣架上,又從熏籠上取了茶壺,為她斟了一杯熱茶。

    蒞陽公主捧起茶杯,但並未送到口邊,只是暖手般地將掌心貼在杯壁上,半晌後方道:「這麼晚來打擾,實在不好意思,可若是早來,我又怕……」

    見她話到一半又嚥住,梅長蘇淺笑著接過了那吞下去的後半句,「公主怕來早了景睿還在這裡麼?這麼說,是有些什麼話想要單獨吩咐蘇某了?」

    蒞陽長公主抬頭看了他一眼。若論蘇哲此人本是平民,與皇妹之間位階相差如雲泥,這「吩咐」二字卻也不是謙辭,可是罩在此人身人的諸多光環又頗耀人眼目,令人一時之間根本無法定位他的身份。

    執掌天下第一大幫,是京都排名數一數二的貴公子們尊敬的好友,手下有個足以與大梁第一高手比拚的護衛,太子與譽王雙雙正在拚命延攬,又深得霓凰郡主青睞兩人關係曖昧不明,這林林總總加在一起,就算是高高在上目無下塵的蒞陽長公主也不可能將他視為一個普通的平民。

    但也正是因為知道他決不是一個普通人,知道他一定有著常人無法估算的實力,深居簡出的長公主殿下才會在更深夜靜之時,獨自來到這座小小的客院。

    「無論是什麼樣的話,既然已經來了,總歸是要說的,請公主不必再多猶疑,」梅長蘇視線輕掃間已將來客的表情盡收眼底,當下緩緩道,「殿下吩咐的事如在蘇哲的能力範圍內,自當領命,如是蘇哲無能為力的事,也不會多加口舌,對外宣揚,請您放心。」

    蒞陽長公主目光微凝,似是已暗下決心,心中的茶杯也不知不覺放到了桌上,抬起頭來直視著梅長蘇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蘇先生,請您救救霓凰。」

    聽到這樣一個請求,饒是梅長蘇這般心志堅穩,臉上也不由閃過一抹無法掩飾的驚訝:「長公主殿下此言何意?」

    「聽說霓凰對先生極為看重,想來你們之間也是有情義的,」蒞陽長公主揮手止住彷彿想要澄清此言的梅長蘇,示意他聽自己說完,「霓凰雖然聰明,但終究常在藩領,不明白這京城的水有多深多渾。她自恃雲南藩位貴重,自己又是高手中的高手,對這次選婿持有遊戲心態,總覺得一切都會控制在她的掌握之中,未免大意了一些。」

    「聽殿下此意,莫非有人還敢設計郡主不成?」

    「這京城中人為了自己的目的,有什麼不敢做的?」蒞陽長公主不知想到了什麼,眸中微露痛苦之色,「霓凰一個人就代表了雲南王府的全部立場,代表了南境十萬鐵騎的軍力,這個份量難道不值得有人冒險施計麼?」

    梅長蘇雙眉輕佻,慢慢點了點頭。霓凰郡主的份量他當然是再三掂量過的,所以才會一直想找到如何讓她徹底靖王的方法,其他人當然更加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只不過……依霓凰郡主目前的實力和她剛毅的性格,誰敢輕攫其鋒,誰又真的能通過陰謀詭計達到目的?

    「我明白蘇先生在想什麼,」察言觀色當然不是江左獨有的秘技,從小生活在雲詭風譎中的長公主也會,她眼波輕動間,唇邊已勾起一絲清冷的笑容,「霓凰確實很強,強到似乎沒必要去保護她……可是蘇先生你不明白,再強的女人,終究只是女人,有些事情對男人來說無所謂,但對於女人,卻會是足以摧毀她心志的打擊。如果霓凰已經有心上人的話,這個打擊會更沉重,會讓她覺得嫁給誰,將來過什麼樣的生活,都是無所謂的事情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蒞陽長公主的神情極為平靜,口氣也很淡然,可那雙漸漸發紅的眼睛,和按在桌面上僵直蒼白的手指,卻出賣了她沸騰激動的心情。

    梅長蘇轉過頭去,掩住眸中升起的同情之色。

    對於此前那個利落爽朗、性烈如火,每次出狩巡獵時都與諸皇子爭鋒的蒞陽公主,他並沒有記憶,他只記得向母親抱怨蒞陽小姨太過冷漠、不好親近時,母親喃喃自語的那些感歎。

    當年的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為什麼會發生,實在是太過隱秘,太過久遠,就算這幾年刻意的調查,也沒查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來。也許真相,只隱藏在那幾個人的心裡,誰都不會說出來。

    「長公主殿下,」梅長蘇沉吟了片刻,方徐徐道,「我承認您說的有道理,但我還是想不出來,到底有什麼具體的方法,能夠達到這樣的效果?」

    蒞陽公主的唇角微微抽動了一下,似乎根本不願意再詳細解說下去,但她心裡又非常明白,不多透露一些的話,只沒有辦法取信於人的。

    「這次入圍的人候選者中,有兩個是聖上暗中很滿意,想要配給郡主的人,你知道是誰嗎?」

    梅長蘇自然立刻搖了搖頭。

    「太尉公子司馬雷,和忠肅侯家的廖廷傑。」

    這個答案,梅長蘇並不意外。這兩人中恰好司馬家太子,而忠肅侯譽王,倒也平衡,不知道是皇帝有意為之,還是湊巧了。

    「可是按現在的賽制,除非郡主放水,否則他們兩人都不可能有勝算。」

    長蘇再次頷首。何止他們兩個,這十個都不行。

    「所以有人著急了。因為雲南穆府的實在太誘人,可如果不能乘著郡主留在京城的日子把這件事情敲定,等她回到雲南後就難免要事倍功半。」蒞陽公主突然冷笑了一下,「這個時候,霓凰本人的心意,早已不在他們這些人的考慮範圍之內。宮裡的人最擅長的就是不擇手段,有些知道陳年往事的人,不免就妄想要再模仿一遍當年太后的手法……」

    提起太后,穆長蘇心中又是一動。沒錯,現在想來,在印象中蒞陽長公主極少歸寧,更是從來沒見過她跟太后說過一句話。只不過那時自己的生活裡有太多豐富多姿的事情,根本沒有放半點心思在這個異常狀況上。

    蒞陽長公主閉了閉眼睛,彷彿是要平復一下自己的心緒。因為接下來要講到的,是整個手法中最核心的部分。

    「宮裡有一種酒,名喚『情絲繞』,只飲一杯,便有致幻催情之效。如果女子飲用,會將身邊的那個男人,誤認做是自己心裡最思念戀慕的那個人,從而被藥力催動,主動上前求歡。由於她並不知道世上有這種酒存在,所以縱然事後清醒,也會以為是自己的心志不堅,醉後失德,再加上是自己主動的,更不能遷怒於那個男子,羞愧絕望之下,心中真是生不如死。可是千古艱難,唯有一死,死在此時,更是死無名目。心裡藏著再多沒有說過的話,從此也不可能說出口了。茫然無措時若有信任的人出面相勸,哪裡還可能有絲毫掙扎抗拒之力,唯有受人擺佈而已……」蒞陽公主說到後來,語氣已漸漸變了,那種淒楚悲洌之情,就連再遲鈍的人,也能聽出她所說的就是自己內心最刻骨的感受。

    梅長蘇站起來,緩緩走到屋子的另一頭,背轉身不去看她,默默地等待她自己恢復平靜。

    大約一盅茶的功夫後,蒞陽公主方深吸一口氣,慢慢道:「蘇先生見笑了。當年被陷害的女子,是我的至親姐妹,所以一時有些激動,請先生不要介意。」

    「公主何出此言?這種事確是令人髮指,縱然不是公主的姐妹,也不免要憤懣同情。只是蘇某不明白,公主……的姐妹到底戀慕何人,會令太后如此反對,甚至不惜……」

    蒞陽長公主目光悠悠,似乎穿透了茫茫時光,落在那遙遠的一點上,「他是……南楚送來大梁的……一個質子……」

    梅長蘇頓時心中瞭然,更是不忍再問。

    「霓凰雖然不是我的血親,但她那種炫目神采,常令我想起過去,心中愛羨。」蒞陽公主卻彷彿終於翻越了疼痛的極致,神情漸轉安然,「若有人想對她使出這般卑鄙手段,我無論如何都一定要阻止。還望先生助我。」

    梅長蘇目光閃動,頓了頓,終究還是問道:「公主殿下是怎麼……查知這件陰謀的呢?」

    蒞陽長公主雖然明知他會有這一問,但還是忍不住側了側臉,躲開了那兩道並不激烈的視線,好半天才輕聲道:「謝弼這孩子,又要捲進去,心又不夠狠,被我看出他心神不定,一逼問就問出來了……」

    「哦,」梅長蘇一面點著頭,一面問出下一個問題,「以殿下的身份,阻止此事應有多種方法,為何會單單挑中蘇某?」

    蒞陽長公主自嘲地一笑,冷冷道:「有多種方法麼?未見得吧。事情還未辦,我去質問主謀者嗎?他們不會認的。去稟報皇帝陛下?空口無憑沒有證據。自己進宮去攔,誰又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動手?這個長公主的身份,到這種時候又能派上什麼用場?」

    梅長蘇思忖了一下,本想問問她為什麼不找自己的丈夫幫忙,突然悟到這個手法與當年的一樣,就算謝玉當年並非同謀,而是被太后所利用,那他到底也是一個既得利益的獲取者,跟他商量是有些尷尬,何況真要幫忙攔阻,必然會把主謀者得罪到死,謝玉不是熱血少年,他可未必肯幹。

    思來想去,尊貴的長公主殿下倒真的是無人可求,令人悲哀感歎,只不過……

    「殿下,就算蘇某有心相助,一介平民之身,怕也愛莫能肋啊……」

    「你不是跟霓凰郡主關係交好麼?何況明日就要見她。請先生到時將此消息通知她,讓她與宮中娘娘們打交道時小心些,應該就可保平安了。」

    「公主怎麼不自己去說?」

    「我素來為人冷漠,雖然心中暗暗欣賞霓凰,卻從未深交過,她未必會信我。更主要的是,他們已經知道我發覺了此事,只要我一進宮,必會有位娘娘陪隨左右,根本是沒有機會跟郡主單獨細談的……好在先生就居於侯府之內,在這裡我還算有點力量,深夜來訪,自信尚可以瞞住那些人的耳目,只是麻煩先生了。」

    梅長蘇凝目看她,語有深意地道:「在下與長公主並無深交,能得如此信任,實是榮幸啊。」

    蒞陽長公主蘭心蕙質,如何聽不明白,淡淡一笑道:「突然來訪,是有些冒昧。不過一來確無他人可以求助,二來深知先生與霓凰交好,三來嘛,景睿總是在我面前沒口子誇你。這孩子心地純良,他所喜歡尊敬的人想必不會是凡俗中人。不過來之前我也考慮過,這樣一來說不定會連累先生得罪權貴,所以就算你不答應我的托付,那也是情理之中的。請先生慎思吧。」

    長公主說完這番話,便低下了頭,靜靜地喝茶。梅長蘇凝望著她滿頭烏雲間交雜的幾絡不明顯的白髮,突然心中微酸,油然而生縷縷恍惚之感。

    「夜深了,長公主請回吧。」窗外傳來更鼓之聲,梅長蘇將金絲披風從衣架上取下,輕柔地披在她孱弱的肩頭,徐徐道,「郡主也是蘇某的朋友,自當盡力。明日也請長公主殿下進宮,以便見機行事。」

    得他此諾,蒞陽長公主不再多說,將披風的頂兜罩在頭上,悄然出了小院,不多時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梅長蘇立於階前目送,夜風襲來,遍體生涼。一雙手從後面抓住他,將他強力扯進屋內,轉過身去,看見了一雙微含怒意的明亮眼睛。

    「對不起哦,蘇哥哥忘了穿外衣。」拍拍少年的頭安撫他,「我們飛流還沒睡著?」

    「她走,醒了!」

    「哦,吵醒你了?」梅長蘇歉意地一笑,蜷上了暖榻,擁住厚厚的錦被,「再去睡吧,明天不是還要出去玩嗎?」

    「你睡!」

    「好好好,我也睡。」梅長蘇聽話地閉上了眼睛,表面上寧靜安詳,但腦中卻開始流水般地回想關於京城各方的所有新舊資料,以此判斷蒞陽長公主此次來訪,到底背後隱藏了一些什麼。

    飛流沒有再回自己的房間,而是擠在了蘇哥哥的身邊,滿足地呼呼大睡。

    梅長蘇為他掖好被角,這才慢慢放平了自己的身子。在真正墜入夢鄉之前,他還想著最後一個問題:「太子潛伏到譽王身邊的那個內探,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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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02:1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因為夜裡睡得晚,梅長蘇早上有些昏沉沉的,一味睡著不醒,飛流守在門口不肯讓人進來叫他,大家眼看著連進宮面聖都快遲到了,急得團團轉。最後還是言豫津想了個辦法,隔著院牆大叫「蘇兄起床了!」惹得飛流大怒,追著要去捉他,他一逃,蕭景睿趁機就朝雪廬裡鑽,誰知飛流眼敏腳快,瞬間又閃了回來擋在門前,可是另一邊言豫津又不怕死地嗷嗷嘶叫起來,氣得這位陰冷少年朝著蕭景睿一陣拳腳相加,蕭大公子委屈地邊招架邊說:「為什麼打我……又不是我在叫……」

    謝弼躲得遠遠地分析道:「飛流是想把你打暈了再去追豫津……」

    言豫津打了個寒戰,一面高聲呼喊「蘇兄」,一面鼓勵好友「再多撐一會兒!」

    一時之間,雪廬外亂成一團人仰馬翻,裡面就算是一隻睡佛也不得不被鬧醒過來了。

    開門吩咐飛流放人之後,僕人們也快速地端進了熱水和早餐。言豫津一進門就想說話,被蕭景睿強行攔住,只等到梅長蘇喝完粥放下碗筷,他才一揮手,表示放行。

    「蘇兄,今天一早宮裡傳旨,說是文試推到明天了。」言豫津急不可耐地通報消息。

    「哦?為什麼?」

    「因為你今天要收拾百里奇啊!」言豫津瀟灑地打開扇子,剛搖了搖,看見蕭景睿瞪了自己一眼,愣了愣才發現是因為扇起的冷風讓梅長蘇躲了一下,急忙將扇面收起,但仍是帥氣地一下一下擊打著另一隻手的掌心,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今天要收拾百里奇的人是他呢。

    謝弼看言大公子忙著耍酷,沒有繼續講下去的意思,急忙接過話茬兒,解釋道:「是這樣的,譽王殿下上表,說即使蘇兄今日以稚子擊敗百里奇,他的候選人資格仍然不會變,照樣要參加文試。但一旦戰敗,必然會大大擾亂他的心情,未免有些不公。反正選婿之事也不急這一天兩天,何不將文試推遲一日,也免得北燕人尋著借口,說三道四的。」

    「這個主意周全,聖上准了?」

    「准了。」

    長蘇點點頭,「承蒙相告。時辰不早,我要起身了,先跟各位告辭。」

    「告辭什麼?」蕭景睿怔怔地將他的外氅遞過去,「我們可以一起走啊。」

    梅長蘇瞧了幾人一眼:「你們去哪裡?」

    「去看你如何擊敗百里奇啊!」

    梅長蘇忍不住一笑,道:「武英殿是朝殿,不是你們經常去逛的清樂坊。你們上次去是因為聖上召見;原計劃準備今天跟我一起走是因為賽後有文試;現在文試取消了,你們還有什麼理由擅入武英殿?就算你們是顯貴公子,起碼也該先請旨准入吧?」

    「啊——」言豫津慘叫一聲跳了起來,「忘了這個了!白浪費那麼久的時間,我要先去遞折請見啦,這個熱鬧我死也要看!」

    謝弼倒無所謂,他本來就沒想著要去,可蕭景睿有些著忙,慌慌張張站起來要跟著好友朝外走,又凝住腳步回頭看看梅長蘇,兩頭都著緊的樣子。

    「別為難了,」梅長蘇笑著推他一把,「謝弼會幫我安排車馬的,你快去請旨吧,難道你不想看這個熱鬧?」

    蕭景睿展顏一笑,「嗯!」了一聲就朝外跑去,謝弼聳聳肩瞧著他的背影,歎道:「跟豫津越來越像了,他以前沒那麼愛看熱鬧啊……」

    對於不諳武技的謝弼,梅長蘇也不想跟他解說這場比武引人好奇之處到底在哪裡,自顧自地繫好雪色披風,低低叮囑了飛流一番話,便帶了三個早已等候在旁的孩子向院外走去。

    侯府的車馬與護衛早已停在門外,謝弼左看看右看看,玩笑道:「霓凰郡主今天沒派馬車來呢,蘇兄,有些失望吧?」

    梅長蘇一笑未答,垂下車簾,馬伕一甩馬鞭,脆響悠悠,直向宮城方向而去。

    今天聚集在武英殿的人,比上次少了好些。除了百里奇外的其餘九個候選人都還沒看見影子,大渝使團也只來了正副二使。雖然靖王因為庭生之故早早來到,可太子和譽王卻蹤影全無,據說是一早進了宮,大概是會陪著聖駕一起到來。穆王府兩姐弟也姍姍來遲,因此當梅長蘇帶著三個孩子站在殿上時,除了靖王遙遙點頭外,冷冷清清沒有一個人過來說話,比起前幾天的熱鬧真是大相逕庭。

    不過梅長蘇卻喜歡這樣的安靜氛圍。他把三個小學徒領到了大殿一角,挨個兒握著他們的手,柔聲笑著鼓勵安慰,沒多久,那些骨碌亂轉滿含驚懼的眼神便安定了下來,一個個認真的點頭,表示一定會好好努力,抓住機會擺脫掉罪奴的身份。

    大約半刻鐘後,霓凰郡主與穆青一起神采奕奕地走了進來,梅長蘇一面微笑相迎,一面暗暗感慨這兩姐弟怎麼隨時隨地都一副很有精神的樣子,與京城貴族們故作慵懶的優雅姿態真是差了好遠,只有靖王還帶著些相同的氣質。

    「看蘇先生的表情,似乎是胸有成竹了?」先說話的是穆青,他大踏步走近,微彎下身子問那三個孩子,「跟我說,蘇先生都教你們什麼了?」

    梅長蘇覺得讓孩子們先熟悉一下這些殿上人的樣子也沒什麼不好,當下也不管他,以目示意霓凰郡主向旁邊走了幾步。

    「怎麼?有悄悄話跟我說?」南境女帥玩笑道。

    「有人托我警告你,」梅長蘇低聲道,「現在看來似乎娶你無望,所以宮裡有人想用些手腕逼你就範,你要小心譽王和皇后娘娘……如果單獨請你飲宴,能不去就不去吧……」

    「逼我就範?」短暫的驚訝之後,霓凰郡主傲然一笑,「他們想怎麼逼?」

    梅長蘇有些不好細說,只含含糊糊道:「後宮的手段你不要小瞧了,入口的東西要當心……」

    正要再說,外面突然傳來腳步聲,言豫津拖著蕭景睿衝了進來,呵呵笑著道:「趕上了趕上了,蘇兄,還沒開始吧?」

    穆青滿臉不高興地從中攔住,擰著眉道:「還沒開始,蘇先生跟我姐姐說話呢,你倆別打擾他們!」

    被他這樣強力維護,反而連霓凰郡主也不好再跟梅長蘇悄悄私語了。畢竟是未婚的王家女,又在擇婿之前,太過於有違禮教總歸不是一件好事。

    好在尷尬的局面一瞬即過,因為聖駕已在此時宣臨。

    與大家猜測的一樣,太子與譽王一左一右扶著老皇帝出現,景寧公主隨後,蒙摯護駕。等天子居中落座後,兩皇子與景寧方一起下了玉階,率眾人同行國禮,降諭平身後才分別入席。

    「蘇卿,」梁帝安然微笑道,「你的成果如何?」

    「臣多說無益,請陛下少頃細看就好。」梅長蘇招手將三個孩子叫出,排成一排跪伏於地。

    梁帝看看那小小的三個身影,再看看一旁肌肉虯結的百里奇,心裡終歸有些沒底,不禁又回頭看了看蒙摯。

    「陛下,這就開始麼?」蒙摯趁機躬身請旨。

    箭已上弦,不得不發,梁帝掩起眼中一絲憂色,點了點頭。

    三個孩子領旨起身,一人執了一把劍,成品字站位,表情都極是堅定,那種凝肅之感與兩天前的畏縮之態判若雲泥,先就讓旁觀者心神為之一振。

    百里奇空手下場,目光極為不屑地掃視了一眼面前的對手,隨便擺了一個起勢。

    「開始!」蒙摯一起令下,場中突然捲起一場微風,三個孩子陀螺般地一轉,步法如穿花般交錯,原本清晰的身影頓時有了模糊重影,武功稍差的人立覺眼前一花。

    大渝國的金雕柴明立即有了興致,坐直了身子正要定晴細看,突然感覺到有股濃濃的殺氣自旁側襲來,心中一凜,不由凝神回看過去,只見大梁第一高手,金陵王都禁軍大統領蒙摯大人,正惡狠狠地瞪著他,那眸中的雄雄怒火,就仿若兩人之間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一般,令柴明不禁打了個寒戰,一面穩住心神,一面細想自己何處得罪了他。

    霓凰郡主的武功也是以絢爛華麗著稱,一見那飄忽的身影便被吸引住了,正傾身向前細細觀摩時,身旁突然傳來梅長蘇的一聲驚呼「哎呀」,不禁一閃神,轉頭看去,卻見他弄翻了桌上的茶碗,正手忙腳亂地側身讓開從桌沿上滴下的茶水,那笨笨的樣子與平日的從容優雅完全兩樣,引得郡主抿嘴一笑。

    就在兩大高手同時分神之際,場上響起壓抑的幾聲悶哼,接著撲通一聲,三個孩子收劍後躍,光影消失,眾人再看時,百里奇已半跪於地,用手臂支撐著身子,滿面的憤怒不甘。

    「贏了!」

    「贏了!」

    言豫津與景寧公主同時歡呼。梁帝雖帝王風範,此時也露出微笑。

    正凝住心神對抗蒙摯怒意的柴明突覺全身一鬆,剛剛還一副勢不兩立模樣的蒙大統領刷地變了臉,竟朝他露出一個真誠友好的笑容,那一瞬間他簡直覺得自己剛才是不是做了一個夢。

    「百里勇士,你怎麼樣?」北燕正使又怒又急地搶出。

    「使臣大人不必擔心,我們不會傷害客人的。」梅長蘇一面笑著道,一面向三個孩子示意,「還不快謝陛下隆恩。」

    小小三劍客立即叩下頭去,梁帝龍心大悅,道:「你們立了功,朕不食言,除去罪奴身份,可由有司安置,也可投靠親友。」

    景寧公主歡喜之至,立即道:「父皇真是仁德。」

    梁帝看了小女兒一眼,突發奇想:「景寧,你真的這麼喜歡這些孩子?既然他們有這般劍陣功夫,不妨淨了身到你那裡去侍候,於你則比一般侍衛強些,於他們則衣食無憂,也算有個安樂窩了……」

    此言一出,梅長蘇與靖王雙雙失色,尤其是靖王,幾乎立時便要跳起來,被梅長蘇強力用眼神止住。

    「陛下此言不妥,」這時直接出言反對的人竟是蕭景睿,他起身行禮,朗聲道,「陛下下旨開恩放他們出掖幽庭,便是許他們將來自由自在。金口已開,怎可收回?何況他們不諳內宮規矩,收之無益。侍候公主又不能隨身攜帶兵器,這劍陣也根本無用。景睿覺得,就是景寧公主自己,也未必會想要他們淨身入內宮的。」

    景寧公主忙道:「是啊是啊,寧兒宮中有的是小太監,要他們來做什麼?父皇另賞寧兒想要的東西吧。」

    梁帝向來十分愛護蕭景睿,對他的直言也不生氣,擺手命他坐下,便將此事略過不提。梅長蘇已薄薄地出了一身冷汗。

    「蘇先生調教有方,當居首功,待郡主文試結束,朕再另行封賞。」梁帝此時心情大好,竟親手斟了一杯酒,令人送到梅長蘇席上,「先敬先生一杯,以賀此戰。」

    梅長蘇謝恩接杯,一飲而盡,不由微咳,忙極力忍住,面上湧出紅暈。

    梁帝又對百里奇和北燕使臣假意安慰了一番,高高興興地起駕回宮了。他剛一走,梅長蘇就用衣袖掩口,咳得躬下身子,蕭景睿躍過桌子奔來,扶住他拍撫背部,太子與譽王也忙過來詢問。

    「不妨事……陛下的御酒太過香洌了……」咳了好一陣,梅長蘇才鬆開捂唇的手,倚著蕭景睿的臂膀抬起頭。太子與譽王為表關切,都站的很近。但與上次武英殿宴時一樣,兩人身上都沒有絲毫的龍涎香氣,可見確是刻意而為,並非巧合。

    梅長蘇再次確信。譽王的身邊,一定有太子的內探。

    「你不要緊吧?要不要歇一會再走?」霓凰郡主剛才被一名女官請到一旁說話,故而此時才趕過來問候。

    「沒有關係。」梅長蘇淡淡一笑,又轉身對太子與譽王道,「兩位殿下每日國事繁忙,若為蘇某的緣故耽擱了,可擔當不起。」

    太子和譽王看起來好像確實都有事,再加上不能表現得太過纏人,便一起客氣了兩句,轉身走了。穆青一手將言豫津拉開,另一手去推蕭景睿,卻沒有推動。

    「蘇兄還站不穩呢。」蕭景睿雖然明知穆青的意思是想讓姐姐與梅長蘇單獨相處,但還是堅持站在了原地。

    霓凰郡主不禁一笑,饒有興味地看了蕭大公子一眼,方低聲對梅長蘇道:「皇后娘娘果然請我進宮飲宴呢,這個不能不答應,我去了。」

    「郡主,」梅長蘇忙叫住她,想了想又無多餘的話叮囑,歎一口氣,也只說了「多保重」三個字。

    霓凰郡主離去後,大殿上已經沒剩下幾個人了。梅長蘇確實覺得身體極為不適,禁苑內又不能違例乘輦乘轎,所以要坐下來休息一會兒,蕭景睿與言豫津自然留下來陪他。

    景寧公主一直與靖王在一起交談,這時彷彿剛告一段落,蕭景琰便過來問候了一聲,大家寥寥數語後便無話可談,靖王又趁勢回身叫過庭生到一邊說話去了。

    因為皇帝直接起駕去了后妃居所,故而蒙摯也沒有隨行。由於暗暗擔心林殊的緣故,他也沒走,在殿內叫另兩個孩子過來命他們演步法來看,言豫津大有興趣,便湊了過去,只有蕭景睿細心地來到梅長蘇身邊,看著他額上不斷滲出的冷汗低聲問道:「這杯酒這麼烈麼?是不是發病了?」

    梅長蘇壓住內息間的隱痛,心中也明白是被酒激起了舊傷,不想開口說話,只閉目靜坐。蒙摯頻頻朝這邊看了一陣,終於還是忍不住趕了過來。

    「蘇先生怎麼了?」

    「不知道,」蕭景睿緊張得聲音發顫,「歇了這麼久,一點兒都不見好。」

    「我看看。」蒙摯伸手搭住他的脈門,眉頭立時一皺,提氣凝神,將一股內勁輸入,為他鎮住傷勢。

    這時言豫津、靖王與景寧公主都發覺沒對,一起趕了過來。三個孩子也滿面擔憂之色地呆呆看著。

    足足小半個時辰後,蒙摯方長出一口氣,面色稍霽。梅長蘇收回手腕,低聲道謝,聲音也略有底氣,不似剛才那般特別委頓。

    「嚇了我一跳……」言豫津最怕這種凝重氣氛,呼呼吐氣,「總算沒事了。蘇兄的身子太容易出狀況了,真要好好調養才行。景睿,我們快送蘇兄回去,今天約好的馬球賽大概也打不成了……」

    「當然不打了!難道你還有心情打球?」蕭景睿極是不悅。

    「我也沒有要打啊,不過總要去告訴廷傑一聲,本來約好的嘛。」

    「你去跟他說就行了,我就不去了。」

    梅長蘇聽著他二人說話,總覺得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在腦中閃過,一時又捕捉不住,不由蹙眉細想。

    「怎麼,又不舒服了?」蕭景睿忙問道。

    「不是……你們剛才說……約了誰打馬球?」

    「廖廷傑,你不認識他,他是忠肅侯爺的世子……」

    仿若一道亮光閃過,從今天上午某個時候起就感覺到的異樣同時湧起,梅長蘇突然想通了一些事,胸中一陣戰慄。

    郡主已被請入宮中,按道理皇后與譽王早就應該把這個詭計的各個方面都安排好了才是,為什麼……為什麼譽王陣營中被內定為郡主夫婿的廖廷傑竟然還會在宮外與人約好了要打馬球?

    昨晚蒞陽長公主所說的每一句話再次快速閃過腦海,那最異常的一點也立即被抓了出來。

    長公主說她之所以察悉此次陰謀,是因為謝弼心神不寧被她看出,逼問而知的。可今天早上謝弼的情緒相當好,出門之時還拿霓凰郡主開了玩笑,完全沒有絲毫心中有愧的樣子。

    而從另一方面來說,皇后與譽王設下此計是極為冒險的,最多有幾個幫手知道,決不可再傳他人之耳。謝弼於這種宮闈秘事根本幫不上任何忙,譽王沒事幹了告訴他做什麼?

    所以蒞陽公主是在撒謊,是在一個她覺得無關緊要而且不好啟齒的地方撒謊,因為她不可能是從謝弼處知道這件事的,消息的來源,應該是她的丈夫,寧國侯謝玉。

    當年太后的手法,只有幾個人知道,謝玉就是其中之一。如果他向自己所扶持的人獻計時被蒞陽長公主聽到,哪怕只有片言隻語,她也會立即明白。

    而最關鍵的誤解,就在這最後一步。

    蒞陽公主為了隱晦,推出了謝弼,而梅長蘇很清楚謝弼是譽王的人,所以自然而然的,他就以為要施此毒計的人是皇后。令他一時沒有想到的是,此事本與謝弼無關,而是他父親謝玉的手筆。

    至於謝玉的立場……謝玉的立場……

    梅長蘇急促地呼吸著,咬緊了牙根。

    什麼保持中立?什麼置身於奪嫡之外?別人不知道,自己應該最清楚謝玉是什麼樣的人。他身有污點,自知不能做純臣,於此老皇年邁之際,怎麼可能不為將來打算?謝弼如此高調譽王,早已得罪太子,一旦太子功成,謝家同樣要受貶,所以在這種情況下的中立是毫無意義的,以謝玉的精明,怎麼可能做毫無意義的事?可事實是,他偏偏就像傻了一樣,由著兒子與譽王打成一片,自己卻擺出一副誰也不幫的樣子。這說明他自有一套天衣無縫的計劃,這個計劃可以讓他在奪嫡的任何一方勝利後,都可以安享尊榮。

    謝弼明裡譽王,謝玉暗裡太子。再告訴太子說,謝弼是為了他去做內應的,偶爾也拿回些情報來證實一下,所以譽王被瞞在鼓裡,而太子更是高興。

    只要成功瞞住了,將來的情況便是:譽王贏了,由於謝弼的緣故,謝家不倒,太子贏了,謝玉父子都是功臣,更加有利。

    所以謝玉在骨子,是真心要扶持太子的。

    想到此節,梅長蘇的額前已滴下冷汗。

    真正的危險,不是皇后的正陽宮,而在太子生母越貴妃的昭仁宮。現在郡主入宮已久,若她聽從自己的建議,只提防皇后,那麼會不會在越貴妃處反而鬆懈,著了人家的陷阱?

    若是這最壞的情況發生,算算時間,現在也許還來得及……

    「靖王殿下,請你馬上入宮打聽,如果郡主去了越貴妃的昭仁宮,你一定要立即趕過去,不惜一切代價找到她,」梅長蘇猛地站起來,緊緊攥住靖王的手,厲聲道,「霓凰郡主現在有危險,日後我再跟你細說,現在快去,快去!」

    蕭景琰雖是滿頭霧水,但見他神色認真到幾乎已是淒厲的程度,立時便相信了,轉身飛奔而去。

    「景寧公主,拜託你,馬上到太奶……太皇太后處搬請她老人家立即趕往昭仁宮,這也是為了救霓凰,你一定要分秒必爭……」梅長蘇繼而又轉向蕭景寧,語調依然急促,「公主可還記得欠我一個人情,請這個時候還吧。」

    蕭景寧後退了兩步,有些失措,但聽到是救霓凰姐姐,心裡頓時一顫,不及細想,也立刻付諸行動。

    「蒙統領,麻煩你馬上安排人手,於昭仁宮外圍埋伏,如果見到太尉公子司馬雷出來,立即以『外臣擅入』之罪拿下,有沒有問題?」

    蒙摯也不多問,拍拍他的肩道了一聲「放心吧」,旋即飛身而出。

    大殿上只餘下茫茫然不知出了何事的兩個貴公子,呆呆地瞧著梅長蘇。

    「蘇兄……這……到底怎麼回事啊?」半晌後,言豫津方吃吃地問道。

    梅長蘇閉上眼睛,神色極是疲累,唇邊溢出一絲沉重的歎息,喃喃道:「都是我的錯……我理解錯了一件事……現在只希望……可能造成的最壞的結果,還沒有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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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02: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當那杯清香純洌的酒端到霓凰郡主眼前時,她並沒有任何遲疑地伸手接住,抬頭向敬酒人輕輕一笑。

    越貴妃保養得細膩白皙的指尖在空中劃過小小的弧線,收回到身前,卻步後退的優美身姿上,紫羅鳳裙微微飄蕩,馨香的空氣中環珮輕響。她也是雲南人,遠離故土進入宮廷已有三十五年,一次也未得再回家鄉。當她向郡主細細打聽故園風物時,眼波中輕漾著的,彷彿還是二八少女的悠悠情懷。

    因為這滿眸的懷舊離愁,霓凰郡主放鬆了剛才在皇后宮中緊繃起來的神經。

    「翠湖邊年年鷗鳥回棲,景致並無大變,只是環岸植了垂柳,添了不少的柔美之意。娘娘所說的翠雲亭也還在,不過遮隱寺失了一次火,已經移址另建了。」霓凰舉杯就唇,卻也不飲,只是略沾了沾,便又繼續道,「至於娘娘提起的那個解籤高僧,霓凰就未曾見過了。」

    「這大概都是機緣吧。那高僧解的簽實是靈驗,若他還在,倒可求問一下郡主的終身到底歸於何處。」越貴妃淡淡說著,看郡主停杯,卻也並不急著相勸,反而笑生雙靨,自飲了一杯。她當年本是艷冠後宮的絕麗女子,再加上服飾華美,妝容精緻,這一笑之下,仍有些傾國傾城的餘韻,只不過那眉梢眼角悄然爬上的細紋,卻是時間如刀刻般的痕跡,誰也擋它不住。

    「娘娘如此思念故園,何不奏請聖上,歸省一次呢?」

    「本宮比不得皇后娘娘,金陵城就是娘家……從雲南到帝都,路途迢迢,除非是伴駕隨行,或許還有回去看看的希望,要想請旨准我單獨歸省,恐怕還沒這個規矩。只盼著將來……」話到此處,越貴妃突然覺得不妥,忙嚥住了。

    霓凰郡主儘管明白,也當作不留意,讓這句話從耳邊溜走。一個貴妃,雖不能離開深宮跋山涉水去省親,但若是將來太子登基,奉母后出巡便不是難事了,只不過這樣的將來,是建立在老皇駕崩的前提上的,當然不敢隨便掛在嘴上。

    不過就算不明說,身為太子生母的她,在沒有意外發生的情況下,遲早會等來這樣的一天。可惜的是,皇家風雲多變,會不會有意外發生,實在是世上最難預料的事情。

    至少,目前譽王蕭景桓的存在,就是紮在她母子眼中的一根刺。

    譽王生母低微早逝,序齒又在太子之後,本無奪嫡的資格,無奈他自幼養在皇后宮中,被無子的皇后視為已出。雖然現在的國舅爺生性閒散,掛著個虛職過神仙日子,但言老太師當年留下的門生故舊,依然是皇后的一大勢力。再加上譽王本人又聰明倜儻,最會討皇帝開心,故則得到諸般殊寵,待遇明顯超出其他皇子,直逼太子。

    浸淫後宮數十年,以昭容之身進位為貴妃的這位婦人,非常清楚自己安穩富貴、再也勿須耗費心神的日子還遠遠沒有到來。

    「霓凰,你這次入京,可能長住麼?本宮就盼著有你這樣的家鄉人,能時常說說話……」

    「近來南境還算安寧,青弟襲爵受了王印後,我自在多了。大約還要再盤桓一月半月的吧。」

    「這麼快就走?」越貴妃神情驚訝,「擇定了郡馬,大婚也要準備的啊。」

    霓凰輕飄飄一笑,也不否認,隨口道:「若能擇定再說吧。」

    「郡主不是尋常女子,這京華風物,確是對你沒什麼吸引力,倒是南邊那滿川煙草,廣袤密林,還更對你的脾氣些。」

    霓凰聽了這話,倒大是順耳,不由笑道:「娘娘入京這麼久,卻還是有些我們雲南女子的性情呢。」

    「年輕時的意氣風發,誰沒有過?只是在這深宮消磨了多年,半分也剩不下了。」越貴妃搖頭歎息道,「就拿今日來說,本宮何嘗不想只與郡主敘談家鄉,抒展情懷,只可惜……就算我說只是敘舊,只怕郡主也不肯信吧?」

    霓凰郡主深深看她一眼,眸色微凝,半晌後方簡單答了個「是」字。

    「那本宮就不多兜圈子了,」越貴妃神色端凝,語調也變得更加認真,「此次擇婿大會入選的司馬雷公子,是太子親自遍訪京都士子選出來的人,文武雙全,才德俱佳。雖說武技上稍遜郡主一籌,但你已是那般的高手,何必要選個武癡做夫君呢?本宮可以保證,這位司馬公子絕對可為郡主良配。何況你我原本同鄉同源,太子對你也甚是敬重,這種時候,還請郡主多多太子才是。」

    霓凰郡主靜靜等她說完,方笑了笑道:「太子是儲君,我雲南穆府今日如何效忠皇上,來日太子登基後便會如何效忠新君,這一點請娘娘不必憂慮。至於選婿一事,陛下已定好章程,司馬公子那般優秀,有什麼好擔心的。」

    聽了這一番不軟不硬的回絕,越貴妃竟然只挑了挑眉,便失笑了起來:「其實早就明白必會得此答案,卻還是要當面問上一問,我們雲南人的倔性,果然是改不了的。好,郡主如此坦誠作答,本宮又何必強求,敬你一杯,權當致歉,郡主如不介意方纔的冒昧,請乾了這杯酒,你我將來再見面,絕對只談故園舊景,不再提這些朝事煩憂。」

    越貴妃以袖掩杯,仰首而盡,霓凰也不好堅持不飲,何況此地雖也是宮中,但畢竟不是皇后的正陽宮,故而看著那小小一杯,慢慢也就喝了下去。

    見她酒液入喉,越貴妃眸中居然微露哀色,但眉宇間那抹堅定卻未嘗稍改,手執薄薄冰刃親自切剖甘橙時,動作也極是安穩,利落地去皮取瓤,親手遞到霓凰郡主面前。

    「這是家鄉的甘橙?」霓凰嘗了一口,有些訝異。

    「是啊。甘橙無足,卻能遠達京都,本宮雖然有腳,卻難踏故士……」越貴妃面色略見悲慼,似在思鄉,又似別有情懷。

    「娘娘不必……」霓凰正要相勸,一個女官出現在階前,稟道:「貴妃娘娘,太子與司馬公子求見。」

    「喲,這真是巧了,」越貴妃忖掌笑道,「我忘了曾叫他帶司馬公子來給我看看的,適逢郡主在此,不妨順便就見見吧?」

    霓凰郡主心中頓起疑雲,卻又想不出對方到底要使出何等手段,微一猶豫間,太子已帶著個長身玉立的華衣公子走了進來,笑呵呵地上前相見,又命司馬雷向郡主行禮。

    武試那麼多天,又一起在武英殿赴過御宴,霓凰郡主當然不是第一次見司馬雷。可與前幾次不同的是,這個男子稍稍靠前,眼神微一接觸,她便覺得心中突然一蕩。

    閉了閉眼睛,屏息定神後,霓凰敏銳地察覺到了自己目前的危險處境。本來有些托大,自認為武功實力不怕人用強,卻沒料到對方根本不用強,只是不知在何處做了手腳,竟能引動自己的心神。若是因為自己把持不住引發了什麼後果,將來沒有證據,那是百口莫辯,就連皇上也不會相信誰能強行把自己怎麼樣了。所以當務之急,應是盡快離開此地。

    「娘娘,霓凰突然想起有件急事,先告辭了。」匆匆一語後,霓凰郡主轉身就走。

    「郡主……」司馬雷的手剛伸出一半,又不由自主地停住,回頭看看太子,被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只得一咬牙,鼓起勇氣追過去,一把握住了霓凰郡主的手臂。

    「放肆!」霓凰轉身提氣,想要震開臂上的手掌,眼神交匯間,神思又是一陣恍惚,連握在臂腕間的掌心也由滾燙變為溫暖,就好像自己每每獨立沙場,風霜撲面時所渴求的那種溫暖一樣。

    「司馬,郡主好像累了,你扶她去休息一會兒……」越貴妃的聲音遙遙傳來,陰陰冷冷的。

    太子後退了兩步,看著司馬雷挽住了郡主的腰身,看著一抹痛苦、矛盾而又溫柔的神情掠過那張清麗的臉,心中也略有一絲不忍,將臉轉了過去。

    喧鬧呼吒之聲便在此時傳來。

    越貴妃猛地站了起來。她立於台階之上,看得更遠,已能夠清楚地瞧見一道人影快速奔進,沿路試圖阻攔的宮人們被打得人仰馬翻,根本減不緩他絲毫來勢,竟被他直衝了起來,一掌劈向司馬雷。

    靖王雖很少出手,但武功絕對不是一般未歷戰陣的人所能想像的厲辣,司馬雷一來心虛,二來也不太敢跟皇子動手,三來實力原本較弱,連退幾步,便被逼開了數丈之遠。

    「景琰!你實在放肆大膽,我的昭仁宮也是你擅闖的?」越貴妃此時已看清靖王是獨自前來,立即上前怒斥道,「出手傷人,你要造反麼?」

    靖王視線一掃,已注意到郡主雙眸迷濛,足下虛軟,雖不完全明白,卻也猜到了大半,只覺越妃母子實在是行跡醜惡,根本不願與她對辯,直接上前點住郡主身上幾大要穴,一把將她扛上肩頭。

    太子驚怒交加,連聲喝罵著命令手下侍衛將蕭景琰團團圍了起來,內圈手執鋼刀,外圈竟架出了弓箭。

    「景琰,你竟敢闖入母妃宮中搶奪郡主,所幸有本太子在此護駕,快放下郡主,也許看在兄弟情面上,我不去向父皇稟告……」

    蕭景琰冷冷瞧了他一眼,還是理也不理,逕自向前邁步。圍著他的侍衛不由地跟著移動,紛紛向太子投來詢問的眼神。

    可是蕭景宣此時真是左右為難。這個兄弟是征戰殺伐之人,一般場面鎮不住他,可真要亂箭齊發將一個皇子射死在昭仁宮內,那可也不是一件小事,何況他背上還有個霓凰郡主,難不成一齊射了?但若是不困住他,讓他這樣衝了出去,事情一樣會鬧得不可收拾,左思右想沒有萬全之策,不由將目光投向了母親。

    越貴妃艷麗的紅唇抿了起來,從齒間迸出了兩個字:「放箭!」

    「母妃!」

    「放箭!」越貴妃聲調極低,但語音凌厲,「最起碼,讓死人不說話,我們才有多說話的機會!」

    太子一凜,立即向前趕了幾步,高聲道:「靖王闖宮刺殺母妃,謀害郡主,立予射殺!」

    侍衛們猶豫了一下,但畢竟太子是他們的主子,當即搭箭入弓,一時箭矢如雨。

    靖王上前一步,飛足踹翻一個侍衛,將他的單刀挑到自己手中,一舞刀光如雪,擊落了第一波箭攻,乘著空隙,向左拚殺至階前,將郡主放在地上,又擋落追擊而至的第二波箭雨,突然翻身躍起,在空中幾個縱躍,左劈右砍,專朝侍衛密集之處落足,打亂了弓箭手的站位,帶刀侍衛們又不是他的對手,一團混戰中只見他的人影又猛地沖天而起,一掠一衝,正看得發愣的太子突覺頸上一涼,一柄利刃已架在頸上,寒氣磣膚。

    「都住手!」靖王的聲音並不大,但全場已隨之而凝固。

    越貴妃全身顫抖,咬牙怒道:「蕭景琰,你竟敢……」

    「三軍之中,斬將奪帥,本是我常做的事,」靖王冷冷一笑,出言傲氣如霜,「太子殿下站的離我太近了些。」

    「景琰!你到底想怎樣?」太子顫聲道。

    「將郡主送過來,讓我們兩個出宮。」

    越貴妃目光寒冷如冰,哼了一聲道:「如果本宮說不呢?難道你敢殺太子不成?」

    「貴妃娘娘想拿太子跟我賭麼?」蕭景琰的聲音裡,也沒有絲毫的溫度,太子心頭狂跳,不由叫了一聲「母妃!」

    越貴妃面如寒霜,胸口卻不停地起伏著,顯然是正在激烈思考。正當她秀眉一擰,準備張嘴開言時,外院門口突然傳來高亢急促的傳報聲:「太皇太后駕到——」

    越貴妃心頭一涼,絕望的寒慄滾過背心。但只用力閉了閉眼睛後,她還是快速恢復了鎮定,第一句話就衝著司馬雷道:「你馬上從後面出宮,記住,今天你根本未曾踏入昭仁宮半步!」

    司馬雷呆了一呆,有些茫然無措的左右看看,這才一醒神,一溜煙地向後面跑去。

    「景琰,」越貴妃隨即快步走下台階,語速極快地道,「你也聽著,今天太子沒有放箭射你們,你也沒有把刀架在太子脖子上,明白麼?」

    靖王目光一閃,沒有答言。

    「刀脅太子,與箭射皇子一樣,都不是陛下愛聽的話。本宮不想你們同歸於盡。至於其他的事,我們就各憑本事,讓陛下來聖裁吧。」越貴妃清冷地一笑,「你是聰明人,知道這是於你也有利的交易,何樂而不為呢?」

    靖王面色不動,但手中的刀卻慢慢離開了太子的頸項,被輕擲於地。

    太皇太后蒼老的身影,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了內院的月亮門外,而站在她身邊的,除了一臉迷惑的景寧公主外,還有一位鳳冠黃袍,容顏高貴端莊的女人。

    那便是正陽宮的主人——當朝皇后。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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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02:4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讓哀家來這裡看什麼啊?」太皇太后迷迷糊糊的目光滿院轉了一圈,「這兒怎麼站了這麼多人呢?」

    越貴妃忙示意太子將院中成群的侍衛遣散,自己快步上前盈盈拜倒:「臣妾參見太皇太后,皇后娘娘。不知兩位娘娘駕臨,有失遠迎,還請恕……」

    言皇后不等她這一番套話說完,立即冷冷問道:「那邊坐著的是霓凰嗎?她怎麼了?」

    越貴妃眼尾輕掃,看到靖王已走到霓凰身邊,輕輕將她扶起,郡主臉色發紅,雙目緊閉,怎麼都不能說她沒事,只好道:「今日請郡主前來宴飲,沒想到酒力太猛,霓凰就醉了……」

    「霓凰郡主女中英豪,酒量也不弱,怎麼會這麼容易就醉了?」

    「臣妾也覺得奇怪呢,」越貴妃臉上仍掛著笑容,「也許是近幾日為了擇婿的事有些神思煩憂吧。」

    「那這滿院的侍衛是來做什麼的?難道有人敢在昭仁宮撒野不成?說出來,哀家替你作主。」

    「哦,這侍衛麼……」越貴妃呵呵笑道,「是太子要演練刀陣給我看,說是訓練整齊了,不失為一種舞技。」

    言皇后定定地看著她的眼睛,突然一聲嗤笑,「貴妃說什麼笑話呢?你讓霓凰郡主這樣的貴客醉倒在台階上不管,反而和兒子一起在這兒看什麼刀陣……這種話拿來回哀家還可以,難不成你還想就這樣回稟陛下麼?」

    「如何回稟陛下,是臣妾自己的事,怎敢煩勞皇后娘娘為臣妾操心。」越貴妃軟軟地頂了回去。見到母親如此鎮定,原來還面色發白的太子也慢慢走了過來,向太皇太后和皇后見禮。

    太皇太后一直很有興趣地聽著皇后與貴妃唇槍舌劍,此時見太子過來行禮,立即慈愛地摸了摸他的頭,「宣兒啊,那邊兩個孩子是誰?隔得遠,看不清……」

    「……呃……」太子有些尷尬地道,「那是景琰……和霓凰郡主……」

    「這兩孩子怎麼不過來太奶奶這邊呢?」

    「太皇太后放心,」言皇后語調柔和,但話意似冰,「霓凰只是醉了,她遲早都要醒過來的,等她醒了之後,臣妾一定會好好勸她,以後不要再喝這麼烈的酒……」

    越貴妃胸口一滯,咬牙忍著沒有變色。這的確是整件事裡最不好處理的一部分。靖王刀脅太子本身有罪,截殺之事雙方基本達成協議互不追究,司馬雷也已離開,皇后並沒有抓到什麼現行的罪證,無論她再怎麼在皇帝面前進言都只是一面之詞,可以想辦法辯解。唯有郡主這邊的嘴,那是怎麼都堵不上的。現在唯一的指望,就是盼著郡主女兒家羞慚氣傲,不願將險些受辱的事公之於眾,以免壞了她自己的清白名聲。

    景寧公主這時已跑到了霓凰郡主的身邊,擔心地看著她通紅的臉,低聲道:「怎麼辦?醉成這個樣子,先扶到我宮裡休息一下吧。」

    靖王也覺得由妹妹來照顧郡主比較方便,當下點頭,命人抬來軟轎,依禮先請得了皇后的許可,便與景寧一起護送著霓凰離開。

    皇后知道這件事由霓凰郡主來鬧比自己出面來鬧更有效果,也不多說,陪著太皇太后進了昭仁宮正殿閒聊談笑,逼得越貴妃不得不一旁作陪,既沒有時間先到皇帝面前吹風,也找不到機會與太子串供,母子兩個都是強顏歡笑,看得皇后心中大是舒暢。

    這邊霓凰郡主被護送入景寧公主的寢殿引簫閣後,靖王立即召來數名太醫。眾人會診之後,都說郡主只是脈急氣浮,血行不暢,並無大症,與性命無礙。靖王這才放下心後,正準備運氣為她解穴,郡主突然咬牙睜開眼睛,向他搖了搖頭,只好又停下手來,吩咐妹妹好生照看,自己避嫌退出了殿外,靜靜坐在院中長凳上,一來等候,二來守護。

    大約半個時辰後,景寧公主奔了出來,喘著氣道:「琰哥,姐姐剛才睜眼,叫你進去。」

    靖王忙站起身快步入殿,果然見到霓凰已面色平和,這才徹底鬆了一口氣,上前為她解開穴道。

    郡主慢慢從床上坐起身,眸寒如霜,沉思了片刻,方抬頭慢慢看了靖王一眼,低聲道:「多謝你了。」

    靖王只微微頷首,並不答言,反而是景寧公主關切地問道:「霓凰姐姐,你喝了多少醉成這樣?剛才我搖了你好久,你都沒有理我……」

    「已經沒事了。」霓凰伸手輕輕摸了摸景寧的小臉,下床趿鞋,站了起來。

    「姐姐要去哪裡?」

    「面聖。」

    靖王目光不由一跳,低聲問道:「郡主決定了?」

    「這確實不是什麼露臉的事,」霓凰冷笑如冰,「也許貴妃還指望我為了掩此屈辱,忍氣吞聲呢。可惜她還是錯看了我霓凰,且莫說她今日未曾得手,就算被她得了手,想讓我因此屈服於她也是白日做夢,決無可能。」

    「陛下應該在養居殿,既然郡主已決定了,那景琰就護送你前去吧。」靖王不加半句評論,語調平然地道。

    「不必麻煩了,我現在已經……」

    「這畢竟不是雲南,還是小心些好。」

    霓凰知他好意,便不再客套推脫,點頭應允。景寧公主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們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晚些時候再跟你解釋吧,」霓凰朝她微微一笑,「我現在心情不好,在面見陛下前,不願意多說話。景寧,請你見諒。」

    「姐姐怎麼這麼客氣……」蕭景寧有些不好意思,「那,我也跟你們一起去?」

    「不行,」靖王立即否決,「這種場合你別摻合,在這裡等著,也不要到處胡亂打聽,明白嗎?」蕭景寧並不是無邪到什麼都不懂的小女孩子,看兩人神色凝重,想起這一天來的林林總總,也知事情並不簡單,當下不再多問,乖乖點頭。

    出了引簫閣,兩人一路默默前行,都沒有要說話的意思,對於兩旁行禮的宮人,也都像沒看見似的。一直到了養居殿前,才停住腳步讓殿外黃門官通報。

    聽到他二人一起求見,梁帝有些吃驚,忙命傳起來,一眼瞧見郡主的臉色,心中更是起疑,等他們行罷國禮,立即問道:「霓凰,怎麼了?誰惹你不高興了?」

    霓凰郡主挽裙下拜,仰著頭道:「請陛下為霓凰作主。」

    「哎呀,起來,快起來,有事慢慢說……」

    霓凰郡主跪著沒動,直視著梁帝的眼睛道:「越貴妃娘娘今日以敘談家鄉風情為名,傳召霓凰入昭仁宮,卻暗中在酒水中做了手腳,迷惑霓凰心神,太子乘機攜外臣司馬雷入內院,欲行不軌,從而想要逼迫霓凰下嫁。此事還想陛下詳查,還霓凰一個公道。」

    她言辭簡潔直白,並無一絲矯飾之言,反而聽著字字驚心,梁帝早已氣得渾身亂顫,一迭聲地叫道:「喚貴妃與太子!速來養居殿!」

    這道旨意傳得出奇得快,沒有多久不僅該來的都來了,連不該來的也全都來了。除了奉召的越貴妃與太子外,皇后和譽王竟然也隨同一起出現。

    「越妃!太子!你們可知罪?!」不等眾人行禮完畢,梁帝便是迎頭一聲怒喝。

    越貴妃面露驚詫之色,惶然伏首道:「臣妾不知何事觸怒聖顏,請陛下明言。」

    「你還裝不知道?」梁帝一拍御案,「你今天對霓凰做了什麼?說!」

    「霓凰郡主?」越貴妃更顯驚訝,「臣妾今日請郡主飲宴,後來郡主不勝酒力,昏昏沉醉,臣妾與太子正在照顧,皇后突然奉著太皇太后駕到,命景寧公主將郡主接走休息……之後的事情臣妾就不知道了。莫非是因為招待不周,郡主覺得受了怠慢?」

    霓凰郡主見她推的乾淨,不禁冷笑了幾聲,道:「你的酒真是厲害,只飲一杯便如中,神志不清。天下有這樣的酒麼?何況我剛剛飲下那杯酒,太子就帶著司馬雷進來糾纏,這也是巧合?」

    「那酒是聖上御賜的七里香,酒力雖猛,但也只有郡主才說它喝了後如中。陛下可以到臣妾宮中搜查,絕對沒有其他的酒。而且郡主當時怕是已經醉了,進來的明明只有太子,哪裡有什麼司馬雷?此事也可查問所有昭仁宮中伺候的人,看有沒有第二個人看見了司馬雷進來。」

    霓凰郡主秀眉一挑,怒道:「昭仁宮都是你的人,你矢口否認,誰敢舉發你?」

    越貴妃並不直接駁她,仍是面向梁帝娓娓辯解:「昭仁宮的人雖然是侍候臣妾的,但連臣妾在內的所有人都是陛下的臣屬婢子,陛下聖德之下,誰敢欺君?」

    她利齒如刀,句句難駁,言皇后早已按捺不住怒氣,斥道:「你還真是狡言善辯,敢做不敢當麼?可惜你怎麼抵賴也賴不過事實,難不成是郡主無緣無故誣陷你?」

    越貴妃神色淡然地道:「臣妾也不明白郡主為何會無緣無故編出這個故事來,就如同臣妾不明白皇后娘娘無憑無據的,為什麼立即就相信了郡主,而不肯相信臣妾一樣……」

    言皇后心頭一沉,頓時明白自己做錯了一件事。

    自己應該自始至終旁觀,而不該插言的。

    本來是霓凰郡主狀告貴妃,梁帝不可能會認為郡主是在自尋其辱,以女兒清白之事構陷貴妃。但自己一插手袒護霓凰,似乎突然就變成了兩宮相爭,不由得多疑的皇帝不再三思忖了。

    越貴妃見皇帝開始皺眉深思,又徐徐道,「而且臣妾還想請皇后娘娘做個證見,郡主醉了以後,皇后娘娘曾經奉著太皇太后突然闖進了昭仁宮的內院,請問當時娘娘看見有人在對郡主不軌嗎?就算太皇太后年邁不方便這時去打擾她,但當時景寧公主也在啊,請皇上查問公主,她進來時可曾看見過什麼不堪入目的場景麼?」

    霓凰沒想到這位貴妃娘娘如此嘴利,怒氣更盛,衝口便道:「那是因為她們來的及時,你的毒計未遂……」

    越貴妃轉過身來,面對她如烈焰利鋒般的眼神竟毫不退縮,安然道:「郡主堅持認為我心懷不軌,我不願爭辯;郡主更親近皇后娘娘和譽王,而非我和太子,那是我們德修有失的緣故,我們也不敢心存怨懟。但請問郡主,你口口聲聲落入了我的陷阱,玉體可曾有傷?我若真是苦心經營一條毒計,怎麼會有皇后娘娘如此恰到好處地衝進來相救?」

    梁帝眉頭一跳,眼角掃了皇后和譽王一眼,似是已被這句話打動。

    霓凰郡主氣得雙手發涼,只怕戰場上千萬的敵兵,也比不上面前這位宮中貴妃令她心寒,正想怒罵回去的時候,一個沉穩的聲音在旁邊響起:「父皇,兒臣可以做證,當兒臣進入昭仁宮內院時,司馬雷確實正在郡主身邊,行為極是不軌。」

    越貴妃全身一震,難以置信地轉頭瞪著蕭景琰。

    「兒臣見情況緊急,只得失禮,想要強行將郡主帶出。」靖王理也不理她,仍是侃侃道,「貴妃和太子為了阻攔兒臣,竟下令侍衛亂箭齊發,兒臣無奈之下,只得脅持了太子為質,方保得性命,拖延至太皇太后駕到。兒臣自知刀脅太子並非輕罪,但卻不願為掩已非而向父皇隱瞞事實。請父皇細想,若不是氣急敗壞心中有鬼,太子怎會想要射殺兒臣滅口?」

    這一幕戲連皇后和譽王都不知道,大家全都呆成一片,越貴妃更是沒有料到蕭景琰竟有這種膽量,一時心亂如麻,面色如雪。

    「越妃!可有此事?」梁帝面沉似水,已是怒不可遏。

    越貴妃一咬牙,仰頭道:「既然皇后娘娘、郡主與靖王都口口聲聲指責臣妾有罪,臣妾不敢再辯,也不敢要求什麼證據。臣妾只求陛下聖聰明斷,若是陛下也認為臣妾有罪,我母子自當認罰,絕不敢抱怨。」

    她這般以退為進,梁帝倒犯了遲疑,不信吧,眾口一詞地控訴,相信吧,又覺得太眾口一詞了,難免心中打鼓,正躊躇間,殿外太監稟道:「陛下,蒙摯統領求見。」

    梁帝正在處理如此嚴重的事件,不想被打擾,揮揮手道:「稍候再見。」

    太監躬身退下,片刻後又出現,道:「陛下,蒙統領有一句話命奴才代稟,說是在昭仁宮外拿下一名擅入的外臣司馬雷,請陛下發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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