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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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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海宴] 瑯琊榜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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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26:37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章

    梅長蘇說得毫不在乎,謝玉頰邊的肌肉卻緊緊地一跳,隨手召來個部下,低聲吩咐了一句,那人立即領命而去,大約是去探看府外是不是真的有伏兵。

    梅長蘇笑道:「看來暫時不會打起來了,大家閒著也閒著,宮姑娘,沒說完的話接著說吧,萬一卓莊主一聽是個誤會,大家化干戈為玉帛,豈不是一件好事?」。

    羽面對如此局面,仍是神色沉靜,說的話運了氣息,字字清晰,「正如大家所知,先父是個殺手,因殺人手法素來輕飄無痕,故有『相思』之名。他名氣雖重,但世上知他真面目的人,也只有他所隸屬的組織首領而已。有道是殺手無情,有情便是負累,故而父親在遇到先母之後,便決定洗手不幹。那時母親剛懷了身孕,組織首領要求父親完成最後一項任務後方可歸隱,而那最後一項任務,便是受一名朝中要人委託,殺一個未出世的嬰兒。」

    她款款道來,語調平實,卻讓人陡生毛骨悚然之感,連一直發呆的蕭景睿,想到自己就是那個預謀被殺的嬰兒,心中更是慘傷之極。

    「任務的說明很詳細,孕婦的身份、容貌、行蹤,還有身邊嬤嬤的模樣都說的很清楚。父親跟蹤了長公主一個月,終於等到她臨產。沒想到那一夜雷擊大火,場面一片混亂,產婦和嬰兒身邊都圍滿了人,父親無處下手,只能回山間樹林躲了一日,第二天夜裡再去。由於他早就認熟了長公主家的嬤嬤,所以便將她所抱的那個嬰兒,無聲無息地殺死了……」

    卓夫人嗚咽一聲,幾乎站立不穩,被女兒緊緊扶住。

    「先父以為任務完成,就離開了睿山,根本不知道雷擊那天夜裡,在他走後大家發現嬰兒混亂的事。後來謝玉歸來,知道活下來的這個嬰兒還有一半可能是他要殺的那個之後,十分惱怒,說寧可殺錯,不可放過,逼我父親再去下手。這時我母親懷胎日久,腹中已有胎動,父親每天感受著自己骨肉的小小動作,早已不是一顆殺手之心,所以他帶著我母親逃了。殺手組織的首領截住過我們一次,可是他跟父親自幼交好,不忍殺他,就放我們走了。沒想到殺手肯放過我們,謝玉卻不肯,他派了另外的人來追殺,我們逃了兩年,最後父親將母親和我安頓在一個小縣城的青樓之內,自己孤身引開追殺者,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我長大後查證過,他是在離開我們之後七個月,被謝玉的人殺掉的。」

    「可是既然岳父……呃……謝侯爺連你們都不肯放過,他怎麼放過了景睿,讓他活了下來?」卓青遙比較冷靜,立即問道。

    「這就要問長公主了。」宮羽的目光幽幽地看向那個令人憐惜的女人,「那個嬰兒之死,別人不知道,你卻知道是為什麼。所以最初的幾年,你幾乎是瘋狂地在保護活下來的那一個,日夜須臾不離,對不對?」

    卓夫人心頭一顫,想起景睿幼時的情形。他住在金陵時,蒞陽公主捧著他不放,他住在天泉山莊時,蒞陽公主還是會緊緊跟隨,當時只以為那是她第一個孩子,又受了驚嚇才會如此,竟沒有想到此中淵源如此之深。

    「蕭公子慢慢長大,謝玉殺他之心漸漸沒有最初那麼強烈了,他也知道長公主察覺到了一些,不願與她翻臉。更重要的是,他發現以蕭公子為紐帶,可以與武林實力不低的天泉山莊,建立起一種親密無間的聯繫,從而利用卓家的力量,完成一些他想要做的事。」宮羽看向卓鼎風,「這個卓莊主應該很清楚吧?有個共同的兒子,有了頻繁的交往,你們之間開始建立友情,建立親情,慢慢變成你對他無條件的信任,甘心為他做一些隱秘的事,而且還以為自己所做的是對的,是符閤家國大義的,可以在不久的將來,為天泉山莊和卓氏一族帶來無上的榮耀……」

    卓鼎風嘴唇一片烏紫,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卓家人登時慌作一團,梅長蘇在旁輕聲安慰道:「他服了護心丹,無妨。」

    言豫津聽了這話,像是突然被提醒了一樣,立即奔到桌邊拿了藥瓶,倒出一顆遞給蕭景睿,見他茫然不理,便強行塞在他嘴裡拿茶水沖了下去。

    梅長蘇溫和地看著他的舉動,輕輕喟歎。

    「岳兄,」蒙摯感慨地看向大楚的高手,「若你肯改日再約戰卓莊主的話,他就不至於為了謝玉傷了手腕,捨了這多年的修為。」

    岳秀澤臉色一僵,冷冷道:「我時間不多,只知他會在今夜知道那個兒子不是他的,擔心這會影響他與我的對決時的心境,所以才要搶先挑戰,誰料到他這麼傻要自己受傷,後面還有這麼一大堆牽扯……」

    「這個不怪岳兄,是我自己有眼無珠,看錯了人,」卓鼎風目光灼灼地看向謝玉,額頭滲著黃豆般大小的冷汗,「現在想起你對我說的那些慷慨激昂之語,實在是令人齒寒。」

    「我所說的話,也未必全是騙你,」難得到現在謝玉還能保持冷靜,「扶保太子本就是大義,其他野心之輩皆是亂臣賊子。我許諾你日後會給卓氏的殊榮,至少現在還沒有打算事成之後賴掉啊。」

    「可是只要他對你有一點點疑慮不滿,你便會下狠心殺他全家滅口?」夏冬咯咯冷笑了數聲,「說到底,你又何嘗不是無肝無腸的野心之輩?」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謝玉唇角挑起一抹笑容,「陛下會瞭解我對朝廷的忠心。」

    梅長蘇突然插言道:「謝侯爺,你去府外探看的人還沒回來嗎?」

    謝玉定定地看了他片刻,仰天大笑道:「果然是蘇先生最先反應過來。本侯之所以聽你們在這兒閒聊耗時間,當然有本侯的用意。」

    梅長蘇細細一想,眉尖不由跳了跳:「你調了巡防營的官兵來?」

    「沒錯,」謝玉面色如冰,「譽王的府兵有什麼戰力?巡防營絕對能擋著不讓他們進來。」

    蒙摯厲聲道:「謝玉,巡防營不是你的府兵,調為私用罪莫大焉,你真的膽大如此?」

    「大統領不要冤枉人,我豈敢調巡防營入我府當私兵來用?可無論譽王殿下來與不來,我都可以讓他們在府門外大街上維持一下治安吧?」

    梅長蘇本就沒指望今晚會和平過去,謝玉調動巡防營只會把事情鬧得更大,倒也不是純粹的壞事。不過當務之急,還是要保護卓家老小,不要被人滅口了才行,當下向蒙摯遞了個眼色,提醒他作好準備。

    謝玉臉掛寒霜,手一舉,眼看就要下令,一個人猛地撲到他的面前跪下,抱住了他的腿,低頭一看,竟是謝弼。

    「請父親三思!」謝弼面色蠟黃,眼裡含著淚,哀求道,「卓謝兩家相交多年,不是親人勝似似親人,不管有什麼誤會,父親也不能下殺手啊!」

    「沒出息!」謝玉一腳踹開他,「我怎麼就調教出你這麼個婦人之仁的東西!」

    「父親!」謝弼不顧身上疼痛,又爬回來攀住他的手,「世上誰人不知我們兩家的關係,父親不怕天下人的議論?」

    「天下人知道什麼?你給我記住,只有活下來的人才有權利說話。為父這是大義滅親,你快給我閃開!」

    謝弼心頭絕望,抓著謝玉衣襟的手劇烈顫抖著,突然向前一撲,撥出了父親腰間的小短刀,橫在自己頸前,淚水奪眶而出:「父親,請恕孩兒不能眼見您下此狠手,父親要殺他們,就先殺了孩兒吧!」

    謝玉冷冷地盯著他,哼了一聲道:「你要自盡?好啊,儘管動手吧。」

    「父親……」

    「從小養你長大,你是什麼樣的人我不知道嗎?若你真有這個烈性割斷自己的脖子,就算為父小看了你。」謝玉說著大踏步向前,一掌就打飛了謝弼手中的短刀,再一反手給了他一記耳光,擰住他的胳膊向旁邊一甩,命令道:「把世子帶下去,好生看管!此地混亂,也扶長公主和小姐回後院去。」

    「是!」

    「廳中妖女及卓氏同黨,給我格殺勿論!」謝玉一聲令下後,身形隨即向外退了數步。潮水般的官兵一湧而上,一片血腥殺氣蕩過。

    謝玉軍旅出身,他的府兵一向訓練有素,使用的都是鑄造精良的長矛,不打近身戰,而是結組圍刺。蒙摯夏冬雖是高手,卻又不能真的對這群聽命於人的官兵們下死手,速度和殺傷力未免受限。更何況蒙摯還擔心飛流一人在亂軍叢中護不周全梅長蘇,難免分神。這樣此消彼長,不到兩刻鐘,卓家上下已險象環生。

    卓青遙隨身並未帶劍,只有卓夫人分給他的一柄峨眉軟刺,拚殺之間又要勉力護著新傷的父親,不多時就臂上見血。卓鼎風的天泉劍已被謝玉拾走,卓青怡也只有護身的短劍,卓夫人握著另一柄峨眉刺,擋在丈夫和女兒一側,左支右絀,漸漸難以為繼。她剛奮力削斷了幾隻槍頭,左側又有寒光突襲,腰間一大片衣衫盡裂,回身防護時,前面又露破綻,一柄角度刁鑽的長槍從斜下方扎出,待發現時已躲閃不及,卓青怡嚇得失聲驚呼:「娘!」

    眼看著那槍頭就要扎進卓夫人下腹,一柄青鋒劍閃電般削來,切斷了槍頭,劍花閃處,一個修長的身影擋在了卓夫人身前,面對他的近十名的長矛手盡被逼退,有幾人還帶了傷口。

    「睿兒……」卓夫人眼眶一熱,顫聲叫道。

    蕭景睿並未回頭,只說了一句話,從後面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那低低的嗓音也顫抖著,幾乎讓人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可是卓夫人卻柔聲回應了一句,「娘沒事……你別擔心……」

    見蕭景睿取了牆上掛著的寶劍加入戰團,一直旁觀的宇文念也躍身而起,自官兵群中殺出一條路來,向他靠攏。岳秀澤凝目看到此時,突地一聲長歎,遏雲劍再次出鞘,也縱身到了卓鼎風的身邊。

    謝玉在後面高聲怒道:「宇文暄,你不是說不摻進來嗎?」

    「我沒有啊,」宇文暄攤開手道,「我說了不關我的事,所以一步都沒有動,你別冤枉人好不好?」

    謝玉此時不便理會他,只能哼了一聲,指揮著手下加猛攻勢。他這兩百長槍兵皆是好手,被圍的一方縱然添了幾個戰力,仍未能將下風扭轉過來,而閣外一片寧靜,似乎尚沒有援軍到來的跡象。

    「夏大人,我聽說懸鏡使之間有一種聯絡用的煙花,是不是?」在這緊迫時刻,梅長蘇竟然找夏冬聊起天來。

    冬剛答出口,就已明白他的意思,從懷裡摸出煙花彈,正要縱身向外衝殺,梅長蘇一句話又留住了她的腳步。

    「讓飛流去放吧,他喜歡這個。」

    飛流果然喜歡,飄身出外的速度也要快得多,那些長槍手連他的衣角都碰不到,更不用提攔截了。

    煙花升上天空,燦爛耀目,飛流回來時還一路仰著頭看,順便折斷了兩個截殺他的官兵的胳膊。梅長蘇讚許地向他點頭,又對蒙摯道:「大統領,看樣子譽王的府兵暫時是進不來了,夏春大人也要過一陣才能到,只好麻煩你,擒賊先擒王,抓個人質讓大家休息一下吧,你看,好幾個人已經傷得不輕了。」

    蒙摯立即領會,大喝一聲,震得較近的官兵一愣神,他已如大翅灰鵬般踏著人頭頂奔出了霖鈴閣,直撲謝玉而去。

    謝玉看清他的來勢,心中一凜,登時明白蒙摯是想擒住自己要脅謝府士兵停手,忙喝令身邊的護衛們攔著,自己抽身後退。蒙摯是萬軍中取敵將頭顱的超一流高手,謝玉的護衛也只擋得了他一時,但也正是這片刻的時間,這位寧國侯竟已躲得不見蹤影。

    眼看見蒙摯出師無功,身旁妻子兒女們都是傷痕纍纍,卓鼎風心中慘然。最開始他只是想聽宮羽說說真相,沒想到謝玉竟會如此絕情翻臉,令他始料未及。此時前方仍是黑壓壓殺之不絕的武士,己方戰力卻越來越弱,只怕最多能再支撐一刻鐘就會被擊散,卓鼎風絕望之餘,只覺家族此難皆由自己識人不明引起,一時只覺愧疚難當,竟放棄了抵抗,閉目迎向槍尖。

    蕭景睿縱身撲過來,將卓鼎風撞開,揮劍擋槍,化解了凶險,但肋下也因此多了一條傷口。岳秀澤瞪眼怒道:「你才擊敗我,若是死於這些豎子之手,岳某的顏面何存?」

    卓鼎風被他這一罵,突然驚醒,左手劈手奪下一柄長槍,側身執著橫掃了一槍,高聲道:「不錯,死也要死得體面,且再多殺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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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26:59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一章

    聽到岳秀澤責罵卓鼎風時,言豫津也很想學著罵罵自己的那位好朋友。蕭景睿雖加入了戰團,但卻只見他救護卓家人,於自身防衛則非常漫不經心,彷彿仍有些心緒如灰的樣子。言豫津眼見著宮羽身法如魅,出手厲辣,根本不需旁人操心,便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蕭景睿身上,與唸唸一左一右替他補漏,從開始打到現在,別的暫且不說,這兩個人倒培養起不錯的默契來了。

    在整場血戰中,唯一安安穩穩沒有動過一個手指頭的人就是梅長蘇。除了蒙摯和宮羽時刻注意著他以外,飛流除非受命,基本上更是寸步不離。膽敢向梅長蘇發起攻擊的士兵,全被少年給極狠厲的手法啪啪折碎腕骨臂骨,痛得直滾,偏生梅長蘇還陰惻惻地在旁邊說著「飛流啊,要記住只能折斷胳膊,不要一不小心又折到脖子了」,聽那話的意思好像這位冷魅少年經常會一不小心就折斷人家脖子似的,嚇得比較靠前的人紛紛後退,再加上謝玉格殺令的主要目標是卓家人,所以到後來,攻擊梅長蘇的人大部分都轉移到了卓家那邊,不想在此處費力不討好地斷手斷腳。

    此時蒙摯追擊謝玉到了外面,閣內少了一個超一流高手,情勢頓覺惡化。內力不足的卓夫人與卓青怡漸漸有些體力不支,本已受傷的卓鼎風看起來更是不妙,只有不在謝玉格殺令範圍內的夏冬、言豫津和大楚人沒那麼狼狽,但場面絕對是慘淡支撐,如果援兵再不進來,謝玉想要的結果已近在眼前。

    就在這時,夏冬嗅到一絲燈油的焦臭氣,不由眉宇一沉。

    「難道謝玉還打算放火燒霖鈴閣……」

    「什麼?」言豫津吃了一驚。

    「此閣後面臨湖,他封了前門放火,我們只有跳水,如果湖岸上佈了長矛手,從水裡上岸就會很難,雖然你我沒什麼問題,可有些人就難說了。」

    言豫津手上未停,心中已是巨震。大家跳水後,若聚在一起上岸,剛好可以讓人家集中兵力對付,若各自分散,實力弱一些的又怎麼可能逃得出這深海侯門?想到此節,額前已滲冷汗,大聲道:「夏冬姐姐,你別光預測他會怎麼樣,也說說看我們該怎麼辦啊!」

    「先別急,謝玉也沒預想過今天會燒自己家,所以府內引火之物未必充足,最多搬些燈油過來,隔得又遠,想潑到房脊上是不可能了,最多從連廊處開始引燃,先燒外閣側樓。幸好昨天春雨,屋樑都是濕的,一時半會兒要把我們都給燒到水裡去,也沒那麼快啦。」

    「可是就算再慢,遲早也要燒過來啊!再說,我們也撐不了多久了。」

    夏冬百忙中扭頭看了梅長蘇一眼,見自己說了這麼多他卻毫無反應,忍不住嗔道:「蘇先生,大家都這麼忙就你一個人閒著你還不動動腦筋,你在入定嗎?」

    「沒有。」梅長蘇閉著眼睛道,「我在聽你們冤枉人家謝侯爺。」

    「啊?什麼意思?」

    「我們現在可是在水閣裡,一時半會又燒不乾淨,所以謝玉是不會放火的。他以滅巫為由在府內殺人,是捂著蓋著干的,外頭的巡防營雖聽從他的命令在維護治安,不放人進來,但其實並不知道這裡面發生了什麼。可一旦大火燒起來,就很明顯這裡頭出事了,屆時不僅譽王有借口進來察看,夏春大人,還有言老侯爺,只怕都會心中焦急牽掛,誰也攔他們不住。謝玉怎麼會出此昏招,自己放火把他們招進來?」

    言豫津神情一呆,但手上卻沒閒著,兩掌劈中攻至面前的一名士兵,「你說誰?我……我爹?」

    「你到謝府來赴宴,結果這裡面燒起來了,令尊能不著急嗎?言府跟這裡只隔了一條街,他很快就會得到消息的。」

    言豫津心裡暖融融的,又忍不住擔心:「這裡亂成這樣,巡防營還守在外面,我爹還是不要來的好……」

    梅長蘇唇邊露出一絲微笑,安慰道:「你放心,巡防營今夜當值的應該是歐陽將軍吧,他是絕不會傷害言老侯爺一絲一毫的……」

    雖是父子,但言豫津對父親的過去基本上是一無所知,聞言忙追問道:「為什麼啊?」因為分心,一柄長槍幾乎刺中他肋下,被宇文念一劍挑偏,國舅公子定了定神,連聲道謝。

    「你小心些,」夏冬拉長了聲音嬌笑道,「等今晚過了你來問我好了,歐陽將軍與令尊當年的舊交,夏冬姐姐也知道的。」

    言豫津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趕緊裝沒聽見。

    「啊,燒起來了……」一旁的宇文念突然細聲細氣地說了一句,與此同時每個人都已經看見被漸起的火勢映亮的窗欞,聞到了風中的煙塵味道。

    「謝玉不會放火,那這火是誰放的?」言豫津喃喃地道,「難道是……可蒙大統領從哪裡找到的燈油啊?」

    飛流無聲無息地一咧嘴,露出兩排雪白整齊的牙齒。

    此時因為火起,閣內猛攻的士兵們都亂了手腳,有些人進,有些人退,漸無章法,夏冬等人趁機反擊,一時壓力大輕。

    「嗯……雖然有點晚了,但我想最好還是問一聲,」梅長蘇突然道,「我們中間有不會游泳的嗎?」

    良久沒有回答,梅長蘇甚是滿意:「看來都會了。……卓莊主,你的傷還得住嗎?」

    卓鼎風咬牙道:「沒問題!」

    此時蒙摯已從外面沖了回來,所到之處,士兵紛紛避讓,可謂勢如破竹。閣外宇文暄的聲音這時也響了起來:「唸唸,你要小心哦!」

    「我沒事!」宇文念揚聲應道,「暄哥,你快躲開吧。」

    「好,那我先走了,在外面等你。」

    這句話之後,外面果然就再無他的聲息。過了良久,言豫津才輕聲評論了一句:「你們大楚人,做事還真乾脆……」

    外面火勢越來越大,室內漸有灼熱之感。圍攻的武士們已盡數撤去,大概是謝玉知道在此剿殺掉他們已無可能,開始重新在湖岸處佈置人手。大家得了口喘息的時間,退到離火源最遠的角落處,互相檢視傷口,沒想到竟是不聲不響的卓青遙傷勢最重,左胸和背部都浸染著鮮血。梅長蘇遞了瓶藥膏過去,說是止血收口功效極好,卓夫人忙含淚接了道謝,輕柔地為兒子處理傷口,一面包紮一面落淚,口中還不停地問著他感覺如何,不過卓青遙卻只是紅著雙眼慘然搖頭,一個字也不想多說,目光時時看向外面那一片火紅,顯然心中正在牽掛即將臨產的妻子。

    宮羽在這裡走到了卓家人的面前,挽髮收袖,斂衣下拜,用平靜的語調道:「令郎死於家父之手,此罪難消。我既然找了謝玉報仇,你們自然也可以找我報仇。宮羽這條命在這裡,聽憑各位的處置。」

    「宮……」言豫津一急,剛想衝過去,被夏冬一把拉住。

    卓鼎風夫婦凝目看了她片刻,雖然面色寒洌如霜,卻也沒有立即發作,而是緩緩地對視一眼,似乎在無聲地交流看法。

    片刻後,卓夫人轉過頭來,看著宮羽冷冷地道:「若是你父親還活著,我必定天涯海角,殺之而後快,可惜他死了……至於你,那個時候還沒出生,我縱然心頭再恨,拿你的命又能解幾分?卓家以後不會再找你一個孤女報仇,但是你……今夜之後也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宮羽垂著頭,兩滴珠淚濺落在衣衫上。她飛快地抬袖拭目,模模糊糊地回答了一句什麼,站起身形,果然避到了較遠的地方去。

    梅長蘇默默地在旁邊觀望一陣,走到了卓鼎風身邊,輕聲道:「卓莊主,我知道你也累了,但是有些話,我還是想現在問問你。」

    卓鼎風深吸一口氣,用手掌抹了一把臉,「你問吧。」

    「雖然你與謝玉之間有殺子之仇,但如果今夜他不下殺手,你是否一定會吐露他的秘密?」

    卓鼎風仰面向天,臉上的皺紋彷彿在這須臾之間,變深了一倍。仔細想了片刻,他仍是目光茫然:「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殺子之仇如廝慘重,叫人怎麼能輕易放開?但若要真的置謝玉於死地,遙兒……遙兒怎麼辦……還有他的孩子……」

    「可是謝玉好像根本沒有給你任何考慮的機會,非要滅你的口才行,」梅長蘇硬起心腸忽視掉他的悲傷難過,又逼緊了一步,「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卓鼎風怔怔地將視線轉到這位江左梅郎的臉上,顫聲道:「請先生指教。」

    「因為他賭不起。他不能把自己最致命的機密,放在一個與他有殺子之仇的人手裡。以前你以為你們是在合作,但現在你已經明白他只是在利用。甚至包括聯姻,都不過是他利用的一種手段而已。你們之間,彼此都已再無任何信任可言。」

    說這些話的時候,梅長蘇的目光掠過了卓青遙慘白如雪的臉,惋歎一聲,「可悲的是,這樁婚姻雖然對謝玉而言是手段,可對卓公子與謝小姐而言,卻是真正的神仙美眷……不過,謝小姐總歸是卓公子的妻子,懷的也總歸是他的孩子。只要大家都能劫後餘生,也未必就走到了絕路。」

    卓青遙用手摀住嘴劇烈地咳嗽了一陣,擦去唇角的血絲,重重閉上了眼睛。

    「蘇先生,」卓鼎風臉色灰敗,頹然地扶著兒子的肩膀,低低道,「我知道你今日援手為的是什麼……可是……為著所謂扶保太子的大義,我已走錯一步,以致有今日之難,實在不想再捲得更深……」

    梅長蘇慢慢點著頭,神色冷峻,「原來卓莊主以為自己還可以抽身,真是可喜可賀。」

    卓鼎風一呆,視線在妻子兒女身上逡巡了許久,頹然地低下頭去:「我是一家之主,是我帶他們走錯了路……」

    「莊主是明白人,」梅長蘇淡淡道,「現在你已知道謝玉當年殺你小兒之事,那麼除非你死,否則就算你向他保證不記此仇,以謝玉的心田也未必會信。如今卓謝兩家已勢同水火,謝玉絕不會就此放過你們。要保你家人,就只能扳倒謝玉。只不過這樣一來,莊主你……」

    梅長蘇吞住了後半句話,沒再說下去,但卓鼎風卻明白他的意思。要扳倒謝玉,就必須揭露一些隱密,而自己也是這些隱密的參與者之一,縱然首告有功,也終不能完全免罪。

    「蘇先生,若你能保全我卓氏一門,能讓我們得回遙兒尚未出世的那個孩子,我自有回報……」卓鼎風慢慢說著,語調十分悲愴無奈,「縱有天大的罪孽,讓我一人承受就好……」

    「爹……」卓青遙似有所觸動,猛地睜開眼睛,痛苦地叫了一聲。

    「你什麼都不要說了……」卓鼎風抬起了手,在空中遲疑了半刻,終於還是落在了卓青遙的頭,輕輕揉了揉,「你是長子,你還有娘和妹妹要照顧,明白嗎?」

    卓青遙用力抿緊嘴角,卻仍然止不住雙唇的顫抖,控制了好久,方道:「可是爹……綺兒也是無辜的,她什麼都不知道……」

    「若她能不計兩家的新仇舊怨,還願意做你的妻子,我與你母親都會好生待她。但若是她不願……遙兒,你又能怎樣呢……」

    聽到此處,卓青遙尚能咬牙忍住,卓青怡卻突然「哇」得一聲,大哭起來。

    「是我一開始錯了,拖累了家人……」卓鼎風看著小女兒,輕輕將她拉進懷裡,兩行清淚落下。遠遠坐著的蕭景睿明明應該聽不清他們的對話,此時眸中竟也有微微水光漾動。

    梅長蘇遠遠地看了他一眼,站起身來道:「這些以後再說。火勢快過來了,大家先到後面的棧橋上避一避吧。」

    大家依言起身,先後繞出後門,蕭景睿一直垂頭不語,等宇文念和言豫津過來拉他,他才默默地跟著行動,好像腦袋裡是空的一樣。

    霖鈴閣的後廊處,連著一道九曲木製棧橋,一直向湖面延伸了有十多丈遠,末端豎了座小小亭子。梅長蘇請蒙摯和夏冬聯手,將棧橋拆斷一截,絕了火源,大家擠在亭子間裡,竟是暫時安全了。

    「我都忘了這後面有湖心亭啊!」言豫津拍著自己腦袋道,「這樣一來根本燒不到我們啊,那蘇兄為什麼要問我們會不會游水?」

    夏冬一把又擰住了他的臉,嗔道:「橋都斷了,你回去的時候不要游水?這湖這麼淺,難不成還為你大少爺再挖深點好拖條船來接?」

    梅長蘇沒有理會這二人,只凝目看著對面的湖岸。沉沉夜色中並無燈火,那一片墨染中不知藏著些什麼樣的魑魅魍魎。謝玉今夜之敗,此時已成定局,昨日之非,方有今日之報,只是可憐無辜的年輕一輩,各有重創。

    謝弼和卓青怡,良緣已是難成,家業終歸敗落;卓青遙與謝綺,夫妻勞燕分飛,幼子生而無依;還有景睿……

    景睿……

    梅長蘇忍住喉間的歎息,不願意再多想下去。

    四周波聲微蕩,那邊的烈火飛焰被這一彎淺水隔著,竟好像異常的遙遠。剛從血腥鏖戰中脫身的人突然安靜下來,神思都不免恍惚起來,只覺得這一切沉寂得可怕,彷彿一隻無形的手,翻起了心底最深的寒意,也喚醒了由於激戰而被忽略掉的疼痛。

    漫長的靜默後,言豫津突然站起身道:「你們看,岸上的情況好像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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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霖鈴閣所臨的這個人工湖湖岸彎曲,跟眾人目前所處的這個小亭的距離也不一致。有些地方植著楊柳,有些地方則只有低矮花草,在這深夜之中望過去,只覺得是或黑或灰的塊塊色斑,中間有些形影亂動,目力稍次一點的人,根本看不清到底是什麼。

    「是援兵到了吧,他們跑來跑去的……」言豫津努力瞇著眼,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亭子間裡一片沉默。良久之後,蒙摯咳嗽了一聲,道:「照我看來,那更像是……謝玉從巡防營調來了些弓箭裝備……」

    夏冬擰著言豫津的臉,後者想躲,卻因為亭子間太窄小,根本無處可去。

    「小津,我居然還不知道你有夜盲症?白天眼神兒不是挺好嗎?」女懸鏡使高挑著眉毛嘲笑道。

    「你才有……」言豫津剛想反擊,臉上突然加深的痛感提醒了他這位是夏冬姐姐,反抗不得,只好委屈地道,「我只是到了晚上視力稍稍差那麼一點而已,離夜盲還遠著呢。」

    「謝玉已經快黔驢技窮了,看來侯府門外他壓力很重。不過困獸猶鬥,雖然此地離岸上有些距離,但在某些地方架弓的話,射程還是夠的,各位不要大意了。」梅長蘇勸道。

    「蘇先生放心,」蒙摯長聲笑道,「這大概也就是謝玉的最後一擊了。這種距離放箭,到這裡已經軟了不少,傷病者和女眷都靠後,有我們幾個,撐上一時半刻的沒問題……呃,夏大人,你去哪裡?」

    「你不是讓女眷靠後嗎?」夏冬斜斜地飛過來一個眼波,「難道我不算女眷?」

    不過她雖然話是這麼說,但也只是玩笑了一下,便又重新站了出來,護在亭子的東南側。言津豫小小聲地咕噥了一句「本來就不像女人嘛」,也站到了前方。很快亭子間裡就圍成了兩層半扇形,內側是無武功護身的梅長蘇、俱都帶傷的卓氏全家,外側則是蒙摯、夏冬、岳秀澤、言豫津、蕭景睿和飛流,宇文念和宮羽本來也想擠到外側來,因為實在站不下了,又被男人們推了回去。夏冬不由咯咯笑道:「你們還真是憐香惜玉……」

    話音未落,第一波利箭已經襲到,來勢比估計的更猛更密,格檔的眾人凝神以待,不敢大意,出手時俱運了真氣。岸上的弩手們也皆訓練有素,換隊交接幾無縫隙,那漫天箭雨一輪接著一輪,竟似沒有中途停頓過。到後來內息較弱的言豫津已是汗透錦衣,一個岔氣,漏擋了兩箭,幸有蕭景睿在旁閃過劍光捲住,順手把他推到後面,宮羽隨即從他手裡奪了兵器補位。

    梅長蘇扶了言豫津在自己身邊坐下,叮囑道,「你快調一下氣息,運過兩個小周天,再沉於丹田凝住,切不可馬上散開,你的體質先天並不強,這一岔氣不好好調順,在五腑內會凝結成傷的。」

    言豫津依言閉了眼睛,摒棄雜念靜靜調平氣息,一開始還有些神思渙散,後來漸漸集中精神,外界的嘈雜被擋於耳外,專心運轉一股暖息,浸潤發僵的身體筋脈,最後沉於丹田,一絲絲消去內腑間的疼痛之感。

    等他調息已畢,再次睜開眼睛時,不禁嚇了一跳。只見四周箭雨攻擊已停,大家都神情凝重地看著岸上某一個方向,可他跟著去看時,又根本什麼都看不清,於是習慣性地拉住了蕭景睿的袖子問道:「景睿,岸上怎麼了?」

    話剛出口,突然想起蕭景睿目前的情緒並不正常,忙轉頭看他,果然面白如紙,正想要找句話來安慰,蕭景睿突然甩開他的手,縱身一躍入湖,快速地向岸邊游去。

    「喂……」言豫津一把沒拉住,著急地跺跺腳。夏冬在旁歎著氣道:「我們也過去吧。」

    她這句話剛說到一半時,宇文念已經下了水,追著蕭景睿鳧游的水痕而去,餘下的人相互扶持照應著,也結隊游到彼岸。四月天的湖水雖已無寒氣,但終究並不溫暖,濕漉漉地上來被風一吹,皆是週身肅寒。蒙摯頻頻回頭看向梅長蘇,後者知道他關切之意,輕聲說了句:「不妨,我服了藥。」

    其實此時聚於湖岸邊的人並不算太多。寧國侯與譽王的府兵們相互僵持著,都遠遠退於花徑的另一側。夏春和言闕果然都已趕來,眾人自小亭子間下水時他們倆就已迎到岸邊。只不過兩人俱都性情內斂,夏春打量了師妹一眼,什麼話也沒說,言闕也僅僅問了一句:「沒事吧?」

    「沒事沒事。」言豫津並不在意父親問得簡單,何況此時他已看清了岸上情形,整個注意力都已被那邊吸了過去。

    湖畔假山邊,立著面色鐵青唇色慘白的謝玉,平日裡黑深的眼珠此刻竟有些發灰的感覺,譽王負手站在離他七八步遠的地方,雖然表情煞是嚴肅,面無笑紋,但不知怎麼的,骨子裡卻掩不住地透了股幸災樂禍的得意之情出來。

    這兩人目前視線的焦點,都在同一個地方。

    在沾滿夜露的草地正中,蒞陽長公主坐在那裡,高挽的鬢髮散落兩肩,衣衫有些折皺和零亂。一柄寒若秋水的長劍握在她白如蠟雕的手中,斜斜拖在身側。那張淚痕縱橫的臉上仍殘留著一些激動的痕跡,兩頰潮紅,氣息微喘,脖頸中時時青筋隱現。蕭景睿就坐在她身邊,扶著母親的身體,讓她的頭靠在自己肩上,一隻手慢慢拍撫著她的背心,另一隻手捏著袖子,輕柔地給她擦拭被淚水浸潤得殘亂的妝容,口中喃喃地安慰著:「好了……我在這裡……好了……會好的……」

    「他……他們呢……」蒞陽公主閉著眼睛,輕聲問道。

    「有些傷……但都還活著……」

    長公主緊緊咬著乾裂的下唇,深而急促地呼吸著,卻仍然沒有睜開雙眼。

    夏冬壓低了嗓音問自己的師兄:「怎麼回事?」

    夏春以同樣的音調回答道:「我接了你的訊號趕來時,看到譽王已殿下在門外,後來言侯也到了。謝侯爺說只是小小失火,一直擋著不讓我們進去,本來都快要打起來了,長公主突然執劍而出,壓住雙方沒有起衝突,把我們帶到這裡……今晚到底出了什麼事?怎麼鬧成這樣?」

    「唉……此地不便,回去再跟春兄說吧。」夏冬想到今夜瞬息之間命運迥異的這些人,不由得不心生感慨,搖頭歎息。

    這時梅長蘇發現蒞陽公主握著長劍的手突然收緊用力,抬了起來,忙提醒地叫了一聲:「景睿!」

    蕭景睿微驚之下,立即按住了母親的手,輕聲道:「娘……這個劍,我來替您拿……」

    蒞陽長公主搖了搖頭,彷彿終於恢復了些許力氣似的,將身子撐直了些,緩緩抬起眼簾:「你別擔心,千古艱難唯一死,娘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不會自盡的……」她一面說著,一面扶著蕭景睿站了起來,深吸一口氣,微微昂起了頭,執劍在手,語聲寒洌地問道,「那個大楚的小姑娘呢?」

    宇文念沒想到她會叫到自己,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我、我在這裡……」

    蒞陽公主將視線投到她臉上,定定地看了許久:「聽嬤嬤說,你給我磕了三個頭?」

    「是……」

    「他讓你給我叩頭的意思,是想要從我這裡帶走景睿嗎?」

    「我……」宇文念畢竟年輕,囁嚅著道,「晚輩本來也應該……」

    「你聽著,」蒞陽公主冷冷打斷了她的話,「當年他逃走後,我就曾經說過,我們之間情生自願,事過無悔,既然抗不過天命,又何必怨天尤人。你叩的頭,我受得起,可是景睿早已成年,何去何從,他自己決定,我不允許任何人強求於他。」

    宇文念一時被她氣勢所攝,只能低低地應了一句:「是……」這次她離開楚都前,父親曾徹夜不眠向她講述記憶中的蒞陽公主,桃花馬,石榴裙,飛揚颯爽,性如烈火。但見了真人後她一直覺得跟父親所敘述的大不一樣,直到此刻,才依稀感受到了一些她當年的風采。

    這一番話後,蒞陽公主顯然已經完全穩住了自己的情緒,神色也愈發的堅定,慢慢推開了兒子的攙扶,向前走了一步,靜靜道:「景桓,你過來。」

    譽王怔了怔,見大家都看著他,也只好依言過去,剛施了個禮,叫了聲「姑姑」,面前便寒光一閃,雪亮劍尖直指胸前。

    「長公主……」夏春一驚,正想上前阻隔,蒞陽公主已開口道:「景桓,你今天來,是準備帶走卓家人,對不對?」

    譽王面對眼前的劍鋒,倒還算是鎮定,點了點頭道:「謝玉雖是皇親,但國法在上,不容他如此為惡,卓家……」

    「這種虛言就不必說了,你為的什麼我自然清楚。」蒞陽公主冷冷道,「我現在想讓你答應我兩件事,如果你應了,皇上那裡、太皇太后那裡,皇后那裡,我都可以不去說話,免你以後許多麻煩。」

    譽王權衡了一下,躬身道:「姑姑請吩咐。」

    「第一,絕不株連。」

    譽王想了想,謝家除了謝玉外,都有皇家血脈,也都不是朝中有實職的人,本就不好株連,何況謝玉才是太子最有力的臂膀,折了他已達目的,其他的都無所謂,當下立即點頭,很乾脆地道:「好。」

    「第二,善待卓家。」

    她這一條提得奇怪,除了某幾個人面無表情外,大部分人都有些困惑。

    譽王用眼尾瞟見了卓鼎風的神色,怕他疑心,趕緊表白道:「卓氏一門是人證,首告有功,我一定會禮遇有加。哦,有些恩赦嘛,由我負責去向陛下求取。」

    「我不是指的現在。我是指永遠。你可願以皇族之名為誓,無論以後卓家是否還對你有用,你都不得對他們有任何不利的行動?」

    譽王現在正是要拉擾卓鼎風以圖扳倒謝玉的時候,忙趁勢道:「本王敬卓莊主大義,又不是只為利用他,姑姑若信不過我,發個誓又何妨?本王以皇族之血為誓,日後若有為難卓家之處,人神共棄。」

    蒞陽公主手中的劍慢慢垂落,這才徐徐轉身,強迫自己抬眼面對卓氏夫婦,眸中淚水盈盈,勉力忍住,低聲道:「我是自私的人,為了自己的孩子,瞞你們這些年,並無一言可以為自己申辯。但小女綺兒卻是無辜,她已歸卓門,縱然兩位對我夫婦沒什麼舊情可念,但請看在孩子份上,善待於她。」

    卓氏夫婦默然片刻,最後還是由卓夫人出面答道:「卓家是江湖人,只知恩怨分明,不牽連後輩。綺兒是我卓家的媳婦,若她攜子來歸,自有她應得的待遇,不須勞公主說情。」

    蒞陽公主低頭福了一禮,淚水跌落草間,抬袖拭了,又環視四週一圈,道:「我有話要跟謝玉說,各位可願稍待?」

    四週一片靜寂,似乎都已默許。蒞陽公主拍拍蕭景睿的手,將他留在原地,自己緩步走到謝玉身邊,示意他跟隨自己。兩人一起轉到假山另一側,避開了眾人的眼光後,蒞陽公主方直視著丈夫的眼睛,低聲問道:「謝玉,你恨我嗎?」

    謝玉回視著妻子,似乎認真地想了想,道:「你今夜不來,他們遲早也能衝進來。何況我的確起了把所有人都殺掉的心思,也難怪你信不過我。」

    「我不是指這個……」

    「如果是指當年,我覺得……」

    「我更不是指當年。就算景睿的事我對不起你,但在那之前,你對得起我嗎?」

    謝玉眼中閃動了一下微小的亮光,沒有說話。

    「你果然從來都不知道,我心裡想的是什麼……」蒞陽公主輕歎搖頭,苦笑了一下,「我問的意思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夫妻之間本該相互扶持,可是今夜我護了自己三個孩子,護了卓家,間接也護了你意圖滅口的人,卻唯獨沒有護你。而你……卻明明是我最應該回護的那個人……你不恨嗎?」

    謝玉立即搖了搖頭,「如果你指這個的話,倒沒恨過。」

    「為什麼?」

    「因為你護也護不住。」

    蒞陽長公主點著頭,慢慢道:「果然是這樣。我看到你居然如此大動周章,干冒奇險也要滅口殺人,就猜到你犯下的事,已決非我這個長公主所能挽回的了。我能不能問一句,一旦你罪名坐實,會怎樣?」

    「人死名滅。謝氏的世襲封爵只怕也沒了。」

    蒞陽長公主凝望著他,輕歎一聲:「如果事情到了這一步,公公婆婆靈下有知,謝氏列祖列宗有知,他們會怎麼想……」

    謝玉冷笑一聲:「成王敗寇,自古通理,先人們豈能不知?」

    「難道你就沒有想過,要拚力保住謝氏門楣不致蒙塵嗎?」

    這一次謝玉快速地領會到了她的意思,心頭一絞,暗暗咬緊了牙根。

    「謝氏世家功勳,歷代清名,豈可毀於一旦?」蒞陽長公主目色凜然,將手中長劍遞向丈夫,「我能為你,能為謝家做的事只剩這一件了。既然你今夜事敗,已無生路,那不如就死個乾脆,方不失謝氏男兒豪氣。」

    謝玉神色木然,喃喃問道:「只要我死,一切就可以風平浪靜嗎?」

    「至少,我不會讓它翻到湖面上來。譽王只是政敵,不是仇敵,他只想要你倒,並不是非要拔掉謝氏全門。我會求見皇兄,請他准我出家,帶著孩子們離開京城回采邑隱居。這樣譽王就不會再浪費心思在我們身上了。」蒞陽公主神情黯淡,眸中一片淒涼迷離,「我護不住你的命,但起碼可以護住你的名聲。你若嫌泉下孤獨,那麼等我安頓好孩子們,我就過來陪你,好不好?」

    她的臉微微仰著,朦朦月色下可以看見她眼角的淚水,順著已帶星斑的鬢角滲下來,一直滴到耳邊。謝玉突然伸出手臂將她拉進懷裡緊緊抱住,吻著她的耳側,低聲道:「蒞陽,不管你怎麼想,我是真喜歡你的……」

    蒞陽公主緊緊閉著眼睛,卻止不住奔流的淚水。二十多年來,她未曾有一次回應過丈夫的溫存,然而此刻,她卻將雙手環上了他的腰身。

    可惜短暫的擁抱後,謝玉慢慢推開了她,也推開了她手中的長劍。

    「謝玉……」

    「對不起,蒞陽,」謝玉的臉隱在暗影處,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我現在還不想死,我還沒有到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時候……就讓該翻上湖面的風浪都翻上來吧,不鬥到最後一刻,誰知道勝負是怎麼樣的?大不了輸個乾淨,輸掉謝氏門楣又當如何?人死了,才真是什麼都沒有了……就算我要死,最起碼,我也要讓自己死的甘心!」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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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27:47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三章
    對於謝玉的回答,蒞陽公主的表情有些複雜,像是有些失望,又像是鬆了一口氣。或者說連她自己,都迷迷濛朦地不知道應該怎麼做才是對的。

    謝玉溫柔地撫了撫她的頭髮,先行轉身走出假山,步子還算平穩地邁向了譽王,視線中途掠過卓氏一家,不過沒有做任何停留:「殿下想請人去做客,儘管帶走好了。此時夜黑風高,殿下也是不請自來,所以謝玉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想來殿下一定不會見怪。」

    他的態度恢復了鎮定,倒讓譽王心中咯登一下。梅長蘇低低在旁提醒了一句:「卓家所住的客院也燒了,殿下動作要快。」

    譽王眸色一凜,立即叫了一名部將過來,悄聲吩咐他持王符連夜趕至汾佐封閉天泉山莊,不得讓任何人接近。之後只向謝玉哼了一聲,道了聲「告辭」,便示意手下護住卓家人向外走。卓夫人心中畢竟牽掛蕭景睿,轉頭看他,似乎想再說上兩句話。恰在這時長公主也走過來,滿面疲色地靠在兒子手臂上,柔聲叫他陪自己到公主府住幾天。蕭景睿垂著頭應了一聲,在原地跪下,朝著卓氏夫婦深深地叩了三個頭,什麼話也不說,反倒惹得卓夫人淚如雨下,哭得幾乎噎住。

    卓鼎風挽住妻子的肩,攙她轉身走了幾步,心頭越來越疼痛,終於忍不住停了下來,轉過頭,語調愴然地道:「景睿,你過來,我再跟你說一句話……」

    蕭景睿僵立了片刻,方慢慢走過去。明明眼前是疼愛他二十多年的父親,此刻卻難以直視他的眼睛,只得將目光飄飄地,落在他的肩後。

    「景睿,」卓鼎風將一隻手,重重地壓在蕭景睿的肩上,「我知道你的性子能忍,但是該發洩出來的不能忍著,你娘和我……都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當年的事,怎麼怪也怪不到你的頭上,你不要太苦了自……」

    「己」字還未出口,蕭景睿的瞳仁突然一收,反手一把抄住卓鼎風按在自己肩上的手,順勢向旁邊一推。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圍在卓氏一家四周的譽王部屬中暴起一人,雪亮刀尖直襲卓鼎風背心,儘管蕭景睿推得及時,刀鋒依然割裂了他背部的衣衫,可見刺客出手之快。但蕭景睿發力推開卓鼎風後,自己已再無反應和閃避的時間,寒刃快速沒入了他的腹中,抽出時畫出一道弧形,血光四濺。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的剎那,幾大高手皆援救不及,若非蕭景睿當時因為心中難受,刻意要避開卓鼎風慈藹的眼神而把視線無意中轉開了一下,只怕也不能那麼快速地將養父推離險境。刺客一擊錯手,心知再無機會,回手向頸間一勒,人未倒地,已喉斷氣絕。離的最近的夏冬撲過來一探,也只能皺眉搖頭。

    「景睿!景睿!」卓鼎風緊緊抱住懷中癱軟的身體,運指如風,連封他身上幾處大穴,緩住傷口泉湧般的血流。此時長公主、卓夫人等俱已哭喊著撲過來看視,言豫津手忙腳亂地在懷中亂摸,想要把剛才在大廳裡順手揣在懷中的那瓶護心丹找出來,情急之下反而摸了半天沒摸到。梅長蘇也快速過來,俯身細看了蕭景睿的傷勢,見雖傷得深重,卻僥倖避開了要害,年輕人有今夜已服下的那粒護心丹保住心脈,應是性命無憂,這才稍稍平定了一下被揪起來的心,拿了金創藥讓卓夫人給他裹傷。

    這時言豫津總算找到了藥瓶,匆匆倒了一粒出來要給好友服用,被梅長蘇搖頭止住:「留著吧,這種保命的聖藥,不是你這樣的用法。今天一粒就夠了。」

    旁邊被這近距離血光拚殺驚住的譽王這才回過神來,轉頭惡狠狠地瞪向謝玉,後者卻冷淡地聳了聳肩,道:「大家可都看得清楚,這刺客是你的人,你看我做什麼?」

    譽王被他梗住,氣湧於胸,怒聲叫了身側心腹,吼道:「把這屍體帶回去,給本王查是怎麼混進來的,一定要查個清楚!」

    梅長蘇看他一眼,並沒有說話。百般周全的計劃也終有難以完全控制的死角,方纔這意外一幕確實連他都嚇了一跳,不過好在有驚無險,也算萬幸。至於譽王怎麼去管理他的府兵,梅長蘇可是半點建議也沒有,他不從中添亂就算好的了。

    蕭景睿的傷口初步處理後,血總算是完全止住了,但人已昏昏沉沉,臉上一片灰白之色。寧國府顯然是不能再停留了,長公主已吩咐備車,準備帶他回公主府繼續診治。宇文念細聲細氣地在旁邊抖著聲音要求由她帶蕭景睿到驛宮去休養,可想而知根本沒人理會她這離奇的想法,只有岳秀澤見女徒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過來把她拉到一邊,沉聲道:「這裡是金陵,你要有耐心才是。」

    「喧哥怎麼不在?」宇文念四顧無依,帶著哭腔問道。

    「他大概沒能進來,在外面等著。我們畢竟是異族人……」

    「師父,我們怎麼辦?」宇文念絞著雙手,「長公主這麼厲害,哥哥也沒有要理我的意思……辰法師不是占卜過,四月是大吉圓日,我們這時過來,就一定能帶回哥哥的……」

    楚人是極信卜噬星測之術的,某位楚帝還曾經因為紫微侵帝星之象,就退位讓太子提早登基,所以岳秀澤立即安慰道:「辰法師都卜過,你還擔心什麼?雖然他年輕,法位也不高,不過近來給陵王殿下卜的那幾卦次次都是准的,你要心誠才行。」

    這師徒二人在一旁低語,旁人並不注意,只有梅長蘇偶爾瞟一兩眼過來。譽王已重新指派了最心腹的數人保護卓家,搬送傷者的籐床也已抬來。蒞陽長公主吩咐幾名侍從去接謝弼謝綺,再最後回頭看了獨自留下的丈夫一眼,忍著眼淚跟眾人一起出府。

    宇文暄果然是等在府門外的,與今夜最不明狀況的巡衛營官兵呆在一起,一直被懷疑的目光注視著,但樣子看來卻甚是安穩自得。對於府內發生的事情,他並不感興趣,見堂妹平安出來,臉上才露出笑容,迎過來柔聲道:「唸唸,怎麼樣?」

    「他還沒有跟我說過話……」宇文念撲進他懷中,甚是委屈地傾訴道。

    「沒關係,他今晚太震驚了,所以顧不上你。你與他並肩而戰,他會記住你這個妹子的。」宇文暄摟著妹妹的肩,柔聲安慰,「你想啊,我們挑這樣一個公開的場合把事情揭出來,根本已經斷了他所有的退路。這個跟私下相認的效果是不能比的。他的身份和境遇一下子變了這麼多,就算現在不覺得,但過不了多久他就會發現,雖然有長公主護他,但這大梁金陵,已經不是適合他停留的地方了。到時候我們再勸勸,他一定會跟我們走的。人嘛,總是想要見見自己的生父……」

    宇文念點點頭,視線一直追著蕭景睿被抬上馬車,轆轆而去,忍不住又掉了一陣眼淚。正準備跟父親回家的言豫津無意中看見,憐香惜玉的毛病未免發作,遲疑了一下,還是走過來對她道:「宇文姑娘,景睿的傷無礙性命,你別擔心。長公主是個爽利大度的人,你多上門去求求,她會讓你見見景睿的。」

    宇文念知他好心,忙拭了淚,蹲了蹲身為禮,細聲道:「是,謝謝言公子。」

    言豫津點頭回禮,又看了看宇文暄,因為不喜歡這個總是滿臉假笑的大楚陵王,便沒再說話,轉身走了。

    夏冬臨離去前,特意繞到梅長蘇身邊,湊至他耳旁輕聲道:「大才子,果然好手筆,有人竟說你棋下得不好,真真笑話。」

    梅長蘇笑道:「我確實下得不好,夏大人試試就知道了。不過夏大人只對自己手上接的案子有興趣,多半也不在意人家的棋局如何吧?」

    「說的對,」夏冬嬌媚地一笑,輕輕吐氣,「我只管自己的案子能破,在多餘的閒事面前一向裝瞎子聾子,你跟譽王殿下說,別找我,免得浪費他的精力。」

    「我從不傳話的,」梅長蘇耳側被她吹得發癢,笑著躲開,「再說譽王殿下是聰明人,什麼時候麻煩過夏大人?」

    夏冬仰天一笑,轉身拉了夏春,竟就這樣揚長而去。

    這片刻時間譽王已經安排好了護送卓家人的諸項事宜。他一向是個善以和順攬人的主兒,卓鼎風又是爽直的江湖人,雖然戒心未除,但看樣子對譽王的觀感也有些改善。梅長蘇知道自己現在應該重新隱回,由譽王去收幕,便一直遠遠站著。反正卓家現在暫時脫離了生死險境,總算可以略略鬆上一口氣。卓鼎風畢竟與謝玉同謀了這些年,許多事情的細節他都清楚,單單口供的殺傷力就很大,只要在天泉山莊裡還保存著一點點的物證資料,謝玉翻身的可能性就基本消失了。而這一切,譽王一定會做的非常好。

    「本王派些人,送蘇先生回府吧?」譽王得空過來,看著梅長蘇的樣子越發跟看著一個寶貝一樣,「先生落水,身上都是濕的,受了寒還得了,本王回去就派御醫來看看可好?」

    「多謝殿下。」梅長蘇一笑,「接下來的事情緊要,殿下還宜連夜處理,且別為我費心。蒙大統領無端被捲進這件事情,看他的樣子也反應過來自己受了我們的利用,有些不高興呢。他現在還深受皇寵,職高位重,不可得罪。殿下先回府,我要過去想辦法解釋幾句才行。」

    譽王一愣,轉頭看看蒙摯有些微微黑沉的臉色,忙道:「如此有勞先生了。蒙大統領為人忠直,你解釋時要小心些,此刻我們絕不能再樹他為敵。」

    梅長蘇點頭應了。譽王轉身,刻意來到蒙摯面前客氣了兩句後,方帶著卓家人一起乘馬車離開。梅長蘇後腳便跟著走了過來,笑著招呼道:「蒙大統領辛苦了。」

    蒙摯看看左右該走得都走得差不多了,這才放鬆臉上的表情,道:「你還閒逛,不冷麼?」

    「現在有些冷了……這麼晚都宵禁了,我一個平民百姓夜行只怕要被抓,大統領可願送我一程?」

    蒙摯一時沒明白他是說真的還是在玩笑,直到一輛馬車趕到近前,方才回過神來,陪著梅長蘇一起坐了進去。

    「飛流呢?」

    「反正在附近吧。」車簾放下後,梅長蘇放鬆了些,脫去濕重的外衣,抓了馬車內的毯子裹著。蒙摯忙抵住他背心,給他發功運氣活血。

    「說實話,今晚真是……」運功已畢,見梅長蘇臉色正常,蒙摯這才放心,想起剛剛過去的林林總總,不由感慨,「雖然你事先說了些,我還是覺得驚心動魄的。」

    梅長蘇歎一口氣:「你旁觀者尚且如此,他們身在其中的人,無異於一場煎熬……」

    「對了,長公主當年的隱事畢竟機密,譽王有沒有問你是怎麼查到的?」

    「這不是我查到的。」梅長蘇裹緊了身上毛毯,淡淡道,「是譽王自己查到告訴我的。」

    「啊?」蒙摯冷不防聽到這樣一句話,頓時滿頭霧水,「你說什、什麼?!」

    梅長蘇在毛茸茸的毯子裡偏了偏頭,慢慢道:「整個事情,早在年前就開始了。先找個販運皮貨的商人在紅袖招裡說大楚某老王爺跟蕭大公子容貌相仿,再安排個老宮人無意中提醒皇后想起當年蒞陽長公主的舊事……這兩條湊在一起,已足以讓某些人把它們聯繫起來。譽王滿身的心眼太多了,秦般若也是個有秘密就想追查的人,根本不用太推波助瀾他們自己就動了。有件事你大概不知道,宮羽上個月刺殺過一次謝玉……」

    「啊?!」

    「當然刺殺不成功,受了點傷被追捕,來不及逃到妙音坊,恰好就逃進紅袖招被秦般若救下……」梅長蘇的目光冷冷地流動著,「譽王就是這樣知道謝玉當年殺嬰的秘密的。」

    「我明白了!」蒙摯一拍大腿,「譽王發現了這麼多事,一定會過來跟你商量怎麼利用,所以你為他謀劃在生日宴上揭穿一切。真是太妙了!不過宇文暄他們……」

    「宇文暄來金陵,就是譽王奉旨負責接待的,自然有機會見宇文念。這位宇文姑娘的容顏只要一見,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小姑娘的心思一探便知,憑著譽王的舌頭,根本不難說動他們今夜過來。」

    「沒錯沒錯。狠是狠了些,但確是難得的機會。」蒙摯大發感慨,「不過他們也實在來得正是時候。」

    「最初譽王來跟我商量時,我只給他策劃了讓宮羽到生日宴上演藝,當著卓家人的面尋機向謝玉發難的部分。不過那只是空口揭穿,效果難料。所以大楚聯姻使團來京,譽王發現了宇文念之後,真是狂喜不已,跑到我這裡來,不停地說『天助我也』,」梅長蘇冷冷一笑,「就讓他以為這是自己運氣好,確是上天在助他吧。沒有譽王,我也實在難動謝玉。」

    「好在一切都如你所料,有些小意外,終究沒影響大局。」蒙摯抹了抹唇上的鬍鬚,歎道,「可憐的是卓家人,受蒙弊這些年,還有景睿這個年輕人,不知日後會怎樣……他大概也猜到你在整件事情中的作用了吧?你們到底也算朋友,他會不會怪你狠了些?」

    「怪就怪吧。」梅長蘇的口氣似乎並不在意,但低垂的眸色卻難免有些黯淡,口中喃喃道,「不狠一些,如何摘得淨他與謝玉之間的聯繫?這孩子……終究要面對這些的……」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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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28:05 |只看該作者
九十四章
    說完這句話,梅長蘇便閉上了眼睛靠在馬車的板壁上,靜靜小憩。蒙摯素知他的性情,走這一步雖然必須,雖然不悔,但心中總難免苦澀。當下不敢多言,只默默陪他,一路無語進了蘇宅。

    「你讓晏大夫診一診,如果沒什麼事,早些休息吧。」臨告辭前,蒙摯低聲叮囑了一句。

    梅長蘇卻似沒在聽他說話般,目光閃動著,不知在想些什麼。蒙摯怕打斷他的思路,自己慢慢轉身,準備就這樣悄然而去。誰知剛走了幾步,就被梅長蘇叫住。

    「蒙大哥,後日在槿榭圍場,安排了會獵吧?」

    「對。是今年最後一次春獵。」

    梅長蘇瞇了瞇眼,語聲冷洌地道:「這次會獵陛下一定會邀請大楚使團一起參加,你跟靖王安排一下,找機會鎮一鎮宇文暄,免得他以為我大梁朝堂上的武將儘是謝玉這等弄權之人,無端生出狼子野心。」

    蒙摯心中微震,低低答了個「好」字,但默然半晌後,還是忍不住勸道:「小殊,你就是燈油,也不是這般熬法。連宇文暄你都管,管得過來嗎?」

    梅長蘇輕輕搖頭,「若不是因為我,宇文暄也沒機會見到我朝中內鬥,不處理好他,我心中不安。」

    「話也不能這麼說,」蒙摯不甚贊同,「太子和譽王早就鬥得象烏眼雞似的了,天下誰不知道?大楚那邊難道就沒這一類的事情?」

    「至少他們這幾年是沒有的。」梅長蘇眸中微露憂慮之色,「楚帝正當壯年,登基五年來政績不俗,已漸入政通人和的佳境,除了緬夷之亂外,沒什麼大的煩難。可我朝中要是再像這樣內耗下去,一旦對強鄰威攝減弱,只怕難免有招人覬覦的一天。」

    「你啊……」蒙摯雖無可奈何地向他歎氣,但心中畢竟感動,用力拍拍梅長蘇的肩膀,豪氣十足地保證道,「你放心,獵場上有我和靖王在,一定顯出軍威讓宇文暄開開眼界,回去南邊老老實實呆幾年。再說,南境還有霓凰郡主鎮著呢。」

    「未雨綢繆不留隱刺總是好的,讓大楚多一分忌憚,霓凰便可減輕一分壓力。後日就拜託你們了。」梅長蘇笑了笑,神情放輕鬆了些,「你快走吧,我真是覺得冷了。」

    蒙摯就著月光看了看梅長蘇的臉色,不敢再多停留,拱了拱手便快速消失於夜色之中。黎綱早就準備好熱水等候一旁,此時立即過來,親自服侍梅長蘇泡藥澡,又請來晏大夫細細診治,確認寒氣只滯於外肌,並未侵入內腑,大家這才放心下來。

    當晚梅長蘇睡得並不安穩,有些難以入眠,因怕飛流擔心,未敢在床上輾轉,次日起身,便有些頭痛,晏大夫來給他紮了針,沉著臉不說話。黎綱被老大夫鍋底般的臉色嚇到,便把前來稟報事情的童路擋在外面兩個時辰,不讓他進來打擾宗主的休息。結果梅長蘇下午知道後,難得發了一次怒,把飛流都嚇得躲在房樑上不敢下來。

    黎綱心知自己越權,一直在院中跪著待罪。梅長蘇沒有理會他,坐在屋內聽童路把今天譽王府、公主府等要緊處的動向匯報了一遍後,方臉色稍霽。

    將近黃昏時,黎綱已跪了三個時辰,梅長蘇這才走到院中,淡淡地問他:「我為什麼讓你跪這麼久,想清楚沒有?」

    黎綱伏身道:「屬下擅專,請宗主責罰。」

    「你是為我好,我何嘗不知?」梅長蘇看著他,目光雖仍嚴厲,但語調已變得安寧,「你若是勸我,攔我,我都不惱,但我不能容忍你瞞我!我將這蘇宅托付給你,你就是我的眼睛,我的耳朵,要是連你都在中間蒙著捂著,我豈不成了瞎子聾子,能做成什麼事?從一開始我就叮囑過你,除非我確實病得神智不清,否則有幾個人,無論什麼時候來你都必須稟我知道,童路就是其中一個。難道這個吩咐,你是左耳進右耳出,完全沒記在心上嗎?」

    黎綱滿面愧色,眼中含著淚水,頓首道:「屬下有負宗主所托,甘願受重罰。還請宗主保重身子,不要動氣。」

    梅長蘇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搖了搖頭,道:「有些錯,一次也不能犯。你迴廊州吧,叫甄平來。」

    黎綱大驚失色,向前一撲,抓住梅長蘇的衣袖,哀求道:「宗主,宗主,屬下真的已經知錯了,宗主要把屬下逐迴廊州,還不如先殺了屬下……」

    梅長蘇微露倦意地看著他,聲音反而愈加柔和:「我到這京城來,要面對太多的敵手,太多的詭局,所以我身邊的人能夠必須完全聽從、領會我所有的意思,協助我,我,不須我多費一絲精力來照管自己的內部,你明白嗎?」

    黎綱嗚咽難言,偌大一條漢子,此刻竟羞愧得話都說不出來。

    「去,傳信叫甄平來。」

    「宗主……」黎綱心中極度絕望,卻不敢再多求情,兩隻手緊緊攥著,指甲都陷進了肉裡,滲出血珠。

    「你……也留下吧。我近來犯病是勤了些,也難怪你壓力大。想想你一個人照管整個蘇宅,背的干係太重,弦也一直繃得太緊,絲毫沒有放鬆的時間,難免會出差池。我早該意識到這一點,卻因為心思都在外頭,所以疏忽了。你和甄平兩人素來配合默契,等他來了,你們可以彼此分擔,遇事有個商量的人,我也就更加放心了。」

    黎綱抬著頭,嘴巴半張著,一開始竟沒有反應過來,愣了好半天才漸漸領會到了梅長蘇的意思,心中頓時一陣狂喜,大聲道:「是!」

    梅長蘇不再多說,轉身回房。晏大夫後腳跟進來,端了碗藥汁逼他喝,說是清肝火的,硬給灌了下去。飛流這時才不知從哪裡飄了出來,伏在梅長蘇的膝上,扁著嘴道:「生氣!」

    「好啦,蘇哥哥已經不生氣了。」梅長蘇揉揉他的頭髮,「飛流嚇到了?」

    「嚇到……」

    梅長蘇微微一笑,緩慢地拍撫飛流的肩膀,拍著拍著,雙眼漸漸朦朧,仰靠到枕上,身體漸漸鬆馳下來。晏大夫抽了靠墊讓他睡下,拿了床毛毯給他細細蓋上,飛流堅持要繼續趴在蘇哥哥腿上,將臉埋進柔軟密集的短毛中,輕輕蹭著。

    「不要吵哦。」晏大夫壓低了聲音叮囑少年一句,悄步退出,剛走到廊下,迎面見黎綱匆匆又進來,不由眉頭一皺。

    「宗主怎麼樣?」

    「剛睡著……」

    黎綱腳步微滯,但還是很快就越過晏大夫,進了室內。梅長蘇躺在長長的軟榻上,露出來的半張臉並沒有比他身上所蓋的雪白毛毯更有顏色,腦袋垂側在枕邊,鼻息微微,顯然已經入睡。黎綱在他榻旁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蹲低身子,輕輕叫了兩聲:「宗主,宗主……」

    梅長蘇動了動,閉著眼睛語調模糊地問道:「什麼事?」

    「童路又回來了。」黎綱伸手將聞言起身的梅長蘇扶坐在床頭,「他說……剛從長公主府得來的消息,謝家大小姐謝綺今天臨產,情形好像不太好……」

    梅長蘇目光一跳:「是難產嗎?」

    「是,聽說胎位不正,孩子先露出腳來……已經召了五位御醫進去了……」

    「要不要緊?」

    黎綱不知該怎麼回答他,呆了呆。跟他一起返身進來的晏大夫道:「先露腳的孩子,若不是有手法極精湛的產婆相助,十例中有八例是生不下來的。何況產婦又是官宦家的小姐,體力不足,只怕難免一屍兩命。」

    梅長蘇臉色一白:「一個都保不住嗎?」

    「具體情形如何不清楚,很難斷言。」晏大夫搖頭歎道,「不過女子難產,差不多就跟進了鬼門關一樣了。」

    「長公主召了御醫,總應該有些辦法吧?」

    晏大夫挑了挑花白的眉毛,「能成為御醫,醫術當然不會差,可助產大多是要靠經驗的,這些御醫接生過幾個孩子?還不如一個好產婆有用呢。」

    梅長蘇不禁站了起來,在室內踱了兩步:「我想長公主請的產婆,應該也是京城最好的了……希望謝綺能夠有驚無險,度過這個難關……」

    晏大夫比他更清楚難產的可怕,拈著鬍鬚沒有說話。黎綱想到了什麼,突然眼睛一亮,道:「宗主,你還記得小吊兒嗎?他娘生他的時候也是腳先出,都說沒救了,後來吉嬸用了什麼揉搓手法,隔腹將胎位調正,這才平安落地的……」

    梅長蘇立即道:「快叫吉嬸來!」

    黎綱轉身向院外奔去,未幾便帶著吉嬸匆匆趕來,梅長蘇快速地詢問了一下,聽說是鄉間世代傳下來的正胎手法,甚有效驗,便命立刻備車,領了吉嬸急急地趕往長公主府。

    到了府門前,大概裡面確實已混亂成了一團,原本守備嚴謹的門房剛聽梅長蘇說了「來幫著接生」幾個字,便連聲說「先生請」,慌慌張張直接朝府裡引,可見御醫們已經束手無策,內院開始到處去請民間大夫,而梅長蘇顯然是被誤以為是受邀而來的大夫之一了。

    過了三重院門,到得一所花木蔭盛的庭院。入正廳一看,蒞陽長公主鬢髮散亂地坐在靠左的一張扶椅上,目光呆滯,滿面淚痕。梅長蘇忙快步上前,俯低了身子道:「長公主,聽說小姐不順,蘇某帶來一位穩婆,手法極好,可否讓她一試?」

    蒞陽公主驚悚了一下,抬起頭看向梅長蘇,眼珠極緩慢地轉動了一下,彷彿沒有聽懂他說的話似的。

    「長公主……」梅長蘇正要再說,院外突然傳來一聲悲嚎:「綺兒!綺兒!」隨聲跌跌撞撞奔進來一位面容憔悴的青年男子,竟是卓青遙,身後跟了兩個護衛,大概是譽王為顯寬厚,派人送他來的。

    「岳母,綺兒怎麼樣?」卓青遙一眼看到蒞陽長公主,撲跪在她面前,臉上灰白一片,「,她怎麼樣?孩子怎麼樣?」

    蒞陽長公主雙唇劇烈地顫抖著,原本已紅腫不堪的眼睛裡又湧出大顆大顆的淚珠,語調更是碎不成聲:「青遙……你……你來……來晚了……」

    這句話如同當空一個炸雷,震得卓青遙頭暈目眩,一時間呆呆跪著,恍然不知身在何處。梅長蘇也覺心頭慘然,轉過頭去歎息一聲。吉嬸靠了過來,壓低了聲音道:「宗主,我進去裡面看看可好?」

    梅長蘇不知人都死了還能看什麼,一時沒有反應,吉嬸當他默許,快步轉過垂幃,進到內室去了。

    幾乎是下一瞬間,裡面一連響起了幾聲驚呼。

    「你是誰?!」

    「你幹什麼?」

    「來人啊……」

    呼喝聲驚醒了卓青遙,他立即躍了起來,悲憤滿面地向裡衝去。與此同時,吉嬸的大嗓門響了起來:「宗主,孩子還能救!」

    對於部屬的信任使得梅長蘇根本沒有任何猶豫地擋在了卓青遙前方,試圖將他攔阻下來,可是已經被混亂的情緒弄昏了頭的年輕人根本想也不想,一掌便劈了過來。

    「飛流,不要傷他!」一片亂局中,梅長蘇只來得及喊出這句話。數招之後,卓青遙的身子便向後飛去,一直撞在柱子上才停下,不過從他立即又前衝過來的勢頭看,飛流的確很聽話地沒有傷他。

    梅長蘇正準備高聲解釋兩句,衝到半途的卓青遙卻自己停了下來。

    微弱的嬰兒哭聲透出垂幃,從內室裡傳出,一開始並不響亮,也不連續,哭了兩聲,便要歇一歇,可是哭著哭著,聲音便變得越來越大。

    卓青遙全身的力氣彷彿都被這嬰兒啼聲抽走了一樣,猛地跌跪於地,一隻手撐在水磨石面上,另一隻手掩著眼睛,雙肩不停地抽動。他的牙縫中洩出極力隱忍的嗚咽之聲,斷斷續續,音調壓得極低,雖非痛哭嚎啕,卻更令聞者為之心酸。

    蒞陽長公主此時已奔入了內室,大概半刻鐘之後,她抱著一個襁褓慢慢走出來。吉嬸跟在她後面,快速閃回到梅長蘇身邊,稟道:「宗主,我進去時產婦是假厥斷氣,不過現在……是真的沒救了,生了個男孩。」

    梅長蘇點點頭,心下茫然,不是是喜是悲。他與謝綺基本沒什麼交往,但眼見昨天的紅顏少婦,今日已是冷冷幽魂,終究不免有幾分感傷。

    「來……這是你的兒子,抱一下吧。」蒞陽長公主忍著哽咽,將懷中弱嬰放在了卓青遙的臂彎中。年輕的父親只低頭看了一眼,便又急急忙忙抬頭,目中滿是期盼:「綺兒呢?孩子生下來,她應該沒事了吧?」

    蒞陽公主眸色悲淒,眼淚彷彿已是乾涸,只餘一片血紅之色,「青遙,把孩子帶走吧,好好養大……綺兒若是活著,也必定希望孩子能跟在父親的身邊……」

    卓青遙的目光定定地,彷彿穿過了面前的蒞陽公主,落在了遙遠的某處。室外的風吹進,垂幃飄蕩著,漫來血腥的氣息。他收緊手臂,將孩子貼在胸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綺兒是我的妻子,我本不該離開她……」卓青遙向前走了兩步,霍然回頭,目光已變得異常清晰,「我要帶綺兒一起走,無論是生是死,我們都應該在一起。」

    蒞陽公主的身體晃了一下,面色灰敗,容顏枯縞。她這個年紀還應殘留的雍容和艷色此時已蕩然無存,只餘下一個蒼老的母親,無力承受卻又不得不承受著已降臨到眼前的悲傷。

    梅長蘇沒有再繼續看下去,而是靜悄悄地轉身走向院外。整個長公主府此刻如同一片死寂的墳場,只聞悲泣,並無人語。

    如同來時一樣,路途中並沒有人上前來盤問,梅長蘇就這樣沿著青磚鋪就的主道,穿過重重垂花院門,走到府外,中間不僅沒有停歇,反而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一直走到氣息已吸不進肺部,方才被迫停下腳步,眼間湧起一片黑霧。

    閉上眼睛,平了喘息。感覺到有人緊緊扶著自己搖晃的身體,少年的聲音在耳邊驚慌地叫著:「蘇哥哥!」

    梅長蘇仰起頭,暮風和暖,吹起髮絲不定向地飄動著。重新睜開的眼睛裡,已是一片寒潭靜水,漠然、清冷、平穩而又幽深,彷彿已掩住了所有的情緒,又彷彿根本就沒有絲毫的情緒。

    「飛流,」他抓緊了少年的手,喃喃道:「一個人的心是可以變硬的,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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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接下來的幾天,梅長蘇似乎已調整好了情緒上的微瀾,可以一邊逗弄飛流,一邊聽童路詳報京城各方的動向。他不再去想那個消失在家族命運漩渦中的女子,儘管那個女子幼時也曾經搖搖擺擺在他腿邊抓過他的衣角,但那些記憶都太久遠了,久遠得不像是他自己的,而對於成年後的謝綺,他的印象是淺淡的,僅僅是他某些計劃的背景而已。

    所以能不想,就盡量不再去想。

    譽王動作確是不慢,第三天謝玉下獄,滿朝震動,太子方的人飛快地動用所有的力量,一面打聽內情,一面輪番求情相保。

    一品軍侯轉瞬之間倒下,無論如何也算近年來的一樁大案。但令某些不知內情的人驚訝的是,無論是發起此案的譽王一方,還是拚命力保的太子一方,全都沒有要求會審,這一程序,原本應該是很必要的。

    所以謝玉的案子,確確實實留由梁帝一人乾綱獨斷了,並沒有讓任何一名外臣公開插手。

    在這樣的局勢下,謝綺的葬禮相應的遲延了。做過幾場小而低調的法事後,她的靈柩停在京西上古寺一間清幽的淨房中,點著長明燈,等待她的夫婿來接她遷入卓家祖墳。蕭景睿的傷勢尚未痊癒,便掙扎著來給妹妹扶棺。蒞陽長公主已請旨出家,隱居於上古寺為女兒守香。連日來的輪番打擊,縱然是久經人生風雨的蒞陽也有些承受不住,病勢漸生。而由於不得靜養,蕭景睿的傷情也未見好轉。因此反而是謝弼不得不咬牙打疊起精神來,重新開始處理一些事務,照顧病中的母親和養傷的哥哥。

    在松山書院攻讀的謝緒此時已驚聞家中巨變,但因蒞陽長公主親筆寫信令他不得歸京,他的老師墨山先生也受梅長蘇之托將他留住,所以沒有能夠回來。

    被這諸多煩怒攪得心神不寧的梁帝還是照原來的安排去了槿榭圍場春獵,盤桓了兩日方回宮,一回來就重賞了靖王良馬二十匹、金珠十顆,玉如意一柄,蒙摯也得了珠貝賞賜若干。空手而歸的太子和譽王心裡不免有些酸溜溜的,但一個自恃儲君身份,另一個想到素日自己得的恩賞遠勝於此,要顯示友愛大度,所以面上都沒表露什麼,反而備下禮物,去祝賀靖王大顯勇威,給大梁掙了面子。有些官員跟風,自然也隨著紛紛登門送禮。靖王只收了幾位皇子的禮單,說是「兄弟之饋卻之不友」,並且依制回禮,而其他朝臣所送之禮則一一婉拒,只清茶一杯,稍見便辭,不願多談。消息傳到梁帝耳中,令他甚是滿意。

    春獵之後的第五天,仍未有處置謝玉的消息傳出。梅長蘇也不著急,拿著鐵剪悠閒地在院中修整花木。到了下午時分,黎綱來報譽王來訪,他尚未及回房換下翻弄花木時弄髒的外衣,譽王就已怒氣沖沖大步而來。兩人一起走進房間,還未等下人們完全退出,譽王就忍不住冒出一句「陛下真是瘋了!」

    「殿下請用茶,」梅長蘇將一個青瓷小蓋碗遞到譽王面前,靜靜問道,「殿下剛才說什麼?」

    「呃……」譽王自知失言,忙改口道,「我是說,不知陛下在想什麼,謝玉的案子板上釘釘,再議親議貴,寧多不株連,死罪終究難免,有什麼好猶豫的?」

    「陛下猶豫了?」梅長蘇仍是波瀾不驚,「前幾日不是還好嗎?」

    「你不知道,夏江回來了。這老東西,我素日竟沒看出來他跟謝玉有這交情,懸鏡司明明應該置身事外的,他竟為了謝玉破了大例,主動求見聖駕,不知嘰嘰咕咕翻動了些什麼舌頭,陛下今天口風就變了,召我去細細詢問當天的情形,好像有些懷疑謝玉是被人陷害的。」

    「鐵證如山,天泉山莊不是還有些謝玉親筆的信函嗎,卓青遙那裡也還留著謝玉所畫的戶部沈追府第的平面圖,他以不法手段,謀刺朝廷大員之罪,只怕不是誰動動舌頭就能翻過來的吧?」

    「話是這麼說,我終究心裡梗著不舒服。夏江這人是有手段的,陛下又信任他,聽說他回來之後,因為夏冬那夜幫了我們,對她大加斥罵,現在還軟禁著不許走動。看他這陣勢,竟是不計後果,鐵了心要保謝玉。他們素日也並無親密來往,怎麼關係鐵成這樣?」

    梅長蘇目光閃動了一下,淡淡問道:「他進天牢去見過謝玉沒有?」

    「見過一次。把我的人都攆了出去,探聽不出他們談了些什麼。」

    「謝玉的口供呢?」

    「他認了一些,另一些不認。」

    「也就是說,他承認為了太子做過一些不法情事,但像是殺害內監那樣涉及皇家天威的大案,他統統不認?」

    「是,他一口咬定,確是利用過卓鼎風的力量,包括刺殺過沈追他也認了。其他要緊的,他卻哭訴冤枉,反控說卓鼎風為了報私仇,故意栽在他身上的。」

    「嗯,」梅長蘇點點頭,「看來謝玉只求保命了。這倒也對,只要保住性命,流刑什麼的他都能忍,只要將來太子可以順利登基,他還愁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嗎?」

    「他這是癡心妄想,」譽王被戳到痛處,冷哼一聲,「本王要是這次還治不死他,簡直就是枉費了先生你為我謀劃的一番苦心。」

    「對了,」梅長蘇沒有接話,轉而問了其他的,「前日我請殿下讓卓鼎風列出歷年諸事的清單,不知列好沒有?」

    「我今天帶來了,」譽王從靴內摸出一張紙來遞給梅長蘇,「這個謝玉真是膽大妄為,本王這些年沒被他害死,還真是運氣。」

    梅長蘇接過紙單,似乎很隨便地瀏覽了一遍,順口問道:「有些人,只怕卓鼎風也不知道謝玉為什麼要殺吧?」

    「沒錯。有些連本王都想不通他殺了要做什麼,比如那個……那什麼教書先生……真是奇怪死了。」

    梅長蘇像是記不清楚似的,重新拿紙單找了找,「哦,殿下說的是這個李重心吧?貞平二十三年殺的,離現在差不多十二三年了,還真是一樁舊案呢。也許是私人恩怨吧。」

    「一個教書先生跟寧國侯有私人恩怨?先生在說笑話吧?」

    「的確是笑話,」梅長蘇淡淡將話題揭過,「殿下也不用急,夏江雖受皇上信任,但殿下在皇上面前的聖寵難道會遜色於他不成?這次謝玉如果逃得殘生,且不說他是否有死灰復燃的機會,怕的只是殿下在百官眼中的威勢會有所減損,倒是不能讓步的事情。」

    譽王臉色陰沉,顯然這句話正中他的心思。其實謝玉現在威權已無,死與不死區別不大,但既然如此聲勢赫赫地開了張,若是慘淡收場,只怕自己陣營中人心不穩,以為皇帝的恩寵有減。

    不過……真的只是「以為」嗎?

    近來幾次見駕,梁帝雖然態度依舊溫和,但言談之間,冷漠了許多,以譽王的敏感,自然察覺出了其中的區別,只是暫時想不出根源為何罷了。

    「殿下,」梅長蘇的語聲打斷了譽王的沉思,「您在天牢還是有些力量的吧?能否讓我進去見一見謝玉呢?」

    「你要見謝玉?這人豺狼之心,如今保命要緊,只怕非是言辭可以說動的吧?」

    「那要看怎麼說了。」梅長蘇將手中紙單慢慢折起,「殿下,你也說過謝玉與夏江私交並不深,所以依我看來,他這次拚力衛護謝玉,想來不是為情,而是為利。」

    「夏江有何利可圖?莫非他也是為太子……」

    「不,」梅長蘇斷然搖頭,「夏江對陛下的忠誠,絕對不容人有絲毫的懷疑。對於他來說,做任何事都是為了陛下著想,這一點恐怕連殿下也不會否認吧?」

    「這倒是,夏江對父皇是忠到骨子裡去了,所以我才想不通他為什麼會這個時候跳出來。」

    「說到這個,我前幾天倒還剛剛體會過,一個人對你忠心,並不代表他就不會欺瞞你,有時候他也會瞞著你做一些事情,自己心裡認定是為了你好的。」

    「先生的意思,夏江對父皇也有所欺瞞?」

    「只是推測罷了。」梅長蘇揚了揚手中長長的名單,「推測嘛,自然是什麼可能性都要想一想的,比如我就在想……這份名單中,會不會有些人……是謝玉為了夏江而殺的呢?」

    他一語方出,譽王已經跳了起來,右拳一下子砸在左掌中,辭氣狠洌:「沒錯!先生果然是神思敏捷,夏江和謝玉之間能有什麼情份?一定是夏江有把柄握在謝玉手中,他保他性命,他就緘口不言,這是交易!這絕對就是他們在天牢見面時達成的交易!」

    梅長蘇慢慢伸出一隻手,做了個示意譽王靜一靜的手勢,唇邊勾起一絲微笑,「殿下先不必激動。我剛才說過,這一切都只是推測而已,若是以推測為事實制定對策,只怕會有所偏差。請殿下先安排我去見謝玉吧,縱然問不出什麼,探探口風總是可以的。」

    「不錯,本王魯莽了。」譽王也覺失態,忙穩了穩表情,「去天牢容易安排,先生儘管放心。我也會讓他們將謝玉鎖好,以免他無禮傷了先生。」

    「這倒不妨,飛流會跟著我……」梅長蘇頓了頓,問道,「可以一起去嗎?」

    「可以可以,」譽王忙一迭聲地應著,「倒是我忘了,有飛流護衛在,還擔心什麼謝玉。」

    梅長蘇欠身行了一禮,又道:「朝中其他人的情形,殿下也該繼續小心探聽。不知最近有沒有什麼新的動向?」

    他提起這個,譽王的眉頭不自覺地皺了皺。秦般若最近不知怎麼搞的,諸事不順,原本安插在許多大臣府第為妾的眼線紛紛出事,要麼是收集情報時失手被發現,要麼出了私情案件被逐被抓,要麼莫名失寵被遣到別院,甚至還有悄悄私奔遁逃了的,短短一段時間竟折了七八條重要眼線,令這位大才女焦頭爛額,忙於處理後續的爛攤子,好久沒有提供什麼有用的情報了。

    梅長蘇瞟他一眼,很識趣的沒有追問,只淡淡道,「這也不是什麼要緊的,朝臣們嘛,現在還不都是唯殿下你馬首是瞻?只是如今好容易把太子的氣勢壓了一頭下去,殿下切不可後續乏力啊。」

    譽王面上掠過一抹煞氣,手掌在袖子暗暗攥成拳頭,說話時的齒縫間,也似有陰風蕩過。

    「先生不必操心,本王……明白……」

    梅長蘇慢慢垂下眼簾,端起手邊的薄胎白瓷茶碗,遞到唇邊,安然地小啜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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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天牢這個地方,並不是世上最陰森、最恐怖的地方,但卻絕對是世上讓人感覺落差最大的地方。

    天牢所囚禁的每一個人,在邁過那道脫了漆的銅木大柵門之前,誰不是赫赫揚揚,體面尊貴,而對於這些剛剛離開人間富貴場,陡然跌落雲端淪為階下囚的人而言,明明並不比其他牢獄更陰酷的天牢,無異於世上最可怕的地方。

    老黃頭是天牢的看守,他的兒子小黃也是天牢的看守,父子兩個輪番換班,守衛的是天牢中被稱為寒字號的一個獨立區域。雖然每天要照例巡視,日晚兩班不能離人,但其實他們真正的工作也只是灑掃庭院而已。

    因為寒字號牢房裡根本沒有囚犯,一個也沒有。

    這裡是天牢最為特殊的一個部分,向來只關押重罪的皇族。雖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但實際上人人都知道皇族是多麼高高在上的存在,誰敢隨意定他們的罪?在老黃頭模糊的記憶中,只記得十幾年前,這裡曾經關押過一個世上最尊貴的皇子。在那之後,寒字號一直就這麼空著,每天灑掃一次,乾淨而又冷清。

    寒字號院外的空地另一邊,是一條被稱為「幽冥道」的長廊,長廊的彼端通向巖磚砌就的大片內牢房,犯事的官員全部都被囚禁在那裡。

    比起寒字號的冷清,幽冥道算得上熱鬧,時不時就會有哭泣的、呆滯的、狂喊亂叫的、木然的……總之,形形色色表情的人被鐵鏈鎖著拉過去。

    老黃頭時常會伸長了脖子觀望,兒子來接班時他便發一句感慨:「都是些大老爺啊……」這句感慨好多年如一日,基本都沒有變過。

    當然也有人從幽冥道的那一頭走出來。如果走出來的人依然披枷帶鎖,面容枯稿,老黃頭就會在心裡拜拜,念叨一聲「孽消孽消早日投胎」,如果走出來的人輕鬆自由,旁邊還有護送的差役,老黃頭就會打個揖彎個腰,什麼話也不說。

    在枯燥無味的看守生活中,看一看幽冥道上的冷暖人生戲,也不失於一個打發時間的好方法。

    這一天老黃頭照常掃淨了寒字號的院子,鎖好門,站在外面的空地上,袖手躬身朝幽冥道方向呆呆看著,時不時還從袖子裡的油袋中摸一顆花生米來嚼嚼。

    剛嚼到第五顆的時候,幽冥道靠外一側的柵門嘩啦啦響起來,一聽就知道有人在開鎖。老黃頭知道這代表又有新的人犯被提到此處,忙朝旁邊的陰影處站了站。

    門開了,先進來的是兩個熟臉孔,牢頭阿偉和阿牛,他們粗粗壯壯地朝兩邊一站,快速地躬下了腰。

    老黃頭哆嗦了一下,趕緊又朝牆邊貼了貼

    因為隨後進來的那個人實在不得了,居然是這整個天牢的一號老大,提刑司安銳安大人。這位大老爺今天沒穿官服,一身藏青的袍子,笑嘻嘻地抬手做出引導的姿勢,道:「請,蘇先生這邊請。」

    被安大老爺稱為蘇先生的是個儒衫青年,相貌瞧著還算清俊,就是瘦了些,看起來並不像是個大人物的樣子。但對於提刑大老爺的恭敬客氣,這青年好像安之若素,只淡淡笑了笑,步子仍是邁得不緊不慢。

    一行人順著幽冥道前行,顯然是要進牢房裡去探監。老黃頭正皺著花白的眉毛猜測來者的身份,那個青年突然停住,視線一下子掃了過來,嚇得老黃頭一個趔趄,以為對方發現了自己在這裡窺測。

    「那邊……好像不太一樣……」青年指著老黃頭的方向問道。

    「那是寒字號房,」安銳謹慎地答著,「蘇先生應該知道,就是關押皇族的地方。」

    年面無表情地點點頭,繼續向前走去。在他們後面,突然有一個人影飄過,如同鬼魅般,一會兒在前一會在後,青年喊了一聲什麼,那人影乖乖地停了下來,仔細一看,卻又是個正常俊秀的少年模樣。安大老爺和兩個牢頭都是一臉好奇又不方便問的樣子,一行人就這樣穿過了長廊,消失在另一端的柵門內。

    老黃頭趕緊溜回自己守備範圍內的院門後,呼一口氣,坐下來,繼續擰眉猜測來者會是何人。這個是他的樂趣,被怎麼驚嚇都不會放棄,也從不在乎他所猜測的結果根本沒辦法去驗證對與不對。

    這個令老黃頭枯燥的一天又有了事做的青年,當然就是梅長蘇。

    由於譽王親自出面安排,安銳哪裡敢怠慢。儘管對方只是個無官無職的白衣書生,他依然小心地親自出面陪同,並不敢自恃身份有所輕視。

    天牢的獄房都是單間,灌漿而築,結實異常。與所有的監牢一樣,這裡也只有小小的高窗,空氣流通不暢,飄著一股陰冷發霉的味道。梅長蘇進入內牢走廊時略停住腳步,抬手扶了扶額頭,好像有些不習慣裡面暗淡的光線。飛流走過來,挨在他身旁,很乖順的樣子。

    「蘇先生請小心腳下,」走到轉彎處,安銳提醒了一句,「謝玉的監房,還在下面一層。」

    梅長蘇扶著飛流的手臂,邁下十幾級粗石砌成的台階,到了底層,朝裡走過兩三間,來到比較靠內的一間牢房外。

    安銳一抬手,示意屬下打開牢門。整個牢室大約有六尺見方,幽暗昏黃。只有頂上斜斜小窗戶裡透進了一縷慘淡的陽光,光線中有無數飄浮的灰塵顆粒,令人看了之後,倍加感覺此處的塞悶與髒污。

    「蘇先生請自便,我在上面等您。」安銳低聲說畢,帶著兩個牢頭退了出去。梅長蘇在門外略站片刻,緩步走進牢門。

    大概已經聽到外面的對話,謝玉從牆角堆積的稻草堆裡站了起來,拖著腳鐐挪動了一下,瞇著眼睛看向來訪者。

    「謝侯爺,別來無恙?」梅長蘇冷冷地打了一個招呼。

    謝玉看著這個閒淡的年輕人,心中況味雜陳。其實自從知道他就是有麒麟才子之名的江左梅郎之後,自己明明一直都在努力防他,各種各樣的手段都試過,一舉一動也倍加小心。可最終的結局,居然仍是被逼至絕境,落到了這間濕冷囚室之中。如果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時運不濟,才會湊巧被揭發出來的倒也罷了,如果竟是這位江左梅郎一手炮製出來的,那麼靜夜思之,未免有些毛骨悚然,心下驚慄,想不通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怎麼?才半月未見,謝侯爺就不認得蘇某了?」梅長蘇又刺了他一句。

    謝玉忍住胸口翻騰的怒氣,哼了一聲道:「當然認得。蘇先生剛到京城時,不就是以客人的身份,住在我家裡的嗎?」

    「沒錯,」梅長蘇坦然道,「記得當時第一次見謝侯爺,您還是丰神如玉,姿容瀟灑,朝廷柱石的威儀,簡直令人不敢仰視。」

    「原來蘇先生今天來,只是為了落井下台,諷刺我幾句。這個格調……可不夠高啊。」謝玉目光沉沉地看著他,「我今蒙冤落難,是命數不濟,先生追打至此,不覺得是副小人嘴臉嗎?」

    梅長蘇冷嘲道:「原來謝侯爺竟還知道世上有『小人』二字。你落難不假,何曾蒙冤?你我心中都明白,卓鼎風所控樁樁件件,無一不實,你厚顏抵賴,不過是為了保命而已。可惜鐵證如山,黃泉路近,你這一番徒勞掙扎,何嘗能保住自己的命,最多不過保全了夏江而已。」

    謝玉目光微動,唇邊浮起了一絲冷笑。

    果然不出所料,這麼快就提到了夏江。如果不是因為夏江,這位江左梅郎大約也不會尊屈來到這骯髒之所吧。

    在案情如此明瞭的情況下,被囚半個多月仍沒有處置的旨意下來,謝玉很清楚這都是因為夏江正在確實履行著他的承諾,為救他性命想方設法活動遊說。而這種行為必然會觸怒譽王,使這位皇子也展開相應的回擊。梅長蘇出現在這間囚室之中,想來就是為了釜底抽薪,從自己這裡找到對付夏江的突破點。

    所以謝玉做了充分的準備,把自己縮入鐵殼之中,隨便怎麼觸動,都堅持咬緊牙根不作反應。

    「謝侯爺,」梅長蘇走近一步,微微傾過身子,「我知道……你一見到我就忍不住會想,自己到底是怎麼敗在我手下的,對不對?而且你直到現在,恐怕還是沒有能夠想出合理的原因來,對不對?你根本想不明白自己哪一步做錯了,哪一步疏漏了,也不知道事情是怎麼一波接一波地這樣發展著,突然有一天就將你打入深淵,從貴極人臣,到囚牢待死,對不對?」

    聽著這些冷酷刺心的話語,謝玉繃緊了臉,兩頰因牙根太用力而發酸發痛,不過仍然不發一語。

    「其實你用不著這麼費力地想,今天我來,就是準備明明白白告訴你的。謝侯爺,你之所以會輸的原因……」梅長蘇的目光象冰稜一樣在囚者的臉上刮著,慢慢吐出幾個字,「就是因為你笨。」

    謝玉的眉稜猛地一跳。

    「我倒不是說你比一般人更笨,你只不過是比我笨罷了。」梅長蘇悠悠一笑,「就是因為我比你聰明,所以你會怎麼反應,怎麼動作,計劃什麼,謀策什麼,我都看得破。而反過來,我在想什麼,我會怎麼做,我到底如何籌謀,你卻是半點也看不透。這麼一來,你怎麼可能不輸,怎麼可能不敗?而且連輸了敗了之後都琢磨不通自己到底是怎麼輸的,這不是笨……又是什麼呢?」

    謝玉面色發白,抑住胸口的起伏,鼻息漸粗。

    梅長蘇在室內踱了幾步,像是在觀賞這簡陋的房間一般,轉著頭看了一圈兒,最後停在謝玉面前,慢慢蹲下來,直視著他,突地一笑:「你知不知道除了我以外,還有誰比你聰明?」

    謝玉轉過頭去,堅持不理會。

    「夏江。」梅長蘇不以為意,仍是淡淡吐出這個名字,「夏江比你聰明太多了,所以你仍然會重蹈敗在我手下的覆轍,一直這麼輸下去。」

    梅長蘇刻意停頓了一下,看著謝玉脖子上跳動著的青筋,用平板無波卻又極具蠱惑力的聲調繼續道:「我來告訴你聰明人會怎麼對付你吧。其實只要想通了,那真的很簡單。首先,他到這裡來看望你這位落難侯爺,告訴你他不會袖手旁觀,跟你做一個交易。你不吐露他的秘密,他為你保命。這個交易當然不是假的。他會非常認真地想方設法,讓你活著走出這個天牢。你出了天牢,不判死罪,他的承諾就完成了。他救了你的命,你自然不會再供出他的任何罪行。然後你會被判徙刑,流放到寒苦之地去。也許你覺得自己熬得過那場苦,但實際上你根本沒有機會去吃這份苦。因為這個時候你的案子已經結了,不會再有人來審問你,不會有人認真聽你說話,你嘴裡咬著夏江再多的秘密也沒有機會吐露。從京城到流放地這長長一段路,任何一個地方都可能是你的鬼門關。而到了那個時候,你的死僅僅只是一個流放犯的死,沒有人關心也沒有人在意,就算事後有人關心有人在意又怎麼樣,你已經死了,在根本來不及用你所守的機密威脅任何人的情況下很容易地死掉,把所有的一切都乾乾淨淨地帶到另一個世界。而夏江……他這個聰明人卻會好好地活著,從此之後再也不用擔心什麼了,這樣多好,是不是?」

    黃豆般大小的汗珠從謝玉額上滾了下來,滴在他髒污得看不出本色的囚衣上,暈成黑黑的一團。

    「謝侯爺,」梅長蘇緊逼而來的聲音如同從地獄中傳來的一般幽冷殘酷,每一個字都紮在謝玉的心頭,「你現在最好抬起頭來,看著我,咱們兩個人也來好好地談一談,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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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28:57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七章
    謝玉並沒有如他所要求地那樣抬起頭來,但梅長蘇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毒刺一樣扎進了他的心中。就算他真的笨,他也知道這位江左梅郎所言不虛,更何況他其實一點都不笨。

    可如果不依靠夏江,還有其他的選擇嗎?根本沒有。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再怎麼虛幻也只能牢牢抓住,早已沒有了可以算計的空間。

    謝玉自己非常清楚,即使將來出了天牢,他也決不會反口再出賣夏江,因為那樣做沒有任何好處。夏江可以保他性命,可以為他打點,甚至可以在日後成為他東山再起的契機,他一定會為夏江保密到底的,只要這位懸鏡掌司肯相信他……

    「將來的事情誰說的準呢?」梅長蘇彷彿看透了他心中所思般,冷冷地道,「就好比半個多月前,你也想不到自己會落到如今這樣的處境吧?單從現在的情勢來看,只要夏江救你,你便的確沒有任何出賣他的理由,但世上的一切總是千變萬化的,他與其相信你,不如相信一個死人,那樣才更乾淨利落,更像一個懸鏡掌司行事的風格吧?」

    謝玉終於抬起了頭,迎住了梅長蘇的視線,面上仍保有著自己的堅持:「你說的不錯,夏江的確有可能在我出天牢後殺我滅口,但那也只是有可能而已。我現在只能賭這最後一局,不信他,難道信你不成?」

    「為什麼不能信我?」梅長蘇微微一笑。

    「信你?蘇先生開什麼玩笑?我有今日大半是拜你所賜,信你還不如自殺更快一點。」

    「你錯了。」梅長蘇語意如冰,「你有今日全都是咎由自取,沒有半點委屈。不過我之所以叫你信我,自然不是說著玩的。」

    謝玉的視線快速顫動了一下,卻沒有接話。

    梅長蘇抿緊了唇部的線條,慢而清晰地道:「因為夏江有想讓你死的理由,而我卻不是。」

    「你不想我死?」謝玉仰天大笑,「你不想我死得太慢吧?」

    「我剛剛已經說過,」梅長蘇毫不介意,仍是靜靜地道,「你就算出了天牢也只是個流放犯,是死是活對我來說有何區別?我對付你,不過是因為你手握的權勢對譽王殿下有所妨害,現在你根本已是一敗塗地,要不要你的命根本無關緊要。」

    謝玉狐疑地看著他:「既然我現在只剩一條你不感興趣的命了,那你何不讓我自生自滅就好,還費這麼多精神到這暗牢之中來幹什麼?」

    「問的好,」梅長蘇緩緩點著頭,「我對你的命確實一點兒都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只是夏江而已……」

    謝玉霍然轉身:「蘇哲,你還真敢說。現在夏江是我最後一絲希望,你居然指望利用我來對付他,你沒瘋嗎?」

    「利用你又怎麼了?」梅長蘇瞟了他一眼,「謝侯爺如此處境,還能有點可以被利用的地方,應該高興才對。要真是一無用處了,絕路也就到了。」

    「那恐怕要讓蘇先生失望了。」謝玉咬緊牙關,「我還是要賭夏江,賭他相信我決不會出賣他,這才是我唯一的生路。」

    梅長蘇歪著頭看了看他,臉上突然浮起了一絲笑容,明明是清雅文弱的樣子,卻無端讓人心頭發寒:「真是抱歉,這條生路我已經給侯爺堵死了。」

    謝玉明知不該被他引逗著詢問,但還是忍不住脫口問了一句:「你什麼意思?」

    「十三年前,你派人殺了一位沒沒無名的教書先生李重心,這個人是替夏江殺的吧?」

    謝玉心頭一震,強笑道:「你胡說什麼?」

    「也許是我胡說,」梅長蘇語調輕鬆地道,「我也只是賭一賭,猜一猜罷了。不過譽王已經去問夏江了,問他為什麼要指使你殺一個無足輕重的書生,當然夏江一定會矢口否認,但他否認之後,難免心裡會想,譽王是怎麼知道李重心是他要殺的,想來想去,除非是謝侯爺你說的……」

    「我沒說!」

    「我知道你沒說,可是夏江不知道。」梅長蘇笑意微微,攤了攤手,「看侯爺你的反應,我居然猜對了。所以不好意思,你已經出賣過夏江一次了,縱然他還相信你不是有意洩露的,但起碼也證明了你的嘴並不像死人那樣牢靠,有很多手段可以一點一點地挖。當然為了保住更深層次的秘密,他仍然會救你,不過救了之後,為了能夠一勞永逸,不留後患,他就只好當一個我所說的聰明了人……夏侯爺,你賭夏江是一定會輸的,因為你的籌碼就只剩下他對你的信任,而現在這點信任,早已蕩然無存……」

    「你……你……」謝玉的牙關咬得格格作響,全身劇烈顫抖著,雙目噴火,欲待要撲向梅長蘇,旁邊又有一個正在翻看稻草玩的飛流,只能喘息著怒道,「蘇哲,我與你何怨何仇,你要逼我到如此地步?」

    「何怨……何仇……」梅長蘇喃喃重複一遍,放聲大笑,「謝侯爺,你我為名為利,各保其主。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你又何嘗不是不擇手段,今日問我這樣的話,不覺得可笑嗎?」

    謝玉跌坐在稻草叢中,面色慘白,心中一陣陣絕望。面前的梅長蘇,就如同一隻正在戲耍老鼠的貓一樣,不過輕輕一撥弄爪子,便讓人無絲毫招架之力。

    這樣厲害的一個人,悔不該當初讓太子輕易放棄了他……

    「謝侯爺,趁著還有機會,趕緊改賭我吧。我沒什麼把柄在你手中,我不在乎讓你活著,」梅長蘇在他前方蹲下,輕聲道,「好歹,這邊還有一線生機呢。」

    謝玉垂下頭,全身的汗干了又濕,好半天才低低道:「你想讓我怎麼做?」

    「放心,我不會讓你出面去指證夏江什麼,我更無意再翻弄出一件夏江的案子來,」梅長蘇喉間發出輕柔的笑聲,「你我都很清楚,夏江做的任何事都是順承聖意,只不過……他用了些連皇上都不知道的手段來達到目的罷了。我猜得可對?」

    謝玉神情木然地頓了頓,慢慢點頭。

    「陛下聖心難測,猜忌多疑,當年瞞了他的那些手段,現在夏江還想繼續瞞著,不過如此而已。」梅長蘇淡淡道,「說到底,這些與我現在所謀之事並無多少關聯,我無意自找麻煩。但譽王殿下卻未免要擔心夏江保你會不會是為了太子,擔心他會不會破了懸鏡司歷年來的常例參與到黨爭中來,所以我也只好過來問問。謝侯爺,你把李重心的事情大略講給我聽一下好了,只要我能確認此事與當下的黨爭無關,我便不會拿它做文章。因為大家都心知肚明,懸鏡司可不是那麼好動的,畢竟它常奉密旨,一不小心,萬一觸到了陛下的痛處,那可怎麼好?」

    謝玉深深看了他一眼:「講給你聽了,我有什麼好處?」

    「多的我也給不了你,不過請譽王放手,讓夏江救你出牢,然後保你安穩到流放地,活著當你的流刑犯罷了。」

    謝玉閉上眼睛,似在腦中激烈思考。他倒不擔心自己說出李重心的秘密後,譽王會拿它興什麼風波。因為這個秘密背後所牽扯的那件事,譽王自己也是利益領受者之一,只不過當年他還不夠成熟,沒有更深入地參與罷了,論起推波助瀾、落井下石這類的事,皇后和他都沒少干。只要梅長蘇回去跟他一說,他心裡便會立即明白過來,絕對不會自討苦吃地拿這個跟夏江為難。而夏江所防的,也只是不想讓整件事情被散佈出去,或者某些他隱瞞了的細節被皇帝知道而已。

    可是,如果自己開口說了,這個江左梅郎會不會真的履行他的承諾呢?

    「這是賭局,」梅長蘇彷彿又一次知道他在想什麼似的,輕飄飄地道,「你已經沒有別的地方可以押注了。我是江湖人,我知道怎麼讓你活下去,除了相信我的承諾,你別無選擇。」

    謝玉似乎已經被徹底壓垮,整個身體無力地前傾,靠兩隻手撐在地上勉強坐著。在足足沉默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他終於張開了乾裂的嘴唇。

    「李重心……的確只是個教書先生,但他卻有一項奇異的才能,就是可以模仿任何他看過的字,毫無破綻,無人可以辨出真偽。十三年前……他替夏江寫了一封信,冒仿的,就是聶鋒的筆跡……」

    「聶鋒是誰?」梅長蘇有意問了一句。

    「他是當時赤焰軍前鋒大將,也是夏冬的夫婿,所以夏江有很多機會可以拿到他所寫的書文草稿,從中剪了些需要的字拿給李重心看,讓他可以寫出一封天衣無縫,連夏冬也分不出的信來……」

    「信中寫了什麼?」

    「是一封求救信,寫著『主帥有謀逆之心,吾察,為滅口,驅吾入死地,望救。』」

    「這件事我好像知道,原來這信是假的。」梅長蘇冷笑一聲,「所以……你千里奔襲去救聶鋒,最後因為去晚了,只能帶回他屍骨的事,也是假的了?」

    謝玉閉口不語。

    「據我聽到的傳奇故事,是謝大將軍你為救同僚,長途奔波,到了聶鋒所在的絕魂谷,卻有探報說谷內已無友軍生者,只有敵國蠻兵快要衝殺出來,所以你當機立斷,伐木放火封了谷口,這才阻住蠻兵之勢,保了我大梁的左翼防線。這故事實在是令聞者肅然起敬啊。」梅長蘇譏刺道,「今日想來,你封的其實是聶鋒的退路,讓這位本來不在死地的前鋒大將,因為你而落入了死地,造成最終的慘局。我推測得可對?」

    謝玉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依然不接他的話。

    「算了,這些都是前塵往事,查之無益。」梅長蘇凝住目光,冷冷道,「接下來呢?」

    「當時只有我和夏江知道那封信是假的,他有他的目的,我有我的,我們什麼也沒說,只是心照不宣。因為不想讓他的徒兒們察覺到異樣,他沒有動用懸鏡司的力量,只暗示了我一下,我就替他殺了李重心全家。」謝玉的話調平板無波,似乎對此事並無愧意,「整件事情就是這樣。與現在的黨爭毫無關係,你滿意了嗎?」

    「原來朝廷柱石就是這樣打下了根基。」梅長蘇點點頭,隱在袖中的雙手緊緊捏住,面上仍是一派平靜。謝玉所講的,當然只是當年隱事中的冰山一角,但逼之過多,反無益處,這短短的一段對話,已可以達到今日來此的目的,而之後的路,依然要慢慢小心,一步步地穩穩走下去。

    至於謝玉的下場,自有旁人操心。其實有時候死,也未必就是最可怕的一種結局。

    「你好生歇著吧。夏江不會知道我今天來見過你,譽王殿下對當年舊事也無興趣。我會履行承諾,不讓你死於非命,但要是你自己熬不住流放的苦役,我可不管。」梅長蘇淡淡說完這最後一句話,便不再多看謝玉一眼,轉身出了牢房。飛流急忙扔下手中正在編結玩耍的稻草,跟在了他的後面。

    在返程走向通向地上一層的石梯時,梅長蘇有意無意地向謝玉隔壁的黑間裡瞟了一眼,但腳步卻沒有絲毫停滯,很快就消失在了石梯的出口。

    他離去片刻後,黑間的門無聲地被推開,兩個人一前一後走了出來,走得非常之慢,而且腳步都有些微的不穩。

    前面那人身形修長,黑衣黑裙,烏髮間兩絡銀絲乍眼醒目,俊美的面容上一絲血色也無,慘白得如同一張紙一樣,僅僅是暗廊上的一粒小石頭,便將她硌得幾欲跌倒,幸好被後面那人一把扶住。

    兩個人出了黑間並無一語交談,即使是剛才那個攙扶,也僅僅拉了一把後立即收回,無聲無息。他們也是沿著剛才梅長蘇所走的石梯,緩緩走到了一層,唯一不同的是在門外等候著領他們出去的人並不是提刑安銳,而是已正式升任刑部尚書的蔡荃。

    「麻煩蔡大人了。」

    「靖王殿下不必客氣。」

    只這兩句對話,之後便再無客套。一行人從後門隱秘處出了天牢,夏冬頭也不回地快步奔離,自始至終未動一下嘴唇。在她身後,靖王默默地凝望著她孤單遠去的背影,雙眸之中卻暗暗燃起了灼灼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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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29:15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八章 天牢(下)
    謝玉並沒有如他所要求地那樣抬起頭來,但梅長蘇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毒刺一樣扎進了他的心中。就算他真的笨,他也知道這位江左梅郎所言不虛,更何況他其實一點都不笨。

    可如果不依靠夏江,還有其他的選擇嗎?根本沒有。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再怎麼虛幻也只能牢牢抓住,早已沒有了可以算計的空間。

    謝玉自己非常清楚,即使將來出了天牢,他也決不會反口再出賣夏江,因為那樣做沒有任何好處。夏江可以保他性命,可以為他打點,甚至可以在日後成為他東山再起的契機,他一定會為夏江保密到底的,只要這位懸鏡掌司肯相信他……

    「將來的事情誰說的準呢?」梅長蘇彷彿看透了他心中所思般,冷冷地道,「就好比半個多月前,你也想不到自己會落到如今這樣的處境吧?單從現在的情勢來看,只要夏江救你,你便的確沒有任何出賣他的理由,但世上的一切總是千變萬化的,他與其相信你,不如相信一個死人,那樣才更乾淨利落,更像一個懸鏡掌司行事的風格吧?」

    謝玉終於抬起了頭,迎住了梅長蘇的視線,面上仍保有著自己的堅持:「你說的不錯,夏江的確有可能在我出天牢後殺我滅口,但那也只是有可能而已。我現在只能賭這最後一局,不信他,難道信你不成?」

    「為什麼不能信我?」梅長蘇微微一笑。

    「信你?蘇先生開什麼玩笑?我有今日大半是拜你所賜,信你還不如自殺更快一點。」

    「你錯了。」梅長蘇語意如冰,「你有今日全都是咎由自取,沒有半點委屈。不過我之所以叫你信我,自然不是說著玩的。」

    謝玉的視線快速顫動了一下,卻沒有接話。

    梅長蘇抿緊了唇部的線條,慢而清晰地道:「因為夏江有想讓你死的理由,而我卻不是。」

    「你不想我死?」謝玉仰天大笑,「你不想我死得太慢吧?」

    「我剛剛已經說過,」梅長蘇毫不介意,仍是靜靜地道,「你就算出了天牢也只是個流放犯,是死是活對我來說有何區別?我對付你,不過是因為你手握的權勢對譽王殿下有所妨害,現在你根本已是一敗塗地,要不要你的命根本無關緊要。」

    謝玉狐疑地看著他:「既然我現在只剩一條你不感興趣的命了,那你何不讓我自生自滅就好,還費這麼多精神到這暗牢之中來幹什麼?」

    「問的好,」梅長蘇緩緩點著頭,「我對你的命確實一點兒都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只是夏江而已……」

    謝玉霍然轉身:「蘇哲,你還真敢說。現在夏江是我最後一絲希望,你居然指望利用我來對付他,你沒瘋嗎?」

    「利用你又怎麼了?」梅長蘇瞟了他一眼,「謝侯爺如此處境,還能有點可以被利用的地方,應該高興才對。要真是一無用處了,絕路也就到了。」

    「那恐怕要讓蘇先生失望了。」謝玉咬緊牙關,「我還是要賭夏江,賭他相信我決不會出賣他,這才是我唯一的生路。」

    梅長蘇歪著頭看了看他,臉上突然浮起了一絲笑容,明明是清雅文弱的樣子,卻無端讓人心頭發寒:「真是抱歉,這條生路我已經給侯爺堵死了。」

    謝玉明知不該被他引逗著詢問,但還是忍不住脫口問了一句:「你什麼意思?」

    「十三年前,你派人殺了一位沒沒無名的教書先生李重心,這個人是替夏江殺的吧?」

    謝玉心頭一震,強笑道:「你胡說什麼?」

    「也許是我胡說,」梅長蘇語調輕鬆地道,「我也只是賭一賭,猜一猜罷了。不過譽王已經去問夏江了,問他為什麼要指使你殺一個無足輕重的書生,當然夏江一定會矢口否認,但他否認之後,難免心裡會想,譽王是怎麼知道李重心是他要殺的,想來想去,除非是謝侯爺你說的……」

    「我沒說!」

    「我知道你沒說,可是夏江不知道。」梅長蘇笑意微微,攤了攤手,「看侯爺你的反應,我居然猜對了。所以不好意思,你已經出賣過夏江一次了,縱然他還相信你不是有意洩露的,但起碼也證明了你的嘴並不像死人那樣牢靠,有很多手段可以一點一點地挖。當然為了保住更深層次的秘密,他仍然會救你,不過救了之後,為了能夠一勞永逸,不留後患,他就只好當一個我所說的聰明了人……夏侯爺,你賭夏江是一定會輸的,因為你的籌碼就只剩下他對你的信任,而現在這點信任,早已蕩然無存……」

    「你……你……」謝玉的牙關咬得格格作響,全身劇烈顫抖著,雙目噴火,欲待要撲向梅長蘇,旁邊又有一個正在翻看稻草玩的飛流,只能喘息著怒道,「蘇哲,我與你何怨何仇,你要逼我到如此地步?」

    「何怨……何仇……」梅長蘇喃喃重複一遍,放聲大笑,「謝侯爺,你我為名為利,各保其主。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你又何嘗不是不擇手段,今日問我這樣的話,不覺得可笑嗎?」

    謝玉跌坐在稻草叢中,面色慘白,心中一陣陣絕望。面前的梅長蘇,就如同一隻正在戲耍老鼠的貓一樣,不過輕輕一撥弄爪子,便讓人無絲毫招架之力。

    這樣厲害的一個人,悔不該當初讓太子輕易放棄了他……

    「謝侯爺,趁著還有機會,趕緊改賭我吧。我沒什麼把柄在你手中,我不在乎讓你活著,」梅長蘇在他前方蹲下,輕聲道,「好歹,這邊還有一線生機呢。」

    謝玉垂下頭,全身的汗干了又濕,好半天才低低道:「你想讓我怎麼做?」

    「放心,我不會讓你出面去指證夏江什麼,我更無意再翻弄出一件夏江的案子來,」梅長蘇喉間發出輕柔的笑聲,「你我都很清楚,夏江做的任何事都是順承聖意,只不過……他用了些連皇上都不知道的手段來達到目的罷了。我猜得可對?」

    謝玉神情木然地頓了頓,慢慢點頭。

    「陛下聖心難測,猜忌多疑,當年瞞了他的那些手段,現在夏江還想繼續瞞著,不過如此而已。」梅長蘇淡淡道,「說到底,這些與我現在所謀之事並無多少關聯,我無意自找麻煩。但譽王殿下卻未免要擔心夏江保你會不會是為了太子,擔心他會不會破了懸鏡司歷年來的常例參與到黨爭中來,所以我也只好過來問問。謝侯爺,你把李重心的事情大略講給我聽一下好了,只要我能確認此事與當下的黨爭無關,我便不會拿它做文章。因為大家都心知肚明,懸鏡司可不是那麼好動的,畢竟它常奉密旨,一不小心,萬一觸到了陛下的痛處,那可怎麼好?」

    謝玉深深看了他一眼:「講給你聽了,我有什麼好處?」

    「多的我也給不了你,不過請譽王放手,讓夏江救你出牢,然後保你安穩到流放地,活著當你的流刑犯罷了。」

    謝玉閉上眼睛,似在腦中激烈思考。他倒不擔心自己說出李重心的秘密後,譽王會拿它興什麼風波。因為這個秘密背後所牽扯的那件事,譽王自己也是利益領受者之一,只不過當年他還不夠成熟,沒有更深入地參與罷了,論起推波助瀾、落井下石這類的事,皇后和他都沒少干。只要梅長蘇回去跟他一說,他心裡便會立即明白過來,絕對不會自討苦吃地拿這個跟夏江為難。而夏江所防的,也只是不想讓整件事情被散佈出去,或者某些他隱瞞了的細節被皇帝知道而已。

    可是,如果自己開口說了,這個江左梅郎會不會真的履行他的承諾呢?

    「這是賭局,」梅長蘇彷彿又一次知道他在想什麼似的,輕飄飄地道,「你已經沒有別的地方可以押注了。我是江湖人,我知道怎麼讓你活下去,除了相信我的承諾,你別無選擇。」

    謝玉似乎已經被徹底壓垮,整個身體無力地前傾,靠兩隻手撐在地上勉強坐著。在足足沉默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他終於張開了乾裂的嘴唇。

    「李重心……的確只是個教書先生,但他卻有一項奇異的才能,就是可以模仿任何他看過的字,毫無破綻,無人可以辨出真偽。十三年前……他替夏江寫了一封信,冒仿的,就是聶鋒的筆跡……」

    「聶鋒是誰?」梅長蘇有意問了一句。

    「他是當時赤焰軍前鋒大將,也是夏冬的夫婿,所以夏江有很多機會可以拿到他所寫的書文草稿,從中剪了些需要的字拿給李重心看,讓他可以寫出一封天衣無縫,連夏冬也分不出的信來……」

    「信中寫了什麼?」

    「是一封求救信,寫著『主帥有謀逆之心,吾察,為滅口,驅吾入死地,望救。』」

    「這件事我好像知道,原來這信是假的。」梅長蘇冷笑一聲,「所以……你千里奔襲去救聶鋒,最後因為去晚了,只能帶回他屍骨的事,也是假的了?」

    謝玉閉口不語。

    「據我聽到的傳奇故事,是謝大將軍你為救同僚,長途奔波,到了聶鋒所在的絕魂谷,卻有探報說谷內已無友軍生者,只有敵國蠻兵快要衝殺出來,所以你當機立斷,伐木放火封了谷口,這才阻住蠻兵之勢,保了我大梁的左翼防線。這故事實在是令聞者肅然起敬啊。」梅長蘇譏刺道,「今日想來,你封的其實是聶鋒的退路,讓這位本來不在死地的前鋒大將,因為你而落入了死地,造成最終的慘局。我推測得可對?」

    謝玉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依然不接他的話。

    「算了,這些都是前塵往事,查之無益。」梅長蘇凝住目光,冷冷道,「接下來呢?」

    「當時只有我和夏江知道那封信是假的,他有他的目的,我有我的,我們什麼也沒說,只是心照不宣。因為不想讓他的徒兒們察覺到異樣,他沒有動用懸鏡司的力量,只暗示了我一下,我就替他殺了李重心全家。」謝玉的話調平板無波,似乎對此事並無愧意,「整件事情就是這樣。與現在的黨爭毫無關係,你滿意了嗎?」

    「原來朝廷柱石就是這樣打下了根基。」梅長蘇點點頭,隱在袖中的雙手緊緊捏住,面上仍是一派平靜。謝玉所講的,當然只是當年隱事中的冰山一角,但逼之過多,反無益處,這短短的一段對話,已可以達到今日來此的目的,而之後的路,依然要慢慢小心,一步步地穩穩走下去。

    至於謝玉的下場,自有旁人操心。其實有時候死,也未必就是最可怕的一種結局。

    「你好生歇著吧。夏江不會知道我今天來見過你,譽王殿下對當年舊事也無興趣。我會履行承諾,不讓你死於非命,但要是你自己熬不住流放的苦役,我可不管。」梅長蘇淡淡說完這最後一句話,便不再多看謝玉一眼,轉身出了牢房。飛流急忙扔下手中正在編結玩耍的稻草,跟在了他的後面。

    在返程走向通向地上一層的石梯時,梅長蘇有意無意地向謝玉隔壁的黑間裡瞟了一眼,但腳步卻沒有絲毫停滯,很快就消失在了石梯的出口。

    他離去片刻後,黑間的門無聲地被推開,兩個人一前一後走了出來,走得非常之慢,而且腳步都有些微的不穩。

    前面那人身形修長,黑衣黑裙,烏髮間兩絡銀絲乍眼醒目,俊美的面容上一絲血色也無,慘白得如同一張紙一樣,僅僅是暗廊上的一粒小石頭,便將她硌得幾欲跌倒,幸好被後面那人一把扶住。

    兩個人出了黑間並無一語交談,即使是剛才那個攙扶,也僅僅拉了一把後立即收回,無聲無息。他們也是沿著剛才梅長蘇所走的石梯,緩緩走到了一層,唯一不同的是在門外等候著領他們出去的人並不是提刑安銳,而是已正式升任刑部尚書的蔡荃。

    「麻煩蔡大人了。」

    「靖王殿下不必客氣。」

    只這兩句對話,之後便再無客套。一行人從後門隱秘處出了天牢,夏冬頭也不回地快步奔離,自始至終未動一下嘴唇。在她身後,靖王默默地凝望著她孤單遠去的背影,雙眸之中卻暗暗燃起了灼灼烈焰。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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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29:38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九章 驚心
    回到蘇宅後的梅長蘇立即上床休息,因為他知道,今天晚上不可能會有完整的睡眠時間。

    果然,剛到三更時分,飛流就依到床邊來說「敲門」,他快速起身,大略打理了一下自己的形容,哄了飛流在外邊等候,便匆匆進了暗道。

    靖王坐在密室中他常坐的那個位置,低著頭似在沉思。聽到梅長蘇的腳步聲後方才抬起頭來,神情還算平靜,只是眼眸中閃動著含義複雜的光芒。

    「殿下。」梅長蘇微微躬身行禮,「您來了。」

    「看來你好像早就料到我要來。」靖王抬手示意他坐,「蘇先生今天在天牢中的表現實在精彩,連謝玉這樣人都能被你玩弄於股掌之上。麒麟之才,名不虛傳。」

    「殿下過獎了。」梅長蘇淡淡道,「不過能逼出謝玉的實話來,我也放心了不少。原本我一直擔心夏江也衛護太子之意,身為懸鏡司的掌司,他可不是好對付的人,現在既然已可以確認他並無意涉及黨爭,與夏冬之間也有了要處理的內部嫌隙,我們總算能夠不再為他分神多慮了。」

    靖王不說話,一直深深地看著他,看得時間久到梅長蘇心裡都有些微的不自在。

    「殿下怎麼了?」

    「你居然只想到這些,」蕭景琰的眸色掠過一抹怒色,「聽到謝玉今天所吐露出來的真相,你不震驚嗎?」

    梅長蘇思考了一下,慢慢道:「殿下是指當年聶鋒遇害的舊事嗎?時隔多年,局勢已經大變,追查這個早就毫無意義,何況夏江並不是我們的敵人,為了毫無意義的事去樹一個強敵,智者不為。」

    「好一個智者不為。」靖王冷笑一聲,「你可知道,聶鋒之事是當年赤焰軍叛案的起因,現在連這個源頭都是假的,說明這樁潑天巨案不知有多少黑幕重重,大皇兄和林家上下的罪名不知有多大的冤屈,而你……居然只認為那不過是一樁舊事?」

    梅長蘇直視著靖王的眼睛,坦然道:「殿下難道是今天才知道祁王和林家是蒙冤的嗎?在蘇某的印象中,好像你一直都堅信他們並無叛逆吧?」

    「我……」靖王被他問得梗了梗,「我以前只是自己堅信皇兄和林帥的為人罷了,可是今天……」

    「今天殿下發現了這條詳實的線索,知道了一些當初百思不得其解的真相,是嗎?」梅長蘇的神情依然平靜,「那麼殿下想怎麼樣呢?」

    「當然是追查,把他們當年是如何陷害大皇兄與林帥的一切全部查個水落石出!」

    「然後呢?」

    「然後……然後……」靖王突然發現自己說不下去,這才恍然明白梅長蘇的意思,不由臉色一白,呼吸凝滯。

    「然後拿著你查出來的結果去向陛下喊冤,要求他為當年的逆案平反,重處所有涉案者嗎?」梅長蘇冰冷地進逼了一句,「殿下真的以為,就憑一個夏江,一個謝玉,就算再加上皇后越妃母子們,就足以讒死一位德才兼備的皇長子,連根拔除掉一座赫赫威名的帥府嗎?」

    靖王神情頹然地垮下雙肩,手指幾乎要在堅硬的花梨木炕桌上捏出印子,低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就算大皇兄當時的力量已足以動搖皇位,與父皇在革新朝務上也多有政見不和,但他畢竟生性賢仁,並無絲毫反意,父皇何至於猜忌他至此……大家都是親父子啊……」

    「歷代帝皇,殺親子的不計其數吧?」梅長蘇深深吸一口氣,提醒自己控制情緒,「咱們這位皇上的刻薄心胸,又不是後來才有的。據我推測,他既有猜忌之心,又畏於祁王府當時的威勢,不敢輕易削權。這份心思被夏江看出,他這樣死忠,豈有不為君分憂之理?」

    「你說,父皇當年是真的信了嗎?」靖王目光痛楚,「他相信大皇兄謀反,赤焰軍附逆嗎?」

    「以皇上多疑的性格,他一開始多半是真的信了,所以才會如此狠辣,處置得毫不留情。」說到這裡,梅長蘇沉吟了一下,「看夏江現在如此急於封謝玉的口,至少最開初聶鋒一案的真相,皇上是不知道的。」

    靖王看著桌上的油燈,搖頭歎道:「不管怎麼說,若不是父皇自己心中有疑,這樣的誣言,只須召回京中便可查明,又何至於……只恨當時我不在國中……」

    「幸好殿下你不在國中,否則難免受池魚之災。」梅長蘇神色漠然,「此案雖由夏江引起,最終卻是皇上處置的,殿下想要平反只怕不易。不如聽蘇某一勸,就此放開手,不要再查了。」

    靖王站起身來,在室內踱了幾圈,最終停下來時,臉上已恢復了寧靜,「先生所言,固然不錯,但我若真的就此放手,世上還有何情義可言?謝玉所說的,不過是一個開端,後面是怎麼一步一步到那般結局的,我若不查個清楚明白,只怕從此寢食難安。我素知先生思慮縝密,透察人心,要洗雪這樁當年舊案,還請為我出力。」

    梅長蘇抬起頭來,看著他的眼睛,輕聲道:「殿下可知,如果皇上發現殿下在查祁王舊案,定會惹來無窮禍事?」

    「我知道。」

    「殿下可知,就算查清了來龍來脈,對殿下目前所謀之事也並無絲毫助益?」

    「我知道。」

    「殿下可知,只要陛下在位一日,便不會自承錯失,為祁王和林家平反?」

    「我知道。」

    「既然殿下都知道,還一定要查?」

    「要查。」靖王目光堅定,唇角抿出冷硬的線條,「我必須知道他們是如何含冤屈死的,這樣將來我得了皇位,才能一一為他們洗雪。只為自己私利,而對兄長好友的冤死視而不見,這不是我做得出的事,請蘇先生也不要勸我去做。」

    梅長蘇嚥下喉間湧起的熱塊,靜靜地在燈下坐了一會兒,方才慢慢起身,向靖王躬身施禮,沉聲道:「蘇某既奉殿下為主,殿下所命一定遵從。雖然事過多年,知情者所餘不多,但蘇某一定竭誠盡力,為殿下查明真相。」

    「如此有勞先生了。」靖王抬手虛扶了一下,「先生如此大才,景琰有幸得之。扳倒謝玉之局,實在是環環相扣,令人歎絕。我雖未親睹,亦可想見當日情勢是何等的緊張。太子現在失了強助,正在惶惶之時,先生打算讓譽王乘勝追之嗎?」

    梅長蘇搖了搖頭,「不,我會勸譽王稍稍放手。」

    「哦?」靖王想了想,登時明白,「可惜譽王不會聽。」

    「當然我也不會狠勸,略說一句,他不聽就算了。」梅長蘇狡然一笑,神情甚是慧黠。

    「人在順境之中,總難免有些頭腦發熱。太子被逼到如此境地,父皇定會回護,譽王若是不能見好就收,只怕要碰個大釘子。」靖王仰首想了想,「父皇遲遲不處置謝玉,大概也不僅僅是因為夏江在從中斡旋吧?」

    梅長蘇笑讚道:「殿下自從開始用心旁觀後,進益不小。說不定再過個一兩年,就不再需要我這個謀士了呢。」

    「先生說笑了。謀策非我所長,這點自知之明是有的。」靖王隨便一揮手,又問道,「先生真的要保謝玉活命嗎?」

    梅長蘇淡淡道:「我只管幫他擋擋夏江的人,其他的我就不管了。」

    「其他?」

    「夏冬不是吃素的,這個殺夫之仇,她不能明報只怕也要暗報……」

    「可是這個殺夫之仇,也不能都算在謝玉的身上。」靖王面露同情之色,「夏江畢竟是她師父,這場孽債,不知她會怎麼算……」

    「多年懸鏡使生涯,夏冬自有城府,當不似她的外表那般張揚。她越是信了謝玉的話,就越不會去質問夏江。我最希望她能將此事放在心裡,日後於殿下定大有用處。」

    靖王知他深意,點了點頭。日後若真有可以為祁王平反的那一日,由聶鋒遺孀出面鳴冤,當是一個最好的開端。

    不過在那之前,積蓄力量確保能拿到至尊之位,那才是最重要的。

    想到此節,靖王強自收斂心神,暫且拋開因聶鋒案的真相而帶來的悲怒情緒,開始與梅長蘇討論起朝堂上的政務來。

    由於多年耽於軍旅,對於民政的不熟悉是靖王的一大弱點,為此梅長蘇物色了許多理政好手,製造機會讓靖王與他們相識相熟,從而學習治理民政的知識和方法。每次密室見面時,兩人也會針對具體的事例進行詳盡的討論,常常會不知不覺談到天亮。

    應該說,靖王與梅長蘇之間的關係經過一段時間的磨合,現在總算是漸入佳境。

    昨天朝堂之上剛剛廷辯過在各地設鐵礦督辦以及統一馬政兩項大事,靖王是領兵之人,對於武器鍛造和戰馬供應見解頗深,可因為朝堂上他必須謹守低調,發言不得不以精而少為原則,一肚子話沒有能夠全倒出來,此刻沒了顧忌,當然是想到什麼說什麼,更難得梅長蘇竟能跟得上他的思路,有些理念甚至不須溝通就很契合。靖王說到酣暢處時,本不覺得,直到談話接近尾聲了,他才心生訝異,問道:「先生雖有麒麟之才,但畢竟是江湖出身,怎麼對軍需之事如此熟悉,倒像是打過仗的……」

    梅長蘇微微一怔,自悔方才有些忘情,但面上並未露出,而是不在意地一笑:「說句俗語,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路嗎?我們盟內也常收些除役的老兵,你別小看這些身經百戰的士卒,他們著眼點不一樣,很能開闊視野。到京城後托飛流的福認識了蒙大統領,竟是出奇地談得來,好些事情都是向他請教的。不過說到底這方面我學得雜七雜八,不成個體統,只怕有些話讓殿下見笑了。」

    靖王也只是隨口問問,並沒有深想,見他謙遜,忙道:「哪裡,先生的見解甚是精闢,讓人敬服。看來先生之才竟不可單一而論,讓景琰刮目相看。」

    梅長蘇欠身回謝,心中已起謹慎之意,不願多說,便道:「沙漏將盡,殿上還要早朝,不如回去休息一下的好。雖然您是軍人筋骨,但也不能打熬得過分了。」

    靖王此時還不感疲累,但見梅長蘇眼下已有青影,知他的身體可不能跟自己一概而論,於是立即起身,說了兩句道別的話,便開了密室中通向靖王府方向的石門,乾乾脆脆地走了。

    梅長蘇回到自己的寢室之中時,外面的天色仍是黑的,飛流點了一盞燈,安靜地坐著,人剛一出來,他便撲了過去。

    「又好久!」少年不悅地抱怨著。

    「對不起對不起,」梅長蘇笑著拍他背心,「讓我們飛流久等了。趁著天還沒亮,我們睡個回籠覺吧。」

    「醒了!」

    「你醒了,可是蘇哥哥困啊。」

    飛流將他推到床邊,大聲道:「睡!」

    「蘇哥哥睡了,飛流做什麼?」

    「畫畫!」

    梅長蘇忍不住一笑,揉揉他頭頂,不再管他,自己寬了外衣,倚枕安眠。飛流趴在床頭守了他一會兒,便跳到外間,扯紙磨墨,開始東一筆西一筆地抹畫起來。

    春分之後,晝長夜短,梅長蘇回來時,本已是凌晨,所以飛流還沒畫兩張,紗窗上已隱隱透了微光。

    梅長蘇翻了個身,面向裡面,飛流受過調教,很懂事地來到窗邊,打算把竹簾拉下來。剛握住支竿,外面不知何處隱隱傳來撞鐘之聲,他不由豎起耳朵去聽。

    幾乎與此同時,梅長蘇自床上驚跳而起,不及披衣,便翻身下地,竟連鞋也不趿,直衝到室外院子中去了。

    「蘇哥哥!」飛流嚇了一大跳,急急忙忙追了過去,只見他只著一雙白襪,站在中庭甬道冰涼的青石板上,仰首向天,細細地聽著。

    這時黎綱等人也聽到動靜,紛紛跑了過來,圍著自家宗主,但看他神情,竟又無一人敢出言叫他。

    「飛流,響了幾聲?」鐘聲停歇之後,梅長蘇輕聲問道。

    「二十七!」

    黎綱濃眉一跳:「金鐘二十七,大喪音,宮中已無太后,那麼就是……」

    話音未落,梅長蘇已面色煞白地閉上眼睛,似乎忍了忍,沒有忍住,猛地噴出一口鮮血,灑落衣襟。

    「宗主!」

    「蘇哥哥!」

    周圍的人頓時慌作一團,有人飛奔了去找晏大夫,黎綱則快速地將他抱起,送返室內,安放在床上。晏大夫來得極快,把了脈,正要行針,梅長蘇卻坐起了身子,搖搖手,垂首低聲道:「你們不用擔心,都出去吧,讓我靜一靜。」

    「宗主……」黎綱正要相勸,晏大夫抬手止住了他,自己先站了起來,示意大家都跟著一起退出去,唯有飛流堅決不肯挪動,也只能由他。

    等到室內終於重歸平靜後,梅長蘇方緩緩抬起頭,睜開眼睛,紅紅的眼眶處,溢著點點淚光。

    「飛流,」他輕拍著少年的頭,喃喃道,「我的太奶奶,終究還是沒能等到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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