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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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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海宴] 瑯琊榜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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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03:0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太監躬身退下,片刻後又出現,道:「陛下,蒙統領有一句話命奴才代稟,說是在昭仁宮外拿下一名擅入的外臣司馬雷,請陛下發落。」

    此言一出,滿殿俱驚。但一驚之後,卻又表情各異。

    越貴妃面容緊繃,太子顏色如土,靖王與郡主若有所思,皇后和譽王暗露喜色,而高踞主位之上的皇帝陛下,則是滿臉陰雲,看起來心情極是複雜。

    漫長到幾乎令人窒息般的靜默後,梁帝抬起有些沉重的手臂,示意前來回稟的太監退下。

    「越妃……你還有何話可說?」有別於前面的聲色俱厲,這一句話問得異常和緩與疲憊,但聽在人耳中,卻是格外的令人膽寒……

    越貴妃艷麗的妝容已遮掩不住她底色的慘白,回頭木然地看了一眼愛子之後,她猛地衝到御座之前跪下,一把抱住了梁帝的腿,顫聲叫道;「冤枉……」

    「都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要喊冤?」

    「臣妾知道自己不冤枉,」越貴妃仰起頭,雙眸中噙滿淚水,表情極是哀婉動人,「可是太子冤枉啊!」

    「你說什麼?」

    「這所有的一切,都是臣妾的計劃,臣妾的安排。太子什麼都不知道……是臣妾謊言想要看看,叫他把司馬雷帶進宮來,他只是遵從母命而已。皇上你知道的,宣兒他一向孝順,不僅是對臣妾,對皇上也是這樣啊!」

    「如果太子完全無辜,為何從叫你們進殿起,他就沒有敢聲辯一句?」

    「皇上,您想讓宣兒如何聲辯?難道要讓他當這麼多人的面,把所有的罪責都推給自己的母親嗎?宣兒生性純孝,這種事情他是做不出來的!臣妾就是因為他不懂得自保,總是一不小心就被心懷叵測的人欺負了去,才會為他操這麼多的心,才會想讓他身邊的多一點,這樣方不至於被人暗算了去……」

    「胡說!」梁帝勃然大怒,一掌將越貴妃掀翻在地,「太子是儲君之尊,怎麼會有人暗算?你身為他的母妃,本應教導他善修德政、孜孜盡責,上為皇父分憂,下為臣民表率,這樣才是真正為了他好!可是你看看你都在幹什麼?這種陰損卑劣的事你也能幹得出來?若是今日霓凰有失,只怕你百死莫贖!連太子的聲名地位都會被你連累,真是愚蠢之極,愚蠢之極!」

    這一番罵,可以說是霹靂君威,震如雷霆,足以讓人心驚膽顫,魂飛魄散。可饒是他罵得這般厲害,霓凰的臉上卻掠過了一抹冷笑,皇后和譽王也微露失望之色。

    因為不管他罵得再重,也只是在罵越貴妃而已,尤其是最後一句,已經擺明要為太子摘脫責任了。在這種局面下,皇帝心中是不是真的相信太子無辜並不重要,重要的太子面臨的是「以君陷臣,助母逼姦郡主,試圖射殺兄弟滅口」這樣不仁不義、不孝不友的大罪,真要按這個罪名來處理,恐怕要動搖他的儲位。而對於梁帝來說,他還不想就因為這樣一件事情便廢掉太子,從而目前較為平穩的朝局帶來大的震盪。所以在越貴妃自攬罪責後,他正好可以順著這個台階先下來再說。

    吒罵了一番後,梁帝緩了口氣,並沒有先急著對越貴妃進行處置,反而命人去傳蒙摯進來。

    片刻後,蒙摯入殿行禮,梁帝略問了他幾句如何擒拿司馬雷之類的話,蒙摯回答是手下例行巡檢時碰上了,抓到之後方知是太尉公子,不敢擅自處理,才來面君請旨的。梁帝沒有聽出什麼異常的地方,只覺得是人算不如天算,不由歎一口氣,問道:「司馬雷現在何處?」

    「暫押在侍衛們輪休的大院內,派人看守著。」

    梁帝嗯了一聲,想到這案子事關郡主女兒清譽,不可能交於有司審理,便命身邊一個小黃門去傳諭將人犯提來,準備親自查問一下口供。誰知那小黃門去了半日,慌慌張張跑回來道:「司馬雷被人打得面目青腫,甚是淒慘,現在暈迷在地,實是不能見駕。」

    梁帝眉頭一皺,目光嚴厲地看了蒙摯一眼。禁軍大統領怔了一怔道:「不可能吧,臣的手下未得許可,是不會隨便毆打人犯的……」

    「不是,」那小黃門忙道,「不是侍衛們打的,聽說是……是……」

    「是什麼快說!」

    「是穆小王爺,不知聽了什麼信兒衝進來,侍衛們也不敢攔,他親自出手拳打腳踢的,還把司馬雷的一條胳膊都打斷了……」

    梁帝哦了一聲,眼尾掃了掃霓凰,想看看她的反應。其實在未經定案以前,穆青衝入禁苑對疑犯動用私刑肯定是有罪的。可當皇帝陛下的視線掃過來的時候,那位南境女帥卻仍是照原樣面無表情地坐著,毫無所動,連站起來敷衍地說一句「小弟魯莽,請陛下恕罪」之類的話都沒有,倒讓梁帝有些訕訕地,斥罵了那小黃門一句:「打斷了就打斷了,什麼要緊的事也來回朕,快下去!」罵完了眼尾又掃掃,霓凰郡主依然冷著臉,半點也沒有順勢謝恩的意思,那股子傲骨烈氣只怕連男兒中都沒幾個,竟令梁帝不僅沒有感到不悅,反而生出了激賞之情,心中暗暗讚歎。

    儘管現在司馬雷不能受審,但其實他挺好處置的,審不審都沒什麼要緊,梁帝匆匆下旨以「外臣擅入禁苑」的罪名處以流刑,其父司馬太尉也被誅連降級罰俸,無人表示絲毫的異議。

    可是對於越貴妃,梁帝就有些犯難了。這個女人青春入宮,多年來恩寵不淺,品級僅次於皇后,又是太子的生母,處置重了,於心不忍,處置輕了,郡主又心寒。何況這麼多雙眼睛看著,「公允」二字也不得不考慮。正猶豫間,太子已撲倒在地,哭道:「兒臣願代母妃向郡主賠罪,求父皇看在母妃多年侍奉的份上,從輕發落……」

    「孽障!」梁帝提起一腳將太子踢倒在地,「你母親做出這樣糊塗的事,你怎麼不勸阻?你的孝道到哪裡去了?」

    太子嘶聲哭著,又爬起來抱住了梁帝的腿,淚流滿面。

    低頭望著膝上伏著的這個人,梁帝突然覺得神思一陣恍惚,胸口如同被什麼碾軋了一下似的,疼痛如絞。

    一個被刻意遺忘了多年的身影掠過腦海,那挺拔的姿態,那清俊的面龐,那抹冷傲倔強的表情,和那雙如同燃燒著雄雄火焰般的激烈的眼睛。

    如果那個人也肯象景宣現在這樣伏在自己的膝前哭訴流淚,自己會不會軟下心腸,重新將他摟進懷中呢?

    只可惜光陰如水,逝不再返。也許就是因為華發催生,暮暮垂老,才會驚覺當年的凌厲處置,毀滅的不僅僅是他人,同樣也成了刻在自己心頭一道隱秘的傷口,無人能夠察覺。

    梁帝顫顫的手,終於撫在了太子的後腦上,越貴妃心頭一鬆,軟軟地倒向一邊,用手臂勉強支撐住了身體。

    「越氏無德,行為卑污,難為宮規所容,自即日起,褫奪貴妃之號,謫降為嬪,一應供應禮遇隨減,移居清黎院思過,無旨不得擅出。」梁帝一字一句慢慢地說著,最後將目光移向了言皇后,「皇后以為如何?」

    要依皇后的意思,那當然是打進掖幽庭最好。不過她也是個明白人,既然太子無事,那麼母以子貴,梁帝就不可能過於折辱越妃,這時說什麼都沒效果,還不如不說。

    見皇后無言垂目,梁帝又將視線投向霓凰:「郡主可有異議?」

    霓凰面君申訴,不過為了自己的一個公道,其實心裡也明白不可能真的因為這件事就廢了太了。現在梁帝雖略有護短,但畢竟已為自己黜禁了太子生母,一品貴妃,算是盡了心力,如果自己再不依不饒,就有些落了下乘了,所以也沒有多說,只搖了搖頭。

    「還有你,」梁帝狠狠地瞪著太子,「你也要在東宮禁足三月,好好讀讀書,想想什麼是儲君之道。以後要再捲進這麼下作的事情裡,朕決不輕饒!」

    「兒臣……謹遵父皇恩旨……」

    「起來吧。」梁帝面色稍霽,抬起頭來,極具穿透力的目光在室內打了一個圈兒,落在了靖王的身上。

    「景琰……」

    「兒臣在。」

    「你可知罪?」

    靖王撩衣出列,直直地跪了下去,「兒臣知罪。」

    梁帝冷冷地哼了一聲,道:「朕問你,你是怎麼知道郡主有難,恰好闖進去救了她呢?」

    其實靖王一直在考慮當梁帝問到這個時該怎麼回答,但真的問到了,他還是沒想到最佳答案,一時有些躊躇。來救郡主,是因為梅長蘇叫他來的,可梅長蘇是怎麼發覺郡主有難的,他卻一點也不知道,所以不敢貿然地供出他來。

    「怎麼?這個問題你答不出嗎?」梁帝等了片刻,語氣略轉嚴厲。

    「不……兒臣是……兒臣是因為……」

    「回稟父皇,」一個平穩的聲音突然響起,「是兒臣拜託靖王去的。」

    「你?」梁帝一皺眉,「你又怎麼知道的?」

    「是這樣,」譽王上前一步,恭聲道,「兒臣入宮給母后請安,自溥清門入,經昭仁宮過,正撞見郡主的侍女慌張奔出求救,說裡面情況不對。兒臣知道這事情非同小可,寧可弄錯了自己領受衝撞母妃之罪,也不能因為猶疑而有誤郡主。可是兒臣自知武功太差,怕闖不進內院就被攔住拖延了時間,恰好靖王這時路過,兒臣便求他先行一步,穩住局勢,自己去搬請皇后。靖王為人豪烈,當即答應了兒臣,沒想到貴妃……呃不……越嬪娘娘竟如此喪心病狂,竟下令射殺皇子滅口,這才有了後面的事。雖然不是兒臣授意靖王刀脅太子,但他畢竟是受了兒臣之托。父皇如要降罪,兒臣願意同罪。」

    他侃侃而談,倒也沒有不合情理之處。當然越妃母子很清楚侍女求救才搬來靖王這種說法在時間上根本不可能,但此時已沒有他們開口置疑的資格,再說糾纏這些細節也改變不了什麼,故而都沒有開口。梁帝儘管明白譽王沒他自己吹的那麼高尚,多半是一聽到有太子的把柄可抓就十分歡喜,但對事情的經過還是信了,點點頭道:「原來是這樣。不過景琰以下犯上,脅太子為質,依律應該嚴懲。」

    霓凰郡主剛剛面目變色,梁帝又接著道:「可朕轉念一想,畢竟事出有因,譽王又願意為你分罪,況且你救了郡主也算有功,這功過相抵,就不賞不罰吧。譽王能夠敏察異常,及時決斷,朕心甚慰,特賞錦緞百匹、黃金千兩,加錫王珠一顆,以資獎勵。」

    「兒臣謝父皇隆恩。」

    「朕累了,都退下吧。」

    梁帝疲倦地閉上了眼睛,身體無力地後靠在仰枕上。殿上諸人都不敢再多言,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言皇后自然是處罰越妃的執行者,太子也無可奈何,眼看著母親被帶回後宮,自己卻只能恨恨地向譽王投擲幾個憤懣的眼神而已。

    至此,一直沒怎麼出面的譽王搖身變成了最大的贏家,既露了臉博得皇帝的誇賞,又因出面力保靖王得了一下大大的人情,還由於奔走相救郡主成為了雲南穆府的恩人,唯一的壞處就是把太子的怨恨大部分攬到他身上去了,讓兩家的仇結的更深。不過他與太子早就勢不兩立,互相掐得你死我活,再加上這一筆也毫無差別,所以這唯一的壞處好像也算不上壞處,簡直就是筆只贏不虧的買賣,由不得他不在心裡樂開了花,暗暗佩服那位麒麟才子蘇哲真是有見識。幸好自己在接到皇后通知趕往宮廷的路上碰巧遇到了他,也幸好自己禮賢下士將這件事透露給他請教對策,否則單憑自己,還真沒想到竟然可以趁著保護靖王的機會,把所有功勞全部搶進自己手中來呢。不過說起來靖王還真是膽大如斗,可惜太魯莽了,顧前不顧後,不是個值得對付的人。這次自己在父皇面前如此袒護他,想必他一定心中感激。至於霓凰郡主嘛,那當然就更……

    剛想到這裡,霓凰郡主已走了過來,斂衽為禮,笑道:「今日多虧譽王殿下仗義相救,霓凰難以言謝,日後若有機會,自當報答。」

    譽王急忙回禮,滿面是笑地道:「郡主客氣了,郡主是什麼身份,本王自當盡力效勞。」

    霓凰的臉上浮起一個完美的微笑,正要再客套幾句,眼角瞟見靖王一個人默默地走開,心中微微著急,只是面上卻分毫不露,仍是緩緩道:「我實在是對越氏餘怒未消,但又不好去看著皇后娘娘處治她,不知殿下你……」

    「郡主放心,這事就交給本王辦吧。本王這就進內宮去告訴皇后,絕對會讓郡主出一口氣的。」譽王呵呵長笑一聲,轉身快步向內宮方向走去。霓凰郡主見他已走得遠了,這才匆匆飛速追趕上靖王。

    聽到霓凰在背後叫他,蕭景琰停下了腳步,道:「郡主還有事嗎?」

    「剛才我在向譽王致謝的時候,你是不是很想過來告訴我其實不關他的事吧?」霓凰郡主慧黠地一笑,「為什麼又忍著沒說呢?」

    靖王略低了低頭,默默無語。

    「其實你會越來救我,是因為蘇先生吧?」

    蕭景琰被她說中,吃了一驚,「郡主怎麼知道的?」

    「因為蘇先生事先也警告過我要小心後宮的陰謀,可惜說的含糊,我只提防了皇后,沒太防越貴妃……」

    靖王眉尖一動,心中突然疑雲大起,徐徐問道:「他沒明說要提防越貴妃嗎?可是他讓我進宮時,可是很明確地指出昭仁宮來的啊?」

    「哦,當時我們話說到一半就被打斷了,他可能沒來得及吧,」霓凰郡主生就的霽月胸懷,絲毫也沒掛在心上,仍是笑道,「不過雖然蒙他所救,我卻不能公開謝他。反而只能去謝譽王,而且不僅僅是剛才謝一聲就算了,明天還準備帶著青弟登門拜謝呢。」

    靖王有些不解,「這又是為什麼?你明知……」

    霓凰淡淡一笑,轉頭望向東宮方向:「越妃雖然獲罪,可太子仍是太子,他的勢力依然強大。我越是大張旗鼓地感謝譽王,太子就會把越多的恨意放在他的身上,自然暫時就沒心思找你的麻煩了。你現在畢竟還不能與太子正面為敵,把譽王推在前邊,這樣不好嗎?」

    對於這些權衡機心,靖王並非不懂,只是不太願意去想,霓凰略略一解釋,他立時心中透亮。不由將目光凝於前方,搖頭歎息。兩人並肩緩步出宮,一路上都沒有再繼續剛才的話題。

    剛邁出神武門,便聽到有人大叫「姐姐」,穆青飛奔著衝了過來,直將霓凰郡主跟前兒才剎住腳,一迭聲地叫著:「姐姐你沒事吧?嚇死我了!」

    「你都成年襲爵了,還這麼不穩重,什麼大事情就嚇死你了?天下比這個大的事情多的是!」霓凰嘴裡斥責著,手上卻愛憐地為弟弟理了理跑亂的髮絲。

    「我怕姐姐吃虧嘛,」穆青撒著嬌道,「宮裡不是好地方,你以後少進宮來。京城的宅子雖沒雲南的大,但也儘夠姐姐住了,咱們快回去吧。」

    霓凰郡主笑著用手點點他,回頭相邀靖王:「殿下也要回府嗎?一起同行吧。」

    「不必了,我暫時不回去,」蕭景琰想了想,最終還是實言相告,「我準備先去一趟寧國侯府。」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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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03:3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蕭景琰來到謝府門前時,接通報出來迎接的人是謝弼,見面一開口就是:「靖王殿下親自來了?快請進吧,蘇兄在雪廬呢。」

    靖王微微一怔,問道:「怎麼?蘇先生知道我要來?」

    「這倒不是,」謝弼笑道,「蘇兄只是跟我打了個招呼,說靖王殿下要收留那三個才放出掖幽庭的孩子,準備將來把他們訓練成近衛親兵,所以很快會派人來接他們。我只是沒想到殿下會親自登門。」

    靖王「哦」了一聲,順著他的話意道:「我對蘇先生教習的劍法很感興趣,主要是想來請教一下,順便帶他們回去。」

    「靖王殿下軍功卓著,當然會對武技有興趣,像我就不行,沒有那個天賦。「謝弼一面說著,一面領路前行。兩人來至在雪廬門前,侍從進去通報,飛流很快就出現在面前,冷冷地看著他們,目光就如同冰針一般,扎得謝弼很不舒服。

    「進來!」少年硬梆梆地道。

    謝弼勉強笑了笑,對靖王道:「蘇兄病中好靜,我就不進去煩他了,請殿下自便。」

    靖王原本就不想要人陪,點點頭走入小院,梅長蘇已迎候在階前,除了三個孩子排在他身後外,並無他人。

    「見過殿下。」梅長蘇向他執下屬禮,躬下身去,庭生等人也一齊拜倒。

    「不必多禮了。」靖王不冷不熱地道,「我的馬車停在府門外,讓三個孩子到車裡等我。」

    梅長蘇聽這語意,立時便明白靖王有話要單獨說,便命飛流叫來一個謝家僕人,一起領庭生等先出去,自己回身請靖王進入室內,親自上茶。

    「霓凰郡主今日險些受辱,你可知道?」靖王彷彿並沒有看見梅長蘇有請入座的手勢,仍是負手而立,冷冷問道。

    「不是已經安然救下了嗎?」

    「我只要晚去一步,郡主便會被他們帶入後院,到時就算我再勉力拼沖,只怕也救不出她,你可知道?」靖王踏前一步,語聲更厲。

    自他進入雪廬以來,梅長蘇便察覺到他身上有股隱忍的怒氣,原本以為他是對越妃母子的行徑餘怒未消,現在看這樣子,竟是衝著自己來的。

    「雖然過程驚險,好在一切還算完滿,殿下何故如此盛怒?」梅長蘇思忖著,臉色突然微微轉白,「莫非郡主因為羞惱……」

    「你真的在意郡主的感受麼?」靖王冷笑一聲,「提醒她防患於未然,不過是個小小的人情,也不能趁機讓越妃和太子加罪,你當然不滿足了。現在的結果多完滿,我拚死相救,場面激烈,郡主對我感激不盡,將來一旦有所爭鬥,雲南穆府自然會大力我。這就是你想達到的目的,對不對?」

    梅長蘇有些怔忡,慢慢轉動著眼珠,半晌方道:「難道殿下以為,我是故意隱瞞郡主,好讓事情一步步發展下去,以謀取最大的利益?」

    「難道不是嗎?」靖王緊緊地盯住他的眼睛,「你明明知道事情會發生在昭仁宮,你明明事先有機會提醒郡主,為什麼不說?有時間讓她當心皇后,就真沒時間說出越妃二字?」

    看著靖王咄咄逼人的臉,梅長蘇的神情卻有些游散。他實在是想都沒有想到靖王居然會誤會到那個地方去,可見人的心思啊,果然是最深不可測的,你永遠都不能說,自己把握住了另一個人的想法,所以既使是曾經親密無間的父子,也可能會被流言侵蝕。

    靖王的怒火因為梅長蘇恍惚冷淡的表情而燃燒得更旺,同時也把他的默然無語當作了是對自己質問的默認,想到霓凰郡主倒在階前時臉上的痛苦與羞憤,滿腔怒意更是洶湧難捺,忍不住一把抓住了梅長蘇的衣領,將他提到自己面前,另一隻手緊緊捏住了他的上臂,憤恨的吐息幾乎要燙破對方那冰涼的皮膚。

    「你聽著,蘇哲,」蕭景琰的聲音彷彿是從緊咬的牙根中擠出來的一般,「我知道你們這些謀士,不憚於做最陰險最無恥的事情,我也知道你們這些人射出來的冷箭,連最強的人都不能抵禦。但我還是要警告你,既然你認我為你的主君,你就要清楚我的底線。霓凰郡主不是那些沉溺於權欲爭鬥的人,她是十萬南境軍的總帥,是她承擔起了軍人保國護民的責任,是她在沙場上浴血廝殺,才保住你們在這繁華王都勾心鬥角!像你這樣一心爭權奪勢的人,是不會知道什麼是軍人鐵血,什麼是戰場狼煙的。我不允許你把這樣的人也當成棋子,隨意擺弄隨意犧牲,如果連這些血戰沙場的將士都不懂得尊重,那我蕭景琰絕不與你為伍!聽明白了嗎?」

    梅長蘇的心頭湧起一股熱潮,唇邊也露出了一絲慘然的笑,不知道什麼是軍人,什麼是戰場麼?也許在十二年前那場寒冬的雪中,心涼了,血也涼了,但那些烙入骨髓裡的東西呢,是不是也涼了?

    不過這個問題現在已經不需要多思考,也不需要立即回答了,因為在梅長蘇顫抖的視線內,突然出現了飛流憤怒的臉。少年充滿殺機的掌刃散發著濃濃的寒氣,如同死神的鐮刀般直劈向靖王的脖頸。

    「住手!」厲聲喝止的同時,梅長蘇用盡所有力氣將靖王撞向旁側,把自己的身體前移過去格擋。

    飛流殺氣騰騰的這一招正使到中途,突然看到蘇哥哥出現在掌風攻擊的範圍內,知道他經受不住,心頭大驚,立即全力回撤,以左掌擋右掌,後縱了數尺,但寒意仍然侵襲到了靖王的側身與梅長蘇的肩頭。

    靖王經常熬練,筋骨精壯如鐵,這點已被大力減弱的寒氣對他來說不算什麼,但梅長蘇卻覺得如被冰針刺中一般,喉間發甜,一口鮮血湧上,又被他硬生生地嚥了回去。

    「蘇哥哥!」飛流大叫了一聲。

    梅長蘇忍著胸腹間的疼痛,沉下臉來,擋在靖王身前,厲聲道:「我跟你說過的話你全都忘了嗎?你不記得曾答應過我絕對不傷害這個人一絲一毫嗎?」

    「可是他……」飛流雖然表情僵硬,可是一雙大大的眼睛裡卻充滿了孩子的委屈。

    「不許回嘴!」梅長蘇斥道,「不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能做!快跟靖王殿下道歉!」

    飛流全身微顫,緊緊地抿住了嘴,俊秀的臉繃著,倔強地扭向一邊。

    靖王倒是對飛流這樣的人毫無反感,皺著眉道:「你不要逼他。」

    「不行,」梅長蘇面沉似水,「他必須要記住這個。飛流,你道不道歉?」

    飛流很少被梅長蘇這樣聲色俱厲地責罵,臉憋得通紅,氣息又粗又重,胸口一起一伏,牙咬得臉頰兩邊的肌肉都扯緊了,額上更是青筋暴出,如果不是從小被訓練得沒有表情,那簡直就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梅長蘇歎了一口氣,心裡又軟了下去,緩緩邁走上前,雙手捧住了他的臉,輕輕揉了揉,低聲道:「別咬牙,頭會疼的……」

    飛流的嘴扁了一扁,向前一衝,撲進了他的懷裡,雙手緊緊摟住他的腰。

    「好了,好了……」梅長蘇語調模糊地哄道,「飛流聽不聽蘇哥哥的話?」

    「……,聽……」

    「那去跟靖王殿下道歉。」

    飛流垂著頭想了半晌,突然抬起雙眼,狠狠地瞪了靖王一眼,硬硬地道:「他先!」

    靖王挑了挑眉,沒有聽懂,但梅長蘇卻立即領會了飛流的意思。

    「不許胡說,靖王殿下為什麼要跟你道歉?」

    「跟你!」

    「跟我也不行……」

    「他打你!」

    「他沒有打我,」梅長蘇有些無奈地垮下肩膀,「他只是有些生氣,說話時靠我近了一點……」「他道歉!」飛流堅持道。

    「我是不會道歉的。」梅長蘇還沒說話,靖王卻出乎他意料的開了口。轉過頭去看時,蕭景琰的表情還十分認真,面對著飛流的樣子,也絲毫不因為對方的智力較弱而顯得敷衍哄騙,反而是語調肅然,「我剛才說的話,句句都是心裡想說的,沒有一句是錯的假的,所以,我不道歉。不過蘇哲,我也不需要這位小兄弟給我道歉,他不過是盡他護衛的職責而已,也並無過錯。但我認為,你倒應該去向霓凰郡主道一個歉。」

    梅長蘇看著他,凝神沉思了片刻,問道:「霓凰郡主也覺得我是故意瞞報嗎?」

    蕭景琰怔了怔,「這倒沒有,她以為你要說的話是被其他人打斷了……」

    「那又何必去刻意道歉,白白地令她心寒呢。」梅長蘇淡淡道,「郡主已在王都受了這般委屈,你還一定要讓她更難受麼?」

    靖王沒有想到這一層,不由地一呆。

    「靖王殿下的話我謹記了。日後會小心。」梅長蘇接著道,「但我也有幾句話想要跟殿下說。你不能一概反感所有的權謀。要對付譽王和太子這樣的人,光靠一腔熱血是不行的。有時候,我們必須要狠,要黑,要辣,稍有鬆懈,就會萬劫不復。對於這一點,你應該不會不明白吧?」

    蕭景琰眉頭緊攢,卻又深知此言不虛,只覺得胸口如同被塞了一團東西似的,難以描述那種厭惡的感覺。

    梅長蘇凝視著他每一絲的表情變化,語調依然冷硬:「殿下有時難免會心裡不舒服,但必須忍著。我知道你的底線在哪裡,所以不會觸犯它。但我也有我的手段和行事方法,殿下恐怕也要慢慢適應一下。你我都有共同的目的,為了這個,犧牲一點個人的感受,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靖王仰起頭深吸了一口氣,閉目沉默了半晌,方才緩緩睜開了眼睛,將炯炯的視線投向梅長蘇,道:「這就是你的真實想法麼,我知道了。我也跟你說句實話吧,對太子和譽王,我確已無半點兄弟之情。對他們和他們的黨羽,我倒也不在乎你使用什麼手段。」

    「殿下倒真是坦率,這樣的話也敢明說給我聽。」

    「既然與你合作,又何必遮遮掩掩。若你真要害我,單憑你知道庭生的秘密,就能令我束手。你雖然陰險毒辣,卻也實在是有才,我身邊若無你這樣的人,有什麼力量對付太子和譽王呢?不過這大梁天下,朝堂之上,還是很有一些純良之臣,並沒有參與到黨爭之中,對他們……」

    「我還是要利用。」梅長蘇冷然道,「但盡我所能,不加以傷害。」

    靖王定定地看著他,良久之後方慢慢點頭,字字清晰地道:「你記著就好。」

    梅長蘇微微一笑,知道今天的談話算是已經結束,後退了一步,躬身行禮。靖王果然不再多說,一轉身,大踏步地向外走去,走到門邊,突又停住,頭也不回地道:「多謝你,救出庭生。」

    「不客氣。」梅長蘇淡淡道,「還望殿下不要憐他之苦,過於溺寵。就送入軍中磨練,讓他早些知道什麼是男兒慷慨。不要像我這樣,只餘滿腹機謀……」

    蕭景琰的身影似乎僵硬了片刻,但最終還是未曾回首,直直地出院去了。

    飛流氣呼呼的目光,從剛才起就一直象釘子一樣紮在他的身上,等他的身影都消失了,還朝著那個方向不肯將視線收回。

    「飛流,不可以哦,」梅長蘇拉起少年的手,強行將他拉到了更裡間,「蘇哥哥再說一遍,這個人絕對不許傷害,任何情況下都不許,明白了嗎?」

    「明白……」

    「發生今天這樣的事,蘇哥哥很不高興哦……」

    「他壞!」飛流委屈地道,「他打你。」

    「他沒有打,我是永遠都不會讓他打我的……」梅長蘇揉著飛流頂心的發,「如果被他打了,蘇哥哥一定會很生氣,你看我的樣子,像是生氣的嗎?」

    飛流仔細看了幾眼,搖搖頭。

    「其實蘇哥哥現在很高興,」梅長蘇擰著少年的臉,笑道,「真的非常高興呢。」

    「高興……」飛流歪了歪頭,有些困惑。

    「因為他還是沒有變啊,」梅長蘇說著說著,眸中漸漸模糊,「雖然看起來不愛說話也不愛笑了,雖然沒有那麼開朗沒有那麼明亮了,雖然他的心裡也積滿怨憤和仇恨了,但是在骨子裡面,他卻還是那個好心腸的蕭景琰,還是那個……有時欺負我,有時又被我欺負的好朋友……」

    「蘇哥哥……」

    「嗯?什麼?」

    「不掉!」

    「好,」梅長蘇吸著氣,臉上帶著笑,用手指輕輕抹了抹眼角,「不掉眼淚,我們明明很高興的啊。」

    「高興!」飛流頓時忘掉了剛才的煩惱,一指外面,「有太陽,玩!」

    「好……我們去玩。」

    說是玩,但梅長蘇也只是坐到樹下的長椅上曬起了初冬下午慵慵的暖陽。飛流在樹梢間縱躍捕捉日影的光斑,玩得不亦樂乎,時不時地還要湊回到蘇哥哥的身邊,要他用手帕擦自己汗津津的額頭。

    剎那間彷彿時空流轉,回到那青春放縱的歲月,自己在草場上赤膊馴服烈馬,黃砂塵土在馬蹄下飛揚,景琰在柵欄外凌空甩來酒囊,一把接住仰首豪飲,酒液濺在胸前,父親走進來,笑著揉自己的頭,用手帕輕輕地擦拭……

    「蘇哥哥……」飛流眨著清澈的眼睛,叫著他。

    「沒什麼,」梅長蘇溫柔地回視,「太陽很暖和。都快睡著了……」

    「那就睡覺!」飛流跳起身抱來一床毯子,輕輕蓋在梅長蘇的身上,自己偎在一旁,將頭靠上了他的膝蓋。

    日腳漸移,整個雪廬突然變得異常的安靜。

    但是對於已經捲身入詭雲譎波之中的梅長蘇來說,像這樣的平靜時光,以後將會越來越難得,越來越短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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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王都西城外約十里處,有片綿延起伏的草場,一彎清清小河自側邊流淌,河岸另一邊則是一片密林。由於景色清幽,地形齊全,距離官道又近,歷來都是貴家公子們跑馬遊玩或練習騎射的地方。

    蹄音如雨,沿著河岸縱馬疾馳的兩騎一前一後,馬如龍,人似錦,華轡雕鞍,難得騎術竟也相襯,極是精湛,當先那人奔至興起,撥轉馬頭,踏入河內,水花四濺而起,沾濕了皂靴箭衣。

    「景睿!你別瘋,這是冬天,你快給我上來!」岸上人勒住馬韁,大聲叫道。

    水裡的騎士彷彿沒聽見似的,由著胯下玉驄在水裡亂踩,水深已漸及馬腹。

    「好!」岸上人也動了氣性,「你不上來是不是?那我下去,大不了凍一凍,再像以前一樣生一場病……」

    隨著這句話,岸上人毫不含糊就向下衝,他的同伴終於有了反應,撥馬過來擋住,兩騎並住斜斜上奔,越過一個小坡,蕭景睿突然猛收韁繩,跳下馬來,發力猛跑了幾步,一下子撲倒在地,將頭埋進深深的野草中。

    言豫津搖搖頭,也甩鐙下馬,走過去朝他的肚子上軟軟地踢了一腳:「喂,裝死麼?」

    地上的人連哼都沒有哼一聲,烏黑的頭髮散落在兩頰,配合著野草一起把他的臉遮得嚴嚴實實。

    「真拿你沒辦法。」言豫津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順手扯下一根草叼在嘴邊,「你不是從小就最愛裝大度嗎?誰不知道蕭大公子胸懷寬闊、為人溫雅,是個難得的謙謙君子啊。這會子鬧什麼彆扭呢?人家蘇兄也沒說什麼,怎麼就把你給氣成這樣了?」

    蕭景睿猛地一翻身,臉繃得緊緊的,雙眼直直地瞪向天空。

    「曬完背,改曬肚皮了?」言豫津笑嘻嘻地趴在他身邊,拿草葉撥弄他的耳朵,「鞋襪都濕了吧?脫了一起曬曬。」

    「走開,別煩我!」蕭景睿一把打開他的手。

    言豫津頓時豎起了眉毛:「喂!你看清楚,是我,我可不是你的出氣筒,你在其他朋友那裡受了冷遇,可不要在我這兒找補,我從來沒有給人墊窩子的習慣!」

    蕭景睿翻身坐起,氣惱地瞪著他:「你說什麼?」

    「你瞪我我就怕你了?」言豫津回瞪著,一聲比一聲更高,「你就是因為覺得被冷落了才生氣的!從蘇兄對你說『景睿你別問了,不關你的事』的時候,你心裡就已經開始不舒服了,對吧?」

    「我沒有……」

    「在我面前你就別裝了,」言豫津一句話就給堵了回去,「然後出宮,他不要坐馬車,說要自己一個人慢慢走一段,有事情準備好好想想,你是看不見你當時那個表情……後來又追著要陪他,結果被拒絕了吧?那不是客套,是拒絕,是清清楚楚地表示不想讓你跟,怎麼你還不明白呢?」

    「我明白啊!」

    「明白你還賭什麼氣?當時你說那句話就跟小孩子似的,什麼『那你自己走,我去打馬球了』,你指望他怎麼回答你?難道你想聽他說『景睿你怎麼這樣,我都病了你還要丟下我去玩/』?拜託,你多大了,人家蘇兄回答的沒錯,你自己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用不著跟他說啊。這不過是一句實話罷了,你也不至於氣得轉身就走吧?」

    「可我們是朋友啊,」蕭景睿咬住下唇,「朋友之間相處難道不該相互關心?」

    言豫津聳了聳肩,扁著嘴道:「你還說自己明白了呢。我跟你說吧,蘇兄那麼說啊,不是為了拒絕你關心他,他是真的、的的確確想要自己一個人慢慢走回去!至於他為什麼想要自己一個人走在街上,我還沒想明白。本來還打算偷偷跟過去看呢,結果你這笨蛋轉身就走,我只好追你過來了。」

    「你的意思是說……」蕭景睿怔怔地問,「蘇兄想自己一個人走,不僅僅是要想事情,而且還有其他的目的?」

    言豫津笑了幾聲,斜眼看著好友,「景睿,你不會直到現在,都還以為蘇兄跟我們到金陵來,是為了養病的?」

    「我……」蕭景睿梗了梗,「我當然沒那麼遲鈍……他好像也沒有刻意要瞞我們,一直順其自然的讓事情這樣發展著……」

    「蘇兄到京城後捲入這一系列事件,一定不是偶然。他的所有行事,應該都有他特定的目的,可惜我們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麼。」

    蕭景睿兩道濃密清晰的眉向中心一攢,擠出兩道紋路來,又長長歎了一口氣,「我想我知道……」

    「你知道?」言豫津的眼睛登時睜的大大,一下子壓在了他的身上,「那你說說看!」

    「我找謝弼打聽過了,他那時提到的『麒麟之才』,原來是琅琊閣主說的。太子和譽王爭相延攬他,根源也在這裡,」蕭景睿推了推身上那一堆重量,沒推動,也就算了,「我想,以蘇兄的能力和江左盟的勢力,他不可能是到了京城後才知道這件事的……」

    「嗯,」言豫津點著頭,「有道理,繼續。」

    「既然蘇兄早就知道太子和譽王對他有意,那麼就算他不到京城來,麻煩還是會找上門。也許到時被捲進去的,就不僅僅是他自己,還有整個江左盟了。」

    「所以這位宗主大人為了不把麻煩引到廊州去,就自己到京城來處理了?」言豫津歪著頭笑了一笑,「也有道理,像是你這樣的人會推測出來的結果。」

    「我當然沒那麼天真了!」蕭景睿有些羞惱地敲打著懸在自己上方的頭,「可是這件事蘇兄是很被動的!太子和譽王的勢力,決非一個江湖幫派所能抗衡,再說蘇兄滿腹才學,機謀善斷,確也當得上麒麟之才的美譽。就算他到京城來是真的想要擇主而事,這也沒什麼不對,大丈夫立身在世,誰不想建功立業,博得曠世功名的?何況你我都看得出他有多在乎他的江左盟,如果他在京城成功了,江左盟就等於得到了朝廷的,這也算是他的一個目的吧……」

    「那你打算怎麼辦?」言豫津深深地看著他,「他是一個江湖人,卻想捲入政局紛爭以博功名,你明明是侯門子弟,卻總希望逍遙在外不涉朝政,你們明明是兩個背道而馳的人,怎麼你還這麼看重他?」

    「這是兩回事啊!我看重蘇兄是因為他這個人是值得結交的好朋友,與他將來是否進入仕途沒有關係吧?」

    「可他選擇的道路並非與天下士子一樣,」言豫津的語氣中漸漸透出一股冷洌,「景睿,蘇兄已經很明顯要參與到奪嫡之爭裡面去了,你就沒覺得有些不安嗎?」

    蕭景睿抿著嘴想了半天,輕歎一聲,「是,我是有些擔心,萬一他所選的一方將來敗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言豫津立即打斷了他,「他選哪方我都無所謂,可是你呢?你不怕謝府的立場剛好與他相反嗎?」

    蕭景睿倒真的從沒想到這一層上去,呆了好半天,才吃吃道:「不會有這個問題吧,雖然謝弼是偏向譽王一點,可是我爹很中立啊……」

    「你爹不可能一直中立下去啦!」言豫津斷言道,「你爹和我爹又不一樣,我爹雖有侯位,但掛的是閒職,你爹可是武臣之首,朝廷柱石,儲位是歷代皇家最大的一件事,哪有那麼容易就能置身事外的。」

    「可是……可是……」蕭景睿細細一想,想到最壞的地方,突然覺得一陣毛骨悚然,出了一身冷汗。

    「喂,喂,」言豫津趕緊拍打著他發白的面頰,「五五開的機率啦,不算低的,你也用不著這麼早就把自己嚇成這樣吧?」

    蕭景睿一把將好友掀開,面色沉重,「不行,我還是要去勸勸蘇兄,朝局這趟水太渾了,他最好還是別進來……」

    「切,你自己都說他是被動的了,就算他答應了你,太子和譽王答應麼?」言豫津拍拍手上沾的草屑,盤腿坐起來,「景睿,說實在的,事情早就不是我們的能力所能左右的了,我不過提醒你一下,將來說不準是友是敵呢,你別對他太有好感了。」

    蕭景睿全身一僵,不知是因為聽不懂對方為什麼這樣說而吃驚呢,還是因為明白他話語中的深意而震憾,呆呆地看著言豫津半天,也沒答出一句話來。

    「唉,」從來都不正經的國舅公子難得露出了認真的表情,兩隻手重重地搭在蕭景睿的肩上,低聲道,「你應該也明白,蘇兄是個跟我們不一樣的人,他的心到底有多深,有多硬,那裡面到底裝著什麼樣的想法,我們是根本看不透的……可是你不同,你的心太熱、太軟、太實在了,所以聽我的,拉開一點距離,大家只保持泛泛之交的關係不好嗎?他如今已不是當初你帶進京來,承諾要照顧他養病的那個蘇兄了,我敢肯定他現在腦子裡沒有半分餘暇想到你,如果你還像以前一樣熱辣辣地把他當成好朋友的話,將來吃虧的、受傷害的人一定會是你,你明白嗎?」

    「豫津……」

    「是好朋友才跟你說這些話。從現在起,你要對自己說,蘇哲是你萍水相逢、並無深交的一個朋友,你們結伴入京,他借住你家客院,如此而已。你不要再單方面地把他當成自己的知己了,他對你來說有多知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他眼裡你不可能也同樣是他的知己。因為說句不好聽的話,蘇兄是一個深不見底的人,你也好,我也罷,我們再風光無限,也是沒有資格當他的知己的。」

    蕭景睿幾乎從來沒有見過言豫津如此嚴肅正經地跟他說話,不禁被震住了,低頭思忖了半晌,想來想去他的話都沒有錯,可人與人之間相互的微妙感覺,又豈是這三言兩語能掰得清,分得明的?

    「好啦,話說完了,你慢慢想吧。」言豫津一躍而起,拖著蕭景睿的手臂將他也拉了起來,又露出沒心沒肺的笑,「現在陪我去妙音坊聽曲子,好久沒去過了,宮羽姑娘一定很想我,聽說還有十三先生新調的曲牌,晚上我們再乘畫舫去遊湖看燈,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蕭景睿白了他一眼,「你大少爺叫我陪,敢不陪嗎?」

    「哈哈,這才識相。看你濕漉漉的也不怕冷,快走,到了妙音坊就有衣裳換了……」

    「豫津……」

    「嗯?」

    「我還是回去換衣服好了……」

    「拜託,你家靠城中,妙音坊在西門,哪兒近你分不出來嗎?」

    蕭景睿的視線在地上逡巡了一陣兒,低聲道:「我還是想先回去看看……不知蘇兄一個人走……到家沒有……」

    言豫津垮著雙肩,表情極度的無奈。

    「當時我轉身就走,你看見他的反應是什麼樣?」

    「根本就沒什麼反應。」言豫津板著臉道,「他那時是真的在想事情,壓根兒沒注意到你生氣了,還是邁著他原來的步子,慢慢地一步步也就走遠了。」

    「你也知道他喝了那杯酒後便有發病的症兆,走得慢,就是因為不舒服。即使只是像你說的是一般朋友,那也應該注意一下的,要是他走到一半暈倒了怎麼辦?這京城畢竟不是江左,飛流也沒跟著他,人生地不熟……」

    「好了,好了,」言豫津舉起雙手認輸,「說的好像我真的就沒心肝似的。依你,先沿路找找他,要真暈哪兒被我們撿著了,就先送回去再聽曲兒,你是這意思不?」

    「怎麼不管什麼話被你一說,聽起來都出奇的彆扭啊?」

    「是我的話彆扭還是你這人彆扭?」言豫津哼了一聲,「江左盟宗主是什麼樣的人?既然他到金陵來的目的不是養病,那他就決不可能真的只帶一個飛流來。別的我不知道,單說那四個護送我入京的江湖高手,現在就還在城裡住著沒走呢。」

    「只是看看嘛,我是怕萬一……」

    「都說依你了,還囉嗦什麼?」言豫津轉身將兩個人的坐騎牽過來,把蕭景睿的馬韁扔給他,自己攀住馬鞍,左腳伸進踩鐙裡,右腳剛剛發力一蹬,突然「哎喲」了一聲。

    「怎麼了?」蕭景睿轉過頭來。

    「踩著塊石頭,差點滑了。」言豫津收回左腳,撥了撥那塊碎石,順腳踢飛。

    石頭的落點是草場的一塊凹窪處,由於草生茂密,落石本身沒有擊打出多大的聲響來,反而是草間那悉悉索索的聲音更清楚一些。

    「什麼人在哪兒偷聽?」言豫津雙眉一挑,高聲喝道。

    「我先來你們後到,何談偷聽?」一個聲音平靜地響了起來,「我已經盡力不打擾你們了,但一塊石頭從天而降,總得允許我躲一躲吧?」

    隨著這清越的語聲,兩個貴公子的眼前緩緩站起了一個人。他身著一襲簡單的藕色絲織長衫,體形高挑修長,一頭長髮半束半披,雙眸深邃,似笑非笑,明明是一張年輕俊美的面龐,額際卻有一縷白髮在烏絲之間若隱若現,令他平添了幾分陰柔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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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04:0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章
    看清楚面前出現的人之後,言豫津與蕭景睿對視了一眼,兩人同時後退了一步,湊在一起小聲商量了起來:「到底是誰?」

    「我看是哥哥……」

    「萬一是姐姐呢?」

    「姐姐才走多久啊?這麼快就回來了?不是得查好一陣子嗎……」

    「說的也是,那麼遠的……」

    來人笑微微地看著他倆,笑微微地輕聲道:「小津,我現在遠遠地站著,由著你們商量,一點兒都沒有想撲上來的意思,應該已經表明我是誰了吧?」

    言豫津眨眨眼睛,再次上上下下地仔細打量了一番,終於放下心來,臉上露出大大的笑容,歡歡喜喜地衝了過去,一把摟住來人的脖子叫道:「夏秋哥哥,你回來了!東海好不好玩?」

    來人唇邊勾起一個邪邪的笑,慢慢地收起雙臂,將言豫津圈進了懷裡。

    蕭景睿覺得一陣寒慄從頭到腳掃過,背上的寒毛根根乍起,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大叫一聲:「豫津快跑,那個是夏冬姐姐!」

    可惜這個警告來的太遲了一些,言豫津全身一僵,再要掙扎時,兩條手臂已經被反絞起來,被夏冬用一隻手扣在腰後,眼睜睜地看著她的另一隻手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抬起來,落到自己臉上,輕輕地摩挲了一下。

    「景睿……」言豫津顫聲道,「你個沒義氣的,還不快來救我……」

    「救你?」夏冬的視線掃過來,柔聲問道,「小睿,你要過來救他嗎?」

    蕭景睿的頭頓時搖得像個撥浪鼓似的。

    「小津,你問我東海好不好玩是吧?可惜我不知道,因為我根本就沒去過,」夏冬的手指突然發力,在言豫津的臉蛋上狠狠擰了一下,一團紅紅的指印暈開,蕭景睿看著都覺得牙根兒一陣發疼,「你知不知道我去哪裡了?是濱州啊,那裡真是個又窮又荒的地方,要調查的事情也麻煩,花了我好大的力氣才查清楚……這麼頭疼的差事是誰給我招來的呢,我想想看……

    「救命啊——」言豫津只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疼,毫不誇張地慘叫起來,「我又不是故意的……誰知道皇上會派您去……」

    「你叫救命有用嗎?」夏冬陰冷一笑,「夏秋去了東海,夏春到青江州接他媳婦去了,我看誰能來救你。你這個不聽話的小子,出去玩還給我惹事回來,嫌你夏冬姐姐太清閒是不是?如果我真的沒別的事情做,還可以調教你們啊,是不是你長大了翅膀硬了,就忘了以前的疼了?」

    聽到調教二字,兩個貴公子同時有些腳軟。

    據說有一個關於馴犬的理論,說是無論多麼性烈多麼兇猛的犬類,之所以從來不敢反抗主人,就是因為當它還很幼小的時候,每次反抗主人都會被木棒狠打一頓,因為太小,所以從來就沒有鬥贏過,打的日子長了,它的腦子裡便會形成一個定勢,認為這個人是絕對無法反抗的,即使將來長大了,力氣和尖牙都遠非昔日可比,可一見到曾調教過它的主人,還是會立刻變得溫順無比。

    蕭景睿和言豫津便是當年那一群幼犬中的兩隻,而夏冬,自然就是馴犬人。

    大梁國歷代皇帝身邊都有一個直屬的監察機構——懸鏡司。成員被稱為懸鏡使,以師徒相傳的形式代代延續,對君主有極高的忠誠度,向來只奉皇帝詔命行事,調查最重要最隱秘的事件。上代懸鏡司首領夏江共收了三個徒弟,夏秋夏冬是對雙胞兄妹,夏春則與他們並無血緣關係。三人性格迥異,但卻與歷代暗影成員一樣,彼此間感情極是深厚。本來懸鏡使的職責裡並不包含「馴犬」這一項,可沒想到十七年前的一天,皇帝陛下突發奇想,覺得世家子弟嬌生慣養,多不成器,不是朝廷之福,故而在宮城內辟出一個角落,命名為樹人院,京都三品以上官員家五至十一歲的男孩子,統統送進樹人院裡,由懸鏡使進行筋骨磨練。夏春夏秋為人還算溫和,雖然督導嚴格,但起碼會考慮這群小寶貝們的承受能力,唯有時年二十歲的夏冬,剛剛出師,一腔報效皇家的熱血,簡直是把她師父訓練她的一套直接拿來訓練這些嬌嫩嫩的幼犬們,每天都能聽到樹人院一片嗷嗷慘叫之聲。可憐言豫津當時剛滿五歲,粉妝玉琢如珠如寶,本來是一株驕傲張揚的小幼苗,沒幾天就被調教成一見到夏冬姐姐便會自動如霜打過一般蔫蔫地捲起所有的葉片兒,這病根兒直到現在還一點都沒見好。

    「夏……夏冬姐姐……」蕭景睿因為受折磨的時間較短,故而症狀比言豫津略微輕些,壯著膽子道,「豫津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們在路上碰見那對告狀的人,總不能不管啊……」

    夏冬哼了一聲,扭著言豫津手腕的力度並沒有減輕,反而將臉更逼近了一些。其實單就容貌而言,夏冬雖然生來的雌雄莫辨,卻也稱得上非常俊美,因為精修內功的關係,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許多。可對於腦海中全是慘痛記憶的的言豫津而言,這張美麗的臉卻無異於魔鬼的面具,眼看著它一寸寸向自己逼近,這位國舅公子只覺得頭皮陣陣發麻,幾乎忍不住要開始尖叫。

    「小津,不要說話,扶著我,慢慢走到官道上去……」細若游絲的話語在此時鑽入耳中,靠過來的身體突顯沉重,腥甜的血氣也同時游入鼻間。言豫津心頭一沉,但他很快就穩住了自己的表情,不著痕跡地調整了一下站立的角度,支撐住夏冬已有些不穩的軀體,口中仍以告饒的口氣道:「夏冬姐姐別生氣嘛,等姐姐回京交了差,想怎麼罰我就怎麼罰我好了。」說著抽出一隻手挽住了夏冬的臂彎,半側過身子,順勢甩給蕭景睿一個暗示的眼神。

    蕭景睿一怔,畢竟算是有些江湖歷練,立即也察覺出情況的異常,雖仍然保持著原有的姿勢和表情,但視線已快速地左右輕掃了一遍,再屏息靜氣地感應四周,果然感覺到一些淡淡的殺氣彌過。

    「你這小子,從小就是嘴甜,」夏冬展顏一笑,中性的面孔上頓時顯露出女性的嫵媚,「你以為可以施緩兵之計嗎?被我捉住就別想逃啦,跟我一起走!」

    「好好好,我什麼時候敢不聽夏冬姐姐的話呢?」言豫津嘻嘻笑著,又壓低了聲音悄悄問道,「你怎麼樣,能騎馬嗎?」

    夏冬笑著拍打他的頭,嘴唇輕輕地翕合:「就這樣走,只要我不倒下,他們不敢貿然出來。」

    蕭景睿這時也牽著馬靠近,眸中充滿關切之意,卻不敢隨便開口說話。

    「放心,這個距離小聲一點他們聽不見,」夏冬仍是低聲道,「他們不想讓我進城,也許會孤注一擲……你們也準備著,河裡,對岸樹林裡都有人……」

    兩人暗暗提起真氣,一個仍是裝成被扭著手臂的樣子撐著夏冬前行,另一個牽著坐騎故意放慢幾步為他們斷後,三人緩緩向官道方向移動,遙遙看去,就像是嘻笑玩鬧般輕鬆,沒有半分緊張之感。

    可是夏冬越來越亂的呼吸和漸漸沉重的步伐宣告著情況的惡化,蕭景睿看著前面兩人每挪一步所留下來的血腳印,心中已知曉不妙,只能刻意讓馬蹄將沾著血跡的草葉踩倒,只求不被隱身於後的殺手們察覺。

    可惜職業殺手的敏銳總是超出尋常的,在明明沒有出現任何疏漏的情況下,小河對面的密林中突然響起一聲細細的哨笛銳音,緊接著枝葉搖動,數條淺灰人影飛掠而出。與此同時,原本平靜的河面上水柱暴起,大約近十名殺手身著銀色水靠,手執分水刺沖天而起。兩隊人交匯一處,瞬間排成扇形,朝三人直撲過來。

    未經片言隻語,惡戰頓時展開。殺手們的招數自無花哨可言,姿式也並不美妙,但卻甚是簡單有效,沖、刺、劈、砍,每個動作毫不拖泥帶水,只以奪人性命為目的。即便是經歷過江湖險斗的蕭景睿,一時之間都被那種濃烈的殺意所攝,身法變得頗為凝滯,至於只見過比武場合的言豫津,當然更加難以適應。加之兩人都無兵刃在手,空手應對數名亡命之徒的狠辣攻擊,立時便落了下風,若非對方的主要目的是在於夏冬,只怕他們早就掛了紅彩。

    比較起來,身為懸鏡使的夏冬自然要更為老倒一些,她基本上足下寸步不移,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一柄雪亮的匕首來,以簡制簡,以快制快,圍攻她的人一時竟近身不得。可惜因為身上早就有傷,時間一久,後續乏力,在接連擋開幾招迎頭猛劈之後,雙足虛軟,身子晃了幾晃,跌倒在地,雖仍能強力支撐,但不免險象環生。

    好在經過最初的攻擊之後,蕭景睿與言豫津已鎮定了下來。因為知道連懸鏡使都敢追殺的人,多半也不會顧忌自己二人的身份,何況對方也未必知道自己二人的身份,所以一橫心之下,反而增加了專注力,動作流暢了許多。他們一個是天泉山莊的傳人,一個修習乾門心法,武功絕對算是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加之面臨如此生死險境,縱然不為自己,也想為好友拼出一條生路,故而全力施為,不留半分餘力。穩住陣腳後,兩人又肩並肩一起護擋在夏冬的前面,攻守配合,雖難免掛些刀口在身,但卻漸漸扳回了場面,最後竟成功地奪到了兩柄水刺在手。

    天泉山莊的劍法在江湖上威名之盛,幾可與華山爭鋒,蕭景睿以刺為劍,雖不算太應手,但威力已然大增,再加上言豫津身法眩目,夏冬出招奇詭,眨眼之間頹勢已改,雙方竟鬥了個旗鼓相當。

    殺手們畢竟行的是暗黑之事,至高境界便是一擊即中,陷入纏鬥當然大是不妙,何況此地畢竟已是京郊,時間越久,被路人撞見的可能性就越大。於是密林叢中哨音又起,又急又短,三人明顯感到攻勢重點轉移,開始主要進攻蕭言二人。夏冬趁機喘息,撫胸後退了幾步,離開戰團,調息止血。

    雖然壓力增加,又少了夏冬隨時出手補漏,但蕭景睿和言豫津之間的配合已漸入佳境,信心也愈戰愈強,水刺寒光閃處,已有幾名殺手踉蹌後退,只不過對方人多,隨即又有人遞補而上。

    此時哨聲再改,尾音急轉而下,五名銀衣人和身撲上,竟是自殺式的打法。同時密林中的指揮者親自現身,足點水波,橫掠過窄窄的河面,身法極快,一剎那便出現在格殺的現場,率領其他所有殺手,包括受傷倒地的人在內,全部迂迴包抄,從蕭言二人的左右兩側繞過,直奔夏冬而去。

    「姐姐小心!」言豫津高聲急叫,與蕭景睿飛快地後退,力圖搶先趕到夏冬身邊去。無奈被人近身捨命攻擊,哪有那麼容易就甩掉,眼睜睜地看著幾條灰影越過自己,寒鋒如冰,毫不留情地抹向夏冬的身體。

    「夏冬姐姐……」在二人憂急的叫聲中,原本早已力竭癱軟的夏冬突然仰起頭來,眸中寒芒乍閃,身形如旋風般捲起,如同捲出了收吸人命的漩渦般,青幽光亮伴隨著血花飛賤,最先趕到的幾條人影已倒飛了出去。

    這突來的巨變不僅驚呆了兩個貴公子,連殺手們都有一瞬的呆滯。然而這一切還沒有結束,夏冬凌厲的身法沒有絲毫的停歇,仿若利劍出鞘,一招封喉,電光石火之間手掌便印上了殺手群中一人的胸膛,並順勢而上,利落地卸掉他的下巴,將他的身體摔翻在地,踩在腳下。

    殺手們此時已然亂了陣腳,眼見著刺殺的目的根本無法完成,紛紛後退,越過小河縮回到密林之中。蕭言二人無心窮追,只趕至河邊便停住了,回頭一齊瞪向夏冬。

    俊美的女懸鏡使仰天大笑了三聲,用足尖點了點腳下的俘虜,散於雙肩上的長髮隨風飄灑,眼波流轉,意態張揚,聲音也十分的清朗:「多謝你們出現在這裡幫忙,要不我還生擒不住這個縮頭縮尾的領頭人呢……這人武功不怎麼樣,但輕功卻實在不錯,一路上總是不近我身,還真是不太好抓……哈哈哈……」

    這世上總有那麼一些人,是做什麼你都沒辦法真的跟他計較的。而對於蕭景睿和言豫津來說,夏冬就是這樣的一個存在。所以儘管兩個人都沉下了臉露出不高興的表情,但還是沒敢真正出言抱怨一句。

    「來,讓我看看你用來自殺的毒會藏在哪兒?」夏冬蹲下身子,將地上那名殺手指揮者提了起來,用力捏住他已被卸掉的下巴,疼得那人雙腳一陣亂蹬,面色慘白如蠟,「嘖嘖,居然還是藏在牙齒裡,真是沒創意,就不能換一個地方麼?」

    雖然她語調輕鬆,便一旁聽著的蕭言二人卻都不禁一震,互相對視了一眼。

    一旦失手被擒就會立即自盡的殺手,已是業界最高級的死士了,不僅難找,而且價錢也奇高,夏冬到底在濱州取得了什麼樣的調查結果,會讓人狗急跳牆到如此地步呢?

    「這樣沒辦法問話啊,還是要把毒囊取出來才行,」夏冬理也不理身旁這兩人的變臉變色,逕自研究著如何取出那殺手齒間的毒囊,好把下巴給接回去進行訊問。女性大都生來好潔,即使是經常被人誤認為是美男子的夏冬也不例外,她擰著那人的下巴看了好久,也沒想出怎麼才能不把手指伸進去就取出毒囊的方法,最後一個不耐煩,掄起手臂來便是狠狠一拳打在那人側臉上,只聽得一聲悶哼,殺手噴出一口鮮血的同時,幾顆牙齒和一個腸皮小囊也被吐落。

    蕭景睿和言豫津第二次對視一眼,臉色更是發青。果然還是女魔本色啊,心狠手辣比起當年不差毫分……

    夏冬若無其事地將手背在衣服上擦了擦,卡卡兩聲便將殺手的下巴復了原位,卻又不急著問話,反而先抓起那人的一隻手腕用力一擰,頓時腕節俱碎,筋骨寸斷,痛得對方叫都叫不出聲來,只能如瀕死的魚一般張大了嘴吸氣,身體痙攣抽搐著,眸中射出怨毒之極的目光來。

    「還敢這樣看我?」夏冬冷笑一聲,撈起那人的另一隻手,順著腕部一路捏上去,只聽得骨碎之聲不斷,竟將這一段小臂捏得如同軟泥一般,那人慘呼著暈過去,沒多久又被生生地痛醒過來。

    「夏冬姐姐!」雖然明知對方是殺人不眨眼的惡徒,但蕭景睿還是有些看不上去,「停一下手吧,這實在太……再說,您不是還要問話嗎?折磨死了就不好了……」

    「對啊,你不說我都差點忘了,」夏冬冷笑著抓起殺手的頭髮,將他的頭提起,直接盯著他的眼睛,語氣中寒氣森森,「比起問話,我還更喜歡拷打一些,你可不要答得太痛快,白讓我少了用刑的樂趣啊……」

    「夏冬姐姐……」蕭景睿還想再說,卻被言豫津一把拉著拖到了到一邊,勸阻道,「你別管,懸鏡使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咱們插不上手。」

    「這樣拷問有效嗎?」

    「對方是以命博命的殺手,不狠一點,只怕半個字也問不出來。你看不慣,不看就是了。這世上的事,哪能都是溫良謙恭的?」言豫津回頭看了一眼,歎口氣道,「看來慶國公這樁案子不是那麼簡單啊,不知會掀起多大的風波呢。」

    「我覺得有點奇怪,」蕭景睿皺著眉道,「誰都知道懸鏡使不是好惹的,與其費那麼大的心力去對付夏冬姐,還不如當初拚命阻止住原告進京呢。如果一開始就派今天這種級別的殺手去追殺胡公胡婆,他們哪裡還有命逃進江左地界……如今御狀也呈上去了,懸鏡使也奉密旨行動了,才有人急著想要滅口,這不是捨易求難嗎?」

    「說不定慶國公一開始並不知道呢……」言豫津想了想道,「濱洲那邊的人可能以為自己能想辦法處理好,該通知的人也沒通知,沒想到被我們中途插手幫忙,讓原告順利進京告了御狀。被牽扯進去的人這才有些著慌……」

    蕭景睿搖了搖頭道:「如果慶國公一開始並不知情,那大不了也就是個縱容親族的罪名,何至於為這個追殺懸鏡使呢?」

    「也許夏冬姐在濱州查到了別的,也許追殺她的人根本與慶國公無關,也許她那個脾氣出門就添了新仇家,」言豫津聳聳肩道,「可能性太多了,我不愛琢磨這些,挺煩的,讓夏冬姐自己去操心好了,等她查清楚了,我們直接去問答案好了,省得在這兒胡猜亂想的。」

    「啊!」蕭景睿突然驚呼了一聲,言豫津嚇了一跳,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只見夏冬象扔一條死狗一樣把那殺手軟綿綿的身體丟在了地上,從懷裡摸出一條絲巾擦手,兩道彎如新月的眉毛攢在一起。

    「怎麼了?」言豫津問道。

    蕭景睿神色有些凝肅,慢慢答了兩個字:「死了。」

    「小睿眼力不錯,」夏冬斜斜地飛來了一個眼神,「的確死了。真是可惜,白費了我這麼多手腳來捉他,沒想到他嘴唇下方也塗了巨毒,伸長舌頭一舔就死了,怪噁心的,他也不怕自己不想死的時候一不小心給舔著了……」

    「那問出什麼沒有?」言豫津走近了幾步,看了看地上那青腫可怖的死屍面容,很快就把視線挪到了一邊,「他好歹是個領頭人,嘴裡總有些線索的。」

    「他只說了四個字……」夏冬面無表情地道,「沒有結束。」

    「什麼意思?」

    「就是這件事還沒有結束的意思。」夏冬飛起一腳將屍體一踢數丈遠,罵了一句,「媽的,還用他來告訴我沒有結束,這一路招惹我,就算他們想結束我還不想呢!」

    「夏冬姐姐……」言豫津擦著冷汗,「你是女人,不可以罵粗話,太不文雅了……」

    「喲,」夏冬婉轉嬌笑著湊過來,眉梢眼角儘是魅惑風情,「小言公子長大了,知道什麼是女人了,過來告訴姐姐,女人都是怎麼跟你說話的?」

    言豫津連退數步躲到了蕭景睿的身後,不知有多後悔自己嘴快,賠笑著道:「也沒有啦,我們夏冬姐姐美貌聰明又能幹,是大梁國最了不起的女人呢。」

    夏冬連連冷笑了幾聲,道:「我哪裡算最了不起的,聽說最了不起的女人終於要招親了?現在情況如何,招到沒有?」

    言豫津一時非常訝異,看看蕭景睿,他的表情也同樣吃驚。

    其實自從離開樹人院後,兩人就不常有機會與夏冬見面了,所以並不知道她對霓凰郡主有什麼看法。但無論如何,霓凰貴為郡主,品行高潔眾所周知,夏冬身為懸鏡使,也算職屬朝臣,實在不宜用如此嘲弄的語氣來談她。

    「怎麼,夏冬姐不喜歡霓凰郡主嗎?」蕭景睿忍不住問道。

    「論不到我來說喜不喜歡吧?」夏冬的語氣依然冷硬,但不知什麼,聽著卻讓人感覺有些淒清哀傷,「她是個奇女子,早該嫁了。十年前我到她營中助陣時就跟她說過,只要她嫁了人,我便認她是個好朋友。」

    兩人越聽越糊塗,簡直不知道夏冬對霓凰郡主到底是個什麼態度,呆了好半天,言豫津才低聲問道:「那夏冬姐的意思是,郡主一日不嫁,你便一日不認她當好朋友?」

    「沒錯。」

    「這是為什麼啊?難道女人之間交朋友,是要看她出不出嫁的?」

    夏冬目光如冰,冷冷地掃了兩人一眼,道:「你們太小,很多事情你們不知道。反正也與你們無關,別再問了。」

    「我們太小?」言豫津叫嚷起來,「郡主才比我們大幾歲啊?」

    「變故往往發生在轉眼之間,有時候一年就可以成為一世,」夏冬平視著前方,面頰有些蒼白,幾縷髮絲沾在脖頸之間,雖然神情未改,但整個人卻突然增了幾分柔弱之感,「當年的事其實她也不算太清楚,只不過她是當事人,所以掙脫不開。可你們不同……你們完全處於局外,過去的事就像被大雪封住的深山,無關的外人是很難再進去的,你們又何必僅僅因為好奇而去追究呢?」

    蕭言二人面面相覷,仍然是有聽沒有懂,可是人家已經說了別再問,就不好再窮追不捨。更何況面前站著的人是樹人院女魔頭,本來就不太敢放肆的。

    「你們還沒說呢,郡主到底選了什麼樣的夫婿?」夏冬甩了甩頭,刺目的白髮在青絲中一閃,好像甩開了剛剛漫過心頭的回憶,「這樣大規模的比武,總能挑幾個不錯的人出來吧?」

    「尚未確定,明天還有場文試。」言豫津歎息道,「可是還要跟霓凰郡主比武呢,輸了就沒指望了。我看入選的幾個人中沒有一個是她對手的,也沒發現她對誰特別喜歡,看來這次她是不打算嫁了。」

    夏冬唇角微翹,取笑道:「瞧你這樣子,還有些不服氣吧?」

    「本來就是嘛,」言豫津仰起下巴,「我有什麼不好,為什麼她不認真考慮一下?」

    「你其實是很好的……」難得夏冬竟然沒有潑他冷水,「不過對霓凰而言,你到底小了一點,她已是獨當一面的軍事統帥,眼睛裡大概也只看得上比她還要成熟的人的吧。」

    言豫津很誇張地歎了一口氣,酸溜溜地感慨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喂,」蕭景睿哭笑不得地踢了他一腳,「別亂念啊,你說誰老了?」

    「啊啊啊,」言豫津趕緊摀住嘴,「說錯了說錯了,該打。不過我的意思你們明白的,就是遺憾自己沒有早生幾年嘛……如果我現在跟蘇兄一般年紀,郡主也不會只拿我當小兄弟一般對待啊……」

    「你別扯上蘇兄,」蕭景睿瞪了他一眼,「蘇兄比你成熟穩重的地方又何止年齡而已?」

    「是,在你眼裡當然誰都比不上蘇兄啦。不過他對郡主到底是什麼想法,郡主對他除了欣賞以外還有沒有別的意思,這我就看不出來了……」言豫津本來還想順便感歎一下今天武英殿上的事,想起夏冬是駕前懸鏡使,這件事情涉及了到宮闈,何況梅長蘇一直不肯多做解釋,只說明天自然會有消息流傳出來給大家知道,想來有些隱密牽扯在裡面,所以還是不說為好。

    「你別胡扯亂想了,」蕭景睿畢竟是把梅長蘇當成知心兄長一般敬愛的,既不願意任何人在背後議論他,也擔心言豫津說的高興,把今天皇帝離開之後的事情也說了出來,給梅長蘇增添無謂的麻煩,所以立即截住他的話頭道:「夏冬姐剛回來,你說些正經的,把十個候選者的資料講一下不好吧?」

    「我對什麼鐵定出局的候選者不感興趣,」夏冬淡淡道,「倒是這個蘇兄讓人注意。我在草地上躺著的時候就聽你們兩個嘰嘰咕咕不停地談他,好像是個人物似的。怎麼,此人是不是有幾分才氣,所以懷著野心到京城來準備追名逐利的?」

    「蘇兄不是這種人!」蕭景睿大不高興,「夏冬姐又不認識他,怎麼能妄下斷言。」

    「看來你很敬重他嘛,」夏冬的眸色中掠過一抹寒意,「不認識怎麼了?我會去認識認識他的。什麼太子譽王都爭相延攬,身價倒是擺得比霓凰郡主還要高的樣子。有這種人物出現在京城,身為懸鏡使怎麼能不好好瞭解一下呢。」

    蕭景睿與言豫津緊張地對看了幾眼,用眼神大略溝通了一下,最後是國舅公子上前一步,正色道:「夏冬姐既然提到了,我們也要解釋一下。剛才你聽到的對話大多是我們的臆測,有些還是跟朋友鬧了彆扭,不高興時的賭氣之言。蘇兄是我們二人的朋友,入京後也並無任何不軌的行為,請夏冬姐不要因為聽了些閒話就對他有所偏見……」

    「放心,」夏冬看著面前兩個年輕人正經的表情,不由一笑,「自然要先查的。我們也不會什麼捕風捉影的事情都在皇上耳邊說,當懸鏡使是傳流言的人麼?」

    這個回答聽起來當然還是不能讓人滿意,但若是再強行多言,只怕更會增加夏冬對梅長蘇的興趣,何況該聽的不該聽的全都讓人家聽去了,只能怪自己警覺不夠,也不能怪人家聽者多心。

    「看來今天是不會再有不速之客造訪了,」夏冬將兩人的神情看在眼裡,卻並不在意的樣子,隨手整理了一下衣衫,道,「一起進城吧。小言的馬給我騎,你們兩個騎小睿的馬吧。」

    「啊,」言豫津叫苦道,「我們兩個大男人擠在一個馬上……」

    「過來跟我一起騎也行啊,」夏冬輕飄飄地笑道,「誰來?」

    兩個年輕人臉一白,同時使勁搖頭。

    「那就只好委屈你們了。小睿,快牽馬過來。」

    蕭景睿聽話地將正低頭自在吃草的坐騎牽來,一面將馬韁遞過去,一面低聲道:「夏冬姐,要不要先裹一下你的傷口?好像有些滲血出來……」

    「到底還是你體貼細心,」夏冬微微一笑,「不妨事,進城後再徹底處理吧。」

    「夏冬姐真的受傷了?」言豫津關切地伸過腦袋來,「傷在哪裡?」

    夏冬伸指彈了彈他的額角:「臭小子,你才知道啊?這些殺手不是省油的燈,再說不真的見些血給他們看,哪有那麼容易就引得出這個縮頭縮腦的死人?」

    蕭景睿看了一眼數丈外的那具屍體,皺眉道:「這個人不管了麼?」

    「一個不會再開口的死人,不過就像是被主人丟棄的一柄廢刀一樣,撿來做什麼?」夏冬語氣煞是冷酷,「回去讓京兆尹府派人拖去埋了就是,擺在這兒也夠煩人的。」

    「也只能這樣了,殺手的身上一定很乾淨,大概是查不出什麼線索的。我們還是走吧。」言豫津扳著馬鞍,翻身而上,蕭景睿也跟著跳上馬,坐在了他的身後,他樂得把馬韁朝後一丟,什麼都不管。

    「喂,沒骨頭啊,你倒靠得舒服呢。」蕭景睿笑罵了一句,倒也沒太計較。此時日腳已是西斜,微微的馬嘶聲中,三人兩騎拖著長長的影子,直奔王都城門而去。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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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04:2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章
    正如梅長蘇所說的,不過一天功夫,越貴妃被黜降,太子被罰閉門思過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朝野。由於中書省宣佈此事件時用語過於模糊,只有「違逆聖意,侍上不恭」八個字,反而惹得流言紛紛,各種稀奇古怪的猜測接連出爐,充分體現出了人的想像力真是可以無限擴展。

    有人說有一個皇帝新寵的宮嬪,被貴妃無故杖殺了;有人說貴妃多言多語干涉太子處理朝務,因此惹惱了聖顏;也有人說貴妃在內院行巫蠱之事,被皇后捉了個正著;甚至還有人說是因為貴妃新養小犬未經調教,竟然咬了皇帝的龍爪……

    越是與此事毫無干係什麼都不知道的人,越是在背後悄悄議論猜想得十分起勁兒,偏偏是那些牽涉在內或大約知道些風聲的人噤若寒蟬,人前人後都不發一言一語。蕭景睿和言豫津因為當時就在武英殿中目睹了梅長蘇的安排,大約猜到了事情與霓凰郡主有關,但具體的過程如何他們也不清楚,不過這兩個都是知趣的聰明人,並沒有隨後追問。

    次日的所謂文試未曾因這個事件而取消或推遲,但無論是對參選者而言,還是對主辦方而言,這場聲勢浩大的選婿大會至此已完全變成了一塊雞肋。大家都對霓凰郡主撲朔迷離的心思捉摸不透。如果說她從一開始就無意用這種方式選婿,她本來可以不答應皇帝舉行這場選拔的;但如果說她確確實實動了女兒情腸,希望能在這濟濟青年英傑中擇優下嫁的話,她的態度又未免顯得過於冷淡了些。無論在前期的武試階段,還是那十名人選脫穎而出之後,她都沒有通過任何途徑去瞭解過這些年輕人的品行、性情和優缺點之類的資料,完全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人家主動跟她說她都充耳不聞,反而是雲南穆府的其他人精神十足,該瞭解的不該瞭解的,全都去查了個底兒朝天。

    不過對所有已比拚到這一步的候選者們而言,當然沒有就此輕易放棄的道理,說不定郡主只是女兒家矜持,不願外露呢,恐怕也只有到了最後面對面交手時,才能確實知道她到底心意如何。所以對於這場文試,看熱鬧的人雖然少了,但真正參加進去的人,除了蕭景睿這種湊數的,態度大半還是極其認真。

    在這一群心思各異的人裡,最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的就屬北燕使團了。擁有一個武功超絕的百里奇,本是他們的驕傲和自豪,百里奇也確實是所有候選人中唯一一個有希望能擊敗霓凰郡主的人。可沒想到水滿則溢,橫空殺出來一個病怏怏的蘇哲,不知使了什麼邪門妖術,讓這位硬功高手輸得莫名其妙。本來輸就輸罷了,丟個臉而已,調整好心情大局仍然沒有改變,可百里奇不知怎麼回事,戰敗的第二天就從驛館裡消失了,北燕大使請托了九門提督全城查找,也沒翻出半塊影子來,反而白讓大梁的官兵們看了笑話。求親的事情沒有辦好,帶來的人還丟了一個,恐怕這位倒霉的正使回國之後,不知有多苦的果子要吃呢。

    當然,這樣一場盛會也不會全無受益者。有些人原本就沒有打算最終折得高嶺之花,能經此平台,或揚了名露了臉,或博得了被人賞識出頭的機會,都算是大有收穫,而其間最沒費什麼力氣,但又獲利最多的人,顯然便是那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蘇哲了。

    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病弱青年,先是有個少年護衛武功高絕,因此頗得蒙大統領賞識交好,接著又調教幼童以奇幻手法擊敗武試第一人,展示出了他本人的超強實力,後來主持郡主文試時滿腹錦韜秀略,耀目的才華頗得聖上讚譽,聽說還曾以白衣之身蒙御書房私召,對談了近兩個時辰,雖然誰都不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但其後的豐厚賞賜和客卿尊稱,無一不表明了這是個正當紅的新人,絕對不可小瞧,甚至已有號稱消息靈通人士斷言,這蘇哲百分百是早就內定好的郡馬人選,其他所有人都是陪他來玩的。

    這樣的流言傳出來之後,自然激起了不小的風浪。就算大多數的人的參選目的並不只是為了郡馬之位,但被人拖著陪玩仍然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一時間全京城的焦點都落在了這位新晉才子的身上,若非他寄寓在門禁森嚴的寧國侯府,恐怕早就被人看脫了一層皮。但饒是如此,仍有一些家世地位不凡的貴族子弟不斷登門拜訪,要來瞧一瞧這個蘇哲到底是什麼了不起的模樣。

    「今天最後一個人也被郡主擊敗出局了麼?」梅長蘇收緊肩上的皮裘,長長吐一口氣,「這樣熱鬧的一場盛會最終沒有結果,實在讓人遺憾。」

    蕭景睿站在他的前面,眉心擰成一團。認識這個人越久,越覺得看不清他。若說他對朋友不好,他又明明是溫和貼心、善解人意的,若說他對朋友很好,自己又總是覺得一腔熱辣辣的友情虛擲,如同有一層隔膜般,根本沒有到達他的心上。那日控制不住小小發了一下脾氣,後來見他時自己還覺得小心眼了些,不免有幾分尷尬,沒想到他竟真的如言豫津所說的一樣,根本就沒注意到自己的不悅,頗讓人心頭不是滋味。

    這種溫吞水般讓人無奈的情況也出現在了其他方面,他對郡主的態度居然也是一樣。明明是事事在心,件件插手,以至於攪到現在成為了全京城的注目焦點,但認真論起來,他好像又真的沒有半分其他想法,期盼郡主能擇得佳婿的願望似乎也不是虛情假意。

    此時花徑另一邊傳來異樣的聲音,像是有人被扔出去的樣子。蕭景睿朝那邊看了一眼,搖頭歎息。兩人現在所在的位置不是梅長蘇常居的雪廬,而是距離寧國府中庭甚近的一處敞亭,四面連廊,以花木蔭隔,有數條小徑從旁邊通過,其實不過是主道邊上一處駐足的小景,並非適宜久坐之地。由於近幾天以各種理由來要求會面的人實在太多,就算拒絕了也會不停地找新借口再來,為了不把麻煩越積越多,梅長蘇乾脆找了這樣一個四通八達的地方來坐著,擁裘圍爐,閒閒地翻看書籍。誰想來看他的,便由謝弼領著在旁邊看上一眼,滿足了好奇心就快走,倒以此打發了不少來客。不過總有那麼一些人不滿足於只看清楚他的容貌,想方設法要繞過謝弼的攔阻,來個近距離的接觸。可是梅長蘇既然有一個能與蒙摯對拼的護衛,那當然不是擺著來玩的,把那些侵入到警戒範圍內的人捉到扔出去,是這幾天飛流很喜歡玩的一項遊戲,只是盡量不真的傷人罷了。

    「今天來的人應該差不多了,這裡太冷,蘇兄還是回雪廬去吧。」蕭景睿看梅長蘇再次攏了攏狐裘的領子,不由勸道。

    梅長蘇慢慢搖了搖頭,輕柔地一笑,說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景睿,庭生那孩子還好麼?」

    「咦?」蕭景睿奇道,「你上午才拜託我去看望他的,怎麼知道我這麼快已經去過了?」

    「你鞋底的赭紅砂,是靖王府練武場所特有的,你若沒去,從何處沾來的?」

    由於梅長蘇經常會莫名其妙知道一些別人沒想到他會知道的事情,所以蕭景睿倒也沒驚奇他為何會連靖王府的紅砂都認得,只是抬起腳來看了看,道:「我本想晚上慢慢告訴你的,庭生看起來很好。靖王府後面好大一個院子,原本就收留著一些陣亡將士的遺孤,庭生就住在那裡,有單獨的房間,有習文練武的師傅,吃好睡好,沒有人欺負他,你不用掛念。」

    梅長蘇眸中隱露贊同之色。靖王果然聰明,沒有給庭生任何優待,很低調地讓他隱身於眾人之間,暗中調教,確是上上之策。

    「庭生這孩子倒也是重恩情的人,還特意向我打聽你的身體狀況,希望有朝一日能再到你身邊受教。對了,他還交付了一件禮物托我帶來……」蕭景睿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包,打開來一看,是個用樹根雕成的小鷹,雖雕法粗糙,但十分拙樸有趣。

    梅長蘇就著蕭景睿的手看了一眼,面露笑容,道:「難為他有心。飛流就在那邊古柏上,你自己去給他吧。」

    「咦?」蕭景睿再次奇道,「你怎麼知道這禮物是送給飛流的?」

    「一看就知道吧,」梅長蘇不禁一笑,「他若真想送我禮物,也不會選這樣的。飛流教了那些孩子兩天的步法,庭生非常喜歡他,我曾經見過他們坐在一起雕這些小玩意兒的。」

    「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蕭景睿看著他的眼睛,笑了起來。其實仔細想來,從相識的那天起,梅長蘇待人處事的態度就沒怎麼大變過,既然人家沒變,那自己的不滿就是單方面的強求,焉能把責任歸到人家的身上去?言豫津說的對,自己將蘇兄當成是世上最知心的良師益友,那是因為蘇兄本身就有這個資格和能力,反過來說,如果現在的蕭景睿還沒有實力能在蘇兄心裡佔據同樣重要的位置,那是自己的問題,埋怨人家涼薄,實在是大不公平。

    念及此處,心裡的疙瘩不由平順了好些,深吸一口氣,感覺胸口敞亮,蘇兄含著柔柔笑意的眼睛,也還和以前一樣親切溫和。望向梅長蘇剛剛指的那株古柏,蕭景睿重新包起那樹根小鷹,身形一展,掠了過去,仰頭叫道:「飛流!下來看這是什麼?」

    原本看起來毫無異樣的柏樹枝葉間果然露出了一張俊秀的臉,飛流睜大了眼睛向下看。

    「喏,你的小朋友送來的……」蕭景睿舉高了手,晃了晃。

    「什麼?」

    「下來看啊,下來看就知道了。」因為已經混熟,蕭景睿也開始像個哥哥一樣地逗弄起這看似冷酷,其實純真如稚子的可愛少年。

    「什麼?」飛流果然被逗得有些慍怒,再次問道。

    「不下來嗎?那我拿走了……」蕭景睿將拿包的手背在身後,作勢就要離開。

    下一個瞬間,飛流的雙足已經落地,翻掌擊來,蕭景睿腳步一錯,堪堪避過,同時扭腰躍起,連翻幾下,循向另一個方向。要說習武這件事,招式要靠人傳授,內功和熟練度要靠自己的修練,但說到身法嘛,能被一個高手中的高手追在後面,那絕對是可以激發潛能,取得不一樣的功效的。

    梅長蘇遠遠看著兩人的追逐,看著蕭景睿最終技輸一籌,被飛流捉住搶走了小包,看著飛流拎起那隻小鷹,閃身在樹影間縱躍,心頭油然升起一股寧靜之感,面上慢慢浮起了微笑。

    不過這個笑容很快就消失在了唇角。不知從何而起的壓迫感慢慢侵襲了過來,他直覺般地抬起頭,目光準確地投向了連廊東邊的蜂腰小橋。

    小橋上靜靜地立著一條修長的人影,因為隔得太遠,面目並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那人正在認真地看著自己。

    等了一天的訪客終於上門,梅長蘇緩緩站了起來,雪白的狐裘圍脖從他肩上滑落,寒風吹過領外裸露的肌膚,雖然沒有帶著那曾經熟悉的塞外風沙,卻也凜洌得如刀鋒一般。

    看到梅長蘇站起身形,那條人影也不再靜立,轉身步下蜂腰小橋,進入挑簷塗丹的連廊,每走近一步,映在江左盟宗主眼睛中的影子便清晰一分。

    與在西郊城外時不同,夏冬此刻穿著女裝,雖然仍是勁衣窄袖長靴的短打扮,但前襟的刺繡與腰間的流蘇已成功的調和了一些她邪魅神秘的中性氣質,顯出幾分俏麗與嫵媚來。只有那一頭又長又順的髮絲仍以絲帶簡束,未戴任何釵環,烏雲之間一縷蒼白依然非常顯目。

    在梅長蘇安靜的凝視中,女懸鏡使的腳步邁過連廊回欄,突然一個輕盈的轉身,發尾飄蕩,長長羽睫下寒如秋水的幽黑眼珠一凝,抬手錯身,如一抹流雲般飛掠而起,灑下一片掌影,而切碎這片「菩提金影」的,就是飛流靜悄悄連一絲空氣都未曾震動的凌空一擊。

    迅忽之間,已交手數招,夏冬朗笑一聲,叫道:「好身法!」高手比拚中,氣息延續最是重要,她在飛流幾乎令人窒息的攻勢中還要強行讚歎出聲,固然是心性高傲,卻也有挑釁之意,引逗對方逞強開口,便可以本門最擅長的綿針心法尋隙攻擊。

    可惜的是,飛流並不是普通的對手。他自幼所學,以隱忍堅密為上,專擊敵人疏忽薄弱之處,夏冬乍一出聲,氣息節奏便有輕微變化,如同面對刀鋒的金絲網突然出現了裂縫一般,被飛流一衝而破,瞬間便將她壓回了連廊以東。至於夏冬語氣中的挑戰意味,這孩子是半點也沒有領會到。

    蕭景睿此時已趕回到梅長蘇身邊,看那兩人對打激烈,不由有些著忙,叫道:「蘇兄快叫飛流住手,那個人是……」

    「懸鏡使歷代相傳的武功果然是王道,」梅長蘇微微一笑,語調悠然,「縱使出了差錯,也能退而不敗。若非琅琊閣早得皇家密令,懸鏡使概不准上榜排名,只怕那十大高手間,任何時候也少不了他們的位置。」

    「懸鏡使概不准上榜?」蕭景睿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件事,大是驚訝,「怪不得,我還一直以為是因為他們行事隱密,所以沒有被琅琊閣得到任何戰績資料呢。」

    梅長蘇笑道:「你也太小看琅琊閣了。不過懸鏡使一向少涉江湖事務,在朝中也是隱形存在,不上榜是對的。」

    「可是飛流如此武功,怎麼也沒有上榜呢?」

    「飛流以前不出門的,明年就能上了。」梅長蘇歎口氣道,「要是能想辦法請琅琊閣主不要排他上榜就好了,飛流是個孩子啊……」

    「這可不容易,此次飛流在京城連戰高手,恐怕早就……啊!」正說到一半,蕭景睿突然叫了一聲,反應了過來,「既然蘇兄知道她是誰,那快叫飛流停手啊!我也真是的……居然跟你聊起天來了……」

    可是梅長蘇卻搖了搖頭,口氣篤定地道:「讓他們打吧,我不會管的。」

    「蘇兄……」

    「飛流早已得了吩咐,不會傷人,你擔心什麼?」梅長蘇淡淡道,「懸鏡使的武功和性情都是最讓人捉摸不定的,我叫飛流住手,他會真的立即住手,要是對方突然使起了性子,豈不對飛流有害?」

    蕭景睿被這樣一說,倒費了躊躇。見梅長蘇慢慢坐回到他的長椅上,拾起方才起身時滑落的長裘圍好,一副意態悠閒的樣子,看來確是不會管了,可自己怎麼也做不到像他這樣不在意,只好咳了一聲,追到打鬥正酣的兩人身邊去,高聲叫道:「夏冬姐,你先停手好嗎?」

    但是難得棋逢對手的夏冬好勝心已被激起,根本理都不理,腳下猛退一步,雙袖勁風鼓起,竟已全力使出師門絕學「江自流」,掄圓雙臂如畫太極般劃過一圈,掌影彷彿立即隨之消失了似的,一股強勁氣旋直捲飛流而去。少年寒冷漠然的面容上此時終於有了一絲表情,不過這絲表情無論怎麼解讀都不是慌亂。他飄忽的身體面對翻湧而來的勁風不僅沒有絲毫試圖穩定腳根的落勢,反而更加輕悠,整個人如同一片飄離樹梢的枯葉一般,竟能隨渦流翻捲起不可思議的姿態,雙掌如鬼魅般自脅下翻出,直插入那片無色無形的掌影之中,準確地切在了夏冬的手腕之上。

    一切都結束得那麼突然,前一瞬間還是人影翻飛,掌風四起,下一個剎那兩人已極速分開,隔著一丈遠的距離對視。

    夏冬的左手握在右腕之上,神情還算寧靜,只是臉色略見蒼白,有些輕不可聞的喘息。飛流依然是平時見慣的樣子,冷漠陰寒,眼睛中毫無感情波動,硬硬地指著夏冬的足下道:「站這裡!可以!」

    蕭景睿怔怔地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半晌說不出話來。如果此時在他的前方有一面鏡子,他一定能很清楚地在自己臉上看到兩個字——震驚!

    雖然早就知道飛流武功極高,雖然早就知道這個少年的身手遠非自己可比,但是……但是……那個人是夏冬啊,是出師已有十幾年的當朝懸鏡使,是朝野江湖都屈指可數的高手啊。而這個飛流,這個心智如同孩童般,時常還會看見他戀戀依偎在哥哥膝前的少年,居然能夠擊敗她!

    比起蕭景睿那根本忘了掩飾的驚訝表情,當事人夏冬自己反而要鎮定淡然得多。她先運氣衝散了腕間的積淤,又捋了捋略顯零亂的長髮,抿著嘴角微微一笑,道:「夏冬魯莽了,請蘇先生一見。」

    梅長蘇的聲音隔著矮矮灌叢悠悠傳來:「飛流,請那位姐姐過來。」

    飛流立即一仰首,指著梅長蘇的方向對夏冬道:「過去!」

    知道他的人當然明白他一向是這個樣子,但在不知道的人眼裡,這個舉動簡直是無禮之極,蕭景睿趕緊搶步上前道:「夏冬姐勿怪,飛流一向如此簡言,並無不敬之意。」

    夏冬是何等眼力,停手之後細細一觀察,便知飛流的異常,當下也不生氣,邁步進了連廊,走到了那敞亭之上。

    梅長蘇已起身迎客,含笑請夏冬在小桌旁的錦墩上坐下,自己掀開旁邊火爐上座著的銅壺頂蓋,向氤氳白氣間看了一眼,笑道:「七分梅雪,三分清露,如今水已新開,寧飲一杯?」

    「叨擾了。」夏冬安然答道。

    此時飛流又已行蹤杳杳,不知跳到了哪棵樹上玩耍。蕭景睿是個最體貼敏感的人,知道夏冬不是那些普通好奇之人,此來自然有因,所以不願有礙其中,說了聲外廂約了朋友,便告辭離開。故而在這敞亭之上,現在止有二人。

    過水溫了紫砂茶具,梅長蘇以木勺舀出適量茶葉置於茶盅底部,將沸水緩緩注入至九分滿,吸去茶沫,撇了初道,再泡,停少時,雙手奉與客人。夏冬也雙手接過,慢嗅茶香,輕輕啜飲了一口,略一停舌,嚥下後齒喉回甘,微微合目細品,半晌無語,倒像真的只是來應邀喝茶的一般。

    她不說話,梅長蘇也不開言,淺笑著捧杯陪飲。熱茶蒸暈之下,他原本過於蒼白的面頰有了一絲朱潤,看起來倒也算得上氣質閒淡,清雅風度。夏冬凝目看了他半晌,方輕聲歎息道:「我有一言坦誠相告,先生勿怪。」

    「夏大人不必客氣,」梅長蘇以敬稱呼之,語調謙和,「有什麼話,但講不妨。」

    「先生確實是極出色的人物,我自知現在尚看你不透。不過……無論先生到底是哪種人,想來也逃不過兩者之一。」

    「哦,」梅長蘇微笑,「願聞其詳。」

    「你或是琴韻茶香的風雅才子,或是城府萬鈞的謀策之士,可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是適合霓凰郡主的類型。」

    梅長蘇仍是笑容未改,溫言道:「莫非夏大人今天來,是聽了什麼傳言,以為蘇某是郡主選定的未來夫婿,所以要事先品察一下?」

    夏冬一哂:「目的倒確實是這個目的,但卻並非聽了傳言。」

    「哦?」

    「我與霓凰郡主相識多年,她的性情脾氣也算知道幾分。若無特殊原因,就算你是陛下和皇子們面前再紅的紅人,她也不會對你這般禮遇。」夏冬說到這裡,眸中突閃寒意,「但對於郡主的諸般優待,先生的回應卻令人失望,可以說是從未曾投挑報李,令我著實不解。穆府中也有人與我有同樣的感覺,覺得先生未免過於倨傲,不夠慇勤。」

    梅長蘇的面上浮起一層苦笑,舉起手中茶杯又飲了一口,方緩緩道:「夏大人……蘇某也不妨直言,您實在是錯了。」

    「錯了?」

    「郡主絕世風采,氣度凌雲。蘇某不聾不瞎,豈無景慕之心?只不過……一來病軀虛弱,年壽難永,之所以至今沒有娶妻,就是不願帶累人家女兒,何況郡主?二來麼,就算蘇某有意,郡主只怕也無心。正如夏大人適才所說的,蘇某不管是那種類型,都不適合郡主。這一點夏大人知道,郡主自己又豈會不知?她心裡裝得下的人,必當是個義烈漢子,豪氣男兒,可與她一起同上沙場,並肩禦敵,又怎會像蘇某這般萎靡懶散,無半分英氣?」

    「可是霓凰明明……」

    「霓凰郡主待蘇某確實非常禮遇,不過這個中緣由,卻並非如各位那想像的那樣。」梅長蘇放下茶杯,舒展著手指在火中烤了烤,「夏大人身為懸鏡使,手段非凡,想必已對蘇某的來龍去脈查了個一清二楚吧?」

    夏冬坦然點頭道:「沒錯。江左盟宗主如此年輕,還讓我稍稍吃了一驚呢。」

    梅長蘇看著自己在清冷空氣中呼出的白霧,目光悠悠,漫聲道:「我這個身份,郡主也知道。她之所以青眼相看蘇某,不為別的,就是因為這個。」

    夏冬挑了挑眉,眸中閃過一抹不解:「江左盟雖是天下第一大幫,有些來頭,但說句不怕你惱的話,那到底不過是江湖門派。郡主乃清貴之身,統率的是十萬鐵騎,你這個身份震得住她?」

    「郡主哪有可能被震住?」梅長蘇失笑道,「我也不敢有此妄想。不過我說郡主是因為我江左盟宗主的身份,所以才對我格外禮遇,這卻不是假的。」

    夏冬皺眉道:「世上並不都是象先生這樣的聰明人,能再講得清楚些麼?」

    梅長蘇慢慢坐起身,自袖內拈出幾塊香餅,丟入旁邊紫鼎裡焚熏,又拿出懷中一直偎抱著的暖爐,揭開爐蓋,用小火鉗夾了幾塊紅炭進去換了,重新緊緊抱住,在長椅上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方笑著道:「雖天色陰沉,但圍爐焚香,又有清茶在手,也不失為一件樂事。夏大人若無要緊的急事,可願在這敞亭之上,聽蘇某講一個故事?」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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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04:4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章
    夏冬的視線停留在梅長蘇素淡的容顏上,良久後方才緩緩收回到下垂的羽睫中。今天來寧國侯府前,她曾經想像過這位蘇哲是什麼樣的人,可真正見到了以後,才發現他遠比傳言和想像中更加的深沉。

    「既然蘇先生有此餘暇,夏冬自當洗耳恭聽。」

    梅長蘇向她微微點了點頭,側過臉,將目光從他唯一的聽眾臉上移開,投向了晦暗昏黃的天際,不疾不徐地道:「話說某國某朝,有一藩王,手握雄兵駐守邊境,一向深得皇寵,信任備至。有一年這位藩王攜女進京,小郡主被留在宮中,認識了很多皇室宗親族中的孩子。其中有一位是朝中大元帥的獨子,年長她兩歲,最是活潑淘氣,驕縱張揚,兩人經常在一起嬉鬧。太后見他們兩小無猜,便做主為他們訂下了親事。雖然藩府和元帥府並沒有什麼深交,但畢竟門當戶對,兩家都沒有異議。誰知訂親後只過了一年,大元帥便捲入了一場逆案之中,父子俱亡。雖然藩王遠戌邊陲,與該案無涉,但終究難免因這兒女姻親之故,受了牽累。皇帝對他有了疑慮之心,兵糧諸事,都不像以前一樣得心應手,磨損了兩年,麾下戰力自然受了影響,此時鄰國突興強兵犯境,致使一戰不勝,二戰殞身,留下孤女弱兒,無主兵將,盡皆哀哀無依。其時援兵未到,情勢危急,年方十七歲的小郡主重孝上陣,替父領兵,一番浴血苦戰,竟被她穩住了城防。夏大人,你說這小郡主,是不是一位當世的奇女子?」

    夏冬眸色幽深,輕歎無語。眼前似乎又看到了當時自己隨援軍南下時,於城牆之上見到的那個身披素甲,面色堅毅的少女。縱然年長她有十歲,縱然多年懸鏡生涯遍閱世情,但在那次共經艱險之後,自己對於這個不屈弱女的感覺,竟只有敬重二字。若不是心頭刀割般的血仇之痛阻在其間,懸鏡使夏冬與霓凰郡主兩位英氣女子之間的友情,應該半點也不會遜色於那些生死相交的義烈男兒。

    梅長蘇只略略瞟了一眼她的表情,又接著道:「急危雖解,但局勢猶然未穩。郡主一戰立威,藩府鐵騎,盡皆俯首。朝廷找不出比她更合適的人選,便許她暫領藩鎮軍政之權。之後便是十年的漫長歲月,多少次兵危險境她獨自支撐,眾人只看到她統領雄兵的赫赫威勢,誰又能體味她心中的艱苦與壓力。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就在兩年前,她還遇到過一次幾乎已無力挽回的危局。」

    聽到此處,夏冬不禁悚然動容:「有這種事,未聞廷報啊?」

    梅長蘇以目光示意她稍安,仍是保持著原先的語速:「郡主的麾下,善野戰,善攻防,確是威猛之師,但卻有一個至弱之處,那便是水戰。」

    夏冬是比較瞭解雲南騎軍的,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顯然十分同意。

    「那次危局,便是由於鄰國有位高人,制訂了極為狠辣的水攻之策所致。先以突襲之計,強力奪得河道渡口,以巨艦為營,小艦為刃,河道為路,一應供給,竟全從水上輸送,浩浩水軍竟沿河直衝腹地而去。雖是兵行險著,竟有了奇效。郡主若全力攻打渡口,敵方水軍便乘虛上岸為亂,若在水面上攻擊敵軍,又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彼時麾下諸多將才,竟無有破敵之法。身為一軍主帥,郡主那時的憂煎之心,可想而知。」說到這裡,他咳嗽了幾聲,停下來喝茶。

    「後來怎樣了?」夏冬正聽得出神,見他停頓,忍不住出言追問。

    「正在為難關頭,營中來了一個年輕人,自薦最擅水戰,請求入營供職。郡主慧眼識人,破格錄用。那人果然未有半字吹噓,確是個水軍奇才。經過半月籌謀,他親上戰陣,一舉破敵。戰後奏報朝廷捷訊,郡主本想報他首功,請旨嘉獎,但此人不知為了何故,卻堅持不讓郡主將他的姓名上報請賞。」

    「哦?」夏冬一怔,「血戰的功勞他都不要,這倒奇了。」

    「也許此人無心官場吧。」梅長蘇淡淡答了一句,又道,「其後半年,這個年輕人一直留在郡主營中,為她重新打造操練水軍,以補往前之漏。此人性情爽闊,丰姿偉儀,又極是風趣,兩人年貌相當,相處的時日一久,自然不免各有好感,只是時機屢屢不當,總是未得彼此表白,讓人有些遺憾。」

    夏冬聽到此處,細細一想,心頭不由大怒。既然各有好感,那麼此次郡主公開對外擇婿,對那人而言就當是一個得償心願的大好機會,而顯然此人並未出現,只怕已有負心之嫌。她一向是個愛打抱不平的人,何況事關郡主,焉能不怒?立即振衣而起,面容緊繃地問道:「此人是誰?現在何處?」

    梅長蘇並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話,半低著頭,仍是不緊不慢地講著他的故事,只是語調漸漸低沉:「半年後的一天,那年輕人突然不辭而別,只留下一封簡函給郡主,上面寫著『盟內見召,奉命返程』的話。郡主氣惱他這般絕決而去,撕了書函,令人不許追趕。但她的弟弟卻不甘心,派了高手一路追查,誰知那人的行蹤進入塗州後,便如同泥牛入海般,消失得乾乾淨淨,再無半點追蹤的線索。」

    夏冬是何等敏銳之人,立即抓住了要點:「塗州已屬江左範圍,整整十四州,除了江左盟之外,何時還有第二個幫派?」

    梅長蘇即沒承認,也不否認,仍是道:「自那之後又過了一年,藩府中仍未查出那年輕人一絲消息。郡主雖默默無言,但府中眾人都覺此人涼薄,十分的不諒解。此時適逢郡主幼弟成年,入京襲爵,朝廷有意公開為郡主擇婿,事先徵求她的意見。大家都以為依郡主高傲的性情,不大會接受這種公開挑選的方式,沒想到她只略加了幾個附加條件之後,竟然應允了。」

    夏冬觸動情腸,心中哀淒,不禁歎了一口氣,容色寞寞道:「女子癡情,總是勝過男子。想來她雖然外表看來無恙,但其實心中,終究還是盼著那年輕人趁這個機會前來應選吧……」

    梅長蘇垂首不答,眸中一片蒼涼。故事到此,只算發展到一半,只是不知道那未來的結局,將會向何方而去?

    天邊陰沉的雲腳越壓越低,冬至欲雪,晚來風急。夏冬放下茶杯,站起來走到亭邊眺望遠方。在滿天晦霧烏雲映襯下,她高挑修長的身形愈發顯得柔韌有力,邪魅俊美的面容上毫無表情,彷彿正在沉思,又彷彿只在呼吸吐納,什麼都沒有想。然而暴風雨前的寧靜總是短暫的,僅僅片刻之後,她便深吸一口氣,霍然回身,目光耀如烈焰,直捲梅長蘇而去,口中語氣更是凌厲之極:「你既知這個故事,那麼當可告訴我,既然相愛,他為何不來?!」

    「為何不來?」梅長蘇慘然一笑,面色如雪,慢慢閉上了眼睛,自言自語道,「這話你可以問我……可是我……我卻怎能問他?」

    既然相愛,為何不來?為何不來?

    就因為有一個早已墮入地獄的人還活在這世上,所以他只能掙扎痛苦,左右煎熬。

    對那人來說,男女相愛的戀情,固然是純美如水,但兄弟之間的情誼,又何嘗不是如同金玉一般。縱然是世上最瀟灑疏闊、不拘世俗之人,終難免會有些執念,不願有半分愧對朋友。

    只不過情之一字,歷來無計迴避,表面上一如既往的談笑不羈,掩蓋不住他內心的黯然神傷,就如同當時在迎鳳樓中,郡主看著自己這個江左盟宗主,許多話湧到唇邊,欲問難問時的痛苦一樣,那是再怎樣平靜堅強的面具也無法掩飾的內心情感。

    當初遣派他前去相助霓凰時,並未曾預料到這個結局,但如今面對這樣兩顆澄如冰雪的真心,自己又豈能胸懷迂腐之念,成為其間的阻礙?林殊本已命運多舛,只為少年時無關情愛的婚約,就已帶累霓凰多年,如今奄奄病體,苟存性命,前途多艱,更是再無半分餘力牽扯兒女之情……

    所以今日備茶待客,等來了夏冬,終究是要了此心事。

    「夏大人,」梅長蘇再次睜開雙眸時,眼睛裡已只有寧和與溫情。他柔柔地凝望著夏冬,聲音平穩而又安詳,「蘇某與郡主交情不深,有些話不好當面言講,故而今日借茶留客,將這故事講給大人聽,就是想請大人替蘇某轉言:雖然郡主一直猶豫不決,沒有直接向我詢問,但我知道她心裡的疑惑是什麼。那人確在我江左盟中,以前我不太明瞭郡主的心意,生怕其間有什麼誤會,對他不願多加追問。但自從與郡主相識之後,該看清楚的事情我已然看得清楚。因此請郡主放心,那人的心意絕不會比郡主略薄半分,只是目前還有些事務纏身,暫時不能入京。郡主如果信得過蘇某,還請再多給他一些時間為謝。」

    夏冬聽了這番話後,一時並沒有急著反應,而是細細琢磨了半晌,方皺著眉道:「男子漢大丈夫當乾脆一些,愛就是愛,不愛就不愛,有什麼了不起的事務,纏得他來不成金陵一趟?」

    梅長蘇並不多加解釋,只淡淡說了一句:「江湖中人,身不由己,請夏大人見諒。」

    夏冬冷哼一聲,但終究還是道:「此事既然與郡主相關,你又如此坦誠相告,我替你跑這一趟腿也不妨。不過你也轉告那個小子,來日見了他,我夏冬這關不是那麼好過的。」

    梅長蘇微笑道:「郡主有夏大人這樣的好朋友,真是難得。」

    聽得此言,夏冬眸色突轉冰寒,冷冷道:「她現在還不是我的朋友,等她出嫁之後,我才肯承認這朋友二字。」

    「是嗎?」梅長蘇似對這句話毫不在意,隨口道,「因為當年那樁婚約麼?郡主一日不另嫁,她就一日是林家的人。而對於夏大人來說,林家人就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吧?」

    這句話他似是無意說出,但聽在夏冬耳中,卻令她全身一僵,眼睫劇烈顫動了一下。她並不是奇怪梅長蘇知道這件事。因為這樁當年舊案雖然被朝廷刻意淡化,但那畢竟是一樁牽連了成千上萬人的大事,以江左盟第一大幫的實力,只要有心調查,自然不難查出來。真正令她震悚驚訝的是自己聽到這句話時的感覺,是自己心中突然湧上來的那股難以抑制的情感的洪流。

    儘管事情已過去十二年多,儘管已可以不在午夜夢迴時心顫落淚,但多年的修煉平復,竟未曾帶來絲毫真正的痊癒。那個清雅書生簡簡單單的「林家」二字,就可以猛然勾起心中的滴血痛楚和刻骨仇恨,宛如烏絲間那一縷白髮,永遠那麼鮮明醒目,隨時隨地都無法漠視。

    梅長蘇將目光從夏冬的身上移開,似是不忍見到她猝然間顯露出的脆弱一面。身為懸鏡使的夏冬,自然是強者中的強者,可是剝開她傲人的身份與堅強的面具,她仍然是那場慘劇所遺留下來的千千萬萬悲憤孤孀中的一個。

    猶記得初嫁時的她,青春美麗,生氣勃勃,剛掀過蓋頭就不拘俗禮走出新房為丈夫擋酒。明月紅燭下的一雙璧人,一個是赤焰軍中名將,一個是懸鏡門下高徒,堂上師長含笑祝福,軍中兄弟團團慶賀,從此便是花朝月夕,相持相扶。本以為幸福可得長久,又誰知七年恩愛,回首成灰。彷彿古道邊剛遙望過那兩人依依惜別,再相見她已是十二年的未亡人。

    幸而她是夏冬,懸鏡使的職責和堅韌的心志支撐她抗過了那次打擊,同門兄弟面前也未曾輕露悲傷;不幸她是夏冬,一團混亂中人人都因為她的堅強而疏忽放心,只到某一天突然發現她鬢添白髮、眸色如冰時,才陡然驚覺她心中的積憤與哀戚。

    也許只有霓凰郡主稍稍體會到了一點夏冬的心境,被迫快速成熟起來的那個少女,本是世上最高傲與強勢的女子,卻在最初與夏冬相處的那段時間內諸般忍讓她的挑釁與刁難,即使是在兩人並肩禦敵,已結成深厚友情之後,仍然默默地承受了她「你一日不嫁,就一日不是我的朋友」這樣冰冷的宣言。

    但是梅長蘇心中明白,這世上若有人敢對霓凰郡主不利,第一個站出來的人一定是夏冬。無論她嫁或不嫁,無論她名義上還是不是林家的媳婦,她都是夏冬最親近的朋友。

    因為在戰場上結下的情誼,是世上最不容易變質的情誼。

    「蘇先生,」片刻靜默後,夏冬抑制住了自己激動的心情,冷冷問道,「你到京城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梅長蘇莞爾道:「怎麼,懸鏡使大人連這個都沒查出來?」

    夏冬冷哼一聲,道:「我知道關於麒麟才子的說法,也知道你胸懷大志,遲早要擇主而事。但我不明白的是,就算你要參與太子和譽王之爭,也沒必要把過去那麼久的事情也查得如此清楚吧?」

    梅長蘇絲毫不在意她冷洌的態度,仍是微笑道:「現在的每一分時光,都是從過去延續而來的,不查清楚過去,又怎麼知道現在應該做什麼,不應做什麼?無論是再久遠的過去,種下什麼因,終有什麼果。懸鏡使一向行事力圖公正,不也是懷有這個信念麼?」

    「過去的事自然都有它的意義,我只是想不通它們與你何干?」夏冬目光如炬,灼灼地射在梅長蘇的臉上,「難道十二年前的那樁舊案,竟會影響如今太子譽王相爭的朝局嗎?」

    「只要有牽連,就或多或少會帶來影響。莫非夏大人認為他們與當年的事毫不相關麼?」梅長蘇淡淡反問。

    女懸鏡使沉吟了一下,「是,我承認他們當時推波助瀾,加速了祁王的滅亡,但若不是祁王自己心懷狼子野心,圖謀大逆,若不是赤焰軍助紂為虐,行事卑污,又何至於有後面罪有應得的結果?」

    梅長蘇面不改色,但牙根已暗暗咬緊,半晌後方吐出一口氣,道:「我想……這就是你和靖王殿下一直避不見面的原因吧?」

    夏冬神色一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聲問道:「先生此話何意?」

    「夏大人一直對朝廷關於祁王逆案的結論深信不疑,而靖王卻自始至終為祁王力辯,若非皇帝陛下仁慈,又已查實他只是惑於兄弟之情,確與逆案無涉,只怕他早已牽連入罪。不過饒是如此,他依然受了謫貶壓制,十年多的野戰功勳,竟掙不到一個親王的封號,以至於太子和譽王都不把他放在眼裡。你們二人觀點相反,一旦見面,不提此事也罷,如果不小心提起,總難免會有衝突。所以竟是能不見面就不見面的好。」梅長蘇直視著夏冬的眼睛,「蘇某猜得可對?」

    夏冬定定地看著他,目光似在審視,又似別無他意,但終究是沒有否認,淡淡道:「靖王殿下是皇子,夏冬能不招惹就不招惹而已。他非要罔顧事實,心中偏向叛逆,陛下都寬大為懷了,夏冬又能拿他怎麼樣?」

    梅長蘇一面欠身重新為她添續熱茶,一面道:「看來夏大人認為,一定是靖王錯了?」

    「當然是靖王錯了。」夏冬的視線堅定如鐵,「蘇先生既然刻意調查過這段舊事,當知祁王逆案是由何人所查?」

    梅長蘇的唇角不為人所察知地暗暗抿緊了一下,轉過頭來,仍是一派清風般雅素的神色,笑道:「這個誰都知道吧,就是本代懸鏡使首尊,令師夏江夏大師啊。」

    提起夏江的名字,夏冬眸中立露恭肅之意,語氣更是前所未有地篤定:「家師自出道以來,輔佐陛下,受皇命查案無數,迄今無一差錯。蘇先生若是再敢語帶質疑,夏冬必視為對家師不敬。」

    「蘇某不敢,」梅長蘇攤開雙手一笑,「夏大師坐鎮懸鏡司,鐵面公正,人所俱敬,蘇某何等小子,豈敢擅加質疑?不過是聊著聊著,突然想起靖王,就聊到這裡了。還請夏大人勿怪。」

    「蘇先生是國士,怎麼會對一向遠離朝局的靖王突然感起興趣來了?」

    梅長蘇眼珠輕轉了一下,道:「在夏大人面前,明人不說暗話。像靖王這樣武功高,能領兵,又對嫡位沒有威脅的皇子,無論誰能把他拉到旗下,都會是一個強助吧?」

    夏冬怔怔地看了他一陣,突然仰天大笑,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怎麼,蘇某的話很好笑麼?」

    「不好笑麼?」夏冬輕輕拭去眼角的淚花,重新坐正身體,「縱然你身負麒麟之才,有制衡天下之能,縱然你手掌天下第一大幫,身邊耳目無數,可惜你查得清前塵舊事,枝枝蔓蔓,終究也不能查清人心。」

    「不盡然吧?靖王被陛下壓制,母妃在宮中又無特殊恩寵,他縱不想再添尊華,為了日後打算,也該趁著現在有用武之地時早下決斷。若是就這樣袖手一旁,等將來塵埃落定,只怕就再無可以效勞出頭之日了。」

    夏冬冷笑一聲,道:「果然是謀士之言,只論形勢利弊,不論人心。我別的不敢說,只敢在此斷言,無論你將來輔佐的主君是太子還是譽王,你都永遠沒有辦法將靖王收至他們中任何一人的旗下。」

    「哦?」梅長蘇微微一哂道,「夏大人竟如此肯定?殊不知情勢在變,人心自然也會變,靖王多年鬱鬱不得志,若有好的機會,只怕也不會平白放過吧?」

    夏冬略略撇了一下嘴角,轉過頭去,似是不願再談這個話題。雖然她不忿靖王蕭景琰多年來一直固執冥頑,但最起碼他對長兄祁王和好友林殊的情意是極為真摯深沉的,從未曾因為怕受牽連而力圖劃清界線,這讓夏冬在心中對他保有了一絲敬意,因此對蘇哲冰冷的揣測微生反感,不再搭言。

    可是梅長蘇的胸口卻因為她的反應而柔柔的一暖。雖然他剛才說那番話的目的,只不過是為了誤導這位懸鏡使,讓她以為自己日後與靖王的所有交往都是為了拉攏和算計,從而不會多加關注,可看到立場明明是在祁王與林氏對立面的夏冬,對於靖王這些年的所作所為都不忍口出惡言,心中自然還是免不了一陣感動。

    蕭景琰十二年的堅持和隱忍,無論面對再多的不公與薄待,他也不願軟下背脊,主動為了當初的立場向父皇屈膝請罪。他是在軍中素有威望的大將軍,只要略加表示,太子和譽王都會十分願意收納他成為羽翼;他是戰功纍纍靖邊有功的成年皇子,只要俯身低頭軟言懺悔,皇帝也必不至於硬著心腸多年冷淡,有功不賞。然而這一切看似容易的舉動他一樣也沒有,他只是默默地接受一道道的詔命,奔波於各個戰場之間,偶有閒暇,大部分時間也只在自己的王府與城外軍營兩處盤桓,遠離皇權中心,甘於不被朝野重視,只為了心中一點孤憤,恨恨難平。

    然而也正是這樣的靖王景琰,才是昔日赤焰少帥的至交好友,才是今日梅長蘇準備鼎力扶持的未來主君。

    江左盟宗主平靜而又深沉的目光掃過昏暗欲雪的天際,看著那一片烏沉沉厚實暮雲中細細的一條亮線。為了靖王,要拉攏一切可以借助的力量,雲南穆府已勿須再多費心,而下一個,就是懸鏡使夏冬。

    當年笑傲群雄的赤焰前鋒大將聶鋒,因主帥惡意驅派入死地,全軍被圍,屍骨不全。這個結論是所有聶部遺屬們心頭的一根刺,更是夏冬仇恨的來源。執手送別的英俊檀郎,歸來竟是零碎殘軀,半幅血袍。縱然師門威名赫赫,縱然懸鏡使身份眾人敬畏,也難抵她年年清明墳前孑然孤立,四顧茫然,對鏡不見雙立身影,憑肩再無畫眉之人。如此撕心之痛,切骨之仇,卻叫她如何不怨,如何不恨?

    這個結不解,懸鏡司便永是林氏的死敵。只是舊案早已定勘,懸鏡首尊夏江雖已歸隱,但仍然在世,要想解開這陳年血結,卻又談何容易。

    唯今之計,只能徐緩圖之。

    「聽說夏大人在京郊外曾經遇襲?」梅長蘇笑著提起另一個話題,「景睿那日回來身上帶傷,侯府裡上上下下都嚇了好大一跳,長公主命人請醫敷藥,可算是鬧得雞犬不寧……不知大人的傷好些沒有?」

    「男孩子受點傷算什麼?長公主也太嬌慣孩子了。」夏冬毫不在意地道,「我的傷不重,早就好了,有勞先生過問。」

    「可是新傷初癒,行動之間總有關礙。方纔我家飛流無禮,還請見諒。」

    提起飛流,夏冬眸中掠過一抹武者的熱芒,道:「令護衛果然名不虛傳,我今日落敗,倒也心服口服。不過請他也不要鬆懈,我懸鏡門中向來敗而不餒,夏冬日後勤加修習,還要來再行討教的。」

    梅長蘇微笑不語,渾似毫不擔心。飛流因心智所限,反而心無旁鷙,玩的時候也練功,練功對他來說就是玩,加之武學資質上佳,一般人就算再多一倍勤謹,也難追上他的速度。

    夏冬飲畢杯中余茶,放回桌上,站起身道:「今日叨擾了。先生所托,必盡力而為。日後你想做什麼,也都是你自己的事。不過夏冬還是要先行警告一句,先生縱有通天手腕,也請莫觸法網,莫逆聖意。否則懸鏡司堂上明鏡,堂下利劍,只怕容不得先生。」

    「夏大人良言,自當謹記。」梅長蘇起身相送,笑意晏晏,「大人如此殷殷囑咐,蘇某敢不投桃報李?所以在下也有一句警言相送:忠未必忠,奸未必奸,想來既是朝中顯貴,又可通達江湖,毫無痕跡地驅策死士殺手者,能有幾人?」

    夏冬心頭一震,霍然回過頭來,卻見對方容色清淡,神情安寧,就彷彿剛才所說的,只是一句家常絮語而已。

    面對她質詢的目光,梅長蘇卻絲毫沒有再多加解釋的意思,青衫微揚,移步在前引路送客,口中輕飄飄說著「請大人慢走」,已是真正的套言閒語。

    夏冬二十歲正式出師,十七年懸鏡使生涯中不知遇到過多少重案疑雲,所以只需一句,已可指出她追查的方向,再多說,反是畫蛇添足了……

    飛流的身影在旁邊樹枝間閃了一閃,出現在梅長蘇的身邊,雖然面無表情,但眼中的神氣,分明是很歡喜客人終於要走了。夏冬回眸看著他俊秀單純的臉,突然腳下一滯,一股疲憊之感湧上心頭。

    手上的一樁大案尚未開審,而京城裡的波瀾洶湧,則更是方興未艾,彷彿要席捲推毀一切般,讓人感覺無力抗拒甚至躲避。

    夏冬覺得此時的自己,竟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聶鋒的臂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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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05:0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六章
    因為職位的特性,懸鏡使的行動一向低調隱秘,夏冬回京之後也並無張揚。但對於有心人而言,卻也不難探知她的行動。不過對於明裡暗裡的諸多雙眼睛,夏冬並沒有刻意神秘,皇宮、寧國侯府、穆氏的京宅,她在公開出入了這三個地方之後,便深居簡出,一直呆在懸鏡司的府衙之內。

    可是令朝野意外的是,預想中將隨著夏冬回京而引發的「侵地案」風暴並沒有立即炸響,然而這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更是令人難熬,慶國公柏業早已告病在家,而且據太醫透露,他這可不是在裝病。

    另一件眾人意料中的事也沒有發生,被謠傳內定為郡馬的那個人依然在寧國侯府中當著客卿,皇帝賜了他兩幅墨寶,宣他入宮撫琴飲茶一次,但婚訊卻半點風聲也沒有。倒是霓凰郡主在夏冬拜訪後的第二天派人遞了封信給他,也不知這些人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藥。

    閉門思過的太子表現極為良好,雖然因為真實原因被掩蓋的緣故,他不便公開向郡主道歉,但太子東宮的人出門遇到穆王府的人都會側身禮讓,姿態放得之低令人咋舌,反而讓一團火氣的穆家人挑不起刺兒來,雙方的關係也由此未能公開惡化。越貴妃被降級之後更是苦情戲做足,迅速的衰老與憔悴令皇帝心中漸生憐惜,怒氣已不如當初之勝。

    就在這樣凝滯沉悶的局勢下,已成為京都名人的蘇哲卻悠悠然地挑了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邀請幾個年輕朋友跟他一起出了門。

    斑駁的白壁,破損的粉簷,時不時出現一處缺口的女兒牆,牆面上爬滿了毫無章法瘋長的紫籐、爬山虎和野薔薇的枯莖。四顧所及,唯有滿目衰草,半枯荷塘,隨處可見頹倒的假山山石和結遍蛛絲的長廊。只有那順著坡地起伏築起的外牆,仍然牢固地圈著這所已久不見人氣的小小莊園。

    莊園的正中,依稀可以看見一個弧形花圃的輪廓,只不過圃中早已沒有花朵,只餘下蔓蔓野草,焦黃一片地向四處延伸。

    可是就在這片乾枯雜亂的荒草中間,卻極不協調地站著幾個華衣美服之人,全都東張西望地,彷彿在欣賞四周衰敗的風景。

    「如果不是抬頭可以看見崇音塔的塔尖,我真不知道自己到了什麼地方……」說話的這人是在冬天裡也很耍帥地拿著把扇子的國舅府大公子,「沒想到金陵城區裡還有這麼荒涼的地方,蘇兄你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我也不是自己找的,」答話的青衫人面帶苦笑,「我只是托了一家商行,說要在城裡買所園子,那家老闆就薦了這裡,說是極好……」

    「極好……」謝弼像是回音壁般地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呆呆地將視線定在不遠處半塌的花台上。

    「他說極好你就信了?也不看看地方就付錢了?江左盟已經富成這樣子了?」言豫津用三階式的問法,明顯地表示著自己不以為然的觀點。

    「我……我派了飛流來看過,他也說極好……」

    「極好……」回音壁再次悠悠響起,飛流的身影像是在配合他一般,刷地從前面一閃而過,消失在東倒西歪如迷陣般的假山群中,看來正玩在興頭上。

    言豫津雙手抱胸,歪著頭看著眼前這個文秀的男子。托商行買園子,只派了個孩子來看一眼就付款,這便是麒麟才子的作派?果然與眾不同……

    「其實這裡也不算太糟啦,」梅長蘇笑道,「至少地段很好,大小也合適,好些年沒人住,荒廢成這樣也不奇怪。只不過要請人再好好修葺一下罷了,收拾出來應該很漂亮的,再說飛流也喜歡……你說是不是,景睿?」

    從頭到尾都沒怎麼說話的年輕人嗯了一聲,算做回應。

    「怎麼了?」謝弼湊了過來,「明明是蘇兄買園子被人騙了,怎麼看起來你比他還要沮喪?」

    言豫津用餘光瞟了好友一眼,沒有像以前慣常的那樣跟謝弼一起逗弄他,而是慢慢用扇子敲打著自己另一隻手的掌心,閒閒踱步四處走動,好像是想把這園子再看清楚些,可只走了十來步,突然「啊」的一聲,人就不見了。

    旁邊的人都嚇了一大跳,一齊向活人神秘失蹤之處奔了過來,蕭景睿身手最好,自然是第一個趕到,口中同時大叫著「豫津!豫津!」

    「這裡……」一個悶悶的聲音從地底下傳出,「拉我一把……」

    被蕭景睿抓著手腕從地下重新拔出來後,國舅公子華貴的漂亮衣袍上已沾滿了黑黑的塵土和枯黃的草屑,蕭景睿用手幫他前後扑打著,撲出漫天的粉塵。

    「是口枯井啊,看著陰森森的……」謝弼小心翼翼地扒開漫過井口的荒草向下張望,「井台全都塌了,難怪你沒注意到……」

    「幸好我身手不凡,及時抓住了沿口,」言豫津扒拉著頭髮裡的草莖,臉拉得長長的,「真是倒霉死了!」

    蕭景睿卻若有所思地道:「幸好掉下去的人是你,如果是蘇兄,他一定什麼都抓不住,直接到底……」

    言豫津咬牙看著自己最好的朋友,就像看著一隻白眼狼一樣,恨恨地道:「什麼叫幸好掉下去的是我?你個沒良心的……」

    梅長蘇也過來幫著他整理週身,溫言問道:「人傷著沒有?」

    「不會不會,像我這樣的高手,哪有這麼容易傷著?」言豫津呵呵一笑,做出滿不在乎的表情揮了揮手。

    「那是,」謝弼一本正經地點頭同意,「他很擅長抓住什麼東西吊在半空,以前在樹人院裡經常看見他這麼吊著……」

    飛流不知什麼時候也到達了現場,眼睛睜得大大地瞧著全身髒兮兮的言豫津,看的他全身不對勁兒,自我感覺更加狼狽。

    「荒園中不知哪裡會有危險,大家出去時還是走在石板路上的好。」蕭景睿叮囑了一句,又回頭看了梅長蘇一眼,「蘇兄,你踩著我們的步子走。」

    「你也太小心了,」謝弼嘲笑道,「再荒敗的園子也只是個園子而已,哪有處處是井的?」

    「小心無大過,」梅長蘇笑著替蕭景睿辯護道,「方纔草雖然密,但若是豫津小心些,也不一定會失足。這裡被草掩著,高低不平,的確該回到主路上去才是。」

    年長的人說話份量就是不一樣,眾人聽從他的建議,一起回到了主路上,漫步走完剛才沒有走到的地方,可再怎麼逛,也不過到處都是一樣的荒涼。園子不大,很快就到了後角門,兩扇門板居然是關著的,用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鎖鎖著。除了飛流,沒有人想要重新穿園走回去,於是走在最前面的謝弼便伸手拉門,誰知一拉之下,整面門板齊齊脫落。

    「天哪,爛成這樣,大概只有那幾間青磚房子還是好的吧?」言豫津搖頭道,「簡直無一處不需要修的……」

    「那房子的門窗怕也要換,縱然沒朽,也實在過於髒污了。」謝弼也道,「蘇兄是什麼人,怎麼能住這樣簡陋的園子?聽說東城有個不錯的……」

    「算了,」梅長蘇微笑著截斷他的話,「錢也付了,還說什麼?就像豫津說的,我們江左盟還沒富到那樣子,可以在京都城內買幾個園子來空放著。」

    謝弼忙道:「東城的園子不需要錢,殿下說……」

    「謝弼,」蕭景睿有些厭煩的道,「這些事蘇兄自己會打算的,你說那麼多做什麼?」

    謝弼心頭微惱,正要還嘴,梅長蘇已插到兩人中間,玩笑道:「這園子再不好,既然買了,我無論如何也得住,要不盟裡的弟兄們該罵我亂花錢了,你們也不忍得看我挨罵吧?」嘴裡說著,心中卻在暗暗思忖謝弼方纔所說的殿下,到底是哪個殿下。

    「這園子要修的能住人,只怕要一個多月呢。」言豫津笑道,「不過反正蘇兄也不急,景睿也不希望你這麼快搬出來,你看,今天不過出來看看園子,他就一副離情依依的樣子了。」

    蕭景睿抿著嘴角,並沒有反駁言豫津的話,沉默了好一陣子,才慢慢地問道:「蘇兄真的……非要搬出來住嗎?」

    「看來要在京城多停留一陣子了,總在府上叨擾,我也不安穩。」梅長蘇凝望過來的目光很是柔和,但說出的話卻又異常客氣。

    「雪廬是客院,又不會干擾到主屋,有什麼好叨擾的。」蕭景睿悶悶地道。

    梅長蘇淡淡一笑,「我知道侯爺和長公主不會計較,但總有些不方便……」

    這句話雖然說得簡單,但語中深意自存。在場的都不是笨人,想到他將來遲早是某一宮的重要幕僚,自然知道不方便在哪裡,一時間不由得全體默然無言。

    「搬出來住也好,反正又不遠。對我來說,到此處看望蘇兄反倒比去謝府更加方便,」半晌後,言豫津方一聲朗笑打破了沉悶的氣氛,「不過這裡雖然不大,到底是一整所園子,單你和飛流住怎麼成?還該添些婢僕護衛才是。」

    「我素來不喜被人貼身侍候,飛流也一直是自己照顧自己。不過灑掃庭院的粗婢男僕倒確要雇幾個,這也不是什麼難事……至於護衛嘛,一來有飛流,二來還有幾個朋友在京城駐留,可以請來客居。」

    蕭景睿想起言豫津說過護送他入京那四個高手還沒有走,心中頓時明白,不免感覺到有些不是滋味,但同時又覺得略略放心。

    「多住些人自然好,不過……」言豫津不知又聯想到什麼地方,擠著眼睛鬼笑道,「荒園廢屋,多有樹怪花妖。蘇兄跟朋友們住過來後只怕要小心,如果哪天有美貌女子半夜敲窗,可千萬要把持住,最好連開窗看她一眼都不要,免得被勾了魂去。」

    「切,」謝弼啐道,「連看都沒看一眼,你怎麼知道是美貌女子?」

    「一旦妖精有了幻化之力,當然要幻一個好看的模樣出來,如果幻成吏部孫大人那個樣子,還不如露著原形呢。」

    吏部孫姓主簿容顏醜怪京城皆知,蕭謝二人想著他的樣子,一時忍不住都被逗笑,謝弼還邊笑邊罵道:「品評人家相貌,什麼心腸!就你長得帥,人家孫大人哪裡惹你了?」

    言豫津哼了一聲,刷地打開折扇搖了搖,洋洋得意地向著牆內道:「籐精樹怪們聽著,要幻化就比著本少爺的樣子變,保證變了之後人人誇讚玉樹臨風…」

    若是平時倒也罷了,可此時此刻他雖然仍是一張俊臉,但全身上下污泥點點,頭髮也在揀草根時弄成亂蓬蓬的一團,哪裡是玉樹臨風,分明是雞窩臨風,不僅逗得兩個老朋友笑彎了腰,連梅長蘇都把臉轉到一邊,雙肩微微顫抖。

    「你這迎風三步倒的氣度一時半會兒怎麼學得會?」謝弼笑得嗆氣兒,邊咳邊道,「還是請蘇兄單獨給你收拾一間屋子,過來多住幾天,讓人家那些精怪們看仔細些……」

    「不跟你們計較,」言豫津扭頭用很認真的表情對梅長蘇道,「他們兩人從小嫉妒我,我都習慣了。」

    「是,」梅長蘇鄭重點頭,「我也覺得是他們嫉妒你。」

    「快回去換衣服吧,」蕭景睿捶了好友一拳,自覺笑這一場,心情舒暢了不少,「京城第一繡花枕頭的名聲來之不易,至少這副皮囊你要保住。」

    「我明明是內外兼修好不好?你這個嫉妒中的男人啊……」言豫津一面感歎著,一面又低頭撣了撣未能拍淨的衣襟,誰知才撣了兩下,他的手便突然僵住。

    「怎麼了?」梅長蘇立即察覺有異,忙問道。

    「不見了……」

    「什麼不見了?」

    「我的翠月玨……」

    「啊?」蕭景睿與謝弼都知道翠月玨對言豫津而言有多珍貴,齊齊搶上前一步,「你會不會沒帶出來?」

    「翠月玨是鑲在這腰帶上的,腰帶還在腰上,怎麼會沒把它帶出來?去找你們前我還摸過它……」言豫津說著說著,臉色已有些發白。

    梅長蘇雖不知他們說的是何寶物,但看眾人神情,也知非同一般,忙道:「一定是脫落了。我們趕緊沿著你今天出來走過的地方找一遍,只怕還能找著。」

    「對對,」蕭景睿附和著,撫拍好友背心勸撫,「今天找不著也不打緊,重賞懸尋,一定找得回來。」

    言豫津心中憂急,不願多說,回身跨過那架被扯倒在地的後門,重新進入到荒園之中,沿路撥草翻石,仔細尋找。

    梅長蘇小聲向蕭景睿詢問了翠月玨的大致樣子後,三個人也挽袖躬身,幫著一起查尋起來。飛流掛在一處高高的樹技上晃來晃去,好奇地看著底下這一幕他不能理解的畫面。

    這一趟荒園返程要比來時多花了近一個時辰的時間,凡是印象中踏足過的地方統統被翻了個底兒朝天,垃圾翻出了一堆,卻沒有半點翠玉的影子。

    最後,大家直起已有些酸痛的腰,目光同時投向了一個地方。

    那口荒草間坍塌的枯井。

    「不會這麼巧吧?」謝弼有些惴惴不安地道,「要掉進這井裡面可不太好找,就算已經沒水,只怕也有很厚一層淤泥……」

    蕭景睿皺了皺眉,用手肘頂了二弟一下,轉身笑著拍拍言豫津的肩膀,用輕鬆的口氣道:「一口枯井而已,有什麼打緊的,我這就下去,一定給你找出來!」

    「我自己下去吧,」言豫津明白他的好意,回了一個微笑,「反正我的衣服已經弄髒了,何必再把你拖下水……」

    「去,」蕭景睿半真半假地給了他一拳,「衣服算什麼?下面黑,我晚上的視力比你好,再說你大少爺不是最怕蛇嗎?這草深濕泥之地,最多的就是蛇了……」

    話音剛落,他就接收到來自弟弟和好友的四道鄙視目光,正有些摸不著頭腦,梅長蘇在旁輕聲道:「景睿,現在是冬天,蛇是要冬眠的……」

    「…………」

    「別理他了,」謝弼白了哥哥一眼,「我去找根繩子來,不管誰下去,都要捆牢了才行。」說著轉身要走,卻被梅長蘇攔了下來。

    「飛流已經去找了,他動作比較快……」剛解釋了一句,少年的身影就已快速掠了過來,手上果然拿著一卷粗實的麻繩。

    蕭景睿搶先伸手抓了過來,將其中的一頭拴在自己腰上,言豫津知道自己一到了暗處就跟個瞎子一樣看不見,也沒有客氣,只是伸手幫他檢查繩結是否打得牢靠,口中輕聲說了一句:「要小心。」

    景睿口中答應著,回頭看見梅長蘇蹲在地上拔枯草,不由奇怪地問道:「蘇兄,你在幹什麼?」

    「拿乾草和木棍做個小火把,你一起帶下去。」

    「不用了,我晚上看東西也清清楚楚的,他們都說我像個貓頭鷹呢。」

    梅長蘇撲哧一笑,搖頭道:「不是給你照明用的,這井看起來不淺,而且井口被野草遮蓋,氣流一定不暢,下面必是污氣渾濁,如果你下去後火把不能繼續燃燒,人就不可以久呆,否則很容易窒息的。」

    言謝二人嚇了一跳,忙一起蹲下來幫著拔草,很快簡易火把就已紮好,梅長蘇從飛流的身上摸出一副小巧的火石,點燃了火把,蕭景睿擎在手中,慢慢從井口吊了下去。謝弼和言豫津緊緊地拉住繩子,一點點地向下放,梅長蘇則俯身在井口,隨時注意火焰的明亮度。

    翠月玨既然是能鑲在腰帶上之物,體積就不會大到哪裡去,故而蕭景睿下去了很久,只聽見他不停地叫著向下放向下放,似乎還一無所獲的樣子。

    「停,已經到底了,淤泥果然很厚,」半晌後,井下又傳來蕭景睿的聲音,被長滿青苔的井壁一回音,聽起來都有些變形,「不太好找,我要翻一會兒才行,火把上的草快燃完了,要是你們看見火熄了別著急啊……」

    「可是……」言豫津咬了咬下唇,心中甚是過意不去,正想再說,感覺到肩上一重,有隻手壓了上來,回頭一看,撞上梅長蘇微含笑意的眼睛。

    「別擔心,火焰一直燃得很穩,應該沒事的。」

    看著他了然一切的目光,言豫津不由垂下了視線,低聲道:「景睿……本是最愛乾淨的人……」

    「不過是井中的淤泥而已,又不是洗不掉,」梅長蘇笑道,「他都不介意,你介意什麼?那個翠月玨對你來說,很重要吧?」

    「嗯,」言豫津點點頭,「那是家族的傳代之物,祖父臨終前給我的……」

    「所以啦,」梅長蘇笑意微微,「幫好朋友找到他最重要的東西,對景睿來說也很重要啊。」

    言豫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展顏一笑,趴在井口大聲朝下喊道:「景睿——難得有向我獻慇勤的機會,你再加把勁兒啊——」

    「去死!」底下傳來笑罵聲,「等我出來再抹你一身泥!」

    梅長蘇被兩人逗得有些忍俊不禁,謝弼也邊笑邊搖頭,氣氛一時輕鬆了好些。過了大約半盅茶的時間,下面一直悉悉嗦嗦的,好像沒什麼發現的樣子。

    「景睿,找不著就上來吧,也不一定是掉在這裡面的……」言豫津喊道。

    「再一會兒……」蕭景睿的聲音甕甕地傳來,可是餘音未落,繩子突然一陣搖晃,同時便聽到他在下面「啊」地一聲驚呼。

    「怎麼了?」言豫津大驚,將半個身子都探了下去,大聲喊著:「景睿!景睿!」

    井下停頓了一下方有回應:「沒什麼……」

    「沒什麼你鬼叫嚇人啊?」言豫津忍不住罵了一句,轉頭對謝弼道,「咱們拉他上來!」

    「先不慌,」蕭景睿急忙出言阻止,「還有地方沒有翻過,馬上就好……」

    梅長蘇輕聲勸道:「別著急,有事景睿會說的。既然下去了,至少要找個清楚。」

    言豫津擰著眉頭重新在井口坐下,按捺著性子又等了一會兒,方才聽到下面再次出聲:「拉我上來吧!」

    上來自然比下去容易許多,眨眼功夫蕭景睿的頭就冒了出來,不出大家所料的一身污泥,兩隻手也是黑黑的。

    言豫津悶不作聲地抓過他一隻手,用自己衣襟的內側粗魯地擦拭著,反而是謝弼問了一句:「找著沒有?」

    蕭景睿將另一隻黑黑的手舉起來,十指蜷著,握成一個拳頭,再慢慢攤開,掌心上躺著一小塊裹滿黑泥的月牙形硬物。

    「耶,居然真的掉在這裡了,」謝弼從袖中摸出手帕,將翠月玨擦拭乾淨,遞給言豫津,後者默默地看了一眼,伸手接了回去,放進懷裡。

    「找到就好了,兩隻臭鬼,快回去洗個澡吧!」謝弼鬆了口氣,一人背後拍了一掌。

    「二弟,」蕭景睿轉過頭,神色有些凝重地道,「我們回去洗澡,但要麻煩你去京兆尹衙門跑一趟了。」

    「京兆衙門?做什麼?」謝弼沒有聽懂。

    「報案。我看到那井下泥中……有人的骸骨……」

    「啊?」大家都吃了一驚,言豫津失聲道:「你剛才叫那一聲,就是因為發現了屍骨?」

    「嗯。」

    「那你還不趕緊上來?!」

    「我當時看見另一邊枯葉上,好像有一點綠光。翠月玨這麼小,要是我先出來讓人起屍,它一定不知會被翻到什麼地方去,所以想再找找,幸好真的是它。」

    「笨蛋!」言豫津咬牙罵了一句,「臭死了,洗澡去。」

    「枯井藏屍……」謝弼的臉色微微發白,「聽著都怪磣人的,你膽子真大,還能在下面多呆那麼久……換我早就爬出來了……」

    「你能跟景睿比嗎?他好歹也是半個江湖人!」言豫津立即又轉移了攻擊目標。

    「是,我是最沒用的官場中人!」謝弼自嘲了回了一句,聳聳肩,「走吧蘇兄。」

    蕭景睿奇怪地瞪他一眼,「你叫蘇兄去哪裡?」

    「去京兆衙門報案啊!」

    「你去不就行了嗎?」

    謝弼挑了挑眉,「大哥,這園子現在可是被蘇兄買下了,出面報案當然他才是最合適的吧?」

    「謝弼說的對,」梅長蘇的眼尾淡淡地掃過荒草中的井口,「我的確該走一趟。」

    蕭景睿想想也有道理,再加上全身又臭又粘的十分不舒服,便不再多說。一行五人分成兩拔,出園後就各走各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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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05:1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七章
    也許是因為發現者的身份都不簡單的緣故吧,這樁被幾個貴公子無意中翻出的「枯井藏屍」案,立即在京城內外引起了比普通刑事案更大的震動。再加上接報趕到現場查勘的京兆衙門,竟然在井下共挖出了近十具屍骨,俱已完全腐爛,經仵作初驗都是女性。這駭人的案情傳開,一時滿城嘩然。京兆尹高昇被上司嚴令限期破案,查得頭昏腦漲。

    作為荒園的現主人,梅長蘇被請去盤問了好幾次,但他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再問也沒什麼線索可挖,加上此人現在當紅的身份,高昇不敢難為他,威風全使在那個做中介的商行老闆身上,同時派部下四處查訪,要弄清楚這園子荒廢前到底是什麼所在。

    大約七八天後,查訪的結果出來,這園子今年內就轉了兩手,原本是一個叫張藎的人所有,此人不知是何身份背景,曾在京城擁有多處風月場所,為人低調,但財力和人脈都極深厚。四年前因病去世,子侄不肖,產業漸漸調零,這處園子也因此被拿出來售賣。

    高昇根據這個線索,立即派人去張家,將管點事兒的成年男子盡皆拿捕,逐一拷問。這時,又有一個自稱是張藎生前心腹的史都管,前來京兆衙門投案,口口聲聲說是有人想要暗殺他滅口,請求官府的庇護。高昇聞訊大喜,連夜審問,可還沒問上幾句呢,門外突然有下人回報,說太子殿下有口諭下達。

    高昇疑慮不定地更衣來到正廳,一個青衣小太監站在那裡,等他行禮已畢,便口齒清晰地道:「傳太子口諭,聞得王城內發生枯井藏屍案,物議沸然,身為掌政太子,不可不問,故著京兆尹高昇明日入東宮,面稟案情。領諭。」

    「臣高昇遵太子諭旨。」高昇忙叩下頭去。

    傳諭太監走後,高昇左思右想心神不定。能在這王公貴族滿街跑的金陵城裡當父母官,高昇自有一套圓滑的手腕和一份玲瓏的心思,太子突然插手此案,怎麼看也不像是只為了掌政太子的職責,其中必有未知的隱情。故而思前想後,高昇命人從審訊室中提來了史都管,帶進了自己後院的密室,在問話時,也有意摒退了左右所有的人。

    就在高昇連夜密訊史都管時,譽王府書房的燈火也是直到深夜,依然通明。

    「那個史都管手裡,真的有一份名冊?」譽王蕭景桓在屋子裡走來走去,「這消息可確實麼?」

    「屬下可以保證。」一個中年灰衣人立在他面前,侃侃道,「那園子叫蘭園,名為張藎的私宅,實際卻是他經營的暗場子。有些朝臣礙於國法,不敢明著出入風月場所,全由張藎私下安排。無論來客提出什麼要求,他都能予以滿足。時間一久,有些喜歡淫虐助興把戲的人,難免偶爾會下手失了輕重,弄死用來取樂的女孩子,那些屍首就是其中的一部分。五年前張藎死了,這些交易也就被迫中止,只是沒人想到他處理屍體竟如此草率,更沒人想到他居然還將所有的事情都記在了一本名冊上。」

    譽王的眸中閃動著幽幽的光:「這麼說那名冊上……」

    「全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甚至還有朝中要員……」

    「我們這邊的呢?」

    「我想兩邊的人都有,不過……」灰衣人陰陰地一笑,「太子殿下那邊更著急一些……」

    「為什麼?」

    「屬下找到史都管時,他雖然不肯交出名冊,但為了取信我,他還是說了幾個當年掛了人命的客人名字,其中一個就是樓之敬。」

    譽王眼睛一亮,不由大笑了三聲:「真的有樓之敬?哈哈,太子一定會急得跳腳。」

    「樓之敬自己心裡有鬼自己必然清楚,屬下以為,他一定會主動向太子坦白求助,殿下為何不讓那史都管進府,反而讓他去京兆衙門?萬一太子……」

    「放心,」譽王冷冷道,「在這京城,太子還做不到一手遮天。高昇看起來平庸,其實不然,無論太子怎麼樣威逼,他至少兩三天總撐得下來的。」

    「殿下的意思是……」

    「我們插手的痕跡,不能太明顯,免得父皇疑心。」譽王凝視著窗前的燈花,唇角向上一挑,示意灰衣人靠近自己,在他耳邊說了幾個名字,然後道:「你今夜辛苦些,代本宮去一個個暗中問話,讓他們坦白交待是否當年曾與張藎交易過,是否手上沾過人命,說實話的,本宮自會想辦法保全,不說實話的,查出來活該。」

    「是。」

    「只要這幾個人不在那名冊上,其他的被查出來也就罷了,不賠上幾個自己人,又怎麼逮得住大狼。」

    灰衣人是見慣了為上位者隨意棄卒的,並不在意,又答了個「是」字,便退了出去。

    譽王又在室內繼續踱了幾個來回,擰眉深思,心神似乎並不安寧。過了好半晌,才聽他對著桌上銀燈道:「梅長蘇買下蘭園,翻出這件案子,只怕不是巧合吧?他這樣做,到底是不是表明他已經倒向我了?」

    此時室內已是空無一人,他這話彷彿是在自言自語,可是話音剛落沒多久,房間東面整幅的厚絨幃帳便輕輕抖動了一下,有個清婉柔媚的女聲輕輕道:「那也未必。他也許只是在了結個人恩怨,與殿下無關。」

    隨著這美妙至極的聲音出現的,是一條曼妙婀娜的身影。單看容貌,她也許算不上傾國傾城,但搭配著那週身的嬌美氣質,卻是格外地攝人心魄。

    譽王轉身面向她,雖然眸中也有些神搖意動,但還是很快就恢復了自製:「般若,你是不是查到了什麼?」

    秦般若輕抿朱唇,停頓了片刻,方道:「殿下可知樓之敬做過翼州刺史?」

    「這個我知道,」譽王的腦筋轉得很快,「翼州是江左範圍,他們以前有過節麼?」

    「樓之敬是難得的人才,所以才會被太子視為心腹,但他好色的毛病實在是秉性難移。我已查出,在翼州時他搶奪過一對雙胞姐妹入府,這姐妹二人的表兄是江左盟中的一個普通幫眾,他求自己的堂主出面懇請樓之敬歸還兩個妹妹,樓之敬口頭答應,回府就先將兩姐妹強暴蹂躪了,然後再放出府門。兩個姑娘隨即羞憤自盡,樓之敬又矢口否認自己的罪行,江左盟沒有找到證據,只能看他逍遙法外,就這樣結下了樑子。不過這件事情從沒有公開過,知道的人很少……」

    譽王等了片刻,發現女子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不由吃驚地問道:「就只是這點仇?」

    「殿下覺得不夠麼?」

    「當然不夠,」譽王覺得十分地不可思議,「樓之敬是戶部尚書,太子的心腹,梅長蘇會因為自己一個小小幫眾的表妹,就與他為敵?」

    秦般若默然少時,道:「殿下可是真心想延攬梅長蘇?」

    「這還用說,當然是了。」

    「那殿下就應該多瞭解一下梅長蘇的行事風格。」

    「你的意思是……」

    「對殿下來說,那兩姐妹之事不算什麼,但對梅長蘇來說,卻是難以忍受的侮辱和冒犯。江左盟能快速崛起為天下第一大幫,靠得的不僅是江湖拚殺,也不僅是仁義道德、收攬民心,更重要的是,它多年來幾乎有些偏執地在維護它的權威。如果事前江左盟沒有出面求情,就算樓之敬的行為再惡毒,它也未必會那麼在意。可偏偏樓之敬小看了這個江湖幫派,來了這樣一手陽奉陰違的把戲,恰恰犯了江左盟的大忌諱,自然就會被視為是一種挑釁。」

    譽王聽得微微有些怔住:「這麼說,梅長蘇只是在報私仇,並沒有半點向我示好的意思?「

    「這個我不敢斷言。此人近段時間的所作所為,就像一團謎一樣,我一時還整理不清。」秦般若輕歎一聲,「殿下首次向他發出延攬的消息,應是七月吧?」

    「是。」

    「太子的邀約不會比殿下早多少的。從我調查到的資料來看,在接到來自京都的邀約之前,梅長蘇就是一個純粹的江湖人,我查不到他與朝中任何人有來往和關係。可在那之後,梅長蘇一面拒絕了太子與王爺,一面卻立即離開了江左盟的核心,最後輾轉到了京城,他到底想做什麼?」

    「他大概知道,被太子和本王看中的人才,只有兩條路可走。身為琅琊榜首的江左梅郎,日子過得那般愜意,怎麼會走死路?」

    「可是殿下看他現在走的,可是一般意義上的活路?」

    譽王被問得一怔,囁嚅難言。

    「殿下現在心裡壓著最沉的那塊石頭,是不是慶國公?」

    蕭景桓眉頭一皺:「般若,你明知故問。」

    「軍方中立者太多,唯一死忠殿下的幾員武臣,都是慶國公一系。他若倒了,您手中就只有筆,沒有劍了……」

    「這個本王知道,」譽王有些氣悶地道,「你不用再說了。」

    「從梅長蘇現在的表現來看,他是很瞭解朝中局勢的,不可能不知道慶國公對於殿下你的重要性。就算他們真如謝弼所說,只是在途中偶遇原告,但只要梅長蘇心中有半分偏向殿下之心,他也不該推波助瀾,讓那兩人得以進京。」

    隨著她不緊不慢的話語,一抹陰雲湧上譽王的額頭,但他也只是暗暗握了握拳,並沒有說話。

    秦般若抬手輕掠鬢邊雲環,櫻唇間再次溢出一次慨歎:「在二選一的情況下,得罪殿下,就意味著討好太子。所以當時我很自信地告訴殿下,梅長蘇入京,是極有可能選擇太子的……」

    「可是……」譽王吐出這兩個字後,又咬住不再說下去。

    「可是他如今的行為,實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般若低頭理了理袖上折痕,皓腕間一隻白玉釧微微晃動了一下,雪膩光澤如同她的肌膚一般迷人,但如此美人口中侃侃而談的,卻儘是冰冷的人心權謀,「若說慶國公之事他只算是小小得罪了殿下的話,那郡主這樁公案,他就是大大得罪了太子……」

    譽王眸中突閃寒光:「怎麼,般若覺得郡主這樁事,是梅長蘇的手筆?」

    「難道殿下覺得當日在街上遇到他獨自一人慢慢行走,真的是偶遇?」

    譽王后退一步,坐在了紫檀圈椅上,將拳頭用力在腿上碾了兩下,臉上閃著陰晴不定的神色:「你也只是推測而已。郡主這件事中牽扯了太多的人,靖王、景寧、太皇太后、皇后、蒙摯,還有我……哪一個是能任由梅長蘇調動的?」

    「那殿下的判斷是……」

    「也許有些事是巧合,」譽王眸色森森,慢慢道,「也許他沒有安排什麼,只是恰好得到了消息,也許他並不是針對太子,而只是想救霓凰……」

    不可否認的是,雖然譽王對梅長蘇的某些控制力偏於低估,但對於事件過程的猜測卻與事實相差不遠。

    秦般若想了想,大概也認同由梅長蘇一手操控郡主事件的全過程不太可能,便點了點頭。

    「不過說到這裡,我才突然發現自己疏漏了,」譽王面上浮起一抹冷笑,「你明天聯絡緞錦,有些消息要傳給太子,讓她盡量做的自然一些。」

    般若只略略一怔,心中也立時透亮。譽王這方知道梅長蘇與郡主事件有關,不過是因為皇后騙哄景寧,從她口中得知是梅長蘇命她去搬請太皇太后的。而其他相關人等卻是半個字也沒有提到這位蘇先生。恐怕太子和越妃現在恨譽王,恨皇后,恨靖王,甚至恨郡主,卻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要恨梅長蘇,因為他們根本還不知道梅長蘇與此事的敗露有關。所以想些辦法讓他們知道梅長蘇的所為,當然是大有好處的。

    譽王一看秦般若的神情,就知她已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不由笑道:「人都說比干有七竅玲瓏心,我看般若你不止有七竅呢。」

    秦般若嫣然一笑,既沒有謙辭,也沒有得意,燈影下美人如玉,看得譽王心頭一蕩,不由就握住了她的手,卻又被輕輕掙開。

    「你還是不願意麼?」蕭景桓微微皺眉道。

    秦般若淡淡道:「般若雖遊歷風塵,但也曾對師父立誓,此生絕不為妾,請殿下見諒。」

    譽王雖對她早有覬覦之心,但一來還算有些格調,不願對女子動強,二來深喜秦般若的智珠剔透,能為他收集情報加以分析,故而也只能按捺了一下情動,深吸一口氣。

    譽王妃出身名門,父兄都是朝中大臣,早已育子,她本人又深得皇后的喜愛,所以就算自己再迷戀秦般若的美貌,也斷無為她廢妻的打算,再說來日方長,倒也不急在這一時,當下端起紫砂壺,為佳人斟了一杯香茶,笑道:「本王唐突了。」

    秦般若卻也深知適可而止的道理,一笑置之,仍接續著之前的話題道:「般若之所以覺得看不懂梅長蘇,就是因為他行事毫無章法。慶國公的事他選擇得罪殿下,郡主案中他又選擇得罪太子,如今他出面買下蘭園,翻出個藏屍案來,牽扯的人更是兩邊都有。殿下不也是因為不放心那名冊中會不會有自己的要緊人,所以才讓灰鷂連夜去查的嗎?」

    譽王擰眉出了半日神,不知不覺將他斟給般若的那杯茶端起來喝了,呆呆地道:「難道……他竟然是在……」

    「什麼?」秦般若柳眉一挑。

    「他是在測試我與太子的器量麼?」

    秦般若心頭一震,不由也沉思起來。

    「只怕還有要顯示他能力的意思……」譽王越想越覺得可能,不由一拍書桌,「舉凡大才,心思行事都有些古怪,最忌遇上小肚雞腸的主君。他會想要試一下也不奇怪。若太子在明知是梅長蘇一手破壞了有關郡主的計劃後,仍然不改他對梅長蘇禮賢下士的姿態,更有甚者,他再拿樓之敬為禮,來表示自己決無偏私,到時恐怕梅長蘇心志再堅,也會被他所感動了……而一旦梅長蘇為太子所用,他必然會先立下幾件功勞,以補往日對太子的虧欠,同時搏得最終的信任,到時我們自然首當其衝。」

    說著說著,譽王心中更覺不妙,竟煩躁地站起身來,「此人心計無雙,我決不可讓太子搶得先機。」

    秦般若卻慢慢地坐了下來,若有所思地道:「那若是殿下搶在太子前面,得到了梅長蘇為下屬,可願毫無猜忌地全心信任他?」

    譽王這一段時間只想著如何將這位江左梅郎收至麾下,倒還真的沒想過收來了之後怎麼用的問題,一時竟答不上話。

    「再好的人才,若搶了來不敢用,又有什麼益處?」秦般若極是聰明,話到此處,點到即止,反而不再深入,轉身望月,由著譽王自己去想。

    良久,書桌上的銀紗燈內爆出了辟叭之聲,淡淡的燭油味道飄出。秦般若起身挪開燈罩,執銀剪剪去燭花,眼尾順勢掃了譽王一眼。

    「若連一個梅長蘇都降不住……還談什麼雄圖霸業?」譽王彷彿沒有看到她的眼神,但聲音卻在此時響起,「般若,你替我留心太子的動向,本王……一定要得到梅長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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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05:3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章
    夜的羽翼覆蓋之處,一般都會帶來兩個詞,「黑暗」與「安靜」,然而在世上某些地方,情況卻是恰恰相反的。

    金陵城西,一條名為「螺市」的長長花街,兩旁高軒華院,亭閣樓台,白日裡清靜安寧,一入夜就是燈紅酒綠,笙歌艷舞。穿城而過的浣紗溪蜿蜒側繞,令這人間溫柔仙境更添韻致,倍加令人留連忘返。

    座落在螺市街上的歡笑場,每家都有自己獨特的風格和吸引人的地方,比如妙音坊的曲子總是比別家的流行,楊柳心的舞蹈最有創新,紅袖招的美人最多最好,蘭芷院則時常推出讓人有驚喜的清倌……大家各擅勝場,雖有競爭,但畢竟都已站穩了腳跟,有了不成文的行規,所以雖比鄰則居,卻能相安無事,時不時還會有相互救場的情況發生。

    就比如此時……

    「朱媽媽,不是我掃你的面子不肯幫忙,」妙音坊的當家莘三姨一臉為難之色,「你我相識多年,楊柳心和妙音坊素來就跟一家人一樣。別的姑娘你儘管叫,我決無二話,可是宮羽姑娘今天不見客……」

    「我的莘妹妹啊,別的姑娘我那裡還有,就是靠宮羽姑娘救命的啊!」朱媽媽白著臉,眼淚都快下來了,如果沒有被人攙著,多半早就跪在當場。

    「怎麼了?什麼難纏的客人,連朱媽媽都擺不平麼?」

    朱媽媽正要說話,一個小廝連滾帶爬進來,還沒站穩就苦著臉喊道:「媽媽,不好了,何大少爺開始砸場子了!」

    莘三姨一皺眉,伸手扶了扶全身發軟的朱媽媽,問道:「是吏部何大人家那個何大少爺麼?」

    「就是這個小祖宗!」朱媽媽頓足道,「今晚吃得醉醺醺上門,非要見心柳,可是心柳正在陪文遠伯家的邱公子,派別的姑娘去,他必定不依,就這樣鬧了起來。」

    莘三姨面色一沉,道:「他也不是第一天出來玩的,怎麼不知道先來後到的規矩?」

    「還不是因為仗勢?文遠伯雖有爵銜,朝中無職,何尚書手握吏部大權,那可是實職,這大少爺一向被人奉承慣了的,在包間裡等了一個時辰,就急了。」

    莘三姨歎了一口氣,道:「世事人情,卻也如此。你為何不勸勸邱公子退讓一步呢?」

    朱媽媽「唉」了一聲,「邱公子愛慕心柳已久,怎麼肯這個時候服軟?他先來,堅持不走的話,我也不能壞了規矩硬趕,再說心柳丫頭,也有些不耐煩那個何大少……」

    「那心楊呢?」

    「病了,連床也起不得……」

    莘三姨抿起嘴角,沉思了起來。

    「莘妹妹,求你了。只要宮羽姑娘肯露個面,那何大少一定樂上了天,保著我的場子,日後妹妹有些什麼吩咐的地方,我是赴湯蹈火……」

    「好了好了,場面話就不說了,」莘三姨拉住作勢要跪的朱媽媽,「不是我拿喬,紅牌姑娘誰沒有個傲性?我不敢應你,要問過羽兒才行。」

    「妹妹帶我去,我親自求求宮羽姑娘。」

    「這……好吧……你跟我來。」莘三姨帶著朱媽媽剛一轉身,兩人就愣住了。

    一個身著鵝黃衫裙,外罩淺綠皮褂的女子盈盈立於欄前,淡淡一笑道:「我都聽見了。本來正想去探探心楊妹子的病,既然現在姨娘有為難的地方,順便勸幾句也是使得的。」

    莘三姨湊過去低聲道:「你可有把握?」

    宮羽冷笑一聲:「不就是何文新麼?我自有辦法。」

    她是妙音坊裡的頭牌姑娘,媽媽一向不拘管她的行動,現在見她這樣說了,莘三姨也不多勸,只命龜公小心安排了暖轎,親自送出門,看著婢女們伺候著一起去了。

    等到了「楊柳心」,這裡早就鬧成了一團。幸而貴賓包間都在後面,隔成一個一個的小院,除了左鄰右居被打擾到以外,楊柳心的人已盡量將事態控制到了最低。

    處於騷亂中心的華服青年,便是京城中惡名不小的何文新。雖然他樣貌生得不難看,但那種囂張的氣焰實在讓人難以對他生出好感,宮羽只瞟了一眼,就不禁撇了撇嘴,面露厭惡之色。

    「姑娘……」朱媽媽急得上火,又不敢狠催,小心地叫了一聲。

    宮羽墨玉般瞳仁輕輕一動,到底是歡笑場上的人,唇邊很快掛起了一抹微笑,緩緩走入院中,朱媽媽立即示意攔阻何文新的眾打手退開。結果那位東砸西摔鬧上了癮的大少爺剛被鬆開,就一把扯起旁邊的一盆蘭草,恰巧朝著宮羽的方向扔了過來。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宮羽纖腰輕扭,快速向左滑了一步,堪堪躲開花盆,同時弱弱地驚呼了一聲,倒在地上。

    「宮羽姑娘!」朱媽媽嚇得魂兒都走了一半,直撲過來扶起她,連聲問道,「傷著哪裡了?」

    何文新一聽宮羽二字,眼睛頓時就亮了,定神一看,那千嬌百媚的佳人可不就是自己百般渴慕,也才見過一兩次的宮羽麼?頓時滿臉堆笑,忙不迭地也上前攙扶,口中說著:「怎麼宮羽姑娘在這裡?受驚了受驚了,都是這些死奴才們不懂事……」

    宮羽身軀微顫,卻還是推開了何文新的手,低聲道:「是我走錯了地方……」

    「沒錯沒錯,」何文新先沒口子地應著,然後又問,「姑娘要去哪裡?」

    「哦,今夜無事,我想去找心柳姐姐聊一聊……」

    朱媽媽忙道:「心柳丫頭正接客呢,姑娘先坐一會兒吧?」

    「既然如此,那我還是先回妙音坊,改日再來。」

    「哎呀,」何文新一看天上雖沒掉餡餅,卻掉了個大美人下來,早就連骨髓都酥了,慇勤地道,「姑娘今夜無事,本公子與你解悶,回去也不過是長夜寂寞……來,快進來……」正拚命邀請著呢,突然想起這間院子裡的包間早被自己打成了一堆蛋黃醬似的,哪裡能讓美人進去,忙瞪了朱媽媽一眼,「快收拾一間最好的包院出來,本公子要陪宮羽姑娘飲酒賞月。」

    朱媽媽抬頭一看,滿天烏雲,賞什麼月啊。不過這話當然不能說,瘟神既然被安撫住了,當然是趕緊準備地方要緊,當下陪笑著道:「春嬌閣還空著,那裡極是舒服華貴,公子和姑娘不妨去坐坐?」

    「快,快帶路。」何文新急不可耐地催著,一面已攙住了宮羽的玉臂,「宮羽姑娘,我們走吧?」

    宮羽垂下頭,再次閃開了何文新的手,示意自己的婢女過來,無語地邁步前行。何大少爺雖然不快,但也知這位妙音坊的頭牌姑娘一向如此,按捺了一下色心,陪著一起走出了小院。

    春嬌閣是在楊柳心偏東一點的位置,需繞過湖心,再穿過一片桃林。有佳人相伴,何文新渾然不覺路長,一直不停地調笑著。剛過了湖心,走上青石主路,宮羽突然停下腳步,低聲道:「請公子先行,宮羽隨後就到。」

    何文新愣了一下,立即問道:「你要做什麼?」

    「剛才跌倒,衣裙沾了青泥,我想先去更衣。」

    「不要緊,」何文新色迷迷地道,「本公子看美人,從來不看她穿什麼衣服,不用換來換去這麼麻煩。」

    宮羽眼波輕轉,柔聲道:「既然要陪公子飲酒,宮羽不願有一絲妝容不整。請公子見諒。」

    被美人如此嬌聲一哄,何文新哪裡還能說出半個不字,笑著道:「好好好,不過本公子不願先走,就在這兒等著,你換好了衣服,咱們再一起走。」

    宮羽飄過來一個柔媚的眼神,微笑不語,裙袂輕漾間已盈盈轉身,消失在近旁一所小樓的轉角處。何文新被這般美態所引,不由自主地踏前了幾步,想要再多看兩眼,突覺腳底一硌,眼角同時掃到一點反光,低頭定晴一瞧,竟是一支精巧的珠釵,不知何時從美人頭上滑落的。

    俯身拾起珠釵,何文新腦中浮現出美人更衣的綺妙場景,心頭一動,立即將珠釵裝於袖中,隨著宮羽剛才離去的方向追了過去,想著以還釵為借口飽一飽眼福。前面引路的朱媽媽一看就知道不妥,剛想開口阻攔,就被何家隨從的惡奴給推到了一邊。

    轉過小樓底層的折廊,前面果然有間屋子亮著黃潤的燈光,何文新賊笑著湊到窗前,正想探頭推開,裡面突然傳來了說話聲。

    「姑娘,心柳姑娘就在這樓上的包房裡招待邱公子嗎?」

    「是啊……邱公子英俊瀟灑,與心柳姐姐很是相配,我真替他們高興……」

    「姑娘還高興呢,他們郎才女貌在樓上纏綿恩愛,憑什麼要姑娘委屈自己去陪那個姓何的小人?」

    宮羽幽幽歎息了一聲,「姐妹之間,當然要相互幫襯了……只是那個姓何的實在太過猥瑣,他若有邱公子十分之一的丰采,我也不至於如此難過……」

    聽到這種話,是個人都不能忍受,何況何文新根本就不是個人,當時就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又聽得那個什麼什麼邱公子就在這樓上,立即就向樓梯口衝去,奔至二樓,挨個兒房間踹門,嘴裡叫罵著:「姓邱的,給本少爺他媽的滾出來!」

    這一鬧陣仗大了,連主道上的人全都聽見,朱媽媽帶著人慌慌張張趕過來不說,何家的家奴也擁了上樓。

    二樓上除了心柳與邱公子以外,還有另外兩個客人,而且何文新先踹出來的就是這兩位比較倒霉的,不過一看他們四十歲以上的模樣,何文新就算智力再低也知道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正想再踹第三個門,門扇反而先打開了,一個二十多歲容貌端正的年輕人跳了出來,也是大聲吼道:「什麼人在吵鬧?」

    何文新的眼睛頓時就紅了,衝過去就是一拳,那邱公子也是貴族公子出身,吃喝玩樂的習慣有,被人欺負的習慣沒有,再加上喝了點酒,心愛的美人又在身後看著,哪有乾站著挨打的道理,一閃身,就回了一拳過去。

    這兩人都沒怎麼修習武功,平常就算跟人有衝突也很少親自動手,此時撕扯在一起,根本沒招沒式,如同街市混混一般,委實難看。趕過來的朱媽媽急得快要哭出來,正要喝令手下去拉開,何家的家奴們已衝了過去,幫著主人將對方按住。邱公子雖然也有隨從,但都被招待到其他地方去喝茶吃酒,根本沒有得到消息,朱媽媽見勢不好,忙命楊柳心的護院們前去維護。何氏家奴們作威作福慣了,當下一通亂打,何文新更是行為狂暴,隨手從旁邊掄起一隻大大的瓷花瓶,向著邱公子當頭砸了下去。

    「公子快閃開!」房內傳出一聲驚呼,邱公子急忙向左閃身,不料右腿此時突然一麻,身子失去平衡,一晃之下,眼前黑影壓頂而來,只覺得額頭一陣巨痛,立時癱倒在地。

    半人高的白窯瓷瓶,在人頭上生生砸碎,那聲巨響震住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大家都像是在看慢動作般睜大了眼睛,看著邱公子頭頂冒出一股鮮血,整個身體晃了幾下,頹然倒在了滿地碎瓷之上,頭部四周不多時便已積成一片血泊,一時間連行兇者自己都嚇呆了。

    片刻的反應期過去後,房間內發出一聲尖銳的驚叫,大家這才激靈一下,意識到出了大事,盡皆面如土色,朱媽媽衝到邱公子身邊,抓住他的手腕一探,全身立即一軟,幾乎要昏了過去。

    「他……他自己沒躲的……他沒躲……」何文新語無倫次地說著,一連後退了幾步,靠在欄杆上。一個較大膽些的客人走上前去探查了一遍,抬起頭顫聲道:「死……死了……」

    朱媽媽這時稍稍清醒了一些,披頭散髮地站起來,高聲叫著:「來人,來人啊,報官,快去報官……」

    何文新雖然因為親手殺人嚇呆住,他帶來的人中竟然還有一個稍微能主事一點的護衛,忙壓著場面道:「先別……別報官,商量,咱們再商量一下……」

    聽到這句話,何文新的頭腦似乎也清醒了一點,上前幾步抓住朱媽媽叫道:「不許報官,我給錢,給錢!」

    「給錢頂什麼用?」朱媽媽大哭道,「邱公子也是官宦之家出身,文遠伯爵爺怎肯善罷甘休?我的楊柳心算是完了……完了……」

    「少爺,別愣著了,快走吧,趕緊回家求老爺想辦法,快走啊!」那個主事的護衛急忙喊著,拉住何文新就朝外跑,楊柳心的人不願擔干係,自然想要攔,場面頓時又是一陣混亂。

    與這片嘈亂與喧鬧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不知何時已出現在二樓樓道裡的宮羽,她已換了一身淺藍裌衣,緩步邁過一地狼籍,在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況下走進了那個引發衝突的房間。

    在房門裡的地上,癱坐著一個嬌柔艷美的姑娘,滿面驚慌,一雙翦水明眸中盛滿了恐懼,渾身抖得連咬緊了牙關也止不住那「咯咯」的打戰聲,顯然已被這血腥意外的一幕驚呆了。

    宮羽走到她身邊蹲了下來,輕輕拍撫著她的背心,柔聲道:「心柳姐姐,別怕,沒事的……你什麼事都不會有的……」

    她的聲音清雅甜美,彷彿帶著一種可以使人安穩的魔力一般。心柳顫顫地抬頭看了她一眼,猛地撲進她的懷裡,放聲大哭起來。

    室外的混亂還在繼續,宮羽輕柔地撫著懷中心柳的長髮,目光掃過門口血泊中的那具屍體,唇邊快速掠過一抹冷笑,之後便是毫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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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譽王這幾天本來心情極好,在派出灰鷂連夜查明自己最緊要的幾個部屬都沒有捲入枯井藏屍案之後,他好整以暇地準備著看太子憂急的好戲。戶部尚書樓之敬年富力強,每年不知為太子神不知鬼不覺地捲來多少銀子,簡直就是太子心愛的一個聚寶盆,現在眼看著這個聚寶盆就要被人砸碎,譽王真是睡著了都會樂醒,暗中已數不清狠狠地嘲笑過太子多少次。

    他沒有想到的是,笑人者人恆笑之,同樣的麻煩很快就降臨到了自己的身上,雖然情況還沒有那麼嚴重,但也足以讓他頭大如斗,再也沒有心情笑得出來。

    「殿下!殿下!求求您了……我家三代單傳……只有這一根獨苗啊……」跪在譽王府花廳內涕淚交流的紫衣官員正是吏部尚書何敬中,他的兒子何文新打死文遠伯爵之子邱正平後雖然在家奴們的護衛下,成功逃回了家中,但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第二天京兆尹府衙就派人上門索拿。何敬中本來依仗著自己從一品貴官的職銜,堅持閉門不見,誰知京兆府那個小小的八品捕頭竟然算是個人物,一不動粗,二不動氣,手執公文站在何府門外,大聲念著:「奉命緝拿人犯何文新,該犯昨晚在楊柳心妓館殺人潛逃,請大人開門!」就這樣一遍又一遍,累了就換一個人繼續,眼看著府門前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只怕再念下去半個金陵城的人都會擁過來看熱鬧,丟醜不說,只怕要驚動御史,何敬中也只能暫時服軟,將連哭連喊的兒子交了出去,同時放了幾句狠話壓制著那些拿人的捕快不許難為,接著便急匆匆地奔赴譽王府哀求。

    事情發生在螺市街,秦般若用以探聽各方消息的大部分人手和探子都在那裡,當然很快就查清了兇案經過,悄悄回報了譽王。一聽說是在眾目睽睽下殺的人,屬於人證物證只嫌多不嫌少的現行犯,蕭景桓不禁也為了難,皺眉在室內踱了幾步,沉著臉不說話。

    「殿下,」何敬中見譽王神色不明,心中更急,又抹了一把眼淚,「卑職知道自己教子無方,小兒也確實闖下大禍……但求殿下感念卑職竭心盡力效忠多年,年過五十隻此一子,況且家母溺愛他如命,若有不測,只怕老娘親承受不住……殿下,殿下……」

    譽王冷冷瞥他一眼,心中甚感麻煩,但他一向對下屬採用的都是以結恩為主的手法,何況這個何敬中出任吏部尚書以來,確實把官員的任免獎罰之權抓得甚是靠牢,太子幾番也沒有插得進手來,如今見他哭成這樣,想來這個不成器的兒子著實是他的一個死穴,置之不理恐怕不妥,所以還是放緩了聲音,用微帶責備的語氣道:「你也太疏於管教了。京畿重地,天子腳下,行事怎可這般狂悖?若是打死個平民倒也罷了,那被殺的是伯爵之子,現在雖不在朝中出仕,祖輩的蔭封掛在那裡,文遠伯也是有上奏之權的。本王若是強行庇護,會不會有不開眼的御史參本暫且不說,文遠伯自己就不肯善罷干休,如果鬧到皇上那裡去,你和本王誰討得了好?」

    何敬中將頭在地上磕得咚咚作響,哭道:「卑職也知為難殿下,但若只是打死平民,卑職怎敢來驚動殿下?就是因為打死的是文遠伯家的人,卑職自知力量微薄,才來向殿下求救的。殿下您也知道,文遠伯一向膽小怕事,若是殿下親自出面從中說和,諒他也不敢太傷您的顏面……」

    「你說的輕鬆,這是小事麼?你的是兒子,人家的不是兒子?人在急怒之下,什麼事情不敢做?」譽王斥罵了一句,又安撫道,「你現在也不要先亂了方寸,又不是第二天就處斬,慌什麼?」

    「卑職怕京兆尹府衙定了案,就不好扳回來了……」

    「京兆尹府?」譽王冷笑一聲,「你以為京兆尹府喜歡定你這個案子?高昇現在不定怎麼頭疼呢。」

    譽王這話倒說的不錯,若是高昇現在能聽見,一定會大喊知音。先是一個枯井藏屍案令太子高度緊張,又暴出一個妓館殺人事件涉及到譽王的愛臣,若說現在整個皇城最頭疼的人,應該莫過於這位僅僅只有三品職銜的京兆府尹高昇了。

    何敬中用衣袖抹了一把臉,鎮定了一下道:「卑職實在是亂了方寸。殿下不知,金陵府派員來拿人時,可是一點情面都不講的,所以卑職擔心……」

    「這就是高昇的過人之處了。」譽王反而露出讚賞的表情,「這個案子一方是你,一方是文遠伯,顯然是個隨時都可能上達天聽的案子,何況案情一目瞭然,沒有耽擱的理由,所以拿人才一定要乾脆,如果一時動作慢了,你將兒子送走,責任就變成是他的了,文遠伯那邊怎麼交待?現在扣了人,再看著風向慢慢審,如果將來判你兒子死罪,他也不在乎在拿人的時候先得罪你一下,如果開釋無罪呢,他就是給了你大情面,你還會計較他上門拿人這點小過節嗎?你可不要以為,當金陵城的父母官,會比當你的吏部尚書容易。」

    何敬中也是個最諳權術手腕的人,只不過一時關心則亂,腦中一片紛雜,被譽王一提,立即明白,原先因為高昇毫不留情的行為而吊起來的心,這才稍稍安定了一些,躬身道:「還是殿下神目如電,卑職糊塗。」

    「算了,你也不用拍馬屁。再怎麼說你這案子都難辦,本王一時也想不出解決之道,」譽王回身看他又要哭求的樣子,忙擺了擺手,「你去見見季師爺,先商量個主意出來,本王再來看可行不可行。」

    何敬中見譽王口氣鬆軟,心頭大喜,忙叩謝了,急匆匆趕到側院去,找到了譽王所說的季師爺。蕭景桓作為一個有實力與太子爭嫡的皇子,手下自然甚多智囊幕僚,他之所指定季師爺,是因為這位老先生是刑名出身,最拿手的就處理詞訟諸事,說不定能想出什麼辦法來。

    聽了何敬中詳述案情經過,季師爺的兩道花白眉毛就擰成一個毛球狀,配著他原來就皺巴巴的臉,看起來分外滑稽,但何敬中現在的心情,實在是沒人半分餘暇去注意人家的臉,眼巴巴地抬眼望著,那團毛球擰得越緊,他的心裡就越慌。

    過了大約一盅茶的功夫,季師爺長長吐出一口氣道:「令公子闖的禍事,委實的不小啊……」

    「這個我知道,」何敬中急道,「可是就算要教訓他,也得等這件事解決了才行了啊!」

    季師爺伸手撫了撫頷下微鬚,慢慢道:「唯今之計,還要京兆尹衙門先定案……」

    「什麼?」何敬中立即跳了起來。

    「何大人稍安勿躁,」季師爺伸手虛扶了一下,「聽老朽慢慢解釋。」

    何敬中按捺了一下情緒,拱拱手道:「師爺請講。」

    「首先,京兆府雖管轄帝都治安,但畢竟只算是地方官衙,大人您和文遠伯,他哪個都得罪不起。判公子有罪,高昇固然不敢,但判他無罪,高昇又焉敢獨立承擔這個責任?如果因為他兩相為難,把這案子的時間拖延長了,受罪的是公子。所以首先要大人您讓一步,給高昇一個台階下,讓他先把案子結卷,而且不能為難他強行翻案,就讓他判公子殺人之罪。」

    「啊?!」

    「大人別慌,京兆府結案並不可怕,怕的是他結成鐵案。大人您退讓了一步,高昇自然要投桃報李,案子雖判定為殺人,但案宗裡的證據可以弄模糊一點,證詞裡再留幾個紕漏,反正文遠伯到時也只知道京兆府判定成殺人,具體案宗怎麼寫的他也查不到,這樣高昇一方面得到了您的首肯,另一方面也不會得罪文遠伯,所以必然不會拒絕。」季師爺露出一個狡詐的笑容,「大人您想,京兆府結了殺人案,接下來應該怎麼樣?」

    「刑部……」

    「不錯。他必須要上報刑部。」季師爺用手指敲著桌子,十分自得地道,「這案子在京兆府手裡,是操作不成的。一來他不敢,二來他官小也擔不起。可是刑部就不一樣了,權責大得多不說,關鍵這裡是譽王殿下的地盤,齊尚書不比高昇更盡心盡力?」

    何敬中如同茅塞頓開一般,拍著大腿讚道:「季師爺果然老成!」

    「這案子雖然牽扯的都是大人物,可畢竟只死了一個人,是普通的刑案,齊尚書就算再有心,也沒有特意指定將此案倒提上來的理由,所以只能讓京兆府自己結案上報。若他報上來的是個鐵證如山的死案,當然沒法子,但若是份證據證詞都有疏失的案卷,刑部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可以自己重審,屆時活動的餘地大些,公子被移送過來也可少吃些苦,大人覺得如何?」

    何敬中感激不盡地道:「師爺此計甚妙,下官這就去見殿下,求他在齊尚書面前發個話。不過高昇那邊……」

    「這個你放心,高大人現在為了枯井藏屍案早就像個沒頭蒼蠅似的了,一定巴不得早些將貴府這個燙手炭圓丟出去。」季師爺笑道,「他現在的師爺是老朽的舊識,少不得為何大人跑上一趟了……」

    何敬中急忙深施一禮道:「勞動師爺了。此事若成,下官必定厚禮相謝。」

    「都是為殿下效勞,客氣什麼。」季師爺謙遜了兩句,起身送客。因為何敬中是譽王的心腹愛臣,他倒也不敢怠慢,稍事整理,便命人備了青布小轎,出門向京兆府衙而去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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