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enixpyj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歷史軍事] [蔣勝男] 羋月傳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11
發表於 2015-12-30 13:01:28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332-335章 退五國

   五國使臣候於側殿之中,見秦太后先宣燕國使臣樂毅,過了片刻,又宣了楚國使臣靳尚。

    靳尚沿走廊向宣室殿走去,看見燕國使臣樂毅手持信函迎面而來,忙迎上前去拱手道:“樂毅將軍。”

    樂毅抬頭,見了靳尚,忙拱手還禮道:“靳大夫。”

    靳尚眼珠子直溜溜地盯牢樂毅手中的書信,笑問:“這是?”

    樂毅笑著拱拱手:“這是秦國太后寫與我國易後的書信。”

    靳尚拖長了聲音:“哦……那樂毅將軍,是要撤兵了嗎?”

    樂毅笑道:“樂毅奉命護送羋夫人、公子稷回秦登基,如今公子稷已經成為秦王,羋夫人成了太后,樂毅自當回朝覆命。”

    靳尚聽其意,就是燕國已經應允撤軍了,心內思忖不知秦國與燕國達成了何種交易,如今五國環伺,一國先撤,其他國家難免猶豫躊躇,這秦太后果然有些門道。

    只是,這燕易後本就是秦國公主,且主弱臣強,寡母孤兒,國家又是新歷劫難,自顧不暇,此番不過是打著“幫忙”的旗號跟在列國後撈個便宜,自是最容易打發的。楚國卻是不一樣,兵強馬壯,實力雄厚,他靳尚更不是易與之輩,想要讓他鬆口,可沒這麼容易。

    他心中輕視,面上卻不顯露出來,只嘿嘿一笑,拱手道:“不送,不送。”

    見樂毅遠去,靳尚便由內侍引道,走進宣室殿,向羋月行禮道:“外臣靳尚,參見太后。”

    卻見這秦太后穿著一身楚服,見了靳尚進來,便熱情地招呼:“靳尚大夫何須多禮,賜座。”

    靳尚見了楚服,倍覺親切,亦知太后姓羋。應是楚女,頓時也顯出親近的樣子,熱情萬分地諂笑道:“臣得知新王繼位,太后攝政。真是喜出望外啊,喜出望外!”說著竟是有些熱淚盈眶,慷慨示好道:“太后但有所命,我楚國當全力以赴,相助太后。”

    靳尚不知羋月為何人。羋月卻早知其為人——口蜜腹劍,善於奉迎,哪怕口中說得再好聽,卻是一個字也信不得的。然而此人的弱點,卻早已被張儀看得透徹。此人素來利慾薰心,只要有足夠的利益,擺佈他易如反掌。羋月當下也只假意說了些故國之情的話,拭淚道:“我雖登大位,但內憂外患,日夜不寧。如今見到了娘家人的面。得到了娘家人的承諾,這顆心終於是放下來了。”

    靳尚眼神閃爍,想說些什麼,又轉了話頭道:“但不知……嗯,太后您儘管請放心。”

    羋月敏銳地看向靳尚:“靳大夫可是想問惠後情況?”

    靳尚乾笑道:“沒有沒有,太后也一樣是我楚國公主,沒有區別……”

    羋月卻長歎一聲,道:“這原是家醜,不便與外人說。但,靳大夫本是自己人。我便與你實說了。”兩句話說出來,便將靳尚的臉色由笑容變作尷尬,又由尷尬變作歡喜,才緩緩道:“那日宮變之時。事起倉促,情勢混亂。武王蕩傷重不治,阿姊秉先惠文王遺詔,接我兒子稷回宮繼位,不想魏夫人勾結魏王后,假充有孕。發動宮變。混亂之中,阿姊受傷垂危,子壯下落不明。我無奈之下,只得代掌政務,如今唯願阿姊能夠安全無恙,子壯早日歸來……”

    此時嬴稷諡號已發,靳尚也明其意,當下目光閃爍,乾笑道:“臣倒聽說,公子華在雍城放出風聲,說與庶長壯共襄義師……”

    羋月銳利地看了靳尚一眼,斷然道:“胡扯,阿姊與魏氏之間的仇怨,旁人不知,我楚國人焉能不曉?阿姊與魏氏母子之仇,不共戴天,庶長壯如何能與子華混在一起共同行事?子壯若能夠自己做主,他母親病重,如何能不回來?那自然是謠傳。”

    靳尚才不管真假,他與鄭袖交好,鄭袖與楚威後有怨,對羋姝自然也沒有什麼好感。他到秦國,只認誰能做主,誰能夠與他做交易,誰能夠與楚國做交易。這個人是羋姝也好,是羋月也罷,是嬴壯也好,是嬴稷也罷,他是統統不管的。他說這樣的話,無非是用來敲打這位秦太后,讓自己這一方多些得利罷了,當下便順著羋月的話風賠笑道:“正是,正是,太后說假,那必然不是真的。這秦國之事,自然是太后說了算。”見羋月滿意地點頭,暗忖果然是婦人,說幾句好話便夠了,當下又道:“臣今日來此,乃奉我王之命共商國是。須知秦楚乃是至親,我們兩國的利益,原也是共同的。”

    羋月點頭:“這話說得正是。”又轉問道:“大夫自楚來,但不知母後她老人家身體可好?”

    靳尚知其意,頓時會意地奸笑兩聲道:“威後這些年身體衰弱,不太管事,宮中事務都交由鄭袖夫人執掌。再者,威後年事已高,若聽了外頭那些不實的消息,豈不有傷她老人家的健康?所以鄭袖夫人是十分小心的,連王蕩的噩耗都沒敢告訴她老人家呢,更勿論宮變之事了。”

    羋月點頭:“嗯,母后最愛阿姊,若是知道噩耗,她老人家太過傷心,豈不是讓王兄為難煩惱?靳大夫果然是最忠心不過的臣子。”

    靳尚善解人意道:“是啊,從來外嫁之女,都是報喜不報憂的。”

    羋月笑道:“說起鄭袖夫人,我們也是多年未見了。她素來是個極聰明的人,記得所生的公子蘭也跟大王格外相像……說到這裡,我倒有一個想法,不知靳大夫以為如何?”

    靳尚道:“太后有何想法,可否與微臣說說?”

    羋月笑道:“我是楚國之女,雖在秦國多年,卻一直心念故國。當年在楚宮之時,得母后、王兄諄諄教誨,念彼慈顏,至今不忘。幸蒙先王遺詔,少司命庇佑,方得使我兒登上王位。怎奈我兒年幼,我不得不為了他強撐局面。靳大夫也當知道,我一介女流之輩,不懂得國政庶務,而秦國的文武大臣,都各懷鬼胎,我是一個也不敢相信,所以我身邊無人相助。可是……我只肯相信我們楚國的自己人啊!”說著,悠悠地歎了口氣。

    靳尚聽得眼睛越睜越大,聽到最後,早已經欣喜若狂,語聲難掩激動:“太后放心,靳尚回朝,必請大王多派楚國宗族入秦,輔佐太后。”

    羋月亦欣喜道:“那太好了。”

    靳尚想了想,又問道:“不知太后心中有何人選?”

    羋月歎道:“唉,我一個後宮之女,知道什麼人選?”說著看了看靳尚,假意道:“靳大夫你如此能幹精明,我若有你輔助,那是最好不過了。不如你就留下來,做我秦國的上大夫如何?”

    靳尚嚇了一跳,這秦國如今內憂外患,一團亂麻,他在楚國內有鄭袖相助,外有昭陽支持,如魚得水,哪裡肯在這秦國蹚這渾水,忙推辭道:“這……臣能力欠佳,能力欠佳。”

    羋月故作無知道:“我不在乎能力,我要的是絕對靠得住的娘家人。這樣我才放心。”見靳尚嚇得滿頭大汗,這才作恍然狀,“哦,我想起來了,我弟弟子戎、母舅向壽,如今都還在楚國,不如讓他們過來幫我吧。”

    靳尚松了口氣,喜道:“哦,太后已經有了人選,那是再好不過了……”

    羋月拍手笑道:“靳大夫果然是能臣,這麼一會兒就幫我解決了難題。來人……”

    薜荔捧著一個木匣上來,放到靳尚面前打開。

    靳尚眼前頓時一片珠光寶氣,樂得他眉開眼笑,連連遜謝道:“這這這,外臣無功,哪裡敢受太后賞賜,十分惶恐,十分惶恐。”

    羋月卻笑道:“別客氣,我這裡還有送給王兄和鄭袖夫人的禮物,要托靳大夫轉交呢。”

    靳尚忙舉袖拭淚道:“太后如此親情深厚,下官實在太感動了,太感動了……”

    羋月見他做戲認真,也只得陪著舉袖掩了掩。

    靳尚抹了一把眼睛,又賠笑道:“見太后如此情深義重,下臣想到一個建議,不知道太后意下如何?”

    羋月此刻扮演這個“驟得高位、不知所措”的無知婦人模樣十分到位,聽了此言,忙問道:“靳大夫有何建議啊?”臉上已經是一副“你說什麼我都聽”的神情了。

    靳尚見狀,十分得意,捋了捋須,做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緩緩道:“自古兩國聯盟,最好莫過於聯姻。”

    羋月見狀點頭,問:“如何聯姻?”

    靳尚身子前傾,低聲道:“我大王有一位最年幼的公主,乃是趙美人所生,長得國色天香,正宜與秦王配為夫妻啊。”

    羋月卻顯出些猶豫的神情來,只緩緩地說道:“哦……”

    靳尚見狀有些心急,忙問:“太后有何為難?”

    羋月一臉為難的樣子:“我方才還在想,先惠文王遺下一位小公主,我欲嫁與楚國太子……”

    靳尚頓時歡喜擊掌,笑道:“如此甚好,兩件親事一起辦,這正是親上加親啊!只是……”他猶豫著看了看羋月。

    羋月瞪大了眼睛,不悅道:“怎麼,先王之女,嫁不得楚國太子嗎?”

    “非也,非也,”靳尚慌忙解釋,“太后的設想,原本極是的……”說著神秘地壓低了聲音,“臣這麼說,是為太后著想啊。太后離國日久,不知如今楚國之事。太子多年來已不得大王喜歡,鄭袖夫人正有心讓公子蘭成為儲君。若是太后將公主嫁與太子,豈不是太冒險了?”

    “哦,”羋月一臉猶豫,“這倒也是。”

    靳尚便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道:“如今鄭袖夫人得寵,公子蘭多半就是將來的太子。太后若能將秦國公主許配公子蘭,于公子蘭來說,正是雪中送炭的最好時機。鄭袖夫人是最懂得投桃報李的人,必當對太后有所回報。”

    羋月臉上現出一副六神無主、任憑擺佈的神情,聞言忙點頭道:“多謝靳大夫指點,如此,一切都拜託靳大夫了。”

    靳尚心中大喜,臉上卻露出猶豫之色,這些私底下的交易談成了,明面上的政績他自然也是要撈一把的,此時便到關鍵時刻了。

    羋月見狀問道:“怎麼,靳大夫有為難之處嗎?”

    靳尚賠笑道:“太后,楚國勞師遠征,雖然兩國結為姻親,但是對將士們也要有個交代啊。臨來之前,老令尹曾有言在先,不得上庸之地,不許班師。太后,您看這是不是……”

    羋月一臉茫然:“上庸之地,上庸之地在何處?”

    靳尚心中不屑,這邊忙鋪開地圖,指給羋月看。

    羋月想了想,撫著頭:“我似乎聽說過呢……”

    一旁侍立的內侍南箕忙賠笑道:“這好像是庸芮大夫的舊地。”

    羋月立刻道:“那可不成。庸芮大夫乃我倚重之臣。”

    靳尚來時就已經打聽得明白,知道庸芮是她寵信之人,當下賠笑比畫道:“上庸之地甚大,庸芮大夫占地並不甚多。令尹也只是要個名目而已。這名義上還了上庸之地,但實際操作,還可商榷。”

    羋月不耐煩地揮揮手:“那你便與庸芮大夫商榷去吧,只要他同意便是了。這上庸之地剩下來的,我便作為公主的嫁妝。陪送與楚國,如何?”

    靳尚大喜,連忙拱手:“太后當真是體諒臣下,太后英明,太后但請放心,您交代的事,下官一定辦到。”

    看著靳尚走出殿外,羋月臉上那種六神無主懵懂無知的神情立刻消失,只冷笑一聲。

    魏冉從她身後的屏風後走出來,不耐煩道:“阿姊何必應付這種小人。處處遷就,甚至還聽由他指手畫腳?”

    羋月看著魏冉,笑著搖搖頭:“你還記不記得《老子》上的話,‘將欲奪之,必固予之。將欲滅之,必先學之’?”

    魏冉有所悟,問道:“阿姊的意思是……”

    羋月歎道:“如今群狼環伺,只能把籃子裡的肉扔給他們。等到他們散去了,我們再一個個地收拾。”

    魏冉揚了揚眉毛,按劍道:“阿姊放心。有我在,一定為阿姊把今日舍出去的肉一塊塊叫他們連本帶利割回來!”

    羋月欣慰地點頭,道:“此人雖蠢,卻于我們有用。我之所以與這個蠢貨耐著性子說話。不過是為著能夠早日接了子戎和舅舅歸來。”

    聽她提到自己從未見過面的兄長,魏冉臉上閃過一絲猶豫,問道:“阿兄他……可知道我的事?”

    羋月看著魏冉,笑道:“不管他是什麼時候知道的,你們都是同胞兄弟,一見面。就曉得什麼是骨肉至親。你放心,你阿兄必是與我一般疼愛於你的。”

    魏冉雖然已經是沙場百戰之將,聞此言仍然是臉微一紅,道:“阿姊,這我自然是明白的。”

    南箕見姊弟兩人說話已畢,才上前問道:“太后,下一個召哪國使臣?”

    羋月笑道:“魏國,信陵君無忌!”

    魏國使臣魏無忌走進來,行過禮之後,抬起頭來,見了羋月,竟是有些微微發怔。

    羋月已知其意。當年在楚國時,羋茵曾冒充自己前去館舍找魏無忌,欲誘使他去勾引羋姝,卻險些被當時的齊太子、如今的齊王田地射殺,幸得黃歇出手相救,魏無忌出言相助,才得脫身。魏無忌所養門客甚多,消息靈通,當知自己是楚國公主。羋月見他此時神情,想來定以為自己便是當日的羋茵,所以才會如此失態。

    羋月笑問:“信陵君見過朕?”

    魏無忌回過神來,忙拱手道:“不敢,外臣只是……只是為太后威儀所懾。”

    羋月笑了笑,知他欲借此含糊過去,索性說破:“信陵君當日在館舍所見之人,乃是七公主茵,她後來嫁去燕國,如今已經不在人世了。”

    魏無忌臉一紅:“外臣無狀,倒教太后見笑了。”

    羋月頷首:“哪裡的話,朕知信陵君乃君子也。”

    魏無忌聽了這話,也有些不好意思,當下便表白立場道:“秦魏兩國,世代聯姻。魏國陳兵函谷關,原也是為了幫助秦國平定內亂,同時也幫助秦國克制其他國家蠢蠢欲動的野心。臣想,太后應該不會誤會我魏國吧!”

    羋月點頭道:“我怎不知信陵君高風亮節,一向是列國中有名的君子。若是別人領兵,我還要擔心。但魏國派出信陵君前來,足見魏國的誠意。未亡人在此多謝魏王了,請信陵君在魏王面前,代我致意。”說著,便於席上一禮。

    魏無忌連忙側身讓過,松了一口氣:“太后能明白就再好不過。”

    羋月點頭道:“魏國如此誠意,秦國深表感激,願將蒲阪城還給魏國。而且當年公子卬仙逝于咸陽時留下遺願,想歸骨大樑。此番信陵君也可奉還他的遺骸。”列強環伺,重兵既動,沒有利益便不可能輕易撤回。秦國此時內憂外患,只能先退強敵,再徐徐圖之。上庸、蒲阪等城,皆是當年秦國所奪之地,既然坐下來談判,要回這些城池,便一定是他們的首要目標。所以,她衡量一二,索性先給出籌碼,再爭取先機和有利情勢。

    魏無忌不想羋月答應得如此爽快,這頭一個目標是對方主動提出,想到自己後面的條件,頓時也覺苛刻,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歎了口氣:“太后仁德,無忌實感慚愧。”

    羋月知道信陵君是重義氣之人,不待他繼續開口,當下便笑道:“有一樁事,信陵君勿要失望。”

    魏無忌一怔:“什麼事?”

    羋月道:“宮中本傳,武王後身懷六甲,不想前日武王后親口承認,此乃誤傳。”

    魏無忌一驚,長身立起:“這……我妹妹怎樣了,怎麼會是誤傳?”魏頤乃是他的親妹妹,兄妹感情甚好,他先想到的自然便是羋月可能猜忌魏頤懷著武王蕩的孩子,硬將魏頤落胎。

    羋月卻意味深長道:“其中之事,我亦不明。據說武王蕩傷重不治之事傳到咸陽,惠文王夫人魏氏便讓太醫診出了王后有孕之事。但其後,武王后卻親口對我言說,她未曾懷孕。”

    魏無忌細想之下,已明白其中情由,嚇出了一身冷汗,忙伏地道:“我妹妹她、她年幼無知……還請太后容她一命。”

    羋月歎息:“信陵君兄妹情深,實令人感動。只是……武王蕩終究已經不在人世,王后年紀輕輕,無有子嗣,若是就此鬱鬱一生,實為不仁。”

    魏無忌聽得羋月話風,眼睛一亮,連忙問:“那,太后之意……”

    羋月看向魏無忌:“這就要看魏國之意了。”

    魏無忌向後退了兩步,鄭重伏下:“外臣無忌,請求太后允准我魏國接武王后回國。”

    羋月定定地看著魏無忌半晌,才歎道:“我亦是守寡之人,豈有不知這其中苦楚的?若是有子嗣,還能夠有個期盼,況王后如此年輕……罷罷罷,君子有成人之美,既魏國有心奉迎武王后歸國,我自當成全。”

    魏無忌驚喜交加地站起來,作了一揖,道:“多謝太后。”

    羋月又問:“不知信陵君還有其他的要求否,願為公子圓滿。”

    魏無忌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搖了搖頭:“罷了。太后既然如此坦蕩,無忌何須多言。伐喪者不祥,魏國最想要的結果已經沒有了,此時再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縱然多得一二城池,但卻招來秦人的仇恨,又是何苦呢?如今趙國崛起,楚國擴張,齊國野心勃勃,魏秦爭鬥多年,也應該轉過頭去防備一下他人了。”

    羋月點頭,道:“都說信陵君是列國年輕一代中最出色的人物,果然如此。薜荔,你帶信陵君去見武王后,信陵君可當面把這件事情告訴武王后。她自武王去後,一直鬱鬱寡歡,如若兄妹團聚,也讓她心情愉悅。”

  魏無忌向羋月深施一禮,快步隨著薜荔離開。

    羋月看著魏無忌離開,剛才提著的精氣神頓時消融,她疲憊地揉了揉眉頭,問身邊的南箕:“下一個是誰?”

    南箕恭敬地道:“是韓國使臣張翠。”

    羋月輕哼一聲,歎道:“武王蕩為了打通去洛邑的路,剛剛攻佔了韓國的宜陽涉河城武遂邑,斬首六萬,這與韓國的仇,可是新鮮火燙。這韓國可真是不容易打發……把武遂的地圖給我吧……”

    這邊羋月接見著一個個諸國使臣,那一邊,一個個小內侍飛跑著,將最新的結果報到咸陽殿側殿中。

    這間朝臣們平時處理公務的側殿,此時如同最繁忙的軍事前線,接到一個個的指示,並且細化,再將所需要的資料迅速整理出來,由具體負責的臣子與列國使臣將羋月談好的條件逐條明確,準備簽發。

    眾人看著一個個命令下來,彼此對望一眼,心情皆是有些沉重。

    右相甘茂看著諸大夫將整理好的資料呈到他面前,只陰沉著臉一一簽過,臉色越來越陰沉,最終將筆一擲,冷冷道:“國之大政,如今我們做朝臣、做國相的,一點也不得知道,不能插手,這、這、還要我們大臣們何用啊!”

    樗裡疾閉目袖手坐在榻上,像是要睡著了。

    甘茂回頭看了樗裡疾一眼,終究氣不過,推了推他:“樗裡子,你倒說話啊。你是左相,我是右相,這事情,你我得有個態度啊!”

    樗裡疾半睜開眼道:“這件事交給你,你能辦得了?”

    甘茂語塞,半晌才說道:“可……總得我們大臣們商量個章程啊!太后可以劃定一個能談的範圍,然後派大臣們去跟列國使臣談判。”

    樗裡疾道:“既然如此,你在朝上何不自告奮勇。去接下這件差使?”

    甘茂道:“這……”他苦笑了,“與列國使臣交涉,少一句是軟弱,喪權辱國;多一句就是惹禍。挑起事端兵連禍結……這責任,甘茂承擔不起啊!”

    樗裡疾冷冷道:“你既承擔不起,又何必多言?”

    甘茂被他這一句話噎住,好半天沒順過氣來,想了想終究還是忍不住:“可是上庸、蒲阪、武遂。這些城池都是我們秦國多少健兒搏命打下的啊,還要給燕國和趙國金帛財物相謝……我秦國多少年沒簽過這樣的約定了啊!”他看向司馬錯,見司馬錯沉著臉坐在那兒,沒有說話,便將那卷文書塞到司馬錯手中,道:“司馬將軍,你是上將軍,你倒看看這個,說句話啊!”

    司馬錯陰沉著臉道:“孝公的時候,我們割讓城池給別人;到惠文王的時候。是別人割讓城池給我們。列國之間,強弱易位,城池轉來倒去。甘相你如此學識淵博之人,是沒見過,還是沒聽過?”

    甘茂怒道:“你身為武將,說出這樣的話來,羞也不羞?”

    司馬錯冷冷道:“好,甘相,你給我兵,給我武器。給我軍糧,我這就去函谷關外,與敵人決一死戰!”

    甘茂頓時語塞:“這……”

    司馬錯冷笑道:“武王任用莽夫羞辱大將的時候,甘相在哪裡?武王把全國重兵帶到洛邑去揚威的時候。甘相又在哪裡?大秦的精兵被魏韓伏擊損失慘重的時候,甘相捫心自問過嗎?五國兵陳函谷關下,咸陽血流成河的時候,甘相你又在做什麼?”

    甘茂心中暗悔,秦武王東進洛邑,倚他為重臣。與之商議國政的是他,打前鋒的是他,甚至陪同秦武王進入洛邑,眼睜睜看著秦武王舉鼎而不及阻止的人也是他。

    樗裡疾將孟賁等三人處死,是遷怒,可也令得他深感自危。秦武王一死,他這個右相之位,甚至他在秦國能否繼續為政,都是岌岌可危的事了。

    他知道自己當年站隊羋姝母子,已經失了羋月信任,如今羋月自稱太后越過秦王執政,若不能趁她羽翼未豐而將她的權力限制在一定的範圍內,等她威望樹立,自己就要成為她的開刀對象了。

    雖然他們幾個中樞秉政的人,知道此時秦國情勢危急,五國兵馬虎視眈眈,若是能夠讓五國退兵,作為執政之人,便是付出任何代價,也是必須的。這總好過五國興兵,諸公子內亂,內憂外患將秦國變成一盤散沙的局面。羋月此時與五國談判下來的條件,已經算得是秦國損失最少的一種結局了。可是為政者,攻擊政敵,又何論是非,只消將對方扼制住,便是己方的勝利了,當下他向著旁邊使了一個眼色。

    蒙驁會意,上前道:“不管怎麼說,大秦江山,一寸河山一寸血,都是由秦人浴血沙場而得,若是割地賠款,如何對得起死在戰場上的秦國好男兒?”

    甘茂頷首:“蒙將軍說得是,一寸河山一寸血,豈可讓人?大秦只有戰死的勇士,沒有屈膝的懦夫。”

    庸芮冷冷道:“那就讓內戰再起,大秦的好男兒,自己在國內自相殘殺,然後讓列國兵馬砍瓜切菜般一下殺死,這樣就都成了戰死的勇士,再沒有活著的勇士了。”

    蒙驁性子甚急,聽聞此言太不入耳,上前一步,怒視庸芮:“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司馬錯站了起來,道:“好了!”他是蒙驁的上官,蒙驁見他出聲,只得躬身退後一步。司馬錯拍拍蒙驁的肩膀,歎道:“你如今手頭還能調動多少兵?你確定你的兵馬一動,公子雍、公子繇這些人的兵馬不會跟著動?還有那個公子華,眼睛裡瞄著的可是大秦王位呢!魏韓兵馬不趕緊送走,難道還讓他們在秦國大殺四方嗎?”

    樗裡疾終於站了起來,緩緩道:“諸位,若有更好的辦法退兵,那就去;若沒有,還是消停一些吧。”

    甘茂看了樗裡疾一眼,問道:“這麼說樗裡子您也同意太后的做法了?”

    樗裡疾冷冷道:“這幾個城池也不過是還給了韓、楚、魏三國而已。如今的情況,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列國的兵馬難道不是送得越快越好?難道你希望諸公子爭位之時,列國還在繼續趁火打劫?”

    甘茂的話,何嘗不是打在他的心上,蒙驁的態度,又何嘗不是他的想法?只是這件事若有錯,錯在秦武王,而太后出面收拾這個殘局,不管結果如何,他都只能接受。

    甘茂看了看周圍的情況,不再說話。

    魏國的和議談成,武王后回歸魏國,這個消息,自然也傳到了魏琰耳中。

    她怔怔地坐了半晌,忽然癡癡地笑了起來:“你看,多可笑,阿頤能回去,他們要阿頤回去,卻沒有人提我,沒有人提我!”

    采蘋侍立在她的身邊,看著她一夜變老,頭髮竟是白了一大片。在這禁宮中,沒有華服美飾,沒有胭脂粉黛,她徹底成為一個老婦人了。

    消息是宮裡有意傳給她們的。武王后要回魏國去,她原來的陪嫁之人,秦國自然也無意留難,都放她們隨魏頤回國。魏琰雖然被囚禁,身邊倒還有幾個舊婢照顧生活,宮中自然也問她們願不願意隨武王后一併回魏國。
魏琰看著采蘋,淒然一笑:“你看,多好,你們都可以回去了,只有我,只有我……”她忽然失聲痛哭起來,“被他們拋下了,他們連提都不提我,提都不提我!”

    采蘋是親眼看見過她昔年最得意、最風光時候的,見此情景,忽然想起自己舊主魏媵人當年赴死時的場景來,心中百味雜陳。當年魏媵人死時,她固然是無枝可依,只有依附魏琰,然則心中也不是不為魏媵人鳴不平的,對魏琰多少有些微詞。此時見魏琰如此,似與當年場景重疊,不由心酸,抱住魏琰哽咽道:“夫人,奴婢不走,奴婢陪著夫人。”

    魏琰跌坐在地,嘿嘿冷笑:“好個季羋、好個季羋,談笑間五國兵退。先王、先王,你的眼光不錯,我的確不如她!”

    采蘋長歎一聲:“早知如此,當日讓她早早出宮,便不會有今朝之事了。”

    魏琰歎息:“是,若不是我當年多事,拿那個小子來逼迫她,若是早早讓她出宮,便不會有今日之事。想那孟羋愚蠢不堪,又如何能是我的對手?想不到啊想不到,我與孟羋爭了大半輩子,最終,卻都為他人做了嫁衣……”

    她自艾自怨了半晌,忽然跳了起來,叫:“我不信,我不信,采蘋,你趕緊傳信出去。王兄不會如此對我,我這一生為了魏國付出了多少!我為了魏國失去了先王的寵愛,我為魏國爭取了一位新秦後,甚至因此讓我的子華怨我。如今他居然不肯救我,連說句話也不肯……”她越說越是興奮,越說越是神經質起來,“對,我還有子華,還有子華,就算是為了子華,他們也要讓我出去啊。”

    采蘋不忍地歎了一口氣。道:“夫人,就是因為有公子華,所以秦國必不會放夫人出去,而魏國……也必不會向秦國提出這個要求啊!”

    魏琰忽然怔住了。好半晌,才神經質地大笑起來:“是,你說得對,他們自然不會再來接我。我都是個老太婆了,接回去有什麼用?阿頤還年輕漂亮。接回去,還能為魏國再嫁一次。我早應該想到了,不是嗎?我年紀大了,有兒子,有自己的心思,不好拿捏。他們甯可支援阿頤那個未出生的孩子,也不願意支持我的子華……男人靠不住,娘家靠不住……他們哪管你做出了多少犧牲,多少貢獻。女人哪,真是愚蠢。愚蠢啊……”

    她一個踉蹌跌坐在地,喃喃道:“阿頤,不要相信你的父王,不要重複我的命運……子華、子華,母親再也不能為你做什麼了,你要自己撐住啊!”

    當夜,內侍來報:魏夫人自盡。

    此時羋月身著寢衣,倚在榻上看竹簡,她的手僵持了片刻,才緩緩放下竹簡道:“擬詔。惠文王遺妾魏琰謀害惠文後致其傷重不治,賜魏氏自盡。惠文後依禮附葬于武王蕩陵寢。”

    魏琰死去的消息,飛快地傳到了嬴華的大帳之中。

    嬴華因之前受了羋姝之毒,正臥病在床。聞言慘叫一聲:“母親……”頓時一口黑血吐出。

    杜錦垂首道:“公子,請節哀。”

    嬴華咆哮:“為什麼,為什麼?是羋八子殺了我母親嗎?殺母之仇,不共戴天!”

    杜錦面露不忍,低聲道:“聽說,魏夫人乃是自殺。”

    嬴華不信。怒問:“我母親為什麼要自殺?”

    杜錦歎息道:“魏人與羋八子議和,要接回魏王后,卻……”

    嬴華問:“卻什麼?”

    杜錦低頭:“卻不曾提及魏夫人。”

    嬴華渾身癱軟,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還有我在啊,還有我在,母親為何要自盡?”

    杜錦扭頭,不忍道:“魏夫人,是不忍將來成為公子的軟肋……”

    嬴華忽然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若是我將來兵臨城下,母親是怕、是怕……怕被羋八子當成人質要脅於我嗎?”

    杜錦不語。

    嬴華捂住了臉,嗚咽出聲。

    跟在嬴華身後的采薇,也捂住了臉,嗚咽出聲。

    或許,只有她這個跟了魏琰一生的侍女,才能真正明白魏琰赴死的心情吧。

    魏琰赴死,不僅僅是對於魏國的絕望,不只是畏于成為人質,或許她更怕的是,若有一天嬴華兵臨城下,最後關頭為她而降,她固然是恨不早死;可若是嬴華不願意為她而降,她又情何以堪!甚至可能,她在等待中見不到嬴華兵臨城下,而是嬴華戰敗身死,到那時,對於她來說,更是生不如死吧。

    她一直是有決斷的人,在想清楚了所有可能的結局之後,她為自己選擇了一個眼不見為淨的結局。

    或許她曾經盼過,魏國能夠念在她這一生為魏國傾盡心血的分上,接她回魏。這樣,不管嬴華是成是敗,她都有條退路。嬴華勝了,接她回去,她就是母后;嬴華敗了,她在魏國,還能夠為他留最後一線生機。

    可惜,魏國沒有給她這個機會,魏國拋棄了她。

    所以,她只有選擇死亡。

    嬴華鎮定了一下心神,問:“魏人與羋八子議和了?那麼,其他幾國呢?”

    杜錦不敢看他,低下了頭:“五國,都議和了。”

    嬴華猛地坐起來,驚道:“這麼說,列國的兵馬真的退了?”

    杜錦道:“是。”

    嬴華失落無比,喃喃道:“她竟然能夠讓列國的兵馬退了,我的勝算又少了許多啊!”

    杜錦勸道:“公子,成敗尚在兩可之間,公子不必太失望。”

    嬴華搖了搖頭:“不是兩可,只怕我連兩成的希望也沒有了。”

    杜錦勸道:“公子不必灰心,甘相有意相助公子,已經在朝堂造勢,借此機會,以羋八子與五國簽約喪權辱國為名,逼羋八子還政,退居宮內。王稷年輕無知,到時候公子機會就更大了。”

    嬴華問:“她簽了什麼?”

    杜錦道:“她與楚國聯姻,把上庸還給了楚國,又將武遂還給了韓國,把蒲阪和武王后還給魏國,謝燕趙兩國以重金。”

    嬴華擊案叫道:“好,好一個羋八子!”轉而詫異道,“甘茂真老糊塗了嗎?羋八子此舉,並非不利於秦國啊。”

    杜錦上前一步,低聲道:“這只是一個理由而已!”

    嬴華詫異地問:“理由?什麼理由?”

    杜錦道:“甘茂已經遊說了一半朝臣同意他的建言。”

    嬴華不解道:“甘茂竟有這本事?”

    杜錦搖頭道:“非也,當時朝臣們只是厭了武王蕩的荒唐,厭了諸公子的爭鬥,有惠文王的遺詔出現,又有樗裡子的支持,他們希望早日結束咸陽的流血殺戮,誰坐在這個王位上並不重要。可是,要他們每日對著一個女人跪拜臣服,俯首聽命,許多人覺得受不了……”

    嬴華冷笑道:“哦,不錯,不錯,女人當政就是不行,女人就是應該退居內宮……羋八子啊羋八子,你可知道你坐在朝堂上,面對的敵人就不止後宮那幾個女人了,甚至不止與你兒子爭位的我們這些兄弟。你面對的是這個天下所有的男人,他們都不會容忍你繼續坐在朝堂上,你的敵人,是整個天下的男人,哈哈哈……”

    嬴華的笑聲回蕩在大營中。

    嬴壯站在營帳外,陰沉著臉,聽著營帳內的笑聲,心中盤算著。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12
發表於 2015-12-30 13:02:04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336-339章 訓三軍

甘茂既存異心,便聯合一些自己素日交好,以及與諸公子交好的臣子,以太后與五國簽約過於讓步為名,於咸陽殿上發難:“臣以為,太后如此行事,誤國誤民,臣等不敢奉詔。臣請太後退居內宮,還政于大王。”

    群臣亦是喧嚷:“臣請太後退居內宮,還政于大王。”

    羋月冷笑一聲,扔下一堆竹簡到甘茂面前,斥道:“甘相自己看看,這是什麼東西?”

    甘茂低頭瞄了一眼竹簡上的內容,臉色大變。

    羋月冷笑道:“怎麼不說話了?朕喪權辱國?朕誤國誤民?甘相自己私底下擬就的條約,可是幾乎把秦國賣得只剩下咸陽了!當日列國兵馬陳列函谷關的時候,甘相又在何方,出了何力?常言道:‘主憂臣勞,主辱臣死。’武王蕩任用無知鄙夫,效蠻力舉鼎身亡,你身為左相,罪當如何?”

    甘茂本被羋月一連串的話說得無言以對,索性橫下心來反駁道:“甘茂雖為左相,但無法勸阻君王,滿朝文武又何止我一人?所以到了今日,目睹朝堂混亂,我才不得不進諫。太后,牝雞司晨,乃國之亂象也,太后若繼續貪戀權力,秦國必將大亂。臣請太后還政于大王,有何過錯?”

    羋月斥駡:“秦國內憂外患,你不能禦外敵、平內亂,如今諸侯兵馬退去,你倒會上下串聯,要脅君王。如此無德無才無恥無能之人,還敢立於朝堂嗎?殿前武士,把他給朕逐出去!”

    甘茂聽到要逐他出殿,臉色一變,終於下定決心,徐徐作揖道:“太后指臣無能,臣亦不敢再居相位,就此請辭,不勞太后驅逐。但太后這樣輕客慢士,羞辱臣下。今日我甘茂離開,不知來日,這咸陽殿上,還有什麼人能繼續立在這兒!”

    說罷。便大步離開。底下臣子們見此情景,立刻炸了營似的鬧了起來:“甘相不能走,不能走。臣等請太后三思!”

    羋月冷笑一聲,拂袖站起,朗聲道:“朕立於此地。對天地諸神起誓——有朕站在這兒一日,能保內亂平息,能保失地重回,能保大秦揚威!誰自認為做得到,可以讓朕退居後宮;若是做不到,諸君公卿大夫堂堂男兒,不要學長舌婦之行徑!”說罷,拉起嬴稷拂袖而去,“退朝。”

    朝臣們不想羋月如此強勢,頓時怔住。轉向樗裡疾叫道:“樗裡子,此事你不能不管啊!”

    樗裡疾一咬牙一跺腳,道:“各位卿大夫還請先回去吧,我必會向太后陳情。”

    此言亦很快傳入內宮,羋月沉吟半晌,道:“你們備好車駕,夕食過後,我要去樗裡子府上。”

    繆辛忙道:“太后,您若有事,可以直接召樗裡子進宮。何必親自去他府上呢?”

    羋月輕歎:“樗裡子不比甘茂啊。我初執政,朝堂上還有武王蕩的舊臣,甚至諸公子的勢力也要壓制於我,陽奉陰違。所以。我必須要給他們一個態度,讓他們知道,如今這朝堂上是誰說了算。甘茂是不能再留了,可是樗裡子卻是王叔身份,執掌國政多年,我需要他來穩定朝堂。要把他和甘茂劃分開來。我禮遇他,也是要讓朝臣們看到,只要是忠心耿耿的臣子,我同樣會厚待他們。”

    正說著,忽然秦王稷身邊的小內侍豎漆跑過來稟道:“太后,不好了。”

    羋月眉毛一揚:“怎麼?”

    豎漆結結巴巴地道:“大王、大王他……”

    羋月問:“大王怎麼樣了?”

    豎漆道:“大王聽說義渠君來了,拿起劍就跑出去了。”

    羋月一驚站起:“趕緊過去。”

    此刻,秦宮宮門外,嬴稷手執寶劍擋於門外,眼睛瞪著義渠王道:“你來做什麼?”

    兩人身後,各有武士侍立,見此情況,亦是不由得一齊拔劍,頓時氣氛空前緊張。

    義渠王高大的身形站在嬴稷面前,卻是格外有壓迫力,他看著嬴稷,似看著不懂事的孩子一樣,耐著性子同他說:“聽說朝堂上出了點事,我來看看你母親。”

    嬴稷見了他的神情,不由得心頭火起,怒道:“義渠君,寡人乃是秦王,你見了寡人,竟敢不跪拜行禮?”

    義渠王見這少年一臉氣呼呼的樣子,擺出一副小黃雞想要去撩撥老鷹的架勢,不由得笑了笑,伸手摸摸嬴稷的腦袋以示友好。嬴稷偏過頭去,明白他的意思,更是氣得不行,一瞪眼,舉劍就要向他伸過來的手揮去。義渠王無奈地縮回了手,勸道:“這劍利得很,不是你能玩的,小心傷著了自己。別鬧小孩子脾氣了,去跟你母親說,我來了。”

    嬴稷努力要維持自己的威儀,卻發現在義渠王的眼中自己仍然只是一個被他輕視的孩子,臉漲得通紅,拿劍指著義渠王道:“你聽著,這裡是咸陽,不是你們義渠。既然來到咸陽,就要遵守大秦的國法。外臣要入朝,就要奏請,得到批准才能夠進來。”

    義渠王已經沒耐心再去哄這個孩子了:“我若現在就要進去呢!”

    嬴稷叫道:“那我就要殺了你。”

    義渠王搖搖頭,只覺得好笑:“就憑你?”

    嬴稷已經氣得發抖了,但見義渠王輕輕一撥,就把嬴稷撥到一邊去,自己昂首走進了宮門。

    嬴稷氣沖上頭,不假思索地一劍刺去。

    以義渠王的身手,豈能被他攻到。此時他正過了宮門走下臺階,聽到風聲正待斜身一讓,順手一牽,嬴稷就會摔倒在地,哪知正在這時候,聽到羋月的聲音:“子稷,住手……”

    這一聲讓嬴稷刺斜了方向,也讓義渠王怔了一怔,結果嬴稷一劍就刺在了義渠王的手臂上。義渠王剛要發作,看到羋月臉色蒼白地跑過來,他眼珠一轉,捂著手臂悶哼一聲,鮮血順著手臂流了下來。

    羋月大驚,沖上前去扶住義渠王,叫道:“你怎麼樣?”

    義渠王眉頭一皺,哼了一聲問羋月:“你想殺我?”

    羋月頓足:“這是哪裡的話?”

    義渠王冷笑一聲,推開羋月,走出宮門騎上馬就走,義渠兵馬待要跟上,卻被他斷喝一聲:“不許跟來。”便怔在那兒了。

    羋月一急,也沖了上去,拉過一匹馬追上去。

    嬴稷剛從驚惶中回過神來,看到羋月騎上馬,急得追上去大叫一聲:“母后——”

    羋月回頭看了看嬴稷,厲聲喝道:“去承明殿關禁閉,我回來之前,不許出去。”說完一揮鞭子,追了出去。

    義渠騎兵一愣神間,不知道要不要也跟著,見羋月身後的宮衛卻各尋馬匹追了上去,不由得也跟了過去。

    一時間,宮門口走了個精光,只餘嬴稷傻傻地拿著劍站在那兒,後面呆立著幾個隨從。

    豎漆戰戰兢兢地探頭出來,叫了一聲:“大王,您,要不要回去?”

    嬴稷本是聽了宮中一些內侍的煽動,自以為已經是秦王,又如何能夠坐視義渠王公然出入王宮,與羋月毫不避嫌地親熱,甚至當著他這個秦王的面,以一副“父親”的模樣自居。因此聽著義渠王到來,便親自提了劍,想將他阻在宮門外。

    不料這個蠻夷之輩,竟然如此狡猾,明明可以避開他的劍,卻故意在他母親面前使這苦肉計,讓他遭了母親的斥責,甚至還招得母親親自去追他。母親這般睿智的人,竟然上了這野人的當!

    這一場相鬥,他竟是輸得徹底,當下恨恨地把劍扔到地上,怒道:“回承明殿。”

    義渠王上了馬,一路疾馳,手臂上的傷也不包紮,就這麼一路滴著血過去了。

    羋月在後面越看越是心疼,越看越是著惱,這麼大的人了,和孩子置什麼氣,受了傷還要耍性子,這脾氣簡直比初見之時還要孩子氣。

    她策馬向前,若論往日,以義渠王之身手,以大黑馬的速度,她自然是追不上的。可是追了一段路程,便見前面的馬越走越慢,卻是義渠王捂著手臂,手臂上還一直往下滴血,沒有用力控馬,那馬自然就慢了下來。

    羋月急忙追上,問道:“義渠君,你沒事吧?”

    義渠王嘿嘿一笑,忽然伸臂將羋月攬到自己的馬上來,一揮鞭,馬又疾馳。羋月驚叫一聲,也沒有反抗,與義渠王共乘一騎。一低頭便看到義渠王手臂仍然在流血,急道:“喂,你停下,你手臂還在流血呢。”

    義渠王笑得又是得意又是委屈,說:“原來你也關心我嗎?我以為你早已經把我忘記了。”

    羋月氣道:“你,你啊!子稷是個孩子,你也是個孩子嗎?你跟他慪氣做什麼!”

    義渠王卻道:“我不是跟孩子慪氣,我是跟你慪氣。”

    羋月看著他一臉賭氣的樣子,無奈道:“好了,好了,算我錯了,你趕緊停下,我給你包紮手臂。”

   義渠王卻扭過了頭去,道:“如果你不承認我們在長生天面前立下的誓言,那就讓我一直流血到死好了。”

    羋月白他一眼,道:“你又胡說!既然是在長生天面前立下的誓言,我怎麼會反悔?”

    義渠王問:“那你什麼時候宣佈我們的婚期呢?”

    羋月歎道:“你先停下來,讓我給你包紮好不好?”

    義渠王這才答應,勒馬停下。

    兩人下馬,走到路邊坐到石頭上,羋月從義渠王的革囊裡取出傷藥,又撕下自己的披風為義渠王包紮。

    義渠王看著羋月認真地為他包紮傷口,全神貫注,目不斜視,心中又是委屈又是得意,忽然按住羋月的手,道:“我叫翟驪。”

    羋月一怔,看了義渠王一眼,一時不明其意:“什麼?”

    義渠王看著羋月的眼睛,道:“我的名字,用你們周語念,便叫翟驪。翟——驪——”他用雅言認認真真地念了兩遍,看著羋月。

    羋月為他專注的神情所動,當下亦認認真真地跟著念了一遍,只是義渠王說起周語來,總不免帶著一些義渠腔,一時之間,倒無法辨認是哪兩個字。

    義渠王咧開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花花的牙齒:“這是一個周人給我起的名字,他說我們是翟戎中的一支,所以以翟為姓。我的義渠名字叫……”他說了一個古怪的讀音,羋月一時竟是不能學舌。義渠王哈哈一笑:“這個音你讀不來,不過翻譯成你們的話就是黑馬駒子的意思,那個周人說黑馬就叫驪。所以我的名字,就叫翟驪。”

    羋月此時方明白那二字的意思,不過她的注意力倒在另一個方面:“你的名字……是黑馬駒子,為什麼?”

    義渠王輕撫那匹大黑馬,輕歎道:“嗯,我出生的時候,剛好馬廄裡也生了一匹黑馬駒子。所以我母親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字。”

    羋月見他看著那大黑馬的眼神,問道:“可是這匹馬?”

    義渠王大笑:“怎麼可能啊,那馬不是要成精了嗎?”他拍著那大黑馬笑道:“是這小子的爹。”轉頭又對羋月道:“不過你以前倒是見過的,還偷騎過它。”

    羋月忽然想起當年她初被義渠王擄去時。的確是偷了他的大黑馬逃走。她看這匹馬與那匹馬甚為相像,以為就是同一匹馬,此時恍悟,若是當年那匹馬,只怕早就已經老了。哪裡還能如此飛馳,當下就問:“原來那匹大黑馬呢?”

    義渠王臉上掠過一道陰影:“一次跟我上戰場的時候,中了流矢……”

    羋月“啊”了一聲,歎道:“可惜,可惜。”

    義渠王卻笑了:“有什麼可惜的?戰馬就應當死於戰場,便如戰士死于戰場一樣,這才叫死得其所。若是等老了,不能動了,在馬槽邊苟延殘喘,那才叫可惜呢。”

    羋月低聲問:“那些不曾死於沙場、老了的戰馬呢?”

    義渠王道:“愛它們的主人。會幫助它們解脫,送它們一程的。”

    羋月“嗯”了一聲,忽然間只覺得百味雜陳,欲說什麼,卻又覺得無話可說,只胸口一種鈍鈍悶悶的感覺,叫人難受。

    義渠王忽然哼了一聲,羋月趕緊看去,見他手臂上又滲出血來,急道:“你又幹什麼?”

    義渠王道:“騎馬回去啊。”

    羋月橫了他一眼。道:“你受了傷,這只手不好再用力,否則傷口又要進開。”一面為他重新包紮,一面想起他受傷的原因來。只覺得又可歎又可氣:“你現在還是個黑馬駒子的脾氣!一點點小事,犯得著拿自己的手臂來開玩笑嗎?”

    義渠王看著她為自己包紮傷口,卻道:“別你啊我啊的,叫我的名字。”

    羋月抬起頭看到他執拗的眼神,無奈道:“好,我叫你的名字——翟驪!”

    義渠王伸手將羋月摟在懷中。笑道:“再叫一次!”

    羋月又叫了一聲。

    義渠王笑得見牙不見眼,又道:“再叫一次。”

    羋月叫道:“阿驪!”便聽得義渠王又要求再叫,索性一連串地叫道:“阿驪!阿驪!阿驪!夠了嗎?”

    義渠王眉開眼笑,道:“不夠,不夠,你要叫我一輩子呢,現在哪裡夠!”

    羋月白他一眼:“走了!要不然待會兒侍衛們就要追來了。”

    義渠王點頭道:“好,走吧。”他扶著羋月剛要上馬,忽然神情一變,用力一拉羋月,兩人頓時倒地,他抱住羋月,迅速滾到一邊的樹後。

    卻見不知何處一陣亂箭如雨般落下,那大黑馬屁股中了兩箭,繩索又不曾被拉住,便長嘶一聲,飛也似的疾馳而去,不知跑向哪裡了。

    義渠王在一連串翻滾躲避之際,已經拔出劍來,在樹後厲聲喝問:“你們是什麼人?”

    卻見不知何時從道旁的樹林裡出現了十余名黑衣人,一輪弓箭射出後,便沖出來,更不答話,揮劍向著羋月刺來。

    義渠王左擋右格,頓時已經打倒了兩人,又將一柄長劍向著羋月方向踢飛過去。羋月接過劍來,與義渠王背靠背站在一起,抵擋黑衣人的襲擊。

    只是兩人雖然武藝都算不錯,但終究不比對方人多勢眾,且一意以刺殺為目標,一會兒工夫兩人便有些招架不住。一名刺客揮劍向羋月刺去時,羋月正與另一名刺客纏鬥,無法格擋。義渠王卻是一邊拼殺,一邊用餘光注意羋月,見狀不顧自己正與幾名刺客交鋒,飛身擋在羋月面前,替羋月擋下一劍,同時因失了防護,又被與他交戰的幾名刺客刺了幾劍。

    只是他素來悍勇,雖然身中數劍,渾身浴血,卻仍然越拼越勇,仿佛不怕痛、不怕死一樣,一時之間,刺客竟是無法得手。

    就這麼多拖了一會兒,便有義渠騎兵和秦國宮衛趕到,那幫黑衣人見勢不妙,領頭的就帶人向小樹林撤退。義渠兵與秦兵亦分別追了上去。

    此時義渠王才松了劍,仰天而倒,衣袍已經盡染鮮血。

    羋月扶住義渠王,急叫道:“阿驪,阿驪,你怎麼樣?”

    義渠王臉色蒼白,勉強笑了笑道:“我沒事!”就暈了過去。

    諸人忙砍了樹枝做擔架,將義渠王抬了回去。此時羋月仍住在常寧殿,便將義渠王安置於殿中,慌忙召來了數名太醫,為義渠王診治。眾太醫都說義渠王受傷雖重,但因身強體健,所以性命無憂,只要好好養上一段時間,便可痊癒。

    次日,繆辛已查清回報,說刺客背後的主使之人,乃是公子華。因羋月入宮以來,內外隔絕,已經清理了好幾次,宮中就算是有他們的人,也傳不出消息去。但禁軍中仍有他們的人,在宮外把守的禁軍看到太后孤身去追義渠王,於是通知了他們趕去伏擊。

    羋月冷笑道:“把相關的人都給我抓起來,繆辛,我要你徹查此事。”

    繆辛道:“是。”

    東側間裡義渠王剛好醒來,聞聲問道:“怎麼,你的禁宮不可靠?”

    羋月忙站起身,疾步走進來,扶著他躺好,察看了他傷口未裂開,才道:“沒事,你只管養傷。”

    義渠王卻道:“我都聽到了。你的禁宮中有奸細,那你豈不是很危險?”

    羋月沉默。

    義渠王忽道:“要不要讓我的人馬去把守宮門?”

    羋月詫異:“你的人馬?”她沒想到義渠王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畢竟她初掌大權,而禁軍卻由武王蕩和羋姝經營多年,中間必有他們親信之人,一時之間,倒也難防。

    義渠王卻道:“怎麼,你不放心我?”

    羋月忙笑道:“不是,我怎麼會不放心你。”

    義渠王問:“那你在猶豫什麼?”

    羋月猶豫道:“只恐大臣們會……”

    義渠王詫異地道:“你是我的女人,我保護你天經地義,難道你的部屬們寧可希望你有生命危險也不接受我的保護?”

    羋月腦子裡正將朝中派系、舊戚新貴、諸公子關係慢慢梳理,聞言倒怔了一下。是啊,自己把事情想得複雜,倒不如義渠王簡單直接,複想了想,點頭嫣然一笑:“你說得對。是了,這件事,他們就算反對又如何,難道身為一國之主,還要處處遷就他們嗎?”

    她與義渠王又說了幾句話,見他困倦,便扶了他睡下,自己走了出來。

    繆辛仍在外頭候著,羋月沖他擺擺手,又指了指外面,繆辛當下會意,隨著羋月走出去。

    外頭雪花飄飛,廊下也有幾片飛入,羋月看著天氣歎道:“我最不喜歡冬天,不喜歡下雪。這雪一下,街市連走動的人都沒有了。”

    繆辛亦知羋月母子在燕國的時候冬日難熬,只唯唯而已。

    羋月問道:“我把義渠王留在宮中,又讓義渠人把守禁宮,是不是不合規矩啊?”

    繆辛道:“義渠王為太后受傷,這守禁宮的人又靠不住,義渠王能夠為太后分憂,便是大幸。”

羋月輕笑:“就怕樗裡疾聽到了,必會嘀咕。”

    繆辛賠笑道:“奴才說句不中聽的話,樗裡子要是真有心,把這些內亂刺客都解決了,太后還會讓義渠人把守禁宮嗎?”

    羋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你雖然是個內宦,倒比滿朝文武懂道理。”

    繆辛道:“他們未必不懂,只是忠誠不夠罷了。”

    羋月看著自己的纖纖素手,伸手接了幾片雪花,又吹掉:“忠誠這個東西,也是有價碼的。現在他們覺得,我未必能夠付得出這個價碼,所以忠誠也就打了折扣。”

    繆辛看了看天色,道:“他們一定會後悔的。”

    羋月輕歎:“或許,因為我是個女人?”

    繆辛笑道:“奴才雖然不懂什麼大道理,不過以前聽張子閒聊,他說連最會假裝正經的儒家也說‘沽之待賈’。奴才當日入宮,為的是吃一碗飽飯;張子當年投秦,也不過是大王給的價碼更高而已。”

    羋月笑了笑:“不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底下本就沒有規矩,有權力的人制訂規矩,得到利益的人維護規矩,害怕受罰的人遵守規矩。若是人人守規矩,那這天下就不是諸侯爭霸,而還是由周天子說了算呢。”

    繆辛奉承道:“如今,太后說了算。”

    羋月哈哈一笑。

    繆辛轉頭看到拐角處一個人影一閃,便給了身後小內侍一個眼色,想讓他過去把事情解決了。不想那人影又是一閃,便被羋月看到了,喝道:“外頭是什麼人鬼鬼祟祟的?”

    卻見嬴稷身邊的小內侍豎漆哭喪著臉從拐角處出來,跪下道:“太后,是奴才。”

    羋月見是他,便問道:“大王何在,怎麼現在還不過來?你來這裡做什麼?”

    豎漆吞吞吐吐道:“太后昨日,要大王在承明殿禁閉。如今還未下旨解除,大王如今還關著呢,而且昨天的晚膳、今天的早膳都未進,奴才來請示太后……”

    羋月點頭:“我知道了。讓他出來吧,我這會兒沒工夫理他,讓他自己用膳。”見豎漆遲疑著想說什麼,便一瞪眼喝道:“還有什麼?”

    豎漆嚇得什麼也不敢說了:“沒、沒什麼,奴才去服侍大王了。”

    羋月淡淡地補了一句:“不許他進常寧殿。”

    豎漆苦著臉應了一聲:“是。”

    羋月便失了興致。回到主殿,進了西配殿去批閱奏章。過了一會兒,魏冉進來,道:“臣見過太后。”

    羋月問:“查得如何?”

    魏冉道:“臣查辦刺殺案,發現乃是杜錦暗中指使。”

    羋月恨恨道:“又是他!抓到他了嗎?”

    魏冉道:“可惜被他逃了。但是,查到禁宮中與他勾結的幾名軍官。”說罷便呈上名冊。

    羋月接過,將竹簡徐徐展開,見上面一欄欄寫著那些涉案軍官的籍貫、出身、履歷、功勞等。她慢慢地看,魏冉捧了一杯熱姜湯慢慢喝著,室中只餘竹簡碰撞翻動的聲音。

    看完。羋月將竹簡一放,歎道:“人數不少啊,明面上便有這麼多了,暗地裡,還不知道會如何……”

    魏冉放下杯子,昂然道:“有臣等在,太后盡可放心。”

    羋月問他:“這些人你如何處置?”

    魏冉道:“自當殺一儆百,以儆效尤。”

    羋月看著竹簡,輕歎一聲:“這些人都是有戰功的啊,殺這一批容易。若下次再出來一批呢?”

    魏冉語帶鏗鏘:“再來,便再殺。叛逆之人,殺之亦不足惜。太后若是婦人之仁,只恐助長逆賊氣焰。反而更生變亂,于國於民無利。”

    羋月抬頭看向魏冉,道:“這些人皆是我秦國有功之臣,為何今日成了叛逆?”

    魏冉一怔,立刻道:“皆因太后和大王初執國政,這些人多年受惠後、武王、魏氏等人驅使。故而不能聽命新主。”

    羋月繼續問魏冉:“既然他們能受他人驅使,為何不能受我驅使?”

    魏冉忙道:“太后執政日淺,恩澤未深……”

    羋月舉手打斷他的話,搖頭道:“執政日淺,就恩澤不深了嗎?未必見得。”她站起來,將竹簡交與魏冉,道:“召集咸陽的禁軍將士到宮前集合。我有話要同他們說。”

    魏冉大驚,忙跪下道:“太后不可!”

    羋月道:“為何不可?”

    魏冉惶恐道:“您前日剛剛遇刺,而今禁軍裡頭,只怕還有奸細。”

    羋月不在意地擺擺手,道:“禁宮中是還有勾結諸公子之人,可是不會整個禁宮都靠不住。鼠輩只敢暗中下手,可是整個禁軍軍士列陣,五人為一伍,五伍為一兩,四兩為一卒,五卒為一旅,五旅為一師,五師為一軍。每個人周圍都是四個人看著,任何人有一點異動都逃不過別人的眼睛。想在禁中當眾行刺,除非是他瘋了,或者是急著自尋死路了。”

    魏冉只得道:“是。”

    一聲令下,三軍齊聚。

    羋月與嬴稷騎馬而至時,但見禁軍將士一排排站立在咸陽宮前的廣場上,如同一杆杆標槍一樣筆直。前排卻有十余名軍官被捆綁跪著,都是一臉的戾氣,顯然這些便是被查出來與公子華有勾結之人了。

    羋月也不理會他們,下馬與嬴稷登上臺階,魏冉、白起等緊隨其後,手按寶劍,警惕無比。

    司馬錯見羋月到來,忙率眾向羋月行禮:“參見太后。”

    下麵三軍亦一齊行禮:“參見太后。”

    羋月道:“諸位將士請起。”

    眾人皆站起來,又恢復了標槍似的隊形。

    羋月看著跪在下麵的十余名軍官,揮揮手道:“把他們解開。”

    司馬錯表情微有些變化,卻什麼也沒有說,揮手召上來兩排兵士,將這些軍官的繩子解開,卻仍站在那些人身後,以防他們衝動行事。

    羋月轉身,掃視一眼,忽道:“諸位將士,我問你們,你們為何從軍?”

    眾將士一時無言。

    司馬錯連忙上前道:“保家衛國,效忠君王!”

    眾將士也齊聲答:“保家衛國,效忠君王!”

    羋月看了司馬錯一眼,笑道:“你不必代他們回答,這樣空洞的回答,答不到他們的心底去。”

    羋月往前走了兩步,離那幾名軍官距離更近。司馬錯緊張地以眼光暗示那幾人身後的兵士,兵士上前一步,將這些人夾在了當中。卻見為首的軍官一臉的桀驁不馴,冷笑連聲。

    羋月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那軍官昂然道:“臣名蒙驁。臣一人做事一人當,太后只管問罪于臣,不必牽連他人。”

    羋月又問:“你為何謀逆?”

    那蒙驁道:“臣受公子華深恩,效忠公子,在所不辭。”

    羋月再問:“你口口聲聲稱臣,你是誰的臣?你也是一介壯士,身上穿的是大秦戎裝,受的是大秦官職,卻只會口口聲聲效忠公子,你是大秦之臣,還是公子之奴?”

    蒙驁一張臉漲得通紅,大聲道:“臣也立過戰功,臣這官職,乃積軍功所得。可是臣入秦以來窮途潦倒,若非公子華之恩,臣早已……”

    羋月不再理他,卻掃視眾人一眼,徐徐問道:“朕且問你們,你們從軍,為了什麼?”她不待眾人回答,已經將手一揮,大聲道:“你們沙場浴血,臥冰嘗雪,千里奔波,赴湯蹈火,不僅僅是為的保家衛國,效忠君王,更是為了讓自己活得更好,讓自己在沙場上掙來的功勞,能夠蔭及家人;為了讓自己能夠建功立業,人前顯貴,是也不是?”

    此言一出,人群頓時就有些騷亂,卻在司馬錯嚴厲的目光下,漸漸又平息了下來。

    羋月直視眾將,問道:“今天站在這裡的,都是軍中的佼佼者,你們身負大秦的榮光,是大秦的倚仗。是也不是?”

    眾將士齊聲應道:“是。”

    羋月站在高臺上疾呼:“我大秦軍隊曾經被稱為虎狼之師,令列國聞風喪膽。可是就在前不久,五國列兵函谷關下,可我們卻毫無辦法,只能任由別人勒索。任由別人倡狂,這是為什麼?我們的虎狼之師呢,我們的三軍將士呢,都去哪兒了?”

    那為首的軍官表情便有些觸動。本是高昂的頭,不覺低下了。

    羋月大聲問道:“大秦的將士,曾經是大秦的榮光,如今卻變成了大秦的恥辱,為什麼?因為當敵人兵臨城下的時候。我們的將士,不曾迎敵為國而戰,卻在自相殘殺!”

    廣場中雖然有數千人,此時卻鴉雀無聲,只有羋月的聲音在上空迴響:“我們的將士,在沙場上是英雄,可是為什麼在自己的國家中,卻成了權貴的奴才,受著秦王的誥封,卻為某封臣、某公子效忠?你們當然會說。因為他們對你們有恩。他們有何恩於你們?出生入死的是你們,可封賞之權卻掌握在他們的手中。所以你們就算有通天的本事,卻只能依附於權貴,出生入死也得不到自己浴血沙場掙來的功勞和賞賜,只能向他們效忠,等他們賞賜。為什麼?因為權貴們在上挾制君王的權力,在下啃噬你們的血肉。他們為什麼這麼囂張?就因為你們自願成為他們的鷹犬,為他們助威,才使得他們的權勢強大,逼迫君王。甚至於敢謀逆為亂。所以獎勵軍功的商君之法不能推行,私鬥成風,國戰難行!”

    眾人都騷動起來,交頭接耳。此時司馬錯已經顧不得彈壓,他心中也有一股鬱氣沉積多年,在羋月的話語下,竟也似熱血沸騰,只差一點“好”字就要脫口而出。

    羋月一步步走下臺階,一直走到將士們當中去。每一個人看到她均不由得低下了頭。羋月看著他們,一字字道:“商君之法曾經約定,只有有軍功才可受爵,無軍功者不得受爵;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榮華。可如今呢,這些實現了沒有?為什麼?就是因為你們站在了權貴的那邊。那些權貴自己已經失去了對君王的忠誠,卻要求你們的忠誠,這不可笑嗎?你們的忠誠不獻給能夠為你們提供法治公平、軍功榮耀的君王,卻獻與那些對你們隨心所欲,只能賞給你們殘渣的權貴,這不可笑嗎?”

    她在軍中緩緩走過,翻身上馬疾馳至最高處,拔劍疾呼:“眾將士,我承諾你們,從今以後,你們所付出的一切血汗都能夠得到酬勞,任何人觸犯秦法都將受到懲處。這將是你們的時代,不再是權貴的時代!今天,我在秦國推行這樣的法律,他日,我會讓天下都推行這樣的法律。你們付出多少努力,就能夠收穫多少榮耀!”

    羋月舉劍指著月臺下的一個個將士,道:“你們可以為公士,為上造,為簪梟,為不更,為大夫,為官大夫,為公大夫,為公乘,為五大夫,為左庶長,為右庶長,為左更,為中更,為右更,為少上造,為大上造,為駟車庶長,為大庶長,為關內侯,甚至為徹侯,食邑萬戶!你們敢不敢去爭取,你們想不想做到,你們能不能站得起來?”

    眾將士高呼道:“我們敢!我們能!我們做得到!”

    嬴稷亦興奮得滿臉通紅,也舉著拳頭大聲疾呼:“我們能,我們能,我們做得到!”

    司馬錯雖然沒有跟著高呼,但神情激動,眼眶中都隱隱有了淚花。

    整個廣場隨後響起高呼聲:“太后!太后!太后!”

    那一排有罪的軍官,本已經低下了頭,此刻聽著羋月的話只覺得血脈僨張,目光緊隨羋月而移動,禁不住也跟著叫了起來:“太后!太后!”

    蒙驁的臉色變幻不定,忽然間回想起自己在軍中拼殺的歲月,想起多少次的不公不平,想起自己被公子華所賞識時的感恩和無奈,而今日,羋月的話,卻似句句打在他的心上。他大吼一聲,伏地重重磕頭,叫道:“太后,臣蒙驁有罪,請治臣的罪!”

    那些犯案的軍官也受他感染,亦爭著叫道:“臣有罪,請太后治罪!”

    羋月轉向蒙驁等人,點頭道:“你有罪,但你是個勇士,我現在不治你的罪,我要你去平定內亂,去沙場上將功折罪。做得到嗎?”

    蒙驁大叫一聲:“臣做得到!”

    四周仍在高呼:“太后!太后!太后!”

    樗裡疾等臣子匆匆趕來的時候,就只聽到滿場的歡呼之聲了。

    眾人怔在當地,目瞪口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13
發表於 2015-12-30 13:02:36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340-343章 季君亂

三軍的呐喊,不僅群臣聽到了,咸陽城許多人亦是聽到了。

    甘茂雖然在朝堂上一怒而去,但他卻比任何人都關注朝政的變化。下午的這一場三軍之呼,他也站在遠處,默默地看著。

    夜已經深了,甘茂怔怔地呆坐在書房中,耳邊似還隱隱傳來下午咸陽殿前軍士的高呼聲。

    “唉,強者無敵,強者無畏。我、我輸了嗎?不,我不甘心,不甘心啊。”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大勢已去,他如今在咸陽已經無用武之地了。他低估了這個女人,低估了她的強勢,也低估了她的決心,甚至低估了她的氣量心胸、手段計謀。

    早知道……早知道,或許自己應該向她稱臣?

    不,這不是甘茂的為人。

    他周遊列國,他困頓咸陽,他投效羋姝母子,為的就是有朝一日,立於朝堂,以天下為棋盤,與諸侯決高下,建不世功業,留百世英名。

    他差一點就觸碰到這一切了,如果,如果不是武王蕩忽發奇想,要親自舉鼎,他就可以觸碰到這一切了。輔助秦王、兵發三晉、策馬婁邑、震懾周王、奪九鼎以號令諸侯,這一切都在他的意志下運轉了,可是就這麼一朝之間,一切化為泡影。

    他悔,悔自己沒有早回咸陽安排一切。他太自信,以為後宮女人翻不出花樣。他打算回來再扶立公子壯,一切還依舊如武王蕩在世時一樣,新王繼續倚重他,用他的國策。結果在他一路扶靈回咸陽之後,卻發現咸陽出現了兩個王位繼承人,而另一個還在娘肚子裡。他回咸陽當日,還未入宮見惠後,魏夫人便派人堵上了他,以惠後心痛武王蕩之死要遷怒於他的假消息,令得他猶豫反復,錯過最好時機。結果諸公子作亂,整個秦國頓時成一盤散沙。他便有傾世之才,也是回天乏術了。

    可是他沒有想到,他無力回天的事。讓一個女人一步步完成了。他是不得不與羋月作對,因為在這個女人的手底下,將不會再有他甘茂掌控國事的餘地了。

    樗裡疾這個人,是甘為副貳的,當初他跟著秦惠文王時便是如此。他是王室宗親,他所有的出發點都是以秦國利益為先的。可他甘茂不是,甘茂,是一個要當國士的人,如果沒有這個舞臺,他就要創造這個舞臺,如果這個舞臺不讓他上來,他就會拆了這個舞臺。

    太陽漸漸西斜,門外照進來的日影越來越長,甘茂焦灼不安地在室內走來走去。終於下定了決心,坐下來開始整理案頭的檔,一些收拾起來,但更多的竹簡帛書則被他扔到青銅鼎中燒掉。

    收拾完這一切,天色已經暗下來很久了,他走出房門,叫道:“備車。”

    侍從忙上前問道:“國相欲往何處?”

    甘茂拳頭緊握,下了決定,道:“去樗裡子府上。”

    侍從一怔:“如今這個時候……”

    甘茂閉了閉眼,道:“我料定這時候。樗裡疾一定還沒睡。”

    果然樗裡疾還未休息。他今日親見羋月訓話三軍,心神震盪,一時竟有些恍惚,直到夕食之後。才定下心來處理案卷上的政務,這時候公文未完,自然還在書房,聽說甘茂求見,倒有些詫異,沉吟片刻道:“請。”

    甘茂匆匆下車。在老僕的引導下走進樗裡疾府後院。他之前與樗裡疾往來,只在前廳,如今進了後院,倒有些詫異。舉目看去,後院十分簡陋,只有土牆邊種著花,一條石徑通向後面三間木屋,連回廊玄關也沒有。甘茂有些出神,他竟不知道這位秦國王叔、當朝權臣,私底下居然過得如此簡樸清靜。

    老僕進去回報之後,便請他入見。他頓了頓,隨老僕走進樗裡疾的書房,卻見樗裡疾伏案看著竹簡,幾案上、席上堆的竹簡如山一樣高。

    那老僕稟道:“公子,甘相來了。”他跟著樗裡疾久了,多年來都是照著舊時稱呼。

    樗裡疾抬起頭,見了甘茂,忙放下竹簡,走出來道:“甘相,請坐。”他的神情一如往昔,似乎並不奇怪甘茂的到來,雖然此刻已經是深夜了。

    甘茂向樗裡疾一揖道:“不敢。樗裡子,甘某早已經辭官不做國相了,不敢當這一聲‘甘相’之稱。”

    樗裡疾只得道:“好好好,就依甘先生。”兩人入席對坐,方問道:“不知甘先生今日來有何事?”

    甘茂慨然道:“我甘茂本是邊鄙無知之人,蒙惠文王、武王兩位君王的恩寵,拜以國相之位,以國事相托。雖然不能完全勝任,卻也是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懈怠。今羋太后攝政,不用我這衰朽無用之人,我原該隻身離去,不敢多言。然蒙恩深重,臨行前有些話不吐不快。”

    樗裡疾道:“甘先生請說。”

    甘茂一臉誠懇:“秦國接下來恐怕要經歷一場比商君變法更可怕的浩劫,甘茂受先王恩惠,不忍見此劫難落到諸位卿大夫的頭上。如今群臣以您為首,還請您早做決斷。”

    樗裡疾一驚,揮手令老僕退下,拱手問道:“甘相意欲何為?”

    甘茂道:“罷內亂,停國戰,休養生息。”

    樗裡疾沉吟片刻,方道:“罷內亂,停國戰,休養生息。此亦是太后與我的期望,可是,諸公子不肯歸降,如之奈何?”

    甘茂道:“若能用吾所請,諸公子自當歸降。”

    樗裡疾眼神一凜,看了甘茂一眼,道:“哦,甘先生有把握說服諸公子歸降?”

    甘茂道:“有。”

    樗裡疾拱手:“願請教之!”

    甘茂道:“停新政,恢復舊法。只要大王承認諸公子目前所佔據的各封地都歸他們所有,不設郡縣,實行周天子之法,我願意奔波各地,說服諸公子上表稱臣。”

    樗裡疾一怔,喃喃道:“如此,就把秦國分割成了大大小小的碎塊,太后對軍方的承諾,豈不落空?”

    甘茂趨前一步,對樗裡疾推心置腹道:“君行令,臣行意。我們身為臣子,為君王效命,受君王封賞,乃是公平交易。君王只有一個,而臣子們卻要為自己的家族和群體的利益考慮。所以阻止君王的權力過度擴張,本就是身為臣子的職責。”

    樗裡疾卻搖了搖頭:“我不同意。秦國為了實行商君新政,已經犧牲良多,如果廢除新法,又恢復舊政,原來的犧牲就白白浪費了。那麼秦國對列國的優勢,就將失去。”

    甘茂冷笑:“難道你真認為秦國對列國,有優勢可言嗎?列國爭戰數百年,現今卻齊心協力三番五次聯兵函谷關下。除秦國之外,還有哪個國家會讓其他國家這樣排除宿怨而進行圍剿?因為秦國是異類,因為它擾亂了列國這數百年雖有征戰但實力保持均衡之勢的現狀,沒有人能夠容忍異類的強大,所以必要除之而後快。”

    他這話,算是挑破了諸侯對秦國隱藏的心思,這也是在秦國無人敢於挑破的事實,因為挑破之後,要承受的壓力太大。秦國再強,也不能真的同時面對六國的敵意。

    樗裡疾一驚站起,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發覺自己失態,又頓了一頓,緩緩坐下,臉上現出沉思之色。

    甘茂再上前一步繼續勸說道:“自孝公任用商鞅以來,秦國國內又發生了多少次內亂?其頻密遠超他國啊。秦國能夠度過一次兩次三次四次,可還能經得起多少次?承認諸公子的割據,恢復貴族們在封地上的全部權力,秦國看上去的確是失去了對列國的優勢,可正是這樣,才能夠擺脫被列國視為異類的圍剿行為,得到卿士們的歸順,這才是秦國的長治久安之策啊。”

    樗裡疾沉默片刻,忽然問:“你今天來,背後得到多少人的支持?”

    甘茂正滔滔說著,被他一問猝不及防,倒顯得有些狼狽,但他旋即鎮定下來,笑道:“如果我說,比站在咸陽殿上向太后臣服的人更多,你相信嗎?”

    樗裡疾沉默片刻,才肅然回答道:“我相信。”

    甘茂歎道:“商君不是秦人,秦人流多少血他根本不在乎,他要的是自己的萬世留名。太后也不是秦人,她同樣不在乎秦人流多少血,她要的是唯己獨尊。可是支持我的人,卻是世世代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秦人,曾經祖祖輩輩為了這片土地拋頭灑血的秦人,他們才是能夠決定這個國家應該何去何從的人。”

    他說到這裡,停頓下來,但見樗裡疾閉目不語,面現掙扎之色。

    甘茂看著樗裡疾,心中忐忑不安,但表情仍然很鎮定。

    樗裡疾沉默良久,忽然睜開眼睛,看著甘茂,眼底的掙扎已去,眼神一片清明,緩緩道:“你走吧。”

    甘茂只道已經說動樗裡疾,誰知他忽有此言,當下一驚,站了起來,問:“你說什麼?”
  樗裡疾面沉似水,像是想了很久,他說得很慢,像每一個字都要掙脫重重束縛一般:“七國之中,只有我們秦國建國的歷史最短。當其他國的國君早已經立國,或者早已經是據有封地的領主時,我們的祖先還在牧馬。直到周室東遷,我們浴血奮戰,才得以在狄戎人的手中,一分一毫地爭奪過來這片土地。你知道秦國為什麼強大?如果僅僅只靠著那些流血犧牲的老秦人,那我們到現在恐怕還不能立足于諸侯之間。”

    甘茂心頭一震,退後一步,看著樗裡疾。

    樗裡疾說得十分艱難,他身為秦國宗族之長,甘茂的話,的確打動過他。可甘茂看到的,是大秦的過去,但今日羋月讓他看到的,卻是大秦的將來。這份選擇,於他而言,如割肉剔骨,是血淋淋的至痛:“是穆公任用了百里奚與蹇叔,才讓我們秦國成為站在列強中的一員;是我的君父任用了商鞅,才讓我秦國令列強膽寒;是我的王兄任用了張儀,才能夠讓秦國在列強的圍剿下更加壯大;如今,是我的王侄之母羋太后攝政,才讓秦國在內亂外患中掙扎得一線生機。秦國的路怎麼走,由明君和賢臣決定,而不是由躺在功勞簿上享受著先人餘蔭的一小部分秦人舊族所決定。嬴疾無能,辜負了王兄的囑託,沒能夠好好輔佐武王,又沒能夠當機立斷選定新王,致使秦國內憂外患,我罪莫大焉。之所以還立於朝堂,就是想為秦國多貢獻一分心力,但是,我所做的一切,絕不是為了滿足少數宗族封臣的利益,更不是為了臣服於列強,守著他們派壓給我秦國的弱勢定位。”

    甘茂心一沉,知道最後的機會已經失去,心中遺憾不已。口中卻歎道:“看來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樗裡子啊樗裡子,你今天拒我,總有一天你會為今天的決定而痛哭的。”說完。朝著樗裡疾長揖,轉身而去。

    樗裡疾看著甘茂遠去的背影,充滿了憂慮之色,叫道:“來人。”

    老僕上前恭候,樗裡疾吩咐道:“明日一早。為我備車,我要入宮見太后。”

    然而,等樗裡疾入宮與羋月見面,提及甘茂一事之後,卻傳來消息,甘茂已經離開咸陽,去往雍城了。

    數日後,雍城行宮。

    此時的雍城,剛經過一場變亂。

    公子嬴華曾在宮中受過羋姝一杯毒酒,雖然他及時吐出。並且逃離宮中,但終究還是餘毒未清,三番五次毒發,弄得人心惶惶。同時,被他掠到營中的公子壯暗中收買了一些將領,突然發難。公子華被殺,諸將群龍無首之際,公子嬴壯便以羋姝所封大庶長之名,收羅人心,許以重諾。最終把局面鎮壓下來了。

    此時,新的主帳中,公子嬴壯正與甘茂對飲。

    嬴壯笑道:“我在子華營中受難,苦盼甘相。如盼甘霖,如今終得甘相前來相助,實在不勝歡欣。若非甘相到來,運籌帷幄,我亦無今日。從今以後,我當以甘相為師。事事聽從甘相指引。”

    甘茂長歎一聲:“這是公子自己威望所致,甘茂不過是略盡綿薄之力,不敢居功。”他一怒之下離了咸陽,潛入雍城,想不到嬴華竟已中毒至深,他見了嬴華,為他一診脈,便果斷放棄此人,轉助嬴壯。

    一來嬴壯畢竟是惠後羋姝所出嫡子,是武王蕩同胞兄弟,也是惠後親封的大庶長,在名分上,更加有利。再加上嬴華為人不易受操縱,不及嬴壯更信任於他。三來嬴華身中劇毒,自然不及嬴壯更有勝算。

    雖然雍城表面上還控制在嬴華手中,但他依舊轉身選擇了嬴壯,發起一場小小的政變,推嬴壯上位,控制了大局。雖然中間亦有幾名嬴華的死忠逃走,但終究不算什麼大事,這些將領跟著嬴華對抗羋月母子,不過也是為了權勢富貴而已。

    想到此處,見嬴壯依舊殷勤勸酒,甘茂將酒盞一放,長歎道:“羋八子要將秦國帶上滅亡之路,我蒙兩代先王恩惠,不能不站出來啊。”

    嬴壯得意道:“這是一場名分之戰,也是一場正統之戰。我們必贏!”

    甘茂看著眼前這個志得意滿的生嫩小子,欲言又止,毅然擊案道:“是,我們必須贏。”

    嬴壯叫:“來人,把地圖呈上。”

    四個內侍便捧著地圖上來,在甘茂面前緩緩展開。

    嬴壯站起來,走到地圖前指點道:“甘相請看,雍城乃是宗廟所在,這裡的舊族對我們是最支持的,如今再有甘相相助,我認為,若是我們也在雍城登基,就可傳詔天下……”

    甘茂卻是搖頭道:“不妥,不妥。如今我們能夠與羋八子抗衡,就是因為各公子的勢力加起來,要比羋八子手頭的兵馬更多。諸公子人人皆有爭位之心,這樣才會以羋八子為目標,若是公子您登基為王,只怕就要變成諸公子的敵人了。依臣之見,暫緩稱王。只要有羋八子在,諸公子為了對付羋八子,就會以公子您為首,爭相聽從我們從雍城發出的號令……”

    嬴壯臉色一變,勉強笑道:“甘相說得有理,我只是不忿那羋八子以偽詔發號施令……”

    甘茂卻道:“只要公子停新政,恢復舊法,承認諸公子目前所據的各封地都歸他們所有,實行周天子之法,必得舊族擁戴。如今羋八子為討好軍方,不顧舊臣尊榮,公子正可借此樹立威望,並與諸侯相倚成勢……”他滔滔不絕地說著,看那嬴壯不斷點頭,在咸陽時的憋屈無奈頓時一掃而空,深覺自己棄咸陽赴雍城的決定正確無比。

    雍城的消息,自然也傳回了咸陽。

    魏冉忙向羋月請罪:“是臣沒有注意,讓甘茂逃走,此人頗有謀略,他到了雍城,必會興風作浪。”

    羋月卻搖頭笑道:“他去了也好。”

    魏冉不解:“阿姊此言何意?”

    羋月道:“甘茂此人,抱殘守缺,自命不凡。而諸公子之間,本來就夠勾心鬥角,如今加了個甘茂,並不會形成合力,反而會因為爭權鬥勢矛盾更加激化。我們先不打雍城,而是將其他公子的地盤一個個接收過來。他們彼此爭權奪利,恨不得少一個人就少一個對手,不會守望相助。等到我一一平定,到時候一個小小的雍城,就指日可待了。”

    魏冉道:“是。”

    羋月看著眼前的弟弟,歎了一口氣道:“我現在只是憂心楚國那邊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不知子戎、舅父能不能早日與我們團聚。”

    魏冉忙勸道:“靳尚此人雖然貪財,但在楚王槐與鄭袖面前卻頗說得上話,他應該能夠把舅父和阿兄安全帶回來的。”

    羋月輕歎一聲:“但願如此。”

    靳尚果然不負羋月所望,將羋月的禮物和秦國的“好意”一一轉給了鄭袖。鄭袖大喜,便纏著楚王槐撒嬌吹風了。

    鄭袖舉起一隻玉璧映著日光看:“都說美玉出藍田,大王,這藍田美玉,果然晶瑩光潤,名不虛傳啊。”

    楚王槐將鄭袖攬進懷中,笑道:“縱使再好的美玉,與夫人在一起都相形見絀。”

    鄭袖獻媚道:“縱然再好的玉璧,又怎麼比得上大王的江山萬里?大王英明神武,王圖霸業就在眼前,不但四夷臣服,滅了越人餘黨,如今秦國也要仰仗我們楚國的庇佑。秦國將王后之位虛席以待我們的公主,更恭敬奉還上庸舊地。這樣的功業,就算與先王相比也不遜色呢。”

    楚王槐被承奉得滿身舒坦,卻呵呵笑道:“寡人如何能與先王相比?”

    鄭袖嬌聲軟語:“在妾身眼中,大王就是古往今來最出色的英君明主。”

    楚王槐大笑道:“此番還多虧了靳尚的功勞呢。”

    靳尚連忙奉承:“秦國太后與大王乃兄妹至親,她需要倚仗大王而鎮住諸侯,所以會如此謙卑。臣只不過是狐假虎威,哪裡來的功勞。”

    楚王槐點頭道:“嗯,想不到列國相爭,倒叫一個小小媵女得了便宜。不過……”他有些迷惘地按按太陽穴,“她應該是陪姝妹出嫁的,倒不知是哪個來著?”

    鄭袖想了想,賠笑道:“妾身也不記得了,回頭查查吧,不過是哪個姬人所生罷了。若她母親還活著就抬個位分,若她母親不在了就給她母族一點封賞罷了。”

    楚王槐想了想,又問:“她性情如何,才能如何?”

    靳尚有些得意道:“唉,後宮女子哪能……”他正要胡吹貶低,一眼看到鄭袖,連忙改口恭維,“如夫人這般聰明能幹的有幾人?那不過是個見識淺陋、膽小無知的婦人罷了。什麼主意都要臣幫著拿,臣一說兩國聯姻,就同意親上加親,臣一說上庸城,她眼也不眨地就當成公主的嫁妝。臣估計,她根本不曉得這代表著什麼意思。”

楚王槐聽得高興,歎息道:“想當年秦惠文王也算得英雄人物,不想早亡,便是武王也算得強橫,只可惜啊……唉,孤兒寡母擅主國政,秦國無人矣!可惜,可惜!”

    鄭袖知他心意,撫著他的胸口恭維道:“秦國可惜,這才是天教好處落于我們楚國,這便是上天對大王的垂愛!”

    楚王槐想了想,惋惜道:“是啊,是啊!寡人當年真是白嫁了個妹妹,姝妹做了王后,卻讓秦王坑了寡人,損兵折將,喪土失地,在列國面前丟盡了臉。哪怕是當了母后,她依舊對我們楚國沒有半點幫助,還真不如這個庶出媵女對我們楚國更有好處。對了,姝妹如何了?母后前些日子還說夢到姝妹呢,她老人家可關心此事了……”

    靳尚猶豫一下,遲疑著道:“老臣聽說,那日宮變,武王后和魏夫人勾結,竟暗算惠後,惠後她……”

    楚王槐一驚:“她怎麼了?”

    靳尚見楚王槐關心,猶豫一下,還是不敢將羋姝已死的消息老實說出,卻又不好解釋,只偷眼看向鄭袖。

    鄭袖卻是已經得知情況,當下忙笑著打圓場道:“妾身聽說了,那日宮變,惠後受了驚嚇,大病一場,所以才將宮務都托給了這位太后妹妹。如今秦太后已經將魏夫人處死,為惠後出氣了。”

    楚王槐聽了鄭袖這解釋,便不以為意,“哦”了一聲點點頭就罷了。

    靳尚心中暗暗佩服,鄭袖夫人擅寵二十年,果然不是普通人。她這話是輕輕將此事點了一點便揭過了,過段時間只說惠後“病重”,再“不治”,這一檔子事,便就此了結了。

    鄭袖眼珠子再一轉,便握著楚王槐的手臂撒嬌:“大王啊,從來公主出嫁。一嫁不回,縱在夫家有什麼事,這隔著千山萬水的,娘家也只徒自擔憂。幫不上什麼忙,所以都是報喜不報憂。如今母后上了年紀,身體也不好,萬一知道姝妹的事傷心傷身,有個差池。豈不是我們的不孝?”

    楚王槐聽著有理,不禁點頭:“這話說得也是,那依你之言……”

    鄭袖笑道:“咱們就說秦國內亂已平,還是咱們的妹妹做母后,還是咱們的外甥做秦王,更兼親上加親,秦國要嫁一個公主給咱們家,咱們也嫁一個公主到秦國做王后。如此一來,老人家豈不歡喜?”

    靳尚連忙奉承:“夫人對威後真是有孝心啊!”

    楚王槐歎息一聲,倒也同意:“母后還能再活幾年?總叫她高高興興的也罷了。”近年來楚威後年紀大了。漸有些糊塗起來,許多事同她解釋不清,她又愛鬧騰,幾樁事下來,楚王槐便有些躲著她了,許多事由著鄭袖做主將她瞞住,只送了幾個樂人伶人哄她開心罷了。

    鄭袖得意地一笑,靳尚遞個眼神,鄭袖會意,拉著楚王槐撒嬌道:“大王。咱們先說好了,你可不許自己納那秦國公主為妃啊!”

    楚王槐擺擺手,笑道:“哎,又胡說了。寡人都一把年紀了,這秦國公主自然是要留給太子。”

    鄭袖一驚,越發撒嬌起來:“大王你好無理,太子早已經娶婦了,太子婦又沒過錯,這孩子可憐見的。教她受欺負我可不依。”

    近年來鄭袖自知在宮中名聲壞了,為了奪嫡也要裝模作樣,便在楚王槐面前使勁裝賢婦,又說要放多餘宮女出宮,又賜衣帛給宮中失寵多年的老妃嬪。宮中諸人自然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有楚王槐信之不疑,越發覺得鄭袖為人賢慧,見她為太子婦說話,反覺她心地慈善,笑道:“好好,依你,依你。”

    這時候鄭袖才撒著嬌道:“你這個當父親的,好厚此薄彼,太子都娶婦了,你還為他操這個心。可憐我子蘭還未婚配呢,你這做父王的怎麼就半點沒想到他啊……”

    她這一撒嬌,楚王槐便有些撐不住,連聲答應道:“好好好,就許給子蘭,許給子蘭……”

    鄭袖得意地笑了,給靳尚遞了個眼色。

    靳尚會意地道:“大王,臣認為,秦楚聯盟之後,可先取三晉,再下齊國,如此一來,霸業可成。”

    楚王槐一邊從鄭袖手中抽出手臂來,一邊漫不經心地應允著。

    靳尚又道:“兩國聯姻,不管是公子娶婦,還是公主出嫁,都不是朝夕可得。但兵貴神速,要秦國割上庸城,要秦國出兵,咱們都需要先有誠意。”

    楚王槐道:“怎麼個先有誠意法?”

    靳尚道:“不如讓太子出秦為質,如此就可以督促秦國儘快交接上庸城,聯兵攻韓。”

    鄭袖喜得擊掌道:“靳大夫真是老成謀國啊,大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楚王槐正要猶豫,鄭袖便又搖著他道:“太子素日寸功未立,遊手好閒,常被師保說懶惰愚頑,你這當父親的既然愛他,就當為他考慮。不趁這時候讓他為國立點功,將來怎麼坐穩這太子位啊。”

    楚王槐被搖得受不了,舉手阻止道:“好了好了,別搖了,讓寡人想想,讓寡人想想……”

    鄭袖與靳尚兩人一起,直哄得楚王槐樂不可支,稀裡糊塗地便允了許多事。

    見楚王槐喝得甚醉,鄭袖走出殿中,整一整衣服,叫來了奉方。

    奉方連忙趨前侍奉,他已經是極老了,如今大部分事情皆已不管,但許多重要的事仍須他親自出面。

    鄭袖淡淡道:“我們要與秦國聯姻,此事我不想有任何不好的消息傳到威後的耳中。”

    奉方忙應道:“這是自然。威後如今年紀大了,自然以靜養為上。我們與秦國聯姻,這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鄭袖滿意地笑笑,還是囑咐道:“你親自去探望一下威後,也看看她老人家精神如何,若有什麼不好的人或事,幫她理清也好。”

    她雖然獨寵楚宮,教楚王槐對她言聽計從,可偏就是數年前南後剛死之時,她為一件小事觸怒了楚威後,這老虔婆便召了宗正入宮,言道妾婦不得為正,並直接說,楚宮斷乎不可立鄭袖為後。所以她到了今日,再怎麼威風赫赫,卻終究還只是鄭袖夫人,而不是王后。也令得她欲以兒子子蘭為太子的意願,變得更難達成。

    只是老天有眼,再厲害的女人,如今也年老眼花,耳背神昏,又能夠有什麼作用呢?她就算是母后,就算高不可攀,但是,此刻的後宮,已經是她鄭袖說了算。一個老太婆想怎麼欺哄利用,便怎麼欺哄利用。

    奉方會意,忙退了出去,次日便親自去了章華台。

    章華台雖然陳設依舊,僕從依舊,庭院中花木繁盛也是依舊,但從花草亂長的情況和簷角的蛛絲可以看出這裡的打理已經有些不經心了。

    奉方穿過庭院,走到殿前,小宮女連忙打起簾子,迎奉方走了進去。

    此時楚威後已經滿頭白髮,拄著拐杖,行動也有些遲緩了,走出來坐下,寺人析連忙為她捶腿。見奉方進來,楚威後忙問道:“我聽說秦國有了變故,我前些日子也夢到了姝,她怎麼樣了?”

    她前些日子有段時間經常做夢,醒來便說夢到了羋姮和羋姝,眾人皆知羋姮已死,因此都有些膽戰心驚。楚威後自己也放心不下,一邊叫了巫師作法驅鬼,為羋姝祈福,一邊頻頻催問楚王槐,要她去打聽羋姝的下落。

    楚王槐被她逼得緊了,索性將此事全交給鄭袖去處理。鄭袖便隨意叫了人去,胡編了一套話來敷衍子事。

    奉方見楚威後問起此事,想起鄭袖的交代,忙靠近楚威後的耳邊。大聲道:“回威後的話,咱們公主還是秦王的母后,秦國新王還是咱們公主生的兒子……”

    楚威後眯著眼睛,側著耳朵聽了,有些奇怪地問:“姝兒不是已經當上母后了嗎。怎麼又當一回啊?”

    奉方轉頭翻翻白眼,又轉回來大聲解釋一回:“是啊,威後您英明,咱們公主又當了一回母后。”

    楚威後數了數手指道:“對啊,姝兒生了好幾個兒子呢……”

    奉方道:“咱們公主還給您送了禮物呢!威後您要不要看看啊?”

    楚威後擺擺手道:“上回不是送過了嗎?唉,可憐啊,秦國那麼窮,能有什麼東西拿得出手呢,我們楚國什麼好東西沒有呢。我跟你們說啊……”

    見楚威後又開始念叨不止,奉方和寺人析一臉無奈地看著她。點頭連連稱是。

    好半日,奉方才得以脫身,只覺得累出一身臭汗來,見寺人析一路殷勤送他出來,眼中盡是討好期盼之色,知道這個跟了楚威後大半輩子的老宦,也想逃離這個瘋老婦人,挪個好地方養老。只是自己亦為養老之事思慮,哪裡顧得了他,只隨便寬慰兩句便去了。

    此時南薰殿中。太子橫已經一把抓住黃歇,緊張地問:“子歇,你看這件事如何是好?”

    黃歇從燕國回來,已經尋到了屈原下落。探知果然有人打算對付屈原,當下不能放心,一路護著屈原回京。而太子橫正處於危急關頭,聽說黃歇回來,忙召他進宮,事事都與他商議。

    黃歇此時已經明白事情經過。安撫道:“太子是指入秦為質這件事?”

    太子橫恨恨道:“鄭袖她——讓子蘭娶秦國公主,卻讓我入秦為質,分明是打算奪嫡!”

    黃歇歎了一口氣,問他:“太子想怎麼樣呢?”

    太子橫頓足:“子歇,你可有辦法讓父王打消這個主意?”

    黃歇搖頭歎息:“只怕很難,如今大王對鄭袖言聽計從……”

    太子橫急道:“那,我應該怎麼辦呢?”

    黃歇沉吟:“如今老令尹身體不好,許多時候都不管事了。大王又愛聽靳尚之言,他與鄭袖勾結,只怕這件事很難改變。不過,太子如若入秦,倒也未必不好。”

    太子橫奇道:“怎麼?”

    黃歇道:“秦國太后,與臣本是舊識。太子可還記得九公主嗎?”

    太子橫皺眉想了想,終於從記憶中挖出那件事來,想當日黃歇還托他向楚王槐求娶呢,可惜楚威後橫插一手,硬是把七公主塞給黃歇,又令九公主隨八公主出嫁為媵。一轉頭,看黃歇一直滯留在外不歸,威後居然又將已經進了黃家門的七公主再撈回來送到燕國給那子之為妻,結果人還沒到薊都,子之之亂便已經結束,這七公主也就一去不復返了。

    想到當年之事,那個黃歇想娶的女人,如今已經成了秦太后,太子頓時同情地看著黃歇:“子歇,你至今未婚,可她卻……”

    黃歇擺手阻止他再說下去:“太子,此事不必再說,臣會陪太子一起入秦,必保太子安然無恙。”

    太子橫想到鄭袖,卻有些猶豫:“可是……”

    黃歇道:“鄭袖想倚仗娶秦國公主而得到助力,可太子別忘記了,真正能做秦國之主的,還是秦國太后啊!”

    太子橫終於放心地笑了:“孤無子歇,真不知如何是好啊!”

    黃歇便長揖道:“臣現在要去雲夢澤一趟。”

    太子橫問:“去那裡做什麼?”

    黃歇道:“去接她的弟弟和舅父。”

    太子橫一怔:“她的弟弟和舅父?”

    黃歇點頭道:“是,他們如今正在雲夢澤作戰。”他回來之後才知羋戎和向壽這些年一直陷於雲夢澤中,和那些野人作戰,竟是屢次身陷險境。雖然此番羋月買通靳尚,得了鄭袖允諾與楚王旨意,召他們回京赴秦,可是他怕這其中萬一有什麼變故,會釀成終身之憾,當下便準備親自去一趟雲夢之澤,替羋月將她的舅舅和弟弟安全接回,也算了卻自己對她的一番心意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14
發表於 2015-12-30 13:03:16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344-347章 骨肉逢

  義渠王力敵刺客,受了重傷,養傷數十日,終於得到御醫允准,可以出門了。

    他是個野性十足的人,素日在草原上受了傷,讓老巫拿草藥一敷,便又上馬作戰。偏生此時在羋月面前受了傷,羋月聽了御醫之言,硬生生按著他在宮裡養傷數十日,只熬得他滿心不耐,一聽說可以出門,便要去騎馬作戰。

    羋月無奈,只得同意他帶兵與魏冉、白起等一起平定諸公子之亂。

    義渠王坐在榻上,身上的白色細麻巾一層層解下,露出了七八道帶著肉紅色的新傷疤,還有十幾道老傷疤,縱橫交錯,看著教人心驚。

    羋月輕撫著他身上的傷痕歎道:“你啊,你這一身都是傷啊!”

    義渠王卻毫不在意:“男人身上哪能沒有傷痕。”

    羋月輕撫傷處,輕輕將臉貼近,歎道:“可這幾道傷,卻是因我而留的。”

    義渠王卻笑道:“你是我的女人,我自當護住你的。”

    羋月看著義渠王爽直野氣的臉,伏在他的胸口,聽著他的心跳,撲通、撲通的,格外有一種安定的感覺。她的嘴角不禁升起一絲微笑:“是啊,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

    她忽然想起一事,推開他問道:“鹿女呢,還有你曾經娶過的那些女人呢,怎麼樣了?”

    義渠王哈哈大笑起來:“你終於問到她們了,我還道你會一直忍住不問呢。”

    羋月氣得往他胸口捶去,及至拳頭將要落下時,看到他身上的傷痕,不禁心軟,只輕輕捶了一下,想想氣不過,又擰了一下,扭頭不再理他。

    義渠王握住她的手,在自己胸口重重捶了一下。直捶得咚咚作響,哈哈大笑道:“你用這點力氣,給我撓癢都不夠呢。”見羋月真惱了,方道。“我既要娶你,自然是將她們都安置好了。鹿女原是我與東胡聯盟,此番率舊部回去,與她兄弟爭那族長之位了……”

    羋月看著義渠王:“你相助於她了?”

    義渠王點點頭:“東胡內亂,於我有好處。若是鹿女當了族長。我倒還可以與她一起合作對付其他部族,互惠互利。”

    羋月輕歎:“她倒也算女中豪傑了。”

    義渠王卻問道:“我幫你把那些作亂的人平定了,你可願與我一起回草原?”

    羋月頓一了頓,無奈地道:“我當然想,可我走不開啊……”見義渠王不悅,只得溫言勸道,“你在前方打仗,我在後方為你準備糧草,照顧家裡,等待你早日凱旋。”

    義渠王聽得出她“照顧家裡”的意思。歎道:“那孩子還是這麼彆扭。”

    羋月知道他說的是嬴稷,柔聲勸道:“你別急,這年紀的孩子拗得很,我會慢慢教的。”

    義渠王卻笑道:“沒關係,男孩子不怕有性子,有性子的才是小狼,沒性子的就只能是被狼吃的羊。難道我還跟一個孩子置氣不成!”

    羋月道:“你此去要注意安全,我不想再看到你身上多一條傷痕。”

    義渠王哈哈一笑:“要我不多一條傷痕,這可比登天還難。你放心,能夠在戰場上殺死我的人。還沒出世呢。”

    他說得豪邁,羋月卻不能放心,便叫薜荔取來一件黑色鐵甲,叮囑道:“這是我讓唐姑梁特別為你做的鐵甲。比你那皮甲強,不許再穿那件了,只許穿我這件。穿上這件戰甲,一般的刀箭就不容易傷到你。”

    說著,便親手為他穿上裡衣、外衣,再穿上戰甲。披掛完畢,義渠王回過頭,威風凜凜地站在羋月面前,笑道:“如何?”

    羋月看著義渠王,輕贊了一聲:“如天神下凡。”

    義渠王親了親羋月的鬢邊,低聲道:“等我回來。”說完,便走了出去。

    羋月看著義渠王走出去,複雜的眼神一直尾隨著他,久久不動。

    薜荔叫了一聲:“太后。”

    羋月回神,問道:“怎麼?”

    薜荔笑道:“太后必是捨不得義渠王離開。”

    羋月神情有些複雜,喃喃道:“是嗎,我捨不得他離開嗎?”

    薜荔掩口笑道:“太后這樣情致纏綿,以前只有在看公子歇和先王的時候,才會有這樣的眼光呢。太后,您對義渠王的感情,是真心的!”

    羋月有些迷惘:“是嗎?”

    她拿起義渠王留下的衣服,抱在懷中怔怔出神。

    室外,一葉飄然墜地。

    羋月站在咸陽城牆上,看義渠王帶著義渠騎兵,舉著旄尾向西而去,那是雍城的方向。

    她站在那兒,一直到所有人都走遠消失,才喃喃道:“阿驪,早去早回,一定要平安無事啊!”抬眼望去,只見夕陽如血,映照山河。

    緩緩走下城牆,就見魏冉迎面而來。羋月詫異,還未來得及問,魏冉已經興奮地叫道:“阿姊,楚國使者來了!”

    羋月體會出他話中的內容,驚喜萬分:“這麼說……是舅舅和子戎他們來了?”

    魏冉點頭:“正是舅舅和……子戎哥哥他們都來了,他們剛到驛館,阿姊什麼時候召見他們?”

    羋月白了他一眼,直接上了馬車:“召什麼見,我現在就去見他們。去驛館!”

    魏冉一拍額頭,連忙上了馬跟過去,叫道:“等等我。”

    太后車駕浩浩蕩蕩直至驛館門前,驛丞率著驛卒們站在驛館外,已經跪了一地。

    羋月不等內侍放好下馬車的凳子,就徑直跳了下去,一時站立不穩向後微傾。不等魏冉伸手去扶,她自己已站穩了,急問道:“人在哪兒?”

    驛丞結結巴巴地還在說:“參見太后……”

    羋月看也不看他,急匆匆走了進去,魏冉也緊跟著進去。一行人穿過中堂往內走,就見裡面一座小院中有兩個男人也急忙迎出,前面一個年約二十七八,精明能幹;後面一個四十餘歲,已是兩鬢微霜。

    兩邊相見,都站住了,彼此驚疑不定地看著對方,像是在猜測,又像不敢開口。

    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試著上前一步,欲問又止:“可是月……月公主……太后……”

    羋月眼淚已經奪眶而出,疾步上前叫道:“舅舅……子戎……”

    雖然分別十幾年,但向壽畢竟相貌已經定型,縱有改變,也相差不多,不過是被生活打磨得蒼老了、粗糙了。但羋戎當初還是個形貌未開的少年,此刻業已娶妻生子,唇上蓄起了鬍鬚,羋月驟見之下,簡直不敢相認。

    羋戎眼眶也紅了,哽咽著叫了一聲道:“阿姊……”

    羋月張開手撲向羋戎,哭道:“戎弟……”

    羋戎撲到羋月面前,跪倒在地,放聲大哭,羋月也跪下,姐弟倆抱頭痛哭。

    向壽亦是眼角一熱,他努力昂首,想克制住,自己畢竟是長輩,如何能與他們抱頭痛哭?可是在他的心中,卻是萬般情緒翻騰,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

    想到自己當年在楚國西市找到向氏時的情景,那時候他的姐姐是何等淒慘;想到那日他聞訊趕到草棚,看到向氏發簪刺喉、渾身浴血的屍體,又是何等不甘。自羋月離楚入秦,他初時以為是與黃歇私奔,及至消息傳來,黃歇身死,羋月入了秦宮,他當真是如被雷劈中,恨不得插翅飛到秦宮,將羋月從宮中拽出來,教她絕對不要再走母親的老路。

    他日日壓著這樣的心事,又要想辦法幫助羋戎,處理步步驚心的危機,直面戰場上瞬息萬變的形勢。可是他與羋戎仍然想盡了辦法去打聽羋月的消息,他聽到她獲寵于秦王,聽到她生下兒子,這些消息不但不能解了他的憂慮,反而更讓他將姐姐向氏的命運和羋月的人生對照起來。

    他一日比一日憂慮,卻無法脫身。就算他去了秦國,又能怎麼辦,難道還能夠沖進秦王宮把羋月連同秦王的孩子帶走嗎?君王之威,他一介草民,又能如何?

    再說,他更不放心羋戎,這孩子畢竟年紀還輕,他若是不在身邊,讓羋戎因為他的離開而受到傷害,他又如何對得起死去的姐姐?他只能選擇留在羋戎身邊。不知為何,他心中總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或許是從小所見到的羋月,所表現出來的無畏與勇氣,讓他不由自主地相信羋月比羋戎更有能力化解危機。

    當秦惠文王的死訊傳來時,他也得到了羋月母子被流放燕國的消息。這時候他和羋戎正在戰場上,縱然再著急,也無法脫身。那一仗打得極是兇險,他和羋戎拼盡全力,才得獲勝。但那一戰亦牽制了秦人注意力,讓楚國的細作趁機在蜀國煽起內亂,讓楚國又在已經失去了的巴蜀之地上插進一隻腳來。

   也因那場戰役,羋戎立下戰功,得到了莒姬夢寐以求的封地,並可接莒姬出宮。不承想,滿心的期盼,換來的是驚天噩耗,莒姬竟被楚威後無理毒殺。羋戎大鬧朝堂,被惱羞成怒的楚王槐下旨定罪,幸得眾公子求情,方得允准戴罪立功,當場勒令往極南之地,剿滅野人部族。

    當時他想的卻是,羋月怎麼辦。他害怕了十幾年的事終於發生了,他的外甥女終於走上了和她生母一樣的道路。而他,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悲劇再一次發生嗎?

    他心急如焚,可他身在軍籍,又放不下羋戎,竟不能抽身而去,只得想方設法,在得知黃歇未死之後,終於聯絡上黃歇,才知道黃歇與他一樣為羋月著急,於是再請托黃歇去找羋月。

    在他的心中,只當羋月最好的命運,也不過是得黃歇相救,能夠與黃歇在一起。可是誰曾想到,當年那個在陋巷抱住她如同草芥般的母親痛哭的女孩子,不但沒有如她母親那樣淪落毀滅,反而成了秦國之主。

    眼前的女子,抱住她久別重逢的弟弟痛哭,一如當年在楚國西市,向氏抱住他痛哭的模樣。可是,她那纖細的手掌,撥轉了命運之輪,不但改變了她自己的命運,甚至還將他向壽和羋戎也拉到了她的命運之舟上來。

    欲開口,已哽咽,向壽伸出手緩緩地放在抱頭痛哭的兩人肩上,歎道:“活著就好,活著就好。我們一家人,總算能夠再見面了。”

    薜荔等侍女內監也忙上前,將兩人扶起,拿水遞帕,收拾妝容。

    羋月看著向壽,他年紀才過四十,竟比尋常同齡的人都蒼老得多,歎息道:“這些年來。辛苦舅舅了。”

    羋戎也感歎道:“舅舅是給煎熬的,是我拖累了他,也是他記掛著你,又無法救你。日夜懸心不安……”

    羋月了然,拉著向壽的手,道:“如今我們一家團聚,從此以後,舅舅只管安心。再不會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夠傷到我們一家。”

    向壽哽咽:“是舅舅無能,讓你們姊弟受苦。”

    羋戎又歎道:“我一直以為,可以掙得封爵,救阿姊回楚。沒想到,終究還是阿姊救我們離楚。”

    向壽緩緩道:“這次多虧了子歇,若不是他及時趕到,我們險些不能再見面了。”

    羋月一驚:“怎麼?”

    羋戎道:“昭雎奉威後之命,一直難為我們,每次把我們派入死地。既無糧草又無援兵,舅舅為救我幾次差點送命,還代我受了許多軍棍。這次我們又身陷沼澤,若不是子歇哥哥率兵及時趕到,我們只怕就……”

    羋月聽得驚心動魄,不禁拉住了羋戎和向壽的手,咬牙道:“你們受苦了,那個老婦的惡行,我自會一一回報於她!”轉而又道,“我們一家人能夠團聚。就是萬幸了。”

    這時候就聽到外面一個聲音道:“母后說得是——”

    羋月轉頭看去,就見身著王袍的嬴稷也剛剛走進來,詫異道:“子稷,你怎麼來了?”

    嬴稷上前幾步。乖巧道:“兒臣聽說母后的親人到了,想母后一定會急著先來與親人相會,所以也跟著過來了。”

    羋月欣慰地笑著招手:“過來。這是你舅舅,這是……你叫舅公。”

    羋戎和向壽意識到秦王來了,連忙跪下行禮:“臣等參見大王。”

    嬴稷連忙跑上前去,一手扶著一個就要拉起來:“舅舅、舅公。不必如此,今天是親人相逢,又不是朝堂,我們只講家禮,不講國禮。”

    羋月也點頭道:“你們起來吧,子稷說得對,今日是親人相逢,又不是君臣奏對。你們也只管叫他子稷,他叫你們舅舅、舅公便是,這樣也自在些。”

    羋戎和向壽只得順勢站起,向著嬴稷長揖為禮道:“既然如此,臣等恭敬不如從命。”

    羋月又回頭向站在入口處的魏冉招了招手:“小冉,來見過你兄長和舅舅。”

    魏冉大步走上前,一抱拳,叫道:“兄長,舅舅!”

    羋戎神情複雜地看了魏冉一會兒,才握住了魏冉的手,沉重道:“你我雖是兄弟,可是卻……直到此時,才是第一次見面。”他百感交集道,“你比我有福氣,幼年時可以和母親在一起……這麼多年又能和跟阿姊在一起……”

    他沒有說出來的話是,雖然我知道,你一定受了很多的苦,可是畢竟你和她們在一起的時間,比我多得多。他雖然身為楚國公子,不如魏冉顛沛流離,可是多年來內心的孤獨寂寞、惶惑恐懼從來都是無人可訴、無處可哭。這一刻看到魏冉,就想到這麼多年來,一直和姐姐相依為命的卻不是自己,而是這個陌生的“弟弟”。

    他與羋月本是同母同父的親姐弟,不論什麼事,都應該是他們更親密一些的。可是這麼多年以來,羋月最親密的人,卻不是自己。

    多少回,他在睡夢中想著姊弟重逢的情形,然而重逢之時,他竟是有些情怯,有些不敢上前相認。這個氣派十足的貴婦,真的就是那個從小就愛捉弄他、和他一起滾過泥沙、打過水仗的阿姊嗎?

    姐弟相見,抱頭痛哭,那是一種本能,他不知不覺中就已悲傷得不可自抑,可是哭過之後,扶起來坐在廊下,他依舊有一種恍惚的感覺,仿佛一切似真又似幻,難道當真就可以從此以後,再無分離,再無恐懼,再無傷悲了嗎?

    他看著魏冉,這個人如此陌生,卻在他和他的阿姊之間,如此融洽又如此突兀地插進來,教他想了十幾年、盼了十幾年、攢了十幾年要和阿姊說的話,此時此刻,竟是再也說不出來了。

    不知不覺,一行人便上了馬車,一齊入了宮,在承明殿中宴飲慶祝。雖然向壽與羋戎在楚國俱已娶妻生子,但此刻羋月卻尚沉浸於骨肉血親的久別重逢之中,只拉著向壽和羋戎的手,同進同出。其餘人等,便由繆辛請了公子池出面,引著一起入宮,由屈氏與公子池接待,在側殿另開宴席。

    正殿之中,便只有羋月、嬴稷、魏冉、羋戎與向壽五人,共敘離情。

    羋戎冷眼看著,但見魏冉在羋月和向壽甚至是嬴稷之間,都是應對自如,親密有加,引得眾人或唏噓,或含笑,竟是成了宴席的中心。正沉吟間,便見魏冉又捧了酒盞呈到他面前,笑道:“兄長,我跟著阿姊這些年,知道她實是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你,還有舅父。今日我們兄弟重逢,當一起敬阿姊、舅父一杯才是。”

    羋戎今日一直神思不屬,看著魏冉瀟灑自如的樣子,自己身為兄長反似被他比了下去,心中既酸且愧,只是這種情緒,不但不可以說出來,便是在心中多想一想,也不免羞慚,當下只得站起,勉強一笑,道:“冉弟,這些年你跟著阿姊,風雨同舟,我還要多謝你呢。”

    向壽卻是看不出羋戎暗藏的心事,見兄弟和睦,心中欣慰。他接了兩人敬的酒,再看魏冉身材雄壯、威風凜凜的樣子,與羋戎站在一起,兄弟兩人相貌倒有五六分相似,只是羋戎溫文,魏冉英氣,不由得點頭:“好,好,小冉也長這麼大了,我記得當初你還只有這麼高……”他看了一眼嬴稷,比畫道:“比大王還小呢。”

    魏冉也不禁唏噓道:“是啊,一別這麼多年,我們總算在一起了。”

    羋月走上前去,一手拉著一個弟弟道:“是啊,我們總算在一起了,從此再也不分開了。”她舉杯肅然道:“來,我們一起敬少司命。得神靈的庇佑,我們一家人,終於能夠重聚了。”

    其他諸人也一起鄭重舉杯道:“敬少司命。”便一飲而盡。

    羋月頓了一頓,又道:“這第二杯酒,敬我們的娘親。我們姐弟三人終於重逢,從此再也不懼離亂生死。娘,你若泉下有知,能看到這一幕嗎?”

    羋戎、魏冉一齊哽咽,向壽轉頭輕拭眼淚,三人亦是肅然舉杯,一飲而盡。

    薜荔忙又率侍女們倒上酒來,羋月沉吟片刻,道:“這第三杯酒,賀我們自己,一別十幾年了,少年已經白髮,相見竟似陌路,人生最好的歲月,我們都在求生和思念中煎熬。如今終於苦盡甘來,從此有仇報仇,有恩還恩,快意人生,再無陰霾!”

    其餘三人亦是舉杯一飲而盡。

    魏冉將酒杯一擲,叫道:“阿姊,為了娘親于九泉之下能夠瞑目,我問你,我們何時去殺了楚王母子?”

    羋月看向羋戎,問道:“子戎,娘親的事,你可知道?”

    羋戎點了點頭:“原本不知道,直到這次入秦,舅舅才告訴我……”說到這裡,不禁哽咽,“阿姊,你們瞞得我好……”忽然之間,滿腹委屈憤懣一湧而上,扭頭拭淚。

    羋月心中一酸,這個弟弟,是她親眼看著他從繈褓中長大,親手抱著牽著,一起長大。姐弟倆曾經是相依為命,親密無間,可這一去十幾年,她離開楚國的時候,他還是個總角少年,如今卻已經為人夫、為人父了。想到這些年來,他獨自一人不知何等孤獨無依,想到他在楚國,置身虎狼之中,又不知道受了多少的委屈遭遇了多少陰謀,羋月不禁上前將他緊緊抱住,哽咽道:“對不起,對不起,小戎,阿姊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

    羋戎伏在羋月肩頭,痛哭一場,心情漸漸平息下來,這一場痛哭,似將他心中所有鬱結都哭了出來,他轉而扶住羋月慚道:“阿姊,我知道,你也是為了我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我考慮,你還讓舅舅來保護我、幫助我。本來應該是我在楚國搏殺出一片天地,把你和小冉接過來的,可我沒有能力,一直到現在,還要你來接我……”說到這裡,聲音轉為低啞,“你當初去秦國的時候,才十五歲,還帶著那麼小的弟弟。可是如今你卻成了一國之主,小冉也能夠率領這麼多的兵馬保護阿姊。比起你們來,我真慚愧啊。”

    羋月含笑一邊握住羋戎的手,另一邊握住魏冉的手:“不,小戎,你不必慚愧,我是長姊,是我沒有照顧好你們,我才應該慚愧。可是我今日很高興,因為我們都還活著,我們還能夠重聚,從此我們姐弟一心,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阻擋我們的路。”

    她兩手合攏,將魏冉和羋戎的手也握在一起。

    姐弟三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良久不分開。

    羋月得向壽、羋戎歸來,便分派兵馬,令他們與魏冉、白起等一起率兵,征伐諸公子。又令樗裡疾、公子奐、公子池等人分頭勸說諸公子向咸陽投降。

    而她在三軍之前的訓誡之言,亦是飛速傳至諸公子屬下,更令得人心浮動。蒙驁等人又分別向自己的舊友部屬進行遊說,如此裡外夾擊,再加上諸公子本就誰也不服誰,都欲自立為主,皆是各自為政,因此各城池在羋月的安排下,便慢慢地被收復。

    到了第二年,諸公子的勢力被滅了一半,剩下來的人著實慌了,終於在甘茂遊說之下,一齊向庶長嬴壯投效,重結勢力,再抗咸陽。

    而咸陽城中,各方面的勢力又在暗暗角逐,潛流暗潮也不停湧動。

    清晨,常寧殿庭院中。

    羋月與繆辛身著勁裝,在院子裡對練,一如當初的嬴駟與繆監一樣。不知不覺,羋月保留了許多嬴駟當日的習慣,如每日清晨起來的練劍。

    一場劍罷,兩人收手,羋月將劍與盾扔給旁邊的小內侍,走到廊下,喝了杯水,便說起宮廷內外的事來。

    繆辛回道:“大軍節節勝利,恐怕有些人是坐不住了,近來宮內有些不穩。”

    羋月點點頭:“這是必然的,你說這話,想是心中有了成算。”

    繆辛低聲道:“奴才想演一齣戲給大家看看,懇請太后允准。”

    羋月挑眉看了看他,繆辛低聲說出一段話來,羋月點頭:“那便由你和衛良人去處理吧。”

    繆辛輕笑:“如此請太后靜候佳音。”

    果然數日之後,便有宮女告發宮中奸細之事,衛良人親臨暴室,召了內侍宮女,一起前來觀審。

    暴室庭院中,衛良人坐在廊下正中,旁邊繆辛侍立。前面正中地上跪著兩個宮女,一個委頓在地,另一個卻是跪得筆直。許多宮女內侍均被召來,重重疊疊圍在一旁觀審。

    衛良人問那宮女:“你叫什麼名字?”

    跪得筆直的宮女道:“奴婢是寅癸,同寅丙是住一個房的。”說著,指了指趴下的那個宮女。

    這種低階宮人的名字通常沒有什麼講究,都是管事之人胡亂以天干地支或者數字排名,若有些運氣好的分配到主子身邊,或有主子心情好的時候,也會給她們起個名字。

    衛良人問道:“你是怎麼發現寅丙心懷不軌的?”

    寅癸道:“寅丙和奴婢同時入宮,日常衣食在宮中都有定例,就算得了賞賜也是有數的。可奴婢發現寅丙給其他宮人施小恩小惠,她的東西來路不明,十分可疑。奴婢早就疑惑,只是往日宮中各有主子,縱然心中有疑惑,也不敢告訴人,怕不小心得罪了哪路主子,死得不明不白的。可如今宮中只有太后一人為尊,旁人再怎麼樣,也不能越過太后去。奴婢只要忠心于太后,就不懼任何後果。所以奴婢發現寅丙鬼祟,就大著膽子舉發。”說完磕了一個頭,又跪得筆直。

    衛良人見這宮女目光清朗,言辭流利,膽氣不似低階宮人,不由得看了繆辛一眼,微笑點頭道:“說得不錯,如今宮中只有太后一人為尊,忠於太后者有功,不忠者有罪。你真是個聰明的孩子……”說到這裡,頓了一頓,肅然道,“太后有旨,寅癸立了大功,升為女禦,賜名文狸,入常寧殿服侍。寅丙私藏禁物,勾結外敵,當場杖斃。”

    她這一聲令下,便見幾個粗壯內侍上前來,當著眾人的面,按倒寅丙,開始行刑。

    寅丙只叫得一聲:“奴婢冤枉——”便發出極淒慘的叫聲,初時還咬牙硬撐,但受了十幾杖以後,痛得忍不住慘呼求饒,一邊將自己所知高叫著說出,只望能夠減少痛苦。那幾名內侍,卻是早得了吩咐,只一板板不急不緩地打下去,打得寅丙不住慘叫,卻是不往致命處打,只教她受刑的時間延長,好教眾人看了心生畏懼。

    這寅丙慘呼連連,被迫圍觀的宮女內侍們嚇得瑟瑟發抖。

    衛良人看了一會兒,便起身帶著那已經改名文狸的新女禦離開,只有繆辛仍然端坐在那兒,觀看行刑。

    終於,板子打在肉體上,聽到的不再是慘呼**,而是“噗噗”的死肉之聲,繆辛方站起來,道:“把宮中每一個人都帶到這裡,仔仔細細看一看這不忠奴婢的下場。”

    繆辛走回自己所居的耳房,便見新改名文狸的宮女早已經候在那兒,見他進來,忙跪下磕頭道:“文狸多謝大監提拔。”

    繆辛坐下來,接了她奉上的蜜水飲了,放下水杯看了看她,點頭道:“這也是你自己夠聰明,口齒伶俐,一番話記得牢,說得好。”

    文狸恭敬地道:“大監說的都是教人活命的道理,奴婢就算是個糊塗的,聽了這些話也會想清楚應該何去何從。我們這些奴婢要麼世代為奴要麼戰敗被俘,父母家人不是都在奴籍就是失散無蹤,能夠被人拿捏的不是錢財就是性命。過去宮中主子太多,誰也得罪不起,誰都無所適從。但如今大監教我把話說明瞭,這也是救了宮中其他姊妹,免得受人操縱,壞了性命。大監這是救我,亦是救我們這些奴婢。”

    繆辛點頭道:“我知道宮中有些人一直沒清理完,只是若一個個盤查,未免人心惶惶。如今借你作個幌子,讓大家自己相互查看,豈不更好?”說到這裡,也不禁長歎了一聲:“我也是奴才出身,宮中奴婢們的陰私之事最是清楚不過。宮女內侍私底下都有勾當,那是麥子中雜著稗子,不容易挑出來。可若是人人都想立功上位,那有點鬼祟的人,可就如同一碗粟米飯中放一株生稗子,是瞧得再明顯也不過了。”

    文狸恭敬道:“大監英明。”

    繆辛點了點頭,揮手令她出去了。

    這些年來,他在宮中雖然藏影匿形,但終究是受了繆監調教之人,自不會一事無成。他將那些在繆乙執掌大權時失勢不滿之人漸漸聚攏到身邊,在羋月回宮前後,借機行事,控制住宮中局面,方令得有關羋姝、魏琰、魏頤等行動消息及時通報於他。同時也留心在那些小宮女小內侍中培養人手,這文狸就是他挑中之人,安插到他早就觀察到的不軌宮女中間,此時借機出來“揭發”。

    果然文狸這一跳出來說明宮中局面,又受賞高升,那些內侍宮女頓時生了心思。數月之內,自首告密、互相揭發十數起,都是以前各宮妃嬪所留下的餘黨,接受諸公子指示的秘聞。其中便有數起得嬴壯密令,欲在飲食香料衣物中對羋月母子下毒行刺等的陰謀被揭發出來。

    羋月聽了衛良人回報,只輕笑一聲:“公子壯?想對我下毒?呵呵,他以為這樣就能夠改變局勢?我看,他是走投無路,無計可施了。”

    衛良人卻是聽了所有案情經過的,想起來也不禁心悸,道:“卻也不可不防啊,想當年專諸置匕首於魚腹中,刺殺吳王僚成功,吳國局勢甚至是天下局勢,便因這一道菜肴而改變。”

    羋月卻諷刺地笑道:“可惜,他找不到這樣的‘專諸’啊!”

    衛良人也笑了:“是啊,他們這樣的貴人只把別人當蟲蟻,認為別人理所應當對他們奉上忠誠,卻不曉得,連蟲蟻也有為自己打算的權利。”

    羋月抬眼望去,院中銀杏葉子紛紛飄落,笑道:“秋蟲只鳴叫一季,而日月與天地同輝……大秦的內亂,就要結束了;大秦的征伐,卻剛剛開始。”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15
發表於 2015-12-30 13:03:56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348-352章 亂局平

    第三年,魏冉攻入雍城,生擒公子壯,甘茂逃走。

    至此,在秦武王嬴蕩死後,史稱“季君之亂”的三年內亂徹底平定。

    捷報傳來,眾臣一齊恭賀道:“臣等恭賀大王,恭賀太后!”

    眾人的山呼之聲,直傳到宮外,響於天際。

    季君之亂平定之後,如何處理擒獲的十餘名割據作亂的公子,就成了擺到秦國君臣案上的一件大事。

    咸陽殿中,群臣齊聚,商議此事。

    庸芮道:“十餘位參與叛亂的公子如今都已經被囚禁,臣請太后、大王處置。”

    嬴稷張了張嘴,欲開口,最終還是扭過頭去,看向羋月。

    羋月看了樗裡疾一眼,問眾臣:“秦法上規定叛亂之罪,當如何處置?”

    唐姑梁朗聲道:“當斬。”

    樗裡疾一震,急道:“不可。”

    魏冉反問:“有何不可?”

    樗裡疾沉重道:“他們都是先王之子,縱有罪名,豈可與庶民同罪?”

    羋月忽然笑了起來,譏諷道:“是啊,都是公子王孫,縱然是造個反,成者為王,敗者只是不痛不癢輕罰幾下,隔三岔五高興了再造個反,反正不需要付出代價,何樂而不為?公子們玩一次造反,便有幾萬兵士、數十萬庶民灰飛煙滅。如此國不成國,法不成法,一旦外敵到來,江山覆亡,指日可待。”

    樗裡疾聽得臉上火辣辣的,平心而論,他知道羋月所說句句屬實,可是從感情出發,乃至從他的血統出發,他卻不能夠坐視這些先王的親生骨肉,他的子侄輩們,就這麼如庶民一般,被綁到市井去行刑。無奈之下,他走到正中。伏地求情道:“臣願監督他們,絕不會讓他們再生事端。”

    羋月按住案幾,俯身問他:“樗裡子,你多大他們多大?你能活多久他們能活多久?朕今天把這件事放到朝會上來講。就是希望給天下人一個警示,亂我大秦者,是何種下場!”

    樗裡疾厲聲叫道:“太后!”

    羋月卻已經站了起來,徑直向內走去:“召廷尉,以國法論。全部處斬。”

    樗裡疾在羋月身後站起來,厲聲道:“太后若將諸公子處斬,老臣不敢再立於朝堂!”

    羋月轉身看著樗裡疾,目光冰冷:“我不受任何人要脅。”

    言畢,拂袖而去。

    嬴稷站了起來,看看樗裡疾,再看看羋月的背影,竟有些不知所措。

    樗裡疾看見嬴稷,眼中放出希望的光芒,顫聲道:“大王……”

    嬴稷看著羋月的身影已經轉入屏風後。她走得又疾又勁,衣袖袍角都透著淩厲之風。他轉頭看向樗裡疾,嘴唇顫動,似想說什麼,最終還是一頓足,追著羋月也轉入屏風後面去了。

    樗裡疾整個人像老了十餘歲,他顫抖著將朝冠解下,放到臺階上,朝空空的座位磕了三個頭,蹣跚著往外走。走到門口,腳下一拐,差點摔出去。默默跟在樗裡疾身後的庸芮連忙伸出手來扶住他,樗裡疾拍了拍庸芮的手。慢慢地、疲憊地走了出去。

    嬴稷急急追著羋月進了常寧殿中,見羋月若無其事,坐到梳粧檯前,薜荔已經進來準備為她卸妝了,他疾步上前,急道:“母后。您當真要將諸公子統統處死?”

    羋月冷然道:“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你是大王,當知道秦法是做什麼用的。”

    嬴稷垂頭坐到羋月身後,支吾道:“可是,可是他們……他們都是先王的兒子,也是我的兄弟!”

    羋月一怔,不想他到此時此刻,還有這樣的想法,當即揮手令侍女退下,正色道:“你錯了。”

    嬴稷愕然。

    羋月冷冷道:“跟你同一個母親生的,才是你的兄弟。他們從來都不是你的兄弟。”

    嬴稷欲解釋:“可……”

    羋月已經截斷了他,直視他的眼睛,一字字地告訴他:“你父親有很多女人,這些女人生了許多兒子,可他們,與你唯一的關係,只是天敵。”

    嬴稷依舊不明白:“天敵?”

    羋月肅然:“不錯,天敵,天生的敵人。一個國家只有一個國君,能夠繼承國君之位的只有一個人。圍繞著這個位子搏殺的,都是天敵。”

    嬴稷只覺得內心矛盾交織,這三年來,他從一個天真少年,成長為一個初知政治的君王。他將羋月這話,在心裡咀嚼了許久,才痛苦道:“可是像父王和樗裡子那樣,不也很好嗎?”

    羋月看著嬴稷,對他說:“那是君臣,首先要為臣者安於為臣。這樣的兄弟,我已經給你留好了。唐夫人之子公子奐,屈媵人之子公子池,他們已經臣服於你,並為你在征伐季君之亂中立下過功勞。你能夠有這樣幾個臣下兄弟,足夠了。我不是沒有給過他們機會。三年了,三年之中我無數次派人去勸說他們放下武器,入朝來歸,可他們拒絕了。這三年裡他們為了自己的私欲,窮兵黷武,令得我大秦內亂不止,法度廢弛,農田荒蕪,將士們沒有倒在抗拒外敵的國戰中,卻倒在權貴們操縱的私鬥中,這是他們的大罪!”她的聲音陡然尖厲起來,“一個人必須要為他們的決定付出代價!如果只要出身高貴就可以免罪,那還要秦法何用?”

    嬴稷看著羋月,猶豫片刻,心中天平還是倒向了母親,躊躇道:“可是母后這樣殺了他們,只怕天下人會議論紛紛,說母后不仁。”

    羋月冷笑道:“天下人要圍攻秦國,還欠理由嗎?任何事、任何人都可以成為理由,若要避免成為他們的藉口而畏首畏尾,自縛手腳,我還敢執政秦國嗎?”

    嬴稷垂下頭,試圖作最後的努力:“難道真的不能饒了他們嗎?”

    羋月握住嬴稷的手,毅然道:“子稷,我希望你記得,在你每天上朝的那個位置上,我曾經冒死闖進來,為的就是能夠和你一起去燕國,否則的話,你我都活不到今天;在那個位置上,惠後曾經把你的人頭遞給我要我打開,若不是我早早安排了替身,你今天就不能站在這裡為那些想殺你的人求情。還有,你可記得當日在承明殿,武王蕩闖宮要殺你,逼得你父王早死;就在那宮門外,我亦險些死于公子華的暗殺之下。王位之爭,你死我活,並無情面可留。”

    嬴稷手微微顫抖,終於道:“是。”

    羋月冷冷道:“其實,他們何嘗不知道,這些人謀逆,必死無疑。可是他們慣常的做法,卻是極虛偽、矯情的,說什麼‘千金之子,不死於市’。所以表面上裝仁慈,暗中不是讓他們死於亂軍之中,就是下毒裝成病故,甚至是無聲無息地消失。你真以為,他們還能活下來?”

    嬴稷猶豫一下,還是道:“可是……總比現在這樣好,這樣會讓母后招致不必要的駡名和惡聲啊。”

    羋月冷冷地道:“我不在乎。我要讓天下人看到,我用國法殺他們,名正言順,以儆效尤。我也要讓天下人看到,我素來直道而行,言出法隨,一切都展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必矯情偽飾。”

    嬴稷卻脫口而出:“那義渠君呢?”

    此時大軍得勝歸來,義渠王亦回到咸陽,昨日已經入宮與羋月團聚,見羋月下朝,正欲進來,聽說大王亦在,便準備離開,卻恰好聽到了嬴稷的話,腳步一頓,停在那兒傾聽。

    羋月下意識地瞄了一眼室外,對嬴稷長歎道:“你果然問出來了。”

    嬴稷道:“兒臣想問,這件事,母后也會攤開來說嗎?”

    羋月定了定心,冷硬著臉:“沒有什麼不好說的,我們都是成年人了,俗話說,食色性也。當年你父王原配的魏王后死了,他照樣再娶。你的阿姊在燕國,也有她自己喜歡的男人。他鰥我寡,年貌相當,情投意合,天倫禮法都不禁我們這樣的人在一起,有什麼好奇怪的。”

    嬴稷看到母親這樣坦然的樣子,一肚子質問的話,倒被噎得無法出口,只是終究意氣難平:“可、可父王呢?”

    羋月看著嬴稷,道:“你父王的墓中,葬著魏王后,葬著庸夫人,葬著許多死去的妃子,他就算死了也並不孤獨。可我還活著,活著,就斷不了食色人欲。”

    嬴稷囁嚅:“可你有沒有想過我,那些人指指點點……”

    羋月臉色已經轉為慍怒:“你是一國之君,誰敢指指點點,就把他的手指砍了。”

    嬴稷道:“可、可我難道能把天下人的手指都砍了嗎?”

    羋月冷笑一聲道:“天下人為生存衣食在掙扎,誰會吃飽了撐著管別家誰有吃飯晚上跟誰睡覺?”

    嬴稷被擋回來兩次,只覺得心頭淤堵,不由得扭過頭去,站起來想離開。羋月卻拉住他,道:“子稷,過來,到母親身邊坐下來。”

    嬴稷氣鼓鼓地走過去,想了想,還是坐了下來。

    羋月端詳著嬴稷的臉道:“我的子稷長大了。”

遠離,但終究自己當年在秦宮步步維艱,在燕國苦苦掙扎,想到的都是求生和權謀。兒子與自己撒嬌親密的情形,竟是太少太少。

    想到這裡,她心中不禁一動,驀然間升起一個念頭來,若是再來一次,讓她和嬴稷的母子情再來一次。她一定不會再這麼不知所措,這麼身心兩疲。她不禁將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若是如今,她能夠再有一個孩子的話……

    她搖搖頭,打斷了自己的胡思亂想,凝神於政務之事。想到今日自己在朝堂斷然下令,樗裡疾憤而解冠,此事她固然主意已定,但卻不想付出與樗裡疾翻臉的代價,至少在目前來說,殺死十余名公子,嬴姓宗族必然動盪,秦國的舊族老臣必然反對,她需要樗裡疾在朝堂,去安撫這一部分人;國內安定之後,她就要實現對群臣的允諾,收回失地,對國外進行征伐,此時她也需要政事嫺熟的樗裡疾為她分憂。

    想到這裡,她不再坐著,叫來侍女為她重新梳妝更衣,走出殿外。

    此時庭院中居然開始飄起雪花來,羋月一怔:“下雪了?”

    薜荔見狀忙道:“快晚上了,這種時候下雪是最冷的,太后,您就別出去了。”

    羋月搖頭:“不必,你把我那件貂裘拿出來。”

    薜荔微一猶豫,文狸甚是機靈,忙進去將羋月素日最常披的一件貂裘拿了出來。

    義渠王見嬴稷已經離開,正欲過來,走到門口看到文狸手中的貂裘,倒是一怔,拿起來問羋月道:“這件貂裘,你居然還留著?”

    羋月回頭一看,笑了:“是啊,這還是當年我們離開咸陽的時候,你送的那批毛皮之一啊。”

    義渠王皺眉,嫌棄道:“穿了很多年了,這外面的錦緞都沒有光澤了,邊上的毛鋒也有些掉了,應該換件新的了。”

    薜荔忙道:“是啊,奴婢都說該換一件新的了,可太后還是喜歡這件。”

    羋月卻已經令文狸將貂裘送上,輕撫著邊緣的毛鋒道:“沒有它,我在薊城的那些寒冬,就過不了啦。你那時候親手打了那麼多毛皮,我們在薊城丟的丟,燒的燒,只留下這件了,我捨不得換掉呢,有時候披上它,心裡就暖了。”

    義渠王聽了這話,心頭似被什麼猛地撞了一下,五味雜陳,上前抱住羋月柔聲道:“我會給你打更多的毛皮,讓你天天換新的,好不好?”

    羋月嫣然一笑:“好,我等著你給我打天天不重樣的毛皮呢。”說著,從他懷中掙脫出來,披上貂裘就要出去。

    義渠王忙勸道:“下雪了,你還是別去了吧。犯不著這麼急。”

    羋月看了看天色,笑道:“我倒覺得這場雪下得正好,倒真是天助我也。有時候要收服一個人,天氣不好,反而更有用。”見義渠王還要說話,柔聲安撫道:“放心,你就在屋裡等著我回來吧。”說著走了出去。

    義渠王看著羋月的背影遠去,懷裡心中似空了一大塊,就想追出去,但又硬生生止住了腳步。內侍南箕見他出神,忙討好地勸道:“義渠君,外頭冷,您還是回屋吧。”

    義渠王卻搖搖頭,徑直向外走去:“我要出去。”

    南箕詫異道:“您要去哪兒?”

    義渠王道:“去打獵,”他朗聲一笑,“雪天正是打獵的好時候。”

    望著義渠王遠去的背影,南箕不禁驚愕,轉頭問身邊的小內侍:“啊,雪天是打獵的好時候嗎?”

    小內侍連忙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南箕只得道:“咱們準備好屋子,等著主子們隨時回來吧。”

    此時羋月的車駕,已經到了樗裡疾府門口。

    天色昏暗,雪花紛飛,路上行人已漸稀少。樗裡疾府閉門無人。

    白起率人護送羋月來到門前,令侍衛敲響了門。

    門開了半扇,一隊家將踏雪走出,當前一人舉著牛皮蒙成的燈籠,厚厚的牛皮透著微弱的燈光,問:“是何人敲門?”

    白起朗聲道:“太后前來拜訪樗裡子。”

    家將一驚,連忙將大門敞開,排成兩行俯身行禮:“參見太后。”

    白起一點頭,眾侍衛進來,將家將們遮罩在兩邊,一直排到正廳門前,自己方去請了羋月下車。

    羋月披著貂裘在白起護衛下進來,此時樗裡疾府中家將已經迅速去稟報了,待羋月走入前廳,便有老僕跑出來相迎。

    白起問:“樗裡子何在?”

    老僕支支吾吾:“太后恕罪,公子說衣冠未整,不敢拜見太后。他說,他說……”

    羋月笑問:“說什麼?”

    老僕鼓起勇氣,道:“公子說,天色已晚,請太后回宮去吧。”

    白起上前一步,欲要張口,羋月已經擺手制止他,再問那老僕:“樗裡疾如今何在?”

    老僕支吾半晌,還是頂不住這威勢壓力,道:“在後院書房。”

    羋月點了點頭,對白起道:“讓他們都留在外面,你隨我進去吧。”

    白起躬身應“是”,卻沒有立時舉步,而是令侍衛們先進去察看一番,只餘樗裡疾緊閉著的書房不曾打擾,然後再退出來,方引著羋月走進後院。

    後院甚是簡樸,沒有回廊可避風雪,只有幾間平房,院中種著幾株梅樹,白雪紅梅,在月光下格外雅致。

    羋月緩步走過梅樹,來到書房前,敲了敲門。

    白起跟著羋月進來以後,警惕地看了看周圍,就留在後院入口處,一動不動。

    羋月站在書房外,聽得裡面無人回應,於是又敲了敲門。

    裡面的人終於忍不住了,應道:“是何人敲門?”

    羋月聽出果然是樗裡疾的聲音,當下應道:“是我。”

    樗裡疾自然知道是她來了,不過是明知故問罷了,見她一副吃定自己的樣子,無奈道:“天色已晚,老臣衣冠不整,無法拜見,太后還是請回吧。”

羋月道:“內憂外患,刻不容緩,我不想耽誤時間。”

    樗裡疾道:“老臣已經遞上辭呈了。”

    羋月道:“我還未批准,也永遠不會批准。”

    樗裡疾心中鬱悶,惱道:“老臣于太后還有何用?”

    羋月道:“你可以於我無用,但你不能于大秦無用,於嬴氏家族無用。我要你做嬴氏家族的定海神針,為嬴氏家族做一個大長老。”

    樗裡疾的聲音更加鬱悶了:“我若不願意呢?”

    羋月提高了聲音:“作亂的諸公子,我必是要殺的……”就聽得室內忽然“咣”的一聲,似乎什麼東西摔到地上了。羋月微微一笑,繼續說道:“商君之法,我要推行。你應該明白,從今以後,縱然是王孫公子,無軍功者依然不能封爵,而且原有的利益也要代代削弱。嬴氏家族的君王固然代代傳繼,那些作亂的人卻將會被處死,但嬴氏家族剩下來的子弟們,仍需要有一個有威望的長老去指引他們。大秦內亂我會平定,外交和戰爭交給我,內政,我交給你,如何守好惠文王的江山,和他留下的文治之政,就由你把握。”

    室內,樗裡疾聽著羋月的話,臉色急劇變化,半晌長歎:“臣已經老了,看不懂這世上之事,把握不了太后之政。太后,外面風雪已起,天寒地凍,為免傷了鳳體,還請太后回宮吧。”

    羋月站在室外,看著雪越來越大,伸出手,接著院中飄落的雪花,微微一笑:“不要緊,我在燕國見過比這更大的雪,更冷的寒夜。我會等你出來,與我一起議政。你一刻不出來,我等一刻;你一時不出來,我等一時;你一夜不出來。我等一夜;你一月不出來,我就等一月。我就不相信你一輩子也不出來。”

    樗裡疾不想她如此強勢,一時噎住,賭氣道:“太后既然自己願意等。那老臣也不勉強。”說著,他徑直走到榻邊躺下,還吹滅了油燈。

    夜更深,風嗚嗚地吹著,雪下得更大了。

    庭院中無遮無擋。羋月雖然披著厚厚的貂裘,但也不能站立不動,只得在庭院中走來走去,呵著雙手取暖。

    樗裡疾雖然躺到了床榻上,但他又如何能夠真的睡著,翻來覆去數次,終於還是悄悄站起來,踮著腳尖走到門邊,從門縫處向外看。

    夜色雖深,卻是月圓之夜。月色映在雪地上,倒有幾分明亮。但見羋月拍拍頭上的雪花,抖抖貂裘上的雪花,跺跺鞋面上的雪花,繼續來回走著。

    樗裡疾走回榻上,將火盆移到榻邊,用厚厚的被子擁坐著,輕聲嘟噥:“我在這裡火烤著,你在外頭雪下著,看誰熬得過誰!”

    不料卻聽得外頭響起了嗚嘟之聲。原來羋月等得無聊,竟是拿出了隨身攜帶的嗚嘟吹奏起來。

    這下樗裡疾更是無法安然了,但聽得嗚嘟之聲如魔音繞耳,他乾脆拿兩團絹帕塞住耳朵。坐到火盆邊打著瞌睡。

    許是耳朵塞住以後,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而火盆又太暖,他坐在榻上,微一走神,便打了個瞌睡。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樗裡疾一個失衡,身子向前傾去,頭磕在銅鼎上,驟然醒來。

    他怔了一怔,忽然記起羋月還在室外,耳邊卻無聲息,抬眼一看,竟見窗外大亮。

    他細一想,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來,慌亂地伸出雙手,將塞在耳朵裡的絹帕扯出來,猛地跳起來向外沖去,不小心一腳踢倒了火爐,他獨足跳了兩下,就撲到門邊,推開了門。

    凍得滿臉通紅的羋月沖著樗裡疾笑道:“早安。”

    樗裡疾跪了下去,伏地顫聲道:“太后,老臣有罪!”

    羋月笑問:“我可以進來了嗎?”

    樗裡疾忙讓開路,請羋月進入室內。

    此時其實天尚未大亮,他打個盹兒也不過是半個多時辰工夫,只不過是雪光映窗,方令得他以為天亮了,嚇了一大跳,但此刻卻是不能不讓羋月進來了。

    羋月走進樗裡疾的書房,饒有興趣地看著室內的一切,她看到榻上扔著的被子和踢倒的火爐,還伸手扶了一把。又走到幾案前,看到攤著的地圖和散落的竹簡,又拿起一卷竹簡翻了翻。

    樗裡疾跟在她後面,看著她的動作,有些無奈又有些佩服。自己過去端了火爐,開了炭盒又加了新炭,才端到羋月面前,沉聲道:“太后,請烤烤火吧。”

    羋月伸手在火爐前烤著火,笑道:“這一夜在你門外站著,還是挺冷的,還好我在燕國的時候練出來了。”又解釋道,“我們在燕國的時候,最冷的天氣裡都買不起炭火,差點就凍死了。”

    樗裡疾知道羋月母子在燕國的遭遇,也清楚這倒有一半是自己袖手旁觀之過,臉上有些動容,嘴角抽了抽,想說些什麼,最終還是沒說出來。

    羋月反客為主,伸手讓道:“樗裡子,坐吧!”

    樗裡疾沒有坐下,卻走到門口沖著外面叫了一聲:“白起將軍,你也去取取暖吧,再叫我的侍從給太后送上熱姜湯和早膳。”

    羋月笑了笑:“還是你想得周到。”

    樗裡疾沉著臉,坐到羋月的對面:“臣可不敢做讓太后生病的罪魁禍首。”

    羋月烤著手,笑道:“我知道你對我有很多怨氣,可又拿我沒辦法。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樗裡疾拉著臉:“老臣不及太后。”

    羋月笑問:“你不及我什麼呢?”

    樗裡疾道:“老臣聰明不及太后。”

    羋月搖頭:“錯了。若論聰明,秦國人讚美別人聰明都說‘智如樗裡’,你不聰明,誰敢說自己聰明?”

    樗裡疾嘴角一抽:“太后是在取笑老臣?”

    羋月擺手,看著樗裡疾,輕笑:“我的確不如你聰明,但你卻拿我沒辦法。因為我能豁得出性命,撂得下面子,割得了肉,吃得了虧,記得住恨,匿得了怨,能一笑泯恩仇,也能一擲決生死。這些,你都不如我!”

    樗裡疾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看著面前的羋月,無言可對,本想說一些諷刺的話,但羋月自己就把臉皮踩下了,讓他覺得再說也是一拳打在空氣中,毫無用處。可是他心底卻有一種恐懼,他侍奉過三代秦國君王,他的父親、他的兄長、他的侄兒,但這樣肆無忌憚的話,這三代君王,都不敢說出來。

    羋月見他的神情,便知道他心裡已經認輸了。她接了老僕送上來的姜湯,飲盡,放下,揮手令老僕退出,徐徐道:“樗裡子,你很聰明,但你太過聰明了,太愛惜自己了,做任何事都未慮勝,先慮敗,未慮得,先慮失。你做任何的事,都得失心太重,只想守住你眼前的一切,不想有任何損失……”

    樗裡疾此時已經被她弄得毫無脾氣了,他微微轉頭,冷笑一聲,臉上是無奈又不屑於爭辯的神情。

    羋月道:“當然,你這麼想沒錯。周天子分封了三千諸侯,許多人生來就擁有一切,想要做的就是保有一切。這些人衣食無憂,用的都是腦子,他們比天下人都要聰明得多。可是最終,這些聰明人都隨著他們的國家一起滅亡了。”

    樗裡疾表情有些震動,想要說什麼,但看著羋月意氣風發的臉,還是歎了一口氣,這時候他已經是從不屑一爭,到爭也無用的心態了。

    羋月道:“我不是聰明人,先惠文王跟我說,他也不是聰明人。先孝公、商君更不是聰明人。鬥轉星移,世事變化,都不是聰明人推動的,因為聰明人不會浪費力氣,不會讓自己去做看上去勞而無功的事,不會去逆天行事。可是這個世界,每天都在變化,聰明人不屑浪費自己的力氣,不屑髒了自己的手,等到亂局到來,被迫捲入的時候,才會發現自己缺少改天換日的勇氣和積累。”

    樗裡疾聽到這裡,卻激動起來:“可你這樣做,是要亂我大秦,亂我軍心,我豈能坐視不顧?”

    羋月冷冷道:“我殺死諸公子,不跟舊族們妥協承認他們乘亂佔據的封地,你自然怕內亂又起。我要改革軍制,你怕軍心不穩。你覺得四處已經著火,我還要火上澆油,所以你怕了,你要躲開。”

    樗裡疾勃然大怒:“誰怕了?這江山是我嬴家江山,生死我都跟它綁在一起。老臣說一句誅心的話,這真要遇上亂局,太后能躲得掉,老臣和大王為著身上流的血統,卻是躲不掉的。”

    羋月斷然道:“躲不掉,就接著,跟我一起站在朝堂上,去迎接這天底下的風風雨雨吧。內政,我交給你,征伐,你交給我!”

    樗裡疾有些觸動,嘴唇顫抖:“太后……”

    羋月卻不繼續說下去,反而轉了個話題,道:“進入函谷關前,我曾經特意帶著大王去看崤山……你還記得崤山嗎?”

    樗裡疾聽到“崤山”二字,早已是老淚縱橫:“身為秦人,如何敢忘崤山之戰,那是國恥啊。崤山上面的累累白骨,是我秦國歷代為了東進中原而付出的代價啊。”

    羋月輕歎:“是啊,秦人一代代埋骨於東進之路,為什麼還要一代代人繼續東進?因為不東進,秦人就永遠被邊緣化,被視為蠻夷。列國不是不知道變法的好處,可是卻沒有勇氣去承擔變法的痛楚,只有秦國挺過這種痛楚而真正強盛起來。六國是敵視秦國,因為他們不安,他們膽寒。我們能夠為了這些過時之人而停下改變的腳步,自廢武功再退回到落後的秦國嗎?”

    樗裡疾激動地道:“可他們是我大秦王族、嬴家子孫,那些跟隨他們的是我們老秦舊族,他們才是我們秦國的根本。”

    羋月斷然道:“不!如果你這麼想,秦國將會越來越弱小。樗裡子,我告訴你,沒有什麼老秦人、新權貴,將來所有俯首在我王旗之下的都是秦人,就如同過去所有的人都奉周天子號令一樣。”

    樗裡疾聽到這裡,不禁大驚失色,立時站了起來:“太后,你……”

    羋月端坐,肅然道:“將來的秦法,會取代今天的周禮。將來不會再有六國,不會再有諸侯之間無窮無盡的戰爭。如同七百年前天下奉周,四海歸一,將來,會是天下奉秦。樗裡疾,你可敢與我共同攜手創造這一天?”

    樗裡疾被她這一聲斷喝,只覺得一股熱血沖上頭頂,只欲跪地一口應下,人已站起,話到嘴邊,最終還是強力克制住,緩緩道:“遠有齊國,近有趙魏,在南有楚,在西有戎,在外有敵,在內有亂,太后如何敢誇這樣的海口?趙王雍、魏王嗣、齊國辟疆、楚王槐都是當世英雄,立下過開疆拓土的功業,他們還不敢有此決心,太后能與他們相比?”

    羋月道:“齊王已逝,魏王平庸,楚王易受擺佈,當世唯有趙王,或可與我一爭高下。魏國衰,韓國弱,齊國有燕國牽制,趙國東有齊,西有秦,擴張困難。但對於我來說,西戎南楚,遲早是我囊中物,得西戎南楚之後,趙國焉能與我爭鋒?”

    樗裡疾冷笑道:“天下英雄,並不如太后預想的這麼容易擺佈。”

    羋月道:“不試一試,怎麼知道?有時候,你們都是自己嚇住了自己。”

    樗裡疾雙手握拳:“好,老臣就與太后打個賭,不敢說什麼天下奉秦,老臣什麼時候能看到太后將秦國恢復到先惠文王的盛況,便當向太后稱臣效忠。”

    羋月道:“天下奉秦,是秦國必將成就的宏圖。在我有生之年做不到,我也能夠讓世人看到並承認大秦終將實現這個目標。自我子、我孫及至三世四世,終能至此!”

    樗裡疾看著羋月,久久不語,他已經完全怔住了。他想到當年,在父親座前,聽到他說起如何推行商君之法的宏圖;在兄長座前,聽他說如何平定四方圖謀深遠的構想;甚至在侄子面前,聽他說如何奪雍鼎以稱霸諸侯的可笑計畫。可是這三代君王,沒有一個人敢說出“天下奉秦”這四個字來,不,自周天子東遷之後,數百年間,天底下無數明君英主,都不敢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心頭戰慄,他覺得恐懼,他覺得眼前似有一座泰山壓頂,讓他無法呼吸,無法說話。

    也不知過了多久,樗裡疾方覺得五臟六腑似歸了原位,他本能地想避開這樣的話題,這不是他能承受的,可是,這又如此吸引著他,讓他忍不住跟隨著她,去投入這樣的狂想。不,他不敢再想下去,強抑心潮轉開話題:“太后不必說此遠景,老臣只願秦國在此大亂之後,還能看到太后恢復先惠文王的基業。”

    羋月淡淡一笑:“若說恢復先惠文王的基業,我與你十年為期,何如?”

    樗裡疾看著羋月,怔住了:“十年?”若是十年就能夠恢復先惠文王的基業,那麼十年之後呢,她真的能夠繼續擴張,真的能夠向著“天下奉秦”的宏圖奔去?想到這裡,他搖了搖頭,長揖到底:“若如此,老臣甘為太后鞠躬盡瘁,事太后如先孝公、惠文王。太后若不能實現,那就請太後退居內宮,不能再行干政。”

    羋月道:“好。”

    樗裡疾伸出手來,與羋月擊掌三聲。

    這場大雪紛紛揚揚地下了七八日,到雪停住的時候,咸陽內外,已經是銀裝素裹的世界。

    這一日,正是吉日,殺人的吉日。

    咸陽西市,人頭攢動,季君之亂中所有被判處死刑的公子皆被押到西市,當眾行刑。

    公子壯臉色慘白,扭頭看著左右被綁的幾名兄弟,恨聲道:“皆因你們各懷私心,才教我們落到今日之下場!”

    公子雍長歎一聲:“你暗殺公子華,教兄弟們如何能夠信你?事到如今,說這般話,又有何用?”

    公子壯抬頭看著天際,但見晴空萬里,好個冰雪世界。

    三通鼓響,大刀揮過,冰雪世界,便染就一片血紅之色。

    就在西市行刑之時,羋月披著嶄新銀緞面的白狐裘,走進了秦國先祖的明堂之中。

    她走過一間間龕位,走到了秦惠文王嬴駟的靈前。

    兩名侍靈的內侍上前行禮,羋月卻揮手令他們退下。

    大殿內,只剩下羋月一人。

    羋月走到靈案前,伸出手去想撫摸靈位,但手指在最後一寸的時候停住了,她輕歎一聲道:“大王,我來看你了……”

    陽光斜照進靈殿,照著靈位。

    羋月倒了三杯酒,舉起第一杯灑下,低聲道:“記得你第一次帶我出去,是拜謁商君之墓。當時我不明白,你既然恨他,為什麼又思念他,你既然思念他,為什麼不為他平反,而要讓他就這麼埋在荒山裡。可是現在,我有些明白你當時的想法了。這個世界並不是非黑即白的,有些人,你怨恨他,又佩服他。再佩服也不能化解這種怨恨,再怨恨也無法不產生敬佩。商君之於你,就像你之於我一樣。這個世界上,人一旦站到最高處,俯臨天下的時候,總有一些話想找人說說。可是偏在那個時候,會覺得再沒有人能夠聽懂自己的話,除了那個曾經令自己寢食不安、流亡天涯的人,那個曾經如此輕易地左右了自己的命運,讓自己恐懼又不得不敬佩的人吧!”

    羋月又舉起第二杯酒灑下:“你是我生命中第一個男人,我曾經深愛過你,我愛過你,所以對你有過期望、癡情,有過心痛,可最後才明白,女人的情愛,恐怕是你最不放在心上的東西吧。這個宮裡的每個女人,都以為你愛的是自己,至少是曾經愛過。事實上,你不愛魏氏,也不愛王后,也沒有愛過我,也許在當年,你可能喜歡過庸夫人,至少你對她的信任到死也不變。但在我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不愛任何女人了,女人之于你,是江山權謀的一部分,是消煩解悶、生兒育女的工具而已。我愛過你,更恨過你,可是這一刻站在這裡,我卻明白了。帝王沒有辦法隨心所欲地去愛。我愛著黃歇,可是我們中間隔了一個楚國,在我復仇之前,我不能跟他在一起,因為我明白,在他的心底,他還愛我,可不會為了愛我就幫著我對付楚國。翟驪他愛我,願意為我做一切事,在這一點上,黃歇不如他,你更不如他。這一生中,能夠這麼毫無保留地愛我、信我之人,唯有他。我曾經以為,一生一世,得一知心人足矣。可是到了面臨抉擇的時候,卻猶豫反復,割捨不下。直到踏進這裡的那一刻,我忽然想通了,既然割捨不下,又何必割捨?我記得對你的愛和怨恨,我記得對黃歇的不舍和不能言說,也同樣可以記得翟驪的真誠和熱情。大王,我敬你第二杯酒,你如鏡子一般照見我,讓我知道應該怎麼做。”

    羋月停了一下,看著眼前的牌位,舉起第三杯酒灑下:“這第三杯酒,我要告訴你,我做了一件讓你恨的事情。大王,你是一個帝王,對你而言這世間應該沒有什麼事比王圖霸業更重要吧!如果今天換了你站在這兒,你會怎麼想?你願意拿你這十來個兒子,來換取變亂的結束嗎?來換取商君之政的重新推行嗎?我想你是不會願意的,你曾經想過賭一下江山,可最終你放棄了,因為你懦弱,你害怕變成齊桓公,害怕你屍骨未寒便諸子相爭。可你逃過了五年前,卻避不過五年後。內戰沒有在你活著的時候爆發,卻在你兒子死後爆發,甚至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險些毀掉了秦國,你後不後悔啊?我今天來這裡,是想告訴你,你沒做到的,我來替你做到。甚至你的列祖列宗都夢想的王圖霸業,我也會替你們做到。有朝一日於地下相逢,我可以站在你面前,對你說,我無愧於你,也無愧於你們嬴氏,更無愧於你們大秦。”

    羋月邁出靈殿,冬日的陽光映著雪色,十分刺眼。

    羋月微眯了一下眼睛,轉頭看了看殿內,攏緊身上的白狐裘,大步向前走去。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16
發表於 2015-12-30 13:04:40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353-355章 唐八子

  自平定季君之亂,羋月頒下了一系列的法令,整頓內政外交:

    “重修商君之法,凡違法者皆依律處置。由樗裡疾主持清理井田,開阡陌封疆;由魏冉主持清查兵籍,確認軍功勳位;由庸芮主持清查戶籍,編訂戶口,重定賦稅;由唐姑梁主持頒佈標準衡器,統一度量衡;由司馬錯主持蜀中事務;由白起主持練兵與戎狄等族易俗等事;羋戎、向壽主持與楚國黃棘會盟之事。”

    黃棘,秦楚會盟台。

    羋月站在高臺上,看著下麵的軍隊。

    魏冉和羋戎率領秦軍站在會盟台下,甲胄如同黑色的海浪。

    遠處緩緩而來的楚國軍隊是一片紅色海浪,但見黃歇和楚太子橫騎馬走在前頭,楚王槐由兵馬護衛,坐在廣車之中。

    黃歇抬頭,看到羋月獨立高臺,兩人四目相交,不由得微微走神。

    太子橫本與他並轡而行,見他落後,不禁勒馬問道:“子歇,怎麼了?”

    黃歇斂住心神,道:“沒什麼。”

    棘門到了,黃歇與太子橫下馬,楚軍兩邊分開,楚王槐走下馬車,邁向高臺。

    此時秦王嬴稷從左邊登臺,楚王槐則從右邊登臺。兩國國君互相行禮,交換玉圭、國書。

    鼓樂大作。兩國國君高舉酒爵,祭拜天地。

    禮成之後,兩國國君于黃棘行宮飲宴,同時舉行秦楚之間的聯姻。

    楚王槐與羋月高坐上首,秦楚之臣坐於兩邊。鼓樂聲起,眾宮女擁著嬴稷和楚公主瑤身穿禮服上來,舉行婚禮。一切器具行止,皆如周禮。

    羋瑤手執羽扇,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怯生生的眼睛,在祝人唱辭聲中,嬴稷與羋瑤行禮如儀。

    然後是新人先向楚王槐行禮,此時楚王槐已經喝得有些醉意。高興地站起來祝吉道:“好好好,願你們夫妻和睦,秦楚兩國,永為姻親。”

    嬴稷和羋瑤站起。又走到羋月面前行禮,羋月亦點頭贊道:“往迎爾相,承我宗事。佳兒佳婦,繁我子孫。”

    羋瑤臉一紅,低聲道:“諾。”

    行禮畢。嬴稷和羋瑤被擁下去,於後殿入帳。

    前殿卻是依舊行宴,羋月舉杯向著楚王槐道:“這杯酒,我敬王兄,將這麼好的女兒,許我兒為婦。”

    楚王槐道:“我也要謝謝王妹,將大秦公主許我兒為婦,秦楚親上加親。”說著一擊掌,一群楚國舞姬上來揮著長袖跳起楚舞,奏的亦是一曲少司命之樂。

    羋月感慨道:“楚音楚樂。我久已不聞矣,此時再聞鄉音,當真令人愴然涕下。”

    楚王槐道:“王妹不必傷感,這群樂姬,當隨公主的嫁妝一起入秦,陪嫁的還有膳夫庖人。王妹以後若是想到故鄉,儘管欣賞鄉音,重溫舊味。”

    羋月道:“王兄想得當真周到。”

    黃歇沉默地看著這王族兄妹之間的親近之態,卻深深地升起一股不安之感。

    此時嬴稷與羋瑤已被送入洞房,就在楚樂聲中。羋瑤手中的羽扇一寸寸地拉下,含羞帶怯地看了嬴稷一眼,又迅速轉開,臉卻羞紅了。

    嬴稷坐在羋瑤對面。看著她,表情複雜。

    女禦與媵女們鋪好枕席,皆施禮退下,眾媵女依例在板壁之外靜候召喚。

    兩支燈樹映得室內如同白晝,嬴稷坐在羋瑤對面,卻是神不守舍。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外面的樂聲漸漸變得細弱,羋瑤獨坐了半晌,只覺得身子都要僵了,忍不住想開口,聲音卻細若蚊蚋:“大王……”

    嬴稷猛地回頭,看著羋瑤,他的表情很奇怪,羋瑤被嚇住了,不敢再開口。

    嬴稷回過神來,看到了羋瑤的眼神,似有所悟,當下扯了扯嘴角,努力展現出笑意來,站起來走了兩步,坐到羋瑤身邊,握住了羋瑤的手,道:“王后。”羋瑤漲紅了臉,想說什麼,最終只是說了兩個字就害羞了:“大王!”

    嬴稷知道她在害怕,輕聲道:“你別害怕。”

    羋瑤低聲:“原來,原來有些害怕的,不過看到您以後,就不怕了。”

    嬴稷只覺得詞窮,搜索枯腸努力找話:“你父王……喜歡你嗎?”

    羋瑤不由得搖搖頭,回過神來又連忙點點頭。

    嬴稷又問:“嫁這麼遠,會不會想家?”

    羋瑤道:“想是想的,可是,從前姑母們也嫁過來了,想想也就不怕了。”

    嬴稷聽她提到“姑母們”,臉色微變了一變問:“你,可聽說過惠文後……”他說到一半忽然住嘴,歎道,“算了,你還是不必聽了。”

    羋瑤卻遲疑地問道:“太后她……和氣嗎?”

    嬴稷一怔:“我母后嗎?”見羋瑤點點頭,期望地看著他,他苦笑一聲,“放心,母后不會為難你的。”

    羋瑤低聲問:“你平時喜歡做什麼事,愛吃什麼東西?”

    嬴稷詫異:“怎麼問起這個來?”

    羋瑤臉更紅了:“如果你愛吃什麼,我給你做。”

    嬴稷一怔,反問:“你會自己做菜?”

    羋瑤點頭,低聲道:“以前我母親病著的時候,想吃家鄉的菜,可膳房又叫不動,我就自己跟傅姆學著做……”

    嬴稷怔了一下,問道:“你不是鄭袖所出?你生母不得寵?”

    羋瑤點點頭,有些難堪地說:“鄭袖夫人不喜歡我母親……”

    嬴稷有些動容,這場婚姻原非他所願,只是一場政治交易,但他畢竟還年輕,這畢竟是他的嫡妻,沒有男人不對此鄭重以待的。他也曾經充滿憧憬,到如今變成完全的政治安排,一開始不免也有些抵觸。及至入了洞房,見羋瑤單純美貌,不由得略動了憐惜之心,聽她說到往事,更覺同病相憐:“原來,你也吃過這樣的苦啊……”

    羋瑤羞澀道:“我不怕吃苦,只要能夠讓我母親過上好日子……”

    嬴稷歎道:“是啊,你也是為了母親……”他握著她的手,忽然覺得有些不對,翻過來攤開她的手掌,卻見掌心有一道極深的傷口,詫異地問:“這是怎麼傷的?”

    羋瑤已是羞得想縮回手去,自慚形穢地低下頭,含淚道:“是不小心被木刺紮中,不敢叫太醫,後來就……”她怯生生地抬頭,“大王,您不要看了,很醜的!”

    嬴稷將羋瑤擁入懷中,心中只覺得抽痛,歎道:“不醜,不醜,寡人十分憐惜,阿瑤,你也是個可憐的人啊……”

    羋瑤被他擁入懷中,只覺得心跳得都要掙脫出胸腔了,她微哽咽,道:“阿瑤不可憐,阿瑤能夠遇上大王,便不可憐了……”

    燈影搖動,兩顆少年男女的心,初初接近。

    此時的宴殿裡,楚樂變得纏綿婉轉。

    羋月和其他臣子都已經離開了,宴殿裡只有樗裡疾陪著楚王槐觀賞歌舞。

    楚王槐觀賞著歌舞,縱聲大笑,他的笑聲透過夜空,傳到走廊。

    魏冉面含殺機,手按劍柄,在走廊上來回踱步。

    黃歇這時候已經從宴殿出來,其他人皆已休息去了,他卻只覺得心頭不安,在廊下慢慢踱步,看到拐角處魏冉轉來,正要上前打招呼,又見繆辛匆匆而來,他腳步一停,退在陰影裡。

    魏冉疾走兩步,繆辛卻忽然擋在了他的面前,道:“魏將軍,太后有請。”

    魏冉哼了一聲,沒有動。

    繆辛再催道:“魏將軍。”

    魏冉有些猶豫,頓了頓足,道:“你回稟太后,就說我有要事要辦。”

    繆辛不動,道:“太后已經知道魏將軍要做什麼,所以特地來叫奴才請魏將軍回去。有什麼事,太后會當面跟您講清楚。”

    魏冉不甘心地向牆內看了一眼,終於還是跟繆辛一起離開了。

    黃歇緩緩走出,看著魏冉的背影,再聽到隔牆傳來的絲竹之聲和楚王槐的笑聲,陷入了思索。

    魏冉隨著繆辛進入羋月所居之處,在外便已經聽得秦箏之聲,入內一看,正見羋月坐在席上,手中撫著一具秦箏,箏聲高亢而滿蘊殺機。

    看到魏冉進來,羋月停下秦箏的彈奏,沉聲問:“你想幹什麼?”

    魏冉氣惱地坐下:“你說我想幹什麼?”

    羋月冷笑:“我說你想幹糊塗事,幸而我叫繆辛關注你,免得你真的衝動起來……”

    魏冉截斷了羋月的話:“他就在這裡,就只一牆之隔,這是我們最好的機會,只要殺了他,只要殺了……”

    羋月道:“你若殺了他,我們就會跟他一起完蛋。”

    魏冉怒道:“我不怕!”

    羋月冷冷道:“你不怕我怕!”

    魏冉大怒,質問她:“難道你真的忘記殺母之仇了嗎?”

    羋月冷肅地道:“我沒忘,到死都不會忘。所以你更要記住,殺死母親的,不止他,還有他的母親。你放心,他們一個都跑不掉,總有一天,我會讓每一個仇人都無法逃脫。可現在不行,我們歷經了這麼多波折,才能夠一家重逢,我們要報仇,更要活得好好地以後再報仇,這才能讓母親含笑九泉。”

魏冉聽著她的話,慢慢地坐下,問:“那要到什麼時候?”

    羋月道:“三年,再給我三年的時候,等我把所有的內憂外患都解決了,我們的兵馬實力足夠強盛的時候,到那時候,我們就可以償了夙願。”

    魏冉跪在羋月面前,哽咽道:“阿姊,我真是忍不下啊,仇人近在咫尺卻不能殺了他,我實在是……”

    羋月輕撫著魏冉的頭,歎道:“忍字心頭一把刀。要想比別人強,要想別人不對你殘忍,你就要先對自己殘忍。忍人所不能忍,成就別人所不能成就的功業,到那時候,你想怎麼快意恩仇都成。”

    魏冉深吸一口氣,忽然站起來拔劍道:“阿姊,你為我彈奏一曲吧。”

    羋月再度彈起秦箏,魏冉隨著殺氣騰騰的樂聲作劍舞,將一腔殺氣、一腔怒火,盡數泄於其中。

    行宮走廊上,外面的楚樂已經停止,夜深人散,黃歇遙遙聽著秦箏錚然之聲,只覺得心驚膽寒,便循聲往前走去。不料在半道上,卻遇上了楚太子橫。

    “子歇。”太子橫見了他,倒是一怔。

    黃歇也是一怔:“太子,您還沒有休息?”

    太子橫點頭:“我睡不著。子歇,我聽到秦箏之聲,這麼晚了,是誰在彈奏?”

    黃歇道:“好像是秦人那邊,不知道是誰在彈奏。”

    太子橫駐足歎道:“這秦箏殺氣甚重啊!子歇,這次黃棘會盟以後,我就要正式入秦國為質了……我,很是憂慮。”

    黃歇勸慰道:“太子放心,我會陪太子一起去的。”

    太子橫臉色鬱鬱:“如果沒有你的話,我簡直不知道有沒有勇氣前往秦國。接下來,就是子蘭要娶秦國的公主了吧。”

    黃歇知道他的憂慮,勸道:“太子,王位不是靠鬼蜮伎倆能夠得到的,沒有實力掌握這一切的人。縱然得到,也會失去。就像……秦國的王位之爭一樣。”

    太子橫道:“我不知道這位秦國太后,在我和子蘭之間,會選擇支持誰?與子蘭相比。我能夠倚仗的,只有你,子歇。”

    黃歇搖頭道:“不,你唯一倚仗的應該是你自己,因為你是楚國的太子。而我……”他看著遠方。“我只希望這次去咸陽,能夠完成畢生所願。”

    一夜歌舞,所有的人都在沉醉中,皆未起身。

    天濛濛亮的時候,草上的露珠泛著微光,羋月獨自走在後院,踩著晨露,天地間似乎只剩下她一個人。

    她從一頭走到另一頭,又轉回頭繼續走。黃歇從另一頭走出來,看到了羋月。羋月似乎也有感應。轉頭,看到了黃歇。

    羋月道:“子歇——”

    黃歇脫口道:“皎皎——”旋即苦笑一聲,“我現在該稱你為太后了嗎?”

    羋月搖了搖頭:“你在我面前,任何時候,都可以稱我為皎皎。”

    兩人沉默片刻,羋月又道:“聽說,你這次會和太子橫一起入秦,對嗎?”

    黃歇道:“是。”

    天色漸亮,遠處的喧鬧聲漸漸傳來。

    羋月看著黃歇道:“好,我在咸陽等你。”

    黃棘會盟已畢。楚國人馬歸國,秦國人馬也向咸陽進發。

    唯有楚國公主羋瑤,沒有隨著楚人回去,如今她已經是秦王后。要隨著秦人回咸陽。她坐在馬車上,走過山山水水,終於進入咸陽城。

    下了馬車,看著巍峨的秦宮,羋瑤忍不住頓住腳步,不敢邁出。

    嬴稷走過來。伸出手道:“走吧。”

    羋瑤慌亂的心頓時安定了下來,她怯生生地伸出手去,握住嬴稷的手。

    嬴稷拉著羋瑤,走進重重秦宮,一直走到為新婚所備的清涼殿,便見一個少婦打扮的十幾歲女子率一群宮女迎上來,笑道:“妾身參見大王,參見王后。”羋瑤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嬴稷,嬴稷介紹道:“這是唐八子。”

    羋瑤一怔,勉強露出微笑:“唐妹妹好,快請起。”

    唐八子,即唐姑梁之女唐棣,已經在數月前進宮,被封為八子,這些日子在秦宮早已經執掌宮中事務,於行事上十分幹練。

    與羋瑤的羞怯相比,她顯得格外幹練爽利,甚至在羋瑤的眼中,有一些幹練過頭,讓她感到有些壓力。但見唐棣站起來笑道:“天氣快熱起來了,這清涼殿就是先王娶楚國王後的地方。妾身聽說王后要來,早兩個月就開始收拾,王后看著哪裡還有什麼缺失,只管跟我說。”

    羋瑤蒼白著臉,不知所措,但聽得嬴稷用一種十分熟悉和親昵的口氣對唐棣道:“知道你能幹,王后這裡就交給你了。母后那邊準備得如何了?”

    唐棣笑道:“母后那裡哪敢疏失呢,大王儘管放心好了。”

    看著唐棣和嬴稷相處的默契和熟稔,羋瑤只覺得心裡更加慌亂無措了,但見唐棣極為幹練地佈置了清涼殿中的一切,對著嬴稷微微一笑道:“大王與王后新婚燕爾,妾身就不打擾了,就此告退。”

    嬴稷看著唐棣的背影,悵然若失。

    他很小的時候,便已經認識唐棣,甚至在周圍人半開玩笑的話語中,聽說過唐棣將來是要嫁給他的。只是後來他為質燕國,自然不再想起此事。

    後來他自燕國回秦,爭奪王位,危機四伏時,躲在唐棣家中,是唐棣的父親唐姑梁一力相助,他才躲過暗殺,躲過追捕,直至登上大位。

    他自出生以來,便與母親形影不離,只有那段時間,是母親要引開那些追殺之人,不得已與他分手。那時候他心中充滿了悽惶和害怕,如果沒有唐棣在他身邊相伴,他真不知道該如何度過那些驚濤駭浪的日日月月。

    他只道自己登基之後,便可與唐棣一生一世在一起,只可惜,他是秦王,婚姻之事不能自主。為了退五國之兵,母親安排他迎娶楚國公主,而唐棣,只能是他後宮的一名妃子。唐棣依舊如過去那樣,無怨無悔,依舊那樣熱情地笑著,她接受了這樣的命運,甚至擔心他為難,不肯接受高位分的夫人之位元,而寧願屈居八子之階。甚至在他迎娶楚國公主的婚禮上,唐棣依舊操辦著宮中事務,一點一滴用心做到盡善盡美,要讓新王后無半分不適。

    唐棣退出,他的視線緊跟她的背影,好一會兒,才收回來。

    羋瑤看著他的眼神,心碎神失,卻只能依舊笑意盈盈。在楚宮的日子,讓她懂得了,如果你想讓別人喜歡你,就一定要一直保持著快樂和感恩。沒有人會喜歡一個滿腹怨氣、委委屈屈的人。

    唐棣走出清涼殿,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傅姆看到她的神情不由得心疼,為她抱不平道:“夫人,這王后來了,怕是以後又不得安寧了。唉,您和大王青梅竹馬,現在忽然插進這麼一個人來壓到您頭上,真是!夫人也太過謙讓,以鉅子的功勞,您完全可以有更高的位分,您自己為什麼挑中這麼一個低階的八子?”

    唐棣冷哼一聲道:“閉嘴。”

    傅姆嚇了一跳,忙俯首道:“奴婢該死。”

    唐棣冷冷一笑:“鴻鵠之志,燕雀安知?”言罷,拂袖往前,見侍女們都要跟上,制止道:“罷了,我一個人走走,你們不必跟從。”

    傅姆有些不安,唐棣冷笑:“便當真有什麼事情發生,就憑你們,也護不住我。”

    傅姆知她性子,訥訥不敢言,只得率人退下。

    唐棣獨自一人在曲廊上走著,看向天邊飛雲、浩然長空,心潮起伏。

  她本是墨家之女,自記事起,父親便是鉅子了。她從小如墨家所有的弟子一樣,受墨家學術之教,習文才武藝,受嚴苛的訓練,她懂得搏擊、暗器、機關、制械等事,甚至是諸般潛伏暗殺、藏影匿形之術。自十三歲起,她便束髮與同門行走列國,鋤強扶弱。

    墨家本就崇尚簡樸,胼手胝足不以為苦,她自幼著粗衣,吃糲食,每天堅持六個時辰以上的訓練。她一直認為,自己和墨家的其他弟子沒有什麼不同,或許不能像她的父親一樣成為鉅子,可她自信一定能夠成為墨家重要的長老。在遇到嬴稷之前,她從來未曾想過,她的生命可能會有另一個轉折。

    第一次見到嬴稷的時候,她很好奇,她的生命裡從來沒見過如此白白嫩嫩、柔軟富貴的小孩子,他像她吃過的最香甜最柔軟的糕點,讓人見了就不禁感覺軟軟的、甜甜的。父親讓她來陪他,讓她換上女孩子的衣服,可她的衣服還是不及他的那樣柔軟絲滑,她的手掌遠不如他的那樣柔嫩光滑。她喜歡和他玩,因為只有和他玩的時候,她才會如跌進甜糕堆中一樣,盡是柔軟和香甜的感覺。

    然後她進宮了,見到了她的姑母唐夫人,見到了大王,見到了羋八子。這種如同放假般悠閒的時光過了一段以後,她又出了宮,回復到墨家弟子往常的艱苦訓練之中。

    她在艱苦的訓練之餘,會想到他;在奔走列國執行任務的時候,會想到他。聽說他在大王去世之後,被送到燕國為人質,她心裡是惋惜不平的,他那樣白嫩柔軟的孩子,本來就應該是一生被供在錦繡堆中的,竟也淪落到去吃這樣的苦頭。只可惜,她沒有辦法去燕國救他,去幫他。就算能離開咸陽,也是率著墨家弟子去執行任務,來去匆匆。墨家弟子以身許義,是最忌以私害公的。如果她敢私自去燕國,那麼她就不配做墨家弟子了。所以這樣的念頭,只在她腦海中偶爾閃過,畢竟,她對他的感情還遠不及她對墨家的。

    後來。他回來了,父親讓她跟著他,貼身保護他。她與他同行同宿,同飲同食,幾番在危難中,以身相護。她曾經為他受傷,看到他撫著她的傷口淚水漣漣,她並沒有覺得自己的傷痛有什麼了不起,倒是覺得他依舊如往日一樣,還是她的柔軟甜糕。和他在一起的時光。她只當作是生命中偷來的放鬆和快樂。

    可是有一天,父親嚴肅地告訴她,她要成為嬴稷的妃子,從此以後,這一生一世,都只能做一件事,就是陪伴著他。她如五雷轟頂,一時失去了所有的知覺和反應。

    她知道自己是女兒身,但她從來沒有想過,這會讓她的生命和其他的同門有所不同。可是這一天,天地完全傾覆了。她是悲憤的,既然註定她不能飛翔,為什麼要讓她從小到大。以為自己能夠飛翔?她已經養成了鷹的心性,如何能夠讓她折翼歸於雀巢?

    可是父親從來不曾將她看成一個女兒,甚至如今也不是以一個父親的身份與她對談。他說,此刻的他,是以鉅子的身份,與墨家最出色。甚至是最能夠改變墨家命運的弟子對談。

    從出生時,神靈選擇她是一個女人,在她成長的歲月裡,命運選擇墨家與秦王結盟,而她成為這個結盟最有力的支柱,或許也是命運的決定。

    墨家承墨子先師之訓,多年來奔走列國,求解眾生之苦,但爭戰卻越來越頻繁。一時的相助,未必能夠讓眾生解脫,區區墨家弟子的努力,改變不了天下大勢。大國併吞小國,大國互相攻伐,眾人皆苦。唐姑梁一直努力想引導秦惠文王奉墨家之學,並不惜傾力相助。秦惠文王死後,武王繼位,墨家不能與之相和。及至羋月回秦,與唐姑梁一番長談,讓唐姑梁堅信,羋月是能夠繼承秦惠文王遺志之人。

    可是新一任的國君呢,他會不會完成墨家輔助王者、一統天下、解民倒懸的心願?羋月已經付出了誠意,除了一個政治交換的王后之位已經許與楚國之外,新王的後宮,便交與墨家。

    所以,墨家的弟子,必須入宮,成為新王的妃子,成為影響下一任、甚至是下下任君王的人。

    從折翼之痛,到浴火重生,唐棣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之後,她成了嬴稷的妃子。

    她身邊的傅姆,是唐姑梁特地找來的人,深通宮廷禮儀和事務。她以前雖然受過這方面的訓練,但終究只是為著執行任務臨時隱藏身份不出錯所用,粗粗應付尚能不出錯,可真正到了宮廷之內,還是要倚重那個傅姆的。

    而這個傅姆,本擬一腔雄心壯志,想要調教出一個後宮的決勝者,等到了唐棣身邊,方才明白,任何人都影響不了她。

    唐棣抬頭望著天空,遠處有鳥兒劃過的軌跡,對於心靈飛翔過的人,四方天地,是永遠關不住的。

    常寧殿廊下,羋月穿著薄紗常服,搖著扇子慢慢踱步,衛良人跟在她的身後溫聲稟報著宮中事務。

    羋月緩緩道:“王后住進了清涼殿?”

    衛良人道:“是。”

    羋月笑了,看向衛良人道:“還記得我們在椒房殿初見的情形嗎?”

    衛良人會意:“如今,又是新的後妃相見,時間過得真快啊。”

    羋月輕歎:“是啊,我們都老了。如今是她們爭風斗豔的時代了。”

    衛良人道:“太后正當盛年,她們站在太后跟前,還差得太遠呢。”

    羋月微微一笑,薜荔從廊下另一頭拐進來,行禮道:“太后,義渠君來了。”

    衛良人微微一笑,知機退開道:“太后,妾身先告退了。”

    羋月沒有說話,轉身走回屋子。過得不久,便見義渠王全身披掛大步走進內室,道:“我要走了。”

    羋月見他滿頭是汗,叫來侍從為他解甲,正舉手為他拭汗,聞聽此言詫異道:“走?去哪兒?你不是在城外軍營中練兵嗎?”

    義渠王道:“老巫派人傳訊,獫狁部落偷襲我的城池,這一次我非要把他們剷除乾淨不可。”

    羋月停住了手,問道:“你要去多久?”

    義渠王道:“不知道,打完仗我就回來。”

    羋月輕歎道:“你是天生不能離開戰場的人啊!”

    義渠王道:“如果你捨不得,跟我一起走好了。”

    羋月道:“你明明知道,秦國離不得我。”

    義渠王沉默了一下:“我總覺得,你的心,沒有在我身上。”

    羋月道:“別說傻話了,我們畢竟不是十來歲的孩子,還天天在一起情情愛愛的嗎?”

    義渠王忽然摸了一下羋月的肚子,羋月嗔道:“你幹什麼?”

    義渠王遺憾道:“真可惜,這次你還沒懷上。”

    羋月啼笑皆非:“你說什麼啊!”

    義渠王道:“老人們都說,女人只有懷上娃娃,心才會被真正拴住。”

    羋月歎氣,揮手趕他:“走吧走吧。”

    義渠王道:“你如果生一個兒子,這孩子有你的聰明和我的勇力,一定會天下無敵的。”

    羋月無奈地笑了:“這種事,怎麼能由著人想要就要呢,這是少司命的安排啊。”

    義渠王哈哈一笑,忽然抱起羋月道:“那麼,我們就多努力幾次,讓少司命看到我們的努力,也多賜我們一些機會吧。”

    羋月驚呼一聲,捶著他罵道:“你放我下來,你這一身臭汗的……阿驪,你這渾蛋……”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17
發表於 2015-12-30 13:05:29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356-359章 故人意

   且不提這一邊兩人如何努力,那一邊,卻是故人重來。

    黃棘會盟之後,拖延了三年的太子為質之事,終於成為定局。

    楚太子橫和黃歇千里迢迢,進入咸陽。

    太子橫看著車水馬龍的咸陽大街,不禁感歎:“真是沒想到,咸陽這麼快就恢復了繁華。”

    黃歇輕歎道:“天地萬物,生生不息,不以時存,不以人廢。”

    一位路人走過,插了一句嘴道:”可不是。你們現在站的地方,半年前十幾位秦國的公子就在這兒被砍了頭。砍完不到三天,這裡的集市就擺開了。”

    太子橫倒吸一口涼氣,問道:“十幾位公子在這裡,被砍了頭?”

    路人點頭:“是啊。”

    太子橫道:“是秦國的太后下的旨意?”

    路人道:“是。”

    太子橫的臉色變得煞白,緊緊握住了黃歇的手。

    黃歇見狀,忙安慰他:“太子不必驚恐,臣能保太子入秦,也必能保太子平安回楚。”

    當下兩人投了驛館,向宮中呈了文書,過了幾日,便得了旨意,召楚太子及隨從入宮相見。

    黃歇和太子橫在繆辛的引導下,走在長長的宮巷中,太子橫有些迷惘地看著長長的宮巷:“這就是秦國的王宮?”

    黃歇見他走神,提醒道:“太子小心,秦宮中不可分神。”

    太子橫回過神來,汗顏一笑道:“沒什麼,子歇,孤只是想到當初……”當初,楚宮之中,黃歇曾為了娶羋月而向他求援,可是十幾年過去了,當初一個孤弱無依的女子已經成為大秦太后,而自己呢,十幾年前已經是太子了。現如今依舊還是太子,十餘年來陷入困局,竟無一點變化。與之相比,實在汗顏。

    黃歇知道他的心事。勸慰道:“太子何必妄自菲薄?秦國經歷這樣的大變故,才成就……她的一番奇遇。天下事有早有遲,如晉文公、秦孝公等,莫不是大器晚成,只要等得到。又何必心焦呢。”

    太子橫有些不好意思道:“子歇說得是,是孤偏執了。”他看向遠處歎道:“只要等得到,又何必心焦呢。子歇,孤與你共勉吧。”

    黃歇聽得出太子橫的意思,卻搖頭道:“臣這一生,只怕是等不到了。”

    太子橫道:“子歇何出此言?”

    黃歇苦笑一聲,沒有說話。

    在宮人引導下,走過一個又一個甬道,兩人進了一間宮殿。黃歇看著庭院中的銀杏樹黃葉飄落,忽然想起在燕國山中時。羋月說過:“我住的地方,有一株很大的銀杏樹,秋天到的時候,黃葉飄落……”心中一動,想到,莫非此處不是接見外臣的前殿,而竟是她素日所居的屋子不成?

    兩人候在門外,聽見侍女稟道:“太后,楚國太子到了。”

    便聽得裡面有個女聲,想是女禦發話。道:“請進。”

    兩人便依宮人所引,邁步入殿,走到正中,端端正正地朝上行了禮。又聽得上面一個女聲道:“太子不必多禮。請坐。”兩人方依言在茵席上就座,太子橫居上,黃歇在他下首。

    此時黃歇方能抬起頭來,看向上首的秦國太后。

    但見羋月端坐正中,嚴正大妝,表情嚴肅。兩邊侍從林立,威儀無比。他只看了一眼,便低下頭去。

    卻不知羋月在他進來之前,已經對著妝台看了無數次自己的妝容,更了無數套衣服,換了無數套首飾。顏色淡的怕顯得寡淡,顏色豔的又怕顯得太過著意,顏色淺的怕顯得輕浮,顏色重的又怕顯得人老相。

    直到黃歇進來的前一刻,她還在對鏡相照,甚至在聽到侍女傳喚的時候,心中都有些緊張,不敢開口傳召,及至見黃歇進來,看見黃歇恭敬行禮,心中極是想撲下去,扶起他,阻止他的行禮。好不容易硬生生地忍住了,這才如坐針氈地看著太子橫與黃歇按次就座。

    她心中越是慌亂,臉上卻越是嚴肅,雙目灼灼,只看得太子橫低下頭去,心亂如麻,努力想化解這可怕的氣氛,乾巴巴地笑了一聲道:“姑母——”

    羋月這時候方察覺到房內居然還有一個礙事之人,當下沉了臉,冷冷地道:“太子,你今到秦國為質,你我雖有親誼,也只能先敘國事。望你在秦國安分度日,不要出什麼差錯,免得壞了兩國情誼。”

    太子橫有些僵住了,他沒有想到羋月的態度竟然會是如此生硬,終於強自鎮定下來道:“多謝太后提點,橫當恭謹自處,安分守己。”

    羋月點了點頭道:“這樣就好。”

    太子橫動了動嘴,卻不敢說什麼,下意識地想打開這個僵局,不由得看了看黃歇。

    羋月想說什麼,看了太子橫一眼,又忍住了,轉頭吩咐道:“繆辛。”

    繆辛連忙應聲:“奴才在。”

    羋月道:“帶楚太子去見大王吧。”

    繆辛應了一聲“是”,太子橫見狀站起來賠笑道:“如此,橫告辭了。”待要舉步前行,又有些不安,本能地看了黃歇一眼,眼中透露出求援之意,只道黃歇必會與自己同行。

    黃歇欠了欠身,待要站起,羋月已經開口道:“子歇留下,我還有一些關於夫子的事,要問子歇。”

    太子橫恍悟,只差沒有給自己一耳光,慌忙應聲道:“應該的,應該的。如此外臣先出去了。”

    見太子橫慌忙出去,薜荔一個眼神,帶著眾侍女悄然退出,殿中只剩下羋月和黃歇兩人。

    兩人四目相交,羋月看著黃歇的目光充滿貪婪和愛戀。

    黃歇低聲喚道:“皎皎。”

    羋月想笑,卻忽然落下淚來。黃歇這才發覺,此處顯然不是日常正殿,她的座位與自己雖然相距有一段距離,但都平鋪著茵席,並無高低之分。

    此時侍女皆已退了下去,黃歇橫了橫心,站起來邁步走到羋月身邊,遞上手帕,輕聲道:“皎皎,別哭!”

    羋月接過手帕蒙在臉上,甕聲甕氣道:“我沒哭,我只是喜極而泣。”她將帕子一摔,抱住黃歇的腰,哽咽道:“我終於盼到你來了。”

    黃歇輕歎一聲,掙開羋月的雙手,坐了下來,將羋月抱入懷中,輕輕撫慰。

    他只覺得胸口一片溫熱,似是她的淚水滲入了他的衣服,滲入了他的肌膚,便如那一年南薰殿中,他們正少年。

    過了許久,羋月輕輕地說:“你不走了,對嗎?”

    黃歇沉默片刻,看著羋月充滿希望的神情,欲言又止,只是“嗯”了一聲。

    房間內的氣氛一時十分尷尬,良久,羋月咳嗽一聲,道:“這個院落,我住了十餘年,你要不要四處看看?”

    黃歇點頭:“好。”

    兩人攜手,出了房間,在廊下慢慢走著。黃歇仔細看去,方知自己剛才入的乃是西側之殿。

    銀杏葉子落了滿院,飛入他們的衣襟,黃歇抬頭看著庭院中的銀杏樹,問道:“這就是你住的地方?”

    羋月牽著黃歇的手,目光溫柔:“是。”

    黃歇拉著羋月的手慢慢走到樹下,此時樹下已經設了茵席併案幾器皿飲食。黃歇拉著羋月一起坐下,抬頭看去,這一株銀杏樹幾乎籠罩了整個院子,不禁歎道:“這銀杏樹長得真好。”

    羋月伏在黃歇的膝上,“嗯”了一聲。

    黃歇道:“還記得屈子家裡有一棵橘樹,那時候,你我就這麼坐在樹下,你就喜歡纏著要我吹洞簫給你聽。”

    羋月一聲輕笑:“我也想到過去了。子歇,你給我再吹一曲吧?”

    黃歇問:“你要聽什麼?”

    羋月低聲道:“《摽有梅》。”

    黃歇心中一痛,這一曲《摽有梅》,似乎代表著他的愛情、他的幸福,每一次都似在眼前,卻又轉眼逝去。這一次,他能夠再抓住他的愛情嗎?

    他沒有再說話,只取下掛在腰間的玉簫,低聲吹起。

    春風拂過樹梢,天地間充滿了溫柔的旋律。

    羋月伏在黃歇的膝上,聽著聽著,竟不知不覺睡著了。

    簫聲仍然在繼續。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羋月悠悠醒來,發現自己睡在榻上,身上還蓋了被子。她腦子一片空白,茫然怔了半晌,方想起睡著前的事,慌亂地坐起,左右一看,看到黃歇坐在一邊,這才松了一口氣。

    黃歇柔聲道:“你醒了?”

    羋月問他:“我睡著了?”

    黃歇道:“嗯,睡得很香。”

    羋月低頭想了想:“我睡了多久了?”

    黃歇看了看銅壺道:“嗯,兩個多時辰了。”他入宮的時候,是剛剛隅中,如今卻是快接近晡時了。他甚至在看著羋月睡覺的時候,還由薜荔服侍著用了一頓點心。

    羋月一怔:“這麼久。”這時候,她才發覺,自己竟有些腹中饑餓,她看著黃歇,怔怔出神。

    黃歇見狀,不解地問:“怎麼了?”
羋月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從回秦國開始,每次都睡不足一個時辰。”每天都這樣,睡到半夜,就會醒過來,然後睜著眼睛,無眠到天亮,吃多少藥,用多少安息香,都無濟於事。

    黃歇手持玉簫,臉上有心疼和憐惜,他伸出手,緊緊抱住了羋月。

    也不知過了多久,卻聽得門外文狸的聲音叫道:“大王!”

    羋月一怔,又聽得薜荔高聲叫道:“大王駕到!”

    黃歇不由得鬆開手去,後退兩步,便見嬴稷闖了進來,叫道:“母后!”

    羋月臉一沉,喝道:“子稷,來此何事?”

    嬴稷看到羋月躺在榻上,臉色一沉,立刻警惕地看向黃歇,發現黃歇只是衣冠整齊地坐在旁邊,臉上的表情才輕鬆幾分。

    羋月也看到了嬴稷的表情,眉頭一皺。

    嬴稷瞧見母親神情,連忙賠笑道:“母后,楚太子已經在宮門外等了多時,詢問黃子何時能夠出宮,所以寡人過來替他看看。”

    羋月知道他這話不盡不實,一個楚質子還能夠支使得動堂堂秦王親自為他跑腿不成?當下眉頭一皺,就要說話。

    黃歇卻按了一下羋月的手,他看了嬴稷一眼,知道他為何會此時來到,卻寬容地站起來向嬴稷行了一禮:“既如此,臣也該告退。”

    嬴稷一直看著黃歇走出門去,臉上不禁露出勝利的微笑。

    羋月喝道:“子稷!”

    嬴稷轉向羋月,咧嘴一笑,一臉無辜的模樣:“母后。”

    羋月沉下臉來,問道:“你滿意了?”

    嬴稷連忙裝出一副天真撒嬌的樣子,賠笑道:“兒臣不明白母親在說什麼。”

    羋月指了指外面:“不明白,就出去跪著。跪到你明白了再起來。”

    嬴稷耍賴道:“母親。”

    羋月沉著臉道:“別讓我說第二回。”

    嬴稷氣哼哼地一跺腳:“跪就跪。”他站起來,鼓著氣拖了一隻錦墊出來,扔到常寧殿外的石路正中,自己跪了下去,卻還梗著脖子。一臉不服氣的樣子。

    此時已近黃昏,但見夕陽西下,天色迅速暗了下去。

    薜荔服侍著羋月吃夕食,卻一直不安地看著外面。

    羋月道:“你在看什麼?”

    薜荔道:“太后。大王他還小……”

    羋月道:“他不小了。”

    薜荔不敢再說,羋月放下筷子,歎道:“如果還在燕國,他這樣撒嬌耍賴我會心疼他,遷就他。可他現在是秦王了。周圍虎狼環伺,他不能再指望會有人還繼續心疼他,遷就他。”

    薜荔勸道:“可太后永遠都會是他的母親。”

    羋月搖頭:“你不明白。戴上這頂王冠,就會擁有一顆帝王的心,然後無限膨脹,無人能夠限制。孩子只想以示弱留住母親,可帝王會想著唯我獨尊,他不僅會示弱,還會用心術去掌控別人,用暴力去碾殺別人。薜荔。曾經我輸了一切,而孟羋擁有一切,可她為什麼最後輸得這麼慘?就因為她失去了為母的本分,沒有用籠頭勒住王位上的野馬,最終葬送了自己的一切,也差點葬送了秦國。我不能讓子稷的心也跟著膨脹,最終變成另一個武王蕩。”

    薜荔心頭一驚,忙俯首道:“是奴婢淺薄了,太后說得是。”

    嬴稷自然知道,自己這般闖入母親的寢宮。實是觸了她的逆鱗,他本以為跪一下做做樣子便罷,誰知道等到夜幕降臨,夕食上來。母親居然還沒有叫他起來。

    月亮升上來的時候,嬴稷已經跪得垂頭喪氣,他摸摸肚子,又挪挪膝蓋。

    卻看到月色下,一雙銀緞鞋履出現在他的視線中,他抬頭。看到母親站在他的面前。

    羋月的臉色看不出喜怒來:“知道錯了嗎?”

    嬴稷委屈地扁扁嘴:“母親……”

    羋月站住不動。

    嬴稷連忙點頭:“母親……我錯了。”

    羋月蹲下身子,看著嬴稷的眼睛,一字字道:“心術和手段,別用在母親身上。”

    嬴稷連連點頭。

    羋月又道:“更別用在比你聰明的人身上。”

    嬴稷頓時變成了苦瓜臉:“是。兒臣知道了,再也不敢了。”

    此時,黃歇已經出宮,回到驛館。

    但見太子橫像驚弓之鳥,惶恐不安地在房間內走來走去,不停地念叨著:“子歇怎麼還沒有回來?怎麼還沒回來?”黃歇走進來時,他一下子就跳了起來,抓住了黃歇的手,叫道:“子歇,你可算回來了。”

    黃歇見狀也甚是驚異:“太子,你怎麼了?”

    太子橫神情驚恐地看了看他身後,語無倫次地說:“哦,子歇,你回來了,你沒事吧?”

    黃歇一怔,上前問:“太子,出了什麼事,你今天遇上什麼了?”

    太子橫欲言又止:“我、我……”

    黃歇見狀,忙問:“可是秦王對你無禮?”

    太子橫連忙搖頭。

    黃歇疑惑:“那到底出了什麼事?”

    太子橫一把抓住黃歇,眼神如同溺水之人要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子歇,孤可能信你?”

    黃歇越發疑惑起來,追問:“太子,你今天究竟遇上了何事?”

    太子橫的臉色忽青忽白,忽然道:“我問你,你可知道秦國太后,她的生母姓什麼?”

    黃歇不解,但還是實話實說了:“姓向。”

    太子橫跌坐下來道:“果然是姓向。”

    黃歇不解,問道:“怎麼了?”

    太子橫忽然抓住黃歇的手,驚慌道:“你說,我會死在秦國嗎?”

    黃歇詫異:“太子為什麼這麼說?”

    太子橫欲言又止:“沒什麼。”他忽然放開黃歇的手,有些慌亂地說:“我,天色已晚,我先回房了。”說著就向左邊的套間走去。

    黃歇叫住了太子橫:“太子——”

    太子橫卻沒有停步,反而快走幾步,推開門。黃歇疾步上前,一手按在推門上,肅然道:“太子知道向氏夫人的事?”

    太子橫本能地說:“不,我不知道。”

    黃歇嚴肅地說:“太子在楚國已經是危機四伏,若是在秦國會有什麼不妥的事情,太子不說出來,我如何能夠幫助太子?”

    太子橫退後幾步,搖頭:“不,我不能說。”

    黃歇起了疑心,詐他一句道:“難道向氏夫人的死,與南後有關?”

    太子橫馬上回答道:“與我母后無關。”

    黃歇道:“那是與大王有關?”

    太子橫驚恐地看著黃歇。黃歇本是詐他,一時竟怔住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道:“當真……與大王有關?”

    太子橫慢慢地退回席位,坐下。黃歇坐在他的對面,手按在他的肩上,鼓勵道:“太子知道什麼?”

    太子橫有些語無倫次:“我原也沒想到,今日出宮的時候,在宮巷上遇到子戎叔父,他說和他同行的是他舅父,我才知道,原來他的生母姓向……怪不得姑母今日對我如此冷酷,你說,她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卻原來他今天出宮之時,在宮巷中遇上兩人。他入秦為質,本就是持著多結善緣以得保全的心態,見兩人氣派華貴眾人奉承,但話語中卻帶著楚音,便有心結交,忙問身邊的宮人:“這兩位貴人是誰?”

    那宮人詫異地看看他,道:“這位便是太后的弟弟公子戎,應該是太子您的叔父吧!”

    太子橫汗顏,他在宮中,除卻每年廟祭大典之時,確實不曾與這些名義上的叔父見面,而那些時候也通常是眼觀鼻鼻觀心地過了,飲宴之時又不在一處,自然也是不太認識。

    當下也只得厚了臉皮上前請安。羋戎倒還認得他,表情卻是極為古怪,只淡淡地與他敘過禮以後,又介紹了自己身邊的人,說:“這是我舅父向子,諱壽。”

    太子橫也只得見過禮,亦覺得向壽與羋戎一樣,神情有些不對,當下只是詫異,回到驛館,便叫來了心腹之人,打聽羋戎等人的事,以便將來更好地與這兩人結交。不想這心腹卻是南後當年留下的寺人,知曉一些宮廷秘聞。

    卻原來當年楚威王駕崩之後,向氏忽然被逐出宮去,便是因為楚王槐調戲向氏,楚威後震怒,將向氏嫁與賤卒。此事既涉及楚王槐,南後豈有不知之理?打聽此事的,便是這個寺人。

    後來太子槐又為黃歇向羋月求親之事,請南後相助。南後甚是心細,既然準備將黃歇收為太子之用,自然要將羋月身世調查清楚,當下便追查下去,才得知向氏淪落市井,已經死去多年,究其原因,也是因為楚王槐調戲所致,去調查此事的,還是這個寺人。這名寺人見太子橫追問,自然將這些事都告訴了他。

    黃歇一怔,想了想還是安慰道:“如今楚國爭儲甚烈,而鄭袖夫人在秦楚聯盟之事上出力甚多,而且公子蘭還將要娶秦國公主。她是一國之主,自然要以國事為先,不好對太子過於親近。”

    太子橫道:“當真不是因為她怨恨父王嗎?”

黃歇一怔,回想起黃棘會盟,他在行宮走廊看到了魏冉手按長劍,滿臉殺氣。魏冉被繆辛勸走之後,他又聽到充滿殺氣的秦箏之聲……

    黃歇心中一凜,忙道:“向氏夫人到底是怎麼死的?”

    太子橫搖了搖頭道:“其實我也並不是很清楚……”他欲言又止,卻不欲將那寺人所說之事說出,只托言道:“只是聽我母后當年無意中說起過,她說先王當年有個寵妃姓向,被威後扔到宮外配了人,後來淪落市井,便窮死了。”

    黃歇一怔,忽然想到了魏冉的身世,心中想羋月後來必是找到了向氏,才收養了魏冉,如此說來,她必是知道了向氏所受之苦。只是楚王槐與楚威後作惡,若是羋月遷怒到太子橫身上,卻也未必,他當下安慰道:“想來她身為一國之主,不至於為了此事遷怒於你……”但想到那日的秦箏之聲,心中仍然隱隱不安,暗忖羋月雖然不會遷怒于太子橫,但對楚王槐卻未必不存殺心。

    太子橫不安道:“子歇,你說她知道嗎?”

    黃歇喃喃道:“若她知道了此事,若她知道了此事……”

    太子橫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若她知道了此事,只怕我沒有辦法活著離開秦國。”他看向黃歇道:“子歇,此事我只告訴你一人,你千萬不可告訴她。”

    黃歇沒有說話。

    太子橫急了,拉住黃歇道:“你若是告訴了她,只怕秦楚之間就要刀兵相見了……”

    黃歇握緊了雙拳,可是此事,他又怎麼能夠瞞著她呢?

    卻聽太子橫急道:“子歇,這是為了我,也是為了我們楚國。我把這件事告訴你,是因為我把你當成生死之交。如今我的性命,我們楚國的命運,都在你的手中了。”見黃歇猶豫不決,心中矛盾,頓時跪下求救道,“子歇,算我求你。”

    黃歇大驚,拉起太子橫道:“太子,你、你不必如此。”

    太子橫急道:“子歇,此處不可久留,我們還是應該想辦法儘快離開才是。”

    黃歇面現猶豫。

    太子橫道:“子歇,我知道你對她有情,捨不得她。可她如今是一國太后,已經不需要你了。子歇,你留下來,世人會怎麼看你?你本是國士之材,不管走到哪一個國家,都可以大展拳腳,指點江山,笑傲王侯,萬世留名。”

    黃歇歎道:“黃歇至今一無所成,何談笑傲王侯?”

    太子橫道:“因為你太重情,所以才會為情所縛。為了她你遠走天涯,為了屈子,為了我,你又困守楚國。可是子歇,離我們指點江山的日子不會太遠了,父王年事已高……”

    黃歇聽他說到這裡,忙制止他繼續說下去:“太子,噤聲!”

    太子橫殷切地看著黃歇:“子歇——”

    黃歇痛苦地扭過頭去。

    一支箭飛去,正射中靶心,緊接著,一支,又一支。

    十支箭,八支中靶,內侍豎漆已經把手掌都拍紅了:“大王,中了,又中了!”

    如今秦王嬴稷每日除學習政務以外,也會抽出時間來學習武藝,這日他便在練武場中練習射箭。聽著豎漆的奉承,嬴稷卻忽然把弓箭往下一擲,煩躁道:“區區兩石的弓,就算射中又怎麼樣?真正到了戰場,連個人都射不死,只夠撓癢癢的。若論武力,我非但不能與武王蕩相比,比那個野人更是不知道差到哪兒去了。”

    豎漆知道他說的是義渠王,這種事他可不敢摻和進來,只奉承道:“他就算再強,也只有大王傷他的份兒,他可傷不到大王。”

    嬴稷“哼”了一聲。上次他傷了義渠王,反而讓母后每天都繞著義渠王呵護備至,他這虧吃得才叫大呢。豎漆見他不悅,嚇得不敢再提,忙拿了巾帕為他拭汗擦手。

    嬴稷忽然問:“你說,母后是喜歡黃歇多一些,還是喜歡那個野人多一些?”

    豎漆的臉色都變了:“大王,噤聲。”

    嬴稷哼了一聲,道:“怕什麼,難道我不說,這件事就可以當它不存在嗎?哼,不管是誰,都休想從我手中搶走母后。若真到了那一天,寡人何惜……哼哼!”他咬牙切齒,臉上是說不出的陰鬱之色。

    嬴稷自然不知道,他還要面對比他母后喜歡上一個男人更大的麻煩。

    而羋月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怔住了,只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太醫令,半晌說不出話來。

    太醫令見狀,早已嚇得雙股戰戰,卻強作鎮定,硬著頭皮道:“太后身體強健,臣給太后開一些安神的食膳之方,只要好好休息,日常飲食上注意一二便是。”

    薜荔見羋月已經失神,當下上前一步,道:“你且退下。”又向文狸使了個眼色,文狸會意,便出去與那太醫令囑咐幾句,不讓他洩露消息。

    此時羋月宮中侍女,依舊取名為石蘭、杜衡、靈修、晏華、葛蔓、雲容,以薜荔、文狸為首。侍女石蘭捧了書簡進來,呈上道:“太后,公子歇的信。”

    薜荔接過,拆開,再呈給羋月,羋月就著薜荔的手看了一看,不禁一怔:“子歇要見我?”

    薜荔一驚:“現在?”

    羋月看了薜荔一眼:“現在又怎麼了?”

    薜荔嚇了一跳,欲言又止:“可您現在……”

羋月想起方才太醫之言,不禁歎息道:“可是,子歇他……”

    薜荔也不禁輕歎:“您跟公子本來就應該是一對……”

    羋月悵然:“是啊,我與他,一直都是這麼陰差陽錯。本以為這次重逢可以……”

    薜荔道:“可沒想到又出了這件事——”

    羋月將書簡一拍道:“多嘴。”

    薜荔連忙跪下請罪:“奴婢該死。”

    羋月長歎一聲:“起來吧,給我梳妝。”

    薜荔連忙歡喜地站起來:“太后要梳什麼妝?奴婢給您梳一個最漂亮的髮髻。”

    羋月沉默片刻方道:“給我梳一個以前在楚國的時候,我常打扮的髮式吧。”

    薜荔服侍著羋月更衣,一如昔日羋月在楚宮之時的模樣。

    打扮完畢,羋月站在鏡子前,竟有一絲的恍惚,朦朧間,似看到少年時的自己和黃歇攜手而立。羋月定睛看去,發現又是自己一人了。的確,她如今的裝扮,一如當初在楚宮,還是那樣的頭髮、那樣的衣服,可是在鏡子中照過來,卻有一種違和的感覺,歷盡滄桑以後,過去的青蔥歲月,已經再也回不去了。

    羋月輕輕歎了一口氣,終於說了聲:“更衣吧。”過去只能留在過去了,楚國的一切,已經不復存在。

    她終於還是換了一個素日常服的妝容。如今的她,越來越像一個秦人了,再作楚人的打扮,竟是有些不適合。

    黃歇入宮,一直被引到了秦宮後山下,但見羋月一身素衣,已經等在那兒了。

    羋月手一伸,道:“子歇,可願與我一起爬山?”

    黃歇點頭。兩人沿山道走著,落葉翩然而下,灑落一身。

    今日來見羋月,終究還是為著心頭之事,走了一段路,黃歇便假作無意地問道:“我才到咸陽,聽說太子昨日見到子戎和舅父了,不知他們可還好?若有空,我也想見見他們。”

    羋月笑道:“很好,聽說是你把他們找回來的,子歇,我謝謝你,讓我一家得以團聚。”說著,她站住,鄭重地向黃歇行了一禮。

    黃歇忙扶住羋月,道:“你我之間,何必如此客氣。”

    羋月微笑,眼睛亮晶晶的,道:“是啊,你我之間,本不必客氣的。”

    黃歇不敢直視這樣的眼神,轉過頭去:“你們親人十幾年不見,如今見面,一定會有許多話要說吧!”

    羋月握著黃歇的手:“子歇,其實,在我們的眼中,你也是我們的親人。”黃歇沉默片刻,試探地問:“你昨日對太子橫太過冷淡,他回去之後惶惶不安。皎皎,他,也應該算你的親人吧。”

    羋月微微一笑,沒有接話。

    黃歇心一沉,問:“皎皎,在你眼中,不視他為親人嗎?”

    羋月輕笑,漫不在意道:“若這樣也算的話,那我的親人未免太多了,連那威後和姝、茵都算我的親人了。”她反問黃歇:“可她們能算嗎?”

    黃歇沒有回應,卻試探地問了一聲:“那大王呢?”

    羋月忽然沉默了。黃歇能夠感覺到,周遭的空氣一下子都變冷了,他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預感,他能夠感覺到羋月整個人在聽到楚王槐的名字時,態度比說到楚威後和羋姝、羋茵都還要惡劣得多。說到這三人的時候,她還帶著一絲漫不經心,在聽到楚王槐的時候,她給人的感覺是如同冰窖一般冷得毫無溫度。

    黃歇苦笑,他想起靳尚對羋月的評價,真是恨不得把這蠢貨的眼珠子都挖出來。這個蠢貨居然會相信羋月把楚國當成倚仗,甚至讓楚王槐和他周圍的人都相信了這一點。

    沉默良久,他問道:“看來,靳尚看錯你了,你從來不曾把楚國視為倚仗吧?”

    羋月輕笑一聲:“難道你也相信那個蠢貨?”不待黃歇回答,她自己先說了,“沒有。任何人都不是我的倚仗,我的倚仗只有我自己。”她又意味深長地說道:“我願意張開羽翼,去庇護我願意庇護的人,但不包括某些人。”

    黃歇道:“不包括太子橫?”

    羋月道:“是。”

    黃歇道:“你對楚國呢?”

    羋月道:“我們是利益交換,秦楚為聯盟和聯姻的關係,在目前的這個階段,我們共同對抗韓趙魏齊四國。”

    黃歇道:“你會遵守盟約嗎?”

    羋月忽然抬頭看著黃歇,問:“你今天為什麼這麼奇怪?只有一夜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讓你態度如此大變?”

    黃歇一驚,掩飾道:“沒什麼。”

    羋月問:“子歇,你有什麼事瞞著我嗎?”

    黃歇猶豫片刻,忽然反問:“那麼,你有嗎?”

    羋月沉默了,半晌道:“有。”

    黃歇欲伸手去撫她的肩頭,不知為何,空氣中有一種讓他不安的氣氛,令他的手停在了半空。

    羋月看著黃歇,輕歎道:“子歇,有些事,我現在不能告訴你,但總有一天,我會全部告訴你的。”

    黃歇問:“要多久?”

    羋月道:“不會太久了。”

    羋月忽然拉住了黃歇的手,這時候他們已經攀到山頂了。

    羋月指著前面道:“你來看。”此時他們站在後山頂上,迎風而立,秦宮和整個咸陽城一覽無餘。羋月看著黃歇,柔聲道:“子歇,你看這江山,多美。你若願意,可以和我一起,每天共迎這朝夕,共看這江山。”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18
發表於 2015-12-30 13:06:05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360-362章 抉擇難

黃歇看著羋月,欲言又止,羋月已經察覺到了他的表情,疑惑地問:“子歇,你怎麼了?”

    黃歇忽然有些想退縮,說:“沒什麼。”

    羋月卻感覺到了:“不對。子歇,你我心意相通,你從來沒有在我面前這樣猶豫遲疑過。你,不願意留下來嗎?”

    黃歇深吸一口氣,終於說出口:“不,皎皎,你如今是秦國的太后,我與你之間……”

    羋月專橫地道:“那又有什麼關係?天底下還有誰能夠再阻擋我們在一起嗎?”

    黃歇看著羋月,百感交集:“你可知道……”

    羋月道:“知道什麼?”

    黃歇輕歎一聲,試探著說:“皎皎,我是楚臣,我是陪著楚國質子來的。”

    羋月不屑道:“楚國還能給你什麼?楚國如今是一潭死水,老昭陽專橫昏聵,鄭袖和靳尚一手遮天,太子橫的地位岌岌可危,你在楚國也不能有所作為。不如留下來吧。甘茂已經罷相,我讓你做右相如何?”

    黃歇問:“那太子橫呢,你打算如何處置?”

    羋月漫不經心地說:“那就連太子橫也一起留下,他現在就算回到楚國也未必能保得住太子之位。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在外而存,也許有朝一日,我可以支援他成為楚王……”

    黃歇猛地抬頭,他從羋月的話語中似乎聽出了什麼:“這麼說,你要謀楚王之位?”

    羋月表情一僵,一陣沉默之後,忽然哈哈一笑:“你要這麼說,也未嘗不可。諸侯謀他國君王之位,也是常事。就遠的說,秦穆公曾助晉文公登基;就近的說,趙王雍助燕王職登基,又助我母子回秦,都是一樁好買賣。”

    黃歇看著羋月。長歎一聲:“但願你心中念著的,真的只是一樁買賣!”

    羋月笑問:“子歇何出此言?”

    黃歇看著羋月,似乎要看進她心底去:“皎皎,你心裡想的到底是什麼事。現在不能告訴我?”

    羋月看向黃歇:“那麼,你不能告訴我的,會是同一件事嗎?”

    黃歇沒有說話,忽然緊緊抱住羋月,心潮起伏:“皎皎。皎皎……”

    羋月伏在黃歇的懷中,輕聲問:“子歇,你知道了什麼,你知道什麼?”

    黃歇忽然放開羋月,轉頭道:“不,我不知道。”

    羋月看著黃歇:“你是真不知道嗎?”她的心底,微微失望。

    兩人立於山巔,良久不再言語。

    羋月看著黃歇,他的容顏在這一夜之間,似乎憔悴了許多。她問:“子歇,你憔悴了,為什麼?”

    黃歇輕歎:“相見不能相近,是一種煎熬。”

    羋月道:“既然相見,為何不能相近,為何徒自煎熬?”

    黃歇長歎一聲:“雖然近在咫尺,中間卻是隔了太多的障礙。”

    羋月道:“不過是一道門而已,你推開就可以進來。”

    黃歇道:“心中的門,推不開。”

    羋月道:“是你不願意推開吧。”

    黃歇道:“是我們中間隔著太多的事情。”

    羋月道:“是你的心中擱著太多不必要、與你無關的事。把這些放下,我們之間就沒有任何問題。”

    黃歇道:“怎麼會無關呢?我的根在楚國。若是拔了我的根,種到別的地方去,那便不是我了。便如夫子在《橘頌》裡說的一樣,就算是南方的橘子到了北方。也會變了味道。”

    羋月道:“是啊,物尚如此,何況於人。”

    黃歇道:“你變了嗎?”

    羋月道:“我,我自然是變了。”

    黃歇道:“變得多疑,變得不能信任別人了,對嗎?”

    羋月忽然惱了。轉身欲走,黃歇連忙拉住她:“你別生氣。”

    羋月看著黃歇:“你這算什麼,你指責我多疑,指責我不信任你嗎?那我問你,你向我隱瞞了什麼?”

    黃歇一怔,苦笑:“你看出來了。”

    羋月道:“你若不知道這件事,根本就不會猜到我的心事。”

    兩人又沉默了。

    山間遠遠地傳來兩聲杜鵑鳥的鳴叫。

    羋月打破沉默:“子歇,這是什麼鳥在叫?”

    黃歇道:“我當日經由巴蜀,也聽到這種鳥的叫聲,不過那是春天的時候。蜀人說,這是他們蜀國很久以前的一個王,叫杜宇。他死後就化為這種鳥,每年春天到處可以聽到他的叫聲,意思是:‘不歸。不歸。’”

    羋月問:“不歸?這是什麼意思?”

    黃歇道:“人說杜宇外出不歸而亡,所以死後一直在問:‘不歸?不歸?’他為何不歸,是真不歸,還是假不歸,是歸不得,還是有怨不想歸?”

    羋月聽得出他的意思,沉默片刻,才開口:“我也一直在想念著楚國的山山水水,想著我們楚國為什麼每次的強盛都不能持久,為什麼雖然統治了這麼多年仍然有此起彼伏的部落反抗,想著只要楚國多打幾次勝仗就有權臣作亂,想著楚國土地肥沃,比北方有多一倍的耕作期,為什麼百姓仍然困苦,為什麼每次都要被北方的國家攻打,只能被動防衛……”

    黃歇怔怔地看著羋月,他沒有想到,她竟是想過這些的,他有些激動又有些茫然若失:“皎皎,你變了。”

    羋月道:“變得怎麼樣了?”

    黃歇道:“你變得讓我陌生,讓我害怕。”

    羋月一攤手,無奈道:“那我能怎麼辦呢,難道我能變回來嗎?”

    黃歇輕歎:“是,變不回來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羋月道:“我曾經深恨在楚宮的那段日子,只覺得度日如年,一心想要逃離。可如今回想起來,我一生中最快樂最無憂的日子,也是在那兒度過的。那就是跟你在一起的時光。子歇哥哥,我真希望我們可以永遠活在那段時光裡……”

    黃歇感慨萬分:“是啊,如果能夠回去多好。”

    羋月道:“不歸?不歸否?不如歸去?不能歸去?這鳥叫了幾百年了,可是,杜宇叫得再淒婉,他也是一個失敗的君王。我寧願一個人立在這山巔,也不會變成一隻無枝可棲的笨鳥。”

    黃歇看著羋月,一時竟無言以對。

    許久,天色漸暗,兩人在這山巔站了許久,說了許多的話,可是兩顆本來已經漸近的心,卻又不知不覺地遠了。

    黃歇回到驛館,滿心悵惘。

    秋夜的庭院,草叢中有蟲鳴之聲。黃歇所住的居間,燭光自紗窗透出。

    黃歇撫琴的身影投在紗窗上,激昂的琴聲迴響在庭院中。

    太子橫推窗,望著黃歇的身影,聽著那琴聲,竟是不敢出門,只在房中不斷來回踱步,心中惶恐不安。次日清晨起來,竟是已經太陽高升了。

    侍從匆忙跑進來,報導:“太子,不好了,義、義渠君來了!”

    太子橫怔了一怔,還未回過神來,問道:“義渠君,什麼義渠君?”

    那侍從急了,在他耳邊低聲將義渠王與秦太后的關係說了,又道:“那戎狄蠻夷之人,不識禮數,他必是聽說了公子歇與秦太后之事,所以打上門來了。”

    太子橫驚得目瞪口呆:“這這這……當真豈有此理,當真是蠻夷之人,這種事他也做得出來。”

    那侍從催道:“太子,速作決斷,那蠻夷之人不講理,此事還須太子出面去擋他一擋,否則的話,豈不教公子歇跟著他一起丟臉?況且他手下眾多,一旦失控,只怕太子也要受池魚之殃。”

    太子橫急出一頭冷汗,慌忙就要出去,卻已經遲了。

    卻是義渠王在與獫狁征戰的時候,聽說黃歇到了咸陽,與太后要重敘舊情之事,當下丟下戰場給虎威,自己率著一隊親兵疾馳回了咸陽,也不去旁的地方,第一時間便直奔黃歇所住的驛館,揪住驛丞便問:“黃歇在哪兒?”

    驛丞支支吾吾地只敢指了指後院,義渠王當即走到後院去,卻見院中無人,房間又都閉著,不曉得哪間才是黃歇的,當下便站在院中大喝一聲道:“黃歇,你給我出來!”

    卻聽得一聲歎息,但見黃歇一身白衣,手執玉簫,掀開簾子走出來,慢慢步下臺階,微一拱手道:“義渠君。”

    庭院的紅葉飛落在他的衣襟上,慢慢落下,更顯得他恍如玉樹臨風。

    義渠王看著黃歇,更覺得妒意中燒,喝道:“你來這裡做什麼?滾回你的楚國去,這裡不需要你。”

    黃歇淡淡地道:“我是楚國質子的隨從,奉王命入秦,保護質子。”

    義渠王指著他,喝道:“那就讓楚王換一個隨從,你——離開秦國。”

    黃歇眉頭一挑:“為什麼?”

    義渠王道:“我不喜歡你。”

    黃歇道:“秦楚交質,與義渠何干?”

    義渠王一時語塞:“你——”他自知說不出理由來,索性拔刀指著黃歇,“上次在武關外與你交過手,可惜沒打個痛快,今日我們索性再來比一場。你若贏了,我便離開咸陽,我若贏了,你便離開咸陽。如何?”

    黃歇搖頭:“我不比。”

義渠王眼一瞪道:“你怕了嗎?”

    黃歇道:“這裡是咸陽,誰走誰留,不是我們說了算。”

    義渠王道:“那誰說了算?”

    卻聽得一個聲音道:“我說了算。”

    義渠王回頭,見羋月帶著隨從,已經走了進來。

    義渠王怔住了:“你什麼時候來的?”

    羋月反問:“你又是什麼時候來的?”

    義渠王尷尬地咳嗽一聲:“我,我只是來看看故人。”

    羋月見他如此,輕歎一聲,道:“我還有些事要與你商議。走吧。”她說完,轉身向外行去。

    義渠王連忙追了上去:“哎,你等等我。”他跑到門邊,還勝利地向黃歇飛去一個挑釁的眼神。

    黃歇撫著玉簫,苦笑站立。眼見著羋月與義渠王雙雙而去,他的心也似泡在了酸汁中,又酸又澀。那一刻,他甚至有些羡慕義渠王,可以這樣公然地將自己的愛與恨說出口,甚至是光明正大地去護衛,去搶奪。

    羋月也不理義渠王,徑直上了馬車,回到宮中,義渠王便也忙跟著她回了常寧殿,卻見羋月一言不發,回到殿后,便坐在素日處理公文的地方,專心地看起竹簡來。

    義渠王在她的身旁繞來繞去,一臉猶豫想找話題的樣子。

    羋月放下竹簡,歎息道:“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義渠王道:“你是不是生氣了?”

    羋月道:“沒有。”

    義渠王頓時有了底氣,提高了聲音:“可我生氣了。”

    羋月道:“你生什麼氣?”

    義渠王坐到她的面前,按著幾案,用身高的優勢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問她:“你到底喜歡我,還是喜歡他?”

    羋月笑了笑:“你說呢?”

    義渠王卻是越說越生氣:“哼,我一不在,你就把他弄到咸陽,你為他精心打扮,你陪著他游湖遊山。甚至就在這樹下,你還和他,你還和他……”

    羋月道:“我還在他的懷中睡著了,是吧。”

    義渠王一怒砸在幾案上:“我要與他決鬥!”

    羋月眉毛一挑:“哦。你還要決鬥?”

    義渠王道:“不錯,我們男人的戰爭,你是阻擋不了的。”

    羋月放下竹簡,歎氣道:“我不想阻擋你,我懷孕了。想清靜些,你別在我面前講打打殺殺的事情。”

    義渠王“哼”了一聲道:“你懷孕了又怎麼樣……”他忽然停住,不能置信地、僵硬地轉過身來,看著羋月,“你,你說什麼?你懷、懷孕了——”

    羋月輕撫著小腹,點點頭。

    義渠王驚喜交加,沖到羋月身邊,伸出手想摸一下又不敢摸,小心翼翼:“是、是我的?”

    羋月白了他一眼:“除了你還有誰?”

    義渠王忽然將羋月一把抱起。狂喜跳躍道:“哈哈哈,我有兒子了,我有兒子了!”

    羋月氣得捶他的胸口:“你這渾蛋,把我放下來,我都被你轉暈了!”

    薜荔、文狸等也嚇得忙搶上來道:“義渠王,快把太后放下,太醫說過,太后要靜養。”

    義渠王嘿嘿笑著,把羋月輕輕放下,伏在她的身邊。一會兒去摸她的肚子,一會兒傻笑連連,滿天酸風醋雨,頓時消於無形。

    羋月懷孕的消息。自然也傳回了驛館,黃歇聽到消息,怔在當場:“她懷孕了?”

    消息是羋戎帶來的,他欲言又止,只得拍了拍黃歇,歎道:“唉。你說,這是怎麼說的呢!這孩子真不應該來。”

    黃歇身子晃了晃,忽然一口血噴出,羋戎大驚扶住他,叫道:“子歇,子歇——”

    黃歇搖搖手,苦笑道:“我沒事。”

    羋戎頓時後悔道:“對不起,子歇,我不應該告訴你——”

    黃歇搖頭道:“不,是我無能。比起義渠王為她能做到的,我……我的確已經不適合在她身邊了。”

    羋戎道:“你怎麼這麼說呢,這世上沒有人能夠比得上你對我阿姊的好。”

    黃歇道:“你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如今,我只希望她能夠過得好,我也就安心了。”

    羋戎走後,黃歇看著窗外,捂著心口,只能苦笑。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其實七分時,他錯過了;三分時,他也錯過了;頃筐塈之時,他又沒有抓到機會。人生際遇至此,夫複何言,夫複何言!

    羋月懷孕的消息,是唐棣告訴嬴稷的,她在他的耳邊,悄悄地說了這件事。

    嬴稷頓時跳了起來,膝蓋頂上書案,書案傾斜,上面的竹簡嘩啦啦地倒下來,他也顧不得了,一把抓住唐棣問道:“你說什麼?懷孕?”

    唐棣嚇得捂住嬴稷的嘴:“大王,輕聲,此事可不能張揚。”

    嬴稷已經跳了起來,四處去尋劍:“是那義渠野人的,還是那個黃歇的?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們……”

    唐棣見嬴稷牙咬得咯咯作響,嚇得連忙按住他,撫著他的胸口讓他平心靜氣,勸道:“大王,休要動怒,冷靜,冷靜。太后都已經懷上了,您這時候便是殺了他們,又有何用啊。”

    嬴稷一把甩開唐棣的手,叫道:“我去找母后。”

    唐棣連忙拉住嬴稷:“您別去,上次就為黃歇的事,母后還罰過您,您千萬別去。”

    嬴稷怒吼:“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母后她、她為別的男人生孩子?”

    唐棣勸道:“這事兒,您不能是第一個去的。母后畢竟是母后,還是得、還是得讓別人去。”

    嬴稷瞪起眼睛,狂躁道:“怎麼可以讓別人知道這件事?不行,絕對不行。”

    唐棣忍不住道:“若是只有您和母后,您能讓母后聽您的嗎?”

    嬴稷被她這一句說中,狂怒的情緒平靜下來,轉頭問她道:“那你說,寡人應該怎麼辦?”

    唐棣輕聲勸道:“大王,您是秦國之王,有文武百官,何人不能為您分憂啊?您可千萬別自己衝動,傷了您與太后的母子之情。”

    嬴稷坐下,終於緩緩點頭:“不錯,你說得對。”又轉頭問唐棣,“依你說,要當如何?”

    唐棣在他耳邊悄悄地說了一番話,嬴稷握住了唐棣的手,歎道:“關鍵時候,還是愛妃你最知我的心啊。”

    唐棣臉一紅:“我這麼做,也是為了讓大王避免與太后失和。”

    最終,還是由唐棣將這個消息帶給了唐姑梁。如今能夠勸阻羋月的,便只有樗裡疾這位宗室王叔了。

    樗裡疾聞訊大驚:“她當真懷孕了?”

    唐姑梁歎氣:“千真萬確,昨日剛由太醫令診斷出來。”

    樗裡疾頓足:“這、這到底是哪個的?”

    唐姑梁急了:“哎呀,你別管是哪個的了,難道你還打算讓她生下來嗎?”

    樗裡疾也醒悟了,道:“豈有此理!絕不可以。”

    唐姑梁低聲道:“大王年紀尚小,說的話太后聽不進去,只怕還得您出面啊!”

    樗裡疾便叫道:“來人,備輦,我要進宮。”

    他直入宣室殿前,叫人通傳與太后時,聽說庸芮大夫已經早他一步來了。

    卻是庸芮也聞此訊息,卻不知是從何得知,忙來問羋月。

    羋月看著庸芮:“這麼說,你也知道了。”

    庸芮苦笑:“只怕滿朝文武都知道了。”

    羋月道:“那你說,應該怎麼辦?”

    庸芮道:“臣不知道。”

    羋月道:“你認為我應該把孩子生下來嗎?”

    庸芮道:“您是孩子的母親,您要保這個孩子,誰也擋不住您啊。”

    羋月道:“庸芮,如果我想保住這個孩子呢?”

    庸芮苦笑:“那也只能由得您啊!”

    羋月笑道:“可是,人言可畏啊,我希望你幫我……”

    正說著,南箕匆匆進來稟報:“太后,樗裡子求見。”

    羋月揮了揮手:“你告訴樗裡子,三日後早朝再見。”

    南箕一怔,又不敢違拗,只得退了出去。

    庸芮忙道:“太后,何不請樗裡子一起相商?”

    羋月搖了搖頭:“不必了,我以為,此事委你一人即可。”說著,對庸芮悄悄說了一番話,庸芮的眼睛越睜越大,聽到最後,已經不能言語了。

    羋月叫道:“庸芮,你倒是答應一聲啊!此事,你能不能辦到?”

    庸芮按著頭,萬分頭痛地應道:“太后,臣要告退,臣要去翻書。”

    羋月道:“都拜託庸大夫了。”

    庸芮道:“臣要看看古往今來有沒有能說得通的例子。”

    羋月道:“我就知道,滿朝文武中,要找可以放心託付的人,第一個就是庸芮你。”

    庸芮苦笑道:“臣寧可太后不要在這種事情上想到臣。”

    羋月臉一紅,啐道:“這種事情,同你有什麼相干?”

    庸芮發現口誤,臉也紅了,長揖道:“臣一時錯亂,請太后恕罪。”

   羋月道:“若用到你時,你可別再給我錯亂了。”

    庸芮道:“是。”

    當下庸芮匆匆而去,樗裡疾聽了南箕回報,急得跺腳道:“三日後早朝就來不及了,如今已經是滿城風雨了。若不處理好,只怕到時群臣能把咸陽殿給掀翻了。”

    羋月聽了南箕回報,卻是哈哈一笑,道:“你告訴他,咸陽殿,翻不了!”

    樗裡疾在宣室殿前被拒的事,也飛報到了嬴稷耳中。

    大朝會前一夜,夜已深了,嬴稷仍然在承明殿中焦灼地走來走去,豎漆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大王,王后派人來問……”

    嬴稷暴躁道:“叫她滾。”

    豎漆道:“是,是是是……”

    唐棣只得溫言勸道:“大王,母后既這麼說,必是有了應對之策,大王不必著急。”

    嬴稷急道:“明日就是大朝會,若是群臣鬧騰起來怎麼辦?怎麼辦?到時候母后如何下臺,寡人如何下臺?”

    唐棣道:“大王,太后既然敢對樗裡子說這樣的話,那必然是沒有關係的。”

    嬴稷道:“寡人不明白,他們怎麼會這麼快知道消息。是誰把消息走漏了?是誰?是誰?”

    不管嬴稷願不願意,大朝會仍然如期召開了。

    清晨,咸陽殿外,文武大臣已經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說得起勁。

    寒泉子曖昧地對樂池道:“樂大夫,那件事,你聽說了沒有?”

    大夫樂池低咳兩聲道:“輕聲,輕聲。”

    大夫冷向不屑道:“輕什麼聲啊,這事兒還有誰不知道。”

    大夫管淺也不悅道:“唉,這種事,真說不出口啊。”

    庸芮帶著微笑,和每個人都一一打招呼,他的神態輕鬆,與眾人的劍拔弩張之勢大不一樣。

    到殿上鐘磬之聲響起時。大臣們頓時嚴肅起來,整冠理帶,捧著朝笏按照順序魚貫而入。

    群臣入殿,端正地排成兩列。彼此交換眼神,堅定信心,一個個昂首挺胸,等著即將發生的一切。

    便聽繆辛報導:“太后駕到。”

    整個大殿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羋月走到殿中,掃視了周圍一圈。她的目光到處,如風行草偃,所有的人都低下了頭。

    羋月拂袖,優雅地坐下。

    群臣道:“臣等參見太后。”

    羋月道:“罷了。”

    群臣起身,頭不敢抬。

    羋月道:“聽說今日上朝之前很是熱鬧,諸位卿大夫都在議論紛紛,不知道可否告訴朕,你們在議論什麼?”

    群臣唯唯。原來在殿前人人都說得極是起勁,似是羋月一上朝,眾人便都要群起相勸。務必要讓她打消原意,維護大秦王室的體面。可是此刻到了她的面前,眾人均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巴不得別人先站出來開口,自己好跟進,竟是誰也不肯做這個出頭鳥。

    樗裡疾沉著臉,他是首相之尊,一般事情都是先由一個大夫開口,形成眾臣紛議的局面以後。他才好一言定鼎,總不好他自己先站出來進言。可是眼看眾人都是巴望別人出頭,推諉異常,他便是再有心想壓軸。此時也不得不往前站了一步,張口欲言。

    卻聽羋月先開口道:“哦,你們沒有事可以告訴朕嗎?那朕倒有一件事想告訴諸位卿大夫。”

    群臣抬頭,詫異地看著羋月。

    樗裡疾道:“不知太后有何事相告?”

    羋月手掩在自己的腹部,臉上充滿了為人母的快樂安詳和心滿意足:“朕有一件喜訊要告訴諸卿,朕有喜了。”

    群臣譁然。誰也想不到,她竟如此公然在朝堂上,當著所有人的面,宣佈自己懷孕的消息。

    樗裡疾臉色漲得通紅,上前一步大聲道:“敢問太后,喜從何來?”

    羋月驚訝地睜大眼睛看著樗裡疾,仿佛他說了傻話:“朕是大秦太后,懷了嬴氏之後,不是大喜嗎?”

    樗裡疾想不到她竟敢說出這樣的話來,頓時氣結。

    唐姑梁硬著頭皮上前一步,問道:“太后此言,實在是,實在是……難道先王還能……”

    羋月坦然點頭道:“唐卿真是聰明人。”她面作戚容道:“朕曾夢見先王,先王傷嬴氏人丁單薄,大王孤單缺少臂膀,故與朕入夢,孕育子嗣。諸卿,不為先王賀,為朕賀嗎?”見群臣面面相覷,一時竟無言以對,她微笑著站起來,道:“看來各位竟是高興得傻了。朕甚倦怠,先回了。”

    見羋月站起來,徑直轉身向後殿走去,群臣似忽然反應過來,蜂擁上前試圖阻擋:“太后,太后請留步!”

    庸芮卻上前一步,擋住群臣道:“諸位卿大夫,少安毋躁,少安毋躁。請聽我一言,聽我一言。”

    群臣眼睜睜地看著羋月遠去,將一腔怒火都發到庸芮身上。

    樗裡疾怒道:“哼,庸芮,你擋著我們意欲何為?”

    庸芮苦笑道:“各位追上去,又想得到什麼?”

    樗裡疾道:“你說呢?”

    庸芮一攤手:“各位爭執了半天,無非就是想要太后給一個交代,如今太后已經給了交代,各位還想要問什麼?”

    樗裡疾氣得整個人都抖了,怒道:“哼,這算是交代嗎?先王托夢,太后有娠,直是把我們當成三歲小兒了!”

    庸芮道:“那各位想要什麼樣的交代?”

    樗裡疾道:“大秦嬴氏王家血脈,豈容混淆?”

    庸芮道:“那各位想要太后怎麼做?是要逼著一個母親殺死自己的孩子嗎?”

    群臣語塞,眼神中表露他們的確有這樣的渴望,但卻是誰也不敢說出口來。

    庸芮進逼一步道:“誰敢去,哪位敢?”

    除了樗裡疾站住不動外,群臣都膽怯地退了一步,管淺低聲嘟噥了一句:“可那也不能冒充嬴氏血脈啊。”

    庸芮道:“既然誰也沒有能力阻止太后生下孩子,那這孩子生下以後應該姓什麼?姓義渠王的姓嗎?他成年以後,要不要分封?分封完了,這封地歸誰,歸義渠?”

    管淺連忙搖頭:“不行,大秦將士辛苦得來的疆土,豈能屬於義渠人?”

    庸芮道:“那就只能姓嬴了。”

    管淺氣道:“這,斷斷不可。我等身為大秦之臣,若是坐視王家血統淆亂,何以對先王,何以對列國,何以對後人?”

    庸芮道:“列國,列國難道就沒有先例嗎?”

    管淺道:“胡說,哪來的先例?”

    庸芮一指正中屏風上的圖騰,問道:“各位,這是什麼?”

    這圖騰眾人自然都識得,這是大秦的圖騰玄鳥。

    唐姑梁哼了一聲:“這是玄鳥。”

    庸芮笑問:“為何要畫玄鳥?”

    唐姑梁忽然意識到一事,當即不言,卻有人還未省悟,叫道:“‘天生玄鳥,降而生商’,祖妣女脩因玄鳥感孕我大秦先祖大業,這還不懂嗎?”

    唐姑梁恨不得將這多嘴的人吃了,瞪起眼睛巡視了一圈卻未發現此人是誰,已經心知不妙,果然聽得庸芮拊掌笑道:“這樣啊,‘天生玄鳥,降而生商’,昔年簡狄吞玄鳥之卵而生殷商之始祖契,敢問,父在哪裡?祖妣女脩亦是因玄鳥感孕秦人先祖大業,敢問大業之父又是誰?姜嫄踩巨人足跡而生周人始祖棄,則棄之父又是誰?”

    樗裡疾目瞪口呆,吃吃地道:“那,那只是遠古傳說,何以能用之今世?”

    庸芮輕鬆地道:“好,始祖們太遠,那就說說今人。當今列國,最強者七國,七國之中,國家能與我秦國相當的,還有齊國,對否?”

    樗裡疾已經有些暈了,下意識地點頭。

    管淺已經明白,扭頭掩面退出人群,唐姑梁更是早早拂袖而去。

    樗裡疾忽然明白過來,渾身一顫,目光銳利直逼庸芮,叫道:“庸芮,你不要說了。”

    庸芮沖著樗裡疾苦笑一聲:“樗裡子,今天必須把話說開了啊。”

    樗裡疾長歎一聲,拂袖而去。

    眾人看看樗裡疾的背影,又看看微笑著站在那兒的庸芮,一時竟不知道如何是好。

    寒泉子卻多了一句嘴問道:“齊國又如何?”

    庸芮道:“齊國原是薑子牙的封地,齊國國君原是代代姓薑,但如今卻為田氏所代,為何?田氏原為齊國之臣,雖然謀得權力,無奈族中人丁單薄,空有野心沒有親族,徒呼奈何。田成子就想了一個辦法,他廣納美姬,大招賓客,令賓客舍人出入後宮而不禁,幾年之間,就生了七十多個兒子。田氏因此而得以大興,至田襄子時,取代薑氏而為齊國之王。此為榮焉?恥焉?”

    群臣此時已經無言以對了,卻聽得庸芮道:“諸位,太后生子,當為嬴姓否?”

    群臣沉默。

    良久,寒泉子才艱難道:“也只能如此了。”

    庸芮道:“各位,請吧。”

    群臣垂頭喪氣,竟是不能再發一言,頓時潰散,三三兩兩轉身出殿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19
發表於 2015-12-30 13:06:43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363-365章 骨肉情
   這日早朝羋月根本沒有通知嬴稷一起去,饒是嬴稷再心急,也只能待在承明殿中等候消息。

    消息終於來了,可是聽到消息的這一刻,嬴稷再度憤怒地掀翻了案幾。

    豎漆殷勤地勸道:“大王,大王,您小心踢傷了腳。”

    嬴稷氣得轉頭踢了豎漆一下,斥道:“連你也要來氣我?”

    豎漆卻是一副忠心耿耿的樣子:“誰敢給大王氣受,小的就算拼死也要為大王出這口氣。”

    嬴稷看到他這副樣子,真是氣得連踢他都嫌浪費力氣,怒道:“你們……你們這些佞臣,寡人用到你們的時候,沒有一個有用的。哼,滿朝文武,袞袞諸公,就這麼屈服了,竟沒有一個敢再去質問的?寡人要你們何用,要你們何用!”

    豎漆見嬴稷咆哮,也是無奈。他何嘗不知道嬴稷為什麼發脾氣,想要得到什麼,可如今這宮中朝上,都是太后說了算,只有太后拗了別人的,哪有別人拗了太后的。

    他這個奴才,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插科打諢、取笑逗樂,當個出氣筒,轉移君王的怒氣罷了,還能有什麼辦法。當下只得努力賠笑道:“大王,事已至此……”

    嬴稷抓起幾案上的竹簡扔了過去,氣得發抖:“事已至此,什麼事已至此!只要一天還沒有生下來,我就不可能放棄。”

    豎漆討好地道:“只要大王一句話,奴才萬死不辭。”

    “屁,”嬴稷罵道,“你除了會說這句廢話,還有什麼用。”

    豎漆苦笑:“大王,您說叫奴才做什麼,奴才便做什麼。”

    嬴稷很想叫他去死一死,但畢竟這個奴才是自己幼時的玩伴,雖然沒用,但終究還是捨不得讓他一條小命就這麼玩完。氣得抓了一把劍,拔出來就要去找義渠王算帳。

    豎漆嚇得心驚膽戰地抱住他的腿痛哭相勸。嬴稷鬧騰了一頓,自己倒冷靜下來,又將劍放了回去。道:“不,我現在不能跟義渠王翻臉,我不能在母后面前自亂陣腳。我若是鬧得凶了,母后就會把我當成小孩子,義渠王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入主秦宮了。我是秦王。這裡是我的王宮,我才是這裡的主人,我要像個主人,也要他們打心底承認我才是能做主的人。”

    豎漆崇拜地看著他,連連點頭道:“大王說得對。”

    嬴稷大步向外走去。

    豎漆忙道:“大王,您去哪兒?”

    嬴稷道:“常寧殿。”

    他要去勸諫母后,不是像上次小兒耍賴那樣趕走黃歇和義渠王,這次他要堂堂正正地,像個成年人一樣,像個秦王。用道理說服母親。

    他一路徑直到了常寧殿中。此時義渠王不在,羋月正由太醫令診脈中,見了他的臉色,也知道他為何而來,乾脆揮退太醫,問道:“子稷,你來此何事?”

    嬴稷直直地跪在羋月面前道:“兒臣請母后收回成命。”

    羋月道:“什麼成命?”

    嬴稷道:“兒臣是一國之君,如今母后竟、竟……”

    羋月不疾不徐道:“大道理不必我說,你既然打聽了今日大朝之事,那庸芮的話。你也聽到了。”

    嬴稷道:“兒臣不能接受,請母后治庸芮讒佞之罪。”

    羋月道:“子稷,當初母親懷上你的時候,也是受了千辛萬苦。有人不想你生下來,為此用了種種計謀來算計、來逼迫,可我終究把你保了下來。因為你是我的孩子,我的骨血凝就的孩子。當日我還身處卑微,尚能夠保住自己的孩子。如今,誰還能再迫使我殺死自己的孩子?”

    嬴稷急了:“母后。這是不一樣的……”

    羋月截斷他的話:“有什麼不一樣?難道你要說,當初我有了你,就是名正言順,就可以有將來的榮寵,而這個孩子,不能為我帶來榮寵,只能帶來謗言,我就可以不要他了嗎?子稷,我是一個母親,這個孩子,同你一樣都是我的血肉。你只想著那種可笑的顏面,就不能從心底摒棄那些世俗雜念想一想,他是你的兄弟?”

    嬴稷怒道:“兒臣是嬴氏子孫,兒臣自有兄弟。”

    羋月的神情變得冰冷,厲聲道:“是啊,你的嬴氏兄弟們,一個個都想要你的性命,差點就把你的腦袋砍下來。你寧可認這樣的兄弟,而不願意留下母親腹中的兄弟?”

    嬴稷聽著她的呵斥,心中卻是滿滿的不平之意:“母后,難道在您的心中,就只剩下這個孩子了嗎?您心裡到底還有沒有父王的存在?義渠君就真的這麼重要嗎?”

    羋月站起來,走到嬴稷面前,冰冷道:“你要承認的兄弟,如今都葬在城外的亂葬崗上。我要你承認的兄弟,可以跟你一起繞于母親膝下。你選擇認哪一邊的?”

    嬴稷眼淚流下,伏地哽咽:“母后,你為何要逼我?”

    羋月冷冷地道:“是你先逼我的。”

    嬴稷站了起來,叫道:“母后……”

    羋月已經斥道:“若是沒有想好,你就出去。”

    嬴稷憤然道:“好,兒臣出去,就跪在殿外,母后什麼時候改變主意,兒臣什麼時候起來。”

    羋月聽了這話,不禁大怒。她如今懷孕在身,本來脾氣就變得格外暴躁易怒,面對群臣還能夠冷靜下來,權衡利弊,分別處置,對著自己的兒子,可就既沒這樣的客觀,也沒這樣的理智了,當即變了臉色:“你這是要脅我嗎?”

    嬴稷道:“不敢。母后曾經罰過兒臣,因為兒臣對母后用了心術。可是今天兒臣用的不是心術,兒臣只憑著做兒子的一份心,求母后改變主意。”

    嬴稷說完走到常寧殿外面,也不拿錦墊,就這麼沖著硬石路面跪下來。

    夏日炎炎,他的臉被曬得通紅,額上的汗一串串流下來,但卻神情堅毅,一動不動。

    此時,魏冉與羋戎亦聞訊趕來,欲勸說羋月,不想一進常寧殿,便見嬴稷跪在正中。見此景況,兩人倒為難了,不好大剌剌地就這麼當著他的面走進去,更不能溜掉。眼看母子倆慪氣,他們這些當舅舅的不出面開解,誰來開解?難道還能裝作看不見,坐視他們母子矛盾激化不成?

    當下兩人對視一眼,不敢叫嬴稷看見,便如做賊似的從走廊一邊的側門溜了進去,卻見羋月倚坐在榻上,看著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出神。

    魏冉先開口:“阿姊。”

    羋月回過神來,見了兩人道:“冉弟、戎弟,你們來了。”

    羋戎表情複雜地看了看羋月的肚子,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麼,竟一下子說不出來,頓了一頓,又看向魏冉。

    魏冉只得開口道:“剛才……我們進來的時候,看到大王跪在門外……”他想問原因,卻忽然間說不下去了。

    羋月見狀,苦笑一聲,自己先把事情說了出來:“他想讓我打掉孩子。”

    魏冉跳了起來:“他怎麼如此糊塗?”

    羋戎卻帶著一絲不贊同的眼神看了看魏冉,放緩了聲音,對羋月勸道:“這也難怪大王,他畢竟年少,遇上這種事的確是難以接受。阿姊,你一定要生下這個孩子嗎?難道在你心中,義渠君比大王更重要嗎?”

    魏冉怒問:“你這是什麼意思?阿姊已經懷上了,怎麼可以打掉?婦人墮胎是多麼危險的事情,你怎麼不顧阿姊安危?”

    羋戎急了,橫魏冉一眼,忙對羋月道:“阿姊,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想了想,又道,“為阿姊考慮,就算要生下這個孩子,暗中安置,又有誰敢說什麼。只是事情如今宣揚得這麼大,卻叫人不好辦啊,也讓大王顏面無存。”

    魏冉也憤憤道:“是啊,本是內宮的消息,是誰把它宣揚出去的?”

    羋月冷笑道:“我獨掌朝政這麼多年,不服氣的人自然很多,只是無可奈何,卻不是甘心臣服。宣揚此事,不管是拿它做文章用來脅迫我讓步,還是挑動子稷與我母子不和的,都大有人在。戎弟,你的建議未嘗不可,但是卻不是在這個時候,更不是用在我身上。”

    羋戎一怔:“臣弟……不明白阿姊的意思。”

    羋月冷笑道:“言論洶洶,無非是逼我讓步。那些士族們,擁有封地軍隊,敢與國君抗衡,就算當日先王在,也不得不讓他們三分。我平定季君之亂,也把秦國的地方勢力鎮壓下去;推行商君之政,又剝奪了他們許多舊有權力。他們如今只是暫時示弱,但隨時會抓住各種機會來打壓我的權威。我退一尺,他們就要進一丈。我若墮胎,那接下來我與義渠君之事,亦成了罪過,無論我做什麼事,都會被指責。若是我生孩子暗中撫養安置,這就是我一生的把柄。”

    羋戎也是從楚國的勾心鬥角中出來的,聽到這話冷汗涔涔,忙道:“阿姊,是我考慮不周。”

  羋月冷笑道:“魑魅魍魎,最喜人過,專喜窺人陰私,殺人於無形。所以遇上這種事,我從不退讓。你要把陰私之事當成把柄,我就乾脆攤開在陽光底下,看你又能如何?”

    魏冉道:“不錯,天底下的事,再多彎彎繞的心思,終不如以力制勝,以強克弱。周室東遷以後列國爭勝,那幾百個滅亡的國家,就是用在彎彎繞上的心思太多,敢於直面強敵的太少。”

    羋戎歎道:“阿姊既已決定,不管有什麼事情,我們都會與阿姊同心協力去面對。只是阿姊對大王也不要如此嚴厲,母子之間若是生分,豈不是得不償失?”

    羋月輕撫著腹部,心中也不禁軟了,眼睛不由得看了看外面,想到嬴稷跪在外面,還是不能放心:“我這一生,唯有與你們二人,一母同胞,同氣連枝,這種骨肉親情,是經歷多少分合,隔著千山萬水,都斷不了的。”她頓了頓,看著兩個弟弟,誠摯道:“我想留下這個孩子,卻不是為了顧忌和牽制義渠王,也不是一定要和群臣賭一口氣。我只是覺得,子稷太孤單了……”

    魏冉已經明白,動容道:“阿姊……”

    羋月伸出手來,握住兩個弟弟的手,歎息道:“若非母親留下你們兩個,這些年以來,我當真不知道,有什麼能夠支撐我度過這麼多的苦難。所幸我尚有你們二人,可是子稷,我卻只生了他一個瀾瑤公主。我只會走在他前頭,異日在這世上,就只剩下他孤單一人了。他若有個兄弟,也可扶持一二,減輕些孤單。”

    羋戎動容:“阿姊既有這樣的話,為何不與大王細說?”

    羋月歎氣:“我哪有機會說啊,我跟他才說了兩句,就沒辦法再說下去了。他現在跟我賭氣,自己在外面跪下來逼我讓步,我能怎麼辦?”

    羋戎站了起來,道:“我去跟他說吧。”

    羋月道:“好,冉弟脾氣急躁,你脾氣和緩,還是由你去說吧。”

    羋戎又想了想問:“阿姊,你與子歇……”

    羋月歎了一口氣,輕撫著腹部,有些悵然:“這也是天意,如今有了他,我、我也只能選擇義渠君。”

    羋戎道:“子歇他……司命之神,未免太過捉弄於他。”

    羋月道:“你去看看他吧。”

    羋戎歎道:“他需要的,並不是我啊。”

    見羋月神情鬱鬱,羋戎不好再說,只好道:“我先出去看看大王吧。”

    羋月點頭。羋戎走出常寧殿,走到嬴稷身邊,也跪下來:“大王。”

    嬴稷已經曬得滿臉通紅,卻仍然倔強地堅持著:“舅舅。”

    羋戎勸道:“大王,這樣頂著也不是辦法,你母后的性子你是從小就知道的,她素來是遇強則強,對她只能以柔克剛,不可硬碰硬。大王,事緩則圓,您跪在這裡,傷的是太后的心,太后目前這個情況,脾氣容易暴躁,更難聽得進話去。大王身系一國,身體要緊,不如聽臣一句話,先回去歇息,讓臣幫您轉圜,如何?”

    此時嬴稷臉上的汗一滴滴落下,羋戎遞過帕子,嬴稷看羋戎一眼,眼中忽現委屈之色,將頭一扭,不接帕子,也不搭理他。

    羋戎無奈,只得伸出手去擦拭嬴稷頭上的汗水。嬴稷本是咬著牙要杠到底的,但聽了羋戎提醒,方悟母親從來就是吃軟不吃硬的,自己這樣硬杠,只怕適得其反,但終究心底不甘。被羋戎這一番溫柔對待,心中委屈忽然似決堤之水湧了上來,終於又叫了一聲道:“舅舅,母后她,她心底,究竟是怎麼想的……”說完,眼眶不禁一紅,他一把抓過帕子,用力擦了一下。

    羋戎伸手用力去扶嬴稷,嬴稷撐了一下,欲待不願,終還是放棄了,任由羋戎將他扶起。

    羋戎歎道:“你母親若不關心你,怎麼會讓我來勸你?”嬴稷聽到這句話,忽然倔強勁上來,又想跪下。羋戎扶住他,低聲道:“大王,各讓一步吧。”

    嬴稷手一僵,羋戎半扶半攙地將他扶起來,走出常寧殿,便上了輦轎。一路到了承明殿中,由小內侍扶他下來,方覺得膝蓋抽痛,不禁將臉皺成一團。當時的人跪坐本是常事,但他和羋月賭氣,硬要跪在硌硬的石板地上,自然是要吃些苦頭了。

    羋戎見狀,忙令人去拿熱水和藥膏。嬴稷倒有些不好意思,道:“算了,這又不是什麼大事。”

    羋戎卻沉了臉,道:“這須不是耍的,要立刻熬了熱湯,揉開,上藥才行。”

    嬴稷見他臉色嚴肅,同時也覺得自己膝蓋疼痛,便不言語了陌上玥影。

    羋戎扶了嬴稷坐到榻上,掀起他的衣服下擺,兩個已經跪得通紅的膝蓋露出來。羋戎見狀,倒抽一口氣,立刻叫道:“快拿熱水來。”

    小內侍迅速頂著銅盆跑進來,呈上熱水。豎漆將葛巾浸入盆中,指尖觸到水溫便覺得燙手,只能以指尖輕輕提起葛巾,拈了一點邊兒,一點點擰著。不想卻有一雙手伸過來,從他手中接過葛巾,撚了撚,將葛巾又浸入熱水中,竟是不畏燙熱,直接擰乾水分,就蓋在嬴稷膝上。

    嬴稷只覺得一股暖流觸到膝頭,本來又麻又痛的雙膝頓時活泛起來,這種既難受又舒服的感覺讓他不禁呻吟一聲,見羋戎不畏熱燙為他敷揉,心中感動,瞪了一眼豎漆斥道:“你怎麼敢讓舅舅動手?”這邊又忙問道:“舅舅可有燙著?”

    豎漆嚇得撲通一聲跪下,卻不敢說自己皮嬌肉嫩怕燙。事實上他都不明白那麼燙的熱水,似羋戎這樣的貴人如何就能夠毫無感覺地伸下手去。若是說他沒有感覺,卻也不會,他明顯是試了試溫度,才敷到嬴稷膝上的。

    羋戎卻笑道:“無妨,這孩子的手太嫩,這麼燙的熱水伸不進去的,可只有這麼燙才對你的膝蓋有好處。舅舅手上繭子厚,不礙事的。”

    嬴稷心頭一跳,拉過羋戎的手來,卻見他手中果然佈滿厚厚的老繭,這應是長期刀劍弓馬所留下的痕跡,心頭一痛,忽然想起羋月昔年說過的話“你兩個舅舅,都曾經吃過許多苦”。此時此刻,握著這樣的手,他才明白這句話中沉甸甸的含義。

    他自幼便與魏冉親近,知道這是自己的親舅舅。魏冉身形高大威猛,性子耿直強硬,對一個小男孩來說,絕對就是崇拜的榜樣。可是羋戎這個舅舅,雖然才結識不久,人不如魏冉強勢,脾氣也顯得溫和,但是就這番一勸說一敷藥,頓時讓他們之間的情感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

    嬴稷默然,欲言又止,想說一聲“舅舅受苦了”,可是看到自己嬌嫩的雙手,想到眼前的這個舅舅,卻是在比自己還小得多的時候,與自己母親,唯一的姊妹無奈分開,一個人在危機四伏的楚國度過這麼多艱難歲月,頓時無法開口了。對比自己方才與母親的一番賭氣,再說這樣的話,豈不是顯得矯情?

    嬴稷想了又想,見侍從已經呈上了藥膏,終於還是訥訥道:“舅舅,這藥膏髒得很,如何能讓您動手?還是讓豎漆來吧。”

    羋戎笑道:“不妨事,我行軍打仗,敷藥是常事,算不得什麼。我是你舅舅,你是我外甥,我照料你一下,又有什麼奇怪的?”

    嬴稷靜靜地坐在那兒,看著羋戎用滾燙的熱水為他敷揉。反復數次之後,羋戎才將藥膏為他敷上,又用細葛布包了,方替他放下衣服下擺,笑道:“這幾日都不要正坐了。你這孩子,賭氣也不弄個墊子!”

    嬴稷忍不住道:“我才不是賭氣,若用了墊子,才叫賭氣呢!”

    羋戎不禁笑了。嬴稷見羋戎笑了,也不禁臉一紅,還是揮手令諸人退下,咬著下唇問羋戎道:“母后是不是真的,真的,真的……”

    他一連“真的”好幾次,也沒將他要說的話說出口來,羋戎卻能夠明白他想表達的意思,輕歎一聲道:“我曾經問過你母后,是什麼原因讓她堅持要生下這個孩子。她說,她只生了大王一人,怕大王在世上太過孤單,想要給你一個兄弟,可以互相扶持,互相照顧。”

    嬴稷臉色變得通紅,又褪作蒼白,哼道:“荒唐,荒唐。這樣的話,舅舅你也相信嗎?”

羋戎卻沉聲道:“我信。她若說出其他理由,縱有一百個,我也會為大王駁了她。可是這個理由,我信,我也無言以對。”

    嬴稷一怔:“為什麼?”

    羋戎指了指自己:“你看看我,看看魏冉,我們不是同父所生,可你母親不管走到哪兒,不管多苦多難,從未放棄過我們,一有機會,就要使我們團聚在她身邊。甚至在你出世之前,這世間唯一能夠令她低頭的事,就是跟我們有關的事。”

    嬴稷歎道:“母后姐弟情深,實是令我感動。”

    羋戎卻道:“你自然是知道,我與她也有同父的兄弟和姐妹,可是,這些人卻沒有一個是值得信賴的。她在這些人中間唯一收穫的東西,就是自相殘殺。你母親這一生吃了很多苦頭,唯一支撐著她走下來的力量,一開始就是我們這兩個弟弟,再往後,就是有了大王你。她常說,先民之初,人只知有母,不知有父,便無手足相殘之事,待知有父,便有手足相殘。兄弟同胞從母是天性,從父只是因為利益罷了,所以是最靠不住的。她之所以執著地要生一個孩子,就是要給你留一個骨肉至親。不知大王可明白嗎?”

    嬴稷沉默片刻,搖了搖頭道:“我,不太明白。可是,母親的心思,我卻能夠明白一些了。”

    羋戎道:“大王……”

    嬴稷擺擺手道:“舅舅不必再說了,我腦子很亂,我要想想……”

    羋戎長歎一聲,拍拍他的肩膀,道:“舅舅不勉強你,你自己靜一靜,慢慢想一想我今日與你說的所有話吧[黑籃]論帝王的勝利。”

    見嬴稷沉思,他站起來退了出去,走到外面,將嬴稷膝蓋養傷一應事務,吩咐了豎漆之後,便出了承明殿。

    內侍小心翼翼地問他,是要去常寧殿,還是出宮。羋戎抬頭,見日已西斜,本擬出宮,但心中一動,還是道:“去常甯殿見太后吧。”

    到了常寧殿中,他便去尋了羋月,道:“阿姊,你去看看大王吧。”

    羋月怔了一怔,看著羋戎反問:“你的意思是,要我先去看他?”

    羋戎點頭,坐到羋月面前,問道:“你知道大王為何反對你生下這個孩子嗎?”

    羋月開口想說,是為了顏面為了物議為了君王的尊嚴,可是她看著羋戎的神情,發覺他要說的並不是這個,不由得問道:“為什麼?”

    羋戎長歎一聲:“大王是你的孩子,他之所以反對,其實並不一定是為了君王的顏面,或者是外面的物議。阿姊,他只是怕失去你。你去告訴他,他不會失去你,你會一直把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他就不會再堅持了。”

    羋月怔了一怔,她當真是沒有想到,嬴稷的心事,竟會是如此:“你能確定嗎?”

    羋戎苦笑一聲,看著羋月搖頭:“阿姊,你這個母親,當得真是粗心啊。縱有再多理由,再多物議,可母子之間,哪會當真因外物而生分?生分的只能是因為感情真的出了問題啊。”

    羋月看著羋戎,忽然想到幼年之時,自己也曾經因為嫉妒莒姬對羋戎更好,而喜歡捉弄這個弟弟,卻原來孩子的心,一直是這樣的啊。如今當年這個眼中憨傻的弟弟已經長大,並且有了自己不曾認識的深度和厚度,羋月不禁感歎一聲:“子戎,你當真是長大了。”

    羋戎卻是笑了笑道:“阿姊,我如今也是為人夫、為人父了。”

    羋月笑道:“正是,正是,我竟糊塗了。你如今都為人夫、為人父了……”她卻忽然想到一事,撫額道:“小冉在軍中,雖然已經早定親事,如今卻還未曾成親,這男人的確需要成親生子之後,才會懂事長大啊。怪不得他和阿起,都還是一副孩子的脾氣。”當下就道,“如今你和舅舅都來了,咱們也要儘快為小冉和阿起準備娶妻生子之事了。”

    當下便要議魏冉和白起的婚事,羋戎無奈一笑,又提醒道:“阿姊如何安撫大王呢?”

    羋月微笑:“我既知此情,自有主意。”

    第二天清晨。

    陽光剛照進承明殿,嬴稷從睡夢中睜開眼睛,忽然感覺眼前有異。他揉了揉眼睛,坐起來,卻看到羋月坐在他的榻前。

    嬴稷一怔,連忙掀被站起,叫道:“母后,您怎麼來了?”又轉頭欲斥內侍如何竟不稟報。

    羋月卻擺手笑道:“不妨事的,做母親的來看兒子,有什麼關係?是我叫他們不要吵醒你的,讓你好好睡足。”

    嬴稷怔怔地站在那兒,木偶般被宮女內侍穿上衣服,梳洗完畢,方回過神來,慌亂道:“母親,您,您可用過朝食了,要不要在兒這邊用一些?”

    羋月笑道:“我已經備下朝食了,你來看看,這幾樣小菜,是母后親自為你做的,你看看可喜歡?”

    “親、親手做的?”嬴稷嚇了一跳,他這輩子吃羋月親手做的菜,當真是沒有幾次墨上長歌悠。並非羋月不擅廚藝,事實上羋月做菜的技巧,遠勝過她的女紅。蓋因女紅這種東西,需要足夠的耐心和練習,做菜這種事,卻是天分和聰明更重要。羋月雖然下廚不多,但卻是天生的易牙手,她親自下廚做的幾次,全是教嬴稷吃了都不能忘記的。

    羋月斜睨他一眼:“過來吧。”

    嬴稷夢遊般地點點頭,被羋月牽著手走到幾案邊坐下來。他怔怔地看著上面的飯菜,主食是黃粱米粥和雞白羹,旁邊是炙肉、魚膾以及幾樣菹菜,再加上以梅、桃、豆制的幾種醬料,拿起玉箸,握在手中,竟是忘記去夾菜。

    見羋月夾了一箸筍菹過來,嬴稷怔怔地接過,忽然問:“母后,為什麼?”

    他這一問,問得沒頭沒腦,羋月卻是明白的,見狀放下玉箸,揮退近侍,輕歎一聲道:“我十二歲的時候,親眼看著生母死在我面前。從那以後,我決意不讓自己的血親再死去。子稷,人在世間如同浮萍,朝生不知暮死。活著有什麼意思?活著就是為了有一份牽掛,一份骨肉至親的牽掛。這樣人才會有了根,知道自己是誰,為了什麼而奮鬥。君王之位至高無上,登臨絕頂後回望,看不到一個人,會迷失自己。在這世上有你的骨肉至親,你會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就不會丟了自己。”

    她說得字字入心,嬴稷聽得出她的誠摯來,可是,他這一生,卻真的沒有過這種牽掛之念,他想要附和地點頭,但終究還是搖了搖頭:“兒臣仍然不明白。”

    羋月看著眼前的兒子,且笑且歎:“子稷,你還小,你不明白才是對的。真明白了,才是大悲痛。”她伸手掀起嬴稷的衣襟下擺,嬴稷臉一紅,欲退縮,終究還是勇敢地硬撐著不動,看著羋月輕輕撫著他膝蓋上的細葛布歎息,他的心頭一顫,也欲落淚。聽得羋月問道:“疼不疼?”嬴稷搖頭:“不疼了。”他不願說,其實還是有一點點疼的。

    卻聽得羋月歎道:“不管你明白不明白,下次都別在母親面前,做這種親痛仇快的事,好嗎?”

    嬴稷扭過頭去,咬著下唇,忍住了奪眶而出的眼淚,忽然轉過頭來,抱住了羋月,伏在她的懷中哽咽道:“兒臣就算不明白,但是為了母親,兒臣願意去退讓,去遷就。但是……”他用力地咬著牙關,一字字道,“母親要記得,這是兒臣的退讓和遷就。”

    羋月聽得出他話中的意思來,心中又酸又澀,這個孩子長大了,有了君王的心術了,甚至會放到母親身上了。可是,他此刻願意退讓,這說明他心底已經能夠把情感和權術放在一起衡量了,這說明他不再是個孩子,以為自己能用權術而自得,或者只一味使性子不肯轉圜。

    她輕撫著嬴稷,緩緩道:“子稷,你是母親最愛的孩子,最重要的孩子。不管什麼時候,在母親的心中,沒有人能夠比得上你。但是人生在世,我們要跟其他人一起生活。你有你的妻子、兒女,母親也有和母親一起生活的人,你能明白嗎?”

    嬴稷抬起頭來,認真看著羋月,重新一字字地告訴她:“兒臣不明白,但兒臣願意為了母親而遷就退讓。”

    羋月輕歎一聲,沒有再說話,心中湧上一股無力之感。這時候她忽然想,讓唐棣或者羋瑤快快懷上孩子吧,或許這個倔強的兒子,有了自己的孩子,為人父母之後,才能夠理解她吧。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20
發表於 2015-12-30 13:07:13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366-368章 不能留

秋夜,蟬唱。

    向壽帶著兩瓶酒,走入楚國使臣所在的驛館,便聽到了一陣琴聲。

    這琴聲他很熟悉,是楚樂,是《少司命》。

    君子奏樂,理當哀而不傷,可是此時琴聲中透出的傷感,卻是教鐵石人兒也要心痛。

    向壽跟著琴音心中默和:“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駕雲旗。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可是到了“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這兩句時,卻是無法繼續,只是反復迴圈,至於無限。

    向壽走進院內,輕歎:“子歇,如今你是‘悲莫悲兮生別離’,人家卻是‘樂莫樂兮新相知’啊……現在你徒自悲傷,又有何用?”

    黃歇停下琴,苦笑:“我不怪她,我只是恨自己優柔寡斷,不能痛下決心,斷不得,連不得,心中牽掛太多……”

    向壽默然,走到黃歇身邊坐下,將手中的陶瓶遞了一個給黃歇,打開自己手中的那瓶,先喝了一口,歎道:“唉,你叫我怎麼說你呢?不管是在燕國,還是在秦國,甚至是在楚國,你都有大把機會,為什麼如此優柔寡斷,把機會錯過?”

    黃歇也打開瓶子,大口飲了近小半瓶酒,停住,喘息幾下,黯然道:“總之,是我的錯。”

    向壽反問:“為什麼?”

    黃歇苦澀地搖頭:“你就別問了。”

    向壽瞪著他:“不,我今天還非要問出個為什麼來。否則的話,我不甘心,戎不甘心,她更不甘心,而且,難道你就甘心嗎?”對於向壽來說,與那個素不相識的狄戎之族義渠王相比,他自然是寧可選擇這個與羋月自幼一起長大、溫文如玉的黃歇。

    黃歇長歎一聲,對著月色,緩緩地道:“我與皎皎青梅竹馬,卻鬼使神差,人生關頭總是陰差陽錯。在燕國的時候,我以為一切的折磨都將結束,誰知道秦國的內亂來了。”

    向壽一拍膝蓋,叫道:“我正是要說,那時候正是你和皎皎最好的時機,你怎麼那麼傻,為什麼要在那時候離開?”

    黃歇沉默良久,這件事,卻也是他心頭的痛。在那一刻,他猶豫了、逃避了,於他來說,便成了永遠的錯過。當他後悔了,想要努力去挽回,不惜再度入秦的時候,一切都已經遲了。

    他黯然一歎:“舅父,你當知道,不管秦國還是趙國甚至燕國,他們希望的是擁著秦王的遺妾遺子回咸陽爭位,並且名正言順,沒有任何被人詬病的把柄。我知道皎皎選擇了回秦,就不能變成她的阻礙。回楚國救夫子,只不過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一個理由罷了。”

    向壽叫道:“可這次你來到咸陽,再沒有什麼人和事可以阻止你了。甚至皎皎也是一心期望與你再續前緣的,可你又為什麼猶豫反復?唉,你若是早早踏出這一步來,哪怕她懷了義渠君的孩子,我相信你也會視若己出的穿越之絕世紅薔。”

    黃歇沉默良久,道:“是。”

    向壽急了:“你別這般死氣活樣的啊,我這時候來找你,難道就只為了跟你喝酒嗎?你這時候若不下決心,等那孩子生出來後,這義渠君就趕不走了。”

    黃歇沉默片刻,忽然問:“你們是不是在準備伐楚?”

    向壽猝不及防,表情僵住。

    黃歇見狀,淒然一笑:“果然如此。你們,唉,這也怪不得你們。”

    向壽沉默片刻,忽然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黃歇知道他問的是什麼事,歎道:“雖然是宮中禁忌之事,但是,南後當年執掌宮中,許多*,別人未必知道,卻瞞不過她的眼睛。”

    向壽目光閃爍,看著黃歇,試探道:“這麼說,太子也知道了?”

    黃歇坦然言道:“他也是不甚清楚,只是來探過我的口風。”

    向壽看著黃歇:“你、你終究是選擇何處?”

    黃歇搖了搖頭,艱難地道:“我,不知該從何選擇……”他站起來,拿起酒又喝了好幾口,才艱難地開口:“我來秦國,本來就是想輔佐於她,甚至連策論都備好了,哪怕是跟那些游士說客一樣,從招賢館開始也行,只要能夠堂堂正正站在她的身邊。可是,走近她的身邊,我卻知道了這件事,舅父,我,我不知道如何選擇啊!”

    向壽也站起來,按住黃歇勸道:“你若是顧慮黃氏家族,我可以保證不會傷害他們……”

    黃歇忽然大笑起來,推開向壽,搖頭道:“舅父,你今天來,皎皎一定不知道吧!”

    向壽愕然。

    黃歇搖頭:“她若是知道,不會讓你這樣說的。若只是為了黃氏家族,我便勸他們潛形匿影,搬來秦國,又有何難處?舅父,我知道皎皎心底有怨,她生於宮廷,離于宮廷,楚宮留給她的只有怨恨。可是你呢,離開楚國的時候,難道你和子戎就一點感覺也沒有嗎?”

    向壽看著黃歇,心中漸漸明白:“你是說……你是為了楚國……”

    黃歇苦笑:“呵呵,我是個楚人啊!生於茲長於茲,家族繁衍,親朋故舊,那塊土地上有我太多割捨不下的感情。雖然我知道,那塊土地給皎皎的多半是傷痛和仇恨。但是,我與她固然可以同歡欣、共傷痛,卻沒有辦法與她同仇同恨,我沒有辦法和你們一樣,成為楚王的敵人。屈子是我的恩師,太子橫是我的至交,宋玉、景差、唐勒,與我自幼一起讀書、遊歷……甚至、甚至大王也曾經于我有賞識之恩。這山山水水,我走過的每一條街巷,都是我的故地啊!這一步,我邁不出去,邁不出去啊!”為此,他反反復複、猶猶豫豫,直到最終再次失去了她。

    向壽長歎一聲道:“唉!我能夠明白,你不是我們,若是換了我在你的位置上,也未必有別的選擇。”

    黃歇拎著酒瓶,一個踉蹌,跌坐在地,向壽連忙扶住他:“小心。”

    黃歇此時已經有了幾分醉意,他一把抓住向壽的手,呵呵笑道:“舅父,你能明白嗎,你能明白嗎?我……”他指指自己的心口,“我可以為皎皎而死,我這一生,都可以交給皎皎,可我卻不能為了皎皎,而抹殺我生命中其他人的存在閃婚後愛之嬌妻難為。你明白嗎?”他大聲問著,問的又豈是向壽,他問的是所有的人,問的是蒼天鬼神,問的是他的心上人。

    向壽老淚縱橫,哽咽道:“我明白,我明白。”

    子歇,司命之神,對你當真何其殘酷啊!

    羋月與黃歇對坐。

    羋月問:“你真的要走?”

    黃歇沉默。

    羋月苦笑一聲:“你真的不願意留在秦國嗎?”

    黃歇輕歎一聲:“我曾經想過,但是現在,卻不能了。”

    羋月神色黯然:“我知道,是我傷了你的心。”

    黃歇搖頭:“不,是我沒有及時在你的身邊,是我錯過……”他停住,不欲再說,只道,“皎皎,往事已矣,我們只能面對現實,不能再回頭了。”

    羋月看著黃歇,心中傷痛:“子歇,我縱然得到世間的一切,可終究失去了最珍貴的東西。”

    黃歇沒有說話。

    羋月試著再努力勸說:“子歇,難道我們不能成為夫妻,就連這樣在近處看著,也不行嗎?”

    黃歇搖頭:“可這對我來說,太過殘忍。皎皎,我做不到。我寧可在天涯遠遠地想著你,念著你,我做不到日日在你身邊,看著你和別人在一起,更不想影響到你的幸福。皎皎,既然你已經選擇了義渠君,就不要再讓自己左右為難。”

    他抬起羋月的手,放在她自己的心口,抱了抱她,轉身離去。

    羋月目送黃歇離去,兩行清淚流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義渠王走進來,見室內只有羋月一人,微怔:“咦,怎麼只有你一個人?”

    羋月沒心情理會他。義渠王問了一聲,見羋月不理,也有些訕訕地,不過他素來臉皮厚,坐到羋月身邊,又自說自話起來:“嗯,那個,黃歇走了?”

    羋月瞟了他一眼:“嗯,走了。”

    義渠王有些不安地問:“他、他沒說什麼?”

    羋月沒好氣地道:“你希望他說什麼?人家是君子,如今打算回楚國去了。”

    義渠王一下子跳了起來:“真的?太好了!”見羋月瞪他,這才又訕訕地坐下:“嗯,我是覺得……我們應該送送他的,他畢竟也是舊友,我上次那樣,有些失禮,嘿嘿……”

    羋月本來因著黃歇離開,內心積鬱,是準備拿他當出氣筒的,見他如此,心裡的氣也不由得消了大半,橫了他一眼,道:“難為你如今也曉得什麼叫‘失禮’了。”

    義渠王如今正是滿心歡喜,莫說這小小譏諷,便是羋月當真劈頭罵他一頓,也是毫不在意,當下嘿嘿笑道:“是啊,我不懂,我不懂你可以教我啊。以後這孩子便由你來教,免得像我一樣成了野人。”

羋月“哼”了一聲道:“我的孩子,自然是由我來教,你半個人都長在馬身上,還有空教孩子嗎?”

    兩人拌了一會兒嘴,就歇息去了。

    義渠王便待在宮中,耐心十足地一直陪著羋月到臨盆之時。

    六個月後,羋月在義渠王的陪伴中,在侍女太醫無微不至的服侍下,生下了她的第二個兒子,取名為芾。

    羋月抱著嬰兒,義渠王坐在她身後,攬著她和孩子。這孩子長得甚好,看上去比嬴稷初出生時更加肥壯。

    兩人逗弄著嬰兒,笑成一團。

    義渠王看著羋月的笑容,一時有些失神。

    羋月問他:“你怎麼了?”

    義渠王卻認真地問她:“你高興嗎?”

    羋月看著義渠王,點頭:“高興。”

    義渠王問:“因為孩子?還是……有多少是因為我?”

    羋月沉吟片刻,緩緩地道:“因為我能夠擁有幸福,因為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我獲得幸福。”

    義渠王會心一笑,道:“不錯,只要擁有足夠的力量,就能夠得到任何你想要的東西。”

    羋月微笑點頭。此時薜荔來報,唐八子求見,羋月點頭,義渠王只得避去內室。

    但見唐棣走進來,捧著一些嬰兒用的玉石玩物,笑道:“恭喜母后,賀喜母后。”

    羋月知唐棣一向聰明伶俐,也喜她識得進退,善能在她與嬴稷母子之間轉圜,見了她來,也笑著點頭:“我兒,難為你想得周全。”太后這一聲“我兒”,卻是從來不曾給過王后羋瑤的。

    唐棣獻了禮物,上前看著嬰兒,滿口誇獎:“這就是王弟,長得真可愛穿越之我是毒女小妖。仔細看看,與大王小時候,還有幾分像呢。”

    羋月見她語氣真誠,也微笑,只是沒有說話。

    唐棣知她心意,掩嘴輕笑道:“大王也為母后高興,只是他不好意思來,所以妾身其實是代大王來的……”

    她甚是聰明,知道嬴稷不來,怎麼恭敬解釋,只怕羋月心中都是不悅的,如今這一掩嘴輕笑,倒把事情弄得輕鬆了。羋月知她心意,便也配合道:“我也明白,其實母子哪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她叫了文狸一聲:“去將新制的玉席拿來。”又對唐棣解釋道:“今年天氣暑熱,我知道子稷畏熱,你捎過去給他,讓他晚上睡這個。”

    唐棣忙笑而謝之:“妾身代大王謝過母后。”

    唐棣又說了一會兒親熱的話,羋月亦將產孕之事悄悄同她說了,催問她幾時有孕,唐棣羞紅了臉。羋月又將一名得用的太醫撥給了唐棣,叫他為唐棣調理。

    過了好一會兒,唐棣圓滿地完成了母子之間彌補促和的任務,這才退下。

    義渠王見她走了,這才過來,不悅道:“真是。有事沒事總見她跑過來礙事,如今總算走了。來,我來抱抱我的兒子。嗯,乖兒子,一看就知道我們是親父子,哪兒都像。”

    羋月含笑倚著憑幾踞坐,抬腿踢了踢他,笑道:“誰說的?這孩子的額頭長得是像你,可眼睛像我。”

    義渠王抱著兒子摟住羋月,賠笑道:“像你,像你。你是他的母親,豈有不像你的?”他樂呵呵地將孩子舉到高空,搖了搖,聽孩子咯咯發笑,才道:“兒子,兒子,父王帶你回義渠,我們騎馬,牧羊,遊獵,打仗,我們義渠又多了一位勇士了。”

    羋月詫異,頓時坐起來問:“你要帶他回草原?”

    義渠王毫不在意地道:“當然。我們義渠的小勇士,當然要回到屬於他的草原去。”

    羋月不悅道:“孩子還這麼小,當然要留在母親身邊。”

    義渠王扭頭看她,詫異道:“那是自然,本來我們就是要一起去草原的。”

    羋月怔住了:“我們一起去草原,那秦國怎麼辦?”

    義渠王道:“你兒子已經長大了,他已經成婚了,可以自己統治這一片土地了,我們也可以一家團聚了。”他越說越是理直氣壯,當日與羋月成親,羋月要留在咸陽輔佐兒子,他沒話可說,總不能讓母親離開未成年的兒子。可如今嬴稷已經娶妻,此後還要生子,完全可以自己管理這一片國土了,而且羋月如今也生了兒子,他自覺有了底氣,便想要帶著羋月回草原去。又道:“這些日子,我又打下了許多部族,如今草原上沒有人是我的敵手了,你喜歡去哪裡便去哪裡,我給你築一座城。”

    羋月怔了一怔,心中百感交集,看著義渠王,當真不知如何對他解釋才好,話到嘴邊,又止住了,只搖了搖頭道:“不,他還不行。”

    義渠王卻不悅道:“可我不願意住在這兒。”

    羋月詫異道:“你不喜歡這兒嗎?”

    義渠王“嘿”了一聲,道:“若不是為了你,誰喜歡住在這兒,受這份拘束?在草原上,天高地闊,八荒*,邁開步子哪兒都可去得,不管怎麼走都行爹地,媽咪心已死。可這兒,圍牆連著圍牆,一重重的門,一重重的規矩,還有那些……”他嫌惡地皺眉,“被閹割掉的奴僕們。這個地方,感覺一進來就像要一輩子都圈在這個籠子裡出不去似的,我不喜歡這兒。”

    羋月心頭震動,想到自己當日進宮的時候,何嘗不是這種感覺。這宮裡,她已經住慣了,可是義渠王這樣的男人,卻當真是一輩子都不會喜歡的。想到他初次住進來的時候,就對用“閹割掉的驢子”來服侍之事大為光火,便要召素日親近的侍從進宮,但樗裡疾如何能讓一堆“義渠野人”進來“穢亂宮闈”,當下只得折中,羋月宮中統統用了宮女,只余繆辛等幾個管事的內侍。

    如今聽他再提此事,羋月也是無奈:“是啊,天上的雄鷹喜歡的是自由翱翔,咸陽宮的確不是適合你久留的地方。可是,就像你不能離開草原一樣,我也不適合留在草原,我長在這裡,去了草原,我也同樣會不適應。”

    義渠王“哼”一聲,道:“如果不是看在你的分上,看在這個孩子的分上,我昨天可能就會殺人了。”

    羋月詫異:“怎麼了?”

    義渠王坐下來,把孩子交到羋月手中,輕撫著羋月的背部,道:“我知道,每一片被征服的土地背後都要有一批原來的權貴死去,強者立下新的規則。可是,你這兒,還做不到啊。”

    羋月內心隱隱覺得不太好,急問:“怎麼回事?”

    義渠王卻不說,只站起來往外走去,走到門邊才說了一句:“你剛生了孩子,如果你不能解決這件事,我可以幫你解決。”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羋月豎起了眉頭,把孩子交給乳母,叫道:“來人,宣繆辛。”

    繆辛已知情況,急忙趕到,問:“太后有何吩咐?”

    羋月沉聲問:“最近義渠人是不是與我們發生過衝突?”見繆辛似在猶豫,當下沉聲喝道:“你連我也敢瞞著嗎?”

    繆辛一驚,忙道:“回太后,近幾個月來,咸陽城中發生過多起義渠王的人馬在集市上買東西不給錢還打傷商販的事,還有街市醉酒、蓄意傷人等事,屢犯商君之法。左相曾經派廷尉圍捕,卻被義渠王支使人打傷廷尉,劫走犯人。京中禁軍與義渠人也發生過多起衝突,甚至如今義渠人一走進咸陽城中就人人喊打……”

    羋月問道:“近幾個月?多起?為何無人告訴我?”她便是在孕中,也不曾停止過處理公文,可卻為何沒見過這類公文?

    繆辛苦笑:“那時候,太后正是臨盆之時,樗裡子和大王怕您操心會動了胎氣,所以把與義渠人有關的公文都扣了下來……”

    羋月掀被坐起,怒道:“召樗裡疾到宣室殿中。”

    繆辛見狀嚇了一跳:“太后,您如今的身體還不能出門……”

    羋月冷冷道:“那便宣他到常寧殿。”見繆辛還要再勸,她豎起柳眉斥道:“我不過懷個孩子,便成了聾子瞎子,你們想瞞我什麼便瞞我什麼,真當我是死人了嗎?你是我的奴才,居然也要一起瞞著我!你自去領三十杖,不得再有下次!”

    說罷,便更衣去了宣室殿,見樗裡疾到來,羋月質問他:“為何發生這種事情你還不告訴我,若是當真演變成激烈的衝突,豈不是不可收拾?”

樗裡疾亦是臉色憤然道:“太后今日不問,臣也是要說了。太后縱容義渠君,還要到何時啊?若是說當日他助大王登基有功,當年禁軍中魚龍混雜之時護衛有勞,那太后以金帛土地封賞之也就夠了。若太后與義渠君有情,單留義渠君于宮禁,縱有風議,也是小節。可如今義渠人在咸陽屢犯商君之法,雖然臣曾經答應過太后輔佐內政,但太后若再這樣縱容下去,臣恐怕就無法再繼續坐在這個位子上了。”

    羋月心中暗歎一聲,果然這些男人自以為是,非要把好端端的事情延誤到如此嚴重才肯說出來。

    她倒也奇怪,這兩撥人彼此看對方這般不順眼,卻偏偏在此事上如此有默契,不過懷了孕就當她是個易碎的陶器了,如今等她一生完,便又不約而同地表示自己為了她忍受了很久。

    見樗裡疾氣鼓鼓的,羋月都不忍說這是他們雙方隱瞞導致的後果,只得歎道:“義渠人生長在草原上,放馬牧羊,行獵征伐,全沒有市集交易的概念。他們在外征伐,回到部族之內,大家的東西都是共用的,所以也不懂得在咸陽拿東西是要給錢的。他們習慣了大塊吃肉,大口飲酒,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原也是舊時風氣。若在草原之上,是習俗,可是到了咸陽,才是犯禁,是違法。”

    樗裡疾昂然道:“可如今這裡是咸陽,不是義渠。我記得太后曾經說過,秦國推行商君之法,無論王公大臣、庶民百姓,都必須遵守,違法必究。若是義渠人成了法外之臣,這大秦的法度,恐怕會成為一紙空文。”

    羋月擺擺手:“我會勸義渠君在咸陽城外設一軍營。義渠人不得擅出軍營,他們所需要的東西,可以開列單子,由我的內庫出錢購買送到軍營中去。他們自己軍營裡頭,行他們自己的法度,要喝酒要鬥毆,也由他們。我說過,商君之法必須執行,任何人都不可以違背。之前若有違法之事,是我未曾昭示於他們,所以就由我出錢,以錢代罰如何?”

    樗裡疾卻不滿意:“太后既言商君之法不可違,為何違法之人,還能夠逍遙法外?”

    羋月沉默良久:“你意欲何為?”

    樗裡疾道:“將犯法的義渠人一一依法處理,而不是這般輕描淡寫地揭過閃婚後愛之嬌妻難為。”

    羋月搖頭道:“我若不同意呢?”

    樗裡疾吹鬍子瞪眼道:“這須不是一二樁小事,而是多起惡*件,太后要庇護義渠人,不怕亂了秦法嗎?”

    羋月盯著樗裡疾:“義渠人進咸陽,是我同意的,但義渠人在咸陽鬧事,你卻不應該隱瞞於我,以致我不能及時處置。到如今事情越鬧越大,你才告訴我。這是我之過,還是丞相之過?”

    樗裡疾臉微一紅,他與嬴稷按下此事,固然有避免羋月孕中受驚的好意,卻也有等事態惡化了趁機收拾義渠人的打算,如今被羋月揭破,反而鎮定下來,道:“太后是大秦太后,自當站在我大秦的立場。義渠人不能成為法外之民,太后的內庫拿來為義渠人償付,這未免是以私情而害公義了。臣請太后明鑒。”

    羋月盯著樗裡疾,直到對方不得不低下頭來,才道:“我自然還是秦國太后……繆辛,把上次那個竹簡給他。”

    繆辛忙去取來竹簡,遞給樗裡疾。樗裡疾低頭慢慢地看著竹簡上的內容,臉色越來越是嚴峻,他合上竹簡道:“老臣愚鈍,太后之意是……”

    羋月冷笑一聲:“樗裡子,我說過,國政交給你,征伐交給我。可你的眼睛,卻不能只盯著國政。我們的鄰居可是一點也沒有鬆懈啊。你看看趙侯雍的舉動吧——三年前,趙國與燕國聯兵擁我入秦,成為這六國中的大贏家。可他們回師途中,又聯手滅掉了中山國。趙國擴張至此,仍不甘休,趙侯雍在國內強勢推行胡服騎射,此後數次戰爭,趙國均未有敗績。為了得到更多的良馬,他收服了林胡和樓煩兩支胡族,並趁我們對付季君之亂無暇分神之際,入侵我秦國榆林之地,得到大批草場和良馬,他意圖何在,你當看得清楚?”

    樗裡疾不由得點頭:“車戰亡,騎戰興。趙國如今推行的胡服騎射,對國勢的影響,不下於先孝公推行的商君之法啊!”

    羋月點頭道:“三年來我們困于季君之亂,讓趙國占了騎戰的先機啊。如今我們已經失去榆林之地,就不可再失去義渠。樗裡子,過去打仗以兵車為主,有千乘之國才能稱為大國。可是車戰的時代已經過去,接下來的戰爭,有多少騎兵才是關鍵。”

    樗裡疾肅然:“太后的意思是,要與趙國在騎兵之戰上爭個高下,就必須要有義渠之騎兵?”

    羋月搖了搖頭道:“不,我要訓練的是我們秦國的軍隊。從今天起,秦軍要與義渠軍隊一起作戰,學會騎兵之術的運用。義渠人是長在馬背上的民族,但他們雖然是草原的霸主,卻不會利用工具。”

    樗裡疾道:“工具?”

    羋月道:“不錯,秦人的兵器,秦人的弩箭,秦人的甲胄,與義渠的騎兵結合,必將所向無敵。”

    樗裡疾看著羋月良久。他看錯了,眼前的女人,並不是一個剛生下孩子的婦人,也不是一個為情所惑的婦人,而是真正的君王。她有君王之才,更有君王之心,他之前的設想都錯了,他之前的擔心也是多餘的了。

    此刻,他終於伏地臣服:“臣明白了盛世嫡謀:臣本紅妝。”

    當晚,義渠王亦知道了羋月的處置,有些釋然,又有些不甘地問她:“這件事就這麼解決了?”

    羋月點頭:“是的。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

    義渠王悻悻道:“我的兒郎們是自在慣了的,好不容易到了咸陽,現在讓他們全部住到城外……”他的聲音,卻在羋月的微笑中,越說越低了下來。

    羋月勸道:“阿驪,秦國和義渠不一樣。我說過,得到秦國,你就有了永久的糧倉,不怕子民們會在冬天的時候餓死,不怕一場戰爭的失利就會讓一個部族十年二十年無法恢復。但是,這個永久的糧倉之所以能夠存在,就是因為它和義渠是不一樣的。你不能把秦國也當成義渠的草場,這樣的話,你就會失去這個永久的糧倉啊!”

    義渠王終究還是被她說服了:“好吧,男人外出征戰,女人管理後方。既然秦國是你在管理,只要不讓我的勇士們受委屈,不讓他們前方流血以後到了後方還要流血,我會遷就你的意思。”

    羋月微笑道:“放心,我不會讓你的勇士受委屈的。”

    義渠王有些興味索然:“你既然已經控制住了咸陽城,那我的兵馬其實也無謂留在咸陽。草原上的部族未曾掃蕩乾淨,我也要帶他們出征了。”

    羋月知道以他的性子,在咸陽一待數月,也是超過他的忍耐極限了。對義渠王來說,他們這些諸侯國的繁華、文明、智慧和綺麗固然是讓人一見之下,心醉神馳,但他最喜歡也最習慣的,仍然是草原上的生活方式,他的思維,依舊是草原上的思維。

    人不能離開他的根,義渠王更是如此。

    她喜歡他肆無忌憚的野氣,也喜歡他直爽質樸的心性,他身上的好與壞,她都要一一去接受,去包容,去喜愛。

    她凝視著義渠王片刻,笑道:“草原很大,想要剿滅那些部族,非一日之功。我想,讓魏冉和白起帶著我的兵馬,和你們一起去蕩平草原,如何?”

    義渠王有些意外,他沉默片刻,深深地看了羋月一眼,歎道:“現在我相信,你的心裡是真的有我的。”

    羋月伏在他的懷中,低聲道:“阿驪,早去早回。”

    這一去,便是三年。

    這三年裡,義渠王來來去去,羋月又在次年生了另一個兒子,取名為悝。

    這三年裡,義渠王和魏冉、白起等帶著軍隊,在草原上與其他部族的人廝殺,漸漸統一了草原。

    這三年裡,秦人學會了騎兵之術,再加上原有的兵甲之利,自此縱橫天下。

    這三年裡,秦國攻取魏國蒲阪、晉陽、封陵,韓國武遂、穰城等城池。羋月昔年為釋五國之兵而許出去的所有城池不但完全收回,而且秦國的疆域在此基礎上又擴張了不少。

    而這三年裡,趙人推行胡服騎射,奪林胡等地,亦已經訓練成了鐵騎。

    諸侯觀望,這下一次爭霸,將會是秦趙兩國之間的騎兵之戰了。

    趙侯雍為了親自訓練騎兵,讓位于太子何,時人稱其為趙主父。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22 19:53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