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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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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海宴] 瑯琊榜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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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09:0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冬至日後,年關漸近。本應是辭舊迎新,喜氣洋洋的時段,京城裡的氣氛卻因為皇帝的一道旨意而陡然緊張了起來。

    「濱州侵地案,令靖王蕭景琰主審,三司協助。查明立判,不得殉私,欽此。」

    從宣旨太監手裡正式接過明黃綢旨的第二天,蕭景琰就宣佈了協審的三司官員名單,本已震動的朝野立時又多震了一下。

    如果說靖王主審使得慶國公在此案中脫罪的可能性變得十分渺茫的話,那這份協審官員的名單,更是徹底將他打入地獄。

    雖然朝中官員有的騎牆、有的偏向、有的首鼠兩端,但能躋身於廟堂之上多少也有幾分聰明,被靖王選中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主兒,大家也知道個七八分。

    慶國公此番在劫難逃,幾乎立即成為朝中共識。不僅親朋故舊無一敢施以援手,甚至連公認他最大的靠山——譽王蕭景桓也表現出奇怪的態度。

    刑部是譽王的地盤,靖王審案的主要地點就在這裡,本來大家都以為他多多少少會受到一些制肘,沒想到譽王卻配合得令人驚異,要人要物,都是一句話的事兒,從不打半點麻煩,若有人無意中怠慢了一絲半縷,還會受到嚴厲的訓斥。

    本已岌岌可危的慶國公棄子之勢至此已定,唯一的懸念只剩下他最終會否被皇帝恩赦饒了性命,一品軍侯的榮華富貴肯定是沒有了。

    侵地案開審近十天後,還尚未結案,各地已陸續聽聞了風聲。相似性質的案件呈卷從四面八方飛向京城,有過兼併行為的豪門也開始悄悄向耕農退地補償,時不時也會發生一些脅迫封口的事件。靖王在處理這些繼發事件時展示了他不為人知的行事風格,沉穩中有果決,堅守中有靈活,與協審眾官員的配合也兩相愉快。一樁原本可能引發亂局的大案因為皇帝,譽王配合,幫手能幹,被靖王辦得甚是乾淨,贏得眾人交口稱讚。

    不到一個月,案件已基本審結,慶國公及其親朋主犯共十七人,被判絞侯監,家產悉數被抄沒,男丁發配,女眷沒官。

    立押封卷後,靖王帶著同審官員,一起入宮見駕,回復旨意。

    梁帝很快將他們召進了鹹安殿。邁入殿門後,靖王才發現譽王已在駕前,而且好像並不是才進來的。

    「琰兒,你的差使辦完了。」梁帝漫聲問了一句。

    「兒臣遵從父皇旨意,已審結慶國公涉嫌夥同親族侵產耕家田產,並殺人害命一案。案卷在此,請父皇查閱。」

    梁王接過太監轉呈上來的卷宗,從頭到尾翻看了一遍,神色淡淡地「嗯」了一聲,隨手便將案卷遞給了一旁的譽王,掃視了一下階前諸人,問道:「案文是由何人執筆?」

    靖王回道:「刑部主司蔡薈。」說著便示意蔡薈上前拜見。

    「寫得好。條理清楚,言之有據。」梁帝看了蔡薈一眼,目光又移回到靖王身上,沉默了一會兒,方道,「你做得也不錯,還要處理好後面的事情,繼續穩住局面。」

    「兒臣遵旨。」

    譽王插言笑道:「這案子的確辦得漂亮,父皇真是選對人了。這麼大一樁案子,虧得是景琰,要是換了旁人,只怕現在還團團轉呢。」

    梁帝溫和地看著他,臉上露出笑容:「你這次也很懂事,讓朕省了不少的心。朕的皇子中,也就你最是穩重識大體。聽說你還主動幫景琰處理一些事情,是嗎?」

    「孩兒是怕景琰很少來刑部,有不順手的地方,所以幫他打打雜。」譽王一面笑著,一面擺手。

    「你這是有心胸,朕很喜歡。來人……」梁帝微微抬了抬手,召來近身內侍,「取金珠皇緞四表,賞給譽王。」

    「兒臣謝父皇隆恩。」

    靖王辛苦查案,差使辦得又快又漂亮,也不過得了兩句不鹹不淡的贊語,譽王不過零零碎碎沒添麻煩而已,卻蒙如此重的恩賞。陪同靖王來復旨的一眾三司官員看在眼裡,嘴上雖沒說,心中都極是不忿。

    面對父皇的偏愛、譽王的得意與同僚的同情,靖王自己倒沒有什麼異樣。不公與委屈這些年早就習慣了,梁帝的盲目與偏寵現在已不能給他帶來絲毫的沮喪,反而激起了他熊熊的鬥志。

    從鹹安殿告退後,靖王與三司官員剛剛分手,譽王就從裡面趕了出來,老遠就喊著:「景琰,你等一下。」

    若按以前的性子,一定是當沒聽到就走了,可對於現在的蕭景琰來說,自己的喜惡已經不算什麼了,所以他停住了腳步,平靜地轉過身來。

    譽王趕至近前,滿臉都是友愛的笑容,握了靖王的手解釋道,「你別委屈,父皇對你辦的這個差使十分滿意,他是打算等你把整個事情都結束後再一起封賞……我是無功受祿,沾了你的光,那些金珠皇緞,如果你不嫌棄,我這就讓人送到你府上去……」

    「皇兄客氣了。我只專武事,用不著這些。」

    「哪裡是給你用的?弟妹們才正好適用……」

    靖王皺了皺眉,淡淡道:「皇兄不知我府中只有側妃麼?論規格用不起這些東西,多謝皇兄的好意了。」

    譽王怔了怔,明明是最長袖善舞的人,這一刻竟有些說不出話來。若論禮制,靖王是郡王而非親王,他的側妃位次更低,不能佩金珠服皇緞。可是這條規矩其實也並沒有執行的那麼嚴格,不要說各府側妃,甚至有些侯夫人都曾佩過仿金珠以示時尚,皇帝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把這當成一回事。偏偏靖王這一板一眼的脾氣,非要守這個規矩不可,自己還不能說他錯了,只好訕訕笑兩聲,道:「是我思慮不周了。不過你這般能幹,封親王也是遲早的事,沒什麼大的關礙………對了,正月眼看就到了,我初五那天排年宴,景琰你一定要賞光哦,往年都請不動你……」

    靖王心道你往年也沒請過我,不過他當然明白譽王此舉是為了向外界展示兩人之間的友好關係,所以也沒為難他,緩緩點了點頭道:「應該去給皇兄皇嫂請安的。」

    譽王見他雖然仍像以前一樣神情冷淡,但好歹已有了回應,可見自己最近時常回護他的人情有了效果,心中甚喜,正要多親近幾句,皇后的一名女官過來催他快去正陽宮,沒辦法只好丟下一句「有什麼麻煩事情,儘管來找我啊」,便匆匆離去了。

    對於譽王的示好,蕭景琰處理得相當冷靜,既沒有熱情的回應,又讓人感覺到若有若無的偏向。由於他平素給人的印象一直是很冷硬的,這一絲絲偏向,就已足以引發各式各樣的聯想。太子眼看著好容易打翻了一個慶國公,又冒出一個更不得了的靖王,極是氣悶。反倒是謝玉沉得住氣些,被譽王在朝堂上故意甩了好幾次臉子,也隱忍不發。

    除了「侵地案」,其他兩樁頗受朝野關注的案子也各自有了進展。

    這兩樁案子幾乎是同一天由京兆尹府呈報上來的,但接案的刑部卻採用了截然不同的處理方法。枯井藏屍案以最強班底,摧枯拉朽般地迅速完成了勘察、收集證據、審訊、判案、上報核准等系列程序,樓敬之雖抵死不認,無奈罪證確鑿,已被停職收監,只待皇帝硃筆,這位風光一時的戶部尚書大人就會成為過去時。可何文新殺人一案,明明也是案情清晰,卻一再被擱置在一旁涼著,文遠伯來催,齊敏就會搬出許多疑點來搪塞,每每回復都是待查待查,漸漸的竟有些向誤殺方向扳了過去,氣得文遠伯臥床不起。

    總之舊年年底的風水,似乎有些順著譽王的心意在流動,使他在欣欣然之際,不免有些得意忘形起來。

    而及時給譽王淋上一瓢冷水清醒清醒頭腦的人,卻是紅袖才女秦般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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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09:2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螺市街鼎足而立的三大青樓,就是妙音坊、楊柳心與紅袖招,相比於前兩者的名聲久遠,新成立不過數年的紅袖招是後來者,可是從近來的趨勢來看,紅袖招的風頭似乎越來越盛,漸漸已有長江後浪推前浪之勢。

    那是因為妙音坊的樂與楊柳心的舞,總還是需要來客擁用一點點看得過去的品味,而紅袖招的攬客秘器——美色,則是四面八方通殺。

    這世上也許有不喜歡音樂和舞蹈的男人,但是絕對沒有不喜歡美女的男人。

    紅袖招的姑娘們向來以美貌著稱,你進門隨便抓一個,就算她不會唱曲兒不會起舞不會吟詩不會作畫不會巧言陪笑不會聰穎解語,但最起碼,她一定很漂亮。

    漂亮、溫柔、不擺架子,這就是紅袖招姑娘們的特色。如果你在妙音坊吃了宮羽姑娘的閉門羹,或者在楊柳心排不上隊成為心楊心柳姑娘一天只接待一位的那個幸運兒,你就可以到紅袖招來尋求慰藉。

    這裡的姑娘沒有古怪清高的脾氣,從來就不會把客人朝門外推,前提是你付得起錢。

    漂亮的姑娘當然很貴,越漂亮的姑娘自然就越貴。不過在這金陵城裡,最不缺的就是拿著大把銀子不當回事兒的冤大頭。

    譽王府裡神秘美艷,頗受倚重的秦般若,就是這座紅袖招的老闆。不過她本人即非歌妓,也不未入樂籍,她就真的只是老闆而已。

    雖然同樣有足以顛倒眾生的美貌,但秦般若從來沒有公開在紅袖招中露過面,京城裡知道她才是這座青樓真正擁有者的人,不會超過三個。

    除了滾滾財源以外,紅袖招給秦般若帶來的另外一項豐厚的收入,就是情報。

    人在擲金買笑時,一般都是神經最放鬆,嘴巴也最放鬆的時候,只要稍稍有點技巧,就能探聽到很多有用的事情。

    紅袖招的姑娘們都經過特殊的訓練,教她們如何哄恩客說更多的話,聊各種各樣的事情,然後再把聽到的大致內容憑記憶寫出來,每天上報一次。

    秦般若的大量時間,都是花在這堆未加篩選的呈報上面,每天要閱看數以百份,然後從中剔出有用的情報,再加以有針對性的跟蹤瞭解。

    不過這不是秦般若獲得情報的唯一手段。除了還身在風塵場的人以外,秦般若還會特意培養一些聰明的姑娘,想辦法將她們嫁入朝臣府第為妾,以此來獲取更多鮮為人知的資料。

    對於譽王來說,這個纖美慧敏的女子,是不亞於他府中任何一個謀士的重要存在,當然他心裡還希望在不久的將來,這位美麗的姑娘能夠不僅僅只是他的謀士而已。

    這次秦般若發現事情不對,是從一份例行的呈報上面看出的。

    一位客人在與姑娘調笑時,隨口說道:「出來玩就是要開心,這個姑娘沒空就找下個姑娘,犯不著一棵樹上吊死,你看那何文新,在青樓裡爭強吃醋,他逞的那門子威風啊?心柳姑娘再好,也抵不上自己的命要緊,他還以為靠老子爹能逃命呢,真是的……」

    對這段話生出警覺的秦般若立即派人調查這個客人,發現他是當朝皇叔紀王府上的一名長史,一向最是好色,案發當日,他也在楊柳心買歡,不過,卻並不在現場。

    秦般若疑心未除,特意派人對他套了一次話,結果卻套出一件驚人的事情。

    結合手頭已知的一些資料,秦般若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於是立即去見了譽王。

    「你說文遠伯已有重要人證握在手裡,只是在觀望刑部態度才隱忍未發?」只聽了幾句話,譽王就皺起了眉,「他怎麼這麼沉得住氣?」

    「因為文遠伯已經失去了對刑部的信任。」秦般若口氣十分篤定,「依照目前的案情,根本不缺證人,只要刑部有半分要公平處理的意思,不需要再多加這名證人也能定案,但如果刑部安心要為何文新脫罪,他就是再多推出這個人證也沒用,反而會白白讓刑部有了準備。」

    譽王慢慢點著頭,「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文遠伯在等刑部結案,如果判決的結果讓他不滿意,他就會直接把這個人證帶到皇上那裡去喊冤?」

    「是。」

    「皇上會信嗎?」譽王冷笑道,「文遠伯頭腦發熱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你怎麼也跟著緊張。刑部結案一定會把細節都處理好的,光靠文遠伯帶個人到皇上面前紅口白牙地說,能頂什麼用?」

    秦般若秋水般的眸子輕漾了一下:「別人不行,這個人證可以。」

    譽王見她說得鄭重,不由怔住。

    「請恕般若失職,當日現場混亂,人證眾多,我奉命去調查案情時有所疏忽,沒注意到京兆尹拘傳的所有目擊人證中,少了一個人……」秦般若抿了抿嘴角,頰邊閃現了一個淺淺的小酒窩,使得她在一派嚴肅的表情中,透出了一絲嫵媚,「後來紀王府有名長史在紅袖招說了些讓我起疑的話,所以我又重新查對了一遍,這才發現不是京兆尹高昇漏傳,而是這個人他根本拘傳不了……」

    「你說來說去,這個人證到底是誰?」

    「紀王爺。」

    譽王不由吃了一驚:「紀王叔?」

    「是,當日在案發的那棟小樓裡還有兩位客人,其中一位就是紀王爺。他應該是……親眼目睹了整個案發過程……」

    「哎呀,這就難辦了!」譽王額頭陰雲沉沉,「紀王叔雖然不理朝事,只愛風花雪月,偎紅倚翠,但他的性情卻極是耿直,只要文遠伯求他,他一定肯在皇上面前說出真相……」

    「沒錯。可能是因為覺得人證那麼多,自己沒必要再出面的緣故,紀王爺在案發第二天就帶著妻妾們去溫泉別莊小住了,所以後面審案的情況他不瞭解,也就沒有動靜,這才導致我們一直未能發現他也是人證之一。」

    「唉……」譽王倒在椅上,用手指捻動著兩眼之間的鼻樑,表情很是為難,「紀王叔不好對付,本王又不能為了一個臣屬的兒子跟他放狠話。如果文遠伯真請動了紀王叔為他駕前喊冤,刑部絕對討不了好。看來……何文新是救不下來了……」

    「我也是這樣的看法,有所為有所不為,總不能因小失大吧。」出於對何文新這樣的紈褲子弟沒有好感的原因,秦般若倒不覺得這算什麼多沉痛的放棄,「就算何大人再得用,那也是他自己兒子惹出來的事,總不能讓殿下不計代價地為他抹平吧?若是為了死一個兒子就垮了,他也不值得殿下對他的器重。」

    譽王看了她一眼,歎了口氣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不過何敬中倒還算上得用,這個兒子也好像確實是他的命根子,獨子嘛,誰家不是這樣的?當然你說的也對,護不住了,也不能勉強護,本王這就跟齊敏說,讓他先從側面接觸一下紀王爺,如果王叔的態度比較硬,就不必勉強了。實在沒有活路,那也只有以命償命吧。」

    「王爺聖明。」秦般若眉如春風,莞爾一展。

    譽王伸手扶住佳人香臂,柔聲道:「本王幸虧有你,多少事情都靠你慧眼識察。前一陣子發現謝玉的真面目,今天又及時止住了刑部犯錯,這樣的大功,讓本王怎麼賞你才好呢?」

    秦般若垂眉低首,輕輕後退一步,將玉臂從譽王手中輕盈地掙脫,卻又讓柔軟指尖似有意似無意地在他掌心劃過,嬌笑一聲道:「般若雖是女流,但素來嚮往君臣風雲際會的傳奇,無奈生來是女兒身,才識有限,此生不能出閣入相。如今蒙殿下恩信,有機會為將來的聖主效力,於願足矣,不敢望賞。」

    「將來能登寶位,你就是我的女丞相,龍床都可以分你一半,還是什麼捨不得的?」譽王說著,語氣中已帶著一絲調笑之意,「只怕你眼裡看不上,也未可知。」

    秦般若淡淡一笑,既不惱,也沒有接續回話的意思,反而斂衽一禮,低聲道:「紀王爺的事情,請殿下還是早些告知齊尚書的好。般若樓中還有些事務堆著沒有處理,就先告辭了。」

    她這種若即若離的態度,反而弄得譽王心中癢癢的,欲要多些溫存,卻又實在珍愛這個女子,不好造次孟浪,也只得咳了一聲,強自按捺住心猿意馬,眼睜睜看著她去了。

    很快,刑部尚書齊敏就得到了譽王府來使傳遞的消息。本來與得力司官已商量好了如何收買證人,如何重提口供,如何更改屍格……總之所有的手腳十停已做好了九停,卻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

    一聽說還有一個目擊人證是紀王爺,齊敏一個頭頓時變成兩個大。雖然譽王的意思是讓先探探紀王的口風,但齊敏卻知道這個口風探不探也就那麼回事。紀王性情爽直是眾所周知的,再說了,他就是不爽直,也犯不著為一個打死人的紈褲小兒作偽證。既使文遠伯沒有對他有過任何的請求,一旦皇帝問他,他也絕對是要說實話的。

    不過既然譽王吩咐了說要探探,那探都不探一下當然不好,所以齊敏告了兩天假,準備親自到紀王的溫泉山莊去走一趟。

    儘管出發之前,齊敏已做好了白來一趟的準備。可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個結果會來得那麼早,那麼快。

    刑部尚書無功而返的原因,倒不是因為紀王的口氣有多硬,說實在的,當齊敏知道自己此行純屬白費的時候,根本還沒有見到紀王。

    事情其實並不複雜,只是有點巧合。

    虎丘是溫泉聖地,山莊林立,紀王的別院是其中規模最大,建造得最舒適的一座。凡是跟紀王有交情的人,來了虎丘都會選擇借住在這個別院裡。

    比如因為風流灑脫而與紀王有忘年之交的言豫津。

    總是很開心的國舅府大少爺,有些憂鬱的寧國府大公子,有些沮喪的寧國府二公子,三人組在別院外剛一遞帖求見,紀王爺立即歡歡喜喜迎了出來。

    雖然輩份不同,年紀差著一大截,但一生只愛風花雪月的紀王仍保留著年輕時的那個瀟灑勁兒,與這些晚輩們相處得甚是愉快,並無中間隔著鴻溝的感覺。

    來了有活力的客人,中間又有一個是他最喜歡的小豫津,紀王很高興,置酒宴客,花天酒地,大家喝到興致高昂時,當然是無所不聊。

    一開始說的自然是脂濃粉香的靡艷話題。品評起京城的美人來,紀王的心得絕不會比琅琊閣主少,一談起來就眉飛色舞。言豫津也是憐香惜玉之人,最仰慕的就是妙音坊的宮羽,兩人一開聊,頓時好不投機,一直從妙音坊說到了楊柳心,然後順便就聊到了楊柳心的那樁命案。

    紀王於是大著舌頭道:「我積(知)道,我當……當時就……菜(在)啊……」

    言豫津睜大了眼睛:「你……你也在啊?那是怎麼……怎麼打死的?」

    紀王雖然舌頭有點大,但神智還很清醒,不僅清醒,他還很興奮,被言豫津一問,立即繪聲繪色,如同講故事一般把前因後果都說了個清清楚楚。

    其他兩個聽眾倒也罷了,偏生言豫津是個交遊廣闊的人,又愛竄門聊天,第二天,他出門去拜訪虎丘其他貴族莊院時,隨便就把這則紀王親睹的血案當成談資到處散播了。

    於是當齊敏到達虎丘的時候,差不多所有來此休閒的達官貴人們都已經知道,何文新確實親死了人,是紀王爺親眼看得真真兒的……

    這種狀況下,探紀王口風的事情已經毫無意義,刑部尚書只好在心裡暗歎一聲:「何大人啊何大人,不是我不盡心幫你,實在是你兒子……也太倒霉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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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按大梁國的律法,死刑犯只在每年的春秋兩季固定的時間段裡被處死,稱為「春決」與「秋決」。當何敬中知道自己的兒子脫罪無望,只能被判死刑之後,便轉而請求齊敏拖延時間,延到春決之後再判,這樣就能多活一些時日,指望再出現什麼轉機。

    可是何敬中打的這個主意,文遠伯怎麼會不清楚。他現在手中有了重量級的證人,京城輿情也是非常偏向他的,所以態度更是強硬,在刑部日逼夜逼,逼著開審。太子數日前剛折了一個戶部尚書樓之敬,如今得了這個報復的機會,豈有輕易放過之理?指使手下御史連參數本,彈劾齊敏怠忽職守,隱案不審。就這樣沒幾天,刑部就有些撐不住了,譽王也覺得既然都決定殺了,多活半年也沒有意義,所以默許了齊敏,沒幾日就升了堂,人證物證匆匆過了一遍,判定何文新因私憤毆殺人命,當受斬首之刑。

    案子判決後的第二天,何敬中就臥病在床,被太醫診斷為神思昏絕,氣脈不和,要靜養。

    此時正是年關時候,吏部要進行所有官員的評核績考,擬定次年的降升獎罰;各地實缺官員趁著新春拜年的機會,紛紛派人向京城送年禮;待缺候補的官員們也難得可以公然四處遊走活動,以拜年為名疏通關係。不管從哪一方面來說,這都是吏部最忙的時候,何敬中這一病,局面頓時有幾分混亂。

    如同太子的許多隱形收入來自於戶部一樣,譽王的大部分額外收益都來自於吏部的人事任免權上,年關這樣流水般收銀子的機會,可不能因為吏部尚書的病而受到影響。

    可是著急歸著急,但何敬中又確實是被兒子的事給打擊到了,並非裝病,呵斥責罵都沒有用,那人爬不起來就是爬不起來。譽王眼看著情況越來越糟,不得不召集心腥謀士們一起商討如何為這個事情善後。

    兩天後,譽王親自到了何敬中的尚書府,將所有人都摒退後,親切地安慰了自己這位臣屬一番。

    他具體是怎麼安慰的沒人知道。大家知道的是沒過幾天,何敬中就養好病重新開始處理公務,並且駕輕就熟地很快理順了前一陣的混亂,每天都腳不沾地忙碌著,處理年考,接見外官,時常忙到深夜,幾乎是拼了老命在為他的主子辦事,一副化悲痛為力量的樣子,倒讓太子那邊有些看不懂。

    不過此時的太子暫時沒有什麼心情太多的關注何敬中,他的精力移到了另外一件事上,而這樁事,也正是禮部目前正在煩難的事情。

    年底的皇室,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祭。祭祖,祭天,祭地,祭人神。對於朝廷和皇族而言,祭禮的規制正確與否,是關係到來年能否順利的大事,半點也馬虎不得。

    謝玉很敏銳地察覺到,一個十分有利於太子的契機來了。

    按梁禮,妃以下內宮不得陪祭,須跪侍於外圍。但同按梁禮,太子設祭灑酒後,須撫父母衣裙觸地,以示敬孝。

    矛盾就在這裡。越氏已受黜降為嬪,但她又是太子生母,一方面位份極低微,另一方面身份又極尊貴,讓禮部在安排祭儀時十分為難。

    謝玉暗中建議太子,利用這個機會入宮向皇帝哭訴悔過,請求復母妃位,縱然不能一次性恢復到貴妃的品級,起碼要爭回一宮主位,可以有獨立的居所,也可以整夜留宿皇帝,慢慢再挽回聖心舊情。

    太子得了這個主意,登時大喜,精心準備了一下,入宮伏在梁帝膝前哀哀哭泣了足足一個時辰,拚命展現自己的一片仁孝之心。

    梁帝有些為難。越氏原本就是他最心愛的後宮,他並非不想借此機會就赦了。但越氏被黜不過才區區數月,若是這樣輕易就免了罪,只怕霓凰郡主心寒。

    「父皇,郡主那邊孩兒會親去致歉補償,」太子受了指點,知道梁帝在猶疑什麼,立即抱著他的腿道,「郡主深明大義,一定明白這都是為了年終祭禮。孩兒願替娘親在郡主面前領受刑責,以贖母罪。」

    梁帝被他哭得有些心活,便命人召來了禮部尚書陳元誠。這位陳老尚書是兩朝元老,生就的一言不聽,一人不靠,萬事只認一個「禮」字,太子和譽王折騰得那般熱鬧,都沒能震動到他分毫。禮部也因為有這位老尚書坐鎮,才僥倖成為了六部中唯一一個不黨附任何一派的部司,保持著超然的中立。

    陳老尚書並不知道越妃被黜的真實原因,只看諭旨,還以為大概是宮闈內的瑣碎爭端。他本來就一直很煩惱該怎麼安排祭禮,此時見皇帝來咨詢是否應復越氏妃位,當然不會表示反對。

    雖然禮部方面並無異議,甚至還大力贊成,但梁帝多少仍有些猶豫。恰在這時,謝玉以奏稟西北軍需事宜為由,入宮請見。梁帝此時並不知道謝玉與太子的關係,想到他也是軍系中人,便命人召他進來,詢問他對越氏是否應復位的意見。

    謝玉稍加思忖,回道:「臣以為,太子賢德,越氏居功甚偉,且在後宮多年,素來對陛下秉持忠心,從未聞有什麼過失,只以侍上不恭之由,就由一品貴妃謫降為嬪,實在罰的重了些,當時就已有物議,只不過因是陛下的家務事,無人敢輕易置喙。現陛下聖心已回,有意開恩,只是一道旨意的事,有何猶疑之處呢?」

    「唉,你不知道,」梁帝略有為難的道,「越氏獲罪,另有情由……她為了太子,在宮內對霓凰有所輕侮,朕擔心輕易赦免,會寒了南境將士的心……」

    謝玉作出低頭沉吟的神情,想了半晌,方徐徐進前,低聲道:「如果是因為這個,臣倒以為……更加該赦了……」

    梁帝一怔:「你此話何意?」

    「陛下請細想,越氏身為皇貴妃,太子之母,她是君,霓凰郡主為藩臣之女,朝廷武官,她是臣。若因上位者一時昏憒就心懷怨忿,這並非為臣之道。縱然郡主功高,應多施恩寵,但陛下為了她已經明旨斥降皇妃,處罰太子,實在已算極大的恩寵。郡主若是衷懇之臣,當時就該為越氏請赦。當然……女孩兒家未免有些意氣,考慮不周,這也不必提了。但年終祭禮是國之重典,復越氏妃位為的是國家安康,百姓和樂,兩邊孰輕孰重已很明顯,穆王府那邊遣一內使,解釋兩句就行了,恩寵過厚,未免會助長驕橫。」謝玉說到這裡,臉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臣是為軍出身,自然知道軍中最易滋長恃功傲君之人,陛下倒應該刻意打壓一下才好。」

    梁帝眉峰一蹙,面上卻未露端倪,只哼了一聲道:「霓凰不是這樣的人,你多慮了。」

    謝玉急忙惶恐謝罪道:「臣當然不是指的霓凰郡主。只不過提醒陛下一句而已。想當年赤焰軍坐大到那般程度,何嘗不是因為沒有及早控制的緣故……「

    梁帝腮邊的肌肉一跳,手指不由握緊了龍椅的扶手,靜默了半刻,冷冷道:「宣金門待詔。」

    宣待詔進來,自然是要擬旨了。太子一時控制不住,面上立即露出狂喜之色,被謝玉暗暗瞪了一眼,急忙收斂了一下。

    「臣今天要奏稟的不是急事,」謝玉躬身道,「既然陛下有內事要處理,容臣先告退。」

    帝擺擺手,許他退出,自己有些疲累地斜躺下來,以手支頤。太子急忙命人拿來軟枕絲毯,親手給梁帝蓋上。

    「你不必在朕這裡侍候了。朕今日就會宣旨……去讓你母親安安心吧……」梁帝歎了口氣,低聲道。

    「兒臣謝父皇隆恩。」太子以額觸地,叩了三個響頭,又道,「請父皇放心,孩兒今晚就去穆王府……」

    「不,」梁帝抬起一隻手,面色陰沉地止住他,「你怎麼總是記不住,你是太子,是東宮儲君!穆王府你不必去了,朕會派人去的。」

    子不敢反駁,急忙垂首,又叩了個頭,起身緩緩退出。

    室外寒風正盛,太子裹緊了太監遞上的裘皮頭篷,步行向外殿走去。其實身為東宮之主,他原本有特權可在宮內乘四輪車,但為示恭敬,東宮的車輦一般還是停在外殿門外,侍從們都頂著風雪守候著,一見主子出來,急忙都迎上前來。

    「去內宮!」簡單吩咐了幾個字,太子便撩衣跳上他的黃蓋四輪車,動作之急,彷彿是有些怕冷似的。

    然而當金色繡錦的車簾落下,把外界的一切都擋住了之後,原本神情平靜的東宮太子卻突然咬緊了牙根,臉上閃過一抹恨恨之色,彷彿心中的怨悶之意,終於無法完全被壓抑住。

    儲君麼?我是儲君麼?父皇啊,若你真當我是個儲君,又何必如此寵愛譽王,將他捧到可以與我為敵的地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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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09:5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三章
    「沒用的東西,滾!全都給本王滾下去!」譽王府的書房裡傳出一聲怒罵,緊接著兩名侍女跌跌撞撞爬出來,其中一個半幅羅裙都被茶水濺濕,另一個手裡捧著幾塊茶杯的碎片,兩人俱是面如土色,戰戰兢兢,連鬢髮都因跑動的太急而有些散亂。

    「王爺怎麼了?」一個溫婉的聲音響起,兩名侍女抬頭一看,急忙雙雙跪下。

    「回王妃,王爺嫌茶燙……都是奴婢們侍候得不好……」

    譽王妃柳眉輕蹙,快步走到書房門前,見半扇門虛掩著,便伸手推開,走了進去。

    「誰又進來了?本王叫你們滾,快滾!」

    「王爺……」譽王妃輕聲道,「暴怒傷身,請王爺珍重貴體。」

    譽王怔了怔,轉過身來,勉強壓制了一下心頭的怒氣,道:「是你啊。有什麼事嗎?」

    「新春將近,我已擬好了敬獻父皇母后的年禮禮單,想讓王爺看看有什麼不妥。」

    譽王伸手接過妻子遞來的鵝黃禮箋,快速地掃了一遍又還了回去,「你最瞭解母后的喜好,她年年都滿意,今年還是照你的意思辦吧。」

    王妃將禮箋重新收回袖中,徐徐道,「府裡的丫頭調教得不好,是我的疏忽,請王爺不要生氣了。」

    「關你什麼事,是那些丫頭們笨手笨腳的……」

    譽王妃將纖手輕輕放在夫君的手臂上,柔聲問道:「王爺如有什麼不快之事,可否告訴我,也讓我可以分擔一些。」

    「沒什麼……外頭的事,說了你也不懂……」譽王拍了拍她的手,溫言道,「別操心了,這一陣子你也挺累的,去休息吧。」

    譽王妃輕輕咬了咬櫻紅的下唇,垂首低聲道:「可是因為般若姑娘……」

    「你想到哪裡去了?」譽王皺了皺眉,「我為的是國事煩憂,你不要婦人之見。」

    「其實……我可以去跟般若姑娘談一談,雖然是側妃,但只要王爺喜歡,我絕對不會有絲毫的為難她。就算王爺以後想要再升她的位次,我也……」

    「又在胡說!」譽王嗔怒地瞪了她一眼,見她臉色轉白,又展臂將她抱在懷裡,「好了,我說過很多遍了,你是你,般若是般若,我的王妃永遠只有你一個,別自己給自己找煩惱了。皇后娘娘在宮裡,還要靠你去膝下承歡,你自己都不開心,怎麼替我盡孝道?」

    「對不起……」譽王妃環抱住夫君的腰,更緊地靠向他胸前,「你對我這麼好,我要是再聰明能幹一點,可以多為你分憂就好了……」

    「你總愛想這些有的沒的,不好。「譽王輕輕推開她,撫了撫她的秀髮,「去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譽王妃柔順地點點頭,屈膝一禮,慢慢轉身走了出去,剛走到書房外的天井,迎面遇上譽王府裡最得用的一個謀士康先生,便停住了腳步。

    「見過王妃。」康先生躬身行禮。

    「免了。我正好要找先生呢。」譽王妃輕抬玉手,「王爺心情不好,你看要不要去請秦姑娘來府裡開解一二?」

    康先生搖頭道:「這次為的是宮裡的事,般若姑娘也無能為力。」

    「宮裡?宮裡出了什麼事?」

    「王妃還不知道?皇上已經明詔發旨,恩赦被新降為嬪的越氏,晉為妃,命其同參祭典。」

    譽王妃一怔:「赦免了越娘娘……皇后娘娘那邊怎麼說?」

    「直接由內司監宣佈的旨意,事前毫無徵兆,皇后娘娘那裡連一點風聲都不知道,能有什麼反應?」

    「原來是這樣……越娘娘在宮裡侍候了十幾年,皇上大概是感念舊情吧……」

    康先生知道這位譽王妃心思單純,更深的話也沒必要跟她說,便笑了笑不語。

    「既是如此,就煩勞先生去勸勸王爺,事情已經發生了,鬱鬱不樂也於事無補啊。」

    「是。」

    「宮裡也請他放心,我這就進宮去向皇后娘娘請安。」

    康先生笑道:「王爺多虧有王妃這樣的賢內助啊。」

    「先生過獎了。」譽王妃謙辭一句,重新邁步。康先生急忙閃到路邊,躬身候她走遠,方瞇著眼自言自語道:「越妃復位,不知那位一手將她拉下貴妃寶座的麒麟才子,會不會也跟王爺一樣急怒交加?」

    與這位康先生的期盼不符,聽到越妃被赦的消息後,梅長蘇沒什麼特別的反應,仍是窩在火爐邊,一頁頁地翻看著妙音坊送來的情報,看一頁就朝火盆裡扔一頁。飛流蹲在一旁看那火苗一會兒高一會兒低,看得甚是愉快。

    這時厚厚的棉簾被人掀開,剛竄起來的火苗被灌入的冷風一壓,頓時就暗了下去,飛流十分惱怒地瞪向闖入者。

    蒙摯沒有注意到飛流不友善的眼光,大踏步走到梅長蘇面前,道:「你看起來還挺清閒的嘛……」

    「你身上有寒氣,別離我這麼近,快去烤烤,烤熱了再過來。」

    蒙摯哭笑不得地看著他:「你是不是還沒聽到那個消息啊?你猜我從那裡來?」

    「穆王府。」

    蒙摯被他一語說中,不由挑起濃眉,上前扳住梅長蘇的臉道:「小殊,你回來之後怎麼變得越來越像妖怪了?你還是活的嗎?」

    飛流一掌劈過來:「放開!」

    「被你發現了?」梅長蘇笑道,「我是鬼魂,你怕不怕?」

    「要是大家都能回來,就算是鬼我也開心,」蒙摯歎口氣,「你猜的不錯,我剛從穆王府過來。穆小王爺氣得快把他那楠木坐椅咬出牙印來……」

    「好咬!」飛流突然蹦出兩個字,蒙摯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

    「我們飛流說的沒錯,楠木很軟,很好咬,不需要太用力就可以咬出牙印來……」梅長蘇讚許地拍拍少年的頭。

    「喂,你們兩個……」蒙摯只覺得全身無力,「我在說正經的!」

    「飛流,蒙大叔說你不正經哦……」梅長蘇挑撥道。

    飛流有些迷惑地睜大了眼睛。

    「不正經的意思,就是指象藺晨哥哥那樣的。你還記不記得盟裡的伯伯們經常罵藺晨哥哥不正經啊?」

    飛流一聽,這大叔竟然敢說他跟藺晨一樣,登時大怒,躍身而起,一記犀利無比的掌風直擊而出。蒙摯雖然不怕,但總要打點精神來應對,片刻之間,兩人已在室內交手數招。

    「小殊,你叫他別鬧了,我跟你說正事呢!」蒙摯氣得大叫。

    梅長蘇笑瞇瞇地擁裘而坐,鼓勵道:「飛流加油,難得有機會可以跟蒙大叔切磋哦……」

    蒙摯一看這人玩性已經上來,無奈之餘心裡還有些隱隱的高興,不管怎麼樣,他身上還有一點林殊以前的影子,總是一件讓人寬慰的事情,再說與飛流交手,其實還是很過癮的,所以乾脆靜下來心認真應對了。

    飛流武功的特點,一向是奇詭莫測,對上夏冬和拓跋昊那種同樣走身法招式路線的人,自然更佔優勢,但一遇到蒙摯這種周正陽剛的武功類型,就不免處處受制,何況單以內力來說,小小年紀又曾受過重傷的飛流,還是遠遠不及少林正宗心法扎扎實實練出來的蒙摯。

    不過就是因為明顯不是蒙摯的對手,飛流的鬥志才更加的旺盛,腦中毫無雜念,所有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目前的比拚之中,沒過多久,蒙摯就發現了一件令人驚訝的事。

    飛流竟然可以在交手中記憶對手的勁力、氣場特徵,並即時對自己進行相對應的修正。

    也就是說,當你曾經用一招制住過他的一招後,就休想再用同樣的一招在他身上奏效,除非你加強你的勁力,或改變氣場的流向,否則飛流就一定可以擊破此招,逼你用後招補救。

    這樣驚人的學習能力竟然出現在一個有些智障的少年身上,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但也許就是因為他的智力在某些區域受到了限制,才激發出他驚人的習武天才吧。

    「膽顫心驚了嗎?」梅長蘇含笑的聲音悠悠傳來,「蒙大哥,你要變得更強才行啊,」

    蒙摯長笑一聲道:「你幫他也沒用,我的心哪裡是這麼容易亂的?他想擊敗我還早著呢!」雖然他說著話,但氣息絲毫不亂,週身的少林罡氣驀地加重了幾分,翻掌慢慢迎合,以一種極為圓融的姿勢向飛流的掌心貼去。少年眉宇間一凜,身影突然一飄,彷彿瞬間在原地消失了一般,剎那間又出現在蒙摯的身後。可是他的動作雖然快,卻又莫名地慢了緩緩移動著的蒙摯一拍,本是後背的方位恍然間變成了正面,雙掌回撤不及,被蒙摯牢牢吸住,勁力一吐,整個人就倒飛了出去,在空中連翻數下消力,落下時還是有些立足不穩。

    「沒關係沒關係,」梅長蘇向少年招手,「這次打不過,下次我們再打。」

    蒙摯苦笑道:「小殊,你是不是在拿我給這個孩子喂招啊?」

    「是又怎麼樣?」梅長蘇露出春風般的笑容,「你不會這麼小氣吧,陪我們飛流過招不好玩嗎?你看我們飛流多可愛啊……」

    蒙摯吐了吐氣。漂亮是真的,但可愛……??不過他也確實非常喜歡這個極有武學天賦的少年,並不介意時不時來上這麼一回,當下只是寬容地笑了笑,走到梅長蘇身邊坐下,道:「看你的樣子,似乎一點都不意外越妃會復位?」

    「有什麼好意外的?」梅長蘇淡淡道,「越妃犯的罪再重,畢竟都不是針對皇上本人的,這位陛下對別人的痛苦,從來都不怎麼放在心上。難道你還不清楚嗎?」

    「你也不用把陛下說成這樣吧?」蒙摯有些尷尬地道,「不管怎麼說,陛下總是陛下,再說也確實有年終祭禮的原因。」

    「關年終祭禮什麼事?」梅長蘇冷冷一笑,「難道太子沒有嫡母嗎?設祭灑酒後,撫皇上皇后的衣裙觸地,這才是正正當當的孝道。有什麼難辦的?」

    「啊?」蒙摯一愣,「可是往年……」

    「往年的祭禮,是因為越妃本就是一品貴妃,加了九珠鳳冠,與皇后並肩站在皇帝左右,所以太子跪地撫裙時,大家都覺得自然而然。連本該對禮制最敏感的禮部都沒有對太子的行為提出更正,其他人當然更不可能意識到這其間的偏差了。」

    「聽你這麼一說,好像有道理……」蒙摯抓抓後腦,「祭禮的條程那麼多,每一款具體該怎麼理解應該還是禮部最熟悉,怎麼陳老尚書也沒有說過……」

    「陳元誠麼?」梅長蘇的笑容更加清冷,「似乎是中立的禮部,眼睛裡只有一個『禮』字的老尚書……呵呵……最可笑的部分就在這裡了……」

    蒙摯怔怔地看著梅長蘇的臉:「小殊,你的意思是說……」

    「自從陳元誠的獨生孫子在前線臨陣脫逃,被謝玉瞞了死罪刻意回護之後,這位老尚書就變成了寧國侯的一條狗……唉,也難怪,人總是逃不過子孫債的,何敬中是這樣,陳元誠又何嘗不是?」

    蒙摯吃驚地張大了嘴,半天合不擾來,連目光都被驚得凝住了。

    「陳元誠明明知道,按祭禮的條程解釋,只要皇后在,有沒有越妃並不重要,可是他不敢說。一來謝玉事先有叮囑,二來,他也明白皇帝不過是想要找一個借口赦免越妃罷了……」梅長蘇嘲弄地冷笑了一聲,「什麼耿直精忠的兩朝元老,不過也是一條老狐狸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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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梅長蘇似是順口說出的這些話,讓蒙摯呆呆坐著想了半天,越想越覺得「黨爭」這種事實在讓人心裡發寒,再看看林殊微微低垂的蒼白額頭,胸中不禁五味雜陳。

    昔日驚才絕艷的赤焰少帥,竟只能將稀世才華用在這些事情上面嗎?

    「蒙大哥,你不用替我擔心,」梅長蘇輕輕仰著頭,彷彿想透過屋頂看向那冥冥虛空,「他們都在天上看著我,我必須要走下去。」

    「我明白。」蒙摯重重點了點頭,「但你要記住,萬事要以自己的安全為主,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一定要來叫我。」

    梅長蘇不由一笑,「我什麼時候跟你客氣過?」

    「那可難說,你現在心思重了,誰也摸不準你的想法。」蒙摯不滿地瞪他一眼,「你上次去靖王府,怎麼不叫我陪你去?」

    「你想給我撐腰,鎮一鎮那群莽漢麼?」梅長蘇呵呵笑了起來,「說的也是,那都是些吃硬不吃軟、重英雄敬好漢的人,如果蒙大統領都對我尊敬有加,任誰都不敢小瞧我了。」

    「你還說呢!自己一個人去不說,還在那兒當了回惡人。靖王府將來可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怎麼一去就得罪人?」

    「你放心,靖王府聰明一點的人只會感激我,不會記恨我。會對我覺得不滿的都是些有四肢沒頭腦的莽夫,這類人我暫時不想管,等哪天交到我手上了再調教。你忘了,管這些打打殺殺的武將們,那可是我最擅長的事。」

    蒙摯想了想,也不由一笑:「這話說的倒也是。」

    「……對了,我剛一直想問你,穆王府除了穆小王爺在咬牙印以外,其他人有什麼反應?」

    「當然是都氣壞了。陛下只派了個內史來口頭上解釋了一句,讓郡主不要多心,那意思好像是說只要郡主略有不滿,就是以臣疑君似的。」蒙摯說著,面色也有些不豫,「陛下這是聽了誰的饞言,對功臣如此傲慢?」

    「郡主怎麼樣?」

    「郡主倒很安然,沒有一絲動怒的樣子。」

    梅長蘇輕輕歎息了一聲:「霓凰為帥多年,想來是看透了一些。手握軍權的人,沒功勞時嫌你沒用,立了功勞又怕你功高震主,武人的心思再多,也多不過主君層出不窮的制衡之道。現在南境還算安寧,皇上不趁此時機彰顯一下皇權君威,又更待何時呢?」

    「可是穆小王爺有些沉不住氣,說要上表請求回雲南去。」

    「皇上不會准的。」梅長蘇搖了搖頭,「何況新春將近,此時急著要走,倒像是對皇上有所怨恨似的,徒惹猜疑而已。你去勸勸穆青,就算他要請辭,起碼也要明年清明過後,隨駕祭了皇陵再走。」

    「這小子哪裡肯聽我的?再說了,這事要勸應該勸霓凰郡主吧?」

    梅長蘇的目光凝結了一下,眸色突轉幽深,怔了半天才慢慢點了點頭,低聲道:「你說的也是。那我寫一封信,煩你帶給霓凰。她是個明理聰慧的女子,一看就明白了。」

    他說著站起了身,拍拍飛流的胳膊:「蘇哥哥要寫字,飛流磨墨好不好?」

    「好!」飛流一躍而起,奔到書桌邊,拿起硯上的墨塊,放在嘴邊呵了口氣,便飛快地磨了起來。他力氣大,磨動的頻率又快,不多時就磨了滿滿一硯台。

    「夠了夠了,」梅長蘇朝他溫和地一笑,「等蘇哥哥寫完字,你就畫畫好不好?」

    「好!」

    梅長蘇從桌旁書堆裡抽出幾頁雪白的信箋紙,提筆濡墨,略一沉吟,但揮揮灑灑寫了有滿滿兩頁,捧起輕輕吹乾,折好裝入信封,卻並沒有封口,直接就這樣遞給了蒙摯。

    「你不怕我偷看?」蒙摯沒有接,反而笑道,「沒寫什麼情話嗎?」

    梅長蘇低著頭,面無表情地道:「蒙大哥,這種玩笑以後不要開了。郡主與我仿若患難兄妹,多餘的牽扯已然沒有了。」

    蒙摯怔了怔,「怎麼這麼說?我知道你現在前程多艱,有太多的事要辦,所以暫時不願告訴她你的真實身份,可是將來……你總有一天要說的啊……」

    「誰知道這個將來有多遙遠呢?」梅長蘇隨手又提起筆來,不自覺地在信紙上寫了一排狂草,還未寫完,便伸手抓起,團成一團丟進了旁邊的火盆,閉了閉眼睛,「人生若只如初見……那是不可能的,這世上有些事情的發生,不會有人預料得到,也根本沒有辦法控制得住,我所能做的,就是盡量讓它有好的結局,即使這個結局裡,不會有我的存在……」

    「小殊,」蒙摯有些吃驚地抓住他的胳膊,「你是說……」

    「蒙大哥,你也要替霓凰想一想,我誤了她這麼多年,不能再繼續誤下去了。如果說我曾經想過要努力回到她身邊的話,那麼從兩年前開始,這種想法就已經沒有了。」梅長蘇握緊了蒙摯的手,唇邊露出一個薄薄淡淡,卻又真摯至極的笑容,「我的存在,以前沒有為她帶來過幸福,起碼以後也不要成為她的不幸。能做到這一點,我很高興……」

    「可是……」蒙摯滿臉都皺了起來,「這對你太不公平了!」

    「世間哪裡有絕對公平的事情呢?要說不公,那也是命運的不公,是緣份的錯過,無論如何都不是霓凰的責任啊。」

    蒙摯直直地看了他半天,一跺腳,「唉」了一聲道:「你自己的事,我也插不上嘴,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梅長蘇展顏一笑,將那封信塞進他的手裡,「好啦,替我送信,別的話一個字也不許多說,你要多嘴說些有的沒的,我會生氣的。」

    「是,少帥大人。我就學飛流,兩個字兩個字的說!」

    「不許!」飛流大聲道。

    「你看吧,飛流不許哦,」梅長蘇笑著揉弄少年的頭髮,「說得好,不許他學!」

    「你呀,」蒙摯歎著氣,「你還笑得出來。」

    「不笑又怎樣?你想看我哭麼?」梅長蘇眉眼彎彎瞟了他一眼,又從旁邊扯了一張紙出來,飛快地寫了起來,不過這次寫的是小楷。

    「你幹嘛?剛才沒寫完嗎?」

    「墨還有剩,我順便寫一封給譽王。」

    「啊?!」

    「你不用這麼吃驚吧?」梅長蘇直起腰身,歪了歪頭看他,「你不知道我某種程度上已經投靠了譽王嗎?」

    「我知道你為了霓凰過早地得罪了太子,當然只能假意投靠譽王……可是,你到底要寫什麼?」

    「我覺得陳老尚書可以退下來休息了,所以準備把這件事交給譽王辦。」

    蒙摯眨了眨眼睛:「譽王現在已經這麼聽你的話了?你吩咐他辦什麼他就辦什麼?」

    「不是這麼回事啦,」梅長蘇哭笑不得,「我這不是吩咐,是獻策。」

    「獻策?」

    「是啊,譽王現在一定正為了越妃復位的事氣得跳腳,不知道有多想反擊一下,只是苦於一時找不到反擊的突破口罷了。我把陳元誠的破綻交到他手裡,讓他出出氣也好。」梅長蘇清淡的神色中又間雜了一絲陰冷,一面說,一面不停地寫著,「皇后無子失寵,越貴妃又位份尊貴,多年來兩人在後宮很多場合幾乎都是平起平坐的,所以大家普遍缺乏尊嫡的意識。何況祭禮條程複雜,具體應該怎麼理解皇后和譽王都拿不準,也根本從沒想到有什麼文章可做。所以可以讓譽王先禮請幾名宿儒大家進行朝堂辯論,這些人說話是有份量的,一旦辯清楚了祭禮中的嫡庶位次,禮部這幾年就有重大缺失,陳元誠當然只好請辭了。如此一來,謝玉少了一個幫手,越妃復位後的限制更多,皇后位份更尊,太子剛恢復了一點的氣焰也可以稍稍打下去一點……」

    「那豈不是……都是譽王受益?你這算不算真的為他盡心盡力?」

    梅長蘇冷笑一聲:「世上哪有只賺不賠的買賣?譽王的損失都在看不見,想不透的地方呢。」

    蒙摯試圖自己想了想,可想了半天還是放棄,「你指的什麼地方啊?」

    「皇帝陛下心裡。」

    「嗯?」

    「尊庶抑嫡,始作甬者就是陛下。他因為寵愛越妃,多年來在後宮沒有給予皇后足夠的尊重,這才使大家有了錯誤的思維定勢,覺得越妃因為有了個太子兒子,所以就跟皇后一樣尊貴了。譽王出面這一爭,揭的不僅是禮部的錯,其實也是陛下的短,不過他禮理二字都站的住腳,陛下面上也不會露出什麼,說不定還會誇他兩句呢。可是在內心深處,陛下一定不會高興,甚至極有可能會在某段時間內,因為逆反而更加冷淡皇后。這份損失我先不說,瞧瞧譽王他自己看不看得出。」

    蒙摯若有所思地道:「譽王身邊人才不少,說不定有人能察覺到呢。」

    「察覺到了也沒什麼,譽王仍然會做這件事的。」

    「為什麼?」

    「因為利實在是大大超過了弊,」梅長蘇此時已寫完了信,正在輕輕吹著,「損失只是陛下的不悅,這個可以慢慢修復挽回。但只要這一場爭辯贏了,就會大大尊高了皇后,打壓下越妃,更重要的是,譽王可以借此向朝臣們強調一件大家漸漸忽視的事:那就是太子也是庶出的,在這個地位上,他跟譽王是一樣的,他現在的身份更加尊貴,是因為他受了東宮之封,而不是因為他的出身。如果以後皇帝陛下要撤了他的尊封,改封另一個人,大家就不用大驚小怪了,因為太子又不是嫡子,沒有那麼動不得惹不得……」

    「這麼說來,受益的還是譽王……」

    「只有譽王麼?」梅長蘇轉過頭來,目光明亮,「靖王不也一樣嗎?既然大家都是庶子,以後就誰也別說誰的出身低。太子、譽王、靖王,還有其他的皇子們,大家都是同等的,就算有所差別,這種差別也無傷大雅,與嫡庶之間的那種差別完全不是同一個性質,根本無須常掛在嘴邊。」

    「對啊!」蒙摯一擊掌,「我怎麼沒想到,譽王把太子一手拉下來,就等於是同樣地把靖王拉了上去,因為他強調的是,嫡庶之分才是難以逾越的,而對於庶子與庶子之間,出身並不是最重要的因素,這一條雖然適用於他自己,但同樣適用於靖王啊!」

    「明白了就好。」梅長蘇笑了笑,這次將信口封得很牢,「飛流,你陪黎大叔出一趟門去送信好不好?」

    蒙摯看了飛流一眼,「你讓他們去送?」

    「黎綱能說會道,又有飛流押陣,跑腿送信對他們倆來說還大材小用了呢,」梅長蘇毫不在意地將信封放在飛流手裡,目光悠悠地一閃,「譽王,接下來就看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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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新年臨近,蕭景睿、言豫津和謝弼三個人終於從虎丘溫泉返回了京城。才回來一天,他們就吃驚地發現,自己明明才離開了一個多月,京城的情勢居然已經快速變化,變得比走時還要熱鬧,還要風起雲湧了。

    太子與譽王之爭,其實近年來因為雙方實力相當,本已陷入了僵局,大面上一直很安靜,雙方都沒什麼大的舉動。沒想到這一切不過是積而後發,只需要小小的觸動,就立即進入了高潮迭起的攻防戰。越妃被降、樓之敬倒台、慶國公抄家、何文新被判斬……這一波接著一波,讓人有些應接不暇。如今越妃剛剛復位,就有數名御史連參,指出禮部在主持祭禮時儀程不妥,譽王趁勢請出十數名德高望重的當代大儒,發起了一場朝堂辯論,論題直指越妃數年來得到的超常待遇,以及太子在皇后面前的禮道缺失。

    別的暫且不論,單說譽王請出的這十幾個老先生,那確實都是極有份量的,可以看得出數年來他禮敬文士的功夫確實沒有白費,積累了不少人脈。其中有一位多年居於京西靈隱寺的周玄清老先生,那才真是重中之重,平素無論皇室公卿,見他一面都難,這次竟然也移動大駕,親自進了金陵城,著實讓人對譽王的潛力刮目相看。

    可是令人奇怪的是,這位周老先生進京之後,卻並沒有住進譽王特意為這些大儒們安排的留鶴園,反而住進了穆王府。

    據某些消息靈通人士透露,好像周老先生離開靈隱寺也是穆小王爺親自帶了車轎去迎接的,而且住進穆府後連一個人也沒有見過,即使是譽王也不例外。

    不過周玄清老先生到底是誰請的,他見過誰沒見過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以他大學問家的身份,上了朝堂連梁帝也要禮遇有加,加之治學嚴謹,論據周全,沒有兩把刷子的人,就不要妄想跟他論辯。

    如此一來,禮部實難抗衡,就算是一向輕狂疏禮的言豫津,都能提前論斷太子的敗局了。

    最後這場朝堂論辯只持續了三天便落下幃幕,越妃雖復位,但祭禮時不得與皇帝皇后同立於祭台上,太子歃酒後,須撫皇帝皇后衣裙;禮部職責有疏,陳元誠免職,因念其年老,准予致仕,不再深究。而太子也因為庶子的身份被譽王在朝堂上再三當眾強調,羞惱之極,一時按捺不住出掌打了譽王一記耳光,被梁帝當庭斥罵。一片混亂中,唯在靖王安安寧寧地站在諸皇子中冷眼旁觀,一派寵辱不驚的風範,給不少原本不注意他的朝臣們留下了極佳的印象。

    就這樣,在戶部換了首腦後沒過多久,禮部便成為了第二個換頭的部司。

    當陳元誠顫著花白的頭髮,將已戴了近二十年的官帽抖抖地從頭上摘下時,靖王彷彿看到了那只在背後輕輕撥弄的蒼白的手,和那張總是神色淡淡,似乎永遠也不會激動起來的清素的面龐。

    但是對於大多數人而言,他們根本不知道在這件事裡,居然還有那位已漸漸平淡下來的蘇哲的存在。

    兩日的晴天,並沒有帶來氣溫的升高,反而使無雲的清晨,顯得更加寒冷。城門剛剛打開沒有多久,守門的兵士們就見到一輛極為豪華的馬車,在約百名騎士的護送下急馳而來。

    就算不認得馬車前穆王府的標牌,也知道來者不是一般人,所以為首的小校趕緊招呼手下讓開路,躬著腰恭恭敬敬地讓這一行人大搖大擺地出了城。

    因為天氣太冷,趕車人呼吸之間,一口一口吐著白氣,可是車廂內卻因為簾幕厚實,又有暖爐,所以並無多少寒意。

    坐在車內的兩名乘客,一位年紀極老,一位還是少年,一位布衣棉鞋,一位繡袍珠冠,老者閉目養神,少年卻彷彿不耐旅途的無趣一般,不停地動來動去。

    「周爺爺,你喝不喝茶?」

    老者眼也不睜,搖了搖頭。

    過了一會兒,「周爺爺,你吃塊點心吧?」

    老者再次默然拒絕。

    再過一會兒,「周爺爺,你要不要嘗嘗這個薑糖?」

    周玄清老先生終於掀了掀眼皮,看了他一眼。穆青滿臉都是天真的笑容,拿著薑糖靠了過去:「這個很好吃的。」

    清方嚴謹的周老先生,多年修習出來的氣質就是令人肅然起敬的,可偏偏穆青穆小王爺好像感覺不到這種氣質。他一開始就把這位老先生當成一個普通的爺爺,最多是在周玄清於朝堂上駁得對方啞口無言,讓他很高興為姐姐出了一口氣之後,才把原有的印象修正成「一位很有本事的普通爺爺」,所以日常相處時,他仍以親暱為主,恭肅為輔,全然沒有半點疏遠客套。

    穆小王爺年少俊俏,活潑開朗,絲毫不端王爵的架子,是個很可愛的晚輩,周玄清當然還是非常喜歡他的,只不過素來的端謹風格,使這位老人家看起來一直淡淡的,此時對於少年遞到嘴邊的薑糖,他也仍是搖頭拒絕,沒什麼特別的表情。

    「這個不粘牙的。」穆青體貼地介紹道,「吃一口?」

    「小王爺自己吃吧。」周玄清冷淡地說了一句,蒼老的雙眸微微瞇著,看向轎頂的流蘇,靜默了一段時間後,突然道:「小王爺,那件信物,老朽可以再看一下嗎?」

    「喔,」穆青急忙嚥下薑糖,抓過一旁的手巾擦淨手指上的糖霜,這才從懷裡摸了一個小布包出來,遞給了周玄清。

    扯開布包的封口,朝掌心一倒,一枚玉蟬落了出來,雕工栩栩如生,玉質也異常瑩潤可愛,一看就是價值不菲的貴重玉器。

    不過對於周玄清來說,這枚玉蟬的意義,並不是在它的價值上面。

    「小王爺,你說讓你帶這玉蟬來見我的那個人,會在城外等我是嗎?」

    穆青點點頭,「他信上是這麼說的。說你離京回靈隱寺的路上,他會來見你一面。」

    周玄清「嗯」了一聲,手指收攏,將玉蟬握在掌心,再次閉目不語。

    大約又走了半個時辰,馬車突然一晃,停了下來,穆青掀開車簾看了一眼,回頭道:「周爺爺,你要見的人來了。」

    周玄清花白的眉毛一動,顫巍巍地扶著穆青的手下了馬車,正在四下張望之際,有一個中年人已走上前來,恭聲道:「周老先生,我家宗主在那邊恭候多時,請老先生移步。」說著便替下穆青,扶住了老人的手臂,小心攙他轉過路旁的豎巖,到了彎道另一側既避風又不惹人眼目的一個凹進處,白裘烏髮的梅長蘇正面帶微笑地站在那裡,輕輕躬身施禮。

    周玄清瞇了瞇眼睛,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他一陣,攤開手中的玉蟬,問道:「這件玉蟬,是你的嗎?」

    「正是。」

    「你從何處得來?」

    「黎崇黎老先生所贈。」

    「黎崇是你什麼人?」

    「在下曾在黎老先生門下受教。」

    周玄清皺眉道:「黎兄當年以太傅之身,不拒平民,設教壇於宮牆之外,門下學生沒有一萬也有八千,自然是遍於天下。可是說到底,他最得意的也不過那麼幾人,老朽與他是學問之友,交情不濃卻深,故而這幾人我都認得,可是足下……老朽卻素未蒙面……」

    梅長蘇淡淡一笑:「我學藝不精,有累恩師盛名,且受教時日不長,老先生不認得我,也是自然而然的。」

    周玄清凝目看了他半晌,歎了一口氣,「算了,你有黎兄的信物,老朽自當幫忙,只是沒想到時隔數年,再見故友玉蟬,竟為的是朝中之事……黎兄當年被貶離京時,滿腔憂憤誓不回頭,老朽也不知此番上了朝堂,是不是真的合他的心意……」

    梅長蘇眸色安然,靜靜地道:「恩師當日獲罪,只為直言不平,反被衷腸所累。他明知有逆龍顏,仍言所欲言,百折而不悔,此方是治學大家的風骨。故而晚輩認為,所謂世事萬物,無處不道。隱於山林為道,彰於廟堂亦為道,只要其心至純,不作違心之論,不發妄悖之言,又何必執念於立身何處?」

    周玄清白眉輕揚,一雙本已垂老的眼眸突閃亮光,點頭道:「你雖受教時日不長,卻能察知他的根骨,看來他將這玉蟬留贈於你,也確是慧眼。不知你可明白黎兄身佩此蟬的寓意?」

    梅長蘇徐徐負手,微微揚起線條清瘐的下巴,漫聲吟道:「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周玄清輕輕地閉上眼睛,彷彿在沉澱心緒般良久無聲,而梅長蘇則是神色安寧,凝目天際不再啟唇。兩人立於冬日清寒之中寂寂無語,場面卻沒有絲毫的尷尬,仿若如此會面,只為默默地悵懷一下過去的某些歲月而已。

    「有生之年,能再見黎兄高足,於願足矣,」周玄清慢慢將掌中玉蟬放回到梅長蘇的手裡,低聲道,「老朽不知足下在京城有何風雲大業,唯願你勿忘爾師清譽,善加珍重。」

    梅長蘇滿面敬容地躬身道:「先生雅言,晚輩謹記。如此嚴寒季節,老先生不顧年邁,為舊友情誼冒雪出行,晚輩實在是感激莫名。」

    周玄清擺了擺手道:「見此玉蟬,不要說只是進城一趟,就算是讓老朽到邊塞一行,也不是什麼為難之事。如今足下托付之事已了,老朽也要回寺中清修了,就此別過吧。」

    梅長蘇忙抬手示意等候在數丈之外的那名中年護衛過來攙扶,同時欠身行禮道:「請老先生慢行。」

    周玄清「嗯」了一聲,由護衛扶著轉身走了幾步,突又凝步,回頭道:「黎兄當年有個心愛的弟子,雖是將門之後,性情飛揚,但卻是難得的聰穎慧黠,讀書萬卷,若你彼時也在,說不定可與他稱為一時雙璧。」

    梅長蘇蒼白的膚色在寒氣中顯得如冰雪一般,唇邊浮起清冷的笑容,輕聲道:「老先生抬愛了。如此人物,只恨晚輩無緣,未能親慕其風采。」

    「是啊,這個人……是再也見不到了……」周玄清慢慢說著,眸中湧起一抹悲愴之色,一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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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穆王府的車隊轆轆遠去,未幾便只餘一抹煙塵,在隆冬冷硬的空氣中漸淡漸沉。

    離開避風的巖壁,被前方谷地擠壓加速過的寒風立即擦地而來,將梅長蘇的滿頭烏髮吹得在空中翩飛翻捲。

    隨侍在旁的那名中年護衛立即走了過來,想為他把斗篷的頭兜戴上,卻被那雙冰涼的手輕輕推開。前方是一處舒緩的坡地,草痕早已掩於積雪之下,稀疏的幾棵樹零星散栽著,也是枯枝瑟瑟,分外蕭索。梅長蘇看著坡地那邊隱隱露出的一角衣裙,伸手撫開被風吹得貼在臉上的髮絲,快步沿坡地而上,一直走到最高處,方才慢慢凝住了腳步。

    寒枝殘雪之下,霓凰郡主迎風而立,一襲玉色披風獵獵作響,更顯出這位南境女帥不畏風寒的凜凜氣質。

    梅長蘇並沒有想到郡主會來,但既然她已經來了,他也沒有想過要避開。

    那曾經是他的小女孩,無論她現在是怎樣的威風赫赫,無論她的愛情已歸於何方,都不能改變當年最質樸純真的情誼,不能改變他對她所懷有的愧疚和憐惜。

    聽到梅長蘇的腳步聲,霓凰郡主側過俏麗的面龐,向他露出一個柔和的笑容。

    自那日武英殿外分手,兩人便再沒見過。可是該說的話早已托夏冬傳了過去,以霓凰的高傲性情,要麼是兩相決絕,要麼是默然等待,當不會如一般小兒女樣,猜疑多慮,糾纏追問。

    所以梅長蘇猜不透霓凰為什麼要特意趁此機會,出城來與自己見面。

    「蘇先生,好久不見,近來可安康?」第一句話,永遠是客套和寒暄,是令人倍感疏遠的禮數。

    「托郡主的福,一切還好。蘇某前不久新遷蝸居,收到貴府厚禮,卻一直未能登門致謝,還請不要見怪。」

    「先生客氣了。」霓凰邁步走近,掐雲的鹿皮小靴,束腰綠雲甲,整個人神采奕奕,英姿颯爽,彷彿來京後諸多煩惱委屈,都不曾有半點縈於她的心上。

    梅長蘇不由展顏而笑,讚道:「豪闊宏量,霽月光風,郡主可當此八字。「

    「怎比得先生才深似海?」霓凰朗朗一笑,「連周老先生都為你移駕,江左盟的實力,實在是深不可測。」

    「不過都是些江湖落拓之士,有緣相逢,才結成此盟罷了。」梅長蘇看了郡主一眼,不忍讓她先開口,自己直接將話題帶入重點,「我盟中以義為先,並不過分拘管下屬,所以……他不能來京城,並非有所禁令,確是事出有因……」

    「我並不想問這個,」霓凰坦然地迎視著他的眼睛,雙眸亮如晨星,「我知道他為什麼不能來。」

    「你知道?」梅長蘇略略有些意外,「你的意思是說……」

    「他當年遠赴雲南助我,殫精竭慮挽回危局,南境上下對他都欽敬莫名,所以儘管我們很快就看出他易了容,也沒有人試圖去刺探過他的真貌。」

    梅長蘇垂下了眼簾,心中已隱隱猜到了她接下來要講的話。

    「……後來我們漸生情意,可他卻總是想要逃避和拒絕,我問了他很多次,他都不肯說為什麼,直到最後,他被逼問得緊了,才讓我看了他的真實容貌。」

    「嗯……」梅長蘇神色淡淡,將手指收入了袖中,「看了之後呢?」

    「開始只是覺得面熟,多看幾眼,多想了一會兒,便想出了他是誰……」霓凰郡主的唇邊雖然一直保持著一抹微笑,但眼睛裡卻湧起痛苦的氣息,「他是你江左盟的人,你應該也知道他的真實名字,對嗎?」

    梅長蘇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是,我知道。」

    「那你說說看。」

    「聶澤,赤焰叛軍諸將之一,如果有人發現他還活著,他就是朝廷欽犯。」

    「那麼,」霓凰深深地看著他,眸色烈烈,「你吸納這樣一個人在江左盟,是真的想要收留庇護他,還是打算以後準備利用他?」

    梅長蘇緩緩向前走了幾步,扶住一棵半枯的老樹,慘然一笑:「我當然是要利用他,江左盟冒那麼大的危險收留朝廷欽犯,恐怕不是為了要積功德吧?」

    霓凰郡主柳眉一揚,粉面上突閃煞氣:「你此話可當真?」

    梅長蘇轉過頭來,黑幽幽的瞳孔烏亮如同寶石一般,穩穩地凝在郡主的臉上,「當真又如何?」

    「你若當真,我就一定要帶走聶澤,即使傾我穆王府全力,也要護他周全。這不僅僅是因為我自己對他的情意,更是為了報答他當初穩我南境危局,救我萬千將士的恩情。」

    一抹混雜著憂傷、感動、欣慰、悵惘的笑容浮起在梅長蘇的唇邊,他鎖住了霓凰的視線,輕輕搖了搖頭,「你是郡主,他是叛將,如何名正言順的結合?皇帝陛下怎麼會同意你下嫁給一個來歷不明的江湖浪子。更何況,既然你認得他,自然就有旁人認得他,你難道要讓他一輩子,就這樣易著容甚至毀了容呆在你的身邊嗎?」

    霓凰猛地咬住了下唇,將臉側向了一邊,倔強地不願讓人看到她脆弱的表情:「不這樣又能怎樣呢?自從我知道他是聶澤之後,我就明白我們的未來不會平順。我曾經希望他能假造一個身份參加這次擇婿比武,希望他一關一關地闖到我面前來,可是直到最後,他也沒有出現……有多少次我看著你,想要問你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卻又害怕他只是隱在江左盟裡藏身,而你並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人。直到後來你托夏冬姐送信,我才確認你是知道他的身份的,因為他連我們之間的事都告訴了你,應該對你就已經沒有任何隱瞞了。」

    「你說的沒錯,」梅長蘇的音調極其平穩,彷彿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魔力,「聶澤很信任我,他對我而言沒有秘密,而我對他也是一樣。我現在希望你也能同樣的信任我,我會盡我所能,讓你們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一起,可以在迎鳳樓上舉行你們的婚禮,沒有面具,沒有偽裝,用真實的名字,坦然地接受任何人的祝福……」

    「這怎麼可能?」霓凰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除非赤焰軍可以平反,否則這絕對只是一場無法實現的幻夢。」

    「事在人為,」梅長蘇冷冷道,「難道你相信赤焰軍真的是叛軍嗎?」

    霓凰後退了一步,香肩微微發顫,「我不知道……當時我還小……我只知道自己認識的那幾個人,是絕對不會背君叛國的……但現在說這個有意義嗎?鐵案已定,太子和譽王誰都不會給赤焰軍平反的,因為這樁舊案原本就是他們最得意的一個傑作啊!」

    「是的,太子和譽王誰也不會給赤焰軍平反,」梅長蘇的目光定定地投向前方,肌膚下似乎滲出了絲絲寒意,「但也沒人想過要指望他們。……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其實只有一條路好走。」

    霓凰的櫻唇劇烈地抖動了一下,面色乍白之後又突轉潮紅,一些原來模糊不清的東西漸漸從迷霧中顯現出輪廓,結論已經呼之欲出。

    「靖王……你……你想扶持的是靖王……」

    面對梅長蘇的默然不語,霓凰的腦中有一瞬間的空白。但畢竟是歷經沙場的女將軍,她只深吸了幾口氣,便快速地穩住了自己的情緒,鎮定了下來。

    「你說的對,的確只有靖王才能……」霓凰郡主抿住朱唇,在原地踱了幾步,「可是太難了……實在太難了,一個不小心,就是踏入死地,再也不能回頭。」

    「誰會想要回頭呢?」梅長蘇淡淡道,「以後你也許可以問問聶澤,他可曾有片刻想過回頭?」

    「聶澤他不一樣啊,他是赤焰舊人,是為了洗刷自己的冤屈,可是你……」霓凰梗了一下,彷彿突然間意識到了什麼,「你……你又是誰?你為什麼要為了赤焰軍的舊案,冒如此大的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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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當蘇哲最初在京城亮相時,許多人都曾經問過「這個人是誰」,問題的答案很快就被查了出來,原來蘇哲就是天下第一大幫江左盟的宗主梅長蘇。這個答案令大家非常滿意,似乎可以解釋很多東西,所以並沒有一個人再繼續追問:「那梅長蘇……他又是誰呢?」

    梅長蘇沒有想到第一個這樣問的人會是霓凰郡主。此時她的目光就像能扎透人體的劍一樣,炯炯地定在他的臉上,不放過他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堅持要等待親口的回答。

    是避口不言,還是更深的欺騙,實在讓人難以抉擇。

    梅長蘇的眉間有些疲憊,更有些滄桑,他緩緩地將頭轉向了一邊,彷彿想要避開郡主的探究似的,低聲道:「舊人。和聶澤一樣,都是劫後餘生的舊人。」

    霓凰晶眸如水,仍是牢牢盯住他毫不放鬆,「如果是赤焰舊部,為什麼我不認得你?」

    「赤焰軍男兒無數,你又何嘗全都記得?」

    「可是現在你是宗主,連聶澤都甘心在你之下,聽你號令。若說你當初是無名之輩,我卻不信。」

    「也許因為……我們現在所做的事與沙場無關吧……」梅長蘇唇邊浮起自嘲的笑,「聶澤不擅長做這些,何況認識他的人也多,不大方便。」

    霓凰定定地看了他良久,突然問道:「你認識林殊嗎?」

    梅長蘇垂下雙眸。既是赤焰舊人,又怎會不認識林殊,所以回答只能是:「認得。」

    「他是不是真的已經戰死?」

    「是。」

    「他戰死在哪裡?」

    「梅嶺。」

    「屍骨埋於何處?」

    「七萬男兒,天地為墓。」

    「連他的屍骨都沒有人收嗎?」霓凰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手指用力抓住身前的衣襟,「連一塊遺骸也找不到了嗎?」

    「戰事慘烈,屍骨如山,誰又認得出哪一個是林殊?」

    「是啊……」霓凰木然地點了點頭,「我知道慘烈的戰場是什麼樣子。古來沙場,又有幾人可以裹屍而還……」

    梅長蘇的視線,柔和地落在她的身上,「郡主若要祭他,何處青山不是英魂?」

    「你說的對,他不會在乎這個的,」霓凰喃喃自語了一句,突又抬起雙眸,眼鋒轉瞬間厲烈如刀,「可你若是赤焰舊人,當以少帥稱之,為何會直呼林殊之名?」

    梅長蘇神情微震,原本淺淡的嘴唇變得更加沒有血色。不知是因為隱瞞不住,還是原本就不忍再繼續隱瞞,他並沒有回答這句問話,反而將臉轉向了一邊。

    「當聶澤講到他的宗主時,敬愛之心昭昭可見,決不像你所說的大家只是分工不同,」霓凰執拗地又轉到他的正面,堅持要盯著他的眼睛,「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聶澤的痛苦會那麼深,就算我曾經是他戰死同袍的未婚妻,他也沒有必要像現在這樣掙扎逃避,除非……除非他知道……」

    「霓凰,」梅長蘇淡淡地打斷了她的話,「聶澤只是有一點鑽牛角尖。他慢慢會好的,你不要多心。」

    霓凰怔怔地看著他,面容甚是悲愴,寒風中呼出的白氣,似乎一團團地模糊了她的視線。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她突然一把抓起梅長蘇的右臂,用力扯開他腕間的束袖,將厚厚的裘皮衣袖向上猛推,一直推到了肘部。

    梅長蘇順從著她的擺佈,沒有抗拒,也沒有遮掩,只是那雙深邃如潭的眼眸,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淒涼。

    霓凰握緊他的手臂反反覆覆地仔細看了好幾遍,可裸露在外的整個部分都是光潔一片,沒發現任何可以稱之為標記的痕跡。

    呆呆地鬆開手,愣了好一陣兒,霓凰還是不甘心地又伸手扯開了梅長蘇的領口,認真察看他肩胛骨的部位。

    ……仍是肌膚光潔,無痕無印。

    年輕姑娘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順著臉頰,不停地向下滴落,給人的錯覺,就好像這淚滴立即會在凜冽的寒風中,被凍結成鮫人的珍珠。

    梅長蘇溫柔地注視著她,不能上前,不能安慰。隆冬的凜凜冰寒順著被拉開的袖口和扯松的衣領刺入皮膚深處,陰冷入骨,彷彿隨時準備直襲心臟,逼它驟停。

    「你很怕冷嗎?」霓凰看著他收緊披風的動作,輕聲問道。

    「是……我很怕冷……」

    「他以前從來不怕冷的,大家都說他是小火人,」霓凰面色蒼白,眼眸中水氣盈盈,「到底是怎麼樣殘忍的事,才能抹掉一個人身上的所有痕跡,才能讓一個火人變得那麼怕冷……」

    「霓凰……」梅長蘇的神情仍然是靜靜的,音調仍然是低低的,「看到的就已經足夠了,你不要再多加想像。有很多痛苦,都是因為控制不住自己的想像而產生的,你沒有必要面對它,更沒有必要承受它。林殊已經死了,你只要相信這個就行了……」

    「可是女人的感覺總是不講道理的,」霓凰凝望著他的臉,淚水落得又快又急,「就算什麼痕跡都沒有,我們也能知道……也許越是什麼都沒有,我才越是知道……林殊哥哥,對不起,我不再離開你了,我永遠都不再離開你了……」

    「傻孩子,」梅長蘇只覺得眼眶一陣陣的發燙,伸手將他的小女孩摟進了懷裡,「我知道你念著林殊哥哥,但那是不一樣的……已經錯過的歲月,和已經動過的心,都像是逝去的河水,永遠也無法倒流。我已經累了十二年,不想再看到身邊重要的人因為我的存在而痛苦,這樣我也可以輕鬆很多,你說是不是?」

    霓凰緊緊抱住他的腰,淚水浸濕了他胸前的衣襟。這十年來,她一直是別人的倚靠,是別人的支柱,面對著幼弟舊將,南境軍民,柔軟的腰身一刻也不能彎下,即使是聶澤,也不可能讓她完全放鬆。

    可唯有這個人,唯有這個懷抱,能夠讓她回到自己嬌憨柔軟的歲月,縱情地流淚,無所顧忌地撒嬌,沒有熱烈湧動的激情,沒有朝朝暮暮的相思,有的,只是如冬日陽光般暖暖又懶懶的信任,彷彿可以閉上眼睛,重新變回那個永遠無憂無慮,讓他背著四處奔跑的小女孩……

    拋開彼此的身份,拋開那樁由大人們訂下的婚約,林殊哥哥還是林殊哥哥,不管過去多少年,不管世事如何變遷,縱然有一天各尋各的愛情,各結各的佳侶,縱然將來兒女成行,鬢白齒松,林殊哥哥也依然是她的林殊哥哥。

    「霓凰,你聽我說,」梅長蘇靜靜地擁著她,輕柔地撫摸她的長髮,「你先不要問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有一天我會讓聶澤原原本本告訴你的,可是現在……你能不能聽我的話,乖乖回穆王府去,我們今天會面的事,不要跟任何人說,即使是夏冬和靖王也不可以。以後如果再相見,我還是蘇哲,你還是郡主,不要讓其他人看出異樣來,你做的到嗎?」

    霓凰用衣袖印去臉上的水跡,振作了一下精神,點點頭,「我知道,你現在要做的事很難,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梅長蘇微微笑著,伸手理順了她耳邊的亂髮,輕聲道:「清明之後,你就回雲南去吧,我會讓聶澤也過去,你們在那裡安靜地等我的消息,好不好?」

    「不行,」霓凰郡主柳眉輕揚,「你在京城勢單力薄,起碼我要留下來幫你……」

    「在雲南也有事情可以做的。」梅長蘇溫和地勸道,「需要你幫忙的時候,我一定會叫你,因為你不是局外人,我們要共同努力才行。」

    霓凰眼波輕動,沉吟了片刻,慢慢點了點頭,「那好……我回雲南可以牽制一些局面,也許確實比留在京城更有用。等我走後,穆王府在京城的所有力量,你都可以隨意調派。」

    梅長蘇眸中露出笑意,讚道:「這些年你實在是歷練了,果斷慧敏,思路清晰,朝局脈絡把握得也很準。有你穩定南方,我在京城也省心不少。」

    霓凰看著他素白清減的容顏和閒淡安寧的微笑,心中突然甚覺酸楚,又不想再惹他難過,自己勉強忍了下去,語調微顫地道:「林殊哥哥,你要小心……」

    梅長蘇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從懷中摸出一方素巾,撥開旁邊地上積雪表面的一層,抓了幾把下面乾淨的雪握成冰塊,用素巾包了敷在霓凰的眼睛上,柔聲道,「你是威震三軍的女將軍,不能腫著眼睛回去哦……」

    霓凰破頤一笑,接過冰包輕壓著輪流冷敷兩隻眼睛,方纔的鬱鬱悲淒略略疏散了一些,又見梅長蘇將抓過雪的手指縮回袖中煨著,嘴唇也有些微微的發青發白,不由擔心地道:「林殊哥哥,你這麼冷,還是先坐你的馬車回城去吧。我在這裡等一會兒,等小青送完周老先生回來,我的眼睛也差不多好了。你放心,不會讓那小子發現的。」

    「要是連穆青都能發現,那還了得。」梅長蘇刻意輕鬆地玩笑了一句,也確實有些抵禦不住身上越來越重的寒意,便又隨便叮囑了霓凰幾句,轉身走下坡地。

    一直遠遠站在坡地窪處的護衛立即迎上前,看見他的手勢,心領神會地跑去叫車伕把停靠在較遠路邊的馬車趕了過來,放下腳凳,扶他上車。

    梅長蘇靠住車轅,回頭又向坡地的方向看了一眼,見霓凰舉起手中的冰包向他揮動,忙也抬手回應。

    馬車隨即輕輕搖晃,開始啟動向前,厚重的車簾放下,擋住了外面的山谷的朔風,也隔開了凰郡主的視線。

    梅長蘇只覺得胸口湧起冰針般的刺痛感,再難強力抑制,抬袖摀住嘴一陣咳嗽,好容易平息下來時,雪白的銀裘袖口已暈染了一抹深紅。

    「宗主!」護衛驚呼了一聲,過來扶住他的身體。

    「沒事,」梅長蘇淡淡地一笑,「天氣太冷,回去給我燒點熱水,暖一暖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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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朝堂論辯大勝太子後,越妃復位帶給譽王的煩躁已一掃而光。興奮之餘,以馭下恩厚著稱的這位皇子當然要立即嘉獎功臣,別的不說,對那位隱在幕後不顯山不露水,只派人送了一封書信過府的梅長蘇,就應該有所表示。

    最初譽王是派人送去了幾箱黃金白銀,綾羅錦緞,可是這批禮連蘇宅的門都沒有進得成,就原樣帶封條地給退了回來,說是沒地方放,不要。

    譽王自知糊塗,人家是清高名士嘛,當然不要毫無美感的黃白孔方,所以立即改正,第二天親自選購了名店名家出品的珠寶珍玩,件件都是獨家精品,價值不菲,可送去不一會兒還是如數抬了回來,說是沒地方擺,不要。

    譽王一看珠寶也不喜歡,果然書生是要玩雅的,於是立即從府裡收集的古畫字幅裡挑了好幾幅忍痛割愛,命人第三次送了過去。遺憾的是這次回來的速度一點也不比前兩次慢,人家禮貌地回話說,沒地方掛,不要。

    這第三次退禮時秦般若恰好在譽王的身邊,她以袖掩面,悄悄笑了一下,被譽王眼角瞟見,本來他心裡就正不自在,所以立即問道:「你笑什麼?」

    秦般若星眸輕閃,歎息道:「殿下安排禮品的本事,實在是不如王妃,折騰了這些日子,禮品還沒進過門,難道您不知要投其所好嗎?」

    「可是這人深居簡出的,本王哪裡知道他喜歡什麼?我府裡也不是有成箱成箱的黎崇手稿啊……怎麼,看你這表情,你知道?」

    秦般若綻出春花一笑,悠然道:「再高深的人,只要小心地分析他素日的言行,總能推究出一些東西來。我來準備禮品,包管這次可以進門。」

    譽王知道秦般若一向心思細膩,慧眼善察纖絲微塵,當下放手讓她去做。第二天,秦般若就準備好了若干新巧的玩具,比如可以走路的鴨子,會轉圈的貓什麼的,俱是機關好手設計製作,市面上無售的玩意兒,裝箱後送了過去。

    果然,這次的禮箱順利進了門,被開了箱,玩具拿出來給了飛流,少年很高興地在後院玩了起來。梅長蘇親自寫了回執,雖然只有廖廖數字,但那好歹也是封致謝信。

    譽王接到回執,心中甚是意外,不由誇讚了般若幾句。

    秦般若臉上倒沒什麼特別得意的表情,淺淺含笑道:「這也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投其所好罷了。如果確實不知道他喜歡什麼,就只能轉而觀察他身邊最得他看重的那個人。蘇哲帶著的這位少年,雖然名為護衛,實際上卻一直如他幼弟般受到寵愛,要討一個孩子的歡喜,自然比揣摸蘇哲的心思容易得多了。」

    譽王笑道:「還是你們女人心細,這樣的事府裡其他人恐怕都想不到呢。」

    秦般若卻收了面上笑容,歎道:「但對蘇哲本人,我們瞭解的還是太少。若不能察知他心中確實想要的是什麼,殿下日後又如何能調得動他呢?」

    「你說的正是本王憂慮之處。蘇哲如此奇才,本王實在是一日比一日更看重他,可他的心思也未免太深了些,總是讓人覺得……他雖然已在為本王籌謀行動,但要說已得他忠心,怕還不是那麼回事……」

    「但若他是那些一召即來、只求依附殿下謀得富貴榮華之人,他也不是麒麟之才了,」秦般若嫣然一笑,「如何得人、用人,這是殿下您的長處,般若實在不敢妄言。」

    「可是刺探情報供我參考,就是你的長處了,」譽王微微靠近香腮,在她耳邊低聲道,「你多留心,關於梅長蘇的一切情況,無論是多麼久遠的事,本王都要知道。」

    般若斂衽一禮,見譽王隨即起身披上披風,忙問道:「殿下要出門嗎?」

    「去蘇府。」

    秦般若一怔,神色略有不解。

    「你那份禮雖好,」譽王深深地看了這位才女一眼,笑了笑,「但畢竟還是太輕了些。博他一笑可以,但要讓他記在心裡,那卻不夠。」

    秦般若星眸一顫,頓時明白過來,垂首欠身道:「殿下果然是真龍心思,般若自愧不如。」

    譽王伸手扶住她,溫言道:「不必如此。本王要親自走一趟,也不單單只為補禮。聽去蘇府的人回報,蘇哲似乎是受了些風寒,身體不適。本王原就應該去探探病的。」

    「如此請殿下慢行,般若也應該回去了。」

    「那就一起走好了。」譽王調笑道,「能與美人多呆一刻也是好的。」

    秦般若一笑不答,也起身披上大氅。兩人並肩一起走出書房,一路上言笑晏晏,談得甚是高興,不料在經過梅園時,竟意外地遇上了譽王妃。

    「見過王爺。」譽王妃將手裡捧的青花鬼臉小甕交給侍女,自己上前一步行禮。

    「你在這裡做什麼?」譽王一面扶起她,一面左右看了看。

    「王爺不是最愛用梅花雪水烹製大紅袍茶嗎?昨夜新雪,今晨初陽,我想趕在雪融之前,多集些花蕊間的香雪,替王爺留存。」譽王妃柔聲回答著,又向一旁屈膝見禮的秦般若微笑點頭致意。

    譽王見她一雙纖纖玉手因為執筆在梅蕊間掃雪而凍得有些發紅,不由心中微動憐意,伸手渥在自己掌中,輕聲道:「這些事情交給丫頭們做就行了,你又何必親自來。」

    「丫頭們總歸不夠細心,我怕她們弄的不潔淨,攪了茶意,反讓王爺不快。」譽王妃唇邊漾著溫柔的笑容,眼波輕轉,見譽王是一副外出的打扮,忙又道,「王爺和秦姑娘有要事出門嗎?不要在這裡耽擱了,我已集了好幾甕,也差不多夠了。」

    「我出去探一個朋友的病,秦姑娘是回樓裡去,」譽王不知為什麼,竟向她解釋了一句,「這裡風寒,你早些回房。快過年了,你可生不得病。」

    王妃柔順地依從,命侍女將雪甕都收撿好,又伸手重新把譽王的披風帶子理了理,低低道,「我這就回房了,王爺和秦姑娘慢走。」

    王不甚自然地應了一聲,看著她轉身迤邐而去,自己再與秦般若繼續前行時,莫名其妙地就有些不太想說話了。

    到了府門前各自分手,從遇到譽王妃後就一直退後幾步的秦般若仍是神色如常,上前先送譽王上轎後,方才回身登上了自己的暖轎,正要出發,王府大門裡突然跑出個小丫頭,手裡抱著個青花小甕,叫道:「秦姑娘留步!」

    秦般若忙命住轎,掀開轎簾探出身來:「什麼事?」

    「王妃娘娘說,今年的新雪,請姑娘也嘗嘗。」

    秦般若心中微微一怔,但那張姣如春花的面龐上卻依然雲淡風輕,嬌笑道:「這可是王妃親手集的梅花雪,怎麼敢當?煩勞姐姐回稟王妃,般若生受了,改日備了回禮,般若必親至王妃駕前致謝。」

    小丫頭眨著眼睛,也不知記下了沒有,只將那小甕遞過來,便甩甩辮子跑回府門裡去了。

    秦般若捧著小甕,手指輕輕在冰涼的甕身上劃弄了幾下,臉上也沒多大的情緒起伏,只有一雙盈盈秋水微凝了片刻,便放下暖簾,吩咐道:「起轎吧。」

    譽王趕到蘇府時,梅長蘇小睡方起,看樣子有些虛弱慵懶,接待這位貴客時的禮數也不似往日周全,只客套了廖廖數語,便默默地端茶啜飲。譽王既然是來探病的,也知他身體狀態不好,當然沒有見怪的道理,溫言問候了幾句,提出要薦宮中的御醫來為他診治。

    「不過有些鼻塞聲重的時感罷了,喝些薑湯草藥就能治好,何須麻煩御醫?」梅長蘇靠在滿是軟枕厚裘的躺椅上,兩隻眼睛半睜半閉,「還驚動殿下親來探候,實在讓蘇某過意不去。」

    「先生才真是客氣呢。近來屢蒙先生指點,本王實在是獲益非淺,若說重禮答謝,先生又不愛身外之物,只恨本王滿腔謝意,竟無從表達。」譽王謙和地道,「近來天寒地凍,是大意不得的節候,先生身體不好,府裡還是該請個良醫住下,隨時為先生調理才是。」

    梅長蘇將臉側了過來,笑道:「多謝殿下關心。還真讓殿下說准了,我們盟里長老昨天指派了位晏大夫過來,年紀一大把卻比我硬朗許多,又囉嗦又愛管人,殿下沒看見我被裹成這樣捆在這裡嗎?」

    譽王看了看他被包得嚴實的樣子,也不禁一笑道:「貴屬對先生真是關愛有加。」

    梅長蘇笑而無語,眼光飄飄地掃向窗外。譽王隨他的視線看過去,飛流正在空院的雪場上縱躍,時不時地用腳尖去撥弄一隻搖搖擺擺十分笨拙的木製鴨子。在少年身後的甬道上,府裡的其他僕從正在忙碌穿梭。譽王想起進來時看到滿院已整修一新,到處有人掛燈籠貼桃符,角門邊還有送菜蔬魚肉以及其他年貨的板車停著,不由心裡有些微微的迷惑。

    這個蘇哲,倒還真是一副要在京裡過起日子來的架式呢。

    正要再說話,院中的飛流突然閃身而起,下一瞬間他的手裡已捉了個二十來歲男僕打扮的人,拖倒在雪地上。

    「飛流放手,那是來找譽王殿下的人……」一個中年人隨後趕了過來大叫。

    這時譽王也認出了自己府裡的長隨,眉間一跳,心裡湧起一陣不好的預感。

    會是什麼要緊的事,竟讓他們追到這裡來找自己?

    轉念間那長隨已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撲到地上叩頭,卻又因為喘氣太急而說不出話來。

    「你鎮定點,哪裡就急死了?」譽王看了梅長蘇一眼,覺得有些丟臉,斥道,「誰派你來的?」

    「王……王妃……」

    「王妃?」譽王是深知自己這位正妻一向行事端重,當不是小題大做的人,不由猛地站了起來,「宮裡出事了麼?」

    「王妃派小的來找王爺,」那長隨嚥了嚥唾沫,喘定了一些,「請王爺立即進宮,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突然病倒了!」

    譽王全身一震,心裡頓時極為發慌,身子晃了晃,幾乎沒有站穩,抓住那長隨欲待追問,想來在這人嘴裡也問不出什麼東西來,又一把丟開他,匆匆回身向梅長蘇招呼了一聲:「先生休息,本王有要事先告辭了!」連回應也來不及聽,疾步便向院外奔去,他的隨身侍從們忙追在後面,將狐皮大氅給他披在肩上。

    「皇后病了?這個時候……」梅長蘇微微蹙起雙眉,表情也有些意外,沉思了一會兒,揚聲叫道,「黎大哥在外面嗎?」

    「宗主,」那名中年護衛出現在門口,「您有吩咐?」

    「十三先生那裡的童路到了嗎?」

    「他跟送菜的車一起來的,到了有一陣了,因為譽王進來,所以他留在外院等候。」

    「麻煩你帶他進來。」

    「是。」

    梅長蘇向後仰在軟枕上,閉上了眼睛,思緒有些煩雜。

    童路這邊帶來的新消息應該不會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可是宮裡……沒想到還會再起波瀾。不知皇后是真的病了,還是另有隱情?若是真病,五天之內能痊癒嗎?如果皇后的病到時未好,那祭禮上何人能夠代她?

    因為資料不足,梅長蘇難得有些頭疼,兩頰火熱起來,伸手按了按額角,又並不很燙,只是暈沉沉的,思路不清。

    自己這場病,來的也有些不是時候啊……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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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12:5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九章
    沒過多久,黎綱便帶著一個二十多歲的漢子進來,那年輕人一身粗布麻衣,莊稼漢的打扮,生得眉目開闊,很是健壯,來到梅長蘇面前便抱拳行禮,道:「童路拜見宗主。」

    童路原本就是務農之人,因妹妹被惡霸看中,家遭橫禍,幸為江左盟所救,現在老母弱妹都在廊州,他本人因為資質聰明,性情堅韌,幾年前被梅長蘇看中,派到了金陵。十三先生在樂界畢竟名聲顯著,不好常來常往,所以伶俐可靠的童路便是最佳的傳信之人,幾乎每隔一天都要以送菜之名來蘇府一趟。

    「辛苦了,坐著說話。」梅長蘇輕輕抬了抬手,「牢裡有新的動向嗎?」

    「是,」童路口齒便捷地道,「他們已經找到了合適的人。由齊敏手下最心腹的一個叫吳小乙的班頭一手經辦。人現在就關在吳小乙的家裡,確有七八分長得像何文新,只是瘦些,現在正好酒好肉調理著。何文新在牢裡到底吃了些苦頭,面容也不似以前那樣白胖,到時候人頭落地,只怕能夠瞞得過去。文遠伯萬萬沒想過他們有這手,再加上他本來對何文新也不是特別熟悉,即便是要來現場觀斬,也是看不出什麼破綻的。」

    「嗯,」梅長蘇沉吟了一下道,「那個吳小乙,替死者的家屬,牢裡的獄卒,全都要盯緊,但切不可被人察覺。何文新被替換出牢後,會立即被送出京城避禍,到時千萬不可跟丟了。」

    「是。「

    「刑部以前暗換死囚的舊案,查出了幾個?」

    「已查出七樁能拿到人證物證的。」

    「再繼續努力,務必要掌握到最要害的證人。」

    「是。」

    「告訴宮羽要留心秦般若,不能讓她察覺到有人在追查刑部舊案。」

    「是。」

    說了這些話,梅長蘇覺得眼前微微發黑,忙閉目調息了一下。吏部刑部,暫且還可以讓他們過個好年,明春行刑之日,方會上演好戲,只希望到時這個不爭氣的身體,千萬不要出狀況才好。

    「宗主……」童路見他面色發白,十分地擔心,小聲問道,「要叫晏大夫過來嗎?」

    「不用……晏大夫只會讓我吃補藥,」梅長蘇笑了笑,「沒事的。十三先生還有別的事要告訴我嗎?」

    「有。從運河青舵和腳行幫那邊得來的消息,近幾個月來,有不同的貨主通過不同的途徑陸陸續續從雜貨中夾帶火藥運送入京,雖然每次的量都不大,但積起來怕也有兩百斤了。腳行的兄弟們暫時都裝作沒發現一樣,只暗暗通報了十三先生,現在先生尚在追查這些貨主之間是否有聯繫,等有了進一步的消息,再向宗主稟報。」

    「大批量的火藥?」梅長蘇皺了皺眉,「與江南霹靂堂有關嗎?」

    「目前還沒發現有什麼關聯。」

    「這些火藥入京後存在何處?」

    童路頭一低,面有愧色,「收貨人實在太小心,也太狡猾了,轉了幾手後,我們居然追丟了……」

    梅長蘇不由坐直了身子:「也就是說,這批火藥現在下落不明?」

    「是……火藥之事,看來像是江湖紛爭,應與我們無關,所以原本十三先生不想驚動宗主的。但現在火藥的去向不明,會用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宗主你又常在京城裡四處走動,我們怕萬一……」

    「京城這麼大,哪裡有這麼倒霉的?」梅長蘇不由一笑,「你們留心查看好了,但也不必過於擔心。」

    路應了一聲,從懷裡摸了半天,摸出一隻手掌般大小的靈貂來,那小東西擺著尾巴,歪著頭看見梅長蘇,攸地鑽進了他的懷裡。

    「你把小靈帶來做什麼?」

    「這個……宮羽姑娘說,小靈這幾天要跟著宗主。」童路低著頭道,「它對火藥最敏感,有一點點味道就會不停地亂動,宗主帶著它,不管去什麼地方,宮姑娘也放心些。」

    梅長蘇搖頭失笑,但也知他們都是一片好心,看童路的神情,想必也因為追失火藥一事被宮羽罵得奇慘,不忍再讓他為難,便點頭道:「也好,小靈很乖,就留幾天好了。」

    童路的臉上立即展開笑容,一抱拳道:「謝宗主!」

    「謝我什麼?」梅長蘇好笑地擺了擺手,「好了,你也早些回去,跟十三先生……還有宮羽姑娘說,我的病已經好的七七八八,他們可以停止跟廊州那邊告狀了……」

    「呃……」童路臉上陣青陣白,「我們沒有……」

    梅長蘇聽也不聽,閉起眼睛已開始養神,童路不敢多說,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偷偷吐了一下舌頭。

    小靈眨著黑豆似的小眼睛,爬啊爬的爬到梅長蘇肩上,用小爪子撓了撓他的耳垂,好半天沒有得到回應,悶悶地又爬回他的衣襟裡窩著睡覺了。

    兩隻手指突然伸了過來,一下子捏住了小靈的耳朵,將它拎在空中,小東西猝不及防,嚇得身子拚命扭動,兩隻小肥腿交替蹬著,發出「吱吱」的碎碎叫聲。

    梅長蘇睜開眼睛,溫言道:「飛流,什麼事?」

    「那三個!」

    「哦,」梅長蘇揉了揉兩邊太陽穴,振作了一下精神,「你去帶他們進來吧。」

    「好!」飛流一鬆手,小靈從半空中直跌在梅長蘇的肚子上,雖然不會受傷,卻受驚非小,委屈地蜷成一團,嗚嗚低叫著不敢動彈。

    「好了,不怕,飛流喜歡你而已……」梅長蘇笑著撫摸了它一會兒,才重新放回暖暖的懷裡,「你晚上跟飛流一起睡好不好?」

    幸而小靈聽不懂他的話,仍是眨著黑珠小眼,沒有被嚇暈過去。

    這時階前響起腳步聲,輕重不一,節奏也不一樣,就如同他們各自的性格那般迥異。

    「蘇兄,你好些了嗎?」進來第一個開口的人當然是言豫津,「我帶了幾筐最新從嶺南運來的柑橘,生病時嘴裡覺得苦,吃那個最舒服了。」

    「你別這麼吵,」蕭景睿皺著眉推了他一把,再看看梅長蘇蒼白的面色,擔心地道,「蘇兄不要起來,坐著就好,這個節氣犯病不是小事,大夫的藥效驗嗎?」

    「都好的差不多了,難為你們過來看我。」梅長蘇微笑道,「快來坐吧,好久沒跟你們聊過了。」

    三人走近幾步,在旁邊的椅子上各自落坐。小靈突然在衣襟裡亂動起來,小爪子抓來抓去的,梅長蘇不禁心中一動。

    「溫泉泡著真是舒服,蘇兄也該去試試,對身體很有好處的。」言豫津一邊說著,一邊從袖中拿了幾個柑橘放在桌上,「那幾筐他們搬到後面去了,我順便先拿幾個過來你嘗嘗,這個皮薄,又很好剝,汁多味甜,蘇兄一定喜歡,我準備明天春天在自己院子裡也栽幾棵……」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謝弼白了他一眼,「你讀過書沒有?要真栽在你家裡,說不定結出來的是苦瓜……」

    蕭景睿與梅長蘇一起笑了出來,後者伸出手拿過一個柑橘,放在鼻間輕輕嗅了一下,清新酸甜的氣息,帶著點霜露的冷意,細察之下,竟還有幾絲淡淡的硝磺之味。

    梅長蘇隱隱推測到了一些緣由。

    「這橘子很新鮮啊,居然還是從嶺南運過來的?一定是走的官船吧?」

    「對啊,是嶺南府直髮過來的官船,走富江,中途不需要停檢,當然比漕運的船要快些,這種柑橘京裡的官貴之家都喜歡,整整十船,沒有多久就分完了。」

    「是這樣啊……真是承你厚情了。」梅長蘇口中客套,心中卻快速思考著。原來不止是運河和腳行,居然連官船都能偷偷混雜著搭進火藥,普遍的江湖紛爭,只怕做不到這一點……

    小靈還在胸口動著,梅長蘇伸手安撫地拍弄著它,大概因為火藥的味道只是沾惹上的,並不濃烈,它最終安靜了下來,呼呼睡著了。

    「蘇兄手冷嗎?要不我來幫你剝吧?」蕭景睿見梅長蘇拿著那個柑橘,半天沒有動作,體貼地問道。

    「……哦,不必了,豫津說的對,這個皮很好剝的,」梅長蘇忙剝開金黃色的外皮,將微帶白筋的橘瓣放進嘴裡,一咬,涼涼的汁液便滲滿口腔,果然酸甜適口,味道極是甘爽。

    「好吃吧?」言豫津也朝嘴裡塞了幾瓣,「身子烤得暖暖的來吃這個,真是無上的享受啊。」

    「你看你,人家蘇兄才吃一口,你倒開始吃第二個了。」謝弼笑道,「你是不是打算把一筐都吃完了再回去?」

    「好吃嘛。」言豫津毫不在乎他的嘲笑,轉向梅長蘇,「蘇兄喜歡的話,我回去再多送些過來。」

    「這就夠了,我們人不多,大部分都是只愛吃肉的。不過飛流最愛吃柑橘,我先替他謝謝你。」

    言豫津左右看看,「飛流剛還在呢,又不見了?」

    「大概到後面玩去了。」梅長蘇看著這位國舅公子,心頭突然一動,用很自然的語調仿若順口說起般道,「你今天怎麼會有空來看我?皇后娘娘也生了病,你不去宮裡探望請安?」

    「皇后娘娘病了?」言豫津的驚訝表情看起來確實不是裝的,「不會吧,我昨天才進過宮,見到她還好好的,怎麼今天就病了?」

    「可能也是受了風寒吧,」梅長蘇淡淡一笑,「天氣這麼冷,夜裡稍稍失蓋些,就會染上寒氣。不過宮裡那麼多人侍候照顧,娘娘的病體一定無憂。」

    「喔……」言豫津向外看了看天色,「現在太晚了,明天再去請安吧。如果確實病得重了,我再稟告爹爹叫他回來一趟。」

    「怎麼?國舅爺不在京裡?」

    「到城外道觀打醮去了。我爹現在是兩耳不聞紅塵事,只想著求仙問道煉丹,要是沒我這個兒子拖著,他一定把家裡改成道觀。」言豫津無奈地抱怨著,「不過也有好處啦,就是沒人管我,自由自在的。除了前一陣子我爹突發奇想要把我塞進龍禁尉裡當差以外,平時倒也沒怎麼操心我的前程。」

    「像你這種世家少爺,本來就不用操心前程,」謝弼道,「不過你爹倒是真的越來越像方外之人了,一年到頭,連宮裡都沒見他進去過幾次,皇后娘娘怎麼也不過問?」

    「不知道……」言豫津歪著頭想了想,「他們兄妹一向不親近你也清楚啊,我爹喜歡清修嘛,如果不是宗祠在京城要照管,他應該會想要住到山裡去呢。」

    蕭景睿也道:「要不是你們長得像,誰會看得出你們是父子啊?言伯伯清淡無為,如閒雲野鶴一般,可你卻是個哪裡熱鬧哪裡湊的惹事精,別說沒半分野鶴的氣質,倒更像只野貓。」

    「是,你蕭大公子有氣質,」言豫津聳聳肩道,「我是野貓,你是乖乖的家貓好不好?」

    梅長蘇忍不住笑出聲來,「好久沒聽你們拌嘴,還真是親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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