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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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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海宴] 瑯琊榜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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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06:0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這個!」一隻大大的橢圓形水梨遞到眼前,看起來飽滿潤澤,十分可口的樣子。

    「為什麼要給我這隻?」梅長蘇笑微微地,逗著眼前的少年。

    「最大!」

    「最大的給蘇哥哥吃嗎?」

    「嗯!」

    梅長蘇視線輕輕一斜,看見坐在一旁的蒙摯正在舉杯喝水,暗暗一笑,故意又問道:「飛流,你告訴蘇哥哥,這只梨是什麼顏色的?」

    「深白色!」

    蒙摯「撲」地噴出剛喝進嘴裡的一大口水,一邊嗆咳著一邊瞪著飛流:「深……深什麼色?」

    飛流哼了一聲,根本不理他,扭過頭去。

    「其實我們飛流,才是最會造詞的一個人呢。」梅長蘇的目光中漾著暖暖的溫情,軟柔地撫摸了一下飛流的頭髮,後者彷彿能感受到他的關愛一般,依了過去,再次遞上手中的水梨。

    「飛流,這個現在不能吃呢,」梅長蘇微笑道,「這個是凍梨哦……」

    「凍梨……」

    「就是凍起來,讓它可以保存久一點,不過要吃的時候呢,就一定要先解凍,否則咬不動哦。」

    飛流睜大了眼睛,看看左手的梨,再看看右手的梨,最後舉起較小的那個咬了一口,頓時呆住。

    「咬不動吧?」蒙摯這時已恢復了高手的風度,湊過來道,「要泡在水裡解凍,軟了才能吃。」

    飛流對這句話消化了片刻之後,立即就消失了蹤影。

    「其實那個梨不能算是最大的,」蒙摯搖頭感慨道,「現在皇城裡最大的圓形物體,應該是京兆府尹高昇的頭吧?」

    梅長蘇不禁一笑,「蒙大哥說話有趣,那位高大人就算沒遇到這些棘手的事,他的頭也該比水梨大吧?」

    蒙摯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你還說呢,給人家弄那麼頭疼的兩件案子去,自己倒這般清閒。我看你逗飛流的樣子,就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壞。」

    兩人現在所在的位置,是城南一處清雅別緻的茶莊,雖然臨街,卻並不喧鬧,每一間茶室都是單間竹屋,佈置得甚是有品。

    自從枯井藏屍案報官之後,全金陵的人就都知道了兩件事。一,蘭園井裡有屍體;二,新冒出來的名人蘇哲想要買一處園子。

    蘭園荒敗殘破,又是兇案現場,當然不能住了,所以蘇哲應該還需要再買一處新的宅院。於是不管是想趁機結交的,還是確實是好心推薦的,或者是真的想出售房產的,總之各方來請他去看看園子的邀約一時不斷,讓人應接不暇。不過既然還住在謝府,這些麻煩事當然大半由謝弼擋了,梅長蘇除了去看過雲南穆氏和夏冬推薦過來的宅院外,今天是第三次出門。

    「你覺得我選的這個宅子怎麼樣?」蒙摯靠近了一點,問道。

    梅長蘇徐徐回眸看了他一眼:「難不成你還真打算把那宅子賣給我?」

    蒙摯玩笑道:「雖然有點上趕著結交紅人的感覺,但你還真給我面子,肯隨我出門一看。」

    「你蒙大統領是何等份量,憑是什麼人,也不敢不給你面子啊。你看今天我接受你的邀約,謝弼顯然覺得那是理所應當的,如果我拒絕你,他反而會驚奇吧?」梅長蘇淡淡一笑,「更何況我在京城最初那點名氣,還不全靠你和飛流那一戰打出來的?雖然那次不是我安排的,但也算有意外的效果。」

    「飛流那孩子確是奇才,幾日不見,他好像又有進益了。聽說他前不久還擊敗了夏冬?」

    長蘇隨口應了一聲,彷彿渾不在意,「這孩子心靜,自然易與武道有共嗚。不過他畢竟還小,內力不夠精純,真遇上像你這樣的純陽高手,還是難免要吃虧。」

    「有什麼關係,他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修練呢。」蒙摯敲著茶杯,第二次問道:「你覺得我選的宅子怎麼樣?」

    梅長蘇想了一下,道:「看得出是你選的。「

    「說話不要這麼毒哦,我雖然不懂那些樓台池閣,但我知道你的心思,所以才費盡周折,替你找到這處住所的,你還不領情。」

    「我就是這個意思,」梅長蘇目光溫潤地看著他,「蒙大哥,果然是你最懂我想要什麼。」

    蒙摯雖然本有些沾沾自喜的邀功意味,但被他這樣直接的一謝,反而有些訕訕的,抓了抓頭道:「我也知道那宅院裡的景致確實差了些……」

    「園景是要重新翻改,否則人家會奇怪我怎麼千挑萬選挑到這樣一處宅院。不過有那一個好處,頂十處勝景。蒙大哥,真是難為你費心。」

    「也沒有怎麼特意費心啦,」蒙摯不好意思地道,「我也是在周圍瞎轉悠的時候發現的,這宅子後牆跟靖王府的後牆只隔數丈之地,因為中間是地溝陰渠,沒有道理,四面又都是樹林環植,加上兩家的主門朝著不同的街道開口,感覺上兩所宅子甚至不在一個街區,的確不太容易發現兩家居然隔得這麼近。小殊,你手下不是有專擅縱地術的人嗎?等你搬進去後,就在你的後院與靖王的後院之間挖一條密道,這裡就算你們平素沒有公開交往,他也可以夜裡偷偷從密道過去跟你私會……」

    梅長蘇無力地看著這位大梁第一高手,哭笑不得地道:「雖然是好主意,但你能不能不要學飛流那樣用詞?什麼叫私會?」

    「差不多的意思……」蒙摯想了一下又問道,「你現在還不打算明確表態嗎?上次郡主的事情,太子遲早會知道是你一手破壞掉的。他可不是什麼有器量的人,說不準會對你採取什麼報復手段,我看你還是先假意順從一下譽王這邊,縱然不稀罕他的蔭護,至少也不必兩面受敵吧?」

    「放心,他們現在都忙,都還顧不得來收拾我。」梅長蘇面上浮起清冷的笑容,「有道是只防不攻是絕對的敗著,既然譽王已經借枯井案咬住了戶部尚書樓之敬,太子就必然要死盯著何文新的案子不放。我想……何敬中一定會想辦法把他兒子的殺人案提到刑部去審吧。」

    「刑部可是譽王的天下,太子盯得住嗎?」

    「譽王是佔了上風沒錯,但何文新這案子實在是太明目張膽了,文遠伯發著狠呢,刑部要動手腳,難免會有一番周折。」

    「你當然是最高興看到他們互相撕斗了。」蒙摯見梅長蘇將手縮進袖中,忙推了個手爐過去,「不過就算何文新被太子盯死了,那到底不是何敬中本人,於譽王而言,並無多大損失啊。」

    梅長蘇唇邊突然漾起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輕聲道:「若他知道如何約束部屬適可而止的話,何文新此案的確也還傷不了他什麼……他目前最大的軟肋,還是在慶國公柏業身上。」

    蒙摯一擊大腿,道:「說到這個,我還正想請教你呢。我想夏冬回京,多半已經收齊了不少證據,怎麼這侵地案到現在連一個泡兒都沒有,你說皇上到底在想什麼呢?」

    「他在想……這個侵地案,到底由誰來主辦……」

    「啊?」

    梅長蘇將手掌翻轉過來,貼在手爐取暖,面上的表情淡淡的,仿若在閒話家常:「皇上要辦侵地案,主要是為了近來權貴隨意兼併土地之風日盛,有礙國本。但這麼大個案子,該交到誰的手裡主辦,卻是個難題。我想,他就是尚未決定好主審人選,才會遲遲沒有動靜的。」

    蒙摯身為禁軍統領,當然不是一個單純粗豪之人,細想了一下,點頭道:「沒錯,懸鏡司只管查案,沒有審結之權,這案子太大,只能交由中書省、御史台和廷尉府三司會審……可是……」

    梅長蘇冷笑道:「皇帝陛下心裡明鏡似的,三司會審,如果沒有一個既中立、又鎮得住的人在上面壓著,好好一個侵地案,立時便會變成一場黨爭,皇上借查此案立威警戒的初衷就達不到了。」

    蒙摯皺了皺眉,歎道:「難怪皇上遲遲不決,這事確實難辦。」

    梅長蘇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所以要靠你替皇上解憂了。」

    「我?」蒙摯吃了一驚,「我能有什麼好辦法?」

    「辦法自然是有的。」梅長蘇懷抱暖爐向後一靠,唇角輕佻,「你可以向皇上推薦一個人。」

    「誰?」

    「靖王。」

    蒙摯猛地站了起來,「你說什麼?」

    「要壓得住三司的人,哪個朝臣都不行,只能靠皇族。讓太子去,這案子會誅連得不可收拾,讓譽王去,絕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靖王遠離朝政中心多年,為人又剛直,讓他來審這個案子,那才真正能達到皇上想辦這個案子的目的。」

    「可是對靖王而言,不是會因此得罪人嗎?」

    「要進入這個圈子,怎麼可能不得罪人?關鍵是值不值得。」梅長蘇的聲音又輕又冷,「恰到好處地辦結這個案子,一來可得民心,二來可以立威,三則彰顯才幹。何況得罪一些人,就必然會得到另一些人的。永遠站在遠處,是沒有人能看到他的存在的……」

    蒙摯怔怔地看了他半天,才緩緩吐出一口氣道:「你拿定了主意,自然是不會錯的。這世上本就沒有萬全的事,我想你定是已經一步步設想好了。可是萬一皇上不同意呢?」

    「他會同意的。」

    「這麼肯定?」

    「因為他沒有更好的選擇了。」梅長蘇抿緊了嘴角,嚥下已滑到唇邊的一聲歎息。

    除了別無選擇以外,其實還有另一個理由。那就是梁帝並不疼愛靖王,他不會過多地為靖王考慮接下這個差使後將要面臨的困難和後果,所以反而更容易做出決定。

    而對於靖王而言,這卻是他正式踏上不歸之路的第一步。

    邁出後,就再也不能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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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06:2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與蒙摯這番交談,雖然還是有很多話咽在口中沒有說,但梅長蘇已有些神思倦怠,懨懨地伏在桌上小憩了片刻。飛流進來時見他一動不動地趴著,頓時大驚,正想閃身過去查看,蒙摯因為不想讓他吵醒梅長蘇而伸手攔阻了一下,立即便惹惱了這個少年,一道掌影劈來,蒙摯也只好被迫接著,兩人閃電般過了幾招,動靜雖然不大,但氣虛淺眠的梅長蘇早已被驚醒,無奈地又坐直了身子。

    「蘇哥哥!」飛流立即丟開蒙摯奔了過去,倒讓這位禁軍大統領一陣心驚。

    梅長蘇向少年露出笑容,伸手接過他從袖袋中摸出遞來的水梨,抬眼見蒙摯神情怔仲,不禁問道:「蒙大哥,怎麼了?」

    蒙摯仔細地看了飛流一眼,道:「雖然我未盡全力,也不會傷他,但明明在交手之中,他卻能立即退出,而且身法流暢,毫無可以趁機進襲的漏洞,氣息也未見任何波動,實在令人驚詫。」

    梅長蘇不懷好意地嘲笑道:「心驚肉跳了吧?當心你這大梁第一高手的名頭,遲早被我家飛流奪去。」

    「這個還早,還早,」蒙摯豪氣一湧,放聲笑道,「我不敢小看這個孩子,卻也不會怕他。知道世上還有這樣的武功存在,於我也大有助益。不過看他身法招式,十分奇詭陰毒,怎麼內息中卻有舒陽之象呢?」

    「他原來習的心法過於傷身,強行練成後雖然威力兇猛,卻會損折壽數。所以現在改習一種熙日訣,可化他體內陰毒之氣。」梅長辦簡單解釋道。

    雖然他說得輕鬆,但蒙摯卻知一個人要重新改修心法是必須毀之而後立的事,想來飛流定然受過幾乎奪命的重傷,才能這樣置於死地而後生,而那熙日訣名字雖然陌生,可是從飛流所練的功效來看,也必定是極高級的內功心法,不知是何人傳于飛流的。不過像這樣神奇的武學定然牽扯到一些不為人知的江湖隱秘,故而儘管與梅長蘇關係親厚,但蒙摯分毫也沒有想過要深入探聽,只是細細回想著飛流方纔的內力性質,自己暗暗琢磨。

    「吃!」飛流雖然知道這兩人是在談自己,但卻沒有興趣仔細去聽,見蘇哥哥只咬了那水梨一口就停了手,便扯著他的袖子又催了一句。

    梅長蘇朝他溫和地笑了笑,低下頭一口一口慢慢地吃著那個水梨,蒙摯見他吃的香甜,也笑著逗飛流道:「我是客人哦,不給我吃一個?」

    飛流猶豫了一下,他其實是很不喜歡這個自己打不過的大叔的,但看蘇哥哥待他的態度,卻也明白這個是自己人,想了想還是沒辦法,冷著臉從袖袋裡又摸了一隻梨出來,拋了過去。

    蒙摯一把接住咬了一口,不由愣了一下,但在看到梅長蘇含笑的眼神後,又若無其事地大口吃了起來。

    鄰近的竹屋裡這時傳來一縷悠悠笛聲,婉轉清揚,令人心緒如洗。飛流在樂聲中身形一閃,如同無翼之鳥一般飄出了窗口,又縱躍入樹冠之間。

    「這孩子,大概是拿水煮著解凍的吧,」蒙摯拎著已啃得差不多的梨核,搖頭歎到,「水梨本來就不甜,被他這一煮,跟嚼嫩木頭一樣。」

    梅長蘇卻似沒聽見他說話一般,將身子倚靠在青竹絲纏編的竹椅上,眼瞼微微垂著,靜靜地聆聽經風而來愈見清幽的笛聲,直至一曲終了,方長歎一聲道:「我入得京來,為的是龍爭虎鬥,搏一方寬闊天地,十三叔此曲過哀了。」

    蒙摯眉睫方動,相隔兩道竹籬的鄰屋已走出一個清瘦的老者,一身青衫,襯著竹林深中漾出的朦朦霧氣,給人一種看不清的感覺。來到這邊屋外,卻先不進屋,而是撩衣跪倒在階前,沉聲道:「十三再見小主人,思及過往,心中悲慼,不想擾了小主人心緒,實在該死。」

    梅長蘇眸中也微露懷念之色,低低道:「十三叔當知我心,此時不願受禮,快請進來。」

    老者神色哀肅,起身進門,看著梅長蘇削瘦清瘐的形容,鬚髮皆顫,顯然是激動不已。

    蒙摯當日曾是赤焰舊屬,知道林殊母親身邊有位御封樂師,他在金陵供職多年,也聽過妙音坊制曲奇人十三先生的名頭,但卻從來沒有把這兩人聯繫起來過,此時見到此情此景,心中悟然之餘,也自是震撼。

    梅長蘇平靜了一下心情,抬手示意十三走近幾步,仰首對蒙摯道:「蒙大哥,這位十三先生是我林府舊人,日後在金陵城內,還靠你這大統領多多關照。」

    蒙摯明白他的意思,點了點頭道:「妙音坊對吧?我會注意照應的。」

    「那就先多謝了,」梅長蘇輕笑一聲,「蒙大哥出來的也久了,我們接下來要商量些作奸犯科的事,大統領不妨避一避嫌?」

    蒙摯哼了一聲,道:「我偏要聽你的機密,你待怎樣?」

    梅長蘇慢慢垂下頭去,良久無語,半晌後方道:「必要的時候,我利用起你的力量是毫不客氣的,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希望你只幫我做些沒有風險的事情,畢竟你得到現在的地位也實在不易……」

    蒙摯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要聽實話麼?」

    「蒙大哥……」

    「我確是很看重自己現在的地位和身份,若你不回來,這些對我來說還算重要,」蒙摯目光堅定,如鐵鑄般分毫不動,「可是小殊,既然你已回來,現在再撇也撇不清了。」

    梅長蘇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眸中已清平如水,甚至不再多看蒙摯一眼,轉頭對十三先生道:「十三叔,我傳訊給你查的事情,你已查清了麼?」

    「是,」十三先生恭聲道,「紅袖招的秦般若,是三十年前滅國的滑族末代公主所收的徒兒,在譽王幕中甚得信任。十三已查出共有十五位朝臣的姬妾都是她的手下,這是名單……她的情報網也甚是縝密,不過宮羽已成功在她的網中安插進了我們的人手,只要小主人下令,十三有信心可以摧毀她的勢力。」

    蒙摯皺眉道:「通過內闈來監控朝臣,譽王的花樣還真比太子多。」

    「你以為太子少麼?」梅少蘇瞥了他一眼,又轉頭道,「秦般若你們先不要動她,有些信息我不方便直接傳給譽王,還要麻煩她代勞呢。你回去跟宮羽商量一下,我這裡有兩份重要情報,你們想辦法讓她查獲。」

    「請小主人示下。」

    「一,懸鏡使夏冬在回京路上被人追殺,人皆以為是慶國公指使,其實不然。那些死士殺手受雇於天泉山莊,由莊主卓鼎風直接指派。二,進京告狀那對老夫婦,明明年老體衰,居然還能躲過豪族僱人追殺,一路逃亡過四州之地,進入江左界內,這並非是因為他們好運遇到了一位義士,而是還另有人暗中保護。」梅長蘇稍稍停頓,抿緊了嘴角,「這些背後確保他們能夠入京遞狀的人,也是受遣於天泉山莊。」

    「啊?」旁聽的蒙摯一頭霧水,明知不該多口,還是忍不住問道,「這怎麼回事啊?」

    「單看這兩條相互矛盾的情報,是容易讓人糊塗,」梅長蘇笑道,「我來解釋給你聽。一提到天泉山莊卓家,你會想到朝中的誰?」

    「當然是寧國侯謝玉。這兩家共有一個兒子後,交情好的不得了。」

    「卓鼎風本是江湖人,他插手這件事,必定是受謝玉之托。你想,謝玉通過卓家護送一對苦主入京狀告慶國公,感覺是不是很奇怪?」

    蒙摯沉吟著道:「是啊……雖然謝玉表面中立,但他那世子謝弼分明是在為譽王效力,謝家怎麼會送人入京狀告譽王甚為倚重的慶國公呢?除非……」蒙摯倒吸一口氣,心中突然一亮,「除非謝玉實際上是太子的人!」

    梅長蘇微笑道:「濱州侵地案並不難查,就算換個平庸的人去也一樣很容易查清。可惜皇上偏偏派了夏冬。結果她不僅查明了侵地案的始末,甚至還在無意中查到了暗中護送那老夫婦入京的是卓鼎風派來的人。跟你一樣,她當然立即聯想到了謝家,也當然立即意識到謝玉實際上已是太子的羽翼。可這時謝玉還很想保持現在腳踏兩隻船的大好局面,為了不讓譽王知道他在侵地案中所扮演的角色,只好破釜沉舟,想搶在夏冬回京之前滅口。」

    蒙摯眉關緊鎖,歎道:「其實他根本不必如此的……」

    「沒錯,其實他根本不必如此,」梅長蘇眸色深沉,「因為懸鏡使一向不直接涉入黨爭,夏冬就算知道了,她也不會說出來……謝玉自己捲身其中,當局者迷,竟然一時沒有看透……」

    「夏冬現在知道謝玉是暗殺她的幕後人嗎?」

    「知道……」

    「又是你想辦法告訴她的吧?」蒙摯嘿嘿一笑。

    「就算我不提醒,她自己也會查清的。」

    「真是奇怪,既然夏冬知道是謝玉想要殺人滅口,怎麼她回京這麼久,還是半個字也沒有吐露?這可不像她那個火辣辣不肯吃虧的脾氣啊。」

    梅長蘇輕歎一聲,幽幽道:「我本來也希望由她說出來,後來細細一想,才明白她為何閉口不言……」

    「你知道原因?」

    「當年聶鋒戰死,護送他的殘屍回京交給夏冬的人就是謝玉……為了這份人情,夏冬必會原諒他一次……」

    蒙摯胸口悶悶的一痛,當年慘烈的結局雖然他知道,但具體情形到底是怎樣,他卻一直不清楚,也一直不敢問,此時聽梅長蘇提起聶鋒,雖然那口氣淡淡的,他的表情也甚是平靜,但蒙摯不知道為什麼,卻覺得沒來由地一陣心悸,彷彿是透過了那層薄薄的肌膚,窺見了地獄猙獰的一角,灼灼的影像一晃,便不敢再看。

    「既然夏冬不肯說,那就我來說好了,」梅長蘇依然靜靜地繼續,似乎沒有情緒的起落,「謝玉左右逢源的日子實在舒服,可惜就要結束了。既然他選擇了太子,那我就要讓譽王知道,在他所要對付的敵人中,還有這樣一位不能放過的朝廷柱石……」

    蒙摯重重地點了點頭,「這個謝玉,實在是心機深沉。不過小殊,你單單只放這兩條情報出去,譽王想得明白嗎?」

    「你放心,」梅長蘇淺淺一笑,「那位秦姑娘聰慧無雙,心思細密,最是擅長利用少量情報分析出最切實的結論,這兩條情報對她來說已經足夠了。可惜她選了譽王實現自己的野心,否則倒真是一個難得的人才。」

    「還說呢,她再聰慧,如今還不是被你算計?」

    梅長蘇搖頭道:「她在明,我在暗,縱然一時佔了勝場,我也不敢太過托大。」說著又轉頭叮囑一直在旁肅手靜聽的十三先生道:「你們放出情報時也要小心,內容的多少還有放出的時機都很重要,秦般若極是精明,切不可大意。」

    三先生俯首道,「十三定不辱命。」

    長蘇微露疲色,站起身來,「如果有什麼事,按老方法聯繫我。十三叔請回吧。」

    十三先生躬身施禮,退後幾步,又想起什麼似的停了一下,從懷中摸出一個繡花荷包,雙手遞上道:「小主人到這京師虎狼之地,一定睡不安穩,這是宮羽花了數月時間調配出來的安眠香,知我今天進見小主人,便托我帶來,請小主人不要嫌棄她一番心意,睡前焚上一片,能得一好夢。」

    梅長蘇靜靜地站立了片刻,素白的面容上看不出什麼波動,但默然片刻後,他還是慢慢伸出手接過了那荷包,看也不看地籠進了袖中,淡淡道:「好,替我謝宮羽一聲。」

    十三先生再次施禮,退出了竹屋,很快就消失在了竹林迷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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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離開竹海茶莊後,蒙摯與梅長蘇兩人與出門時一樣,一個乘坐青布小轎,一個騎著棗紅駿馬,後面隨從著幾名禁軍護衛和兩個謝弼派來的家僕,一行人避開熙攘的主街人流,揀安靜的偏道回程。在剛剛走出小巷,來到一處十字交叉的大街口時,禁軍大統領手下的一名騎尉奔來,稟告說皇帝陛下傳召。蒙摯聞言剛一猶豫,梅長蘇已掀開小轎側簾道:「承蒙大統領的厚情,既是陛下相召,不敢耽擱,就在此處道別,改日蘇某再上門致謝。」

    「蘇先生客氣了。」蒙摯拱拱手,回身吩咐隨從的禁軍護衛們小心護送蘇哲回謝府,自己道了聲再會,撥馬向宮城方向奔去。

    奔出數個坊區之後,蒙摯突然想起值房內用來更換的那套官服腰帶上的佩玉昨日脫落,雖然不很顯眼,但既然要面聖,儀容整齊是很重要的,便放緩馬速,準備命傳信的騎尉繞到統領府去取一圍新的腰帶,可是一回頭,卻發現四周根本沒有那人的影子,心中登時疑雲大生,再一細想,那騎尉的臉雖然乍一看是自己常見的屬下沒錯,但他來傳信時一直跪伏於地,只說了兩三句話,根本沒有細細辯認,現在思來,竟大有可能是旁人假冒的。

    這道調自己入宮的聖命如果是假的,只要一進宮門就能被揭穿,所以對方的目的顯然不是為了騙自己去做什麼,而只是想要調虎離山而已。

    念及此處,蒙摯不由心頭一沉,匆匆忙忙撥轉馬頭,向著來時路飛奔而去,一路上揚鞭催馬,運起內力遙遙呼喝行人閃開,只恨不能肋生雙翅,盼著梅長蘇不要有什麼意外。

    奔到分手的那個十字街口時,這裡早已人跡杳杳,由於不遠處有兩條分岔口都可以通往謝府,蒙摯停了下來,馬身連接迴旋了幾圈,也無法決定,正在心下茫然之際,突然有幾聲隱隱的呼叱傳來,被他靈敏的耳力捕捉到。在快速地判斷出了方位和距離後,蒙摯縱身從馬鞍上躍起,直掠上旁邊平房的屋脊,足尖數點之下,身形如離弦之箭般飛射向前,片刻之後便趕到了混戰的現場,掃過去第一眼,登時又驚又怒。

    只見梅長蘇所乘的小轎倒在路邊,轎頂已被擊成粉碎,轎夫和隨從們橫七豎八地四處倒著,不知是昏迷還是死了,連自己留下來的那幾個護衛中也不例外,街道正中飛流正在與一個黃衫人激烈交手,掌風劍氣仿若凌厲有形般,旋成一團暴烈的氣場,這些護衛們根本無法加入助戰。

    蒙摯無暇細看,眼睛立即四處掃尋了一圈,但沒有發現梅長蘇的身影,憂急之下,大喝一聲直撲下來,一記如烈灸狂焰般的「光瀑掌」劈向當場,打算與飛流一起將對方擒下。誰知這一掌擊出,雖然確實將對方攻擊得急速後退避讓,但沒想到飛流卻大不高興,立即調轉方向,翻掌運力想要抵擋。

    「是我!」蒙摯知道此時要是與飛流交上了手,那才是平白給了敵手逃走的機會,可是飛流智力單純,在判斷上有誤差,一時也來不及多說,提氣躍起,想翻到另一邊去,擋住那黃衫人的去路。

    飛流見他收手,也不糾纏,轉過攻勢又向那黃衫人連出數掌。他在這電火石火的剎那接連改變了兩次交手對象,但過程卻流轉自然,氣息間毫無凝滯之感,黃衫人不由連連「咦」了兩聲。

    此時蒙摯已移步換位,正想再次加入戰團,突聽旁邊輕輕的一聲呼喚:「蒙大哥……」,轉頭看時,竟是梅長蘇站在側前方街沿房簷下,正向他招手,一愣之下再看看那個位置,恰好是自己剛才立足的那間房脊的下方,立時明白是因為視角被足下屋簷所阻的關係,才沒有在第一時間發現梅長蘇的身影。

    掠身過去抓住梅長蘇的手腕一探,再週身上下看了一遍,見他雖然臉色如雪玉一般,但並未受新傷,這才長吁一口氣,放下心來。

    「飛流暫時無妨,你先別插手。」梅長蘇的目光凝重地鎖在街心酣鬥的兩人身上,口中低低地說了一句。

    「你沒事就好。飛流的身手,我放心……」蒙摯剛答了半句,語音突然斷掉。適才情急,他一出手後黃衫人立即後退,故而未能注意到對方實力如何,現在細看了幾眼,不由心驚。

    依飛流現在的身手,早已躋身十大高手之列,其深淺不可測量,連懸鏡使夏冬都敗在他的手下,即便是自己這號稱大梁第一高手的人與這少年交手,都要打點起十分精神,不敢多加懈怠大意。沒想到這個容貌木然的黃衫人,竟能在飛流全力施為下,還佔著上風。

    梅長蘇默默看了片刻,一皺眉,心中已有判斷,轉頭與蒙摯交換了一下眼神,從對方的目光中知道他的結論也與自己一致,於是踏前一步,揚聲道:「拓跋將軍,你遠來是客,切磋兩招便可了。現蒙摯大人在此,不妨停手,大家找個地方聊聊可好?」

    那黃衫人被他叫破姓名,又聽得剛才向自己發出至強一掌的人就是蒙摯,心知再打下去,便是擊敗了這無名的少年高手,自己也討不了好去,只得錯掌後躍,退出了戰團。飛流也已聽到梅長蘇說話,故而並不進逼,只是以犀利陰寒的目光緊緊盯著黃衫人不放。

    因為知道眼前這人是琅琊高手榜上排名第三的超一流高手,蒙摯有意走在了前面,將梅長蘇擋在身後,拱手為禮道:「拓跋將軍,貴國使團已離京多日,怎麼將軍這個時候反而賞光蒞臨了?」

    拓跋昊默然站立,因為他臉上戴著易容面具,也看不到他表情為何,片刻冷場後,他抱拳還了一禮,道:「敝國使團在貴國鎩羽而歸,敝國四皇子親自挑選的勇士百里奇也受了這位蘇先生的教訓,迄今還失蹤在外,下落不明,我再不來看看,那才真是顏面無存。」

    梅長蘇聞言笑道:「莫非將軍此來,是想替百里勇士教訓我一下出出氣?那可真是太冤枉了,我當初也是百般推辭,無奈君命難違,貴國的大使又出言相激,這才勉為其難耍了些小手段。還請將軍海量原宥才是。」

    拓跋昊冷哼一聲:「百里奇的武功,在他出發時我是測試過的。所以未來之前,我也道你是術士之流,耍弄手段取勝,不過今日一戰……」他目光微轉看了飛流一眼,「能有這樣的高手在你身邊當個無名護衛,想必確有過人之處。」

    梅長蘇苦笑道:「飛流還小,哪裡是拓跋將軍的對手。我若有過人之處,也不至於被將軍一劍劈碎轎頂,那般狼狽地逃開了……」

    蒙摯聽他這樣說,臉色立時陰沉了幾分,道:「拓拔將軍未經照會,來我大梁國都中隨意攻擊我國客卿,是何道理?」

    拓跋昊哽了一下,顯然有些難以回答。他自持武功高絕,暗中潛入大梁京都想要看看以稚子逼得百里奇告敗失蹤的蘇哲到底是何等人物,原本的打算並非想要真的傷人,不過是試探一下深淺就走,誰知蘇哲身邊有飛流這樣的高手,被纏鬥住了,接下來連大梁第一高手蒙摯都出現了,結果不僅沒有走成,身份也被識破,落了如今這般尷尷尬尬,不好解釋的處境。

    不過雖然理虧,拓跋昊卻不想示弱,何況琅琊高手榜上他排第三,蒙摯排第二,可兩人卻從未當面交過手,實在想不明白琅琊閣主是憑什麼定的這個次序,心裡早就有些不服氣,現在反正已經被人捉了個現行,倒還不如趁機鬥上一場,也勝過勉強的辯解。當下提劍在胸,語氣冷傲地道:「這裡是蒙大人的地盤,我有什麼好說的,動手吧!」

    梅長蘇本想阻止,但眉眼輕動間,旋即又改變了主意,轉身退到較遠的地方觀戰。飛流跟在他身邊,神情雖冷淡,但雙眸深處卻有一絲興奮。

    琅琊高手榜的榜眼和探花在大梁京都的一條街巷內交手,這消息要是傳出去,管保半個江湖的人都會削尖了腦袋擠進來看,而不來的另外一半,是知道自己再削得尖也擠不進來的。可惜這件事發生的太過突然,現在再去發佈消息收門票已經來不及了,因此能大飽眼福的,就只有施施然站在一旁的梅長蘇與飛流。

    昔日北燕權臣坐大,慕容皇族被迫禪讓江山。拓跋家主於禪讓大典上一擊成功,刺殺了權臣,其時滿殿兵馬,唯有他一劍光寒,逢魔殺魔,遇佛殺佛,一身血衣扶慕容氏復位。自此後拓跋氏穩立北燕劍宗之首,歷代家主無一不是絕世高手。

    比起拓跋昊那傳奇般的家史,蒙摯的名氣就要樸實得多了。他內外功夫皆習自少林,武功毫無神秘機巧之處,全靠一拳一腳拼到了現在的地位。與拓跋昊適才和飛流之間以快拼快的交手不同,蒙摯的一招一式似乎都使得過於清晰穩重,彷彿拓跋昊已連刺了數十劍,他才慢慢揮過一掌。然而快慢殊途,卻又殊途同歸,拓跋昊的劍快得像是連成了一張光網,蒙摯的慢卻又凝然不動成了一堵厚牆。光網與厚牆兩相激撞,撞出的是只有在這兩大絕世高手間才能激盪出的耀目火花。

    作為親眼目睹這場巔峰之戰的少數幾個觀戰者之一,梅長蘇顯然不夠珍惜這個機會,眼神飄飄的,有些分神的樣子,時不時還會低下頭來沉思一下,根本沒有認真去看,直到那團劍風掌影從中爆裂開來,兩個人各自向後翻躍了數步,再次凝神對立後,他才想起要盡觀眾的義務,急忙鼓掌叫好。

    表面上看,這一戰似乎尚未分出勝負,還應該再繼續打上一陣才對。但當梅長蘇一邊笑稱「精彩」一邊走上前時,蒙摯卻沒有提醒他回到原處去,反而就勢收起了一身的勁氣,好像是趁機想要給這一戰畫上終止符一樣。拓跋昊的表情全在易容面具之下,看不出端倪,但因為面具輕薄精巧,還是可以注意到他狠狠地咬了咬牙,眼白有些發紅。不過最終他也按捺住了自己的情緒,將手中寶劍入鞘,冷冷地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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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拓跋翰海劍,果然鋒似大漠炙風,勢如滄海橫流,」蒙摯表情認真地讚了一句,但語聲隨即又轉為冷洌,「不過我之前所提的問題,拓跋將軍還是必須要回答。你來到敝國帝都,到底意欲何為?」

    拓跋昊冰寒的目光在梅長蘇臉上掃了一下,道:「我國求親使團善意而來,卻有一名勇士無端失蹤,貴國又幾時給過我們解釋?」

    「你說那百里奇?」蒙摯雖然心裡明白百里奇失蹤的真相,但面上卻不露分毫,「他自己身上長著腳,走到哪裡去了我們怎麼會知道?拓跋將軍如果覺得自己有權利向敝國問罪,為何不遞交國書,明著來問?」

    「哼,你們大梁人素來狡言善辯,問之無益。我不過是想來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竟能逼得百里奇無顏再回故國罷了。」

    梅長蘇一哂道:「拓跋將軍看人,都是憑空躍出,劈開人家轎頂來看的麼?」

    拓跋昊傲然道:「我從不為已經做過的事情後悔,既然得罪了蘇先生,你們想要怎麼辦,明說好了。」

    「我們當然是……」蒙摯正準備說當然是要先把人扣下再說,突然感覺到梅長蘇暗暗在自己腰上捏了一把,虧得他反應快,立即改口道:「當然是被你攻擊的蘇先生說怎麼辦就怎麼辦了……」

    聽到這麼離奇的說法,拓跋昊不由有些訝然,視線忍不住再一次飄向了梅長蘇。無論是從身份地位,還是年齡資歷上來看,現場能做主的都應該是蒙摯才對,難道這個蘇哲在大梁國中地位如此超然,竟能讓禁軍大統領都俯身聽命?

    「大統領又在給我出難題了,」梅長蘇一看就知道拓跋昊在驚訝什麼,不由笑了笑,但神情卻很輕鬆,「拓跋將軍方才一劍劈來,只擊碎了轎頂,卻沒有傷人,對這些隨從們也手下留情,未出殺招,顯然並無意想要興風作浪。不過百里奇之事,我等確不知情,若他自己刻意要走,將軍一時半會兒又怎麼查得出來?」

    拓跋昊不是笨人,立即明白了梅長蘇言下之意。他找上蘇哲,不過是為了北燕的顏面,並不是非要把百里奇的下落查清才肯罷休,於是順著台階就下來了,道:「蘇先生既說不知情,我也沒有不信之理。請兩位放心,我會立即離開金陵,十日之內返回敝國,中途絕不停留。」

    「好!」蒙摯沉聲道,「我相信拓跋將軍是一言九鼎之人。既如此,你我就此分手,後會有期!」

    雖然梅長蘇已表露出放他離去之意,但拓跋昊還是沒料到蒙摯竟答應的這般乾脆,原來打算還要經歷一番惡鬥的準備沒了用處,反而呆了呆。不過他心中深知身份暴露的自己決不宜再在金陵城內多留半刻,一愣之下又迅即反應過來,抱了抱拳,不待對方再說第二句,轉身一個縱躍,便消失了身影。

    待到從氣息上感覺到北燕高手真的已遠去後,蒙摯俯身檢查了一下傷者,見他們只是暈迷,並無大礙,這才轉身將梅長蘇拉到一邊,輕聲問道:「為什麼要放他走?」

    梅長蘇瞟了他一眼,「大統領有把握生擒他?」

    「這個……恐怕要苦戰……不過他也說了,這裡是我的地盤,又不是江湖決鬥,我也沒必要非跟他單打獨鬥吧?」

    「抓到了又能怎樣?」梅長蘇淡淡道,「殺了他,還是一直囚著他?」

    蒙摯似沒有想過後續處置的問題,有些躊躇。

    「他是北燕神策上將,燕帝的愛婿,無論是殺是辱,燕帝和拓跋家主都不會善罷甘休。屆時為了一個拓跋昊,若是導致兩國紛爭,邊境不安,誰會被調去鎮守呢?」梅長蘇歎了一口氣道,「總不會是太子或譽王吧?」

    「啊,」蒙摯明白了過來,「沒錯,這個時候,當然不能讓靖王被調出去領兵……」

    梅長蘇遙望著拓跋昊離去的方向,眸色中隱隱湧起風雷之氣,薄唇輕抿,冷冷道:「以前沒交過手,不知他用兵如何,他日騰出空來,有得是機會與他較量。」

    「不錯,」蒙摯也笑道,「與此人交手甚是過癮,到時別忘了讓我給你打前鋒哦。」

    梅長蘇跟著一笑,凌厲之氣瞬間消失,又恢復了月白風清的樣子,轉頭問道:「你不是奉召入宮了嗎?怎麼又想起回來看看?」

    「那個騎尉是假的,路上被我識破,察覺出是調虎離山之計,所以趕緊追了過來,幸好你沒有事……」

    「假的?」梅長蘇兩道長長的秀眉一皺。

    「是啊,易容術還真不錯,扮成我相熟的下屬模樣,所以一開始才騙過了我,沒有起疑。若不是半路我湊巧想起一件事交給他辦,只怕要到了宮門才知有詐。」

    梅長蘇緩緩邁步向前走了一段,把兩隻手的指尖放在一起,一面搓弄著一面沉思。片刻後,他回過頭來,語調堅定地道:「蒙大哥,你馬上進宮,向皇帝陛下稟報今天見到拓跋昊之事。」

    「啊?為什麼?不是已經放他走了嗎?」

    「就是因為已經放他走了,所以你才要進宮,既是稟報,也算是請罪。」梅長蘇黑幽幽的雙眸深不見底,「因為你若不說,很快就會就有人向皇帝陛下奏報你私縱他國重臣出入京都了。」

    「怎麼會?難道那拓跋昊如此不小心,竟還被其他人識破了行蹤?」蒙摯有些吃驚,「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蒙大哥,你是不是以為那個假冒的騎尉,是拓跋昊派來引開你的?」

    「難道不是?」蒙摯細細一想,逐漸瞭然。既知道皇帝經常有這種臨時召見的習慣,又知道禁軍府負責傳報聖命的是哪些人,還能夠模仿出那人的面容和行為舉止,以至於一開始把自己都騙倒的人,絕對是對金陵各方人馬十分瞭解並有所掌握的人,而決非拓跋昊這種偷偷溜進來沒幾天的外來者。拓跋昊能打聽到蘇哲今天出門,並在他回程路上埋伏等候就已經很不簡單了。

    梅長蘇看他神情,已知他明白了過來,又道:「我所能推測的,便是有人意圖趁我出門時下手,只是忌憚你在旁邊,所以設計調開了你。沒想到拓跋昊從中橫插進來,打亂了他們的計劃,還沒等他們應變而動,你又識破假象趕了回來。所以自始至終,這些人都未敢輕易露面。不過就算他們沒有靠近,拓跋昊的翰海劍法也太驚人了,我們不能冒險賭他們什麼都沒察覺。所以你必須要趕在前面,主動向陛下提及此事。」

    「嗯,」蒙摯摸著生滿胡茬兒的下巴,點著頭,「陛下現在還無意與北燕交惡,就像你說的,真要公開把拓跋昊抓捕起來,朝廷反而不好處理。逼他快些離開金陵其實是最省心的方法,陛下應該不會怪我擅做主張。」

    「那也要你立即回稟清楚了才行。若是暗中放了,說也不說,皇上得知必會起疑,」梅少蘇推了推他的胳膊,「別耽擱了,快走吧。」

    「可是這裡……」

    「差不多都該醒了,我和飛流守一會兒,然後自己回去。」

    「這可不行,萬一想要暗中對你下手的那批人還沒撤走怎麼辦?」

    梅長蘇有些好笑地瞅了他一眼,低聲道:「大統領,你真當我在這金陵城裡,就只能靠你保護了?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蒙摯愣了愣,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他一向不是拖泥帶水的人,梅長蘇這樣一說,他便不再婆婆媽媽,道了聲「再會」,便飛身離去。

    梅長蘇帶著飛流檢視了一下地上的人,命少年在他們的某些穴位上點了幾指。拓跋昊並不想在大梁的國都裡真正傷人,下手極有分寸,未幾就全都甦醒了過來。這裡離謝府已不算太遠,梅長蘇不讓人重新雇轎,由飛流扶著借力,自己步行,到了府門前,再把蒙摯的手下全都打發了回去。

    好端端出去,這樣子回來,謝弼盯著那頂沒了蓋子的小轎發了好一陣呆,才想起來追問梅長蘇到底出了什麼事。

    若說今天調走蒙摯準備下手的那些人,不用查也知道跟太子脫不了關係。畢竟來到金陵之後,認真講起來得罪的只有太子派系的人,譽王那邊還夢想著能延攬到麒麟才子呢,應該不至於這麼快就下死手。想必是太子終於得知了自己在郡主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已斷絕了招他入東宮的希望,這才進行到了「得不到就要毀掉」的步驟。

    即是太子的手筆,就一定與謝玉相關,說不定謝府那些轎夫行走的路線都是事先設定好的,否則那個假騎尉也不會如此順利地就在偌大的金陵城裡順利找到蒙摯。不過看著謝弼焦急詢問的樣子,和他聽自己簡單敘述時的反應,這個年輕人倒像是真的一點也不知道有關襲擊的計劃。而且通過這一向對謝弼的觀察,梅長蘇幾乎已經可以肯定,以譽王的精明,之所以從來沒有懷疑過謝弼並非他這方的人,就是因為這位寧國世子是真的以為父親默許他效忠譽王,所以言行舉止並無作偽。換一句話說,謝弼根本不知道父親是在利用他腳踩兩隻船,以求得將來最穩靠的結果。

    想到謝玉竟然深沉至此,連自己最寵愛的兒子都要加以利用,梅長蘇心中生出絲絲寒意,在面對謝弼的追問時,也因同情而顯得十分溫和。

    「真的沒什麼線索可以查出是什麼人幹的嗎?」謝弼並不知眼前的蘇兄這一番心思,他只是很認真地在思考著,「一個人都沒有擒住嗎?」

    「蒙大統領出手,誰敢停留?自然全都嚇跑了。」梅長蘇慵慵地一笑,「讓他去查吧,我不想操這個心。」

    「可這明明是衝著你來的啊,」謝弼急道,「要不我去告訴譽王殿下,請他……」

    「不用。」梅長蘇深深看了謝弼一眼,按住了他,「無頭公案,查之無益,終究也不能把主使人怎麼著了。我日後自己小心些,也就罷了。」

    謝弼怔怔地想了想,脫口道:「難道是……」

    梅長蘇截住了他的後半句話,閉上眼睛道:「謝弼,我有些累了,想歇一會兒。等下景睿回來要是知道了這件事,你替我告訴他事情經過吧,我不想再多說一遍了。」

    謝弼默然地看了看他蒼白的膚色和萎頓的神情,心知這「累了」二字不假,便不再多纏他費心,低低說了一句「蘇兄請好生安歇」,自己慢慢退出了雪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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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07:0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章
    蕭景睿當天是陪伴母親蒞陽長公主出門的,回來時天色已晚,但聽謝弼說了梅長蘇在外遇襲的事情後,他還是立即趕往雪廬問候。可是到得客院門前,才發現裡面燈熄燭滅,院中人顯然都已經安歇。若是以前,說不定他還會不管不顧,就這樣闖了進去鬧他們起來,但不知為什麼,這一陣子朋友間的關係越來越生分了,禮數和客套竟比初相識的那幾天還要多。此時瞧著黑洞洞的院門和夜影下的樹枝,這種感覺更加深刻,似乎這個頗得自己敬慕的朋友,如今已真的越行越遠,不再是當初一路同行,溫言談笑的蘇兄了。

    輕輕長歎一聲,蕭景睿轉過身形,隨著石子兒鋪就的甬道慢慢向自己的居處走去。夜靜風寒,空氣中有些厚重的潮腥味,也許到了下半夜又會飄雪。第一次見面,便是在秦嶺雪中,以梅會友,把酒言歡,不過短短一歲光景,人事變遷已至於此,不由人不心生感懷,腳步也越邁越慢,越走越輕。剛轉過假山一側,突覺面上一涼,伸手摸時,已是水滴。仰起頭來極目四望,滿天黑沉,根本什麼也看不到,但肌膚和口鼻已先眼目一步,發現了開始輕輕飄下的薄雪。

    未到三更,雪已落地,看來明天應是一個冰晶粉砌的琉璃世界吧。若沒有這俗世紛紛擾擾,便可約上二三好友,圍爐飲酒賞雪,斯情斯景,想想都是人間樂事。只可惜……

    再次歎一口氣,蕭景睿搖了搖頭,彷彿是想要甩去胸口煩悶一般,伸手抹了抹面上落雪濕潮。就在他重新邁出腳步的一剎那,眼角的視野邊緣彷彿隱隱掠過一抹黑影,迅疾而過,猶如幻覺,等霍然回頭再行捕捉時,眼前已無動靜。

    不知是因為預感還是警覺,蕭景睿停止了自己的所有行動,只是靜靜站在假山背後,透過山石的間隙凝望著雪廬的方向。

    果然未及片刻,又是黑影一閃。這次因為集中了注意力,看得更加清楚。黑影是從雪廬臨東牆的那一側過來的,躍上院牆後便伏身在屋脊上凝然不動,少頃又有第二個黑影掠進,如此這般反覆數次,雪廬的屋頂上已來了將近十人。蕭景睿正奇怪飛流怎麼會毫無動靜時,雪廬西廂的窗戶突然晃了一晃,而幾乎是在窗扇晃動的同時,屋脊上一聲悶哼,已有一人頭朝下墜入院中,夜幕下不知何時多了一條修長柔韌的身影,在鬼魅般的閃動中,餘下的幾條黑影已被盡數逼退回了東廂房頂,抵擋得甚是狼狽。

    蕭景睿面上剛剛浮起一絲讚賞飛流身手的笑容,下一個瞬間又僵住了。因為視線中出現了另一撥來襲者,自南牆而上,恰好避開了被開始那撥人稍稍阻礙了一下的飛流。蕭景睿未及多想已飛身而起,口中大喝一聲:「什麼人敢夜闖謝府!」

    因為身邊未帶兵刃,蕭景睿在呼喝的同時,只能挑了一個最前面的,以肉掌劈下。對方顯然是對雪廬的情況有所瞭解,根本沒料到除了飛流外還有第二個人存在,初時有些驚詫,但隨即便恢復了鎮定,一比手勢,分出了兩個人來拉阻蕭景睿,自己與其他手下直撲梅長蘇日常所居的主屋而去。

    這位刺客首領的決定雖然果斷,但他卻犯了兩個錯誤。

    第一,他低估了蕭景睿的武功。被他分配去阻擋蕭景睿的兩名黑衣人,第三招就被奪去了兵刃,第四招就雙雙倒地,只將這位侯門公子前進的步子稍稍減緩了一下而已;

    第二,他低估了飛流的狠辣。因為梅長蘇一直約束著飛流不許傷人,所以給了某些有心的旁觀者一個錯覺,以為這少年只是武功高而已。沒想到暗夜之中他有如殺神,招招斃命,不留一絲生機,解決起周邊的人來不僅快速而且乾脆得嚇人。

    可是同時,蕭景睿與飛流也犯了一個錯誤,他們都低估了那首領的實力。

    在意識到自己的劣勢以後,那首領快速地指令所有的人前去迎戰飛流,自己獨自面對蕭景睿迎面劈來的一刀。

    刀是鋼刀,招卻是劍招。因為是奪來的兵刃,使得不是太順手,但刀附劍魂,仍是犀利無比,那首領移步換形,以腕間鐵刺格擋,剛壓住刀花,蕭景睿後招的一掌已狠狠拍了過來。

    一掌印上前胸,對方的身子如斷線風箏般飛起,蕭景睿這時才察覺到不對,可是未及收手,那首領已拼了硬接這一掌之力,身形如箭般撞碎了門板,直射入主屋去了。

    據蕭景睿素日所知,這主屋之中,向來只住著一個孱弱無力的梅長蘇,甚至別無隨身僕從。

    「蘇兄!」嘶著嗓子大喊了一聲,蕭景睿衝上台階,踏著已碎了一地的門板木屑,進入了黑沉沉的室內。血腥氣撲面而來,憑著他驚人的夜間視力,也只看到一個人影影綽綽地站在中間。在腦部還沒有下一個反應之前,眼前火光一閃,桌上的燈被盈盈點亮,彌滿室內的潤黃光線中,梅長蘇披著一件毛皮長氅,手扶桌面飄飄站立,燈影搖曳在他清素的容顏上,更顯得有幾分肅殺。

    蕭景睿的視線掠過梅長蘇的身體,落到他隨意丟放在桌面的一支小弩上,朱弓墨弦,白玉拉扣,弩身的花紋,滴滴如淚。

    「畫不成?」

    「是,這就是班家所制的勁弩『畫不成』,」梅長蘇淡淡道,「金陵果然不同於他處,竟能逼我用到它。」

    蕭景睿低下頭,那刺客首領的屍身就躺在腳下不遠的地方,一柄精巧的小箭端端正正插在他喉結正中。雖然他胸前一片殷紅血色,但那顯然是中了自己一掌之後噴出的,而喉間的傷口卻由於箭勢凌厲,刺激得死者肌肉緊縮,別無血跡濺出,可以想像當時端坐在黑暗之中的發箭人眼有多利,手有多穩。

    「你最好別看,」見蕭景睿似乎試圖要掀開死者面上蒙的黑巾,梅長蘇低聲攔阻,「這麼晚了,沒想到你會來。」

    「我聽說蘇兄今天在外面遇襲,有些擔心。趕過來後,才發覺時辰已晚。」蕭景睿手指已捏住那面巾的一角,但心頭卻有些莫名的猶豫,並沒有立即掀開。

    他並不是謝弼,他自幼就接觸江湖,瞭解江湖,他也曾親手殺過人,也曾看過屍橫滿地的江湖仇殺現場,他並不怕屍體,無論那人死得有多麼的難看,也不至於會將琅琊公子榜上排名次席的蕭公子嚇倒。

    可是蘇兄卻說……「你最好別看」……

    這位刺客就躺在面前,他的容貌被遮在黑巾之下,無論看與不看,都是同樣的一張臉。就如同某些真相一樣,無論自己明白還是不明白,那些事實都是永遠存在的,並不會隨之而改變。

    蕭景睿咬了咬牙,最終還是揭開了那張輕薄如無物,卻又沉重如千斤的面巾。

    只一眼,目光便是一跳。手指慢慢用力握成拳頭,面頰上的肌肉因緊張而閃過一絲痙攣。

    那是一張似乎陌生,又似乎熟悉的臉。

    說他陌生,是因為從未打過招呼,說過話,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職位。

    說他熟悉,是因為常常見,就在父親的身邊,常看見他跟隨著,聽從並執行一些瑣碎的指令。

    如果這樣一張臉並不能說明什麼問題的話,那此刻周邊的靜寂則更像一張慢慢收緊的網,一寸寸地絞緊了蕭景睿的心臟。

    越是純粹的靜寂,越是有各種各樣的聲音交雜其中。夜風吹拂的聲音,飛雪飄落的聲音,砰砰心跳的聲音,起落呼吸的聲音……不該聽到的聲音都聽到了,可是該聽到的聲音卻一絲也沒有。

    堂堂寧國侯府,靜夜被襲,殺聲喊聲兵刃聲早就足以撕碎夜空,可是卻有如一粒石子落入古井,微漪過後,便毫無反應。

    院外的飛流早已收拾完所有的對手,卻沒有進來,不知在做什麼。瀰散的血氣在夜風中越來越淡,淡到可以忽視。

    沒有人來支援,甚至沒有人來查看,整個謝府像是什麼都沒有聽見一樣,安靜地沉睡著,等待第二天黎明的到來。

    「景睿,」梅長蘇的聲音穩穩響起,彷彿無視於面前年輕人怔忡的神情,語調平談,「我今天出門看房子,是蒙大統領推薦的,在長郅坊那邊。屋子很潔淨結實,一應家俱用器都是全的,園中景致差些,剛好可以讓我徹底翻建一番。所以……我也該搬走了……」

    「搬走……」蕭景睿的視線仍是呆呆地看著面前的屍首,喃喃道,「是啊,是該搬走,這雪廬,確實住不得了……」

    「景睿,你聽我說,」梅長蘇將手掌壓在年輕人的肩上,微微用力,「現在回自己房裡去,就當今晚沒有來過雪廬,你所看到的事,不過是一場幻夢。明天約豫津出門遊玩一下,放鬆放鬆心情,一切就還是原來那樣。你不要胡思亂想,讓你母親擔心……」

    「一切……真的可能還是原來那樣嗎?」蕭景睿站起身,回頭凝望著梅長蘇的眼睛,「我不想知道父親為什麼要殺你,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要捲進金陵城這個漩渦中來?你本是我最羨慕的那類江湖人,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梅長蘇慘然一笑,看著桌上一燈如豆,「你錯了,世上本沒有自由自在的人,只要一個人有感情,有慾望,他就永遠不可能是自由自在的。」

    「可是你明明可以避開……」

    「景睿,」梅長蘇抬起雙眸,神色微見凜冽,「你並不是我,不要替我做判斷。你回去吧,我明日一早就走。在雪廬這些日子,承蒙你的照顧了。等我安下新居,你若願意,隨時歡迎來做客。」

    蕭景睿怔怔地看著他,問道:「日後,我們還可以來往?」

    梅長蘇展顏一笑,「有何不可?只怕你日後不願意來了,也未可知。」

    蕭景睿想到目前迷霧般的情勢,想到父親與他敵對的立場,心中如同塞了一團亂麻般,茫然無措。原本以為只是謝弼陷身局中,還道無傷大局,將來縱有閃失,還可靠寧國侯與長公主的地位庇護,今日突然發現其實父親也並非如表現出的那般中立,這才明白謝家在奪嫡之爭中捲得有多深。雖然素來撒手不管,雖然時常遊歷在外清閒自在,但自己總歸是謝家的一分子,全然不關心是不可能的。現在想來,草場邊言豫津勸他的那番話,竟是那麼的有先見之明。

    「事情還沒到那一步呢,何必提前煩憂?」梅長蘇彷彿知道他的心思般,淡淡笑道,「你只要守住自己一份真性情,什麼事情熬不過去?就像外面這雪,雖然看起來越下越大,但你我都知道,它終究還是要停的。」

    彷彿是配合他這句話,一陣風雪從被撞開的門洞中捲入,帶來陣陣寒氣與一條人影。飛流伸手拖起地上的屍首,輕鬆地拉了出去。蕭景睿跟到門邊一看,只見他隨手一扔,就扔到了牆外,再看院中地上,已是乾乾淨淨,早沒了那些橫七豎八。

    「你就這樣丟出去就行了?」蕭景睿吃驚地問道。

    「行了,」回答的人是梅長蘇,「放在外面,自會有人來處理。」

    蕭景睿聽得他語聲如冰,渾不似素日相熟的那個溫和蘇兄,不由心頭一寒,背心陣陣發冷。

    飛流已經回來,牽住了梅長蘇的手:「一起!」

    「好,」梅長蘇向他柔柔一笑,神情轉換那般快速,卻又自然之極,「蘇哥哥跟你一起到西屋去睡。你先送蕭哥哥出去好嗎?」

    飛流轉頭,瞪了還在發呆的蕭景睿一眼,「不好!」

    「飛流……」

    「不用不用,」蕭景睿回過神來,心中泛起一絲苦澀,黯然道,「你休息吧,我先走了。後半夜……也要小心。」

    梅長蘇淺笑頷首,看著蕭景睿步履沉重地轉身向院外走去,面上的微笑漸漸轉換成了淡淡的悲哀。從後面看去,那年輕人的頭低著,原本挺拔的身姿顯得有些微微的佝僂,彷彿有什麼無形的重物壓在他的肩頭,必然要背負,卻又背負得那般艱難。他未來將要面對什麼,也許只有自己知道,但胸中那如冰如鐵的執念卻在清晰地說著,就算知道,那該發生的一切,也仍然會按照預定的軌道發生。

    「只是開始而已……景睿……還望你能熬得過去……」喃喃低語了一聲,梅長蘇收起心中不經意間翻湧而出的同情,牽著飛流的手慢慢走入了西廂。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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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07:2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章
    那一場雪,斷斷續續、扯絮撕棉似的下了三天。蘇哲在雪中悄悄喬遷了新居,並沒有刻意通知任何一個人,可沒幾天該知道的人還是全都知道了。

    穆王府、譽王府自然送了許多的重禮,宮裡也賜出幾箱珠貝綿緞之物,據說其中還有景寧公主添備的。懸鏡使夏冬空手上門轉了一圈兒,丟下一句「好難看的院子」就走了,不過其他陸續上門的訪客們卻不敢發表類似的評論,因為大家都知道,這院子是蒙大統領推薦的,武人的審美觀嘛,也許就是這個樣子的。

    蕭景睿、言豫津和謝弼自然也都上門做過客了,但是曾經那歡笑融洽的氣氛卻早已不復存在,只有言豫津還在努力地說著種種趣事,引逗大家開心,蕭景睿基本上就沒接過幾句話,甚至連謝弼也不知因為什麼,整個人呆呆的打不起精神來。

    梅長蘇借這個機會,勸他們三個一起出京,到鄰近的虎丘溫泉去放鬆幾天。

    「這倒正是泡溫泉的好季節,」言豫津經他一提,有了些興趣,「不過景睿倒也罷了,隨時可以拖著他走人的,謝弼只怕沒那麼輕鬆想走就走,他不是像我們一樣的閒人,每天有好多事務要處理,去一趟虎丘溫泉再回來,起碼要花半個月的時間啊。」

    他話音剛落,謝弼突然一拍桌子,道:「我怎麼不能去,走,我們一起走……」

    「你沒發燒吧?」言豫津伸手摸摸他的額角,「每天都聽你說忙,怎麼現在不忙了?」

    謝弼呆了呆,神情黯然:「不忙了,現在……也沒什麼事好做……」

    言豫津見他不像說假的,不由怔了怔。蕭景睿已伸手摟住了謝弼的肩,道:「二弟,別想這麼多了,蘇兄說的對,虎丘溫泉是個放鬆的好地方,我陪你一起去,散散心……再回來……」

    梅長蘇心中暗暗歎息,正要說話,新僱用的一個男僕飛奔了進來,稟道:「先生,譽王殿下到。」

    謝弼驚跳了一下,有些無措。梅長蘇體諒他現在的心情,低聲道:「不介意的話,從側門離開可好?」

    言豫津眼珠轉了轉,雖不明白為何現在謝弼居然會怕見譽王,但也知定然事出有因,倒也沒有多嘴,跟著兩兄弟一起,由僕從們引領著走了。

    梅長蘇這邊前腳剛迎至外院影壁,譽王就已經走了進來,便衣雪帽,滿面謙和的笑容,禮賢下士的姿態擺得極是嫻熟,見梅長蘇躬身行禮,急忙跨前一步伸手扶住,笑道:「趁雪而來拜訪先生,只為朋友之誼,何必多禮。」

    梅長蘇微微一笑,就勢起身。譽王展目四處張望了一下,似乎是想要誇獎,但梗了半天,才誇了一句:「此院寬闊疏朗,拙樸有趣啊……「

    梅長蘇笑而不言,抬手請譽王進了剛佈置好的書房入座,命人奉上茶來。

    「先生新遷佳居,不知使喚的人可夠?本王有幾個丫頭,姿色不錯,調教得也極好,先生不嫌棄的話……」

    「多謝殿下好意,」梅長蘇欠身道,「蘇某是江湖人,且尚未娶妻,不太習慣由婢女服侍。好在京裡有些舊友,送來幾房家人都甚是聽用,若日後有什麼不足之處,再向殿下討要。」

    譽王只是隨口說說,並沒指望他真的會收,被婉拒後也不覺得怎樣,視線在室內打量了一圈,落在書案之上。

    「這是先生的大作?真是好畫!」

    「不是正經作的畫,」梅長蘇笑了笑,「雖然殿下覺得此院拙樸有趣,可惜蘇某的品味還是未能免俗。這是構想的園景草樣,準備開春雪化後,僱人照著這樣本重新翻建園內景致的。」

    「哎呀,只是草圖麼?就已是如此有神韻了,看這草木配搭,園徑小景,微中見大,錯落有致,非是胸中有丘壑者而不能為,「譽王是不值得誇的他都能誇上一句,看見這能誇的當然更加有詞,「此園若是完全按這圖樣修建,絕對是金陵佳園。本王就說嘛,江左梅郎住的園子,怎麼也該是這樣的才行。」

    「殿下過譽了。還是蒙大統領選的好,當初我第一次來,就覺得這園子的位置和形狀很合心意,價錢又甚公道,便買下了。幸而這次運氣不錯,沒有遇到蘭園那種嚇人的事情,住過來這幾天,感覺倒很是舒適。」

    譽王見他主動提起蘭園,心中暗喜,離開書案回身坐下,道:「蘭園藏屍奇案,讓蘇先生受驚了。聽說此案現在京兆尹府已有了初步的結果,先生可知?」

    「官府的大案,草民怎麼會知道……」梅長蘇呵呵笑道

    譽王心下暗道,明明是你要找樓之敬報仇翻出來的舊案,豈有不步步跟蹤打探的道理?不過面上卻未說破,擺出溫和的笑容,哈哈道:「說來此案真是離奇,明明是普通刑案,竟牽扯到數名朝臣巨紳卷在其中。因此那京兆尹高昇昨日上書刑部,稱有二品以上命官捲入,京兆衙門權責有限,不能擔綱主審,把一應證據證人都上交了,辦事還算利落乾淨。」

    梅長蘇看著譽王眉間掩不住的得意,心中不由一笑。那高昇雖不是任何一派的人,但也不敢因為太子施點壓力就篡改毀壞證據,面對這案子本是寢食難安,恰好府中師爺為了何文新的殺人案來出主意,讓他把何案草草結案上報,竟然無意中提醒了他,於是立即連夜提審史都管,審出「樓之敬」的名字後立即又停止,一應細節統統不再多問,單抓住事關「二品以上大員」這個由頭,把一切的案卷人等,全部封送了刑部,一天之內就推掉了兩個得罪人的大案,這才算安安穩穩地睡了個踏實覺。如此一來,最多今年的考績評個無能下等,總之性命家眷是保住了,若能貶謫到其他地方當官,那當然就更是意外之喜。

    高昇的這番圓滑謹慎,正中譽王的下懷,如今兩樁案子,一樁對已方不利的,一樁對已方大大有利的,全都攥在了刑部的手中,刑部尚書齊敏又是多年的心腹,不由得譽王不心情大暢。想到樓之敬是江左盟的仇家,這藏屍案又是梅長蘇一手翻出來的,當然要過來送個人情。

    「聽說……蘭園一案,牽涉到了吏部的樓大人?」果然,梅長蘇這個聰明人一聽上報了刑部,立即表現出了關切之情,「不知刑部可有權限審查同級官員?」

    「先生大概不清楚朝廷的規矩,單一個刑部自然是審不得的,但只要人證物證確鑿,就可以呈報陛下指派廷尉府司監審,兩部會審一部,就不受同級權限所約束了。」

    「原來是這樣,」梅長蘇滿面恍然狀,「但因為之前一直都是刑部在查案,所以監審的廷尉大人想來也不太清楚案情,整個過程還是要靠刑部主導才行吧?」

    「這是當然的。樓之敬這個衣冠禽獸,殘害無辜弱女,刑部定不會容情,請先生放心。」

    蘇哲只是報案人,又不是原告,這「放心」二字原本說來古怪,但梅長蘇聽他這般說法,卻並未表示異議,僅僅點頭不語,彷彿是已經默認了自己與樓之敬之間的私人恩怨,讓譽王感覺到他的態度又更偏向了自己一些,帶出點同謀的味道來,越發添了欣喜,本來打算另尋時機請教的一個難題也趁勢問了出來。

    「蘇先生可知『濱州侵地案』麼?」

    梅長蘇低頭喝著茶,隨意地點了點頭:「嗯,來金陵的途中,曾遇到過那對原告老夫婦。」

    譽王突然起身,長揖為禮,道:「此案令本王十分困擾,願先生教我。」

    梅長蘇凝目看了他半晌,低聲問道:「陛下終於決定,要開審此案了麼?」

    「是,父皇今日召太子與本王入宮,詢問我們對審理侵地案的看法,最後……決定將此案交由靖王主審,三司協助……」

    梅長蘇聲色不動地道:「太子與殿下是如何應對陛下這個決定的?」

    「都未曾反對……」譽王歎一口氣,「太子不反對,是因為知道父皇絕對不肯把案子交給他,只要能不由本王來主審,他就已經很滿意了,何況靖王的脾氣又剛直。」

    「那殿下您呢?」

    「本王是不敢反對,怕父皇多心。先生應該知道,慶國公柏業,與本王交往甚厚……」譽王面露憂色,「此案沒有落在太子手中,已屬大幸,但本王擔心的是景琰那個死心眼的人,不好打交道啊。」

    「殿下前不久,不是還因郡主之事在陛下面前庇護過靖王嗎?這也算是份人情吧?」

    譽王苦笑道:「是人情不假,但這人情還不足以讓靖王俯首聽命啊。蘇先生也許不知道景琰是個什麼樣的人,說實話,本王從來沒見過像他那樣不知變通,冥頑不靈的人,連父皇有時都拿他沒有辦法……」

    「那殿下是想讓蘇某找辦法制約住靖王,讓他按照殿下的意思裁斷這侵地案麼?」

    「先生若有良策,本王實是感激不盡啊。」

    「那敢問殿下,您的意思是如何處理侵地案方才滿意呢?」

    「能想辦法證明是刁民誣告最好。如果不能,當以平息為主。」

    梅長蘇看了他兩眼,突地冷笑了幾聲,「殿下,昨夜入睡,今天還沒醒麼?您當懸鏡使收集回來的證據是玩耍的?」

    譽王咳了兩聲,因為一向仁厚的形象樹立久了,氣量竟也習慣性地增大,不僅沒惱,反而露出赧色,道:「這個……是有些難度,所以才必須要想法子讓靖王刻意回護才行,無論如何,只要判定慶國公不知情,罰銀罰俸都無所謂。」

    梅長蘇抿住嘴角,眸色幽深地凝視了譽王半天,看的他有些不自在了,方冷冷道:「殿下若真的存了這個心思,蘇某也只好不客氣地說,世間路有千條,何苦只尋一條死路呢。」

    譽王一怔,「先生何出此言?」

    「殿下一代賢王,深得陛下愛寵,群臣擁戴,所以意氣風發,竟能與太子爭輝。可惜殿下忘了,無論殿下如何權勢滔天,在這大梁天下,還有一個人是殿下萬萬不能與之為敵的,」梅長蘇口角噙著一絲如碎冰瑩雪般清冷的笑意,字字如刀,「那就是當朝皇帝,您的父親。」

    譽王霍然起身,爭辯道:「本王何曾敢與父皇為敵?」

    「那殿下以為這侵地案是誰要審的?是太子麼?是靖王麼?都不是,是陛下!陛下竭盡心思找出靖王這樣一個主審人,為的是什麼?還不是為了一舉震懾住目前的土地兼併之風?您與太子相爭,當然眼裡最大的事就是奪嫡,但對於皇帝陛下而言,他還要治理天下,他可以容忍你們爭強鬥狠,卻決不會容忍你們阻礙他推行國政。當陛下派出懸鏡使去查案時,當他決定由靖王來主審時,陛下的心中對此案的結果就已經有了他自己的預期,如果因為殿下您從中制肘,而破壞掉陛下原先的設想的話,最惱怒的人會是誰?您保住了一個慶國公,卻失掉了陛下的歡心,孰輕孰重您可曾想過?」

    他這一行說,譽王已冒出了一額的冷汗,呆坐了片刻,伸手抓住桌上的茶碗,一氣灌了下去。

    「殿下,」梅長蘇的聲音卻毫不放過他似的,帶著絲絲陰冷繼續傳來,「慶國公早就保不住了,您一定要明白這一點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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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07:4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慶國公早就保不住了……這個結論並不是梅長蘇第一個說,譽王府的謀士們在合議時也曾有多人提過,不過當時大家主要的意思還是指主審的靖王是個牛黃丸,軟硬不吃的脾氣,又是懸鏡使親自出馬收集的證據,要翻過案來幾乎不可能云云,全都停留在操作層面,讓譽王心裡還存著一絲僥倖。可今日梅長蘇三言兩語,斷的是他的根本,明明白白指出慶國公保不住,不是因為保起來很難,而是因為根本就不能去保他。

    譽王不同於太子,是個本身很有判斷力的人,梅長蘇一點,他就知道事實的確如此,方纔的一團興頭頓時蕩然無存,心裡沉甸甸的。其實慶國公對於譽王來說,並沒有多深的私人感情,可他卻是在軍方普遍態度曖昧的情況下,唯一公開表示譽王的武臣,而他元老的身份,也足以號召起一批門生故舊,因此顯得格外可貴。不過若是幾天以前,這份失去雖然沉重,但還是可以勉強忍受的,然而當秦般若向他密奏謝玉已倒向太子的情報之後,他就越發感覺到慶國公對他的重要性。

    大梁的國制,文武臣之間涇渭分明,除皇室宗親外,文臣不封侯,武臣不參政,一品以下,不能兼領文武雙職。文臣的晉陞可以既靠考核,也靠上司或皇帝的青睞提拔,但武臣們的晉陞則必須要有軍功才行,不能單靠皇帝的偏寵。正是由於這個傳統,使得大部分武臣對爭嫡之類與軍務無關的政事不太感興趣,因為就算冒著極大的風險捲進去選對了新君,沒有戰場上實實在在的軍功也得不到升賞,實在是不合算的買賣,還不如乖乖作壁上觀呢。只有早已憑軍功升至一品,已封侯或拜帥的武臣才不受這些限制,可以得到皇帝任何的加封,從而求得超品級的待遇和家族世襲的蔭賞。而目前大梁天下有這個資格的武臣,不過只有五人而已。

    這五個人的偏向,就代表著大部分武臣們的態度。雖然從現在的情況看來,五人中除了慶國公明著譽王,寧國侯暗裡太子以外,其餘的好像都置身事外。

    當然,最終影響皇帝確定傳位人選的因素中,有八分還是要看太子和譽王在政務上的表現以及爭奪六部實權的較量,但餘下兩分,皇帝還是免不了要參考軍方的偏向。

    縱然譽王有信心在那八分裡佔得太子的上風,但只要未能把差距拉得很大,那麼這餘下的兩分,仍然有可能導致顛覆的結局。

    何況武臣的態度,歷來都最難把握,大部分武臣為了規避風險,從來都是不偏不倚,一問搖頭三不知,只等最後的關頭被皇帝當面問到,才會在龍耳邊悄悄說出一個名字,決不傳第二人之耳。這樣雖得不到新君的格外愛寵,但也不會招來禍端,野心不是那麼強烈的人,一般都會選擇這種方式。

    由此也可以想見,得到一個一品軍侯的公開,對譽王來說有多麼難得。

    「蘇先生有所不知,」譽王歎一口氣,用推心置腹的口吻道,「本王一直以為,在爭取武臣方面我是優於太子的,因為本王既有慶國公,又有謝弼,從來不用為了軍方的態度操半點心。結果千算萬算,實在沒算到寧國侯竟然首鼠兩端,表面上他毫不反對謝弼投在本王旗下,讓我誤以為他心向本王,暗地裡卻早已投靠了太子,一手炮製出『侵地案』來意圖扳倒慶國公……現在本王沒有任何途徑可以預先察知軍方的偏向,怕只怕將來緊要關頭時,就輸在這一點上啊……」

    對於譽王的感慨,梅長蘇靜靜聽著,除了略微點點頭外,沒有任何其他的表示。譽王的目光也因他的這種反應而閃爍了一下,不過表情倒一直控制得很穩,先眨了兩下眼睛,再在臉上露出一抹苦笑,自責道:「哎呀,是本王魯莽了。本王竟然忘了蘇先生與寧國侯府的兩位公子甚是交好……說這番話,實在是讓先生為難了……」

    梅長蘇容色淡淡,並不否認,微低著頭的樣子,竟像是在發怔一般。

    「可是據本王所知,蘇先生與景睿謝弼雖有朋友之誼,但對霓凰郡主也大有知音之情,甚至曾為她不惜觸怒太子……」譽王凝視著梅長蘇的側頰道,「也許這並非先生本意,但一步踏出,已再難收回了。如果本王猜得不差,先生如此匆忙地冒雪遷居於此,只怕也是別有隱情吧?」

    「殿下想到哪裡去了,」梅長蘇看似輕鬆的笑容裡隱露一絲勉強,「蘇某是江湖人,一向無拘無束,不諳禮數,在森嚴侯府裡實在住不慣,這才盡早搬出來的。至於太子殿下對蘇某的誤會,只要稍有機會,蘇某應當還是解釋得清楚的。」

    聽到這暗含拒意的回答,譽王眼匝的肌肉忍不住一跳,眉宇間閃過一抹煞氣,但只有短短的一瞬,又立時被他硬生生忍了下去。

    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顯得像太子那樣氣量狹小,否則就會功虧一簣,徒失已佔得的先機……這是譽王在心中暗暗告誡自己的話。

    梅長蘇既然離開了廊州來到金陵,必定心中早已有覺悟,知道自己掙脫不了被琅琊閣一語定下的命運,已準備要擇主而事了。在這種被迫的情況下,誰顯得更加仁厚,誰讓他感覺更安全,他便會選擇誰。而等他下定決心站穩了立場後,這位麒麟才子必然會竭盡所能

    因為梅長蘇實在是太看重他的江左盟了。如果他所選擇的一方將來在奪嫡之爭中失敗的話,江左盟必定會因為它的宗主而遭受到池魚之災,而這個,是梅長蘇無論如何都不會允許發生的。所以只要能把他拉到旗下,再小心防著他不跟太子黨的人接觸,把他和江左盟的命運跟自己牢牢地綁在一起,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利用他的心機與才華了。

    這是譽王那日被秦般若問了一句「若得到了梅長蘇為下屬,可願毫無猜忌地全心信任他」之後,幾番考慮確立下的用人策略,並且相當自信這個策略一定能卡住這位麒麟才子的七寸,讓他盡為已用。

    不過前提,當然是得先將他網在麾下才行。

    「蘇先生今日肯出言指點本王處理侵地案一事,本王已是不勝感激。至於將來,本王決不敢勉強,」在溫暖笑容和謙和辭氣的雙重搭配下,譽王很完美地表現出了仁君風範,「以先生之大才,自然審時度勢獨具慧眼,何須本王多加絮言。本王只想說的是,無論先生選擇為何,無論日後際遇為何,只要先生肯再垂青眼,譽王府的大門將永為先生而開。」

    這番話實在是說得冠冕堂皇、念作俱佳,令梅長蘇覺得自己趁勢作出的暗暗感動之色也被拉扯得自然了許多,使得正在察言觀色的譽王十分滿意。

    「本王今天已叨擾了多時,只怕誤了先生休息,就先告辭了。」譽王深知什麼是欲速則不達,見梅長蘇已有些動容,反而後退了一步,笑著起身道別,把剛才為了慶國公一團貓抓般的心煩忍了下去,倒也是個人物。

    梅長蘇跟著站了起來,欠身行禮道:「殿下不計寒素,親臨敝舍,叨擾二字怎麼敢當?現已天色近晚,本當置酒留客,無奈殿下日理萬機,少有餘暇,蘇某實在又不敢開這個口。清茶一杯,招待不周,請殿下見諒。」說著抬手示意,已是要陪客人一起出去的意思。

    按譽王的心思,當然是巴不得被挽留下來,可梅長蘇這番話,聽著又像是留客,又像是送客,捉摸不出他真實的意思來,若是領會錯了,恐怕顯得自己跟麒麟才子之間沒有默契,所以儘管腦中快速了閃過了數種想法,最終也沒敲定任何一種,只能將步子邁得慢慢的,盼梅長蘇再多說幾句。

    幸好天從人願,當兩人並肩從書房出來,沿著折廊走到中間的涼亭時,梅長蘇抬眼看了看遠處蒼茫的雲腳,輕聲道:「譽王殿下不必過於煩惱。慶國公就算這次不出事,他也不是謝玉的對手,損失了也沒什麼太可惜的……」

    「說得也是,」譽王蹙眉道,「但他在朝中總有些份量的,有總比沒有好啊。」

    梅長蘇淡淡一笑,道:「若依蘇某的小見識,殿下此時宜將慶國公完全丟開,一力靖王才是。」

    「靖王?」譽王這下倒真的有些訝異,「他是皇子,又奉聖命主審,誰敢為難他?哪裡還需要本王?」

    「單單一樁濱洲案當然不必,」梅長蘇凝住腳步,靜靜地道,「可殿下也知道,此案只是由頭,審結之後各地立時便會呈報上多宗類似案件,牽涉到更多的豪門。在應對層層複雜關係上面,靖王實在沒有經驗。如果這時殿下肯加以援手,助他快速平定各豪門的反對聲浪,穩住陛下『安定耕農』的國政,靖王怎麼會不對殿下心存感激?」

    譽王呼吸一滯,彷彿突然之間看到了以前從來沒有看過的一個方向,腦中漸漸明晰:「先生的言下之意是……」

    梅長蘇冷冷地道:「慶國公有什麼值得殿下痛惜的,就算是兩個慶國公加起來,頂得過半個靖王麼?」

    譽王的神情有些激動,面色潮紅地在原地快速地踱了一圈,「若能得靖王,那當然……可是靖王的心性……本王實在擔心駕馭不住……」

    梅長蘇眸色似雪,如刀刃般直逼譽王的眉睫:「駕馭不了也要駕馭。寧國侯已經是太子的人了,除了靖王,誰在軍方能與他抗衡?」

    譽王心知他所言不虛,眉頭更是擰成一團:「要與謝玉正面相抗,其他人的確不行。可是景琰是個認死理的人,本王怕將來有用處的時候,他不聽調派……」

    梅長蘇將身子徐徐轉了過來,直視著譽王的眼睛,用極慢的語速問道:「殿下想要掌控軍方,為的是什麼?是準備要逼宮造反麼?」

    譽王嚇了大大一跳,不由自主地四處看了一眼,怒道:「先生這話從何說起?本王若存此心,天地不容。」

    「既然一不逼宮,二不造反,調派二字從何而來?」梅長蘇語聲如冰,「靖王的作用,只在於震懾。就算太子那邊有謝玉,甚至可以再加幾個一品侯,都不算什麼,只要殿下您身邊有靖王,有霓凰郡主,那麼將來在陛下的考量中,您和太子對軍方的震懾力至少也是持平的,不至於被他比了下去。只要不走到有違臣道的那一步,所有的一切都僅僅是籌碼,只需要擺出來給陛下看一看,而不需要真正使用的。」

    譽王手下謀士成群,時常都會在他面前縱論朝局,點評時事,卻從來沒有人提出過這樣新奇的言論,只覺得另闢蹊徑,混亂的腦部漸漸清亮了起來。

    是啊,軍方不比文臣們,根本不需要收伏的得心應手,因為在皇帝親掌御林軍的金陵城,在蒙摯嚴謹細緻的管制下,動武奪嫡的可能性基本沒有,所需要的,只是力量的靜態展示而已,要那麼聽話做什麼?

    注視著譽王神色變化的梅長蘇知他已心中大動,唇角微微向上一挑,輕飄飄地又加了一句:「退一萬步說,即使太子真要發動什麼不軌的行動,一旦危及陛下,以靖王的剛直脾氣,他還需要您去調派才肯起而相抗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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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昨天有一個人,說要給俺出一道題,賭俺答不出。俺自負初中畢業,才華橫溢,當然不服氣了,於是放話說如果答不出,就要請她吃一頓大餐。

    那人從手提包裡拿出厚厚厚厚的一大疊錢來,在俺面前一晃,說:「就是這個東西,答兩個字,兩個會讓我覺得很鬱悶的字。給你三次機會。」

    俺想了想,答了「現金」、「鈔票」兩詞,被判定不夠鬱悶,答「人民幣」,被判定超字數兼不夠鬱悶。

    最後那人宣佈答案:「公款」……於是俺輸了……

    在此正告各位讀者,珍惜生命,遠離賭博。

    —————————————————————————————————

    梅長蘇送客的路,走了足足兩刻鐘才走到門口。譽王在上轎之前,還刻意將他從門檻內拉了出來,親切地撫肩叮囑:「先生身體不好,快別站在這風口上了。」

    梅長蘇看他一眼,心中暗道,我明明是躲在裡面被你拉出來的,裝什麼好人,但臉上卻帶著笑容答道:「此處確是風寒,殿下也快請上轎吧,恕蘇某不能遠送。」

    譽王在這街前門外表演完了主從和睦的一幕,已是心滿意足,帶著雪粒的冷風吹在臉上又的確不能算舒服,當下不再多客套,回身鑽進了轎中。

    轎簾剛剛放下,梅長蘇就回身進了院門,快步走入影壁之內,像是想要吐盡什麼瘴氣似的一連深深吐納了幾次。

    「蘇哥哥……」

    轉頭一看,飛流歪著頭站在一旁睜大了眼睛,滿眼都是關切之色。

    「沒什麼事,」唇邊溢出自然而然的笑意,拉過了少年的手,「剛才陪毒蛇玩了一會兒,玩到後來,居然不小心噁心起來了……」

    「毒蛇?!」飛流立時警覺,視線迅速四處搜尋,想要把那條毒蛇找出來。

    「已經爬出去了,」梅長蘇忍不住笑了起來,「沒關係,那條蛇蘇哥哥認識很久了,知道他哪裡有毒,不會被咬到的。」

    「不准咬!」

    「對啊,有我們飛流在,誰敢咬我?」梅長蘇揉著少年的頭,語聲漸漸又轉為低沉,「再說……蘇哥哥自己……現在也已經變成是條毒蛇了……」

    飛流皺起了兩道秀氣的眉毛,雖然他聽不懂梅長蘇話中之意,但卻能感受到其間的淡淡悲哀,立即靠了過來,用力搖著頭:「不是!」

    「不是毒蛇?那是什麼?」梅長蘇知道自己的情緒波動影響了飛流,忙定了定神,笑道,「是毒蜘蛛?毒蜥蠍?還是毒蠍子?」

    飛流被逗得大急,繃著俊秀的面龐叫道:「都不是!」

    梅長蘇呵呵笑著拍拍少年的後背安撫,「好啦好啦,都不是……我們回屋去吧,明天,飛流要陪蘇哥哥出門哦。」

    飛流點著頭,「嗯!溫泉!」

    「不是的,不是去溫泉,」梅長蘇毫不奇怪飛流怎麼會聽到溫泉這個地方,笑著撫去他頭頂的碎雪,「你還沒把那個木雕的小鷹弄丟吧?我們明天要去看庭生哦。」

    自從宣佈要去看庭生後,飛流就停止了今天邊玩邊練功的活動,在每個房間裡認真地找著。和所有小男孩一樣,飛流也是個很不會收拾東西的人,就算再喜歡的小玩意兒,多玩兩天,也仍然會不知不覺消失到異次元空間去。按以前的經驗,找不到的東西就不用再找了,因為過不了多久它自己又會莫名其妙地從某個角落裡冒出來。可是這次不一樣,就算飛流智力有損,他也知道自己不久前剛剛搬過家,不見了的那隻小鷹自己從新家冒出來的可能性基本沒有,所以還是要親自動手找上一找。

    「飛流,吃飯了哦。」

    「不吃!」

    「飛流啊,丟了就丟了吧,飯還是要吃的。庭生明天又不一定會問你這隻小鷹,就算他問,你也不用真的告訴他弄丟了啊?忘了藺晨哥哥是怎麼教你的嗎?不會說謊的小孩不是好小孩……」

    飛流惱羞成怒:「還不會!」

    「還沒學會啊?」梅長蘇忍著笑柔聲安慰,「沒關係,慢慢學嘛。我們飛流最聰明了,那麼難的武功都學的會,怎麼可能學不會撒謊。放心,如果藺晨哥哥嘲笑你的話,蘇哥哥幫你打他。」

    如果蕭景睿此刻在場,他一定會為江左盟這種教育小孩的方式而抗議的,可惜他不在,所以飛流絲毫不覺得自己接受的教育有什麼不對,只是想起藺晨哥哥那副嘲笑的嘴臉,有些鬱悶地板起了臉。

    「快來吃飯了,」梅長蘇走過去將少年拉回了房中,「有專門給你買的三黃雞,來,先吃兩個雞腿。要不這樣吧,明天你也帶一件禮物送給庭生,不就扯平了嗎?」

    飛流嘴裡叼著雞腿,眼睛一亮:「西莫(什麼)?」

    「送什麼啊?我想想……」梅長蘇托著下巴,「應該是要送你最喜歡的給他吧……」

    「不行!」

    「為什麼不行?」

    「蘇哥哥!」

    「你最喜歡的是蘇哥哥啊?那當然不能送了……」梅長蘇一笑,「那送那件金絲背心好不好?」

    「不行!」

    「為什麼又不行?」

    「不喜歡。」

    「你不喜歡那件金絲背心啊?」梅長蘇抿住嘴角快掩不住的笑意,「可是飛流,你不喜歡那件背心是因為你武功高,不需要穿它來護體,所以才一直壓箱底。可是庭生不一樣啊,他年紀小,武功低,如果被人欺負,穿著那件背心人家打他就不痛了,他一定會喜歡這個禮物的。」

    飛流眨眨眼睛認真地想了一下,但對於梅長蘇的話他向來是只信不疑的,所以很快就點了點頭。

    「那件背心就放在你床下面中間那個箱子裡,晚上睡覺前把它翻出來,明天不要忘記帶哦。」

    「嗯!」

    解決了禮物問題,飛流的煩惱一下子就沒有了,生長期的少年胃口好,滿桌的飯菜他一個人就吃了十之七八,等他放下碗時,梅長蘇早已在一旁看了好幾頁書。

    屋裡的火盆燒得很旺,飛流臉色紅撲撲的,脫去了外衣,只穿一件夾衫走過來,伏在梅長蘇的膝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他裘衣的軟毛玩。

    這是飛流很喜歡的一種休息方式。

    不過他沒有休息多久,就抬起了頭,將詢問的目光投向梅長蘇。

    「去吧。」梅長蘇淡淡說了兩個字,並沒有在後面加上「不要傷人」的叮囑。

    飛流纖秀而又結實的身影一晃就消失在夜色中,房頂上隨即響起了異動,但並不激烈,而且持續時間很短。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少年就重新回到了房內,全身上下仍然十分潔淨,只是帶著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為了將來的寧靜,必須有一個嚴厲的開頭。無論來者是誰,都必須用血來記住,蘇哲的居處是比寧國侯府更加難闖的地方,要來,就要有留命的準備。

    「再過幾天,院子裡的機關就設好了,黎大叔他們也會搬過來住,」梅長蘇剝開一個柑桔,餵了一瓣進飛流的嘴裡,「到時候就不太有人敢來了,那樣好不好?」

    聽說以後沒人來了,飛流嚼著嘴裡的桔瓣,眸中有些失望的神色。

    「沒人來也很好啊,飛流可以安安靜靜地畫畫了,你不是很愛畫畫的嗎?」

    「愛,也愛。」

    「這樣啊,即愛畫畫,也愛熱鬧的話,那蘇哥哥想辦法,給你找機會跟蒙大叔交手,你想不想啊?」

    「想!」飛流的眼睛又亮了,張開嘴等著下一瓣桔子。

    「好了,吃完水果,準備回去睡覺啦。」梅長蘇笑著推飛流起身,「去吧去吧,順路告訴張嫂,也送些熱水過來給我。」

    飛流聽話地站了起來,展臂抱了梅長蘇一下,到側院叫張嫂送水,自己也端了滿滿一盆回房,洗完臉腳,剛跳上床,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從床下拖出一隻大籐箱來,翻了幾下,翻出一件金絲背心,手指同時還觸到一件硬物,好奇地掏出來一看,竟然正是庭生所送的那只木雕小鷹。

    一手抓著背心,一手拿著小鷹倒在床上,飛流有些困惑的睜著眼睛,可能是有些想不通這小鷹怎麼會跑到箱子底下去,在枕頭輾轉了兩下。

    不過他也真的只輾轉了兩下而已。第三下還沒翻過去,人就已經香甜地睡著了。

    次日早起,梅長蘇並沒有立即出門,而是在室內焚香調琴,耽擱了一陣,約摸估計靖王已經出完早操,處理過例行軍務後,才吩咐門外備轎,向飛流招呼了一聲「走了。」

    雖然現在的蘇宅與靖王府的後牆之間只不過一箭之遙,但要從前門走的話,必須出門左轉,走上一大段路,再左轉,再走上一大段路,再左轉,再走上一大段路,方能看見靖王府簡樸而又不失威嚴的大門。

    門前落轎,遞了拜帖,靜侯了片刻,一個軍尉模樣的人出來引他進去,靖王並未親自出迎,而是在虎影堂前等候。因為拜帖上有寫探望庭生的話語,所以那孩子也被叫來站在了一旁。這些時日不見,庭生長胖長高了不少,神情早不似當初的陰鬱畏縮,穿了一身潔淨合身的棉衣,雖不華貴,但看著就很柔軟保暖。他的眉眼並不是很像他父親祁王,只有抿嘴輕笑的樣子,會在人心裡激起一點熟悉的感覺。

    梅長蘇和飛流的身影剛出現的時候,庭生就已經露出了笑意,不過他一向沉靜,近來又接受了相當嚴格系統的教習,不像一般孩子那樣跳脫,所以一直安靜地站著,等靖王與梅長蘇相互客套見禮完畢後,才邁前一步拜倒:「庭生見過先生,飛流哥哥。」

    靖王皺了皺眉,似乎很不願看到庭生向蘇哲跪拜,但一想人家畢竟是庭生的恩人,便也沒說什麼。

    飛流在江左盟一直是最小的,所以被人喊哥哥的時候總是很高興,立即從懷裡拿出了那件金絲背心,朝庭生手中一塞:「給你!」

    庭生只覺得滿手柔滑,抖開來看時,只認得是件背心,不認得是什麼料子織成的。但因為是飛流所贈,他仍然十分高興,展顏笑著道謝。

    不過他雖然認不得,靖王畢竟是很有閱歷見識的人,只瞟了一眼,便認出那是件水火不浸、可防兵刃砍刺的江湖至寶金絲衣,眉頭立時擰了起來,對梅長蘇道:「金絲衣是何等寶物,這份禮太貴重了,庭生不能收。」

    「你為什麼要跟我說?」梅長蘇回了他一記表示奇怪的眼神,「那是飛流送他的,殿下跟飛流說去。」

    靖王一怔,轉頭看了看飛流陰冷著臉的樣子,想來也不可能跟他說得清楚,也只得悶聲不語,揮手請梅長蘇進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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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08:2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章
    梅長蘇出門時,是算定了靖王差不多已處理完軍中事務才來的,可此時一走進虎影堂,竟看到裡面還齊齊整整地站著靖王手中最得用的班底,一大半是熟人,少有幾個不認識的,也俱是目光堅毅、身形挺拔的軍中豪士。見靖王進來,眾人立即一齊抱拳行禮。

    「這位是蘇哲蘇先生。」靖王簡單地介紹道,想了想又勉強補充一句,「是本王的朋友……日後大家互相關照……」

    「是!」眾將齊聲應道。

    梅長蘇淡淡一笑,點頭為禮。朋友麼?也只能說是朋友了,總不能現在就跟手下宣佈他是我的謀士吧?

    「戰英,餘下的事情你主持商議吧。」靖王對離他最近的一名將軍下了指令,徐徐轉身面向梅長蘇,「這裡正在議事,我陪蘇先生到書房敘話好了。」

    梅長蘇微微頷首,兩人並肩從堂後穿出,踏上青磚主道。不知為什麼,他們一路上都是默默無語,誰也沒有找些話來活躍氣氛的意思。

    其實去書房,根本不需要從虎影堂上穿過去,梅長蘇知道還有另外的路。但看這情形,顯然是大家議事議到一半時門外遞貼請見,堂上眾將好奇,想要看一看最近名聲大震的蘇哲是個什麼模樣,靖王這才特意帶自己去亮了個相的。

    只是不知道那一群猛將見到自己這副病怏怏的樣子會是什麼觀感,因為軍中的風尚,一直看不大起不耐勞苦的嬌弱之人,想起當年聶叔叔剛入赤焰軍時,不也很受了自己和景琰一些排擠,直到他一連指揮打勝了幾場硬仗後方才好些麼?

    運幬帷幄,摧敵肝膽。這位赤焰軍中的智魂,用兵一向奇策百出,但他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卻又異常的簡單。

    「小殊,你要活下去……」焦黑的火柱壓在那單薄的背上,他拼盡全力將自己推入雪坑時說了這麼一句話。那雙清亮的眼睛裡只有期盼,沒有仇恨。因為他只想要林殊活下去,而活下去之後能做什麼,聶真並不強求。

    可是逝者不強求,生者卻不能遺忘。

    「蘇先生不舒服麼?」靖王的聲音從側邊傳來,「臉色這麼白。」

    「沒什麼,只是覺得今日,似乎要比昨天更冷了幾分。」

    「那是當然,今天是冬至嘛。」靖王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招手從遠處叫來了一個值守的兵士,吩咐道:「去搬個火盆,送到書房。」

    兵士領命而去,梅長蘇微笑道:「多謝。」

    「我的書房一向不生火,忘了先生怕冷,所以疏忽了。」靖王的聲音平靜無波,「聽說先生最近有喬遷之喜,沒有上門恭賀,請見諒。」

    「是霓凰郡主跟殿下說的?」

    「不,是景寧。」

    「哦,」梅長蘇恍然地點點頭,「難怪我剛才在虎影堂看見他。」

    靖王霍然轉頭看他:「你說什麼?」

    「我指的是關震啊,他現在到你麾下了?」

    靖王雙目炯炯,鎖著梅長蘇的面容看了好一陣,才吐出一口氣:「你居然連這個都知道……」

    「景寧公主把關震薦到你的麾下,真是聰明之極。因為太子譽王勢不能全存,她不敢冒這個險。何況關震不是長袖善舞之人,到那兩邊去都無可用之處。只有殿下您這裡的軍功,是可以憑實力掙的。只不過……就算殿下你再關照,關震與公主之間的距離還是太遠,景寧已經十七歲,拖不了多少年了……」

    「過兩天,我就會派關震去山北剿滅巨盜,一點點開始掙吧,」靖王的目光穩穩地平視著前方,「關震也是個癡情的拗性子,不到最後關頭決不放棄。景寧遇上他,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靖王此語,只是感慨,並非問話,所以梅長蘇沒有回應。轉了一個彎,書房已在眼前,火盆倒是提前送來了,只不過沒搬進來多久,室內的清寒尚未完全驅散,所以梅長蘇找了個離火盆最近的靠椅坐了,抬頭無意中瞟見靖王的目光從南窗下的那張舊椅上掠過,心裡突然一酸。

    那才是以前習慣性要坐的位置,只是現在物是人非,縱然自己想要去坐,只怕景琰也不肯。

    安坐奉茶,一應禮數盡到後,對話便立即轉到了正題上。

    「譽王暗示我想辦法向你致意。侵地一案的處理你儘管放開手腳,不必顧念他。」

    靖王冷冷地道:「我本來就沒準備顧念他。」

    「你是昨天接的聖旨吧?」梅長蘇不以為忤,語氣仍是平和,「過了一夜,可有什麼想法?」

    「懸鏡司轉來的證據已經足夠了,此案並不難審。」靖王辭氣凜凜,「慶國公不僅僅是縱容,他是主犯。」

    「可他是一品軍侯,有獲恩赦之權。」

    「犯人命案滿三人者,不赦。」

    「他在京都,人命案他並非親自沾手。」

    「朱家村屠村之舉,有他的密函為證。」

    「密函非他手書,仍是他府中師爺所為。」

    「這位師爺昨晚已被我請來,今天就招供了,也不是什麼硬骨頭。」

    「真的是客客氣氣去請的麼?」梅長蘇目露讚賞之意,「殿下能一下子看到懸鏡使的證據鏈中還少了這位師爺,下手疾如風雷,搶得先機,蘇某佩服。」

    靖王面上卻毫無自得之色:「那是因為慶國公以為這封密函已毀,並不知道它落入了夏冬之手,否則早就滅了口。」

    「但殿下可曾想過,慶國公一案若是處置的嚴厲,各地有了血債的,多半會被效仿上告。以前州府衙門押案不收,現在卻不會了,你有信心處理這後續的大麻煩嗎?」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何事不可為?」

    梅長蘇今天登門,本來還有鼓勵靖王不要畏難的意思,但現在看來,此人視艱險如平坦的毛病還保留著,根本用不著他來鼓勵。

    「殿下如此自信,雖然可貴,不過在處理具體事項時,還該有微妙的差別。」梅長蘇正色勸道,「豪門大族們雖一向各自為政,但那是沒遇到需要聯合的情勢。殿下在處理不同的案子時,如能恰到好處地出現一些偏差,有的護著,有的輕一點,有的卻要重一點,這樣一來,各豪門之間利益不均,又摸不到規律,結盟就結不成了。剎住土地兼併之風,又不引起豪族們大規模的聯手抵抗,穩住農本,減少流民,讓一切按照陛下最佳的預期發展,就必會使他對你刮目相看。」

    聽他這一席話,蕭景琰神色震動,沉吟良久,低聲說了一句:「先生所言極是,我只知一視同仁,說不定反而達不到效果。」

    梅長蘇一笑,順便又道:「既然譽王有意助你一臂之力,你也別太冷了,偶爾遇到他的人犯事,挑兩個出來輕判,以示回應吧。」

    靖王濃眉一挑,奇怪地道:「他本該全力維護慶國公才是,怎麼會拿自己手裡的肥肉,來向我這塊硬石頭示好?」

    「因為他知道,這一次他根本擰不過陛下的心意。」梅長蘇伸出手在炭火上烤著,眼中亮光輕閃,「沒了慶國公,又知道了謝玉在敵方陣營,不由得他不心慌。對於現在的他來說,你可是非常重要的。」

    「為了讓我顯得很重要,承蒙先生如此大手筆地折了慶國公,又揭露了謝玉,」靖王冷淡地哼了一聲,「真是多謝了。」

    「怎麼,殿下不願意記我一功?」

    「我只是……不想讓人覺得我跟譽王是一派的……太子和譽王,誰的身邊我都不想站……」

    「雖然是有些委屈你,但我保證不會有什麼過分的事讓你辦。再說你被壓制多年,大家應該能夠理解……」

    「我並不在乎世上的人怎麼看,」靖王的牙根微微咬緊,視線有些不穩,「可是死去的人應該也是有英靈的,我不想讓他們看到這樣一幕……」

    梅長蘇胸中湧起一股火辣辣的感覺,穩了好久才再次出聲:「魂靈是不會只看表面的,他們知道你的心,何況這些都只是權宜之舉。」

    「其實我都明白。是我自己的選擇,談不上委不委屈,」靖王深吸一口氣,「我會照你的安排去做,放心吧。」

    梅長蘇安然一笑,揭過了這個話題:「陛下的旨意,是由殿下自己選擇輔審的三司官員嗎?」

    靖王點點頭。

    「殿下定好人選沒有?」

    「請先生指教吧。」靖王很乾脆地道。

    梅長蘇從懷中摸出一頁對折好的紙來,遞到靖王的手上。蕭景琰打開細細看了半日,陷入了沉思之中。

    「這幾個人選,殿下覺得如何?」梅長蘇候他靜靜想了一陣,方緩緩問道。

    「很好。」靖王簡潔地評價道。

    「這些人,殿下值得大力深交。」梅長蘇笑了一聲,「不過他們將來,卻絕不會是殿下的羽翼。」

    聽他這樣說,靖王並沒有驚奇的表情,反而頷首贊同,顯然早已領會到了梅長蘇言中深意。

    「謀士中,殿下有我就夠了,軍方更是勿庸費心,宮裡有景寧公主,她不太惹人注意,反而是個強助。至於朝中……我認為殿下不需要羽翼,因為越早有羽翼,就會越早被太子譽王忌憚,殿下所需要的,只是純臣而已。」梅長蘇語調低沉,卻字字清晰,「純臣越多,權謀就越少,殿下也有更多的空間可以守住真性情。何況與這些人相交,不會讓你感到不舒服的。」

    「可是這些人……都很難上位……」

    「在太子和譽王那裡的確如此,我希望殿下可以改變這樣的狀況。這些人不缺才幹,也不缺智謀,他們只缺機會。依他們的品性,將來雖不願黨附,但卻會感念知遇之恩。殿下只需要與他們真誠相交就行了,如果想算計他們什麼,讓我來做。」

    「你……」靖王怔怔地看了他半晌,「你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嗎?」

    梅長蘇淡淡一笑,「這原是謀士的本分。若讓殿下親自去翻弄事非,我還不放心呢。」

    「我明白了……」靖王似乎想起什麼似的,低聲道,「那天你投書讓我到積雲樓去坐上半日,就是因為這個……」

    「沒錯,」梅長蘇一笑,「你們已經認識了?」

    「是。當時枯坐無聊,他又很招人眼目。」靖王在椅上舒展了一下身體,「人家到慶雲樓都是吃飯,只有他把店方的採買叫上來,一項一項地問柴米油鹽肉菜蛋的價錢。由不得我不注意到他。」

    「戶部掌管國庫錢糧,本就關係國計民生。可惜現在已被樓之敬攪成一個大染缸了。能真心實意關心考察物價走向,扎扎實實做事的人,竟只餘了他一下。若非他是清河郡主之子,出身高貴,只怕也早就被排擠出去了。」梅長蘇感慨道,「你們那天相識後,聊得開心嗎?」

    「甚是投契。」靖王深深看他一眼,「樓之敬捲進那樣的命案裡,尚書只怕做不了幾天了,你是不是有什麼打算?」

    「殿下覺得呢?」

    「沈追現在是三品侍郎,再升一級領任尚書也不是不可能,但他即不是太子的人,也不是譽王的人,你想推他上位,做得到嗎?」

    「就是因為他兩邊都不靠,這個機會才能落到他的頭上。」梅長蘇的笑容很是篤定,「當然現在尚有很多事情要做,不過把握也有幾分。譽王多少年才等到這個機會,一定會瘋狂阻止太子重新推一個自己的人上去。而太子這邊也一樣,樓之敬倒了已是一個莫大的損失,若是讓譽王趁機上位豈不損失更大?兩人互不相讓,自然漁翁得利。」

    「是啊,情勢如此,還有你推波助瀾,沈追實在有幸。」靖王仰首笑了一聲,「不過先生也確是神鬼手段,不愧麒麟才子之名。」

    梅長蘇面上泛起一絲苦澀,垂目不答。才氣麼?誰又真的比別人都強,只不過這些年殫精竭慮,只想著這一件事,自然就會周全許多。

    「不過沈追也確是一股清流,推他上位,實我所願。」靖王凝目過來,拱手為禮,「先生的體念,我也領情。」

    梅長蘇欠身還禮,又道:「沈追只是第一步,再過些日子,吏部和刑部都會出缺,我看重的人,全在給殿下的名單上。還請殿下藉著同審一案的機會,一來相交,二來品察,還要給他們機會多立功勞,讓皇上對他們也留下好印象。這些都聰明人,殿下是不是有意分功提拔,不用明說他們也會心知肚明。」

    「沈追的機會已是難得,怎麼吏部和刑部也會出缺?」靖王剛問了一句,突然想起戶部尚書樓之敬倒台的根源就在於這位蘇哲隨手買了個園子,腦中立即明白了過來。

    「短時間內還不會出事,殿下靜下心先辦侵地案的差事吧。」梅長蘇眸中微露厲辣之色,「等過完新年,我再請何敬中和齊敏,跟他們的主子一起入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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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08:4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只因為是從梅長蘇口中說出來的,便似有風雷湧動,容不得人輕易置疑。靖王凝視著面前清雅素淡的書生,想起自他入京後明裡暗裡掀起的波譎,心中不免感慨。只是不知道這位才縱天下的江左梅郎,怎麼會如此心志堅定地選擇了自己?真的只是像他所說的那樣,扶持一個不受寵的皇子,可以得到更多的倚重和更高的地位嗎?

    「殿下今天的軍務特別得多麼?」梅長蘇彷彿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似的,將手籠進袖中,閒閒問道,「我來時已不算早了,卻看到你們還議事未完。」

    「例常事務處理起來很快,今天耽擱,是因為出了一件棘手的事情,京兆尹府的高大人來向我求助。」

    「又有棘手的事情了?這位高大人今年的運道還真不錯,」梅長蘇不由笑道,「不過這次不是我給他找的麻煩了。到底是什麼事呢?」

    「不是什麼費腦子的事情,要動用蠻力罷了。」靖王道,「東郊山區最近出現一隻怪獸,驚擾山民,報案到京兆尹府,那些捕快們武力有限,竟捉它不住,所以來我這裡借些兵將。本來也不是難事,不過我們想商議一下,怎麼能夠設伏活捉這個怪獸,好看看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縱然是郊外,畢竟也是帝都王城,怎麼會出怪獸?倒真是奇事,殿下捉到後,不要忘了讓我開開眼界。」

    靖王挑了挑眉,「沒想到蘇先生竟也是有好奇心的……」

    「難道在殿下眼裡,蘇某就只有滿腹陰沉壞水嗎?」梅長蘇自嘲地玩笑了一句,因為覺得足部發僵,便起來踱了幾步,走到西窗旁,順手想摸摸掛在窗旁牆上的朱紅鐵弓。

    「別動!」靖王立即叫了一聲,梅長蘇一驚停手,略一沉吟,慢慢將手臂放下,也不回頭,口中低低說了一句:「抱歉。」

    靖王也覺有些失禮,訕訕解釋道:「那是朋友的遺物,他生前……不太愛陌生人碰他的東西……」

    梅長蘇神情漠然地點點頭,未予置評,站在窗前出了一回神,什麼也沒說,便很突兀地表示要告辭了。

    靖王只當他是因為自己不許他碰鐵弓而著惱,心中也有幾分過意不去。但如果要道歉的話又是不可能的,何況林殊的鐵弓,也確實不能讓人隨便亂摸,當下也只有當做不知,起身相送。

    兩人並肩走出書房,氣氛有些微妙的尷尬,梅長蘇好像不想開口說話,靖王又不擅長隨口打哈哈,就這樣一直默然無語地走到演武場旁邊,兩個人才一起停下腳步。

    其實通向大門有一條端端正正的主路,是在另一邊。但兩人之所以會這樣有默契地一同選擇反方向來到此處,是因為他們都猜到飛流一定在這裡。

    靖王是軍旅之人,他的王府與其他皇子府不同,內院隔得很遠,也很小巧,反而是前院佔地極大,除了有步兵的數個演武場外,還有練習騎術的馬場。

    此刻中央武場裡的局面,完全可以用「熱鬧」來形容。飛流雖僅僅是個護衛,但他在金陵城的名氣,不僅沒有半點遜色於梅長蘇,甚至對於某些武將來說,那個文弱清瘦的書生勾不起他們的太多關注,反而是一身奇詭武功屢戰高手的飛流更讓人好奇。

    所以原本負責招待飛流的庭生早就被擠到了外圍,團成一圈兒向飛流挨個兒挑戰的,全都是靖王手下的戰將們。

    從飛流毫無表情,但亮晶晶的眼睛裡可以看出,少年今天玩得相當高興。因為在江左盟的時候,大家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的,難得會有這麼多人一起陪他練武,更別說這些陪練的人武功都還不錯,而且全都非常正經,沒有一個人有逗弄他的意思。

    見到靖王走來,眼尖的人已閃開一條路,紛紛躬身行禮。靖王看梅長蘇沒有別的表示,便揮了揮手道:「你們繼續。」

    這時輪到機會與飛流交手的,是一對使長槍的孿生兄弟,年紀不過二十五六,看服色應是校尉品級,都生得高壯結實,一柄槍舞得虎虎生風,配合得也極是默契,若放在戰場上縱馬殺敵,當然是一把好手,可惜面對武學高手,這點步戰的底子就不夠了,飛流又不是會因人而異手下留情的人,一上來就把人家兩兄弟左一個右一個給拋到了場外,臉上還同時繃緊了一點,大概是覺得這一輪的對手太弱不好玩。

    「這樣的就別下場了,讓殿下看點精彩的!」隨著這粗獷的一聲,一個體形魁偉卻又不笨重的身影出現在飛流面前,手執一柄長柄彎刀,濃眉大眼,神威凜凜,還未出手,已有先聲奪人的氣勢。

    「戚將軍!戚將軍!」周圍人群立時大躁了起來。

    四品參將戚猛,是跟隨靖王多年的心腹愛將,軍中也甚受擁戴,他一出面,氣氛自然更加熱烈,熱烈到連飛流都感覺出這個人應該不是平常之輩,所以眉宇間泛出一絲歡喜的氣色。

    在一團加油聲中,靖王穩穩地負手而立,表情十分冷淡。

    因為他知道戚猛根本不可能是飛流的對手。

    果然,一開始飛流因為對那柄造型奇特的彎刀很感興趣,所以放過了幾招,等後來看清楚了之後,掌風就突轉厲烈,饒是戚猛功底深厚,兼天生神力,也根本抵擋不住,連退數步,拖刀背後一挽,雪亮的刀背突然環扣一震,竟飛出一柄刀中刀來,疾若流星,出其不意地直撲飛流面門而去。這一招是戚猛的殺手鑭,也曾屢敗強敵,助他立了很多戰功。不過對于飛流來說,這種級別的攻擊根本不足以令他感到意外,隨手一撥,就把那把飛刀擋射到一棵樹上釘著。戚猛雙眉一皺,大喝一聲「出!」刀背一抖,又是一道亮光閃過。

    梅長蘇容色未改,但黑嗔嗔的瞳孔已在瞬間劇烈收縮了一下。

    因為這一次,那柄飛刀竟是直衝著他的咽喉而來的。

    若是以前的林殊,這樣一柄飛刀自然不會放在眼裡,但如今全身功力已廢,只怕一個尋常壯漢也打不過,想要躲開這如雪刀鋒自是決無可能。

    既然躲不過,那又何必要躲,所以梅長蘇站在原地,紋絲未動。

    飛流的身影此時也已化成了一柄刀,直追而來,但終究起步已遲,慢了一步。

    飛刀的刀柄,最後被抓在了靖王的手裡,刀尖距離梅長蘇的頸項,不過四指寬度,但方向卻稍稍偏了一些,即使靖王不出手,想必也只會擦頸而過。

    梅長蘇輕輕地向飛流做了一個手勢,什麼意思沒人看得懂,只能看到飛流停止了一切動作,安靜地站住。

    戚猛抓了抓頭,呵呵笑了一聲,道:「失手了失手了,你們讀書人沒見慣刀啊劍的,嚇著了吧?」

    梅長蘇面如寒霜,目光如冰針般地鎖在了戚猛的臉上。

    這一幕在軍中並不罕見,對待新人,對待外軍轉調來的,對待其他所有沒好感的人,常常會來這麼一著下馬威,如果對方表現的好,就可以得到初步的認同。

    林殊以前也幹過這樣的事情。那一年,當父親把一個四十歲還在兵部任閒職的瘦弱文士引入赤焰軍擔任要職時,年少氣盛的少將軍就曾經故意震斷自己的劍,讓一塊劍鋒碎片飛向那個單薄的身影,以此來試驗他的膽量。

    那一次,父親的軍棍罰得格外的重,幾乎打得自己三天起不了床。

    梅長蘇相信靖王一定記得這件事,記得當時父親訓斥自己的話語。

    在行刑的現場,身為當事人的聶真並沒有說一個字來求情,因為他知道,林殊挨打的原因,不是因為挑釁聶真,而是因為當他挑釁聶真時,祁王殿下就站在聶真的身邊。

    就如同當那柄飛刀射過來的時候,靖王就站在自己身邊一樣。

    雖然戚猛沒有惡意,雖然他的目標決不是靖王。但他畢竟是將利刃刀鋒,朝向了自己主君的方向。

    如果靖王一直安守現狀,如果他的未來走到盡頭也只是一個大將軍王,那麼這一幕可以一笑置之。

    但現在情況已經不是這樣了。當他的雄心和志向指向大梁最至尊的寶座時,他就必須有意識地培養自己屬於君主的氣質,那是一種絕不允許以任何方式被忽視被冒犯的氣質。

    看著靖王陰沉的如同鐵板一塊的臉,原來還笑嘻嘻的戚猛感覺越來越不對了,漸漸心慌的他,不由自主地將視線投向自己的左前方。

    靖王麾下品級較高的將軍們都站在那個地方,大家的表情都有些緊張,其中一個人暗打手勢,示意戚猛跪下。

    「是末將魯莽了,給先生賠罪,請先生念我粗人,不要見怪。」戚猛想了想,以為靖王動怒,是因為愛重蘇哲,惱恨自己對他無禮,所以立即從善如流,向著梅長蘇作了個揖。

    「不用跟我道歉,」梅長蘇冷冷一笑,說出的話就如同帶毒的刀子一般,「反正丟臉的是靖王殿下,又不是我。」

    他沒有理會自己這句話引發的騷動,兩道目光依然寒意森森,從戚猛的臉上轉移到了靖王的臉上:「蘇某本久慕靖王治軍風采,沒想到今日一見,實在失望。一群目無君上綱紀的烏合之眾,難怪不得陛下青眼。朝著靖王殿下的方向扔飛刀,真是好規矩,可以想像殿下您在部屬之間的威儀,還比不上我這個江湖幫主。蘇某今天實在開了眼了……告辭!」

    他的話剛說到一半時,戚猛的額頭已掛滿了冷汗,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靖王冷冷地看著他,一言不發,面沉似水,在場的人全都噤若寒蟬,陸陸續續地跪了一片,連不太明白的庭生也被這氣氛嚇到,悄悄跟著跪了下去。所以當梅長蘇帶著飛流旁若無人地直端端出府門而去時,竟無一個人敢攔住他聲辯。

    因為大家都意識到,蘇哲的話雖說的難聽,卻沒有一個字說錯。

    雖然說比武較技,測試外來者都是慣例,但靖王在場和靖王不在場,那畢竟應該是大不一樣的。

    「殿下,」最後還是靖王府中品級最高的中郎將列戰英低低開口,「屬下們知錯了,請殿下息怒,屬下們願意認罰。」

    戚猛一個頭猛叩下去,顫聲道:「請殿下責罰。」

    靖王的目光,冷洌地向四周掃視了一遍,見眾人全都低頭避讓他的視線,才轉回到戚猛的身上。

    梅長蘇用最尖銳的話語,為他留下一個大課題——整飭內部。因為一旦選擇了那條至尊之路,隨之而改變的東西會比想像中的多得多,在借侵地案取得其他資本的同時,他必須想辦法把靖王府的上上下下,也鍛造成一塊堅實的鐵板。

    靖王第一次感受到了肩頭的沉重,但他的腰也因此而挺得更加筆直。

    「戚猛無禮不恭,狂妄犯上,重打二百軍棍,降為百夫長。戰英,你監刑。」

    只說了這一句,靖王轉過身子,大踏步離去,將一大群不知所措的手下,丟在了校場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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