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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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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蔣勝男] 羋月傳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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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3:07:47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369-372章 趙主父

三年後,咸陽城的街市上,熱鬧非凡,熙熙攘攘。

    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走進這熱鬧的街市中,用鷹鷲捕食一樣的眼睛,觀察著這一切。這個人正是剛剛讓位的前任趙侯趙雍,如今的趙主父。

    趙人館舍,平原君趙勝恭敬地迎了父親進來:“君父這一路行來,看到了什麼?”

    趙雍歎息:“這個女人,不簡單哪。”

    趙勝賠笑道:“她縱然厲害,焉能與君父相比?”

    趙雍搖頭:“若是讓她再這樣發展下去,只怕將來必成趙國大患。”

    趙勝一怔:“君父想除去她?”

    趙雍點點頭,坐下,飲了一杯酒,歎道:“當日我認為秦國不宜滅亡,否則齊國就會獨大,趙國就沒有足夠的發展時間。如今看來,趙國有了足夠的發展時間,但秦國也有了發展的時間,而且已經發展到超過我願意看到的情況了。你說,他們下一步,會劍指何處呢?”

    趙勝搖頭,苦笑:“兒臣想不出來。”

    趙雍道:“是楚國、魏國,還是韓國?”

    趙勝道:“韓國嘛……”他忽然“撲哧”一聲笑了。

    趙雍問:“你在笑什麼?”

    趙勝道:“楚國倚仗著與秦國結盟,也在跟著征伐諸國,之前在齊國吃了虧,最近想從韓國找補回來。如今楚軍日夜攻打韓國,韓國危在旦夕,這段時間往咸陽派了無數使臣,都無功而回。這次韓王倉真急了眼,父王可知他派了誰來?”

    趙雍問:“誰?”

    趙勝道:“韓國這次派來的使臣,乃是尚靳。”

    趙雍神情變得古怪:“韓國第一美男?”

    趙勝道:“正是。”

    趙雍縱聲大笑道:“韓王倉真是……越來越下作了。”

    趙勝笑道:“非也,美色乃人之所好也。以美男子為外交,或許可以起到出乎意料的作用呢。楚國圍困韓國雍氏之地已經五個月了。韓王倉令使者數番求救于秦,往來的使臣都冠蓋相望了,可是秦國還是不肯出兵,韓國這也是……沒有辦法了。”

    趙雍點頭:“韓王這麼做,想來是聽說了秦國太后甚為好色的傳言。據說秦國太后既與義渠王有私,又與楚國質子身邊的黃歇有曖昧,甚至有人說她與朝中重臣也是……”父子兩人不由得交換了一個只有男人才會懂的暖昧眼神,笑了。

    趙勝又道:“秦太后如今已經生了兩個兒子,人說皆是與義渠王所生,卻都假託秦人之嗣,都姓嬴。”

    趙雍哈哈一笑:“哦,看來,這個太后果然甚是風流啊陌上玥影。當年我怎麼就沒看出來呢……”

    趙勝見他如此,知道他是想起了當年親率人馬,千里護送羋月母子回咸陽之事。當時只覺得這女子心性堅韌,眼光手段大勝同儕,但如今秦國的發展,卻是遠遠超出了他們當初的預料,甚至讓趙雍隱隱有些後悔,當年的決策,是不是錯了。若不是擁嬴稷母子回咸陽,而是任由秦國季君之亂繼續,是不是對趙國更有好處呢?

    此時的羋月,自然不知道趙國人已經在暗中後悔對她的謀算失誤,令她頭大的,卻是眼前的這兩個小魔星。

    常寧殿笑聲陣陣,有女人的,也有孩子的,幄帳內影影綽綽,便見兩個孩子跑來跑去,一群宮女跟在後面跑著。

    羋月坐在幾案後,帶著溫柔的微笑,看著宮女們端著木碗,跟在三歲的嬴芾和兩歲的嬴悝後頭跑著餵飯。

    嬴芾跑累了,一頭撲進羋月的懷中,一迭聲地叫著:“母后母后母后母后……”嬴悝也不甘落後地撲到羋月的另一邊同樣一迭聲地叫著:“母后母后母后……”

    羋月被這小魔星雙重奏叫得頭都炸了,一左一右摟住他們,被兩人各在兩頰上親了一下,也顧不得這兩人的油嘴親得她一臉污漬,笑道:“又怎麼了?”

    兩個孩子在她身上一滾,又將她身上滾得一團褶皺、油蹟斑斑,幸而她素日與這兩個孩子在一起的時候,從不穿有金線或者絲綢的衣服,俱著柔軟的細葛衣,可即便如此也得一天數次地重換。

    見兩個孩子撒嬌,她心裡有數,招手令薜荔將飯碗呈上,果見兩隻紅漆小碗中的雕胡飯都還剩了一半,便叫薜荔:“拿來給我。”

    兩個孩子睜著黑亮亮的眼睛,賣乖地朝薜荔眨眼。薜荔心中一軟,笑道:“飯都冷了,讓奴婢再去拿熱的來。”轉身重新打了兩個小半碗來,特意給這倆孩子看了看,碗裡的飯確比剛才略少一些。

    羋月會意,故意道:“我看看,怎麼好像少了一些啊!”

    薜荔對兩個孩子眨眨眼,道:“沒有少,沒有少,是不是,小公子?”

    兩個孩子頓時也叫了起來:“沒有少,沒有少。”

    羋月便接過碗,拿起湯勺,左一勺右一勺喂給嬴芾和嬴悝。

    兩個孩子有些心虛,互相看了一眼,乖乖地張開嘴迅速地吃了起來,唯恐母親察覺飯真的少了。

    羋月忍著笑,喂著兩個孩子,此刻她不像朝堂上那個殺伐決斷的太后,而更像個溺愛孩子的母親。

    這兩個孩子自出生以來,便鬧勁十足,尤其在嬴悝出生以後,兩個孩子加起來,便是加倍地鬧騰,簡直能把常寧殿鬧翻天去。她對著兩個孩子使出的威脅利誘恐嚇哄勸功夫,簡直比她對著列國諸侯還要多出十倍來。

    可是她很開心,她幾乎是溺愛著這兩個孩子。

    她在嬴稷身上,並沒有這種溺愛,因為那時候她自己都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步步艱難。她克制著自己,也壓制著嬴稷,嬴稷幾乎沒有特別暢快的童年——或許只有在燕國,在他們最艱難的時候,不用面對宮廷的爾虞我詐,嬴稷才有過一段特別孩子氣的時間。

    有時候她覺得,她和子稷更像是父子,而不是母子穿越之我是毒女小妖。她對子稷有更多的要求、更多的期望。他們不可以任性,只有不斷地努力,不斷地警惕,不斷地面對敵人。

    直到如今,她才可以任性地像一個普通的母親一樣寵愛著自己的孩子,她的孩子才可以享受像普通孩童那樣自由自在甚至是蠻不講理的生活。

    自然,她是不會像羋姝那樣,把孩子寵得連邊界都沒有,以至於自毀身亡的。她的孩子,可以自由可以快樂,卻不可以真正地任性。

    她微笑著,用平生最大的耐心哄著這兩個淘氣的孩子吃飯。繆辛走進來見此情形,便一言不發,站在一邊相候。

    羋月恍若未見,直到將兩個孩子碗中的雕胡飯都喂完了,接過文狸遞來的巾子給他們擦過了臉,薜荔再為他們的臉敷了防裂的脂膏,才向繆辛點了點頭。

    繆辛此時方敢回道:“太后,韓國使臣已經來了。”

    於是兩個本來在亂跑亂叫的孩子也站住了,他們知道,母親這一天可以陪著他們任性玩耍的時間結束了。兩個人都上前來,抱住羋月的腿,挨挨蹭蹭的。

    羋月笑著俯下身去,親了兩個孩子的臉頰,站起來道:“更衣,去宣室殿。”她這一身盡是孩子們的飯粒*,自然是要更衣的。

    “這韓國使臣,長什麼樣?”一路上,宮女們都在竊竊私語著,打聽著。

    “不識子都之貌者,乃無目也。”這是孟子對當年晉國美男子公孫子都的讚美,而如今列國間公認的能與昔年子都比美者,當數韓國大夫尚靳。

    此時,楚國圍困韓國雍氏已經五個月了。

    韓國使臣尚靳走進秦宮回廊的時候,風度翩翩,令得走廊上的宮女都悄悄側目,有一個宮女看得忘形,竟撞上了柱子。

    尚靳聞聲看去,溫和地一笑,那宮女捂著臉飛奔而去。

    尚靳又是一笑,走過回廊,竟令得宮中人人都駐足注目,行者忘行,捧者忘物。

    當尚靳進入宣室殿時,連羋月也不禁贊了一聲:“尚子一入殿,便連這宣室殿也亮了幾分。”

    尚靳似已經聽慣了這樣的讚美,只是溫文爾雅地一笑,道:“宣室殿之光明,當是從太后而發。便是天下的光明,也當仰仗太后。”

    別人若說了這樣的話,便顯得有意奉承,但尚靳說出這樣的話來,卻是十分自然,如同說天上的太陽是圓的,月亮是彎的一樣自然。

    沒有人不愛美少年的讚美,羋月也粲然一笑,道:“與尚子見,當於花間,于林間;于殿堂見,卻是辜負了尚子風流。”當下一伸手,“尚子請。”

    尚靳一笑,便隨羋月出了宣室殿。兩人在侍從簇擁下,一路穿廊過軒,一直走到後山中,但見黃花遍地,夾道紅葉飄落。

    尚靳看著景色讚歎道:“臣一向以為秦國西風凜冽,沒想到秋景如此華美。”

    羋月道:“能得尚子讚美,這景色也增了榮光。”

    尚靳輕歎一聲:“其實,新鄭的景色也很美,臣很想請太后春天的時候到我新鄭賞花,就是不知道那時候新鄭還在不在……”

羋月輕描淡寫地道:“我以為尚子不是俗物,故不敢於殿堂相見,而陪著尚子漫步花間林蔭。不想尚子面對美景,何以說出這樣煞風景的話呢?”

    尚靳勉強一笑:“韓國弱小,夾於列強之間,勉強喘息……”

    羋月打斷了他的話,笑指前面道:“尚子,你來看。”

    尚靳走到羋月所站之地,剛好是一處平臺,站在那兒看下去,咸陽一覽無餘。

    羋月道:“江山如畫,尚子,面對美景,何以掃興?”

    尚靳欲說什麼,但羋月始終就美景、詩篇侃侃而談,他竟全無可以插入政局話頭的機會。

    到了晚間,尚靳無奈告辭而去。

    羋月回轉宣室殿,卻見庸芮已經久候,見了羋月便問:“太后今日與尚子遊,可賞心悅目否?”

    羋月哈哈一笑,道:“韓王太小視我,他以為我是個正當盛年的寡婦,就可以用美人計來打動我楊京輝的愛情。”

    庸芮也笑了:“不付出點實際代價,就想不勞而獲。國與國之間,用這樣的心思,未免太過天真。”

    羋月問:“近來咸陽還有其他的異動嗎?”

    庸芮道:“昨日趙國使臣到了咸陽。”

    羋月道:“哦,是什麼人?”

    庸芮道:“是平原君勝。趙王雍自去年讓位給太子何以後,自稱為主父,將國事都交與趙王何,自己親入軍中,操練兵馬,看來是劍指天下啊。”

    羋月輕歎道:“當今之世,韓國庸弱,魏國勢衰,齊王驕橫不足為懼,燕國頂多也只能向齊國報個仇,楚國更是……哼,難道這大爭之世,真正能夠與我以天下為棋盤的對弈者,只有趙主父雍嗎?”

    庸芮道:“太后可要見一見趙國使者?”

    羋月擺手笑道:“不急。列國相爭,我們正好籌謀。”

    一連數日,尚靳日日進宮,羋月卻只與他談風論月,不及其他。

    這日尚靳進來時,便被引到常寧殿中,羋月不待他說話,便約了他在銀杏樹下與她共弈六博之棋。

    一連三局下來,尚靳勉盡全力,卻只得一贏。

    羋月下了最後一子,笑道:“尚子,你又輸了。”

    尚靳面帶憂色,卻勉強一笑道:“是啊,太后棋藝高超,臣所不及。”

    羋月道:“天色已暗,尚子不如與我一起用膳。”

    尚靳內心叫苦。他本就是韓國權貴,只因相貌俊美,不得已被韓王派了這樣的任務出來,內心其實頗為不願。他在國內招蜂引蝶,玩風弄月,那是雅致逸興,可是當真去用這樣的手段迎合別人,又大傷他的驕傲和尊嚴,無奈國勢危急,只得勉強而來。

    韓國危在旦夕,他連著數日進宮為的就是求援,不想這秦國太后,似乎當真把他當成風月弄臣了,一到他說正事,便將話題引開,只說些風花雪月。可待他悄悄施展手段的時候,對方又是滑不留手,半點縫隙也沒有,弄得他苦惱無比,又不敢發作。見羋月相邀,只得忍氣道:“臣求之不得。”

    恰在此時繆辛走進來呈上書簡,尚靳悄悄松了口氣,暗喜他岔開話題。

    羋月卻沒有接,只問:“是什麼?”

    繆辛道:“趙國使臣求見。”

    羋月轉向尚靳笑道:“趙國使臣求見,尚子說,我什麼時候見他們為好?”

    尚靳賠笑:“太后之事,臣何敢干預。”

    羋月似含情脈脈地看著尚靳:“我的時間由尚子定,尚子什麼時候無暇陪我,我就什麼時候去見他們。”

    尚靳暗捏一把冷汗,笑道:“趙國使臣來,想必有事,如此,臣先告退。”

    羋月笑道:“那好,我就聽尚子的淺語旭。”

    尚靳暗松了口氣,便由繆辛引著出去,這邊南箕亦引著趙勝和趙雍走入,雙方在複廊上遙遙相對,只互相打量一眼,沒有說話,把所有的疑問和算計都藏在了心裡。

    趙勝在南箕的引領之下走進來,趙雍裝成他的隨從,走在後面,卻左右環顧,睥睨四方。

    羋月仍然坐在常寧殿庭院的銀杏樹下,手執棋子思索,銀杏葉片片落下。

    趙勝走到羋月面前行禮:“參見太后。”

    羋月擲下棋子,笑著抬手讓座:“平原君本是故人,何必如此客氣。”

    趙勝入座,趙雍卻站立一邊。

    羋月轉頭看到了趙雍,眼睛一亮:“公叔維好久不見了。”

    趙雍抱拳道:“沒想到太后還認得外臣。”

    羋月道:“公叔維這樣的英雄人物,讓人一見難忘啊。請一起入座吧。”

    趙雍道:“多謝。”

    三人面對而坐。羋月道:“可手談一局否?”

    趙勝看了看趙雍,趙雍大方道:“不知道太后可否賞臣這個榮耀?”

    羋月哈哈一笑,揚手示意。

    趙雍與趙勝交換了位置,與羋月下起棋來。

    羋月一邊與趙雍下棋,一邊與兩人談話道:“平原君出來的時候,好像貴國剛舉行了傳位大典吧。”

    趙勝道:“是啊,父王讓位給我王兄了。”

    羋月道:“我們聽了都很詫異,趙主父年富力強,何以忽然讓位于太子,莫不是有什麼隱衷?”

    趙雍忽然饒有興趣地插話說:“那大家有沒有猜是什麼原因啊?”

    羋月歪頭猜道:“莫不是……大權旁落?”

    趙雍聽了,不禁哈哈一笑。

    若不是自己的父親在旁,趙勝還不會如此尷尬,此時只恨不得這個話題立刻結束,臉一紅叫道:“太后……”又看了趙雍一眼道,“我們說點別的吧。”

    羋月看向趙雍,卻見對方一副饒有興趣的樣子,不禁問道:“公叔的意思呢?”

    趙雍反而戲謔地說:“這話題人人感興趣,就算我們避也避不開啊。”

    羋月會意一笑:“說得是,你們從趙國來,想必人人向你們打聽了。”

    趙雍笑道:“其實,我們更好奇大家怎麼說。”

    羋月道:“難道還有其他的說法?”

    趙雍笑道:“我才不信大家都猜得如此……斯文客氣。”

    羋月大笑擊案:“公叔維想聽什麼不那麼……斯文客氣的?”

    趙雍哈哈一笑:“我知道一定是有的千山萬水來愛你。比如說,趙主父色迷心竅,廢長立幼之類的……”

    趙勝的臉色都變了,看看羋月又看看趙雍,用力咳嗽道:“咳咳……”

    趙雍看他一眼道:“平原君嗓子不舒服?”

    趙勝立刻道:“沒有。”

    羋月笑看趙雍:“公叔打聽這些,難道不怕惹怒貴國主父?”

    趙雍道:“臣打聽這個,正是為了傳給主父聽個笑。”

    羋月贊道:“趙主父好氣量。”

    趙雍坦然受之:“這也是該有的。”

    趙勝見兩人越談話題越不對,坐在這兩個肆無忌憚的人面前,尤其還在人家大談他父親的*時,他這個小輩實是坐如針氈。何況其中一人還是自己的父親!他面紅耳赤,只覺得身上的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再也坐不住了,忙站起來道:“太后,臣身體忽然不適,容臣告退。”

    羋月明白他的惶恐,趙勝的態度倒是正常的,只是這“趙維”的態度才有些不正常,想到這裡心中一動,暗忖,莫不是此人與趙主父有些不和?若是如此,倒是可乘之機。她本欲與此人深談,見趙勝自己求去,自然是正中下懷,忙笑道:“哦,那當真是遺憾之事,平原君身體不適,就先回去歇息著吧。”又轉問趙雍:“不知公叔是否再留一會兒?”

    趙雍道:“但聽太后吩咐。”

    羋月道:“不如請移步雲台,一同飲宴如何?”

    趙雍道:“恭敬不如從命。”

    趙勝眼睜睜地看著兩人攜手並肩而去,把他扔在空落落的院子裡,一片黃葉飄下,落在他的頭頂,忽然覺得一股莫名冷風吹來,吹得他身上都起了雞皮疙瘩。

    趙勝見南箕含笑侍立一邊,正準備引他出去,只好懷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出了秦宮。

    此時羋月與趙雍兩人已經移步雲台,天色漸暗,侍人們在四周點上卮燈,四下如繁星一片,在月光下更如坐雲端,倍添情趣。

    羋月向趙雍舉杯道:“來,我敬公叔一杯。”

    趙雍道:“不敢。臣敬太后一杯。”

    羋月道:“公叔此番入秦,可是為了榆林之地的爭端?”

    趙雍道:“大好時節,何必說這些政務,這些待明日平原君與樗裡子說就好。如此美景,應該只談風月才是。”

    羋月聽了一怔,這話好生耳熟,卻不正是這幾日自己與那韓國使臣尚靳常說的話嘛。當下便凝神多看了趙雍兩眼,暗忖此人心術,卻是強過尚靳百倍,頓時有棋逢對手之感,哈哈一笑道:“說得是,那我們就談風月。”而後頓了一頓,故意問他:“公叔在趙國,見過吳娃嗎?”

    吳娃者,乃昔日趙雍之寵妃,當今新任趙王何之生母,據說美若天仙,令趙雍神魂顛倒,竟為了她而拒列國聯姻,將其扶為正室,甚至為她廢長立幼,置原來的長子太子章于不顧,反而立了她的兒子公子何為新君。

要說天下的女子,尤其自負美貌者,若是聽了另一個美女的傳說,那一定是非常有好奇心的。只可惜看趙勝的樣子,必定不敢講。而羋月此問,不僅僅出於好奇,她更想從中看出這個“公叔維”的態度來。

    趙雍手中的杯子停頓了一下,若無其事地點頭笑道:“吳娃是主父的王后,當今的母后,臣身為宗室,自然是見過的一路上有你(出版)。”

    羋月道:“我聽說吳娃美若天仙,可有此事?”

    趙雍俊目在羋月身上一轉,談笑風生:“以臣看,太后不也是美若天仙嗎?”

    羋月笑說:“聽說趙主父傳位趙王何,是因為他迷戀趙王何的母親吳娃,擔心長子章勢力太大,恐自己死後兩人爭位,為確保吳娃之子能夠順利登基,竟至提前讓位。吳娃有此本事,必是人間絕色。”

    趙雍聽到此,亦不禁有些尷尬,當下咳嗽兩聲轉了話頭:“臣聽外面傳言,也說是秦國先王迷戀太后,獨獨為太后留下遺囑以助秦王今日登位。甚至有傳言說,若非當年秦惠王突發急症,只怕在位的時候就已經廢嫡立庶了。臣原來也只當是流言,直至親眼見到太后,才覺得傳言不虛。太后亦是傾城佳人,何必再問別人。”

    羋月見他反將一軍,不禁失笑:“多謝公叔盛讚。我有一事,想請教公叔。”

    趙雍拱手道:“請太后明示。”

    羋月凝神看著趙雍,緩緩道:“敢問公叔,我與吳娃孰美?”

    趙雍怔住了,他飛快地看了羋月一眼,見這一張正是人生最成熟華貴時的美豔面容,心頭忽然一蕩,臉也不禁紅了一紅。他努力攝定心神,想了想,才笑著回答:“人皆以近者為美。趙人當以吳娃為美,秦人自以太后為美。”

    羋月見他似有一刻失神,轉眼又若無其事,不禁也佩服起他的定力來,心中卻更有些不服氣,笑吟吟地再逼問一句:“人皆以近者為美,當是不曾見過遠者,無法比較。公叔既見吳娃,又見過我,何不能辨個高下?”

    趙雍卻不敢再看她,只垂首看著自己手中的酒爵,好一會兒,才抬頭笑道:“人皆以近者為美,乃是人有私心,心有遠近。故而太后問臣何者為美,以臣的立場,只能說一句,臣便是觀盡天下之美人,還是認為臣之山妻才是最美的。”

    羋月問:“是何道理?”

    趙雍笑道:“其他人再美,又與我何干。”

    羋月笑噴,擊案叫絕:“有理,有理。南箕——”

    一邊侍立的南箕恭敬地道:“奴才在。”

    羋月道:“取錦緞十匹,贈予公叔的‘山妻’。”

    趙雍倒了一杯酒奉上,微笑道:“如此小臣代山妻多謝太后了。”

    當下兩人又再飲宴,直至深夜,均是酒酣耳熱之際,趙雍方由內侍扶著離開。

    秦太后與趙國副使相談甚歡,甚至深夜還一起飲宴宮中,這個消息,令剛剛出宮回到驛館的韓國使臣尚靳心中,實在是五味雜陳。

    副使勸他道:“大夫,若是秦太后答應了趙人或者楚人的要求,實于我韓國不利。”

    尚靳歎了口氣,疲憊道:“國內的情況如何了?”

    副使道:“節節失利,再沒有援兵只怕就要兵臨都城了。”

    尚靳捂臉長歎:“我每次一提到此事,她就把話繞過去,我心急如焚卻無可奈何奉旨七嫁,狂妃貴不可言。真想回去啊,哪怕在沙場拼殺也好過厚著臉皮耗在這兒——”

    副使急道:“當初五國兵困秦國,卻人心不齊,被秦國各個擊破。而今各國相互攻伐,只得來向秦國示好結盟。尚子,楚國的副使、趙國的副使都被太后在宮中留宴甚至是留宿,咱們不能……”

    尚靳暴躁地站起來,打斷了他的話:“你別說了——”

    副使道:“尚子,國事為重啊。”

    尚靳看著副使,憤然而無奈道:“好,我明日再進宮去。”

    次日,尚靳進宮,卻被告知,今日太后無暇,因為太后與趙國副使打獵去了。

    秦國獵場,一隻鹿在奮力飛馳。

    兩支羽箭幾乎同時射中了鹿,一箭中首,一箭中尾,那鹿長嘶一聲,不甘地倒地。

    羋月和趙雍同時馳馬而至,手中都拿著弓箭。內侍忙將那鹿奉到兩人眼前。

    羋月道:“一箭中首,公叔維好箭法。”

    趙雍道:“太后亦是好箭法,一箭中尾。這鹿皮可以完整地剝下來,不留痕跡了。”

    兩人相視一笑,並肩慢慢馳行。

    羋月笑道:“公叔的騎射真不錯,想必是常跟著趙主父練兵吧。”

    趙雍微笑:“太后是怎麼看出來的?”

    羋月忽然道:“趙主父讓位,是為了去訓練騎兵吧!”

    趙雍僵了一下,又恢復了微笑道:“太后能看出來,那是因為太后也在義渠訓練騎兵吧。”

    兩人又相視一笑,彼此均有些心驚。

    羋月笑了:“看來英雄所見略同啊。”

    趙雍歎息:“各國的戰爭將會越來越激烈,過去的戰爭是征服之戰,現在的戰爭是存亡之戰。過去有一千乘戰車就算是難得的大國了,可如今戰車的功能越來越弱。誰先控制更多的騎兵,將來的戰爭誰就有更大的勝算。”

    羋月點頭:“所以我真心佩服趙主父,能夠有此決斷。讓位太子,擺脫煩瑣的朝政,專注軍事的提高。如今列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在下一場戰爭中如何取勝,與這件事比起來,其他的都是小事了。只不過人人眷戀權位,又對自己的掌控力沒有信心。越是大智慧者,越不容易放下權勢。趙王能夠有這樣的心胸,棄王位而親去練兵,實為當世英雄。”

    趙雍亦道:“太后能夠舍成見,力推商君之法,統一度量衡,又與義渠合作練兵,恐怕將來能與我王爭勝者,只有太后了。”

    羋月道:“趙王當年先扶燕王繼位,後助我兒歸國,從燕國回兵又滅中山,如今收林胡等族,推胡服騎射,種種所為,佈局于十餘年前。我今方執秦政不過數載,與趙王相比,恐怕未有能及……”

    兩人各懷機鋒,拿著朝政諸事,種種探聽、威懾、敲打,卻發現與對方正是棋逢對手,便更加提高了警惕。

但看在外人的眼中,卻是兩人越說越熱烈,越說越投契,甚至到了旁若無人的境地。

    獵場遠處小土坡上,嬴稷遠遠地看著羋月和趙雍,臉色陰晴不定,終於,憤而撥轉馬頭,飛馳而去。

    次日一早,嬴稷便去了常寧殿尋羋月,此時羋月正由薜荔服侍換了一件大紅色的曲裾,對鏡自照,左顧右盼。

    嬴稷見狀不禁沉下了臉:“母后打扮得如此華麗,可是又要與誰相會嗎?”

    羋月見他如此表情,不禁失笑:“子稷,你這樣子,倒像是一個吃醋的丈夫,哈哈哈豪門盛寵,老婆乖乖的。”

    嬴稷問他:“母后,你喜歡哪一個,是韓國尚靳,還是趙國趙維?”

    羋月卻笑吟吟地反問:“子稷喜歡哪個?”

    嬴稷悻悻道:“兒臣寧可母后當年選了那黃歇,也好過今日流言紛紛。”

    羋月問:“什麼流言?”

    嬴稷道:“說如今各國派到秦國的使臣,都挑的是美男子,縱然正使不是,副使也要挑選容貌好的。”見羋月聽了不但不惱,反而開心地大笑起來,嬴稷頓足叫道:“母后,難道您不惱這些流言嗎?”

    羋月笑道:“我為什麼要惱?這是對我的恭維啊。”

    嬴稷臉色有些不好看了:“母后,您是想與那趙國副使或韓國使臣也再生一個孩子嗎?”

    羋月掩口而笑:“你說呢?”

    嬴稷道:“那母后為何近來與那趙維朝來觀花,暮來飲宴,日來共獵,夜來……”他忽然頓住,差點就把宮中的流言全部脫口而出了。

    羋月笑了:“就差夜來共枕了,是不是?”見嬴稷臉紅了,她才收了笑,道:“我與趙維這幾日相處的時間是多了一些,因為這是個人才,我想把他留在秦國。”

    嬴稷道:“母后就算要把他留在秦國,也不必,也不必……”他說到這裡,卻說不下去了。

    羋月介面道:“也不必如此熱絡是不是?”

    嬴稷只得點頭:“是。”

    羋月卻搖了搖頭:“可我有些懷疑。”

    嬴稷詫異:“母后在懷疑什麼?”

    羋月坐下,緩緩地道:“趙國有這樣的人才,絕不在他們的國相公子成之下,當初大可以一爭王位;縱爭不成王位,做個國相或者大將軍也綽綽有餘。可在列國之間,此人的名氣怎麼就不大呢?除非是……”

    嬴稷問:“除非是什麼?”

    羋月搖頭思忖:“除非是此人有更大的秘密。”

    嬴稷詫異道:“莫非母后與此人糾纏,是為了探聽他身上的秘密?”

    羋月笑得神秘:“這也算其中原因之一吧。”

    因秦太后頻頻召見韓國、趙國使臣,令得楚國質子太子橫十分不安,便與黃歇商議道:“子歇能去宮裡打探一下消息嗎?”

    黃歇此時已經做了回楚國的打算,無奈公文往來,卻需時日,好不容易收到了批文,正是準備回去的時候。但他這些日子以來冷眼看著,秦國的確是在做戰爭的準備,他欲歸難歸,心中也是無奈。

    這些日子以來關於羋月的流言他也聽到了,此時心中正紛紜複雜,面上卻不露聲色,只道:“太子想打聽什麼?”

    太子橫憂心忡忡:“楚國與韓國正在交戰,若是秦國接受韓國的求援,必將撕毀與楚國的聯盟,那麼我們作為楚國的人質,就會有危險了前妻離婚無效。鄭袖母子一定會借此機會,利用秦人對我們下手。”

    黃歇搖頭:“太子,臣倒不擔心鄭袖母子,只擔心您如今這樣的心態,更容易中別人的陷阱。”

    太子橫一怔:“是。”他有些慚愧,但終究還是放心不下,說:“若是子歇能夠打聽到確信,我也好放心一二。”

    黃歇歎息道:“好吧,我明日會去宮中打探,也好叫你安心。”他已經收到回楚的公文,也正需要進宮與羋月辭行,當下便定于次日進宮呈文。

    次日,他正在宮外相候,卻見一隊人馬過來,停在宮門。一人正好下馬,見了黃歇,主動走到他面前來,沖著他一笑道:“原來是黃子。”

    黃歇一怔,兩人卻是見過面的,於是忙拱手道:“公叔維。”

    趙雍舉手示意道:“在下久聞楚國黃子之名,不知可否有幸,請黃子一起飲酒?”

    黃歇猶豫片刻,答應下來,道:“好。”他曾經見過韓國使臣尚靳,美則美矣,卻可以一眼見底,所以,他對這個深不可測的趙國副使有更多的好奇。看到他的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羋月為何頻頻邀此人進宮,這個人身上有太多吸引力。

    當下黃歇便隨著趙雍去了一家趙人酒肆,兩人入座,相互致敬。

    三巡酒罷,趙雍直截了當道:“黃子之名,我早有耳聞,做楚國質子的隨從,實在太過委屈了。我王有意招攬天下賢才,欲求黃子入趙,當拜為上卿。”

    黃歇聽他之言,霍然而驚,這番言論,讓他忽然想到了與秦王駟第一次見面的情景,當下凜然道:“公叔龍行虎步,必非常人,而公叔之名,臣卻不曾聽聞。莫不是白龍魚服,令世人不知其真形嗎?”

    趙雍哈哈大笑,此時他已經不欲再隱瞞,直白道:“黃子不愧其名。實不相瞞,吾乃趙王之父。”

    黃歇一怔,起而下拜道:“外臣參見趙主父。”

    趙雍道:“黃子請起。”

    黃歇道:“不知主父潛入咸陽,所為何事。”

    趙雍道:“秦太后上月秘密巡視邊城,實為閱兵。秦國已經練成鐵騎三千,我猜她下一步就是要與韓國聯手,揮兵楚國。”

    黃歇謹慎道:“韓國使臣尚靳在秦已經數日,卻遲遲得不到秦國的許諾。依主父之言,難道秦韓就要簽訂盟約了嗎?”

    趙雍搖頭道:“不是與尚靳,而是與下一個使臣。”

    黃歇道:“主父為何要告訴外臣這些事,難道不怕外臣告訴秦太后?”

    趙雍指一下他,搖了搖手指,充滿自信地說:“你不會。”他看著黃歇,說了六個字:“因為,你是楚人。”

    黃歇苦笑。

    趙雍已經站了起來:“你不會留在秦國,必會回到楚國。我相信,將來趙楚之間,甚至你我之間,還會有更多的合作。你不必送了,如若有事,我自會派人找你。”他龍行虎步,疾行如風,轉眼便已經離去。

    黃歇看著他的背影,驚疑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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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3:08:17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373-376章 謀楚計

而此時,黃歇在宮外被趙國副使趙維約走的消息也很快傳進了宣室殿。羋月微一沉吟,許久以來的疑惑忽然變得清晰了,當下便道:“來人,去趙人館舍,有請公叔維入宮。”

    繆辛問道:“太后意欲如何?”

    羋月的表情變得有些猙獰:“你們聽我號令,若我擊案,便要將他擒下前妻離婚無效!”

    繆辛一驚:“太后猜他是……”

    羋月長歎:“但願他就是我猜的那個人,若能夠生擒了他,秦趙格局,當可一變……”她說到這裡,忽然一驚,下令道:“你速派人去城門處,關上城門,不許任何人出城。”

    繆辛領命匆匆而去,旋即蒙驁便率人去了趙人館舍,聲稱太后有旨,請公叔維入宮飲宴。

    果然此人已經不在,平原君趙勝推說趙國剛剛來信,令趙維回去了。

    蒙驁心知不對,當下便追去了城門,卻得知在城門關閉前,便已經有一隊趙人剛剛出城。他拿了手令,開城去追,已經無法追上了,無奈之下,只得回報羋月。

    羋月得報,冷笑道:“果然跑了。”

    庸芮正好被羋月召來,見狀歎道:“這樣看來,他果然可疑。”他看向羋月,問道:“太后以為此人到底是誰?”

    羋月後悔道:“我懷疑他就是趙主父。”她想起那一晚和對方在雲台之上對飲,說起吳娃之事,自己曾試探著問他“吾與吳娃孰美”,他沒有正面回答,卻只說“山妻最美”,那時候自己就應該懷疑了。想到他居然在自己面前耍這種小花槍,氣得擊案怒駡:“豎子敢爾!”

    庸芮一驚,也叫道:“當真是趙主父?可惜,可惜沒能將他留下,反而讓他在咸陽城中逍遙一回。就怕他回去以後,會對伐楚之事有所影響。”

    羋月道:“事不宜遲,叫蒙驁這邊派兵搜查,另一邊,就動手。”

    庸芮道:“是,臣這就去。”

    羋月見庸芮遠去,怒氣不息,一捶幾案叫道:“拿地圖來。”看來,對趙國的攻擊,也是要提到日程上來了。

    韓國使臣尚靳聽說趙人出事,嚇得連忙入宮求見。

    南箕引著尚靳走在宮巷中,尚靳問道:“聽說趙國使館出事了,不知公公可知道原因嗎?”

    南箕呵呵笑道:“奴才不知。”

    尚靳又道:“我倒是聽到一些風聲,聽說那個趙國副使,乃是趙主父白龍魚服,喬裝改扮。”

    南箕道:“多謝尚子告訴奴才,怪不得太后她……”

    尚靳道:“太后怎麼樣了?”

    南箕道:“尚子猜猜看?”

    尚靳道:“太后想是十分震怒了?”

    南箕只笑而不語。

    侍女引著尚靳走上宣室殿臺階,坐在羋月的對面。

    此時黃歇已去,羋月正自沉吟,尚靳看羋月的臉色不太好,溫柔相勸:“太后的臉色不太好。”

    羋月道:“你看出來了?”

    尚靳道:“臣願為太后分憂。”

    羋月道:“你怎麼為我分憂?”

    尚靳道:“太后但有所命,臣無不遵從緋聞總裁,老婆重婚吧!。”

    羋月道:“還是尚子深得我心。若是我想讓尚子從此留在我的身邊,不要離開,尚子能答應嗎?”

    尚靳道:“臣不勝欣喜。只是……”

    羋月道:“只是什麼?”

    尚靳道:“只是臣出行之日,韓王再三托臣轉達他對秦國的期盼之情,如今楚國困我雍氏之地已經五個月了,不知道家中老小可安。臣有心服侍太后,若能夠後顧無憂,豈有貳心?”

    羋月輕笑道:“我對尚子求的是私情,尚子要我回報的卻是一國之兵啊。這真不公平,難道尚子就不能單就你我之情,給我作一個回答嗎,非要脅著其他的條件不成?”

    尚靳道:“臣一心只為了太后著想,太后反不領情嗎?秦國出兵,非是救韓國,乃是自救啊!”

    羋月道:“何出此言?”

    尚靳道:“韓之于秦也,居為隱蔽,出為雁行。臣聽說,當年晉侯假道于虞,以伐虢國,宮之奇曾言‘唇亡齒寒’的道理,如今韓秦之間,也正如唇齒相依,唇亡齒寒,前車之鑒啊。”

    尚靳本就長得唇紅齒白,他說到“唇亡齒寒”四字時,眉梢眼角,唇齒之間,仿佛透著無限暖昧。

    羋月緩緩站起,走到尚靳面前坐下,輕聲呢喃道:“唇齒相依嗎?尚子給了我一個很好的比喻呢。那我也給尚子講一個故事好不好?”

    尚靳道:“臣萬分期待。”

    羋月附在尚靳的耳邊輕輕說道:“我當年侍奉先王的時候,先王把他的大腿,壓到我的身上……”

    尚靳的身體微微顫抖,耳朵也燒紅起來,臉色更是白裡透紅,顫聲道:“後來呢……”

    羋月道:“我覺得,他真重啊。可後來,他把整個人都壓到我的身上來的時候,我卻不覺得重了。你說這是為什麼呢?”

    尚靳的臉更紅了,連脖子都開始發紅,顫聲道:“因為,因為……”

    羋月道:“因為那個姿勢,對我有好處啊,讓我覺得開心啊!尚子,你以為呢?”

    尚靳的呼吸開始沉重,整個人也癱坐到席上,他張嘴想說什麼,卻覺得口乾舌燥,舔了舔乾燥的嘴唇,想要緩解一下。他聽得出羋月的意思來,可是,他到底是要答應,還是不答應,是等羋月說出來,還是自己主動邀請呢?

    他正在天人交戰之際,羋月忽然笑了,尚靳一凜,猛地抬頭,忽然靈感湧現,入秦以來他與羋月所有的交談往來一一湧上心頭。

    也就是這麼電光石火一刹那,尚靳明白了一切,亂跳的心平靜了下來,苦笑道:“太后莫不是在耍弄為臣?”

    羋月輕歎一聲:“尚子是個君子,韓王不應該派你來。”

    尚靳咬了咬唇,不服道:“為何不該?”

    羋月輕歎道:“你說,我若出兵韓國,兵不眾,糧不多,不足以救韓。若想救韓之危,就要有足夠的兵馬糧草首席CEO,馭妻有速。這日費千金,對我又有什麼好處可言呢?韓國能夠交出什麼,有什麼能讓我開心的呢?”

    尚靳心上重擊,額頭的汗終於滴了下來,失聲道:“太后是想要……”

    羋月站了起來,居高臨下看著尚靳,忽然笑道:“我想要……韓國真正的誠意。”

    尚靳閉了閉目,又睜開,他已經冷靜下來:“太后要的是城池,還是玉帛財物?”

    羋月嫣然一笑,托起尚靳的下頦道:“國與國之間,想要得到好處,就得付出利益。可是人與人之間,還是講情誼的。我很喜歡你,只不過不願意你以韓國使臣的身份來見我。你若想離開韓國,可以投我秦國,我必委你以重任。”

    尚靳羞憤交加,站起來向羋月一拱手道:“多謝太后教訓,臣——告辭了。”

    羋月懶洋洋道:“你要回韓國去嗎?”

    尚靳已經轉身往前走,聽到這一句也不回頭,背對著羋月道:“是,臣要回韓國去,去雍城,去作戰。臣在咸陽,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日。”

    羋月道:“當真不考慮我的建議?”

    尚靳苦笑道:“人貴有自知之明,臣感謝太后不嫌臣愚鈍,還肯花費時間逗臣玩。在太后身邊學到的,臣會銘記終身的。”說完,大步走了出去。

    庸芮從後面轉出來,輕歎道:“我這會兒倒有些欣賞他了。”

    羋月道:“好了,你也應該去做你要做的事了。”

    庸芮會意,一揖而出,便去了楚質子所居館舍。

    此時太子橫尚在為當前事態的變化而高興,正問:“子歇何在?”

    隨從回報道:“太子,太后請黃子入宮飲宴。”

    太子橫會意地道:“哦,她又請他入宮了……”兩人相視一笑,笑容意味深長。趙國使臣走了,韓國使臣也走了,秦太后此時請黃歇入宮,是為了何事,實是令人遐想無限。

    正在此時,一隨從進來回報:“太子,庸芮大夫來了。”

    太子橫知道庸芮是羋月心腹之臣,收過自己的禮,亦幫過自己的忙,忙道:“快請。”

    卻見庸芮走進來,笑道:“恭喜太子。”

    太子橫一喜:“何事之喜?”

    庸芮神秘笑道:“太后對太子,十分看重。”他雖然口中說著稀鬆平常的話,但神情間的含義,卻遠非如此。

    太子橫細瞧他神情,心中一動:“莫不是太后答應……”雖然秦楚聯姻,楚公主已經嫁為秦王后,但秦國這邊卻一直托詞說公主太過年幼,拖延至今仍未出嫁。

    卻說太子橫之婦剛好於半年前病逝,太子橫便有心鑽營,欲娶秦公主為妻,以斷了鄭袖和公子蘭母子奪嫡之念,此時見庸芮神情,這件事似有了好的方向,當下心中一喜,低聲問道:“當真?”

    庸芮左右一看,道:“此處不便,不如我們到外面飲酒如何?”

  太子橫亦知自己身邊未必沒有鄭袖細作,忙答應了一聲,只帶了四個心腹,便與庸芮走了出去。他身為質子,秦國自然是負有保他性命的責任,且庸芮亦帶著侍衛,自忖咸陽之內,應該無礙。

    兩人去了館舍對面一家昔日去過的酒肆,對坐而飲。

    太子橫敬酒道:“庸大夫,在咸陽這些日子,一直多虧庸大夫照顧,橫當敬庸大夫一杯。”

    庸芮道:“太子客氣了。庸芮只是喜歡交朋友而已,太子龍行虎步,乃是帝王之相,此時雖然困於一處,將來必會成就一番事業。”

    太子橫笑道:“哈哈哈,庸大夫過獎了。”

    庸芮壓低了聲音,推心置腹道:“太子,驛館人多嘴雜,不便說話。所以約太子到酒肆,避開閒人,實是有一則要緊事要告訴太子[清穿]丟開皇帝養包子。”

    太子橫道:“什麼事?”

    庸芮湊近太子橫的耳邊,壓低了聲音道:“我聽說鄭袖夫人派人秘密潛入咸陽,想要製造事端……”他正說到此,忽然一把短刀從他們的耳邊飛過。

    庸芮驚得站起,就見一群軍官,手中提著酒瓶子,喝得醉醺醺地撞進來,叫道:“掌櫃,打酒,打酒。”

    庸芮大怒道:“放肆,這把刀是誰的?”

    一個軍官醉醺醺地叫道:“是你爺爺的,又怎麼樣?不服,來比畫比畫!”說著,就抽出刀來沖著庸芮砍過去。

    庸芮見是個渾人,只得閃身避過,一邊對太子橫道:“太子,我們走吧。”

    太子橫連連點頭。不料那軍官本就喝高了,見庸芮閃避,一轉頭刀子又沖著太子橫砍過去。太子橫舉起案幾一擋,那軍官退後兩步,庸芮在他背後踢了一腳,他的頭撞在柱子上,暈了過去。

    眾軍官立刻沸騰了,這批人顯見是下級軍官,皆是粗魯無禮的模樣,應是吃多了酒。想是不知什麼從酒宴歸來,猶嫌不夠,一齊擁入酒肆來添酒。此時見同袍暈了過去,便喝道:“好傢伙,敢對咱們動手,弟兄們,上啊!”

    這些渾人都是說不清道理的,庸芮與太子橫無奈,只得拔劍與他們相鬥,兩人侍從也加入,頓時變成一場混戰。

    混亂之中,忽然有人驚叫道:“殺人了,殺人了,武大夫被人殺了……”

    人群散開,就見太子橫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手中的劍血淋淋的,一個軍官倒在了他的劍下。

    眾軍官見狀,都慌了起來,立時作鳥獸散。

    太子橫慌了,忙扔下劍,求救般地拉住庸芮:“庸大夫——我、我真沒殺人啊,此人不知道怎麼就忽然撞到我劍上來了……”

    庸芮左右一看,忙一拉太子橫道:“快走。”

    太子橫身不由己地被庸芮拉著向外走,一邊還分辯道:“我、我是不是要等廷尉來分辯一二?我這一走就更說不清了。”

    庸芮頓足道:“你傻啊,這群人分明是沖著你來的。”

    太子橫一怔,問道:“你說什麼?”

    庸芮道:“今日這些渾人來得稀奇,而且擺明瞭是沖著我們來的。我猜這必是鄭袖的陰謀,見你我出門,就讓人通知他們來此。借此製造混亂,再陷害你在咸陽殺人,將你害死在秦國。”

    太子橫頓時醒悟,越想越是這麼回事,立刻慌了手腳,叫道:“那、那我該怎麼辦?”

    庸芮道:“唯今之計,只有速速離開咸陽,潛逃回楚,再作打算。”

    太子橫大驚:“離開咸陽,潛逃回楚?”他被這一句話打擊得整個人都蒙了,一時不知所措起來。

    庸芮道:“正是。否則的話,你留在此地,若叫廷尉抓住,混亂之中將你害死,豈非有冤無處訴?太子,速速回楚,到時候才是真正的安全。”

    太子橫悚然而驚,拱手道:“多謝庸大夫救命之恩網游之劍走偏鋒。”當下匆匆別過庸芮,轉回館舍便要收拾東西,輕車簡從,迅速離開咸陽。

    他的隨從不安,問道:“太子,要不要等公子歇回來再行商議?”

    太子橫頓足道:“來不及了。我先走,你留下,跟子歇說明情況,叫他隨後追上。”

    見太子橫的馬車出了咸陽城,庸芮靜靜地目送他遠去,意味深長地笑了。

    黃歇自得知趙雍之事,心中不安,卻又被趙雍拿話逼住,不便直接告訴羋月,正躊躇之時,卻遇到羋月派人請他入宮。他一路走來,已經於走廊上看到羋月調兵遣將之舉,進了殿內,兩人相見,黃歇便問:“你知道了?”

    羋月一怔:“子歇,你也知道了?”

    黃歇道:“我看到你派蒙驁找趙維,想來你已經懷疑到他了?”

    羋月道:“我猜……他乃是趙主父雍,是也不是?”

    黃歇輕籲了口氣,點點頭。

    羋月道:“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黃歇道:“今日。”

    羋月道:“你今日進宮前被趙雍截走,就是因為這件事?”

    黃歇苦笑道:“是。我本是有些懷疑,沒想到他卻自己找上我,還一口說破自己的身份,倒逼得我不得不為他保守秘密。直到回館舍之後,我聽到蒙驁在搜趙人館舍,才猜到你可能已經懷疑,特來證實。”

    羋月苦笑道:“你啊!”

    黃歇道:“你怪我不曾及時告訴你嗎?”

    羋月搖頭道:“不,若沒有你懷疑到他,他也不會這麼快就離開。說起來,你實是幫助了我。”

    黃歇道:“他說,秦韓要簽訂盟約,但不是和尚子,而是和韓國下一個使臣。”

    羋月歎息道:“看天下諸侯,能與我為敵手者,唯趙主父也。”

    黃歇道:“你,要自己多加小心。”

    羋月道:“我明白。”

    一時之間,兩人竟是無語。

    羋月咳一聲,岔開話頭,又說了一些閒話,便令侍女開了宴席,一直飲宴到月上中天。

    黃歇一曲玉簫吹奏完畢,望瞭望天:“天色不早了,我也應該走了。”

    羋月看著黃歇,有千言萬語不能言講。她知道他這一去,也許是永遠不會再見了,依依不捨道:“子歇,你再留一會兒吧。”

    黃歇一怔,道:“我明日還能再進宮,今日已晚,我也該走了。”此情既然無法再續,何必徒添曖昧?羋月已經是大秦太后,她要如何做,他管不了,但他至少還能夠管得住自己。

    羋月看著黃歇,不勝唏噓:“子歇,上天真是不公平,你我之間,永遠摻雜著太多太多不能在一起的事情獨寵小玩意。”

    黃歇歎道:“人生在世,就是這麼無可奈何。”

    羋月語帶雙關,道:“我希望你能夠體諒我的無可奈何。”

    黃歇並不明白,亦歎道:“這正是我想對你說的話。”

    羋月不語,好一會兒才道:“不知道夫子怎麼樣了,你下次見了他,就說請他原諒我這個弟子吧。”

    黃歇已經聽出了不一樣的味道,詫異道:“怎麼?”

    羋月歎道:“不過他就算不原諒,我也無可奈何。該做的事,我還是得做。”

    黃歇陡然站起來:“你做了什麼?”

    羋月也站起來,卻只是轉頭走入殿內:“天色不早了,子歇,你也早些回去吧。”

    黃歇心中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他握緊手中的玉簫,不顧宮人引道,自己徑直跑了出去。他出宮上車,一路急急回到館舍,卻發現太子橫及其心腹隨從已經不見,詫異問道:“怎麼回事,太子呢?”

    便有留下的隨從答道:“太子已經走了。”

    黃歇道:“太子走了,去哪兒了?”

    隨從道:“太子在酒肆與人發生爭執,失手誤殺了一名秦國大夫,他恐這是鄭袖夫人的陰謀,要陷他于秦獄……”

    黃歇已經明白:“所以他跑了?”

    隨從戰戰兢兢道:“是。”

    黃歇憤怒地捶向板壁,道:“他這一走,才是真正中了別人的陰謀!”

    隨從聽了他這話,也慌了神,問道:“子歇,那怎麼辦?”

    黃歇一頓足,道:“我去追他。”

    說著就要轉身出門,那隨從忙叫道:“子歇,天色已晚,如今只怕城門已關。”

    黃歇一怔,這才恍悟為什麼羋月要留他到月上中天之時才放他離開。然則已經來不及了,她既是存心將自己誘入宮中,再將太子橫逼走,只怕自己此時想要出城,也是不可能了。

    他猶不死心,還是走了出去。果然,他往羋戎、向壽、魏冉、庸芮等人府上,欲求出城令符,這幾個素日與他交好的秦臣,俱都表示不在府中。

    他再去秦宮,宮門已閉,守衛更是以沒有旨令不敢驚動為名,拒絕傳報。

    他只得等到了第二日清晨,城門一開,便趕了出去。如此一路策馬疾馳,奔波數日,一直趕到江邊。兩人當日下船的碼頭所備歸楚之用的樓船俱已不見,只剩下幾隻小舟。

    留下的一名護衛見了黃歇忙行禮道:“黃子。”

    黃歇急問:“太子的樓船呢?”

    護衛道:“太子已經坐樓船離開了。”

    黃歇心一沉,一路急趕,還是遲了一步。

   那護衛道:“太子留下小人,便是等黃子一起回楚國。”

    黃歇不禁回頭,遙望秦關道,路途迢迢,遠至天邊。他知道,秦楚的和平期已經結束了,當下歎息一聲,上了小舟,往南而去。

    西元前301年,秦國以楚太子私逃為名,撕毀秦楚盟約,聯合齊、韓、魏三國,共同攻打楚國,攻下楚國重丘系統之種田養包子。次年華陽君羋戎率軍再攻楚,陷襄城,殺大楚將景缺,斬首二萬,及後,又攻下楚國八個城池。

    楚國瀕臨全面危機。

    章華台中,一片驚惶。

    鄭袖不住悲號:“大王,大王,您還要庇護太子到何時啊?如今四國聯兵,我們再不想想辦法,就不得了啦!”

    楚王槐臉色發白,坐在那兒,不停喃喃罵道:“逆子,逆子!”

    靳尚滿頭大汗地進來,叫道:“大王,大王,若再不採取行動,秦人就要兵臨城下了。”

    楚王槐長歎一聲:“此事也許尚有可挽回的餘地。靳尚,你去秦國,跟秦人解釋一下。秦楚素來交好,太子之事,實是事出意外,若能夠轉圜,寡人不惜代價。”

    鄭袖一甩袖子,哭道:“還解釋什麼?分明是太子闖的禍。太子身為質子私逃回國,這才導致彌天大禍,如今只要把太子送回去就行了。”

    靳尚得了秦人私下的資訊,心中計較已定,只是這場戲卻要做得十足,才能如願,當下只抹了把汗,道:“夫人,秦國既然宣戰,這事情就已經鬧大了,光是把太子獻出去是解決不了的。”

    鄭袖頓足道:“那他們還要什麼?哎呀,可憐我子蘭婚事在即,卻遇上這種事兒,這教他怎麼辦,怎麼辦啊?他怎麼會攤上如此無良無能的兄長?細想一想,真是叫人肝腸寸斷啊。”

    楚王槐只得安慰她道:“好了好了,寡人必不會讓你吃虧。”轉問:“靳大夫,秦人是什麼意思?”

    靳尚賠笑道:“秦國使臣說,太后一直從中斡旋,想保住秦楚聯盟。可是秦國朝臣不太相信楚國的誠意,而且太子自到咸陽,一直不肯表現出與秦國的友善來,所以秦國君臣對秦楚聯盟有些猜忌。太后也已經盡力了,無奈此事還得我們楚國的配合。太后的意思,最好能夠讓兩國國君再行會盟一次,解釋清楚誤會,也省得被人從中做手腳。”

    楚王槐一怔,頓時沉吟。

    鄭袖拉著楚王槐撒嬌道:“大王,大王,怎麼辦啊……”

    楚王槐長歎一聲道:“這個逆子雖然諸事不成,但終究是寡人的兒子,說不得,寡人也只有為他收拾殘局了。”

    鄭袖大急:“那就這樣放過太子?”

    靳尚眼見鄭袖要壞事,連忙給鄭袖使眼色。鄭袖見狀一怔,便沒有繼續撒嬌,只不動聲色,哄住了楚王槐,便出門徑直去了偏殿。

    果然她一坐下,靳尚便匆匆追上來解釋了:“夫人,臣有事要回稟夫人。”

    鄭袖看了看,揮手令宮女們退下,斥道:“我說你今天怎麼專與我唱反調,到底是何原因,你須說個清楚!”

    靳尚道:“夫人,這件事沒那麼簡單,秦國如今內部亂成一團,太后急需大王前去會盟,證明秦楚聯盟的穩固。所以,大王這一趟,可是必要去的。”

    鄭袖不悅:“哼,太子闖下的禍,憑什麼讓大王出面,便宜了太子?”

    靳尚道:“夫人,當前必要先解決與秦國的爭端,否則,公子蘭的婚事,可就要被耽誤了重生之名媛。”

    鄭袖一驚,有些醒悟,但終究還是不甘心:“那太子呢,就這麼放過他?就憑這件事,也應該廢了他。可恨大王對這樣的逆子還是慈父心腸,縱罵了他一百回,到臨下手時,每每不肯,真是恨煞人也。”

    靳尚賠笑道:“夫人,臣倒有個主意。”

    鄭袖問:“什麼主意?”

    靳尚道:“老令尹他……”

    鄭袖一聽“老令尹”三字便鬱悶,擺手:“休要再提,這個老厭物,一直護著太子,害我多少次功敗垂成。”

    靳尚賠笑道:“臣是想,老令尹是反對我們和秦國聯盟的,這些日子一直提議與齊國結盟,瓦解秦人與其他三國的聯盟。不如夫人就建議大王,讓太子再去齊國為質。”

    鄭袖白他一眼:“這算什麼主意?”

    靳尚奸笑道:“若是太子在齊國再出點事兒……”

    鄭袖興奮地擊掌:“大善!”

    靳尚眨眨眼:“就算他命大能夠再逃回來,但一個太子為質兩次,惹翻兩個國家的話……”

    鄭袖得意地笑道:“那他也沒有臉再繼續做這個太子了!”

    兩人計較已定,便哄勸楚王槐令太子出齊國為質,並同意與秦人會盟,以退為進。楚王槐聽得一不用繼續交戰,二不用殺太子廢太子乃至將太子交與秦人賠罪,頓覺得這主意甚好,皆都允下。

    次日旨意一發,群臣皆驚。

    黃歇自回來之後,便要將事情稟告楚王槐,無奈楚王槐已受鄭袖之惑,只說黃歇為了維護太子橫而編造理由,反將太子橫軟禁,又令黃歇戰場立功折罪。

    黃歇無奈,又去求見昭陽,將秦人陰謀說明。昭陽這時候倒聽進幾句他的話,一邊頂住了朝上廢太子的洶洶之議,一邊堅持不肯與秦人妥協,不料面對戰場上接二連三的敗績,楚王槐終究還是頂不住壓力,直接宣佈要入秦和談。

    黃歇此時正在前線作戰,聞訊匆匆回郢都,求見楚王槐。

    內侍報進章華台,未到楚王槐耳邊,先報與鄭袖知曉。鄭袖冷笑道:“此必為太子求情。傳下去,以後黃歇若要求見,都說大王沒空。”

    一連數次,黃歇求見楚王,均不得入見,直至有內侍善意地提醒:“黃子,您就別等了,您無非是為了太子求情,這事兒,是不會有人給您通報到大王身邊的。”

    黃歇頓足道:“我非是為了給太子求情,乃是為了秦國的事……”他說到這裡猛然醒悟,頓了頓足,轉身急忙而去。

    他這一去,便直闖入昭陽府。

    昭陽身著便服,正在廊下看書,見黃歇闖入,不悅地放下竹簡斥道:“子歇,你太無禮了,當我這令尹府是什麼地方?”

    黃歇跪下賠禮道:“是黃歇魯莽,只是事關楚國安危,大王安危,當此之際,唯有老令尹才能夠力挽狂瀾啊!”

    昭陽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黃歇直截了當地說:“大王敢入秦,是以為秦太后心系我楚國,所以有恃無恐。可是依臣看來,未必如此。太子殺死秦國大夫,是秦人陰謀,如今秦王送來書信,邀大王前去會盟,必會對大王不利。靳尚受了秦人的賄賂,鄭袖夫人為了公子蘭與秦國聯姻,都會想盡辦法讓大王赴秦會盟。臣只怕,大王會有危險。”

    昭陽就要站起,黃歇連忙扶著他,他顫巍巍地站起來走了幾步,似乎想到了什麼,扭過頭問黃歇道:“秦國的太后,不是我們楚國的公主嗎,為什麼你會懷疑秦人的誠意?”

    黃歇想著向氏之事,話到嘴邊,最終還是咽了下去,只沉默片刻,才說道:“在下以為,一個人坐到高位上以後,她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就只能從她的利害出發,跟她的血統無關,也跟她的感情無關了王妃兇猛!”

    昭陽默默點頭,低聲道:“是啊,是這個道理啊!”

    黃歇道:“令尹!”

    昭陽忽然提高了聲音:“來人,備我的冠服,我要進宮見大王。”

    黃歇深施一禮:“令尹高義,黃歇佩服。”

    昭陽咳嗽了兩聲,忽然道:“唉,也許我當日贊同靳尚放逐屈子,是個錯誤。”

    黃歇驚喜道:“令尹的意思是……”

    昭陽拍了拍黃歇的手,歎道:“唉,我老了,朝中不能只有靳尚這樣的人。我會儘量說服大王,讓屈子儘早回朝。”

    黃歇長揖到底,知道這個老人雖然曾經貪勢弄權、剛愎自用過,但卻不是靳尚之流,一旦他明白了真正的危機,便會做出正確的選擇,當下百感交集,最終只說得一句:“多謝令尹。”

    昭陽走進章華台時,楚王槐正展開了秦人遞交的國書審看,見昭陽到來,忙讓人扶他坐下,問道:“令尹,您看此事如何決斷?”

    昭陽顫巍巍地說:“大王,但不知這國書寫的是什麼?”

    楚王槐道:“秦王的信上說,秦楚本為兄弟之邦,黃棘會盟出自誠意。但太子殺死秦國重臣而潛逃,伐楚只為朝臣憤怒難平。如今他已經勸服朝臣,欲與寡人在武關會盟,再訂盟約。”

    昭陽大驚:“大王,萬萬不可!秦人狡詐,黃棘會盟,在秦楚中界之地,當日秦國元氣未複,大王擁兵往返,自無危險。如今武關已入秦境,且秦國今日已經恢復元氣,若是大王入了秦國,只怕將有不測!”

    靳尚卻在一邊勸道:“這次本來就是我們楚國理虧在先,幸而秦王母子一力周旋,這才能夠重訂盟約。如果大王不去,豈不是說我們楚人心虛?那時候和秦國的關係可真是不可收拾了。”

    昭陽驚詫地看著靳尚,想不到這個人竟然敢反駁他,一時大怒,舉起手中的鳩杖打向靳尚:“住口!我看你是收了秦人的賄賂,才不把大王的安危放在心上!秦人向來無信,大王,可還記得當年張儀三番五次來騙我楚國,秦國乃是虎狼之邦,素有吞併諸侯的野心。他們反復無常,絕無誠信可言。臣以為,大王不可去秦國!”

    靳尚不敢與昭陽頂撞,只敢躲避著他的鳩杖,求饒道:“老令尹,您息怒,您息怒。”

    他雖然在昭陽面前不敢硬來,卻暗中給公子蘭使了個眼色。於是公子蘭上前,態度輕佻道:“令尹此言差矣,張儀那樣的反復小人,這世間能有幾個?而且當初張儀之所以刻意陷害我們楚國,難道不是因為和令尹結下的舊怨嗎?”

    昭陽這一生驕橫,連楚王槐也要讓他三分,哪裡受得了一個小輩在他面前如此放肆,還敢揭他的瘡疤,不禁大怒,轉臉斥道:“黃口小兒,也敢妄談國事!”

    公子蘭頓時一臉委屈地看著楚王槐,撒嬌道:“父王——”

    不想楚王槐雖然也呵斥公子蘭:“子蘭,你少說一句。”但轉頭卻對昭陽笑道,“令尹,你何必跟個孩子計較。”

    昭陽氣得渾身亂顫,大喝一聲:“大王——”

    豈料公子蘭見有人撐腰,更加賣乖弄巧,搶著昭陽的話頭叫道:“父王,張儀時我們與秦國雖為姻親,但秦惠文王強勢,王后也是使不上力南宋風煙路。今時不同往日,像張儀那樣的小人已經被逐出秦國。而今秦國執政的乃是我楚國的公主,秦王又是我楚人所生,而且秦王后還是我們的妹妹,這次來的使臣,又是叔父子戎,所以秦人對我們必是十分友好。如果我們不去,豈不是傷了友邦之心?也許更會令得秦國的反楚力量占了上風呢。”

    楚王槐不禁點頭道:“子蘭說得有理。”

    昭陽拄著鳩杖在地上用力一頓,厲聲道:“大王,不可去秦國,不可……”不想他畢竟年紀大了,今天又被氣到,這一時氣血不繼,說到一半,已經喘不過氣來,手撫胸口緩緩坐地,神情痛苦。

    楚王槐見狀大驚,自己先跳了起來去扶住昭陽,叫道:“老令尹、老令尹,來人,快傳太醫……”

    昭陽這一昏厥過去,便數日不醒,幸得太醫盡力施救,數日之後才稍有好轉。黃歇心中著急,卻知道如今能夠挽救楚國國運者,唯有這個老人了。當下只盡力在昭陽面前侍奉,以求能夠在他好轉之時,得他下令,召回屈原,解決危機。

    不料這一日黃昏之時,忽然隱隱一陣鼓樂之聲傳來。

    黃歇抬頭,詫異地問道:“什麼聲音?”

    老僕搖頭道:“不知道。”

    黃歇細細辨聽,大驚失色:“不好,是《王夏》之曲,乃君王出入所奏。”他一下子站了起來,“大王出京了,這是去——去秦國!”

    他正欲放下藥碗出門,昭陽也被這鼓樂之聲吵得從昏迷中睜開眼睛,遲鈍地問:“這是什麼聲音?”

    黃歇撲到昭陽榻前,叫道:“這是《王夏》之曲,大王出京了,他這是一意孤行要去秦國了。”

    昭陽一驚欲坐起,卻體力不支再度倒下,狂咳道:“來、來人,取我符節。”

    老僕連忙取來銅制符節,昭陽顫抖著把符節遞給黃歇:“快、快追上大王,萬不可令大王入秦。”

    黃歇接過符節,狂奔而去。

    昭陽向後一仰,一口鮮血噴出。

    黃歇騎馬趕到江邊時,巨大的樓船已經緩緩起錨,楚王槐一行已經登舟,正準備起航而去。

    黃歇欲闖進去,卻被外面一重重的兵甲包圍。黃歇舉著符節喝道:“我奉令尹之命,求見大王,請立刻通報。”

    一個軍官看過黃歇的符節,一驚,連忙向內擠過重重兵甲,走到站在江邊送行的大夫靳尚身邊,低聲稟報。靳尚眉頭一皺,低聲道:“速速將他拿下,不可讓他見到大王。”

    黃歇萬想不到,自己盡力阻止楚王槐赴秦,竟會遇到這樣的阻攔。他心中憤慨靳尚、鄭袖這等奸佞的無恥行徑,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樓船緩緩開走。

    眾兵將已得了吩咐,見樓船遠去,頓時撒了手。

    黃歇跪在江邊,悲呼道:“大王——”他知道這一去,一切已經無法挽回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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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3:08:41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377-380章 伐楚國


    樗裡疾冷笑道:“如果大秦有足夠的實力,說什麼話諸侯都必須要相信,那自然是無妨,可如今,大秦還沒這個實力。”庸芮說的是無賴之言,也是真話,可是,秦國如今還沒有說這種狂妄真話的實力。

    樗裡疾看著羋月,羋月明白他的意思,輕歎一聲。

    白起見狀,上前一步,叫道:“臣願為太后打退所有敢於侵犯的敵人。”

    魏冉亦上前一步,低聲道:“太后,機不可失!若是放虎歸山,只怕我們以後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樗裡疾頓足,怒道:“太后,為了私怨令秦國四面受敵,這樣的代價,值不值得?”

    司馬錯低聲緩和雙方道:“臣以為,扣楚王在手,可以令楚國以城池贖罪。”

    羋戎卻叫道:“不行,殺母之仇,焉可作為交易!”

    向壽咬了咬牙,出列跪倒:“太后,請以國事為重。”

    羋月吃了一驚:“舅舅。”

    向壽抬頭,已經是淚流滿面,只有他最知道羋月的心思,此時此刻,也只有他才能夠勸羋月退讓:“太后,就算是阿姊有知,她也是會希望……太后能夠過得更好啊,而不願意太后因此而陷於困境!”

    羋月震驚地站起,也不禁落淚:“舅舅!”

    向壽看了魏冉和羋戎一眼,命令道:“你們,也跪下!”

    羋戎動了動嘴唇,終究敵不過向壽眼神的壓力,無奈只得出列跪在了向壽的身邊。

    魏冉雖然是自幼由向壽養大的,舅舅的威嚴,在他面前比羋戎更甚,然而他終究是這些年獨斷專行慣了的人,被向壽眼神一逼迫,卻激起了逆反情緒,站起來一跺腳,叫道:“不,我不跪!”說著,轉身跑出殿外。

    樗裡疾與司馬錯對望一眼,也出列跪下勸道:“請太后以國事為重!”

    眾臣皆出列跪下道:“請太后以國事為重。”

    羋月看著眼前黑壓壓的群臣,看到向壽無奈而痛苦的眼神,看到樗裡疾顫巍巍的堅持,心中只覺得沉甸甸似大山壓著,她站起來,長歎一聲道:“你們不必再說了,容我三思。”

    此時朝上的群臣中,只有白起和庸芮未曾加入相勸的隊伍中,見羋月如此,白起眼神閃爍,庸芮陷入沉思。

    群臣散後,白起卻未隨眾而出,他握著一卷地圖,去了宮門重新求見。

    他走在宮巷中,躊躇滿志。

    此時,羋月坐在常寧殿庭院銀杏樹下,吹著嗚嘟,曲調肅殺。

    白起走進來,不敢驚動,只悄悄站在一邊。

    一曲畢,羋月放下嗚嘟,沉聲問道:“阿起,你有什麼事?”

    白起跪下道:“阿姊,白起願為阿姊分憂。”

    羋月看向白起,也看到他手中握的地圖,問:“你怎麼為我分憂?”

    白起沉聲道:“報仇最好的辦法,不是殺死他,而是要讓他眼睜睜地失去一切,讓他自己了無生機。”

    羋月整個人僵了一下,緩緩問:“你的意思是……”

    白起眼中精光大熾,野心畢露無遺:“有楚王在手,我們大可以趁如今楚國無主,揮師南下,滅了楚國!”

    羋月心頭一震,這正是她的目的,當即欲張口應允,轉念一想,又故意冷笑道:“阿起,你這話說得輕巧,須知楚國立國八百年,周王室自建立以來,就屢次興兵南下,數百年用盡所有的辦法,想滅了楚國,可卻是屢戰屢敗,不但周昭王淹死在江中,周王六師俱垂喪,還讓楚從一個小小的子爵成為與周王相抗衡的楚國。晉楚爭霸三百多年,可是到晉國消失了,楚國還在……”

    白起卻是胸有成竹,道:“阿姊賜我白姓,為白公勝之後人。我為此特地去學過那一段的歷史,阿姊,從來列國伐楚,都是以失敗而告終,唯一成功的是伍子胥。”

    羋月一怔,記憶中一段往事忽又飄近:“伍子胥……這麼說,你的確是有過考量?”

    白起點頭道:“是,北國伐楚,無不失敗,那是因為不熟悉地形末世反派系統。北人騎馬,所以不熟悉水戰。而伍子胥用的是吳國兵馬,熟悉水戰,此其一也。還有,伍子胥伐楚,是利用了楚國君臣不和的機緣,所以楚國的分封之臣根本無心反抗,一擊而潰,此其二也。伍子胥行軍神速,直取都城,都城一破,楚國便潰,此其三也。”

    羋月默默點頭,卻又問:“你雖說得有理,然則,具體伐楚的想法,你有了嗎?”

    白起道:“我們有舅父向壽,還有子戎皆從楚國歸來,熟悉楚國內情,知道如何分化楚國君臣。司馬錯將軍平定了巴蜀,為我們南下攻楚掃清了道路……”他攤開手中的地圖指點著道,“我們可以兵分兩路,一路由我帶兵,翻越秦嶺正面攻打楚國;而另一路,則可以由司馬錯將軍率領巴蜀兵馬,逆烏江而上攻打裡耶,再順酉水而入沅水,直逼郢都……”

    羋月聽著白起的述說,不由陷入深思。

    白起感覺到了羋月的走神,停下述說,輕喚道:“太后,太后。”

    羋月回過神來:“怎麼?”

    白起低頭道:“太后您沒在聽臣說話。”

    羋月“哦”了一聲,道:“你繼續說吧。”

    白起卻不說了:“太后心裡,恐怕還沒有完全認同臣伐楚的提議,那麼臣說得再多,也是無用。”

    羋月看著白起,微微一笑:“朕明白了,你先下去吧。”

    白起欲言又止,磕了一個頭,出去了。

    羋月看著白起出去,手中輕輕撫著嗚嘟,卻沒有吹奏,她的心思,的確已經不在白起所說的具體做法上了。她剛才想的,卻是以前種種。

    伐楚,伐楚?她真的要去征伐她的母國了嗎?

    那些她過往生活的點點滴滴,那些她愛過或恨過的人,她已經多年沒有去回想,因為一回頭去想,她就無法一往無前地走下去了。

    她想起楚威王當年愛憐地看著幼小的自己,他說,你什麼時候能夠把這盔甲穿上,父王就帶你去打仗。父王,如今我終於能夠穿上盔甲了,可我要攻打的是楚國,你在天有靈,能理解我嗎?

    她想起當年初見屈原,他說,雞棲於塒,鷹飛於天。可是,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已經比鷹飛得更高了吧。

    剛才,白起說到伍子胥,可是,他一定不曾想過,在她很小的時候,她已經明白,做伍子胥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那就是他的平生知己、救命恩人申包胥會站在他的對立面。她若是伍子胥,那麼誰會是申包胥,是黃歇嗎?

    伐楚,對她的心靈是極大的衝擊,她要付出的情感上的代價,又何嘗不大。

    然而,她閉上眼睛就能夠看到魏家草棚向氏背上的累累傷痕;在西郊行宮向氏絕望地被強暴;乃至向氏刺喉而死,一身浴血的慘狀,讓她多少次夢中驚醒,永夜難眠。

    她不能放棄。昔年她曾經對屈原說過,這個世界有申包胥,自然也有伍子胥,否則君王為所欲為而沒有警示,天地的法則不就亂了嗎?

    楚王槐必須死[空間]宅女的一畝三分地!

    她想到初見貞嫂時那一個空蕩蕩的大院中,無數空蕩蕩的房間裡,都曾經有過活生生的人。她想到初回咸陽時的亂象,想到五國兵困函谷關的情景。

    自周平王東遷之後,諸侯之國,已經征戰幾百年了,沒有人願意戰爭繼續下去,可人人卻不由自主地捲入一場場戰爭。

    她想到那一夜她對樗裡疾說的話,她要讓天下奉秦,她要讓天下一統,她能夠做得到嗎?如果楚國不再是楚國,而秦國也不再是秦國,當秦楚合一的時候,至少經過這麼一場戰爭,以後就不會再有戰爭了,那麼,這不同樣也是所有人的心願?

    她想到她昔年坐在父親楚威王的膝頭,聽著他向自己述說楚國自立國以來,並合數百國家,才使得長江以南,唯楚為大,除了與江北國家之戰外,再無戰事。

    漸漸地,羋月握緊了手中的嗚嘟,天下之征,當自楚始。

    她回到殿中坐下來,看著地圖,提筆正欲圈點,忽聽繆辛稟報:“太后,庸芮大夫、司馬錯將軍求見。”

    羋月點頭道:“宣。”見庸芮和司馬錯同時走進來行禮,便問:“何事?”

    庸芮道:“臣與司馬錯將軍商議,欲為太后獻上一策,是關於楚國之事。”

    羋月慢慢放下筆,空氣變得凝滯:“哦,原來庸大夫對朕處置楚王之事另有看法。”

    庸芮與司馬錯交換一個眼神,上前一步道:“正是。我們可以利用楚國群龍無首之際,攻伐楚國。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誰能夠抓住這個機遇,誰就能夠萬世長存。而目前,這個機遇,在伐楚中!”

    司馬錯亦獻上所攜地圖:“太后,臣以為,我們可以從巴蜀出兵,沿江而下,直入楚國腹地……”

    羋月接過地圖展開,欣慰地笑道:“庸大夫、司馬將軍,朕有你們這樣的良臣,真是朕之幸事。你們來看……”說著,她展開白起所獻地圖,給庸芮和司馬錯兩人閱看。

    正在此時,就聽到外頭稟道:“太后,魏冉將軍求見。”

    話音未落,便見魏冉匆匆進來,還帶著一絲怒氣:“容臣魏冉不宣而進。”

    他一抬頭,才看到庸芮和司馬錯兩人已經在場,不禁愕然。

    羋月與庸芮相視一笑,問魏冉:“魏冉,你闖宮何事?”

    魏冉隱約感覺到了什麼,但還是依著原來的計畫道:“臣向太后請戰,攻打楚國。”

    羋月問:“你要如何攻打楚國?”

    魏冉道:“我們可以兵分兩路,一路照原來的路線正面攻打楚國,另一路從巴蜀順江而下……”

    他話未說完,羋月便已經笑出了聲,庸芮和司馬錯也笑了。

    魏冉有些不解,等羋月把兩張地圖推到魏冉面前,魏冉也笑了。

    羋月笑道:“再宣白起入宮,商議朝政。”

這一商議,直至極晚,眾臣才告辭出宮。

    羋月帶著侍從走過宣室殿廊下,正欲回常寧殿,卻見一人忽然自廊後沖出,撲上來跪倒在她面前泣道:“母后,母后,求求您放了我父王吧!”

    眼前的人,挺著大大的肚子,不施脂粉,神情恓惶,正是王后羋瑤,此刻她哭得梨花帶雨,格外令人憐惜。只可惜,這個人卻不包括羋月。她沉下了臉,掃視畏畏縮縮跟在羋瑤身後的諸人,喝道:“王后正懷著孩子,你們是怎麼服侍的,竟讓王后跑到這裡來?”

    羋瑤身後侍從嚇得一齊跪下:“求太后恕罪。”

    羋瑤含淚抬頭,求道:“母后,不關她們的事,是我自己要來的。”

    羋月低頭看著羋瑤道:“你來做什麼?”這樁婚姻,是她做主定的,但是她卻從來不曾喜歡過羋瑤,甚至不太願意見到她。一見到她,就會讓自己想到,這是楚王槐的女兒,即使再無辜,她也喜歡不起來。

    羋瑤也試圖想討她歡心,為她獻過禮物,也想到常寧殿來請安、侍奉。可是禮物她收下,也還以禮物,卻是客氣而疏遠;來請安,也被她以“我每日要上朝,王后還是先服侍好大王要緊”回絕;學唐八子一樣來侍奉,也被她說“你是王后,這些事讓妃嬪們來做就是”。

    人人都以為太后是她的姑母,從來不難為她,又肯體諒她,可是她卻是有苦自知。入宮多年,她見到太后的次數,竟是屈指可數,還不如唐八子可以經常討太后歡心。她一直以為是太后嫌棄自己母親出身低微,或者是自己做錯了什麼而不自知,心中惶恐不安。

    幸而嬴稷是一個溫厚的夫君,她可以看出來。他雖然一開始並不怎麼喜歡自己,但終究還是在自己的誠摯努力下,漸漸轉變了態度。等到自己懷孕的時候,竟然還破天荒地得到了太后的慰問,甚至派來有經驗的太醫和傅姆來服侍。那時候,她是喜極而泣,感覺終於盼到了命運的轉折,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

    可是萬沒想到,晴天霹靂突然打在頭上,太子橫殺人潛逃,秦人征伐楚國,楚王前來會盟,竟被太后扣留。她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怒火,才會讓太后竟然做出這樣的事來,可是,她身為楚王槐的女兒,不能坐視不管。她只能強撐著懷孕的身子,前來求情。太后縱不喜歡她,但看在她懷著太后孫子的分上,是不是肯對她多一些寬容呢?

    羋瑤伏地苦苦哀求:“母后,我父王年事已高,就算是太子哥哥做錯了什麼事,您也不應該遷怒我父王啊穿越修仙之傾鸞。求求您放了我父王吧,若母后當真問責,就讓父王回去以後,送太子來請罪,好不好?”

    羋月看著眼前的少婦,忽然起了憐憫之意。她之前從未正視過這個女子,可是如今看來,她又何嘗不是楚王槐作孽的犧牲品呢。罷了,她是她,楚王槐是楚王槐,如今,她已經是嬴稷的妻子了,她願意給她一份寬容。

    羋月低頭,抬起羋瑤的下巴,輕輕問道:“我問你,你是誰?”

    羋瑤茫然無措地看著羋月,不明白她問話的意思。

    羋月繼續問道:“你是以楚國公主的身份來求我,還是以秦國王後的身份來求我?”

    羋瑤瑟縮了一下,她有些明白羋月的意思了。可是,這個意思是如此可怕,如此令她不能置信:“我,我……母后您……”她真的是這個意思嗎?

    羋月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如果你把自己當成秦國王後,就要把秦國利益置於所有的事情之上。如果你要做楚國公主,我只能把你送回楚國去。”

    羋瑤癱坐在地上,兩行淚水流下,卻一句話也不敢說了。

    羋月繞過羋瑤,向前走去。

    羋瑤看著羋月的背影遠去,一刹那間,只覺得整個深宮無比寒冷,伏地大哭。

    忽然聽得一聲歎息,一雙溫暖的手將羋瑤扶起,抱在懷中。羋瑤淚眼蒙矓,看到的卻正是秦王嬴稷,她撲在他的懷中,縱聲大哭:“大王,大王……”

    嬴稷半跪著摟住羋瑤,輕聲道:“王后,我扶你回宮吧。”

    嬴稷扶著羋瑤回了椒房殿,羋瑤一直在嬴稷的懷中打戰,見嬴稷扶著她上了榻,這雙溫暖的手就要離開她,她神經質地一把抓住了嬴稷,淚如雨下:“大王,大王,我能夠平安生下這個孩子嗎?”

    嬴稷心頭一痛,安慰道:“你別胡思亂想,母后和寡人都盼著這個孩子的降生呢。”

    羋瑤顫抖著搖頭,眼神中盡是恐懼:“可是,可是母后囚禁了我的父王,要對楚國用兵。如果秦楚聯盟不在,甚至楚國不在了,那我這個王后,還有存在的意義嗎?”她看清了太后的眼神,那眼神冰冷,對她沒有半點多餘的感情。她心裡很清楚地知道,嬴稷從一開始就沒有喜歡過她,更沒有期待過她的到來。他對她的那點感情,是她一點點努力乞求勉強得來的,是他看在這個孩子的面上施捨的。她這個王后,所倚仗的,也不過是秦楚聯盟的存在而已。

    嬴稷感覺到了她的恐懼,想到她這一生不過短短十幾年,卻一直活得如同驚弓之鳥,心中憐惜,坐在她的身邊將她攬在懷中安慰道:“不會的,你放心,有寡人在。你是寡人祭天告廟娶進來的元後,不管發生什麼事,寡人都能夠護住你。”

    羋瑤看著嬴稷,眼淚流得更多,顫抖得更厲害了:“大王,我、我知道,你並不喜歡我……”

    嬴稷道:“誰說的?”

    羋瑤緊緊咬著下唇,她不想說,但最終還是忍不住說道:“您看我的眼神,跟看唐姊姊是不一樣的……”

    嬴稷聽她提起唐棣,心頭一緊,長歎一聲:“你放心,她是她,你是你,寡人不會寵妾滅妻,唐八子也不是這樣的人。”

羋瑤連連點頭:“我知道,我知道。大王,我不在乎,真的。我知道我不如唐姊姊聰明,也不如她與您青梅竹馬,瞭解您的喜好。我很笨,也很膽小怕事,可是我覺得我很幸運。自嫁到秦國,您一直疼我憐我,我沒本事讓您像愛唐姊姊那樣愛我,可是您依舊敬重我,善待我,給了我前所未有的榮耀,我已經十分感激了。哪怕知道您不是那麼愛我,可只要能夠讓我愛著您,也足夠了。”

    嬴稷動容道:“王后……”

    羋瑤泣道:“大王,我知道我沒資格說這樣的話,我只想做您的妻子。可是,我身為人女,這是天倫,是無法回避的血緣。如果父王當真死在秦國,我情何以堪,我何以自處,何以立于人世?大王,您若於我有幾分憐意,我求您救救我父王……”她說不下去了,只能伏在榻上叩首。

    嬴稷連忙扶住她,將她緊緊地抱在懷中,哽咽道:“王后,你何必如此?寡人答應你,寡人會去向母后求情。”

    羋瑤忽然抓住嬴稷的手,戀戀不捨地看著嬴稷,含淚搖頭道:“大王,若真的無可挽回,妾身求您,不要觸怒母后。妾身微不足道,若是因妾身之事,而傷了你們母子之情,那就是妾身的罪過了。如若,如若真的母后不能答應,那……那您就把我送回楚國去吧……”

    嬴稷握緊她的手,心頭絞痛:“王后,不管發生什麼事,你要記得,你永遠都是寡人祭天告廟的原配王后,沒有任何人可以質疑你的身份地位。”

    羋瑤含淚搖頭:“不,不……我不是為了這個。在母后面前,我不敢說,不是我貪戀王后的寶座,而是我捨不得離開您……如果父王真的出事的話——不,大王,不管是母后還是您,我都不敢有怨,這是國政,我一個小女子,不敢對國政有意見。可是我畢竟為人子女,我若是對這件事視若無睹,再繼續做秦國的王后,繼續與您夫妻恩愛,那我就太冷血無恥了,我也不配再待在您的身邊……”她再也說不下去了,只能伏在嬴稷懷中痛哭。

    嬴稷抱住羋瑤,聽著她悲淒的哭聲,神情痛苦而猶豫,好半天才終於下了決心,扶起羋瑤道:“你放心,有寡人在,寡人是不會讓你離開的……”

    羋瑤抬頭看著嬴稷,神情既感動又悲愴,更無言以對,只能撲在嬴稷懷中大哭。

    慢慢地,她哭累了,終於緩緩睡去。嬴稷扶她躺下,為她蓋好被子,為她擦去臉上的淚水,看著她熟睡,將她緊蹙的眉頭撫了好幾遍,卻見仍不得舒展。

    他輕歎一聲,站起來走出殿外。豎漆扶他上了輦,欲往承明殿方向去,他卻頓了頓足,道:“去常寧殿。”

    常寧殿中,羋月已經躺下,聽說嬴稷求見,只得重新起來,也不梳妝,只散著頭髮披了外袍,叫了嬴稷進來。

    卻見嬴稷一進來,便跪下道:“兒臣求母后放過楚王。”

    羋月臉色冰冷,一口回絕:“不行。天晚了,子稷,你回去吧。”

    “我不回去!”嬴稷跪在地下,用力甩開欲扶他的薜荔,抬起頭來看著羋月,他的神情傷心而憤怒,“母后,是不是三年前黃棘會盟的時候,甚至六年前與楚國訂下盟約決定要我娶楚女為後的時候,你就預計到了今天要對楚王下手?”

    羋月看著兒子的眼神,狠狠心還是冷冷道:“是妾本容華。”

    嬴稷悲憤交加:“母后,你這麼做,置兒臣於何地啊!那是我的元後,那是我的一生啊!”

    羋月看到嬴稷的眼神,心中也是一痛,她忽然笑了:“那我的一生呢,我母親的一生呢?子稷,我知道娶這麼一個王后,是母親對不起你。但男人的一生,可以有無數的女人,你娶錯一個,還能夠有更多的女人可以彌補。而女人的一生,就這麼毀了。哪怕陷入了泥潭,也要笑著爬起來。哪怕迎面一掌掌擊來,仍然要忍著傷痛繼續走下去。要不然,就死在泥潭裡,連死後都不得安寧。我是對不起你,可我這麼做,是為了對得起我那無辜慘死的母親!”

    嬴稷看著羋月幾乎要扭曲了的面容,他從來沒有看到自己的母親臉上露出過這種表情來,這麼瘋狂的執念,這麼可怕的仇恨之意。他本能地感覺到一股寒意,感覺踏入一個陌生的黑域,而這裡的秘密,掀起一角來,都是可怕的。

    他想,我應該退下了,可是仍然有些不甘心,想起羋瑤,她花樣年華,就如此瀕臨絕望,他咬了咬牙,昂首質問他的母親:“可王后何辜!”

    羋月的神情漸漸平靜下來,看著嬴稷,忽然冷笑一聲,道:“難道我記錯了,你喜歡的不是阿棣,而是王后嗎?”

    嬴稷長歎一聲:“是,兒臣的確更喜歡阿棣。這樁婚姻,兒臣一開始的確是頗為抗拒的。可王后是個無辜的女子,我雖然不喜歡她,但三年的夫妻,她如此癡情對我,我又怎麼能夠不動心。尤其是當她懷上我們的孩子之後,我更是無法將她視為路人啊。母后,你可以認為母仇不共戴天,可王后呢,她又如何能夠和殺父仇人共處?還是你要兒臣做一個殺妻之人?將來我們的孩子面對著父親殺了母親的情況,又該如何抉擇?”

    一番話又將羋月激得大怒,她站起來,順手抄起幾案上的一卷竹簡就往他的頭上擲去,叫道:“出去,滾出去!”

    竹簡砸在嬴稷的頭上,將嬴稷的額頭劃了一道傷痕,流下一行鮮血來。嬴稷憤然磕了個頭,出去了。

    薜荔立在一邊,看到嬴稷受傷連忙追了上去,欲待為他敷藥止傷,不想嬴稷卻掙脫了她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薜荔只得回來,便見羋月怔怔地坐在案幾後面,心中不由暗歎,柔聲勸道:“太后,你們畢竟是母子,有什麼話不好慢慢講呢,何必對大王動手……”

    羋月緩緩地搖了搖頭,仍有些魂不守舍:“薜荔,你不懂,這一天我等了太久,已經容不得任何人阻擋半步,就算明知道是對子稷的傷害,也必須推行下去。”

    薜荔歎道:“可大王畢竟還年輕……”

    羋月緩緩道:“他既然是我的兒子,走了我給他鋪好的路,那麼也就必須承受我身上的上一輩恩怨。”

    咸陽殿外,臺階下,六軍肅立。

    羋月站在高臺上,將虎符和寶劍交給白起,肅然令道:“白起,授此虎符,滅此朝食。”

    白起伏地接過虎符:“喏。”

    六軍齊呼:“伐楚!伐楚!”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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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3:09:07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381-384章 申包胥

    趁楚國群龍無首之際,羋月任白起為左庶長,與司馬錯、魏冉等迅速發動對楚國的攻擊,猝不及防的楚國一敗塗地。白起斬首五萬,取十五城,楚國政局面臨崩塌。

    楚國大殿,朝臣亂成一團絕世獨寵妃要休夫。

    鄭袖帶著公子蘭坐在上首泣道:“大王被秦人扣押,如今國家危亡,怎麼辦啊?”

    群臣面面相覷,剛剛被令尹昭陽自流放地召回的三閭大夫屈原上前一步,昂然道:“秦國背信棄義,扣押大王,偷襲奪關,我們必須立刻整頓兵馬,迎戰秦人。”

    靳尚見屈原上來,暗道不妙,壯著膽子上前道:“三閭大夫,如今大王尚在秦人手中,誰來號令三軍?”

    屈原目光如劍,盯著靳尚道:“那以靳大夫之見呢?”

    靳尚搓手笑道:“上策自然應該是先迎回大王。所以,為了保障大王的安全,我們不可以做出觸怒秦人的事情來。”

    屈原凜然道:“就是因為你說的不可觸怒秦人,以至於我們三關洞開,秦人長驅直入。是不是要等秦兵到了郢都城下,我們還是抱著不可得罪秦人的想法,把都城宗廟也獻給秦人?”

    靳尚既尷尬又惱怒,冷哼一聲道:“那依屈大夫之見呢?”

    屈原道:“秦人扣押大王不放,為的就是挾持大王以勒索我楚國。我們對秦國退讓越多,秦人越不會放了大王。唯今之計,只有另立新君,讓秦人知道就算是挾持了大王也無濟於事,那時候我們再與秦人談條件,才能夠迎回大王。”

    靳尚立刻道:“若立新君,則當立公子蘭才是。”

    屈原道:“太子明明已立,何以提公子蘭?”

    鄭袖一聽大怒,尖叫道:“若不是太子在秦國為質殺人潛逃,又如何會惹怒秦人,扣押大王?似這等不忠不孝不義之輩,如何能夠再為儲君?大王入秦之前已經對我說過,要廢太子,另立子蘭為儲。”

    屈原立刻質問鄭袖道:“口說無憑,大王可有詔書留下?”

    鄭袖頓時語塞:“這……”

    靳尚見狀不妙,忙道:“太子尚在齊國為質,如今秦人攻城,火燒眉毛,遠水不能解近渴啊。”

    屈原道:“誰說太子尚在齊國?”

    屈原話音剛落,便見黃歇陪伴著太子橫從殿外走進來。

    靳尚驚呆了,看著太子橫,又看看黃歇,口吃了:“你、你們是如何進來的?”

    鄭袖已經回過神來,尖叫道:“太子在秦為質,私逃回國,招來滔天大禍。如今太子在齊為質,又私逃回國,難道還要為我楚國再招來大禍嗎?來人,快來人,將這逆子拿下!”

    靳尚也立刻跳了起來,叫道:“夫人有旨,將逆臣拿下。”

    卻聽得一個聲音斷喝道:“誰敢動手!”所有的人都聽出這個聲音是誰,頓時怔在當場。

    便聽得殿外一陣劇烈的咳嗽,一個鬚髮皆白的老叟由兩個老僕扶著搖搖擺擺地進來,沉聲道:“是老夫下的命令,向齊國遞交國書,請太子回國的。”

    此人正是數月前氣得病倒的老令尹昭陽,誰也想不到,在這關鍵時刻,他又強撐病體上朝來了非君勿擾。

    鄭袖跳了起來,叫道:“老令尹,你這是什麼意思?”

    昭陽顫巍巍地由兩個老僕扶著走進殿來,便有昭雎等數名昭氏子侄搶上前來,扶著他一路走到王座邊坐下,奉方早機靈地捧了座席來候著。

    昭陽坐下,想要張口,喉嚨裡卻是咕嚕嚕響了幾聲,有機靈的內侍早奉上了漱盂來。昭陽喉頭咕嚕半天,終於費勁地吐出一口濃痰,這才吃力地一字字道:“大王蒙難,兵臨城下,楚國危亡之際,當令太子繼位,主持國政。”

    鄭袖早在他吐痰的時候就已經嫌惡地掩袖避到一邊,此時聽他說出這話,跳了起來道:“老令尹,你、你難道無視大王的旨意嗎?”

    昭陽眼一瞪,喝道:“大王的旨意何在?”

    他積威數十年,這一喝之下,鄭袖也不禁倒退三步,一時語塞,終究還是頓了頓足叫道:“這、這是大王口諭……大王去秦國前曾經親口對我說過,太子失德當廢,要立子蘭為太子。”

    昭陽斥道:“這是朝堂,豈容婦人指手畫腳!咄,你以為秦國出了個奪嫡的攝政太后,就想在楚國也效仿嗎?來人,請鄭袖夫人回宮!”

    鄭袖被兩個內侍上前一挾,就直接向後殿拖去,掙扎不脫,急得大叫起來:“你敢!靳尚,靳尚,你是死人嗎?”

    靳尚壯著膽子上前,賠笑道:“老令尹,夫人畢竟是夫人,您這般無禮——”

    昭陽輕蔑地看了看靳尚,斥道:“住口,我面前哪有你說話的份兒,若不滾開,老夫就將你當殿擊殺!”

    靳尚嚇了一跳,他可知道這老東西如今已經活得毫無顧忌,他一條寶貴性命,可不能就白白浪費在這兒,聽得此言,頓時顧不得鄭袖呼叫,連忙把自己縮到一邊去了。

    黃歇抓住太子橫的手,用力一推,叫道:“太子,快上去。”

    太子橫蒼白著臉,一步步走上正中高位。

    公子蘭上前一步想說什麼,卻被黃歇一把拉下臺階。

    昭陽顫顫巍巍地扶著昭雎的手,欲站起來行禮,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努力,只將自己鳩杖放倒,雙手扶地率先行禮道:“臣等參見大王!”

    黃歇將公子蘭用力拉倒按住,與其餘群臣一起跪倒山呼:“臣等參見大王。”

    太子橫暗中攥緊了拳頭,戰戰兢兢地壯著膽子道:“眾卿平身。”

    眾人皆站了起來,昭陽卻沒有動。

    黃歇與屈原交換了一個眼神,立刻搶上前去,與昭雎各扶住昭陽一邊,將他扶起。

    昭陽倚在昭雎懷中,睜眼看到屈原,似精神一振,嘴角抽動了一下表示笑意,吃力說道:“是我私心太重,貪戀權勢,所以聽任靳尚坐大,鄭袖胡為,排擠屈子。卻沒有想到,如今竟然是養虎為患,造成今日楚國莫大的禍端啊!屈子,我如今讓子歇請你回來,當面對你說一聲對不住……”

    屈原不禁哽咽:“老令尹,我從沒怪過您,是我脾氣不好,不曾與您好好溝通。您一定要撐住啊,如今楚國需要您,大王需要您,太子需要您……”

    昭陽勉強抬起眼,握著屈原的手用力按了一按,想要說些什麼,卻已經無力說出話來天驕很忙。

    眾人靜等著昭陽說話,卻半晌沒有聲響。

    黃歇一探昭陽的鼻息,跪倒驚呼:“老令尹——”

    眾人也跪倒悲呼道:“老令尹——”

    黃歇伏地,聽著兩邊的痛哭聲,心緒複雜。楚王陷秦,昭陽身死,這風雨飄搖的楚國,將比以往更加危險。

    因楚王槐入秦被扣押,太子橫在令尹昭陽的支持下登基為王。屈原主政,下令陳兵邊境,又交聯列國,欲合力逼秦國交出楚王。秦人攻楚之勢,一時受挫。

    看著前線傳回的奏報,羋月召群臣商議道:“你們有何良策?”

    庸芮毫不猶豫道:“依臣看來,若要伐楚,必須先除去屈原。”

    大夫寒泉子聽他這一說,嚇了一跳,忙咳嗽一聲,示意庸芮去看羋月的臉色。

    羋月沒有表情,只是看著竹簡。

    庸芮若無其事地轉了一個彎,又道:“然而,屈子乃世間大才,若是能夠為我秦國所用就更好了。依臣之見,最好的辦法,就是派人入楚,離間楚國君臣,讓屈子對楚國離心離德,到時候我們再曉之以利,動之以情,請屈子入秦。太后以為如何?”

    羋月搖了搖頭道:“他是不會離楚入秦的,他對楚國一向忠心耿耿……”

    庸芮道:“試試又有何妨?”

    羋月輕歎一聲道:“你說得對,試試又何妨呢?”她苦笑,“雖然我明知道,這是緣木求魚啊……”

    楚國,屈原府。

    屈原身著戎裝,看著手中的寶劍,神情複雜:“這把劍還是老令尹當年留下的……”

    黃歇也有些唏噓:“老令尹這一生,雖然剛愎自用,但在關鍵時刻,也虧了他力挽狂瀾啊……”

    屈原卻道:“我現在要趕赴邊關,但還有一件比親上戰場更重要的事,要交給你來辦。”

    黃歇躬身道:“夫子但請吩咐。”

    屈原道:“我要你作為楚國使臣入秦。”

    黃歇道:“夫子的意思是……”

    屈原道:“如今秦軍突然襲擊,連下十五城,雖然我們暫時抵擋住了他們的攻擊,但是目前楚國人心渙散——當然,太子繼位能夠暫時聚攏人心,使秦國挾大王以為人質的企圖落空,打秦軍一個措手不及,但若真要與秦人相比,楚國兵力相差懸殊——若是陷於苦戰,人心將不可收拾。”

    黃歇道:“所以我們是借此勝戰,以戰促和。”

    屈原道:“對,只有在軍事上狠命打擊秦人,讓秦人知道攻楚付出的代價太大,才會坐下來商議和談。”

    黃歇道:“夫子讓弟子入秦,是為了和談?”



    黃歇心一沉:“你沒有看完。”

    羋月搖頭:“不必看了,我能夠明白屈子要說什麼。”

    黃歇袖中拳頭握緊,問她:“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屈子帶我們去放鷹台看前朝遺址嗎?”

    羋月點頭:“記得。”

    黃歇猶豫片刻,終於還是問道:“那時候,我們曾經談論起伍子胥和申包胥的故事重生天才鬼醫。你……真的要做伍子胥嗎?”

    羋月看向他:“那麼你會做申包胥嗎?”

    黃歇回避了羋月的眼光:“我、我不知道。”

    羋月道:“子歇,你來是為了什麼?”

    黃歇將手中另一個竹簡交給羋月,肅然拱手:“為了遞交國書。”

    羋月沒有看,放到一邊。

    黃歇道:“你為什麼不看?”

    羋月道:“我知道這裡面寫的是什麼。”

    黃歇道:“可你不看看,楚國願意付出什麼嗎?”

    羋月微微一笑:“這裡面能給我的,不及我從戰場上得到的多。”

    黃歇心頭絞痛,他知道羋月的心情,可他又不能不做最後的努力:“皎皎,你也是楚國人,難道心裡真的沒有故國嗎?”

    羋月呵呵一笑:“就像屈子的信裡說的那樣,我身為楚女,若用秦軍鐵蹄踏碎楚國,如何對得起我的血統和歷代先王?呵呵,對不起歷代先王的,是楚王槐母子,不是我。若父王于地下有靈,他會懲罰誰?天地若有靈,為惡當受報應。若天地不報,那就讓我代天地行報應。”

    黃歇急道:“可受苦的是楚國百姓,破碎的是八百年楚國五千里山河。”

    羋月冷笑:“那八百年前的楚國,又在何方?周天子佔有天下,分封楚立國於丹陽,乃是子爵之位,地不過五十裡。而今,楚國開疆五千里,而周天子之地,卻連五十裡都不到了!子歇,從前你是黃國人,我母親是向國人,最後都變成楚人。韓、趙、魏三國,當初都是晉人。可是如今晉國安在?魯國安在?今天你是楚人,我是秦人,但最終,天下歸一,再也沒有秦國,也沒有楚國——”

    黃歇不能相信自己所聽到的話:“天下歸一?皎皎,你以為你是周天子嗎?”

    羋月自負道:“我不是周天子,但我或者我的兒孫,必將取代周天子,成為天下主!”

    黃歇震驚地看著羋月,那一刻他被震懾住了,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讓他久久不能說話。

    忽然間黃歇笑了起來,他試圖用狂笑衝破那種恐懼:“哈,哈,哈哈,皎皎,你在開玩笑?天下歸一?幾百年來,多少英雄豪傑、明君聖主,終其一生的追求,也不過是稱霸而已。天下歸一,取代周室?最瘋狂的人,都不敢有這樣的妄想。”

    羋月靜靜地看著黃歇,等到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終至平息,才慢慢地說:“他們不敢想,所以天下幾百年未曾歸一。我會先征服疆域最廣大的楚國,然後打敗武力最強盛的趙國,再併吞勢力最弱的韓國,然後是魏,再是齊國,最後是燕國。只要有這樣的目標,朝這個目標前行,終我一世不能,我的兒子能,我的孫子能……我現在,就在走第一步。”

    黃歇搖頭:“我不信。”

    羋月走到幾案前,打開一個精美的匣子,裡面是一個絹包,她把絹包打開,裡面是一抷黃土。

    黃歇看著這抷黃土,問道:“這是……”

羋月道:“這是我當年離開楚國的時候,取的一抷楚國之土。女葵跟我說,若離了故土,去了異鄉,水土不服,就取一抷故鄉之土,每日取少許混在水裡飲下,就能夠解思鄉之疾。我取了一大包,用了少許,度過了剛開始最難熬的一段時光,這些土就留了下來,一直放在這裡。這次我回到宮中,發現它們居然還在。你說,是不是很神奇?”

    黃歇不由道:“我也是。當日初次離開楚國四處遊歷,也是帶著這樣一包故土,可是後來……卻不知道遺失到何處了。”

    羋月語聲緩慢,似在述說著很久遠的事情:“父王在位的時候,楚國威揚天下,國人精神振奮。可我離楚的時候,看到襄城滿目瘡痍,百姓苦於戰爭,田園荒蕪。後來我到了秦國,秦國在先王治下,國勢日盛。但我從燕國初回函谷關,看到的卻是內亂頻生,長街橫屍……”她在房間中緩步走動著:“子歇,你記得貞嫂嗎?”

    黃歇點頭:“記得。”

    羋月道:“她是燕國人,她家原是一個大院子,每個房間裡都住著人,可到頭來,那個大院子裡只剩下她一個人,如同行屍走肉,等死而已……”

    黃歇知道她說的是何意,忍不住道:“可你又要掀起戰亂……”

    羋月驟然回頭,看著黃歇,一字字道:“戰亂不是我掀起的,列國的戰亂,已經持續了幾百年。今日你強勢了,就去攻打別人,他日別人強勢了,就來攻打你……原來在長江以南,楚國舊地,有數百個國家和部族,一直在打仗,後來漸漸都被我們楚國併吞了,合一了,於是戰爭就不再發生了。若是秦楚合併,那麼秦楚之間,只要打上一仗,就可以有幾百年的安定了。”

    黃歇道:“這是你的狂想,而最終,付出的代價將是秦楚之間永無休止的戰爭,這些你想過嗎?”

    羋月搖頭歎息:“子歇,上古的賢君明主,誰能高過黃帝?可是黃帝為什麼要與炎帝交戰,為什麼要打蚩尤?在黃帝之前幾百年甚至上千年,各部族就是這樣混戰,而黃帝之後,戰爭停息了摘星之旅。”

    黃歇想笑,聲音卻忽然變得嘶啞,他退後一步,只覺得莫名的恐懼:“你以為你是黃帝?”

    羋月看著黃歇,忽然笑了:“子歇,你的才能在我之上,只可惜,從小到大,你太懂事,太忍讓。你不應該讓‘不可能’三個字橫在你的面前,遮住你的眼睛。你不知道,任何事皆出於人為,任何事皆可以去設想。”

    黃歇道:“天地間有大道,行之有道,綱常不亂。若是人人都肆無忌憚,那天下就會大亂。”

    羋月搖頭歎息:“不不不,天下早就亂了。子歇,我曾經去過招賢館,聽諸子百家論盡天下,儒家說克己復禮,道家說小國寡民,法家說嚴刑峻法,墨家說兼愛非攻……對亂世人人都有想法,卻人人都沒辦法。子歇,我曾經疑慮過,我們的路應該怎麼走?可是忽然有一天,我想通了,不必想怎麼走,只想著一步步往前走就行。周王姬發伐商紂,天下歸心,止戈為武,他的征伐結束了戰爭,被諡為武王。然後才有周禮,行之天下。我想周武王之前,也必是有各家學說爭獻于諸侯之門,而周天子之後,就只有周禮才是正道。”

    黃歇額頭的汗珠隱現:“看來我無法說服你了。”

    羋月看著黃歇微笑:“看來我也無法說服你了。”

    黃歇深深地看了羋月一眼:“皎皎,你不像過去的你了。甚至……”

    羋月截口道:“甚至不像一個女人了,是嗎?子歇,人首先要為一個人,然後才能夠為一個男人或者女人。而我首先要為一個獨立的我,然後,才是你的皎皎,子稷的母親,秦國的太后……”

    黃歇失魂落魄地走在宮巷,落日餘暉將他的身影拖得很長。

    他越走越快,走到後來甚至是近乎在跑,當他跑進驛館院子,整個人已經大汗淋漓。

    宋玉迎上來,扶住黃歇,驚詫道:“子歇,你怎麼了?”

    黃歇扶住宋玉,眼睛失神地看著前方:“宋玉,我想,我已經失去了她。永遠地失去她了。”

    秦人已經磨刀霍霍,而此刻楚人猶在爭權奪利,醉生夢死。

    章華臺上,靳尚等人圍著楚王橫一齊勸道:“大王,秦國有意和談,這是難得的機會,不可不答應。”

    黃歇不在,屈原只能獨戰群小,怒喝道:“大王不可中計,秦國素無信義,如今和談,須防有詐。”

    靳尚奸笑一聲:“屈大夫,你有意製造秦楚兩國的敵意,挾敵恐嚇大王,難道不是為了想當令尹,以擁威權嗎?”

    屈原怒斥道:“靳尚,你這奸賊!當初害了主父的人就是你,今日還敢再立於朝堂,為秦國當說客,當內奸不成?”

    公子蘭卻冷笑:“屈大夫,我能明白你的忠心,可是你的固執己見,如今卻是對楚國最大的妨礙。王兄,秦國勢大,若是我們再堅持下去,惹怒秦國,局勢將不可收拾啊,難道就不怕秦國先拿父王洩憤嗎?”

    楚王橫不禁猶豫:“這……”

    忽然聽得一個蒼老而專橫的聲音怒斥:“誰敢阻攔我兒回來……”

    眾人怔住了。

    楚王橫轉過頭去,但見已經老邁不堪的楚威後在鄭袖和女嵐的攙扶下,拄著鳩杖從後殿走出來。

    楚王橫連忙站起來相迎:“威後您如何來了,有何事叫孫兒過去說話便是。”

    楚威後冷笑一聲,道:“誰教我養不得好兒子,教我這把年紀,還要為了他而擔驚受怕,看人臉色。”

    楚王橫不敢言聲,欲去扶楚威後,鄭袖卻趾高氣揚地擋在他面前,殷勤地扶著楚威後在上首坐下。

    楚威後坐定,劈頭就問楚王橫:“子橫,你如今是大王了,是不是就不要你父王了,巴不得他死在秦國?”

    楚王橫又急又惶恐,含淚伏地道:“孫兒不敢。祖母,孫兒比誰都盼著父王回來。”

    楚威後一頓鳩杖,喝道:“那好,你立刻下旨,與秦國議和,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要先接回你父王。”

    楚王橫只得磕頭道:“是,孫兒遵祖母旨意。”

    楚威後又問道:“如今令尹空缺,你意欲讓何人為令尹?”

    太子橫不由得看了屈原一眼,猶豫道:“這……”

    楚威後陰森森地說:“我知道你們都不是好東西,我看這楚國上下,也只有我這個孤老婆子,是真正盼著你父王回來的人。”

    公子蘭上前兩步跪倒,討好賣乖地哽咽道:“祖母,孫兒願意為了接回父王,親去秦國,哪怕那兒是虎穴龍潭,也在所不辭。”

    鄭袖不防兒子竟如此說話,不由得失聲道:“子蘭——”話到嘴邊,卻看到靳尚丟來的眼色,頓時把後半截咽下去了。

    楚威後雖然老眼昏花,已經看不到這些人的神色,但她終究是人老成精,況且她不在乎也懶得理會這些人的各懷心思,對她來說,最重要的,自然莫過於她恃以橫行半生的兒子能安全回來,至於其他的事,她根本不在意。

    威後當下也不理會鄭袖失聲尖叫,只冷笑一聲,伸出手指指公子蘭,又指指楚王橫道:“你們心裡有什麼樣的算計,我這雙老眼,看得清清楚楚。不必給我討好賣乖,你們兩個用行動給我看,到底誰是真心,誰是假意。子橫,你還是大王,子蘭,你做令尹,你們兄弟同心,把你們父王給接回來重生之月白風清[娛樂圈]!”

    太子橫與公子蘭對視一眼,彼此都心不甘情不願地應了聲:“是。”

    楚威後看向屈原,老眼中透著深深的憎恨,若不是這個人庇護羋月教導羋月,她早就將羋月殺死了,何至於有今日之禍。她越想越恨,揚起鳩杖指著屈原怒駡道:“屈子,是你護出了一頭豺狼,害了我的王兒。你給我滾,老婦永遠都不想看到你!”

    屈原身邊所有的人頓時都閃開了,只留下他一個在大殿正中,孤寂而悲憤地獨立。

    屈原強忍屈辱,上前跪地求道:“威後,國難之際,您切不可意氣用事,害了楚國,害了大王!”

    楚威後卻不理他,轉向楚王橫厲聲呵斥道:“子橫——”

    太子橫左右為難,然而,從小到大懾于楚威後之威,迫于鄭袖的壓力,讓他此刻根本不敢站出來支持屈原。他雖然明面上已經是大王了,可是這下面的文武大臣,如狼似虎,這上面兩層的長輩悍婦,拿禮法都能壓死他。

    他終究不能自己做主啊!

    楚王槐被扣秦國,並無傳位詔書,是昭陽一力扶他上位。然而如今昭陽已死,他在朝中失去了最大的支持,楚威後雖然年邁老朽,蠻不講理,但以祖母之尊,積威多年。如果他敢違她之意,他相信她會毫不猶豫地把他拉下王位,讓子蘭成為新王。

    他沒有同他們對抗的實力。

    猶豫再三,楚王橫只得艱難下令:“將屈原逐出朝堂,終寡人之世,不得回朝!”

    屈原悲憤地向天而號:“威王啊,您在天之靈,睜開眼睛看看啊,這楚國,要亡在他們手中了!”

    鄭袖尖厲的聲音在殿中迴響:“將屈原逐出去——”

    汨羅江邊,屈原一身淩亂,孤獨而愴然地走著,口中低聲念著《涉江》詩篇:“餘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

    一騎飛馳而至,向壽跳下馬來,走到屈原身邊。

    向壽道:“屈子——”

    屈原卻視若不見,茫然向前走著:“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吾不能變心以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

    向壽道:“屈子,您為楚國立下如此大功,卻遭楚王這般對待,實是叫天下人為之悲憤灑淚。”

    屈原沒有理他,蹣跚前行:“接輿髡首兮,桑扈臝行。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與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向壽上前兩步,擋在屈原面前:“屈子不認得我了嗎?我是向夫人的弟弟,我奉秦國太后之命而來,請屈子前往咸陽,秦國相位虛席以待屈子。”

    屈原似乎感覺被擋住了路,不耐煩地抬手揮開向壽,繼續向前:“亂曰:鸞鳥鳳皇,日以遠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並禦,芳不得薄兮。陰陽易位,時不當兮。懷信侘傺,忽乎吾將行兮!”

    向壽看著屈原越行越遠,站在當地,沮喪失落。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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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3:09:40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385-389章 邊城險

楚國所發生的一切,黃歇並不知情。

    他在咸陽仍然積極行動,一方面遊說秦國的臣子們,一方面積極打探楚王槐的下落,終於打聽到他被囚在太后新修的宮殿章台宮之中。

    他遠遠地站在離章台宮不遠的一個小土丘上,看著章台宮,想著如何能夠混進去,救回楚王槐。只有救回楚王槐,才能夠解決太子橫的危機,才能夠破解楚威後、鄭袖的威壓,才能夠阻止子蘭、靳尚的賣國行為。在知道了所有的往事之後,他比任何人都痛恨楚王槐,然而,他卻不得不想辦法救他。如若任由情勢發展下去,秦楚兩國將會演變成更激烈的戰爭,他不能坐視它發生。

    他已經站在這裡,觀察了好幾天。

    忽然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麼,轉頭看去,見羋月沿著小土坡走上來。

    羋月微笑:“子歇,你在看什麼?”

    黃歇退後一步,看著羋月表情複雜:“皎……太后怎麼會在這兒?”

    羋月登上土坡,指著章台宮道:“你看,這座宮殿是不是很像我們楚國的王宮?”

    黃歇看著眼前熟悉的宮闕,想到自己第一次進宮,覺得那宮殿高得似在天邊一樣,為了那麼美的地方,他可以去奉獻一切。那一次,他親見一個驕傲的小姑娘遭遇她人生的第一次挫折,孤獨地站在高臺上叫著:“為什麼我不可以是鷹?”

    如今,她已經一飛沖天,她甚至給自己複製了一座宮闕,再複製一份童年。

    羋月負手站在土坡上,遙指章台宮,道:“我將它起名叫章台宮,為了紀念父王的章華台。以後我會搬進這裡來,把它當成我的主殿,以慰我的思鄉之情。”

    黃歇卻尖銳道:“太后寧可造一座假的宮殿來慰自己的思鄉之情,也要摧毀真正的故園。臣,當真不知道當如何言說了。”

    羋月看著遠方,神思悠悠,如今的她,已經不再尖銳,不再憤怒,只微笑道:“這裡面是我的故園,也是你的故園。它裡面的一切,就像父王生前一樣,沒有被後來那些不堪的人破壞。子歇,我的故園只在我六歲之前,此後,我待在那裡的每一天都是折磨和痛苦,每一天都懷著想把它一把火燒掉的願望。那些人佔據了我的故園,毀掉了我的故園,他們待過的地方,我只想一把火都燒掉。子歇,我只要我自己心目中的故園,它不在了,我可以重建它。”

    黃歇看著羋月,伸出手想要安慰她,但伸到一半卻迅速收回了手,扭頭道:“我先走了,太后慢慢看吧。”

    羋月道:“你要不要與我一起進去看看?”

    黃歇道:“你邀我進去?”

    羋月道:“你在這裡看了好幾天了,難道不是想進去看看嗎?”

    黃歇一驚,終於咬牙道:“好玄變天地。”

    兩人同行,走入章台宮。看著舊景處處,竟恍若隔世。

    這宮中,也有回廊處處,也有高臺樓宇,也有繁花遍地,也有百鳥飛舞。連地磚的紋路,也是熟悉的蔓草紋;兩邊的壁畫,也是熟悉的少司命大司命故事;廊上的木柱懸頂,也是同樣的飛鳥紋;那章台宮主殿上的,也依舊是熟悉的青玉蟠螭玉枝燈。

    整個主殿的風格,一如楚威王舊時,羋月指著某一處,說這是她小時候捉迷藏爬過的,又指著另一處,說柱子鬆動可以旋轉。黃歇看著她一處處數來,輕歎:“看來你於這宮殿,花費了不少心思啊。”

    他此時已經明瞭,楚王槐必不在這裡了,從羋月對章台宮的傾心用情來看,她也不會將楚王槐長囚於此。她一定覺得,他不配。

    縱然他曾經被帶到過此處,黃歇相信,也頂多只是教他看一眼而已。

    不知不覺,兩人走到一處廊橋上,羋月指著遠處笑道:“那邊就是陽靈台。我記得那次,你們泮宮大比之後,從陽靈台出來,就走過這裡。我們就站在橋上,向你們投香囊、荷包還有手帕……”

    黃歇看著橋下,輕聲道:“如果這裡還是楚國,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一切都沒有發生,那該多好!”

    只可惜,一切都已經不能重來了。

    他與她近在咫尺,卻隔得比天涯還遠。

    她邀請他游遍全宮,送他走出宮殿。他看著她一步步走進秦宮宮闈,九重宮闕,次第關閉。

    從此,便是陌路了,是嗎?

    夜深了。

    一燈如豆,遠處秋蟬鳴叫聲隱隱傳來,楚王槐整個人憔悴不堪,癱坐在榻上一動不動,雙目無神。

    一個侍童坐在他的榻邊,打著瞌睡。

    忽然窗上出現刀尖,輕輕撥動閂子,一會兒,窗子開了,一個蒙面人躍入,一掌擊暈侍童。

    楚王槐差點驚叫起來,那人忙拉下蒙面巾,俯身行禮道:“大王勿要聲張,臣是黃歇。”

    楚王槐的眼睛驀然瞪大,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子歇,是你,你是來救寡人的嗎?”

    黃歇道:“是,臣是來救大王的。”

    這些日子,經過多方打探,他終於找到了楚王槐的下落。這座秦孝公時代的離宮,如今囚禁著楚國的前王。

    楚王槐站了起來,一把抓住黃歇,叫道:“快、快帶寡人出去,寡人一刻也不能繼續在這裡待著了。”

    黃歇按住了楚王槐,勸道:“大王,請少安毋躁。臣只是一個人,現在沒有辦法帶您出去,此事還須從長計議。”

    楚王槐泄了氣,跌坐在榻上,掩面恨聲道:“這樣的日子,寡人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寡人要離開,要離開……寡人給你諭旨,你快叫昭陽發兵,來救寡人離開榮歸。”

    黃歇道:“大王,老令尹已經……侍奉先祖去了。”

    楚王槐大驚,跳了起來:“怎麼會,怎麼會?那現在呢,現在楚國是誰在做主?”

    黃歇歎道:“大王被秦人扣押以後,秦國攻打我楚國,連下十五城。國家危亡之際,老令尹恐秦人以大王為人質,他臨終前扶立太子……”

    楚王槐頓時緊張起來,急問道:“怎麼樣?”

    黃歇道:“太子已經登基!”

    楚王槐癱坐在榻上,忽然捶榻放聲痛哭起來:“逆子,逆子,寡人憐惜他失母,三番五次不捨得廢他,可如今寡人落難,他居然如此急不可耐地謀朝篡位。他、他這是要寡人的命啊!”

    黃歇心中厭憎,卻不得不勸道:“大王,噤聲,若是叫人聽見,只怕會對您不利。”

    楚王槐一下子停住聲音,驚恐地張望,忽然間他意識到了什麼,一把拉住黃歇,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道:“子歇,你帶寡人出去,寡人要回楚國去。寡人才是大王,對不對?”

    黃歇道:“大王放心,臣一定會想個周詳的計畫,把大王救回去的。”

    楚王槐神經質地點頭道:“對,你是忠臣,等寡人復位以後,一定會大大地封賞於你。”

    黃歇不能置信地站起,看著楚王槐道:“大王,您說什麼,復位?”

    楚王槐一昂首道:“寡人當然要復位!寡人才是一國之君,寡人不能讓逆子就這麼奪了王位。子歇,你是忠臣,只要寡人一回國,就廢了謀朝篡位的太子橫……昭陽,老匹夫,寡人還以為你雖然剛愎自用,至少對寡人還是忠心的呢,沒想到你竟然忘恩負義……”

    黃歇不禁退了一步,像看怪物似的看著楚王槐,冷冷道:“大王可知,秦人的軍隊,如今還佔據著楚國的城池?外敵虎視眈眈,國家危亡之際,大王心心念念的,只是您的王位嗎?”

    楚王槐怔了一怔,惱羞成怒道:“那是因為太子橫得位不正,臣民不附,執政無能。寡人自繼位以來,四夷無不臣服……”

    黃歇道:“大王自繼位以來,只有頭十年才是四夷臣服的,那也是因為先王的餘威尚在,老令尹南征北戰。可後來,大王聽信張儀之言,貪圖小利而撕毀與齊國的盟約,以至於數次興兵皆勞而無功喪師辱權,讓楚國在列國之中地位一落千丈;您信任靳尚,任由他排除異己,以至於仁人志士遠離朝堂;您寵愛鄭袖夫人,以至於聽信公子蘭慫恿,上了秦人的當。大王,楚國今日之禍,正是由大王引起的啊!”

    楚王槐大怒:“住口!”

    黃歇緩緩跪下道:“臣出言冒犯,請大王恕罪。”

    楚王槐看著黃歇,眼中殺機湧現,卻雙手握拳,硬生生忍住,強笑道:“子歇,你罵得好,寡人深感慚愧,一直以來驕傲自滿,竟不知道步步踏錯。你是忠臣,才會進諫寡人,縱然出言冒犯,也是出於好意。寡人納了你的忠言,當改過從善。太子能夠站出來力挽狂瀾,寡人甚為欣慰。只是太子畢竟太過年輕,難以懾服老臣。如今楚國危亡之際,寡人恨不能插翅飛回,以救國難。子歇,子歇,你若能救寡人回國,寡人當封你為令尹。”

黃歇緩緩伏下叩首道:“主憂臣勞,主辱臣死。君王蒙難,是楚國的恥辱,更是我們為臣子的恥辱。救大王脫困,是我們為臣子的本分。黃歇不敢邀功,不敢領賞,只望大王回國,能夠拯救國難,收拾民心。”

    楚王槐滿口答應道:“好,好,寡人答應你老爺爺在神雕世界。你快快請起。”

    黃歇站起來道:“臣先走了,請大王安心,臣一定會儘快救大王回去的。”

    楚王槐看著黃歇蒙上臉,躍窗而去,握緊了拳頭,滿臉殺氣。

    宋玉焦急地在驛館房間裡來回走動。

    門外傳來敲門聲,宋玉受驚地跳起來,叫道:“什麼人?”

    就聽得有人道:“是我,開門。”

    宋玉聽出聲音來,忙打開門,便見黃歇疲憊地走進來,急問道:“子歇,怎麼樣了,找到大王了嗎?”

    黃歇點了點頭道:“找到了。”

    宋玉道:“大王怎麼樣了?”

    黃歇沉默著,沒有說話。

    宋玉急了:“你說啊,大王怎麼樣了?”

    黃歇掩面,好一會兒才放下來:“我當真沒有想到,我們竟然會有這樣一個大王……”

    宋玉一驚:“怎麼?”

    黃歇歎道:“國家危亡之際,他沒有懺悔自己的錯誤,沒有關心楚國的安危,心心念念的只是自己的王位。他想著回國復位,要報復現在的大王。甚至到了最後,他口口聲聲說自己納諫了,後悔了……可是,不過是玩弄權術罷了,沒有一句話是真的。”

    宋玉也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若是這樣的話,他回到楚國,又是一場禍患。我們怎麼辦,真的要救他嗎?”

    黃歇苦笑:“這樣的君王,何堪我們效忠?這樣的國家,實在是前途渺茫。”

    宋玉道:“那你……不回楚國了?你要去哪裡,留在秦國嗎?”

    黃歇搖頭道:“子玉,我、我不知道。”

    宋玉歎息道:“如今的楚國,一敗塗地,只怕以後根本沒有機會與諸侯爭勝了。至少這一二十年,是無法恢復元氣了。你我有志之士,不應該陷在這個爛泥潭中。你若真的要換個國家,還不如就留在秦國,必能夠得到重用,一展所長。”

    黃歇沒有說話。

    宋玉道:“得了,我知道你心裡轉不過這個彎來。你不就怕人家的閒話,說你是仗著與師妹的舊情……”

    黃歇道:“閉嘴。”

    宋玉道:“師兄,男子漢大丈夫,想的是令諸侯平天下,建功業留萬世,何必計較區區小事?”

    黃歇沉默片刻道:“我把大王救出去,就當還了大王、還了夫子的情分,從此以後,各歸大道。”

    宋玉道:“也好,秦國扣著大王,無非是想借戰爭的勝利勒索更多,他們終究還是要放了他的。”

    秦宮紅葉林中,羋月與黃歇對坐,幾案上一壺酒、兩隻漆杯,還有一盤橙黃的橘子。

    黃歇道:“我聽到消息,說屈子又被流放了[綜]放蕩不羈。”

    羋月道:“楚國在這群人的手中,是無可救藥了。王槐如此,子橫更如此,我聽說連子橫的兒子,都是懦弱不能擔當之人啊!”

    黃歇將手中的杯子放下,歎道:“我想回去看望夫子。”

    羋月問他:“然後呢?”

    黃歇一怔:“然後,然後……”

    羋月問:“你是回來,還是繼續待在楚國,侍奉這些昏庸的君王,浪費你的才智能力?”

    黃歇沉吟不語。

    羋月拿了個橘子,剝開後自己先吃了一瓣,又將剩下的遞給黃歇。黃歇心不在焉地吃了。

    羋月問他:“你覺得這橘子的味道如何?”

    黃歇“嗯”了一聲,細品之下,倒有些詫異:“這橘子……是從南方運來的嗎?”

    羋月道:“不,是我們秦國出產的。”

    黃歇一怔:“秦國出產的?秦國也有這樣甜的橘子了,我以前怎麼從未吃到過?”

    羋月微笑:“是啊,你以前自然沒吃到過,這是新培育出來的。我記得以前夫子寫過一篇《橘頌》,頭三句是:‘後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他們跟我說,橘子就只能在南方生長,到了北方就很難成活,縱然活了,長出來的果子也是苦澀難吃,沒有南方的果子那樣酸甜可口。我不信這個道理……”

    黃歇沒有說話,卻又拿起一隻橘子,仔細看看外皮,又剝了一瓣放到嘴裡慢慢品味著。

    羋月道:“我讓他們移植了很多橘樹,在秦國統轄的各個郡縣都種上,看看到底能不能成活,能不能還是那樣酸甜可口。後來他們說,在關中以南、商洛等地都能種,只要防止冬害、保持潮濕,精心照顧下就能夠種出酸甜可口的橘子來。果然不錯。”

    黃歇道:“你派人去遊說屈子入秦了?”

    羋月笑了笑:“子歇不愧是子歇,深知我心。”

    黃歇道:“屈子沒有答應?”

    羋月自信地微笑:“我能夠種活橘樹,就有把握讓屈子、讓子歇都能來到咸陽,與我重敘舊日之情。你看,我已經重建了章台宮,裡面佈置得跟楚國舊宮一樣,我能夠讓橘樹在秦國種活,就能夠讓楚國之材為秦所用。”

    黃歇道:“你當真執念如此?”

    羋月道:“這不是執念,而是目標。”

    黃歇凝視羋月道:“我想先回去看望一下夫子,然後……也許我會再回到咸陽。”

    羋月驚喜道:“子歇……”

    黃歇輕歎一聲:“你說得對,楚國君王如此,有才之士懷志難伸,楚國的確已經不是可留之地了。”

    羋月握住了黃歇的手:“子歇,我等你回來[綜瓊瑤]大姐來襲。”

    黃歇既準備回楚,羋月便派人送來通關令符。令符裝在一個木匣裡,黃歇打開,一枚銅制通關令符擺在正中,發出燦爛的金光。

    黃歇接了令符,對宋玉道:“令符已經到手,我們可以救主父了。”

    秦楚之戰陷入膠著,他的憂心也可以暫時放下來了。他救了楚王槐回楚,就當還楚國、還夫子、還新王橫的人情,也同時阻止了秦國的攻勢。

    從此之後,他就留在咸陽,留在羋月身邊,只站在近處,看著她吧。

    宋玉卻遞過來一隻魚形匣道:“楚國送來魚書。”

    黃歇開了封印,打開帛書,看完以後放下。宋玉道:“信裡說什麼?”

    黃歇道:“是大王寫過來的。他說,是威後出面,迫使他放逐屈子,封子蘭為令尹。子蘭如今主持國政,為求接回主父立功奪權,對秦人的要求無所不從,罷將領,撤城防,步步退讓。他希望我能夠救回主父,好打壓子蘭的氣焰,也可以此功勞接屈子回朝。”

    宋玉也不禁輕歎一聲:“大王其實心裡還算個明白人,就是南後早亡,他在主父和鄭袖面前不得不步步退讓做孝子,以致心志不夠堅韌,性情也不夠強悍。”

    黃歇道:“也罷,我也就全了這份君臣之情,還大王自小伴讀之誼,了夫子一份心願吧。”

    宋玉道:“你打算如何做?”

    黃歇道:“隨主父入秦的楚國將士被安置在俘營中,到時候你想辦法讓他們沖出俘營,引開秦人的注意力。看守主父的是向壽,我到時候會請他飲宴,想辦法得到他手中的令符,救走大王,再以此通關令符助大王逃走,而我則引開追兵的注意……”

    宋玉輕歎一聲道:“可你這麼做了,豈不是傷了師妹的心……”

    黃歇也輕歎一聲,看著木匣上雕刻著的蓮花圖案,道:“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這種蓮花一樣,春天的時候趕不上百花爭豔,秋天的時候等不到百果飄香,不尷不尬地夾在兩個季節之間,嚮往著清澈的水面,卻擺脫不了根中的污泥。想事事如意,卻處處適得其反。”

    宋玉同情地歎道:“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

    向壽接到了黃歇的信,說是臨回楚國前,要來與他共飲一場。

    府中桂花樹下,向壽與黃歇對飲,不知不覺間,兩人雙雙醉倒在一起,侍人便扶了二人回房歇息。

    待侍人走後,黃歇忽然坐起,看著手中的一枚令符。南郊行宮的兵士是由向壽掌管的,而憑著這枚令符,便可進入南郊行宮。

    以他黃歇的身手,可以潛入南郊,但卻無法將一個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楚王不動聲色地帶出行宮,因此,只能借助向壽的令符了。

    剛才,他趁向壽酒醉之時,在他身上取得了這枚令符,此時便是得用之機了。黃歇當下便與服侍他的隨從更換了衣服,那隨從扮了他依舊臥在房間“醉酒”,而他換了侍從的衣服,借送信回館舍的理由,出了向府。

    南郊行宮,一輛馬車馳近,停下之後,兩名隨侍的軍官掀起簾子來,一名內侍下了馬車,捧著令符道:“太后有令,傳旨楚王。”



    楚王槐已如驚弓之鳥,大驚上馬道:“快走。”

    三人飛馳於草原上,天色暗了下來,後面追擊的秦兵卻是越來越近。

    羋月已可看清楚王槐三人的衣服了,見三人仍在縱馬狂奔,她卻勒馬道:“拿弓來!”

    身邊的護衛遞上弓箭,羋月彎弓拉箭,一箭射去,正中楚王槐的馬頭。那馬中箭,長嘶一聲,楚王槐便落馬摔在地下。

    楚王槐抬頭,看到秦軍已經將他團團包圍,羋月一揮手:“綁了。”

    正當羋月抓獲楚王槐時,遠處隱隱又傳來馬蹄之聲,羋月臉色一變。

    一名玄鳥衛從後面越眾趕上前道:“太后,趙人追來了。”

    羋月一驚:“有多少人?”

    那玄鳥衛臉色慘白,道:“是我們的數倍。”

    羋月臉色一變,此時一名護衛忙道:“太后,此去不遠,便有一座行宮,我們可到那裡暫避,並點起烽火召喚附近援兵。”

    羋月苦笑一聲,烽火召援兵,實不是良策,但此時卻只能如此了。

    當下一行人疾馳,終於在趙兵追上來之前,進了秦國行宮。

    此處行宮建在一座小小的城堡內,羋月人馬前頭方入,後頭趙兵已經沖上來,兩邊殺成一團靈墟仙路。

    行宮是一座高臺,一層層分別設卡,確是一處進可攻退可守的要塞。這原是昔年秦王親率大軍對敵決戰的指揮前線,或召集部族之人聚會飲宴之所,因此佈置得易守難攻,雖然秦軍人少,趙軍人多,一時之間,竟也難以攻破。

    當下雙方便在這行宮內外,展開了浴血廝殺。

    秦人悍勇,但趙兵越來越多,原來是趙主父在附近練兵,聽說秦太后到來,便親自率了人前來追捕。

    秦人抵擋了一天一夜,烽火燃起,附近的守軍俱來救援,但趙主父親自訓練的百戰之師兵強馬壯,趙人又反過來佔據了城堡。如此,羋月被困在行宮,行宮週邊城堡之內,是趙人軍隊,城堡之外,又是趙人軍隊和趕來救援的附近守軍。

    這一天一夜的混戰之後,又有無數趙軍和秦軍聞訊趕來,兩邊的兵馬越來越多,直要演變成一場秦趙之間的大戰了。

    此時便有將領請趙主父先行離開——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如果秦軍持續到來,很可能難以抵擋。

    趙雍便問:“你們可打聽得清楚了,裡面確是秦國太后?”

    副將道:“臣已經打聽清楚了,裡面的確是秦國太后。”

    趙雍便微笑著往前走:“寡人與秦太后一別數年,當親自請她到邯鄲一遊。秦太后敢到趙國邊城一遊,寡人若是畏戰先走,豈不遺憾得很?”

    趙國數名將領相視一眼,實是無奈,當下只能加緊攻打,若在秦軍大部隊到來之前生擒秦太后,則滿盤皆活。

    在趙人的攻擊下,數道防線皆破,幾名玄鳥衛掩護著羋月沖進行宮角樓,守在外面道:“太后請上角樓,臣等會在此誓死把守。”

    楚王槐卻似看到了希望,掙扎著道:“寡人不走,寡人寧可死在這兒也不走了。”

    羋月將劍架到楚王槐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線,冷笑道:“你不走,朕現在就殺了你!”

    楚王槐驚恐地被羋月拖著走進角樓,一層層走到頂層。

    玄鳥衛便拿著弩弓守在角樓外,一層層的樓梯上都立滿了人。

    羋月拖著楚王槐走上頂層,將楚王槐往牆角一推,拄著劍喘息。

    楚王槐狼狽地摔在一邊,看著羋月卻呵呵笑了:“呵呵,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一心想要抓我回咸陽,必是沒有料到,趙侯雍會在這兒等著你吧。你現在是不是很後悔?”

    羋月冷笑道:“朕要做的事,是不會後悔的。朕要掌握的人,也不會讓他脫出手心來。你是跑不了的,就別做夢了。”

    楚王槐惱怒萬分:“就算寡人無意害死你的母親又能如何?寡人是一國之君,你母親不過是個媵女,難道還要寡人替她抵命不成?況且,也不是寡人要她去死的。她淪落市井,還不是生不如死?”

    羋月呵呵冷笑:“呵呵,我問你,她的痛苦是誰造就的?是你母親,對吧?”

    楚王槐動了動嘴,想說什麼,在羋月的眼光中竟說不出來了。

   羋月道:“她想活,她受了你母親加諸身上的那麼多苦難,生不如死,可她還是想活下去,因為她不放心她年幼的兒女,再痛苦,為了兒女她也要堅持熬下去。可是你再次把罪惡加之於她,她到死都沒有釋懷不能放心!你讓她那麼多年的痛苦都白白煎熬了。我最恨的是,你居然全無心肝,全無悔意,甚至連我母親的死,也未曾留下記憶!”

    楚王槐咆哮道:“可寡人乃是君王,寡人失去了尊嚴,失去了王位,難道還不夠嗎?”

    羋月道:“不夠!”她盯著楚王槐,如同盯上了青蛙的毒蛇,“我還要你失去國家,我還要你母親償命!”

    楚王槐縱聲大笑:“可惜,你都辦不到了。趙雍就在門外,等到他攻進來的時候,你的命運不會比我好多少。”

    羋月面無表情,道:“放心,在那之前,我會先殺了你。至於我與趙雍的對決誰勝誰負,你是看不到了。”

    兩人坐在地上,聽得趙主父的聲音在外面響起,又聽得秦軍一陣陣的慘呼之聲,知道這角樓也將守不住了。

    楚王槐又喜又懼,一面覺得自己將要脫困,一面又怕羋月發起狂來,最後關頭殺了自己,當下縮在一邊,一聲也不敢出,深恐惹得羋月起了殺心。

    忽然聽得樓梯上有聲音傳來,羋月一驚,劍架在了楚王槐的脖子上。

    卻見黃歇渾身浴血,執劍沖上來叫道:“皎皎——”

    羋月一驚,推開楚王槐,看著黃歇,悲喜交加:“子歇……”

    此時此刻,在她最絕望的時候,又是他適時出現相救。看著黃歇,她整個身形不禁搖搖欲墜。

    黃歇大驚,急忙沖到羋月面前,扶住羋月:“你沒事吧?”

    羋月神情複雜地看著黃歇:“你,你怎麼來了?”

    黃歇道:“我知道你隻身帶人去追……”他看了楚王槐一眼,“大王……卻深入秦趙邊境。我、我聽說趙主父在邊城練兵,深恐你遇險,所以就趕了過來。”說著不禁歎息,“趕到邊城時便聽到了你的消息,我深恐趕不上。真是少司命保佑,我總算及時趕到了!”

    他被向壽抓回,卻聽到羋月親自追趕楚王槐的消息,忙與向壽一起趕往秦趙邊境冷宮帝妃。不想到了邊境,卻聽說趙主父在邊城練兵,暗叫不妙,當下奪了向壽一匹快馬,一路疾行,日夜不停,只恐來遲一步,終於在趙人完全控制宮殿之前,趕到了行宮中。

    他一路砍殺進來,在倖存秦兵的指引下,趕到角樓下,又殺了幾個趙兵,方沖入角樓。此時秦趙兵力懸殊,全憑幾個秦兵在角樓以地利優勢,再加秦弩淩厲,方才保住角樓未失。他沖上樓,見到羋月仍然無恙,心底一口氣才松了下來。

    羋月把劍收回鞘內,推開他的手,惱道:“都到這時候了,你還來幹什麼?”

    黃歇跟上前一步,無奈哄道:“我知道是我的錯,所以我更要來。”

    羋月轉頭問道:“只你一人來?”

    黃歇忙道:“舅父帶著兵馬隨後趕來。”

    羋月聽了此言,忙走到角樓邊從視窗往外看了看,卻見整個宮殿黑壓壓的都是趙兵,有些憂慮:“整個行宮周圍都是趙兵,舅父的兵馬還不知道在何方呢。”

    黃歇走到她的身後,搭住她的肩膀勸道:“你放心,有我在,便是我死,也必保你平安!”

    羋月輕歎一聲,看著黃歇,又怨又愛,歎道:“你這又是何苦!”

    黃歇聽得出她的意思,卻歎道:“大義當前,不得不為。情之所至,不能不來。”

    羋月坐下,盤算著:“不知道是趙雍先進來,還是舅父先趕到。”

    黃歇也坐下,讓她倚向自己的肩頭,道:“不管什麼情況,我都會擋在你的前面。你現在累了,在我肩頭歇一歇吧。”

    羋月靠著黃歇的肩頭,放鬆地籲了口氣,沒有說話。

    楚王槐瞪著他們,眼珠都快進出來了,指著他們,手指抖得厲害:“你,你們……”

    羋月斥道:“閉嘴。”

    楚王槐閉上嘴,眼中透出了然的神色來。只是他不解,既然黃歇與羋月如此情深義重,為何又要冒險救自己,羋月甚至不惜親身追趕,將自己置於險地。

    這樣的情感,他這一生,也是不會懂的。

    黃歇解下腰間的水囊,問道:“你要不要喝口水?”

    羋月接過水囊喝了幾口,又放下遞給黃歇道:“你也喝一些吧。”

    黃歇喝了幾口道:“夠了,接下來你喝吧。”

    羋月看了看楚王槐,楚王槐的嘴角已經有些脫皮了,正渴望地看著水囊,見到羋月的眼神,又轉開頭。

    羋月將水囊扔給楚王槐,斥道:“你喝吧。”

    楚王槐接過水囊,有些吃驚地看著羋月,又看看黃歇,猶豫道:“你……”難道她不殺自己了?

    羋月冷冷道:“若是趙雍先進來,我還是會先殺了你。若是舅父趕到,你的命運仍然不會有改觀。不過,我不屑於在這種小事上虐待你。”

  楚王槐舉起水囊喝了幾口,歎息道:“你何必執念太重,若你不是親自來追我,也不至於有此之困。你縱然有再多設想,若是落于趙雍之手,也是枉然。”

    羋月道:“人若無執念,與行屍走肉何異?”

    忽然樓梯上有人大笑道:“說得好。”

    羋月一驚站起,黃歇劍已經出鞘。

    卻聽得樓梯上步履聲響,趙雍獨自一人,提劍一步步從樓梯走上來,笑道:“咸陽一別,秦太后安好?”

    羋月一驚,耳聽得樓下果然已經沒了廝殺之聲,想是趙雍的兵馬已經控制了角樓。只是這樓梯狹小,只能容一人上來,趙雍自恃已經控制局面,所以才如此放肆。

    但見他衣不沾塵,劍不染血,端的是風度翩翩,氣派雍容。羋月想到此人之前種種所為,心中暗惱,冷笑道:“趙主父走得匆忙,害得朕來不及送別,實在深為遺憾。”

    趙雍看了一下周圍環境,微笑著收劍入鞘道:“太后實在客氣,還派人在秦趙邊境強留,使寡人差點不能回趙。太后如此盛情,令寡人常掛于心,得知太后來到邊城,實是欣慰異常,也想請太后到邯鄲一行,讓寡人盡一下地主之誼。”

    羋月冷冷道:“三年前主父趁我秦國大亂方定,奪我榆林之地,收林胡部族,致使我大秦失去東邊的牧馬之地;去年喬裝入秦,窺我國政;今年與我爭代地,奪樓煩部族;而今又困朕於此,樁樁件件,不敢相忘。”

    趙雍卻仍微笑道:“太后當年入燕,是我趙國一路護送。太后自燕國歸秦,更是我趙國一力支持。這樁樁件件,太后也不要忘記才是。”

    羋月道:“函谷關外,趙人撒手,使我孤身入秦;季君之亂,趙人趁火打劫,秦國亦已經付足代價。”

    趙雍語帶威脅:“太后有經略之才,若是秦國無太后,不知道將會怎樣?”

    羋月反唇相譏:“秦國經歷變亂,肅清隱患,就算無我,國政亦將在我的預設之中步向輝煌。但主父執掌趙國,外盛內虛,新政舊人尚未理清。恐怕不等主父離去,趙國就將爆發大亂。主父此時來劫持我,豈不是本末倒置?”

    兩人唇槍舌劍,毫不相讓,趙雍哈哈大笑:“楚主昏庸,齊主暴虐,魏主無能,韓國軟弱,燕主年幼……這天下能與寡人對弈者,唯秦太后也重生天才鬼醫。我趙國自寡人手中崛起,如今若論兵強馬壯,也唯有秦國堪可比擬。若趙國去了外患,寡人厘清內政,乃舉手之事!”

    羋月卻搖頭:“錯了,你和先惠文王一樣錯了。唯國有外患,才能夠上下一心,若國無外患,內患就會變得不可收拾。”

    趙雍拱手道:“聽太后一言,勝讀萬卷書。寡人真盼望從今日以後,能夠與太后日日相見,時時交談。今寡人特來相請,太后,請吧。”說著,將手一擺,便要將羋月帶走。

    羋月卻退後一步,笑道:“我說過,沒到最後一步,我是不會束手就擒的。”

    黃歇適時上前一步,執劍抱拳道:“在下黃歇,見過趙主父。”

    趙雍見狀,微笑著拔出劍來,彈了彈劍,歎道:“真可惜,公子歇為人,文質彬彬而後君子,可是如今又何必負隅頑抗,徒勞無益。”

    羋月冷笑道:“我不是君子,我是女人,所以不必跟你講君子之道。不到最後一刻,我不會輕易認輸。”

    趙雍道:“看來,寡人也是需要向太后展示一下劍術了。”

    說著,一劍朝黃歇揮去,黃歇迎上,兩人交起手來。

    兩人均在劍術上有著深厚造詣,趙雍固然是沙場百戰,黃歇也歷經陣仗,你來我往,過了數十招,依舊不見勝負。黃歇雖然一路趕來疲憊不堪,然而存拼命之念,趙雍自恃勝券在握,欲要姿勢好看,一時竟是拿他不下。

    正當兩人陷於膠著之時,忽然兩名趙將沖上樓叫道:“主父,不好,秦國援兵到了。”

    兩人一驚,收劍跳後一步,形成對峙之態。

    趙雍眉毛一挑,一指羋月吩咐道:“把他們都帶走!”

    那兩名趙將卻急了,叫道:“主父,不行,秦國兵馬比我們多,我們得趕緊走。”

    角樓狹小,樓梯只能一人通過,若是秦太后已經受擒,倒也無妨,可是此刻情勢逆轉,半點也延誤不得。為安全計,只能以脫身為上,若是再圖挾持秦太后,只怕秦兵趕來,自己倒脫身不得了。

    趙雍恨恨地跺了一下腳,暗悔自己剛才過於托大,卻彬彬有禮地向羋月拱手笑道:“太后的屬下實是擾人興致,今日看來請不得太后去邯鄲了,咱們後會有期。”

    羋月看著趙雍,冷冷道:“彼此,彼此。”

    趙雍看著兩人,長歎一聲:“可惜,可惜!”深知今日事已不可為,乾脆收起長劍,轉身就走。

    此時,大批秦兵已經源源不斷地趕來了。

    過得不久,便聽得外面有人齊聲道:“臣等救駕來遲,請太后恕罪。”

    羋月走下角樓,走到向壽麵前,問:“今天是幾號?”

    向壽一怔,旋即會意,看向羋月的眼中有一種興奮的光芒,道:“五月初一。”

    羋月眼睛一亮:“五月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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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3:10:16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390-393章 郢都滅

秦軍伐楚,兵分兩路。一路由司馬錯率領,借送秦女入楚嫁與公子蘭之名,混於嫁妝隊伍中,一路上騙開關卡;另一路則由白起率軍,自巴蜀順烏江而下,過沅水,登鄢城,直抵郢都。

    五月初一,秦軍攻入郢都,直抵章華台下。

    白起、魏冉與羋戎率領手下站在章華台高高的臺階前,看著巍峨的宮殿,大步進入。一路上,見到無數宮女內侍倉皇奔逃。

    羋戎更不理會旁人,率兵直入章華台。這個地方,他只有小時候來過,那一次,他目睹了楚威後濫施淫威,當著他姊弟的面,杖責女葵。

    此後,他被送到泮宮學習,再也未曾踏足此地一步,然而幼時那種恐怖的感覺,在他心底留下深刻的印象,揮之不去。

    雖然離開了那個地方,但他知道,他的姊姊還在那個惡婦的手下受苦,活得戰戰兢兢,活在恐懼和壓力之中。他知道她親眼看見生母的慘死,她曾經被這惡婦暗算過無數次,溺水、下毒……無所不用其極。

    他想起自己的養母莒姬,他本以為浴血沙場之後能夠接她出宮安享晚年,沒想到那惡婦卻無緣無故地將她毒死,令她含恨九泉。

    想到這裡,羋戎更不猶豫,一腳踢開大門,大步邁進。

    兩邊的宮娥內侍正在亂跑亂叫,看到這黑盔黑甲滿身殺氣之人,率著一支隊伍兇神惡煞地破門而入,竟是嚇得不敢吭一聲,俱都跪了下來。

    羋戎冷笑一聲,長劍拔出,指向一個內侍,喝道:“威後何在?”

    那內侍戰戰兢兢地指了指內殿,羋戎再不停頓,大步走到門前,一劍削下簾子,闖入內殿。

    但見楚威後身著黑色寢衣,披散著滿頭白髮,倚在幾上半睡半醒,似乎已經聽不到外面的喧鬧聲了。門被打開,刺眼的陽光猛然射入,驚動了她,她茫然地睜開眼睛,看到滿臉殺氣的羋戎,竟是怔了一怔,似乎她這老邁遲鈍的腦子,一時還回不過神,拍了一下幾案叫道:“你是何人?好大膽子,竟敢闖進這裡來……”

    她身邊的侍女女嵐逃之不及,抖抖索索地扶住她叫道:“威後,不好了,是秦兵攻進來了。”

    楚威後睜著老眼問:“你說什麼?”

    女桑附在她的耳邊大聲說:“秦兵攻進來了!”

    楚威後猛地坐起來,厲聲喝道:“你胡說,秦兵為什麼要攻進來?秦國、秦國不是姝在做母后嗎……”

    羋戎大笑一聲:“老毒婦,你那小毒婦女兒,早在十多年前便已經被處死了!”

    楚威後大驚站起,又跌坐在地,失聲驚叫道:“不可能,不可能……”

    羋戎看著楚威後,想起昔年這毒婦高高坐在上首,威儀十足,任意發威,如同神祗。可是眼前的楚威後,一身皺巴巴的黑衣,滿頭白髮散亂,蒼老不堪,形如鬼魅。

    楚威後直瞪著羋戎和隨後跟入的魏冉,似乎沒有反應,好一會兒才忽然嘶聲叫道:“你們是什麼人,竟敢擅入章華台,給老婦滾出去,滾出去!”

    她摸索著拿起拐杖,壯膽似的虛揮一下敲在席面上系統之金手指。

    魏冉看著楚威後,有些不能置信眼前的老嫗就是心心念念的仇人,不禁回頭猶豫地問羋戎:“她就是……楚威後?”

    羋戎神情複雜地看著蒼老不堪的楚威後,點頭道:“是。”

    楚威後有些驚惶地看著兩人,問:“你是誰,你們是誰?”

    羋戎輕歎一聲道:“沒有想到,你居然已經這麼老了!”

    楚威後混沌的神思慢慢恢復:“你們真是秦兵?我的姝怎麼樣了?對了,我的子槐,我的子槐被秦人扣押了啊!”她頓時想起了一切,不禁拍著幾案大哭起來。

    羋戎按住即欲上前的魏冉,慢慢地蹲下身子與威後視線持平,放緩了聲音問她:“你還記得向氏夫人嗎?”

    正在號哭的楚威後一下子僵住了,她渾濁的眼中忽然現出一絲驚恐,在席上不斷後縮,不斷搖頭:“你說什麼,你們到底是誰?”

    羋戎上前一步,放低了聲音道:“王后不記得我了?我是子戎,是向夫人生的兒子。這是我弟弟魏冉,也就是我母親被你趕出宮後在西市草棚中生的兒子……”

    楚威後失聲尖叫起來,捂住耳朵拼命搖頭:“不,不……為什麼我還沒有殺死你,為什麼我還沒有殺死你們……”

    羋戎的聲音放得更柔和了:“王后,您可還記得,當日您在這間宮殿裡,將我的養母莒夫人毒死,她是不是就死在這個位置呢?我要不要在這個位置,也給您灌一杯毒酒,教您也嘗嘗,那毒酒穿腸的滋味如何?”

    楚威後渾身顫抖,叫道:“不關我的事,是她自己吃錯了東西,我沒有殺她,我沒有殺她!”

    羋戎的聲音更加柔和:“好教王后得知,我姊姊,就是向夫人所生的霸星,她如今是秦國的太后。您最寵愛的女兒公主姝,是她下旨賜死的;您最得意的兒子楚王槐,如今被她扣押在咸陽正受苦呢!”

    楚威後掩著耳朵,不停地尖叫:“不——不——我的姝,我的槐啊——”

    羋戎繼續道:“我們奉了太后的命令,是為滅楚而來。我們要滅了楚國,占了郢都,毀了這座宮殿。再把你這個毒婦,帶到我母親的墓前,由我們兄弟,親手砍下你的頭顱,祭過母親以後,再送到我阿姊,也就是大秦太后的面前……”

    楚威後驚恐地不停後縮:“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是你們父王的原配,我是王后,你們的嫡母,你不可以殺我的……”

    羋戎哈哈大笑:“楚國都滅了,你還是什麼王后,還是什麼嫡母啊?”

    女嵐正縮在一邊瑟瑟發抖,卻見楚威後正退往她這邊來,頓時尖叫一聲,推倒楚威後,連滾帶爬到另一邊,叫道:“奴婢只是宮女,求公子開恩,求公子開恩。”

    楚威後被女嵐推倒,頭撞在幾案上,撞出血來,她尖叫一聲,咒駡道:“女嵐,你這賤婢,你敢推我——”

    羋戎輕歎了一聲:“女嵐,你不會以為我不知道你幹過什麼事吧!你自幼便監視我阿姊,欺負我阿姊。我養母莒夫人與你何冤何仇,你為何要挑唆這毒婦鴆殺於她……”

    女嵐尖叫一聲,爬起來就準備向外逃去老爺爺在神雕世界。

    羋戎劍一揮,鮮血飛濺。

    血澆了楚威後一頭一臉,女嵐的人頭滾落到楚威後面前。

    楚威後看著人頭,瘋狂大叫。

    忽然間她的叫聲停頓了,一口濁血噴出,整個人眼睛凸出,僵立不動。

    羋戎的劍指在了楚威後的脖子上,喝道:“毒婦,現在該輪到你了。”

    卻見楚威後一動不動,魏冉上前,按了一下楚威後的脖子,抬頭厭惡道:“她死了。”

    羋戎恨恨地一揮劍,楚威後的人頭飛上半空,羋戎將她的屍身踢開,恨恨道:“便宜這毒婦了。”

    魏冉冷笑一聲道:“教她這一生狠毒殘暴,臨老卻被子孫拋棄,又得知女兒死於非命,兒子也將成刀下之鬼,也算是她的報應。”

    羋戎大喝一聲:“拿火把來。”

    手下奉上火把,羋戎將火把往帷幄上一擲,冷笑道:“便讓這罪惡之地,就此一把火燒了吧。”

    大火沖天而起,這章華台,連它深藏著的種種罪惡,自此不復存在。

    而此時被楚王橫流放的屈原,正蓬頭垢面茫然走在汨羅江邊。

    江邊的老漁父看著他走過,忽然上前拉住他辨認:“咦,您是……您是三閭大夫,您是屈子,您怎麼會在這兒啊?”

    屈原長歎:“我被前王放逐,又被新王放逐!”

    老漁父詫異道:“為什麼,您這樣的好人,為什麼兩位大王都要放逐您?滿朝文武呢,難道沒有人說話嗎?”

    屈原慘笑:“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所以,我就要被流放。”

    老漁父拍了拍大腿:“嗐,那您就跟他們一塊兒混濁,一塊兒醉唄!”

    屈原搖頭:“我不能。”

    老漁父不解問他:“為什麼?”

    屈原道:“一個沐浴乾淨的人,怎麼能願意跳進污泥裡?一個心靈乾淨的人,怎麼去附和混濁的世間?”

    老漁父聽不明白,但仍問道:“那您怎麼辦?”

    屈原剛要說話,忽然遠處傳來陣陣馬蹄,伴隨著隱約的叫聲:“屈子,屈子,您在哪兒?”

    屈原站住,喃喃道:“難道是子歇回來了,難道是他救回了大王……還是新王終於明白了那些人的奸謀,有心振作?”

    老漁父見狀忙道:“不管怎麼樣,有人找你,就是好事。”連忙揚聲叫道:“屈子在這裡……”

    轉眼,便見羋戎率著手下騎馬自遠處而來:“屈子——太好了,終於找到您了!”

    屈原看著他們的黑袍黑甲,瞪大了眼睛:“你、你們是秦軍,這裡是楚國,你們怎麼會來到這裡的?”

  羋戎下馬跪倒:“屈子,郢都已破,楚國已亡。我奉太后之命,接您去咸陽。”

    屈原怔怔地看著羋戎,好半天才似慢慢消化了他的信息,震驚地倒退幾步,道:“不,我不信,我不信……”

    他沒有理會羋戎,踉踉蹌蹌地往前走貪婚亂嫁之老公太腹黑。

    羋戎叫著他:“屈子,您要去哪兒?”

    屈原搖頭喃喃地說:“我不信,我要去郢都,我要去找大王,我要去找滿朝文武,我要去找我大楚的男兒……”

    羋戎的副將見狀上前問道:“公子——此人是不是要拿下?”

    羋戎跪著不動,冷冷道:“讓他去,讓他親眼看到,就會死心。”

    屈原一路疾奔,直至郢都,卻只見滿目瘡痍,頓覺天旋地轉,他的世界崩塌了。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傷懷永哀兮,汨徂南土。眴兮杳杳,孔靜幽默。鬱結紆軫兮,離慜而長鞠。撫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

    五月初五,屈原自沉於汨羅江。

    黃歇聞聽秦人入郢,如天崩地裂,一路策馬疾馳,自秦入楚。

    沿途但見斷壁殘垣,昔年的楚國,已經盡在秦人鐵蹄之下。曾經繁華無比的郢都城,亦成為一片廢墟。

    他沖過長街,直入屈原府中。

    此刻,整個郢都似乎只有屈原府中,還保持了原來的風貌。

    黃歇沖入庭院,倉皇而呼:“夫子,夫子——”

    女媭素服迎上了他,伏地泣道:“子歇,你終於回來了!”

    黃歇看到她一身素服,頓時跌坐在地,顫聲問她:“夫子呢?夫子呢——”

    女媭將手中木匣捧給他:“夫子臨死前,還念叨著你,讓我把這信交給你。”

    黃歇顫抖著接過木匣,打開,裡面是數篇竹簡、一封帛書,他哽咽著問:“夫子,他、他是怎麼去的……”

    女媭閉目,流淚:“夫子于五月初五,自沉於汨羅江。”

    黃歇伏地痛哭:“夫子……”

    女媭歎道:“先生哀郢都之災,痛君王之陷,自知無法回天,只能以身殉國,唯望他的死,能夠喚醒君王之沉睡,能夠喚起楚人抵禦外敵之心,亦望子歇能夠承他遺願,救楚報國。”

    黃歇只覺得天崩地裂,整個人魂不附體,茫然無措。夫子就這麼走了,竟連他也不等一等,可是,為什麼要把這麼一項難於登天的重任交給他?

    夫子,你希望我能做申包胥,可申包胥還能哭秦廷搬救兵,我、我如今又能往何處去哭求啊!

    此時,逃走未遂的楚王槐被秦兵押著,登上章台宮的高臺。

    太后羋月已經在臺上置案幾,自斟自飲。

    楚王槐此時已經完全放棄了,也不再困頓,只揮了揮袖子,走到羋月跟前,自己倒了一杯酒,問道:“你意欲何為?”

    羋月道:“我準備把你送回郢都去,你高興嗎?”

    楚王槐搖頭道:“你寧死都要殺了寡人,現在卻說要送寡人回楚國,回郢都?寡人不信凡女傾天下之鳳凰印。”

    羋月道:“因為我們已經攻下了楚國,攻進了郢都。”

    楚王槐整個人如被雷擊,倒退三步,失聲驚叫道:“我不信,我不信……我們楚國,立國八百年,從周天子到晉國到諸侯,沒有人可以過江東,沒有人可以……”

    羋月道:“我的兵馬,自巴蜀順烏江而下,過沅水,登鄢城,直抵郢都。你的愛妃鄭袖、愛子子蘭,一路為我們打開關卡……”說著,她將身邊幾案上的一個木匣打開,推到楚王槐面前,“認得這顆隨侯珠嗎?”

    木匣內,一顆徑逾盈寸的圓珠,發出碧綠色的瑩光,楚王槐顫抖著手接近圓珠,快碰到的時候卻又觸電一樣縮了回來,驚叫道:“母后的靈蛇珠,這是母后的靈蛇珠……”他抬起頭來,看著羋月,眼神變得兇惡,“你、你把我母后怎麼樣了?”

    只是他的眼神再兇惡,於羋月來說,也是毫不足懼,她搖搖頭道:“和氏璧與隨侯珠,是楚國列祖所傳的國寶,不是屬於某一個人的,更不屬於你母親。”

    楚王槐卻恍若未聞,只問道:“我母后呢,你殺了我母后嗎?”

    羋月道:“郢都城破的時候,你的兒子、你的姬妾都逃走了,卻沒有人告訴你的母后,郢都城破了,要逃走……”

    楚王槐跌坐在地,喃喃道:“不孝子,不孝子……”忽然間他抬頭怒視羋月,痛悔交加,“寡人真後悔,沒有聽母后的話,母后早就說要殺了你,殺了你的……”

    羋月忽然笑了:“你當真信那個預言?”

    楚王槐反問:“難道你不信?”

    羋月搖頭道:“我的確不信。今日的結局,皆出於我自己的努力以及你的愚蠢。甚至就算沒有我,以你的愚蠢,一樣會落入今天的結局中!”

    楚王槐憤怒之至,喝道:“你胡說!”

    羋月毫不客氣,一一歷數:“你繼位之初,有先王餘威,還有令尹昭陽能征善戰,以及左徒屈原奔走列國,所以楚國一時呈興旺之勢,甚至成為六國合縱之長。只可惜,你信佞臣,寵奸妃,貪小利,少謀略,將先王創下的大好基業,步步斷送。”

    楚王槐聽著這一句句誅心之語,臉色越來越難看,忽然哈哈一笑,道:“寡人倒要聽聽,寡人輸在什麼地方!”

    羋月道:“你聽從張儀的勸誘,與齊國斷了邦交,失信于齊國;與秦國開戰意氣用事,失漢中,敗藍田,國勢至此日漸衰落。是也不是?”

    楚王槐張了張口,意欲反駁,竟是無言以對,咬咬牙還是硬撐著君王威儀:“是,那又如何?”

    羋月道:“昭陽、屈原圖謀巴蜀,已經做好了準備,可你理政無方,坐視良機喪失,反讓秦國得了巴蜀,才能夠令我秦軍從巴蜀之地順江而下,直入郢都。你寵信靳尚,有違與韓魏的聯盟,你一而再,再而三貪圖小利而不知大勢,得罪于諸侯,最後使楚國眾叛親離。你寵信鄭袖,在子橫與子蘭間搖擺不定,令得這兩人各懷私心。子橫沒有告訴你秦國的內情,子蘭打開城門引進了秦兵,最終導致了楚國的毀滅。其實有沒有我,你都註定要失去江山,失去王位絕少毒寵千面妻。”

    楚王槐失神地坐在地上,喃喃道:“原來都是寡人的錯,都是寡人的錯。”

    羋月厲聲道:“你對不起先王的在天之靈。待我進了郢都,我會把你押回去,把你關在陵園之中,日日向先王懺悔,讓天下人看看昏君的下場!”

    楚王槐忽然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

    羋月坐下來,看著他發狂。

    楚王槐止住笑聲,道:“你說得是,寡人的確有負江山,有負列祖列宗。不過寡人是一國之君,就算死也要死得有尊嚴,不會任你羞辱,苟延殘喘地存活。”

    羋月道:“那你還能如何?”

    楚王槐淡淡一笑,站起來整整衣冠,向著楚國的方向跪下,三跪九叩:“不孝子孫槐,昏聵失德,有負社稷,有負列祖列宗,如今就自行殉國,向我羋族列祖列宗謝罪!”

    他跪叩畢,忽然沖上欄杆,縱身躍下。

    羋月跑到欄杆前,往下看去——章台宮下,楚王槐摔落在地,七竅流血,已經死去。

    羋月閉眼,片刻睜開,緩緩道:“將楚王槐的遺體,送回南郡。”

    楚王槐遺體被送回楚國,以國禮安葬。他雖然舉政失措,但君王死于異鄉,卻是國家之恥,國人之悲。楚人追其諡號為“懷”,諡法曰:“慈義短折曰懷。”史稱楚懷王。

    就在楚懷王死去的次日,秦宮之中,也因為他的死,而出現了另一場紛亂。

    王后羋瑤因為聽到了父親的死訊,驚恐哀絕之下,竟是忽然早產。

    椒房殿外室,一陣又一陣的痛呼從內室傳出,嬴稷急匆匆進來,喝問:“怎麼回事?”

    豎漆忙回報:“大王勿憂,王后早產,御醫已經在裡面了。王后吉人天相,一定會無事的。”

    嬴稷問道:“王后還不到產期,怎麼會忽然早產?”

    豎漆低聲道:“聽說是……王后聽到了楚王的死訊,動了胎氣。”

    嬴稷大怒:“身邊侍候的人呢,是誰膽敢把這件事告訴王后的?都拖出去打死!”

    見他盛怒,豎漆頓時不敢說話,屋內一片嚇人的安靜,只餘內室羋瑤痛呼之聲,與女巫吟念之聲。

    唐棣匆匆趕到,看到這種情景,也站在門口,不敢挪動也不敢發出聲音,她身後跟著的諸侍女更是不敢動上一動。

    忽然一陣嬰兒的啼哭從內室傳了出來,豎漆眼睛一亮,叫道:“生了,生出來了……”

    嬴稷一喜,正準備往內室而去,便見乳母抱著繈褓從裡面走出來,向嬴稷跪下道:“恭喜大王,賀喜大王。王後生了一位小公子。”

    唐棣暗松了口氣,邁過門檻進來,率眾跪下賀道:“恭喜大王,賀喜大王。”

    嬴稷接過繈褓,卻焦急地問:“王后怎麼樣了?”

   乳母猶豫了一下,嬴稷喝道:“說!”

    乳母撲通磕了個頭,哽咽道:“王后難產,血流不止……”

    嬴稷一驚,抱著嬰兒就向內沖去,豎漆一邊叫著:“大王,血房不吉,不可進去啊……”一邊也跟了進去。

    乳母跪在地上不知所措,唐棣已經站起身,冷靜地吩咐乳母:“你快進去,幫大王抱著孩子。”

    乳母茫然地站起,急忙奔進去。

    唐棣身後的傅姆道:“夫人,您……”這時候,作為一個聰明的妃子,應該跟進去討好和説明,以顯示存在啊。

    唐棣卻搖了搖頭,輕歎一聲:“這時候,我不便進去。還是在外頭多照應著些吧。”

    嬴稷抱著嬰兒沖進椒房殿內室,見侍女女醫俱跪下了,急問:“王后怎麼樣?”

    女醫歎息著搖了搖頭,嬴稷疾步上前,掀起床帳,只見臉色慘白的羋瑤已經陷於半昏迷狀態了。

    嬴稷將嬰兒交給侍女,撲上前抱起羋瑤,叫道:“王后,王后……”

    羋瑤閉著眼,似已陷入昏迷之中,任嬴稷怎麼叫喚,就是一動不動。

    嬰兒忽然大聲號哭起來,這哭聲終於將羋瑤喚回,她微微睜開眼睛,吃力道:“孩子,孩子……”

    嬴稷伸出一隻手,侍女連忙把嬰兒遞過去,嬴稷把嬰兒捧到羋瑤面前,忍悲含笑道:“王后,你睜開眼睛看一看我們的孩子。”

    羋瑤吃力地睜開眼睛,看到面前的嬰兒,露出一點喜悅的笑容,旋即淚如雨下。

    嬴稷用力抱緊羋瑤,努力用歡欣的語氣說道:“是個男孩,王后,你為寡人生了個兒子。寡人會立他為太子,你想不想看到他立為太子的典禮?”

    羋瑤哽咽道:“想,可惜妾身看不到了……”

    嬴稷心頭一痛,再也裝不出歡快的語氣了,哽咽道:“不會,不會的,你要撐下去。棟兒才剛出生,沒有母親會活不下去的。”

    羋瑤喃喃道:“棟兒?”

    嬴稷道:“寡人早就想好了他的名字,叫棟,棟樑的棟,要讓他將來作我大秦的棟樑一覺醒來,遍地是外掛。你說這名字好嗎?”

    羋瑤不住地落淚,不停地點頭道:“好,好……”忽然她整個人身體一軟,向下滑去。

    嬴稷一驚,忙把嬰兒遞給侍女,雙手抱住羋瑤叫道:“王后,王后……”

    羋瑤奄奄一息,氣息微弱地說:“大王,大王,我不成了。棟兒以後,就只能拜託大王多加憐惜了。”

    嬴稷哽咽不已:“王后……”

    羋瑤嘴角忽然露出一個極微弱的笑容,道:“我單名一個瑤字,母親小時候叫我阿瑤。”

    嬴稷點頭:“我知道……”

    羋瑤努力睜開眼睛,這麼一個極微小的動作,對於此時的她來說,亦是極吃力的。她看著嬴稷,目光中流露出無限愛戀:“大王,您一直叫我王后,能叫一聲我的名字嗎?”

    嬴稷顫聲叫:“阿瑤……”

    羋瑤嘴角露出一絲笑容,斷斷續續道:“大王,我覺得此生最幸運的事,就是嫁給了您……”

    嬴稷扭頭拭淚,哽咽道:“你別說了,我、我對你……”

    羋瑤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卻還努力地想再看看他:“大王,您對我一直很好,哪怕我的母族一落千丈,可您一直保護我,不讓我受到別人的欺負。”

    嬴稷只覺得胸口堵得緊,悔恨交加:“不,阿瑤,我應該對你更好的。”

    羋瑤輕輕搖頭,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我母親早亡,我在楚宮受盡冷落,這一生唯一對我好的人,就是您。我一直告訴自己,應該滿足的……可我快要死了,我不甘心,我想任性一回。我知道大王是個君子,您對我好,因為我是王后,是您的妻子。可我還想問問您,在您心中,這份好,可有一絲是給阿瑤,給我這個人的?”

    嬴稷抱緊了羋瑤,溫柔地輕聲道:“在成親之前,我只知道要娶一個王后,並沒有什麼感覺。可是在新婚之夜,我看到的是一個令人憐愛的女子,她叫阿瑤。從那一天起,到現在,我眼中看到的你,都是阿瑤,而不僅僅是王后……”

    羋瑤臉上陡然煥發出光彩來,蒼白的臉上泛起一層紅暈,眼睛也放光了,她綻開一絲笑容,吃力地說:“謝謝……”

    這一刻,是羋瑤這一生中最美的時候。

    轉瞬之間,羋瑤的笑容就凝滯在臉上,眼中的光彩一閃而沒,眼睛已經閉上。

    黃歇自離郢都,一路收羅失散的楚國兵將,又打聽羋橫等人的下落,方知羋橫等楚國君臣,因郢都被攻破,逃到陳地,倉皇棲身。

    所謂的新王宮,不過是原來的舊郡守之府,狹小陳舊,完全不能與郢都高大的宮殿相比。然而在這樣狹小陳舊的屋舍中,各派爭權奪利之烈依舊不下於郢都的章華台。

    因廳堂太過狹小,廡廊窄到沒有辦法坐人,便是開一個所謂的朝會,亦只有楚王橫、鄭袖、公子蘭、靳尚、昭雎等六七個人在敞開的廳堂中跪坐爭辯,其餘諸人不得不在院中呈兩排站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系統之花瓶女的學霸人生。

    此時,鄭袖尖厲而極具壓迫性的聲音幾乎劃破鼓膜:“與秦人交戰,真是笑話!子橫,你拿什麼交戰?還能夠調集多少兵將?依老婦之見,不如早早歸降,以保全宗廟,也免得黎民受苦。”

    靳尚也跟著勸道:“夫人之見有理,請大王決斷。”

    昭雎卻怒道:“大王,我楚國立國八百餘年,不曾言降。我大楚地廣五千里,帶甲百萬,而今讓秦人佔據山河,挾持君王。凡我楚國男兒,皆當泣血執刃,以報國仇,豈可言降!”

    公子蘭不以為意:“不降又能如何?難道昭雎將軍就拿我們這些人,去和秦人決一死戰?這與送死何異?”

    昭雎膝行向前,朝楚王橫伏倒,泣告道:“大王,老臣叔父一生忠心報國,含恨而亡。請大王堅定心志,休受奸人蒙蔽,莫讓我楚國列祖列宗於九天含恨。”

    公子蘭冷笑道:“大膽昭雎!你說誰是奸人?我母親乃大王的長輩,我是大王的親弟弟,是楚國令尹。你不過是個莽夫,貪酷粗鄙,屢犯律令,每每仗著先令尹而逃脫法紀。當真要我一一說出來不成?”

    昭雎頓時語塞,他雖有昭陽之脾氣,卻無昭陽之能力,這些年來貪戀楚威後、鄭袖等財色等賄賂,竟是落了不少把柄在對方手上,此時見公子蘭威脅,又氣又怒,卻只說得“你、你、你——”再也說不出話來。

    公子蘭見壓下了昭雎,與靳尚交換了一個得意的眼神,一齊上前勸說楚王橫:“王兄,我們從郢都逃到陳地,住在這麼破舊的地方,朝不保夕,日夜驚懼,苦不堪言。強撐著這個虛架子,又是何必呢?秦兵不日將到,這個破城能抵擋得住嗎?到時候那些兇殘的兵士可無從分辨您是大王還是黔首,若是亂軍之中刀箭無眼,豈不冤枉?”

    楚王橫聽他語含威脅,明知他不懷好意,竟是不敢拒絕,只臉色慘白道:“你們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鄭袖劈頭斥道:“子橫一向優柔寡斷,只怕想上百年,也未有結果。既然戰不成,早早晚晚都是答應,還想什麼想?”

    楚王橫受迫不過,滿眼哀求地看看群臣,期待有人能夠為他解圍。只是此時能逃出來的群臣,不是鄭袖黨羽,便是畏她歷年手段的人,再者屈原被逐之事猶在眼前,人人皆知楚王橫不是個能頂事的主公,也都對他灰了心,此時此刻,自然不願意跳出來替他杠上鄭袖等人,當下皆回避著他的目光。

    鄭袖見楚王橫惶恐無助,眾臣俯首,不禁得意,當下發號施令道:“子蘭,你是令尹,起草好文案,請大王用印。靳尚,你升為左徒,與秦國議降。”

    她話音剛落,便聽得一個冰冷的聲音自外面傳來:“楚國危難之時,敢言降者,當以賣國之罪論處!”

    楚王橫正自絕望之時,聞聲頓時驚喜地跳了起來:“子歇——”

    眾人立刻看向外面,卻見黃歇一身戰甲,帶著一群衣甲破舊、猶帶血跡但氣勢昂然的兵士大步闖進,一直走到廳前,方才跪下道:“臣黃歇救駕來遲,還望大王恕罪。”

    楚王橫又驚又喜,情不自禁地站起來迎上去扶起黃歇。他激動得說話都有些結巴了:“子、子歇你能回來真是太好了。”

    鄭袖見狀,卻是又驚又怒:“大膽黃歇,竟敢披甲帶劍直入宮中,你這是要謀逆嗎?”

黃歇冷冰冰道:“夫人要大王歸降,要讓楚國覆亡,有什麼樣的謀逆之罪比這個更大?”

    鄭袖大怒,連屈原都被她施計放逐,連楚王都要在她淫威下低頭,區區黃歇竟然敢對她無禮?當下擊案尖聲叫道:“大膽黃歇,你竟敢以下犯上。你敢對夫人我如此無禮,難道不怕大王回來要你闔族性命嗎?”

    黃歇冷冷道:“夫人等不到這天了。先王在秦國聽說夫人與令尹子蘭為迎秦人的嫁妝開了郢都城門,怒而殉國了。”

    鄭袖聞聽此言,頓時怔住了。半晌,才顫抖著伸手指向黃歇,尖叫道:“你、你說什麼,大王他……”

    黃歇冷冷道:“秦人要將先王遺體送回楚國安葬。夫人,您如今是個寡婦了,當摘了笄釵簪珥,下去換掉這紅衣豔妝才是。”

    鄭袖整個人都呆滯了,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黃歇一個眼色,楚王橫身邊兩名乖覺的宮女連忙將她扶下。

    鄭袖回過神來,尖叫掙扎道:“你們、你們敢對我無禮!來人,來人,你們是死人嗎……”

    鄭袖身邊原也有不少宮女內侍,本不應該讓她這麼輕易被楚王橫身邊的宮女挾走,只是她身邊的宮女內侍皆是知機之人,見那黃歇渾身殺氣進來,三兩句話便控制了局面,竟是無不膽寒,均縮成一團不敢吱聲。

    公子蘭看著鄭袖下去,不知所措地跟了兩步,下意識地叫了一聲:“母親——”

    靳尚見勢不妙,連忙叫道:“大王,我們當備靈堂,為先王大祭。”說著便要拉了公子蘭下去,準備召喚自己心腹之人前來相護。

    黃歇卻喝道:“慢著——”

    靳尚往後一縮,賠笑道:“子歇還有何事?”

    黃歇從自己身後護衛手中接過一個木匣,擲在靳尚面前,匣子裂開,滾了一地的珠寶。他冷笑道:“靳大夫走得太急,忘記把您府中的珠寶還有與秦國往來的書信帶走,我給您帶來了天絕俠客。”

    靳尚臉色大變,連忙擺手否認:“沒沒沒,這些不是我的……”

    黃歇繼續將一疊木牘扔到靳尚面前,冷冷道:“何必客氣呢?您受了秦人的賄賂,遊說先王入秦,以至於先王被秦人扣押,讓秦人長驅直入。您又欺哄公子蘭和鄭袖夫人,讓他們以為秦人會助他們奪位,甚至不惜假傳令諭,為秦人一路打開城門,以至於郢都被破。這些信裡還提到,您與秦人商議好,哄了大王投降,獻上楚國,秦人就會授你上爵,賜你封地……”

    靳尚已經癱坐在地,渾身冷汗說不出話來:“你你你……”

    黃歇沒有理他,轉向楚王橫道:“臣請大王下旨,將賣國通敵的靳尚當殿處死!”

    楚王橫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靳尚忽然蹦了起來,尖叫道:“黃歇你竟敢要脅大王,來人,來人,將帶劍擅闖朝堂的黃歇——”他才一張口,黃歇忽然拔劍,一劍刺中他心窩。

    靳尚撲倒在地,斷斷續續地說完最後兩個字:“拿……下……”這才咽氣。他的腦袋就倒在公子蘭的膝蓋邊,卻是雙目圓睜,死不瞑目,身上鮮血蜿蜒著流了一地。

    公子蘭看著面前的頭顱,短促地“啊”了一聲,雙手向後撐地,膝行退了幾步,嚇得顫抖不已。那鮮血沾染了他的膝蓋、手掌,一股腥惡之氣撲面而來,只覺得雙手黏滯,那血氣似要自他手掌滲入骨髓中去。

    黃歇收劍,吹了吹劍鋒上的血,冷冷地看著公子蘭道:“公子蘭身體欠佳,看來不適合再擔任令尹一職。大王,您說是嗎?”

    楚王橫看著羋蘭,恐懼中交織著興奮,顫抖著聲音道:“子蘭,你是不是要向寡人請辭——”

    公子蘭已經渾身哆嗦,他雖然一向驕橫,但也不過是恃著楚王槐和鄭袖寵愛,若遇上事情,還有靳尚出謀劃策作助力。如今看到黃歇一來就押下鄭袖,殺了靳尚,早已經嚇得魂飛魄散,腦袋糊成一團,見黃歇朝著他一瞪眼,頓時嚇得險些尿了出來,只應得一聲:“是,是——”

    黃歇立刻拄劍跪下,對楚王橫道:“請大王下旨,有再敢與秦人言降者,殺無赦。”

    楚王橫一把抓住黃歇的臂膀,站了起來,亢奮道:“有再敢與秦人言降者,殺無赦!”

    庭院中所有的將士一齊跪下道:“大王英明!大王英明!”

    楚王橫看著眼前所有伏倒的頭顱,聽著山呼“大王英明”,因生性懦弱而長期以來備受鉗制的這個君王,此刻才終於有了身為一國之君的驕傲。

    群臣散去,內室中唯黃歇與楚王橫對坐。

    楚王橫身體前傾,緊張地問道:“子歇,寡人當如何處置子蘭?”

    黃歇神情冰冷:“大王仁厚,當恩養公子蘭,令其閉門讀書。”

    楚王橫怔了怔:“就‘閉門讀書’?那讀到什麼時候?”

    黃歇意味深長道:“做學問是一輩子的事情,公子蘭喜歡鑽研學問,就讓他閉門讀書一輩子吧。”

    楚王橫懂了,又問:“那鄭袖夫人呢……”

    黃歇微帶厭倦:“大王也說了,鄭袖不過是夫人而已,又不是王后重生之難得門當戶對。如今先王已去,她自當為先王素服戴孝。待先王入陵以後,再為先王終生守陵。”楚王橫頓時松了一口氣:“如此,大善。”看到黃歇會意的眼神,有些心慌地解釋著:“寡人知道應該處置他們……可寡人怕,怕別人說先王屍骨未寒就……後世之人未必知道他們之惡,人人都只會同情敗落之人……”

    黃歇輕歎一聲,抬手阻止楚王橫再說下去,冷冷道:“大王,如果連今世都不得自主,哪裡還管得了後世?”

    楚王橫臉一紅,拱手道:“子歇說得是,寡人之前就是顧忌太多……”

    黃歇看著眼前懦弱又好虛名的君王,想起郢都之滅,想起屈原投江,想起一路行來,所見的民生之哀,忽然覺得極度疲憊。他抬起手,已經不想再聽他繼續解釋下去:“大王生性仁厚,是臣下之福。臣明白,所以為惡的當是奸臣靳尚,鄭袖夫人和公子蘭不過是受了蒙蔽,令夫人靜養、公子讀書便罷了。”

    楚王橫頓時放了心,看著黃歇充滿希望地問:“子歇,你來了,寡人就有了主心骨。你說,既不能降,又無力戰,如今這楚國應該如何?”

    黃歇道:“降是萬不能降的,我們只能以戰促和。”

    楚王橫一怔:“以戰促和?”

    黃歇道:“楚國八百年王業、五千里山河,秦人只不過是打我們一個猝不及防,才使得人心渙散,潰不成軍。若是大王堅定信念,收拾人心,便是擊退秦人,收復郢都,亦不是不可能的。”

    楚王橫一路逃亡,心膽俱喪,能夠偏安一隅便是萬幸,聽黃歇說到擊退秦人收復郢都,不由得精神一振:“子歇,我們真的能夠回郢都嗎?”

    黃歇見他心心念念,只在“回到郢都”,心中暗歎,口中卻道:“只有將秦人打痛,讓秦人知道,滅楚付出的代價太高,才能夠使他們為了減少損失與我們談判。大王別忘記了,秦人不止我們一個對手,他們背後還有三晉和齊燕五國,如果楚國之戰拖長了時日,兵力都陷在楚國的話,那其他五國未必不會在背後伸手……”

    楚王橫自郢都逃出,但見兵敗如山倒的情況,早已嚇得鬥志全消,若不是靳尚、公子蘭等人逼他投降,令他作犧牲品而使他們自己得利,他也不會拼命抵抗。如果秦人略施好處,他也想一降了事。如今聽得黃歇分析,頓時又信心大增:“子歇說得是。”

    黃歇道:“大王放心,萬事都交給臣吧。”

    楚王橫不斷點頭:“是,是,子歇。寡人不倚仗你,還能倚仗誰呢?”

    秦人攻楚,楚兵潰敗,楚王橫拜黃歇為令尹,封春申君,重整兵馬,再抵秦軍攻擊。

    黃歇一身玄衣,戴七旒冕冠,佩劍走過陳地新宮長廊,兩邊的侍從紛紛行禮:“君上。”

    黃歇目不斜視,走進他所居的書房中,推窗而望,但見長天一色,心中感慨萬端。

    夫子,您要我做申包胥,我沒有秦廷可哭,沒有救兵可搬。我只能自己做楚國的救兵,我只能憑自己的雙手,去匡扶這危亡的河山。弓在弦上,不得不發,我不能夠容忍任何蠹蟲擋在我的面前。我要把一切掌控在我的手心,絕不會再讓他們用對付夫子的手段對付我。將士衝鋒在前,就不允許背後射來的暗箭。臣道能守就守,不能守也只能以社稷為重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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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3:10:45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394-397章 殺機現

   章台宮後殿庭院中,四個身著楚服的女巫站在四個不同的方位,吟唱著《招魂》之辭,行著招魂之祭。

    一女巫站于東方祭曰:“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些。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彼皆習之,魂往必釋些。歸來兮!不可以托些。”

    一女巫站于南方祭曰:“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來鯈忽,吞人以益其心些。歸來兮!不可以久淫些。”

    一女巫站于西方祭曰:“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淵,靡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脫,其外曠宇些。赤蟻若象,玄蜂若壺些。五穀不生,藂營是食些。其土爛人,求水無所得些。彷徉無所倚,廣大無所極些。歸來兮!恐自遺賊些。”

    一女巫站于北方祭曰:“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歸來歸來!不可以久些。”

    四人祝罷,齊叫喚曰:“魂兮歸來!”

    羋戎自廊下走過,看到這一場景,不由得輕歎一聲,卻腳下不停,一路直至羋月寢宮前。

    侍女雲容打起簾子,羋戎還未走進,便覺一股藥氣撲面而來,抬頭,正見羋月倚在榻上,面有病容,旁邊的幾案上擺著一卷竹簡。

    當日羋戎帶回了屈原投江的消息,帶來了屈原的這篇名為《哀郢》的絕命之辭,羋月便口吐鮮血,大病一場。可便是在病中,她依舊緊握這卷《哀郢》之辭,手不釋卷。

    此刻羋戎見到這一情形,不禁皺了皺眉頭,走到羋月榻邊勸道:“阿姊,你病了這麼久,應該多多歇息安神,何必一直看這篇辭賦?”

    此時氈簾放下,將外頭的女巫作法之聲隔絕了大半,只有隱約聲響傳入。

    羋月搖搖頭:“若不看它,我更不能安神。”

    羋戎小心翼翼地將新得到的消息稟告羋月:“阿姊,據楚國傳來的消息,楚王橫追諡楚王槐為懷王,拜黃歇為令尹,賜淮北地十二縣,封為春申君。”羋月沒有說話,卻拿起了竹簡。

    羋戎不安道:“阿姊——”

    羋月輕聲吟著:“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她緩緩落淚,“屈子寫的這篇賦,我這樣的鐵石心腸,也看一次就傷心一次。所以他交代黃歇的,一定是更加讓他無法拒絕的。我與子歇,這一生,緣盡於此了。”

    羋戎勸道:“阿姊,楚國之滅乃是註定,阿姊不必為此事掛心。”

    羋月看了他一眼,問道:“白起入楚,沒有逞暴吧?”

    羋戎道:“阿姊預先吩咐過,他不敢的。”

    羋月放下竹簡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他與魏國、韓國交戰,坑殺士卒。”

    羋戎賠笑道:“為這件事,阿姊打也打過,罰也罰過了,只是此事須不能全怪他系統之花瓶女的學霸人生。三晉與秦有仇,當年秦人東進,在崤山受了晉人暗算,白骨如山,這是秦人百年之戰,所以與三晉交戰,雙方都是不曾容情……此番征楚,有阿姊事先囑咐,而且我和舅父事先與一些楚國封臣有了聯絡,他們紛紛投效,戰事進行得很順利,自然也就不會有太大傷亡和怨氣。”

    羋月道:“魏冉與白起在軍中日久,素有軍功,部屬甚多。你來秦國資歷尚淺,手底下沒有足夠的部屬,這批楚國降將降卒,就交給你與舅舅。”

    羋戎道:“是。”

    羋月道:“魏冉到秦國的時候,還是個孩子,對楚國沒有太多感情。我把這些楚國舊部交給你,我知道你能夠妥善安置他們的。”

    羋戎道:“是。”

    羋月便道:“你去吧。”

    羋戎走了,文狸進來,悄聲道:“大王來了。”

    羋月一怔:“哦,他來何事?”

    秦王嬴稷卻是為了羋瑤所生的嬰兒而來。

    他本擬令唐八子照顧這個嬰兒,不料唐棣卻推辭了,反要他另擇一妥善之人照顧小公子。他不解,唐棣並不是嫉妒之人,他也不相信她會不善待這個孩子。

    可是,唐棣卻拒絕了,她說大王親許王后,此子將來為太子,且大王又已經令她主持後宮。後宮和嫡子都在她的手中,權重則危,不利後宮。

    嬴稷知道唐棣經常會令他刮目相看,可是此刻,他還是震驚了,甚至為她的心胸和氣量而自愧不如。在準備將這個孩子交給唐八子的時候,他是有過猶豫,有過猜忌的。畢竟,在先王的後宮,他見識過太多醜陋和爭奪。

    然而,這個聰明的女子,在幾乎權傾後宮,乃至離後位僅一步之遙的時候,抵住了誘惑,選擇退後一步,得到了她自己想要的空間和位置。

    他佩服她,更敬重她。但如此一來,他便只能求助於母親了。

    嬴稷走進章台宮廊下,兩邊宮女紛紛行禮。

    這時候,廊下煎藥的宮女正熬好了藥,文狸迎出來,端了藥站起來屈一下膝道:“大王。”

    嬴稷擺手道:“免禮,母后怎麼樣了?”

    文狸道:“太后這些日子已經好多了。”

    嬴稷接過藥碗,嘗了一下,放下,接過託盤道:“寡人給母后送進去吧。”

    雲容打起簾子,嬴稷走進去,為羋月奉上藥:“母后,請用湯藥。”

    羋月嫌惡地往後退了一下,擺了擺手拒絕道:“罷了,這些苦水,我都喝到不想喝了。”

    嬴稷勸道:“良藥苦口,母后罷朝已經好幾個月了,若能早日病好,朝上才有主心骨。”

    羋月拍了拍嬴稷的手,安慰道:“其實我並不是病了,只是想放縱一下自己的心境,放縱一下自己的脆弱罷了。”

    嬴稷不解:“兒臣不懂,如今大爭之世,列國環伺,如行於虎狼群中,我們難道不應該隱藏自己的脆弱嗎?”

    羋月輕籲一聲,淡淡道:“一張一弛乃文武之道,人又不是鐵打的,怎麼可能一直強撐著?只不過,母后有足夠自信,可以放縱自己的脆弱罷了[末世]被飼養的人生。國之大事,在祀與征,這兩件事,我心裡有數,其餘的內政,交樗裡子盡可。有些事情不必死死地攥在手裡,放一放,才是長久之道。”

    嬴稷沉默片刻,才苦笑道:“母后執政,已入化境,兒臣……只怕還做不到。”

    羋月不在意地勸道:“你還年輕,有的是時間學習和進步。”

    嬴稷想了想,道:“兒臣聽說,母后要調白起回三晉的戰場。”

    羋月道:“是啊。”

    嬴稷斟酌一下字句道:“有人說,白起與三晉作戰,有些過頭,容易結下死仇……”

    羋月道:“秦與三晉,有崤山之仇,本來就有百年之恨。”

    嬴稷道:“若是不用白起,是否會更好些?”

    羋月卻搖頭道:“稷兒,天地生萬物,都有其作用。身為君王,要懂得包容萬物,駕馭萬物。我秦國自立國以來,每當國勢擴張時,所用者都非尋常之才。如百里奚之老邁、商鞅之酷烈、張儀之放蕩、白起之殘忍……為君之道,豈可只求良馬馴駑?你更要懂得駕馭包括像白起這樣的孤狼、張儀這樣的狡狐、商鞅這樣的鷹鷲,甚至像夜梟、長蛇、螻蟻之類的惡獸,他們的才能亦不是不能為君王所用……”

    嬴稷怔住了,他知道君王應該禮賢下士,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但他卻從來沒有想過,在她的眼中,臣子們不但可以是良馬馴駑,或者是烈馬慢駑,原來竟然可以是狡狐鷹鷲、孤狼夜梟,想到這裡,不禁冷汗涔涔而下:“兒臣慚愧!”

    羋月道:“慢慢學吧,我知道你一定會做得比我更好的。”

    嬴稷緩緩點頭,回味著羋月說的話。

    他做了這些年的國君,亦不是沒有帝王心術,可是每每站在母親面前,卻總生出一種高山仰止的感覺來。他跟著太傅學習,樗裡疾等重臣亦是悉心教導於他。但是很多時候,他摸不清母親的思路,那樣隨心所欲卻又深通人性之隱秘所在,他想,或許是因為他和其他君王的思考方式都由太傅教導,由各自的君父指點,但她的思考方式卻是天生的。所以,這些年來,她能夠看透列國君王的心思,而他們卻往往敗在她的手中。

    一時室內俱靜。

    半晌,羋月忽然問:“孩子怎麼樣了?”

    嬴稷一怔,好一會兒方省悟過來,忙道:“我暫時讓唐八子照應,只是她卻對我說……”

    羋月問:“說什麼?”

    嬴稷搖頭,有些沮喪:“唐八子卻向我請辭,說她已經代為主持宮務,權重則危,不利後宮……”

    羋月聽得微微點頭:“唐八子也是個懂事的孩子,她說得對。我讓薜荔去照顧孩子吧,她跟了我很多年了,定能保孩子無恙。對了,孩子叫什麼名字?”

    嬴稷道:“叫棟,棟樑的棟。”

  羋月也不禁有些唏噓:“那孩子,也可憐。好生準備她的後事,以國母儀,令朝野服喪。”

    嬴稷知道她說的是王后羋瑤,斟酌一下,才道:“母后,卑不動尊,您還病著,兒臣原怕衝撞了您……”

    羋月擺擺手道:“我豈是她能夠衝撞得了的,她年紀輕輕地去了,你更要厚待她才是。”

    嬴稷忽然道:“母后,您相信有命運嗎?”

    羋月微微坐起:“怎麼?”

    嬴稷看著羋月,只執著地問:“母后信嗎?”

    羋月看著嬴稷,半晌,搖了搖頭,緩緩道:“我不信。”

    嬴稷苦笑:“您不信嗎?兒臣還以為……”

    他還以為,她是信的。他不敢說,關於她的讖言,他也曾經隱隱聽到過。他以為她應該是信了這個,才會屢次在危境中重生,在逆境中崛起。這樣的性情、這樣的才智,不是一般的女人能有的,若非天命,又是什麼?

    而羋瑤,就是那種命中註定的可憐之人吧。

    或許只有這麼想,他才會覺得心安些。

    羋月看著嬴稷,肅然道:“我告訴你所謂的讖言天命,只不過是心虛者的理由、失敗者的藉口、失勢者的安慰罷了……”她忽然笑了,笑容中有看穿一切的意味,“想來,你曾經聽說過,我上承天命的預言?”

    嬴稷臉一紅,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只能低下頭去。

    羋月輕歎:“我這一生,只有在燕國最落魄最艱難的時候,才會拿這句話來給自己打氣。因為我為這句讖言,受了太多不應該受的苦,當時與其說是倚仗著天命在身的信念支撐自己活下來,倒不如說我更多的是不甘心……不甘心就此沉淪,不甘心讓仇人歡笑,不甘心屈膝服輸!可一旦我憑藉著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來以後,我就根本不會再去想這樣的事。人不能倚仗縹緲無根的命運而活,更應該去征服命運,超越命運。”

    嬴稷震驚地抬頭,看著羋月,久久不語。

    而此時,唐八子宮中,唐棣與父親唐姑梁並坐。

    從人皆在外服侍,唐棣只能自己動手,倒了一杯酒,呈給唐姑梁:“父親。”

    唐姑梁飲了一口酒,點頭道:“老臣聽說夫人這次的事了。夫人做得很好,太后、大王一定會滿意夫人識大體、知進退的品行。”

    唐棣苦笑一聲:“我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我拒絕世界第一馴獸師。這是個好機會,我若再進一步,就能夠成為王后了,甚至將來還可能生下自己的嫡子……”她畢竟年輕,面臨如此大的誘惑,還是會猶豫,會動搖。既然父親將她送進宮來,是為了影響秦國將來數十年的國政,那麼讓她更早攀到這個位置,難道不是更好嗎?

    唐姑梁卻搖頭道:“夫人,在太后、大王這兩位英明神武的人下面,做一個有名有實的王后,那才是真正的危險。”

    唐棣一震,頓時清醒過來,恭敬行禮道:“請父親教我。”

    唐姑梁道:“你知道我們墨家經義的核心是什麼?”

    唐棣不假思索:“是‘兼愛’和‘非攻’,可是,這與我如今有干係嗎?”

    唐姑梁撫須微笑:“世間的道理都是相通的,同樣,好的理論可以用於一切事物。”

    唐棣不解:“後宮之中,也有‘兼愛’和‘非攻’嗎?”

    唐姑梁笑了笑:“雖然于先師的理論來說,有些曲解,但你也可以用這四個字去對照自己的行為。所謂‘非攻’就是你從此以後,只准防守,不可進攻,可以自衛,不能反擊。”

    唐棣詫異地問:“大爭之世,若是只守不攻,豈不是自斷手足,坐以待斃?”

    唐姑梁冷笑:“有太后、大王在,你要攻誰,都是挑戰權威;同時,誰又能夠在這樣的天威下攻擊你?輕舉妄動,才是自尋死路。”

    唐棣語塞,想了想,終究是不甘心:“可我就這麼一直待在八子這個位分上嗎?從來日不恒升,花無常豔,父親應該明白男人的好色,我焉敢以為大王會一生一世,就只喜歡我一人。如若是尋常人家,我倒也不懼,只是大王乃是君王,我何以制約於他……”既是面對父親,她自然直言不諱,甚至隱隱有些挑釁。

    唐姑梁微微一笑:“你不要把後宮只當成後宮,世間每一處地方,都是人間。你能兼愛世人,也當兼愛你在這四方天裡見到的人,而不是把她們當成情敵。所謂的‘兼愛’,就是要以你的仁心善心,對待後宮每一個人。只要你廣施恩惠,在任何時候,都會有人幫你,助你,為你說話……為父也是男人,知道男人的心理,沒有一個男人想對自己的床頭人下手,除非他有了更喜歡的女人。可是你只要守得住底線,不犯錯不出圈,善解人意,就會招人疼愛,讓人離不開你,哪怕大王再有新歡,只要你不犯錯,就只會是別人犯錯……”

    唐姑梁微一停頓,唐棣已經明白其意,忽然就笑了,笑得甚為苦澀:“父親,我明白了。你、你當真只是個男子啊!”

    唐姑梁微閉一下眼睛,忽略唐棣話語中的苦澀,轉了話題:“墨子先師遊說楚王救下宋國,歸宋時遇雨,求在閭中避雨,卻被人拒之門外。墨子並沒有告訴閽人,他是救宋之人,而是默默在門外淋了一夜的雨。”

    唐棣一怔,不太明白:“父親的意思是?”

    唐姑梁道:“為善不為人知,方是為善。為善若為人知,那便是偽,便是為了求名,是最令人討厭的。夫人廣施恩惠,要出自內心,不能是為了揚名。”

    唐棣有些不解,唐姑梁也不理她,只自己拿起酒壺來,緩緩傾出,眼見酒盞已滿,他卻仍未停下,繼續倒著。唐棣不禁叫道:“滿了。”

    唐姑梁一笑,放下酒壺盛世女官錄。

    唐棣卻知道他從來不做多餘的事,怔怔地看著食案上的酒漬,忽道:“滿則溢,所以,不管名聲還是善行,都不可過滿。為善若是為了揚名,人助你揚名,便是報了你的善心。名滿則溢,你若以名挾人,反會招致怨恨。為善若不為揚名,受惠之人無以為報,才會記掛於心,危難時才會有人助你。”

    唐姑梁微笑點頭。

    唐棣想了想,又道:“父親的意思是,太后、大王在上,我在他們眼皮底下,只可心地無私,善解人意,不可妄圖攬權求名。”

    唐姑梁點頭。

    唐棣沒有再說話,好一會兒才長長出了一口氣:“父親說的是至理,只是,兒等年輕氣盛之人,終究意難平……”

    唐姑梁撫須微笑:“難道你認為自己比太后、大王更聰明更強勢嗎?”

    唐棣搖頭道:“不能。”

    唐姑梁道:“所以,你就只能等,不能爭。”

    唐棣終於平心靜氣地朝唐姑梁行了一禮:“謝父親教我。”

    唐姑梁亦恭敬還禮道:“夫人任重道遠,老臣謹致祝福。”

    唐棣道:“父親,朝上最近有什麼事情嗎?”

    唐姑梁道:“聽說,周天子將要派人來咸陽。”

    唐棣詫異:“周天子?他還能掀起什麼風浪來?”

    秦人忽然扣留楚王,又借此叩開關卡,攻入楚國。此舉重擊了楚國,也令得其他五國頓時有了兔死狐悲之心。

    此時周天子的使臣入秦,實質上卻是受了其他五國的支持,以殘存的天下共主之名義,對秦國進行打壓和道義上的討伐。

    雖然這些使臣俱是號稱奉周天子之命,只可惜,此時政出兩門,東周公和西周公都愛借著周天子的命令撈好處。

    此番便是西周公所派使者。據衛良人對羋月分析,西周公素來不安分,仗著周天子在他城中住,一心要與行使權令的東周公爭個高下,他又愛爭名聲出風頭,常給三國當槍使。這回來,必也是韓趙魏這三晉在背後支使。

    西周使臣趙累入咸陽,昂然走上正殿。

    羋戎在殿外擋住了他,喝道:“使臣登殿,不卸劍履,實為無禮!”

    趙累高傲道:“我乃天子使臣,代表天子而來。秦君難道不是天子之臣嗎,豈可卸我劍履?”

    羋戎冷笑道:“縱然你是天子使臣,要見諸侯,豈可無禮?卸了劍履。”

    趙累針鋒相對:“若卸劍履,有失天子威儀,將軍不如先殺了趙某再說。”

    羋戎道:“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嗎?”

    眼見兩人僵持,便聽得殿內傳話,太后吩咐:“容他上殿。”

    羋戎冷哼一聲退後,趙累哼了一聲,昂然直入。

登殿這一番較量,實是趙累有意為之,卻見羋月渾不在意,自己先有些心虛,壯著膽子昂首走到階前,並不行禮,只是微一拱手,高聲道:“周天子遣下臣趙累來問秦君:‘自武王分封,諸侯皆各自有疆域,大勿侵小。而今秦君將楚王掠至咸陽私下囚禁,又入侵楚國,改郢都為南郡,可曾請得周天子的許可?如今秦君私下興兵併吞諸侯,破壞武王的分封之策,是要與天下諸侯為敵嗎?請秦君退出楚國,送還楚王,並向周天子請罪。否則天下諸侯將共討之!’”

    朝堂兩邊圍坐的眾臣嗡嗡聲起,看著趙累的眼光充滿了輕蔑之意。趙累昂然不懼,他此番來已經得了列國好處,只消將周天子之詔宣佈,再激怒秦人,便可以讓諸侯聯手,以“周天子之令”討伐秦國。

    不料羋月卻不惱怒,笑道:“使臣既來,請前坐,與朕說話。”

    趙累一怔,心中卻是不懼,當下便走上前來,坐在羋月下首特設的席位。

    羋月微笑問道:“聽說周天子寄居西周公城中,不問外事,趙子前來,想是奉了西周公之命吧炎黃龍神!”

    趙累一驚,小心地繞過了這個話題的陷阱,道:“臣奉的是周天子旨意,詔書上蓋的是周天子之璽。”

    羋月“哦”了一聲,道:“怎麼我聽說,西周公雖然奉養周天子,可與諸侯往來,應該是東周公的事才是。可真不巧,我這裡倒有東周公送來的賀表,上面也蓋著周天子的玉璽。不知道使臣手中的詔書,是經過東周公府頒發的正式詔書,還是西周公弄出來的私詔?”

    趙累臉色頓時變了:“東周西周,皆為侍奉天子的卿士,天子之旨,不管出自東周還是西周,都是周天子的旨意。聽說楚王死于咸陽,秦君擅殺諸侯,難道不應該給天下一個交代嗎?”

    羋月笑了笑,卻道:“楚王做客咸陽,偶染小疾,以至天不假年,怎麼能說秦國擅殺諸侯呢,這是誰放出來的謠言?”

    趙累見羋月顧左右而言他,怒道:“秦君是當天下人都是瞎子傻子嗎?”

    羋月卻笑了,看著趙累道:“楚懷王年老體弱,病死客途,難道不是很正常嗎?說起這件事,我秦國倒有一件事想問問西周公。先武王蕩,年富力強,出於對周天子的崇敬,不遠千里去洛邑向天子問安,為什麼忽然就被害身亡了呢?這件事,倒請西周公給我秦國解釋解釋!”

    趙累聽到此言,心中一驚,知道不妙,勉強回答道:“秦君蕩妄圖舉起九鼎,卻不知九鼎乃我大周國器,天命所歸,是他自不量力,被鼎砸傷,與我周人何干?”

    羋月指著趙累,笑得停不下來:“西周公是當天下人都是傻子瞎子嗎?我秦國有數十萬甲士,一聲號令之下,千軍聽命,何必自己效匹夫之行,親去舉鼎?你啊,連說謊都說不像。”

    趙累怒道:“此事乃千萬周人與秦軍親眼所見,秦君親去舉鼎而被鼎砸傷,不治身亡。”

    羋月微笑道:“人死無憑,隨你們怎麼說罷了。可是我們武王的確是因你們周人而死。為臣子的,自然不敢問周天子的過錯,可是除周天子之外,其他人的責任,你們不給我們一個交代,那是說不過去的。”

    趙累大怒,長身而起:“你這是無中生有,蓄意挑事。”

    羋月笑吟吟地看著他:“我們不挑事,可也不怕來挑事的人。”

    趙累面對這樣信口雌黃的回答實在忍無可忍,怒道:“周天子雖然失勢,可他的身後,卻是天下諸侯。你們秦人不要太過分了。”

    羋月詫異:“趙子此言何意,我們安敢對周天子不敬?天下皆知,我秦國世代對周天子之忠誠于諸侯之中也無人能比。當年西京為戎狄所據,我秦國先祖仲公,為保護天子西遷,為西戎所殺。我秦國列祖列宗,奉周天子之令,為奪回西京,竟有七世先君死于戎狄之手。若論為周天子犧牲的先君之多,何人敢與我秦國相比?使臣信口雌黃,質疑我秦國對周天子的忠誠,實是辱我秦國列祖列宗,秦人凡有三寸氣在,必殺你闔族老幼,以雪此仇!”

    羋月越說聲音越高,這厲聲斥責令得趙累也不禁退後兩步。

    趙累暗悔失言,只得伏地請罪:“臣絕無此言,秦國歷代先君對周天子的忠心,天下皆知,臣絕無辱及之意,還望太后不要誤會。”

    羋月假意以帕掩面,泣道:“嗚呼,先王啊,我秦國歷代先君在天之靈,看到如今群小挾制天子,詆毀我大秦世代忠良,於靈寢中也會不安的……”

趙累低頭暗翻白眼,抬頭卻一臉誠摯想再做努力:“太后,今日臣奉周天子之令,議的乃是秦國無端侵佔……”

    羋月立刻截斷了趙累的話:“秦人愛戴天子,至忠至誠。誰承想天地間竟有不忠之臣,輕慢天子。我聽說西周公偽稱侍奉周天子,卻只是為了貪圖諸侯獻與天子的財物,對周天子卻輕慢不恭。聽說周天子衣食不周,不得不向人借債來維持生活,以至於如今負債累累,甚至還有無禮的債主登門索討,令得周天子不得不築高臺以躲債。堂堂天子,淪落至此,實是令人驚駭不已。所以……”

    趙累大驚起身:“太后意欲何為?”

    羋月笑吟吟道:“我秦國願接周天子到咸陽來,築以瑤宮,奉以旨酒,飾以錦繡,侍以美姬,實不忍周天子在西周公手中,受此虐待。”

    趙累本以為秦太后不過一介婦人,自己一張利嘴,說遍諸侯,此番入秦,自然是片言可折。不想對方巧舌如簧,指白說黑,翻雲覆雨,說哭就哭說笑就笑說翻臉就翻臉,竟是逼得他一身本事,無從發揮。眼見自己步步敗退,不禁惱道:“此誣衊之詞也,我要抗議,我要抗議!”

    羋月笑吟吟看著這個原本一臉自負的辯士一敗塗地的樣子,擺擺手道:“使臣還是先回去與西周公商議我秦國接周天子到咸陽的事情吧。至於其他的,我想你們此刻,也顧不了的。”

    趙累無奈,狼狽地一拱手:“臣告辭!”便倉皇而出,兩邊的秦臣們發出哄笑之聲。

    趙累走後,羋月立刻召集重臣商議,樗裡疾歎道:“看樣子,戰爭又將開始了。”

    羋月道:“三晉和燕齊從來都不是一條心的,現在又少了周天子這面旗幟,就算是再度聯手,想要在他們中間離間也是容易的事農家商女。”

    樗裡疾道:“太后看似胸有成竹。”

    羋月道:“齊王貪婪,燕國與齊國有仇,這兩個國家都不足為慮。”

    樗裡疾道:“那楚國呢?”

    羋月並不想回答:“楚國之事,我自有主張。”

    樗裡疾道:“太后不認為,如今的情景,有楚國在背後搞鬼嗎?”

    羋月淩厲地看向樗裡疾:“國相此言何意?”

    樗裡疾呈上一份竹簡道:“這是楚國令尹黃歇寫給太后的信。”

    羋月接過來,打開竹簡,黃歇的字跡躍然簡上,曰:“太后若欲學伍子胥滅楚,臣唯學申包胥救楚。若秦國不肯收手,楚國將戰死至最後一人……”

    羋月重重地擲下竹簡,怒道:“難道就憑這一封書簡,便要朕收手不成?”

    向壽上前一步,跪下稟道:“臣請太后審時度勢,不如就此撤軍為上。”

    羋月一怔,凝視著向壽,緩緩地問:“舅父何以也言撤兵之事?莫不是,有什麼不妥之處?”

    向壽聽了這話,知道羋月疑他為屈原、黃歇起了退意,當下忙解釋道:“太后若真要拿下楚國,臣等也會誓死相拼。只是如今楚人的反抗變得激烈,滅楚之戰久攻不下,戰爭再拖延下去,讓大量軍士滯留楚國,軍費開銷龐大而戰場收穫卻甚少,得不償失。戰線拉得太長,還容易令楚人有反撲的機會。太后,我們已經失去快速滅楚的機會,而三晉虎視眈眈,倒不如暫時緩一緩,先得楚國十五城池站穩腳跟,再逐步蠶食。我大秦的兵力可以轉向三晉的戰場,先拿下其他國家,再圖謀楚國。臣以為,楚國已經是砧板上的肉,什麼時候吃都可以,若是太過心急,燙著自己的嘴,反而不好。”

    庸芮亦贊同道:“臣認為向壽將軍此言有理。臣聞蘇秦遊說五國,聯合攻秦,不可不防。”

    羋月聽著眾人之言,神情慢慢地平靜下來:“那諸卿以為,我們下一步,是要對付哪個國家呢?”

    群臣對視一眼,庸芮道:“太后,臣以為,齊國勢大,又與楚相交,我們若繼續攻楚,不可不防他們突然背後襲擊,到時候怕我們首尾不能相顧。為今之計,不如利用燕國人對齊國的仇恨之意,聯燕滅齊!”

    羋月輕敲幾案,沉吟:“如今蘇秦遊說齊國……”

    樗裡疾道:“正是,蘇秦已經遊說得列國擁齊,除秦國外,蘇秦已經得到六國相位。若這六國聯手對付我們秦國,不可不防,所以要先下手為強。”

    羋月點頭:“所以,必要先除去齊國,對嗎?那朕就來助蘇秦一臂之力吧。”

    群臣一怔,面面相覷,他們不知道蘇秦與燕易後的情事,自然也不知道,蘇秦入齊,為的並不是令齊國強大,而是使其消亡。

    羋月站起身,點頭道:“好吧,叫他們撤軍。”

    群臣亦站起,一齊道:“太后英明。”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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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398-401章 夫與子
秦人征楚,得十五城,大捷而歸,諸侯俯首。

    羋月下旨,大封親族,軍功最高的弟弟魏冉為穰侯,另一個弟弟羋戎為華陽君,將公子芾封為涇陽君、公子悝封為高陵君。同時,封白起為武安君,向壽、公子奐、公子池等亦得封賞。

    因為太子嬴棟降生,也因為義渠王一統草原後歸來,羋月決定遷宮於剛落成的新宮殿章台宮,並舉行家宴。

    但這個消息,卻令得嬴稷大為憤怒:“家宴,什麼家宴?寡人豈能與戎狄野人為一家?”

    嬴稷一怒之下,掀翻了豎漆手中的託盤,冠服滾落一地,他怒氣不息,順手拔劍將幾案砍為兩半,幾案上的竹簡散落一地。

    豎漆嚇得不停磕頭,求道:“大王息怒,大王息怒!”

    嬴稷怒不可遏:“息怒,你要寡人如何息怒?寡人是秦國之主,威震諸侯,天下皆西向稽首於寡人。可寡人、寡人雖然站在這高臺之上,受萬人朝賀,實際上呢,實際上呢……”

    他氣得說不出話來,自他繼位以來,雖然大事由母后執掌,但羋月亦一直在注意培養他的政治能力,一些可以放手的政務,也是由他去辦。再加上一群老臣忠心耿耿,亦令他的君威日盛。

    可是,就算他的座下萬人俯首,他卻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一個狄戎野人在他的宮中大搖大擺地出入,旁若無人。他越不想面對這種難堪局面,就越萌生恨意。

    嬴稷舉目看去,此時宮中只有幾個心腹戰戰兢兢跪在地上,頓生淒涼之感。他一腳踢飛了半張幾案,頹然坐下:“可寡人發個脾氣,也只能對著你們幾個人,不敢叫外人知道。”

    謁者王稽膝行上前勸慰道:“大王,臣知道大王心中的不滿,只是,公子芾與公子悝畢竟也是太后親生的兒子啊!”

    嬴稷臉都有些扭曲了:“公子芾?公子悝?他們是誰家的公子?他們不過是義渠的野種罷了……”

    王稽的臉都嚇白了:“大王,噤聲!”

    他不勸還好,越勸嬴稷就越加惱怒,叫道:“寡人為何要噤聲,寡人還有什麼可顧忌的?寡人為王這麼多年,處處小心,生怕行差踏錯,教群臣與諸侯恥笑。可我那母后,我那母后卻是毫無顧忌啊,公然就把他們二人分封為君冷宮皇后奮鬥記。朝上有多少功臣未封,而如今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兒,寸功未立,居然就可以與戰功赫赫的白起並稱為君,這是何等可笑啊,哈哈哈哈……”

    王稽只得勸道:“大王當知道,穰侯與華陽君雖然也是因戰功而封,但更重要的是他們是太后的至親,是因親而封,因親而貴。俗雲‘親親’、‘尊尊’,自周以來便有‘分封親戚,以藩屏周’之例。太后分封至親,以摒王室,也是人之常情。而涇陽君、高陵君之封,恐怕是因為……義渠君立了大功,太后不好再封義渠君了,所以轉封二位公子,也是為二位公子亮于人前,證明身份。”

    嬴稷冷笑:“證明什麼身份?證明我的父王在死後英靈不散,又為我生了兩個嬴姓的弟弟嗎?這種掩耳盜鈴的行為,真當天下人不知道嗎?而今還要寡人與那野人、與那野種共用‘家宴’?寡人不去!”

    王稽道:“大王,大王若是不去,豈不傷了與太后的母子之情?”

    嬴稷冷哼一聲。

    王稽道:“大王,來日方長啊!”

    嬴稷怒斥:“滾!”

    正在嬴稷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卻聽得一個聲音笑道:“這是怎麼了?可是我來得不巧了?”

    王稽抬起頭來,見是唐八子,忙俯身行禮,不敢抬頭。

    唐棣笑吟吟地邁過門檻,走進殿中,卻一腳踩到滾落地上的玉帶。她俯身拾起冕服,遞給後面的侍女,道:“豎漆,你真不會辦事,這套冠服大王不喜歡,還不快快換套新的來?”

    見唐棣使個眼色,眾人忙退了出去。嬴稷沒好氣地坐下道:“你也想來勸寡人忍耐忍耐再忍耐嗎?”

    唐棣走上前,跪坐在嬴稷身邊,笑著勸道:“大王,太后常言,鯤鵬想要高飛於九天、遨遊于四海,就要讓自己的雙翼有足夠的力量。太后對義渠君格外看重,為的也是義渠君擁有一支無敵的騎兵。太后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王的江山。太后心裡最看重的人,難道不是大王嗎?大王如此猜忌,豈不會讓太后傷心?”

    嬴稷神情漸漸緩和:“你的意思是,太后看重義渠君,只不過是義渠君有可用之處?”

    唐棣道:“大王英明。凡事不如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太后待義渠君,到底是真是假?”

    嬴稷看著唐棣的神情,陰晴不定,半晌,終於站起來道:“好,寡人去。”

    此時章台宮裡,歌舞酒宴,說不盡的華麗。

    廊下樂工奏樂,殿中歌姬獻舞。羋月坐在上首,她的左邊空著一個幾案,右邊下方擺著三個幾案。

    嬴稷邁步向前,走到羋月身邊的幾案,習慣性地正待坐下,不想還沒落座,便叫人托住,道:“小子,你坐下面。”

    嬴稷怔住了,他抬起頭來,見不讓他坐下的人,正是義渠王。

    他臉色漲得通紅,不能置信地看著義渠王,這個野人好生大膽,他以為自己是誰,竟然在他面前如此無禮!

    義渠王卻沒有他想的那麼複雜,只不在意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母親身邊,自然是我的位子,你和你兄弟們坐那邊吧困死沙漏的妖精!”說著,一指羋月右邊的那三個幾案。

    嬴稷又驚又怒,看向羋月,叫道:“母后!”

    羋月看了一眼,義渠王滿不在乎的表情下,盡是強勢的佔有欲,而嬴稷的表情更是驚怒交加中帶著一點求助。可是此時此刻,她當真不能讓這渾人鬧騰起來,只能讓子稷稍作退讓吧。他是國君,這點情感的控制是基本功夫,須比這渾人知道進退。

    羋月只得輕描淡寫地對嬴稷笑道:“這是家宴,不必拘禮。我與義渠王好久不見了,有些話要同他說。子稷你就跟子芾、子悝一起,敘敘兄弟之情也好。今日大家可放縱些,多喝些酒。”

    嬴稷想要說些什麼,羋月卻已經逃避似的轉頭,令道:“奏樂,獻舞!”

    頓時樂聲大作,歌姬放歌舞袖,場上的熱鬧掩蓋了上首的暗爭。

    義渠王直接坐進位子,舉杯向羋月笑道:“太后,我們共飲此杯。”

    嬴稷臉色極壞,卻克制住了憤怒,沒有發作,他冷著臉走到下首的位子坐下。

    嬴芾見狀,忙乖巧地上前向他敬酒:“王兄,臣弟敬您一杯。”此時嬴芾已經九歲,嬴悝八歲,多少有些懂事了,這些年來也出落得乖巧可愛。嬴稷雖然極為排斥義渠王,但因為經常去羋月宮中,也算得親眼看著這兩個孩子長大,對這兩人還是有一些微妙的情感。雖然背地裡惱怒痛駡義渠王的時候,也會對這兩人口不擇言,但於內心,多少還是把這兩個年紀接近于他兒子的弟弟半視為弟,半視為子的。

    嬴稷握緊拳頭,又鬆開,緩緩地接過酒來,勉強道:“芾弟,你還小,少喝些酒。”

    羋月一直暗中觀察著嬴稷,見到嬴芾出來打圓場,嬴稷終於平靜下來,暗喜次子懂事可人,長子也歷練成熟,便悄悄地松了一口氣,露出微笑。

    義渠王見羋月一直看著嬴稷,心中微有些彆扭,忙用銀刀割下一塊肉,遞到羋月面前道:“皎皎,你嘗嘗這塊炙鹿肉。”

    羋月橫了他一眼,這人某次聽到黃歇喚她“皎皎”,便厚起臉皮,也要如此稱呼於她。素日私底下他若如此,她總是不理會。如今在大庭廣眾之下,心中雖暗惱他順杆爬的臉皮越來越厚,可當著三個孩子的面不好發作,只得含笑用象牙筷子接過銀刀上的肉:“好,我嘗嘗。”

    嬴稷沉著臉,看兩人眉來眼去的,忽然站了起來,舉杯叫道:“義渠君,寡人敬你一杯。”

    義渠王哈哈一笑,也站起來道:“好。”一飲而盡,轉眼又倒了一杯,叫道:“大王,我也敬你一杯。”

    兩人舉杯飲酒。

    嬴稷舉袖掩盞的同時,也遮住了眼中的殺機。

    兩人居然就此你來我往,灌起酒了。

    羋月這下可當真惱了,知道嬴稷是又犯了倔強,要與義渠王鬥酒。可義渠王的酒量,又怎是嬴稷能比的?這麼大的人了,沒個正經,居然也與孩子鬥氣。見嬴稷已經喝得滿臉通紅,義渠王仍然神思清明的樣子,一把按下了他的酒盞,惱道:“你帶兩個孩子先進去,一股子酒氣,待會兒當心他們不與你一起玩耍。”

    義渠王哈哈一笑,一手一個,揪著嬴芾、嬴悝甩上肩頭,大叫一聲:“跑啊!”

羋月嚇了一跳,剛想罵他沒輕沒重,那兩個孩子被他揪到肩頭,卻不但不怕,反而興奮地咯咯大笑,又揪住他的腦袋亂叫:“跑啊,騎大馬啊!”

    一串銀鈴般的孩子笑聲隨著義渠王的腳步遠去了。羋月看著這父子三人,無奈地歎了口氣,親自接了侍女遞上來的熱巾帕,遞與嬴稷。

    嬴稷其實一喝起來,便知不對了,自己喝得越來越暈,這義渠王喝起酒來,卻如飲水一般,再喝下去,自己必然吃虧。然而見羋月出面阻止此事,他心中又有著說不出的彆扭。當下接過巾帕,匆匆擦了一下,就藉口要到花園中走走,散散酒氣,便逃也似的離開了。

    羋月見他走出去,思忖片刻,也跟了出去。

    到了花園中,便見嬴稷在花徑中慢慢踱步。園中原是養了錦雞孔雀,並不避人,只是此時不知是他身上酒氣重還是殺氣重,連這些鳥雀都遠遠避開了。

    羋月走到他的身後,叫了一聲:“子稷。”

    嬴稷似怔了一怔,回頭勉強一笑:“母后——”

    羋月笑道:“你剛才做得很好,我很欣慰。”

    嬴稷陰沉著臉:“兒臣不明白母后的意思。”

    羋月輕歎一聲,走上前拍拍嬴稷的手,勸道:“義渠君不太講究禮數,你不必放在心上。”

    嬴稷冷笑一聲:“他不識禮數?當年他也曾入過咸陽,難道在先王時,他也敢這樣對待秦王?”

    羋月嗔怪道:“子稷——”

    嬴稷反問:“我大秦今日,還有什麼原因要一個秦王看戎狄之人的臉色?是虧欠了恩義,還是遜色了武力?”

    羋月沒有說話。

    嬴稷卻上前一步,咄咄逼人:“若是虧欠了恩義,這些年給義渠人的優容,甚至是大量的軍械、財物、糧食已經足以補償。若是不夠,寡人還能夠再給他們幾個城池。若是遜色了武力,那我們也不必再去伐楚、征東,先把這臥榻之邊的猛虎給解決了才是。”

    羋月聽他言來殺氣騰騰,不由得震驚:“子稷,義渠君雖然禮儀有失,但對我大秦不但在過去、現在、甚至在將來,都有極大的幫助,你怎麼可以為了一時之氣,有這種自毀長城的想法?”

    嬴稷卻道:“如果長城礙著我們的腳了,那就是築錯了地方,讓我們畫地自囚了。”

    羋月已經不想聽下去了,她拍了拍他的肩頭,道:“子稷,你今天太不鎮定了,君王需要的是制怒,是慎獨。等你冷靜了,以一個君王的思維想清楚了一切,再來同我說話。不要像個毛頭小子一樣,顧前不顧後。”說完,便拂袖而去。

    嬴稷恨恨地一跺腳,也轉身離去,可內心的殺機,卻是怎麼也無法按下去了絕少毒寵千面妻。

    羋月離了嬴稷,走進章台宮後殿內,看到屏風後的身影和傳來的水聲,想是義渠王正在沐浴。他剛才喝多了酒,渾身酒氣,知道羋月必是不喜,故而與孩子們玩耍一陣之後,便去洗漱了。

    羋月看看站在屏風前的侍女,侍女明白其意,連忙屈了下膝解釋:“是義渠君不要奴婢侍奉——”

    羋月揮手令侍女們退下,自己走進屏風後,見義渠王正坐在浴桶中,神情十分愜意放鬆。

    羋月走到他身後,拉好系帶挽起袖子,拿起浴巾為他擦背。

    義渠王感覺到了身後的動靜,他也猜到了是誰,不禁笑了。他頭也不回,從背後握住了羋月的手道:“哎,幫我擦擦這邊,有點癢。”

    羋月看到他的背後,輕歎:“怎麼又多了幾道傷口?這傷口還沒完全好呢,自然還有些癢,不許用手去抓,免得又要蹭破了。”

    義渠王由她擦著背,十分舒服,不由得發出一聲愜意的歎息:“唉,還是你這裡舒服,讓人住下來就不想走了。”

    羋月道:“不想走就別走了,每次回來就多幾道傷痕,你就這麼喜歡馬背,捨不得離開?”

    義渠王卻笑著擺手道:“哎,你屬於宮廷,我屬於草原。我沒有要求你住到草原上去,你也別勉強我一定要住到這四方天裡頭來。”

    羋月一邊幫他擦背一邊勸道:“難道這裡不好嗎?離開我這麼久,你就算不想我,難道也不想想兩個兒子?你年紀也不輕了,何必還要自己上戰場,讓白起、魏冉幫你的忙不好嗎?”

    義渠王自負地笑了笑:“義渠人的兵馬,只能義渠人統率。”

    羋月不語,義渠王見她不語不動,只得自己從水裡站起來,歎息道:“你啊,當久了太后,什麼都要自己說了算,如今竟是越來越難說話了。罷罷罷,我答應你,這次出征之後,回來就不走了。”

    羋月轉嗔為喜:“真的?說話算數。”

    見義渠王從水中站起,羋月轉頭去拿起衣服給他穿上,為他擦乾濕漉漉的頭髮。

    義渠王倚在羋月膝上,讓她為自己擦著頭髮。他不但不喜歡閹奴服侍,便是連宮女服侍,也不甚喜,寧可自己動手。羋月無奈,有時候也摒退宮女,自己替他做些事兒。義渠王卻說,這樣才是一家子的感覺。

    此時他聽了羋月的話,笑道:“這次我再出去,就帶著芾和悝,讓他們跟我一起上草原。他們也不小了,也是時候教會他們草原的事情了。等下次回來我就不走了,讓兩個兒子代我去打仗。”

    羋月停住手,把粗巾扔到一邊,不悅道:“芾和悝還小呢。再說,他們是秦國公子,我已經給他們封了城池,他們麾下自有百戰之將,何必他們親自去草原打仗!”

    義渠王見羋月扔了粗巾,只得自己拿了粗巾擦頭髮,歎道:“慈母多敗兒,你啊,草原的猛禽要給你養成屋簷下的小家雀了。我義渠的兒郎,哪有不騎馬、不打仗的?”

    羋月壓下不悅,勸道:“我知道你是生就的草原性子,我也沒想勸你,沒想能夠說服你。可是義渠人要學中原人傳千秋萬代,就得學會定居一方,學會遵守規則凡女傾天下之鳳凰印。有些事情不必都用馬刀和弓箭去解決,兒郎們不必從生到死都在馬背上……”

    義渠王聽得不順耳,便諷刺道:“就跟你兒子似的,看我的眼睛裡都能飛出刀子來,卻什麼也不敢表示。這要是我們義渠兒郎,早八百年就已經拔刀決鬥了!”

    羋月惱了:“什麼我兒子你兒子,子稷又有什麼不好?他懂事知禮,倒是你身為長輩,故意惹他生氣,有點長輩的樣子嗎?”

    義渠王嘿嘿一笑:“我的眼睛又不是瞎的,我把他當成兒子一樣,就算撩撥他、惹惹他,也不過是當個玩笑。可他呢,他的眼中,可沒有半點善意。你自己說說,他有把我當成父親嗎?”

    羋月一時語塞,好一會兒才緩緩道:“他父親長到他十多歲的時候才走的,他心裡記他生父,不容易轉彎。小孩子不懂事,你跟他計較什麼?”

    義渠王搖搖頭:“他若是個小孩子,我自然不計較。可一個已經生了兒子的男人,也只有你,才會仍然當他是個孩子。”

    羋月生氣了,一拍義渠王,惱道:“你今天成心跟我找碴嗎?”

    義渠王放下粗巾,坐到羋月的身後摟住她,笑道:“哎,別以為我多事。我這雙眼睛看過勝利者也看過戰敗者,看得出真臣服和不服氣。你這兒子,心思多,不馴服,遲早會生事。他不但看我的眼睛裡會飛刀子,看芾和悝的眼中也沒有多少感情,所以我才要把芾和悝帶走。”

    羋月不悅道:“你別胡說,子稷的性子是獨了些,可子芾和子悝是他看著出生看著長大的,怎麼會沒有兄弟之情?”

    義渠王坦率地說:“我不想讓你為難。但今天的情形你也要看明白,就算是一隻老狼王,也不容許小狼在他面前挑釁的。”

    羋月無奈,只得轉頭勸他:“在我眼皮子底下,不會允許發生這樣的事,放心。”

    義渠王道:“不說這些掃興的事了……”他從身後親了親她的頰邊,笑道,“想不想我?”

    羋月輕笑一聲,轉臉反親過去:“你說呢?”

    風吹帷幔,旖旎無限。

    表面上看來,義渠王和秦王稷的矛盾,似乎在羋月的努力下,已經暫時被壓下,呈現出和樂融融來。可是只有兩個當事人才明白,義渠王一統草原氣焰日益張狂,秦王稷年紀增長帝王心思滋長,兩人已經無法共存了。

    樗裡疾府書房裡,嬴稷陰沉著臉,焦躁地來回走著。

    樗裡疾並沒有問他,只是這麼靜靜地看著。

    嬴稷忽然止步,問道:“王叔就不問問,寡人為何而來?”

    樗裡疾道:“大王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跟老臣說。”

    嬴稷道:“如今能夠讓寡人來求助王叔的事,能有幾件?”

    樗裡疾道:“大王指的是……”

    嬴稷已經焦躁地自己說了出來:“義渠君!”

    樗裡疾的臉色也陰沉了下去:“大王是想動手?”

嬴稷道:“是。”

    樗裡疾道:“大王是秦國之主,只要大王一聲旨意,老臣願意為大王撲殺此獠。”

    嬴稷卻沮喪地坐下,搖頭道:“寡人不能。”

    樗裡疾輕歎一聲,勸說道:“大王,您才是一國之君。”

    兩人目光對視,彼此明白對方的意思。

    嬴稷卻搖搖頭道:“不,寡人不能——”

    樗裡疾仍然想努力一把:“大王——”

    嬴稷忽然暴躁起來:“寡人知道王叔是什麼意思。義渠君甚至高陵君和涇陽君的存在,都是我大秦王室血統的恥辱。我身為先王的兒子,您身為先王的弟弟,都不能容忍這種恥辱的存在。”

    樗裡疾道:“大王已經長大了,可以自己執政了。列國都沒有成年的君王依然還讓母后繼續攝政的先例。”

    嬴稷頹然道:“是,王叔是旁觀者尚覺得不服,難道寡人就不想親掌權柄,號令天下?這樣的想法,在寡人心中,過了百遍千遍萬遍,可……寡人不能!”

    樗裡疾道:“大王是怕傷及母子之情?”

    嬴稷卻反問:“王叔不是我,不怕傷及與母親的感情。可王叔為何不質問母后,為何不用宗室扼制母后?”

    樗裡疾默然。

    嬴稷冷笑道:“因為我們都目睹了那一場季君之亂帶來的災難,有生之年絕對不想讓大秦再遭受那樣的災難。列國爭雄,虎狼環伺,如若再內部分裂,那才是親痛仇快。與江山社稷比起來,義渠君根本就是小事一樁。”

    樗裡疾沉默良久,才苦澀道:“不錯,與江山社稷比起來,這些都是小事一樁。可這江山,終究是大王的,太后她,她也只能是因為大王當初年幼,代為攝政而已。”

    嬴稷也苦澀地道:“是啊,寡人年幼,母后代為攝政而已。可這世間的權力,一旦掌握在手,就不會這麼輕易易手。寡人沒有足夠的實力,又如何能夠從母后手中接過這江山來?寡人還掌控不了魏冉、白起這樣的驕兵悍將,還不能與趙主父雍那樣翻雲覆雨的老手對弈天下。寡人還需要母后,秦國還需要母后!秦國赫赫威名,秦王于諸侯之中的地位,看似是寡人的,其實都是母后的。”

    樗裡疾亦是無奈歎息:“是啊,有時候細想想,太后若是沒有這麼驕狂恣意的性情,如何有對決天下的強悍和手段世界第一馴獸師。所以我們想要秦國強大,就不得不承受統禦之人的專橫和氣焰。只是,老臣是不得不退讓,但是大王卻不一樣啊!”

    嬴稷反問:“如何不一樣?”

    樗裡疾目光炯炯,充滿了煽動之力:“臣等能退讓,大王卻未必要退讓。人壽有定,大秦的江山終究要屬於大王。大王越早能夠承擔事情,就越早能夠得到掌控的權力。有些事情,臣做了,就是僭越,就要引起太后的鎮壓。大王做了,卻是一種成長和嘗試,太后是會寬容大王的。”

    嬴稷看向樗裡疾,心頭狂跳:“你的意思是……”

    樗裡疾道:“大王或許暫時無法接過全部的權力,但卻可以嘗試著踏出一步兩步來。只要大王做得夠好,就能夠得到更多擁戴、更多機會。”

    嬴稷沉吟著,來回徘徊。

    樗裡疾惴惴不安地叫道:“大王!”

    嬴稷忽然停住,問道:“寡人當如何著手?”

    樗裡疾心中一喜,道:“從義渠入手,便是天時地利人和之局。”

    嬴稷問:“何謂天時?何謂地利?何謂人和?”

    樗裡疾道:“當日季君之亂,若是太后不安撫住義渠君,西北發生變亂,五國圍城,大秦將不堪設想,所以必須要對義渠諸般退讓。然此時大秦如日中天,已經沒有必要再對義渠退讓了,此天時也。本來義渠君若是久在草原,我們亦拿他無可奈何,但他如今看樣子似要在咸陽久留,一隻老虎離了巢穴,入了我們的地盤,此便為地利也。太后執政以來,推行商君之法,而義渠君這一路東行入咸陽,義渠人時有犯法之舉,此時我們制服義渠人,既合太后推行的商君之法,又能夠讓各郡縣借此整肅風氣,取得地方上的擁戴,此人和也。”

    嬴稷緩緩點頭:“如此,我們就要找一個機會,除掉義渠君。”

    樗裡疾拱手道:“大王英明。”

    “要製造一個除掉義渠君的機會——秦王若沒有,我們就要幫助他一下。”咸陽城郭,一個戴著斗笠的大漢負手立於小土坡上,悠然地說。

    在他的身後,數名隨從低頭應道:“是。”

    那大漢微微一笑,摘下斗笠,扇了扇風,拿著斗笠遙指前方道:“那個方向,便是義渠大營吧。聽說秦太后令義渠人不得出營,一應用度,皆由太后之人運至營中。這些義渠勇士,刀裡來劍裡去的,受此拘束,豈不苦悶?”

    隨從中卻有一個女子的聲音輕笑一聲,道:“主父既然來了,又何必說這樣的廢話呢?”

    那大漢哈哈一笑,道:“此事,卻須借助鹿女公主了。”

    此人自然便是之前在秦趙邊境挾持羋月未遂的趙主父雍了,他身後的女子,卻是東胡公主鹿女。

    她當年與義渠王成親,為的乃是部族利益,後來義渠王為了羋月而遣散所有妻妾,她便要求義渠兵馬相助,回到東胡,奪了她異母兄長的王位,另挑了個年幼的弟弟為東胡王,自己便成了東胡真正的統治者。胡人率性,她族中自有情投意合的男子,與義渠王便也好聚好散。

趙雍既然心懷大志,早看出將來的戰爭決定因素必在騎兵,趁著季君之亂時,搶佔了秦國的榆林之地,收林胡、東胡等族,訓練趙人進行騎戰。

    他既有這等心思,又豈能容得秦人收納義渠部落,大肆訓練騎兵?他所收諸胡人之部落雖然不少,但終究不如義渠已經立國,且如今差不多已經蕩平了秦國西北部的草原部落,兵馬之盛,無與倫比。

    此番他再入咸陽,便是圖謀義渠而來。他手底下既有東胡部落,又有曾經與義渠關係頗深的鹿女,如此好棋,豈能不用?於是便將鹿女一起帶了出來,讓她成為自己與義渠部落的橋樑,以便溝通。

    但他亦知在秦趙邊境試圖劫走羋月的行為,已經激起她的怒火,秦人暗衛亦不是吃素的,何況他此來主要目的就是針對咸陽城外的義渠人,故而在城郭坐鎮指揮,便是有事,也可以迅速脫身。

    他這邊一一分派,鹿女與其他趙國暗衛便分頭行事。

    過了數日,咸陽市集來了一行義渠兵,大搖大擺地逛著看著。

    市集商販初時與義渠人有過爭執,但後來太后把義渠人全部約束在義渠大營,只叫這些商販送貨過去,時間久了熟悉了,他們也知道這些胡人雖不懂禮數不識規矩,卻並非完全蠻不講理。商人重利,既然這些人做買賣倒還爽氣,便去了排斥之心。偶有爭執,拉去義渠軍營外秦人專設的管理小吏處說個明白便是。

    義渠人生性豪放,教他們當真在大營只進不出,豈不拘束?有些中上層的將領,便私下三三兩兩地出來逛咸陽城,只要不出事兒,上頭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今日虎威受與義渠人有貨物來往的嚮導煽動,說今日乃是十五會市,十分熱鬧,便起了好奇之心,前來觀看。果然這一日市集十分熱鬧,人頭攢動,貨物也比平時多了許多。

    見虎威興致勃勃,買了許多東西,還要去酒肆痛飲,他身邊的副將忙低聲勸道:“虎威將軍,大王吩咐過,讓我們待在大營中,不要隨便出去,有什麼需要的可以吩咐他們送到大營裡。我們現在私自出來已經是違令了,還是早出早回的好。將軍若是要喝酒,不妨買了我們回營再喝[綜]追妻攻略!”

    虎威惱道:“怕什麼?我們義渠的勇士,以刀馬說話,何必要遵守那個女人的規矩?大王是被她迷惑了,什麼都聽她的,可是這繁華的咸陽城近在眼前,憑什麼不讓我們進來?我們不少吃的也不少穿的,就是少了這份爽快勁!”

    那煽動虎威出來的嚮導忙賠笑道:“虎威將軍說得是啊,咱們是草原上高飛的鷹,不是關在籠中的小雀。我們用刀馬追逐獵物,砍下敵人的頭顱,當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與女人盡歡,又怎麼能與這些每天只知道在地裡刨食的秦人相比?”他與義渠人混得好,便是說話時也常常將自己站在義渠人一邊,教人聽得十分順耳。

    虎威大喝一聲:“說得正是。”便要去飲酒,無奈副將苦勸,又抬了義渠王出來,虎威只得忍耐下性子,叫人在酒肆買了酒,又由那人引著,在市集中取樂。

    不覺來到一家店鋪中,那家賣的是齊紈,染作繽紛五色,其中素白色更是潔白如雪,撫之光滑柔順。虎威頓時來了興致,他與鹿女手下一名侍女原就交好,這幾日重續舊歡,便要買下這些齊紈送與那心上人。

    不想那嚮導一摸口袋,卻叫道:“將軍,不好,這市集上有盜賊,將我的錢袋都摸了去。”

    義渠人素來習慣以物易物,待羋月約束他們以後,又賜下大批金帛。似虎威這等高級將領出來逛街,自有知機的手下幫著準備錢袋。虎威嫌麻煩,一路行來,便扔給那嚮導,不料卻在集市中遺失。

    虎威大為掃興,踹了他一腳罵道:“你是死人嗎?”

    那嚮導見他發怒,忙上趕著討好贖罪,又勸虎威將帶來的五張狼皮與那店主交易。誰知那店主卻不願意,說只肯收銅錢,不要臭烘烘的狼皮。兩人便爭執起來。

    鬧得凶了,便見看管市集的秦軍校尉緩緩過來,副將急得額頭冒汗,勸虎威道:“將軍,休要生事,回去再說,再叫人拿銅錢來罷了!”

    虎威哼了一聲,將錦緞扔回給那店主道:“還給你。”

    那店主卻是個細緻人,接過錦緞細看,發現上面已經出現道道劃痕,一匹素紈上還沾染了幾個黑乎乎的手印,十分顯眼,頓時拉住虎威道:“你把我這錦緞劃壞了,你們賠我,你們賠我!”

    不問可知,那嚮導乃是趙人所派暗衛,早就暗做手腳,當下假意勸道:“分明是你這奸商故意損壞錦緞,想訛詐我們。不要以為將軍為人實誠,就可以任由你們訛詐!”

    眾人正在糾纏間,忽然從遠處隱隱傳來鼓聲,副將叫道:“糟了,閉門鼓開始了,我們得在關城門前出城回大營去。”

    虎威急著要走,見那商販還拉著他,一揮拳道:“滾開!”那嚮導也跟著推了一把,叫道:“滾。”

    那店主被打得飛起,跌落在貨攤上,一動不動。

    忽然間人群中響起一聲淒厲的叫喊:“殺人啦,殺人啦,義渠人殺人啦——”頓時整個街市的人四散逃開,那嚮導亦裝作膽小,混入人群逃開。

    街市上只剩下虎威幾個義渠兵將孤零零站著。那看管市集的秦軍校尉見勢不妙,忙敲起鑼來,召得巡邏的秦兵四面包抄,與虎威交起手來。

    虎威辯解無效,只得與秦人交手。他雖然勇猛無比,但終究寡不敵眾,還是被押走關入了廷尉。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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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3:11:36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402-404章 至絕境

這虎威原是義渠王手底下數得著的大將,雖然性情魯莽,但卻屢立戰功。義渠王聞聽他在市集與人爭執打死了人,竟被秦人抓走,不由得心頭火起,氣衝衝來找嬴稷。

    此時的嬴稷卻在校場上,好整以暇地帶著嬴芾和嬴悝練習箭術。

    但見嬴芾一箭飛出,射中箭靶,卻射在紅心邊圈上。嬴芾放下弓,神情便有些不悅。

    嬴稷笑著走到嬴芾身後,托起他的手,指點道:“芾弟你剛才放手太快,把弦扣得再緊一點,看准了,手不要繃得太緊,放鬆些,好,射!”

    嬴芾聽了他的指點一箭射去,射中紅心,只是離正中稍微差一點,高興地沖著嬴稷笑道:“多謝王兄。”

    嬴稷也不禁微笑,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好練。”

    嬴悝見狀,亦拖著弓跑到嬴稷面前,叫道:“王兄,王兄,你也教教我。”

    嬴稷拿起他的弓,從袖中取出手帕仔細擦拭乾淨,才還給嬴悝,教訓道:“弓箭、兵器、馬鞍,是我們在戰場上最好的夥伴,要好好愛護它們,不能隨便損壞。它們能夠在戰場上救我們的命,知道嗎?”

    嬴悝天真地點點頭應道:“是,王兄,我知道了。”

    嬴芾教訓嬴悝道:“你應該說多謝王兄教誨。”

    嬴悝乖乖地點頭:“是,多謝王兄教誨。”

    義渠王怒氣衝衝地走進來,看到這個場景,強抑怒氣,站在一邊。

    嬴稷早知內情,見狀亦微笑道:“義渠君,可要一起射箭?”

    義渠王滿腔怒氣,當著這兩個年幼的兒子的面,又不好發作,只冷笑道:“好啊!”說著接過嬴稷遞來的弓箭,拉了一下,便擲到地上道:“太輕,換把大弓來。”

    嬴悝見狀卻跑過去,拾起那弓,認真地對義渠王道:“阿耶,阿兄說了,弓箭、兵器、馬鞍,是我們在戰場上最好的夥伴,要好好愛護它們,不能隨便損壞,它們能夠在戰場上救我們的命……”

    嬴芾機靈,見義渠王的臉色已經黑得要滴出墨來,連忙一把掩住這個傻弟弟的嘴,哄勸著把他拖走:“阿悝,阿耶和阿兄有事商量,我們去別處玩。阿娘那裡備了好糕點,你再不去我便要將它吃光了……”

    嬴稷忍笑,見嬴芾哄勸著嬴悝迅速走掉,才看著義渠王笑吟吟道:“義渠君有事找寡人嗎?”

    義渠王卻不答話,只接了大弓來,一連十發,箭箭皆入紅心,這才將弓箭扔給內侍,冷笑道:“天底下的事情,唯有弓和馬說了算。大王以為如何?”

    嬴稷負手而笑:“弓馬雖好,卻只能在我王旗指揮之下進退衝鋒,如此方成大業。”

    義渠王臉上的肌肉抽搐一下,強壓怒氣:“如若沒有弓馬,便有王旗,又有何用?你們不是曾經有過周天子嗎?你會在他的王旗之下聽令?”

    嬴稷向義渠王笑著搖搖頭:“看來,義渠君以為,有弓馬就行了?”

    義渠王不理會他的假模假式,他發現這種口舌之爭毫無意義,當下直接道:“我有個手下叫虎威,在街市上誤傷了人,被廷尉抓走了爾虞我詐(復仇高幹)。我派人去接他,廷尉不肯放人,說這是你的吩咐。”

    嬴稷點頭道:“不錯。在秦國之內,任何人都要遵守秦法,就算寡人身邊的人,也不例外。”

    義渠王冷笑:“這種事又不是第一次發生。以前大營中去接人都只要繳了贖金便成,何以這次不放人?看來你是成心要跟我為難了。”

    嬴稷淡淡道:“我只是照秦法行事,殺人抵命。若只是普通的惹是生非,自是繳了贖金就行。但你的手下在街市公然殺人,寡人只能殺一儆百,以儆效尤。”

    義渠王怒道:“就算是殺了人,那又怎樣?一個卑賤的小販,怎麼能夠讓我義渠的勇士抵命?”

    嬴稷冷冷道:“再卑賤的人,也是我秦國子民。我身為秦王,就要為他們做主。”

    義渠王道:“看來你是不肯放人了?”

    嬴稷道:“不錯,就算你搬來母后,也沒辦法改變秦法。”

    義渠王怒極反笑:“剛長了毛的小狼,就想露出利爪來?還早得很呢。我是看在你母親分上,才對你再三容忍,看來是我給了你一個錯誤的信號。”嬴稷索性也不再客氣:“寡人才是看在母后的分上,對你容忍再三。可你要明白,這裡是大秦,不是義渠,這裡我說了算。虎威觸犯秦法,他是死定了。寡人已經下旨,讓廷尉府議罪處死。”

    義渠王大怒:“哈,你說了算,你以為你是誰?是我讓你做這個秦王,你才能夠做這個秦王。如果我不答應,你就做不成這個秦王。”

    嬴稷亦怒:“寡人乃嬴姓血胤,繼承祖業,做這個秦王怎麼需要你來答應?真是笑話。”

    義渠王怒道:“你對父親如此無禮?”

    嬴稷聽了此言,頓時暴跳如雷:“放肆!寡人的父親乃是先惠文王,你一個蠻夷之輩,也敢自居為父?”

    義渠王冷笑一聲,索性直接道:“我和你母親拜過長生天,祭過祖宗,成過親,生下了孩子,我們原本就是一家人……本來這麼多年,我也的確是想把你當成我們家的一分子,我們草原上收養別人的孩子,也是視同一家的。可惜養了你這麼多年也養不熟,你依舊視我為外人。哼,你既然想做外人,我也不勉強你。你要從我們的家裡走出去,那就各立各的營帳吧!”

    嬴稷知道與義渠王翻臉,他必講不出好話來,然而聽了此言,亦是崩潰。他指著義渠王,顫聲道:“你胡說什麼?你的家,你的妻子……你、你這戎狄野人,好不要臉,分明是胡說,胡說!”

    義渠王鎮定冷笑:“有沒有胡說,你自己去問你母親吧!”

    嬴稷手按劍把,似乎就要拔劍而出。

    義渠王滿不在乎地看著他。

    嬴稷拔劍至一半,忽然按下劍轉身疾走瘋婦。義渠王看著他倉皇而去的背影,冷冷一笑。

    嬴稷朝著章台宮一路狂奔,諸宮人目瞪口呆,忙不迭地行禮,嬴稷毫不理睬,徑直沖入宮中。

    此時羋月正與庸芮商議軍事。三晉借秦國伐楚不義為名,要聯兵征伐秦國,兩人對著地圖,考慮對魏國襄城的進攻路線,忽然聽到聲響,卻是嬴稷沖進門來。

    他沖得太急,一下子撞在門上,撞著了額頭,捂著額頭臉皺成一團,卻不呼痛,只是眼睛發紅,神情激動,怒氣衝衝地叫道:“母后——”

    羋月一驚,舉手示意庸芮退下,便見嬴稷沖到羋月面前,又叫了一聲:“母后——”聲音中充滿了委屈,這種委屈的語氣,自嬴棟出生之後,他再沒在羋月面前顯露過。

    羋月吃了一驚,問道:“子稷,你怎麼了?”

    嬴稷喘息了幾下,待要說什麼,卻實在說不出口,努力幾次,才艱難地問她:“母后,您、您和那義渠君到底、到底是不是……”

    羋月心中已經有數,必是義渠王對他說了什麼讓他不能接受的話,嗔道:“這個渾人,素來喜歡逗你,你又何必死拗著他?”

    嬴稷羞憤交加,叫道:“誰要死拗著他,是他死拗在我們中間好不好?”

    羋月長歎:“他又說了什麼?”

    嬴稷怒道:“您是父王的妃子,您是大秦的太后,可那個戎狄野人,他說,他竟敢說,您是他的妻子……”

    羋月心中一驚,暗惱義渠王不知分寸,亂了大計,臉上卻是極為鎮定,哈哈一笑,道:“我還當是什麼事呢,你這麼急著趕過來。坐下吧!”

    嬴稷被羋月的鎮定所感染,終於慢慢坐下來。

    羋月倒了一碗湯遞給嬴稷:“先喝口湯吧,緩緩氣。”

    嬴稷捧著碗,卻無心喝下,只執著地盯著羋月:“母后,您說,您說……”

    羋月鎮定道:“我的確與義渠君,行過義渠的婚禮。”

    嬴稷手中湯碗落地,羞憤欲絕,嘶吼起來:“您,您——可您是秦國太后——”

    羋月鎮定道:“我知道世人眼中,太后可以養男寵,卻不好再嫁人,我也沒打算昭示天下。”

    嬴稷怒道:“可您為什麼非要成這個親?”

    羋月抬眼看他:“因為那時候我獨身逃亡義渠,我要回來救你。”

    嬴稷頓時怔住了,好半日,才緩緩坐下道:“便是那時候,是權宜之計,可您也不必、也不必……”他停了一會兒,道:“後來也不必再敷衍於他。”

    羋月緩緩搖頭:“我不是敷衍於他,義渠君於我不止是有恩,更是有情有義。我與他是夫妻,我們不止在神前行禮,祭告過天地,我們還有一對兒子。子稷,你的父親娶過庸夫人,也娶過魏王后,再娶羋王后,男子可以再娶,婦人為何不能再嫁?”

    嬴稷跌坐在地,喃喃道:“可您是,可您是……”

   羋月:“我確是你的母親,也是芾和悝的母親。子稷,我希望你能夠記住這一點。”見嬴稷低頭不語,她站起來,道:“你跟我來。”

    她站起身來向外走,嬴稷跟在後面,失魂落魄地出去。

    秋日,蕙院中黃葉滿地。

    兩人下了輦車,羋月踏著落葉走進院子,打量著周圍的一切,歎息道:“原來這個院子這麼小。”

    嬴稷跟著羋月走進來,驚詫地打量著周遭的一切。他自出生起不久,便搬到常寧殿去,早已不記得此處了。

    羋月亦是看著蕙院,一步步走進內室。這裡因是嬴稷出生之地,自登基以來都有人維護,恢復了他搬離時的原樣。

    可是此時的故居,在羋月眼中,卻顯得陳舊簡陋、矮小昏暗。她坐下來,不禁感歎:“這裡原來這麼暗,這麼簡陋!”

    嬴稷詫異地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羋月歎道:“你不記得了,是啊,你在這裡也沒住過多久。子稷,這裡是你出生的地方。”

    嬴稷坐下來,打量著這簡陋昏暗的室內,詫異道:“我就出生在這裡啊?”

    羋月道:“是啊,那時候我還只是個小小的媵人,為了避免王后之忌,就住到這宮裡最僻靜最狹小的院落來。當時,我還以為我可以出宮去呢……”

    嬴稷一怔:“出宮?您出宮做什麼?”

    羋月笑道:“因為我從前並不曾想過,要當你父王的妃子。當時我只想出宮去,過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想在這深宮之中,與一堆女人爭一個男人的寵愛。”她輕歎,“我那時候太年輕,太天真,不曉得這世間不是有單純的願望就可以獲得安寧的。子蕩的母親想拿我爭寵,子華的母親又抓了冉弟來要脅我……一個無權無勢的人,有再高的心又能怎麼樣呢?想要不被別人欺負,不被別人要脅,就要倚仗一個強者的幫助。”

    嬴稷怔怔地聽著,心中只覺得大受打擊。原來,他的父親和母親,並非一開始就相親相愛,甚至是……

    他忽然問:“您對父王……”話說了一半,忽然情怯,竟是說不下去了。

    羋月知道他要問什麼,搖頭道:“一開始並不是,但……”她看著嬴稷,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麼,溫柔地說,“你父王英明神武,女人就算是聽過他的名號,都會對他動心異世悠閒人生。更何況他聰明絕頂,通曉人心,在他身邊待過的人,沒有不對他衷心相從的。我一開始並不愛他,但是,後來我愛上他了。”

    嬴稷暗暗地松了一口氣,看了看周圍簡陋的環境,如果他的母親愛他的父親,那麼他的父親一定不會讓他的母親繼續住在這裡吧:“是不是我出生以後,我們就搬離了這裡?”

    羋月點點頭:“是啊,因為我生你的時候,差點死在了這裡……”

    嬴稷臉色一變,只覺得遍體生寒,羋月說話從來都不誇張,甚至是儘量輕描淡寫,能讓她說出這樣的話來,必是發生了了不得的事情:“死在這裡?”

    羋月淡淡道:“我懷了孩子,就招了子蕩母親的嫉恨。她趁大王去行獵的時候,讓人給我下了藥,催我提前發動,又在那天讓女醫摯出城。當時我半夜難產,死去活來,整個宮中卻求救無門。薜荔跑到王后宮中,卻被關了起來……”

    嬴稷驚呼一聲,恨恨道:“那個毒婦!那後來呢……”

    羋月道:“後來……是黃歇發現女醫摯被人綁架,救下女醫摯,懷疑宮中可能有變,於是帶著女醫摯夜闖東郊行宮,驚動了你父王,連夜回城,召來太醫,救下了我一條命,也救下了你一條命!”

    嬴稷一怔:“黃歇?原來他在寡人出生之時起,就救過寡人的命!”

    羋月輕歎一聲:“子稷,你來得如此不易,我生你,險些付出了性命的代價。你說,我如何會不重視於你……”

    嬴稷哽咽道:“母親——”他停了停,輕輕道:“兒臣明白!”

    羋月道:“你父親有無數兒女,而我卻只有你一個孩子。子稷,人生之路太漫長,若是無人做伴,終究太過孤單。我覺得對不住你,我有戎弟和冉弟,所以一直希望能夠再為你生一個弟弟或妹妹。可我生你的時候,傷了身子,後來侍奉你父王多年,再也沒有懷上孩子,我本以為,這一生都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嬴稷心情激動,握著羋月的手,顫聲道:“母后……”

    羋月輕輕拍著嬴稷的手道:“後來,我發現我居然再度懷孕了,我真是喜出望外。他們叫我打掉胎兒。怎麼可能?就算我死,我也不會放棄自己的孩子!”

    嬴稷心情複雜地說:“所以您一定要生下他們?”

    羋月道:“芾和悝是我的孩子,我生下他們來,不是為了給義渠君生兒子,是為了我自己。如同我當日捨命生下你,也不是為了你父王。後宮的女人生孩子有些是為了給君王續血脈,有些是為了拿孩子來爭寵。我生下你們,是因為你們是我骨中之骨,肉中之肉。如同當日我母親為了我們姐弟受盡苦難也要活下去,我也是做了母親以後,才更能夠明白一個母親可以為了孩子付出什麼……”

    嬴稷將頭伏在羋月的膝上,沉默片刻,道:“兒子也願意為母親而死,母親能夠為兒子做到的,兒子也能夠為母親做到……”

    羋月輕撫著嬴稷的頭髮:“芾和悝於你,就如同小冉、小戎於我一般。我能夠給他們富貴,可只有你才能夠給他們以信任,你們是真正一母同胞的手足,可以相依為命,可以性命相托……”

    嬴稷低聲道:“兒臣會的武道獨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兩人緩緩地站起,嬴稷扶著羋月,走出蕙院。

    羋月回頭再瞧了瞧那個曾經留下過生命重要記憶的小院,輕歎一聲,她知道,她再也不會回到這裡了。

    母子別過之後,羋月回到章台宮,文狸便悄悄稟報:“義渠王剛才怒氣衝衝,已經等了太后很久了。”

    羋月點頭,走進後殿,果然義渠王見了她,便問:“你去哪兒了?”

    羋月道:“我帶子稷去舊宮了。你下午為什麼要對他說那番話?他還小,有些事你知我知就夠了,何必去刺激他?”

    義渠王走到她面前坐下,冷笑道:“他可真不算小了,有些事,做出來比我們還狠。”

    羋月見他如此神情,十分詫異。虎威之事她還未曾得報,先見了嬴稷生氣,她還惱義渠王為何故意去撩撥他,如今見了義渠王神情才覺有異:“怎麼了?”

    義渠王冷笑道:“他早就長大了,而且眼中已經沒有你我。哼,他以為他是秦王,就敢看輕我。好,他如今已經長大,娶妻生子,你對他也已經仁至義盡了,我們跟他分帳吧!”

    羋月詫異:“什麼分帳!”

    義渠王道:“我們草原的規矩,孩子大了,就分給他牛馬財物和手下,讓他自己去另立一個營帳。我們也不叫他吃虧,他父親留給他多少,就分給他多少。把咸陽也留給他,我們帶著芾和悝走吧。”

    羋月一驚,問道:“走?去哪兒?”

    義渠王道:“隨便哪兒。你喜歡跟我去草原,那就去草原;你喜歡回楚國,那就去楚國……你我打下的土地這麼多,隨便想去哪兒都行!”

    羋月的表情漸漸嚴肅起來:“你的意思是,把咸陽留給子稷,那其他的土地……”

    義渠王道:“他登基的時候,他名下多少土地,就給他多少土地。”

    羋月道:“你的意思是,巴蜀、楚國,還有自韓、趙、魏等國所奪得的近百餘座城池,都不給子稷?”

    義渠王冷笑道:“這些城池,是你、我以及你的弟弟們打下來的,與這小兒何干?”

    羋月心中暗驚,他話說到這一步,顯見事態嚴重,當下柔聲勸道:“阿驪,我們是一家人,合起來就是無敵的力量,若是分開來,那就會被敵人各個擊破。這麼多年我們不是相處得很好,為什麼要把家拆了?”

    義渠王冷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總是希望所有的至親骨肉都能夠聚在一起,所有的力量都握在手心裡。這麼多年來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我可有管過?可現在不是我要把家拆了,而是你兒子想把家拆了,他容不得我,也容不得芾和悝。他只想唯我獨尊,從沒有把我們看成是一家人。”

    羋月扶住頭,歎道:“阿驪,你讓我想想,我會勸子稷讓步的。事情沒有到最後的關頭,你別太固執,就當看在我的分上吧。”

    義渠王沉默片刻,終於道:“這件事,你如今已經管不動了。”

    羋月勸道:“再聽我一回,好嗎?”

   義渠王哼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羋月安撫住了義渠王,轉頭便去查問事情來龍去脈,卻聽得虎威集市殺人,被廷尉所捕,而義渠王為此事與嬴稷大鬧無果。

    嬴稷只口口聲聲說秦法自有鐵律,若是義渠人殺人便可橫行,他也不要做這個秦王了。義渠王卻是暴跳如雷,說虎威是他的勇士,救過他的命,勇士死于戰場,絕對不能夠讓庸人去處死。

    羋月無奈,只得下令讓蒙驁去提虎威及相干人等入宮,由她親自審問。

    不想蒙驁所派之人才從廷尉押著虎威出來,迎面就射來一排亂箭,眾軍士應聲倒地。

    待蒙驁得報沖到現場,看到的只有一地秦軍死屍,虎威卻已經不見人影。經人驗看,這批箭頭標號,卻是出自太后分撥給義渠軍營的批次。

    羋月無奈,令庸芮以此事問義渠王,義渠王卻勃然大怒:“你倒敢來問我,我們義渠人從來光明磊落,便是我要去救虎威,也是堂堂正正去帶著他見太后,如何會不承認?”

    庸芮只得問:“只是這批弓箭乃出自義渠軍中,您看,誰有此可能?”

    義渠王怒道:“一定是那個小東西搞的鬼,是他在栽贓陷害!”

    庸芮怔了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您是說大王?”

    義渠王哼了一聲道:“他慣會兩面三刀,此時咸陽城中,除了他以外,我想不到第二個人。”

    庸芮無奈,只得報與羋月。

    羋月卻是不肯相信:“子稷雖然不喜歡義渠君,但若說是他對義渠君栽贓陷害,我卻不相信。”

    庸芮猶豫:“是,臣也不敢相信。不管義渠君和大王,臣以為,都是被人利用了。只是臣疑惑,如今的咸陽城中,還有誰會有這樣的心思,又有誰會有這樣的能力?”

    羋月沉默片刻,忽然問:“你可還記得昔日的和氏璧一案?”

    庸芮一驚:“太后是說,楚人,還是魏人?”

    羋月搖頭:“未必就是這兩國,但我懷疑,這裡頭不止一國,聯手做局。”

    庸芮細一思忖,驚叫:“好狠。”

    但是,不管最後此案能不能查清,現在這事情已經挑起了秦王嬴稷和義渠王的積年舊怨,把深埋的矛盾擺到明面上,而且已經演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此時就算是找到虎威,嬴稷和義渠王之間的矛盾只怕也不容易化解了。

    見羋月心情低落,庸芮想起一事,遲疑道:“太后,還有一件事……”

    羋月道:“什麼事?”

    庸芮道:“楚國求和,已經同意太后提出的全部條件萌寵變夫君。”

    羋月有片刻失神:“這麼說,子歇他快到咸陽了!”

    黃歇輔佐楚王橫,力抗秦人;又聯手蘇秦,遊說列國抗秦;同時上書給秦王,獻上先取三晉和齊國之策,建議秦人在繼續攻打楚國已經無法得利的情況下,轉圖江北列國。

    秦人考慮權衡,終於暫時撤軍,與楚國和談。楚王派其相黃歇陪同太子完入咸陽為質。

    楚懷王死後,黃歇輾轉數年,再度來到咸陽城。

    此時,他牽著才六歲多的楚太子完走下馬車,看著眼前的咸陽大街,心中不禁感慨萬千。

    上一次來,他也是陪著太子為質,只是當時那個太子,是如今這位小太子的父親。

    上一次來,咸陽大街上剛剛清洗完季君之亂後的血腥,而這一次來,咸陽大街上又是一片新的血腥了。

    太子完看著這陌生的街市、肅殺的場景,不禁心生害怕,躲在黃歇的懷中,怯生生地問道:“太傅,這裡就是咸陽嗎?”

    黃歇點頭:“是,這裡就是咸陽!”

    太子完問:“秦人是不是很可怕?”

    黃歇安慰道:“太子放心,有臣在,一定能護你周全。”

    他把太子重新抱入車中交給傅姆,轉頭尋了一個過路的老者問道:“這位老丈,前面發生什麼事,為什麼咸陽街頭會有人打鬥?”

    那老者顯然是個“老咸陽”人了,見鬥毆嚴重時,會機靈地閃到遮蔽處,等人群打遠了,便又出來瞧熱鬧,還喜歡評頭論足,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聽得黃歇詢問,又看看他的服裝打扮和身後馬車及從人,笑道:“公子可是從楚國來?”

    黃歇知道這些各國都城的老土著們,皆是長著一雙利眼,笑著點頭道:“是,我們是從楚國來的。”

    那老者笑道:“那正好可以看熱鬧。嗐,您可不知道,這幾天義渠人和廷尉府的人,在咸陽打得可厲害了!”

    黃歇問道:“秦法嚴苛,怎麼會有當街鬥毆之事?”

    那老者道:“這鬥毆還是小事呢,聽說昨天大王都要調動禁衛軍去攻打義渠大營了,幸好太後手令到了,才沒有打起來。但現在禁衛軍還圍著義渠大營呢,我看啊,打是遲早的事。”

    黃歇一怔,路人走開了,他還陷在沉思中。太子完在馬車中等了半晌,見黃歇不動,怯怯地又拉開車簾,叫道:“太傅,太傅!”

    黃歇回過神來,笑道:“太子。”

    太子完問:“太傅你怎麼了?”

    黃歇道:“沒什麼……太子,也許這裡有我楚國的一線生機啊!”他坐上馬車,將太子完抱至膝上道:“走,我們先回驛館,回頭再仔細打聽魔君的寵後武則挪。”

    及至驛館,安頓好了,黃歇便派人遞了奏書與秦王,又遞了名刺與向壽、羋戎等人。次日羋戎果然匆匆趕來,見了黃歇便道:“子歇!如今這個時候,能夠看到你真好。”

    黃歇苦笑道:“這對於楚國,對於我來說,卻未必是好。”

    羋戎道:“秦楚和議,秦國撤兵,楚國也能夠緩和一口氣。”

    黃歇道:“秦楚和議,楚國向秦稱臣,娶秦女為王后,楚太子入秦為質,如今楚國也只能算是稍喘得一口氣罷了。”

    羋戎點頭道:“那也是你寫給阿姊的伐五國之策取得了成效,所以阿姊才指定你要與楚國太子一起入秦。”

    黃歇卻道:“如今看來,咸陽再度不穩,太后也未必有心情征伐五國了。”

    羋戎道:“你錯了,咸陽、秦國,包括天下,一直在阿姊的掌控之中。”說到這裡,不由得頓了一頓,笑道:“你今日來,可曾聽說過,前日齊國的孟嘗君剛剛逃走。”

    黃歇一怔,問道:“這是為何?”

    當下羋戎便細細說明了經過。

    孟嘗君田文,乃列國諸公子中,賢名最盛之人。他與齊王田地算是堂兄弟。田地剛愎自用,將昔年齊宣王在時稷下學宮所招攬的名士氣得出走了七八成。田文卻謙辭厚幣、恭敬待人,將這些意欲出走的策士,還留了三成下來,這一來,頓時列國人人稱賢。

    臣子之名賢于君王,這原是大忌,以田地之為人自然不能相容。此時秦國便派人大張旗鼓,來請孟嘗君入秦為相。孟嘗君猶豫再三,儘管有門客再三勸阻,但終究還是難以抵擋此等誘惑,毅然入秦。

    他本是抱了雄心壯志而來,不想見了秦王和太后兩面之後,再無下文,困居客舍,整整一年,無所事事,又聽得齊國欲與列國聯手攻秦,他唯恐自己會被秦王遷怒,死於咸陽,趁秦王與義渠王交戰之時無暇他顧,便以“雞鳴狗盜”之術,逃出咸陽。

    卻不知羋月請田文入秦為相,原是一計。田文與他的一堆門客,見識既廣人脈又足,頗有左右齊國局勢的能力,將他拖在秦國一年多,便可由蘇秦安然完成在齊國的佈局。此時佈局已完,正好讓田文回國,促使發動。

    此中情由,羋戎自不會說出,只找了個民間新編的段子笑道:“太后聞說孟嘗君大名,原以為他也是如平原君、信陵君那樣的美少年,因此想召來一見,不想他卻是醜陋的矮矬子,故而全無興趣,將他置於館舍一年,卻不是想為難他,原是忘記他這個人了。不想他卻如此膽小,自己倒嚇得跑了。其實大可不必,只要向太后稟報一聲便可放行,倒難為他如此費盡心機地出逃。”

    這種話,別人會信,黃歇卻是不信的。羋月大費周章將孟嘗君弄到咸陽,卻冷落一年,必有用意,只是見羋戎不惜拿這種民間流言說事,自也知道此中意味深遠。

    只是他們卻不知,田文出了函谷關,一路逃亡,到了趙國得平原君趙勝接待,正欲休息數日,不想這流言跑得比人快,竟在田文停下之後便傳到了他的耳中。這田文雖然貌似恭謙下士,但內心的驕狂暴烈之處,卻與田地這個堂兄弟不相上下。只是素日以教養掩蓋得甚好,此時聽了趙人以輕薄言論譏笑他的身高和相貌,還譏笑他自作多情狼狽出逃,不由得怒氣沖霄,竟令門客將這一縣議論他的人都殺了。這一氣殺了數百人,才又倉皇逃離趙國,回到齊國。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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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3:12:13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405-409章 情腸斷

咸陽城中,義渠王和秦王之間的矛盾已經不可收拾,愈演愈烈。

    宣室殿中,數名重臣正為此事商議不決。

    樗裡疾先道:“義渠人在咸陽如此胡為,已經觸犯秦法,太后若再念及義渠人的功勞不忍處置,只怕會影響到秦國的將來。”

    白起卻道:“臣以為,此事還應該從虎威的下落查起。此番混亂來得突然,若不能追根究底,怕是被別人牽著鼻子走了。”

    庸芮沉吟:“太后,此事看似突然,實則必然。義渠人尾大不掉,這種事遲早會發生。太后,有些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魏冉亦道:“太后,如今列國爭戰,我們應該齊心協力,萬不可內部分裂。”

    庸芮聽了此言便冷笑:“只恐有些事情,不是我們想阻止就能阻止的。”

    魏冉怒視庸芮,問道:“庸大夫,你這是什麼意思?”

    庸芮肅然道:“義渠人自一統草原以後,野心漸大,他們已經不滿足于原來跟我們的相處方式。如今,秦國最大的禍患,已經不在列國,而在義渠了。”

    羋月見群臣爭執不休,頭痛不已,道:“好了,此事我已經有數。庸芮,我要你去調查虎威之事,等你調查清楚了,我們再來商議如何處置義渠之事。”

    庸芮與羋月對視一眼,有些明白,躬身應道:“臣遵旨。”

    眾人散去,獨留庸芮,羋月的臉色沉了下去。庸芮見狀,問道:“太后因何事不悅?”

    羋月輕歎一聲,道:“蘇秦之死,你可知道?”

    庸芮點點頭。蘇秦入齊,表面上是為了齊國的霸業遊說諸侯,行合縱之舉,以齊國為首,聯結諸侯對抗秦國,實際上卻是為了燕國打算,力圖削弱齊國。

    蘇秦為人誠摯,舉止謙和,一入齊國便得了齊王田地的信任。田地此人一向自負聰明,最恨比他聰明睿智之人,但又瞧不起笨蛋。謀臣們若展現出蓋世才華,必招他之忌,若是裝作愚笨不堪,更令他暴怒。反倒是蘇秦,外表忠厚甚至木訥,語言雖遲緩但言必有中,田地便以為他是一個內懷才智而不自知之人,認定只有在自己這樣雄才大略的君王統禦下方能令其一展所長。剛好蘇秦又深諳人性,能夠將田地腦中未成形的思路說出來並加以完善。田地更認定蘇秦是自己的知己,對其寵信異常。

    但這樣一來,卻令得田地身邊原來的一些寵臣十分不滿,他們和另一批已經對蘇秦產生懷疑的人聚到一起,向田地進讒,但田地此時只信蘇秦。那些寵臣無奈,竟派刺客暗殺蘇秦。蘇秦自知田地為人猶豫反復,有自己在,他聽不進其他人的話,但若自己死後,難保自己明輔齊國暗助燕國的行為不被有心人察覺,而令齊王改變主意。於是蘇秦在臨死之前,又施一計,告訴田地若以蘇秦為燕國奸細的罪名,將自己屍身車裂,兇手必會現形。

    齊王田地果如其言,以蘇秦為燕國奸細的罪名將其屍身車裂馭畫師。這時齊國便有人出來邀功,表明自己是因為覺察了蘇秦是燕國奸細,所以派人殺死蘇秦。田地大怒,當即將此人處死。從此以後,便是再有人同他說蘇秦乃燕國奸細,其所作所為乃是害齊助燕,田地都為蘇秦臨死之言所惑而不為所動。蘇秦死後,他的許多行為漸漸掩蓋不住,由此齊人皆知蘇秦為燕人奸細,獨田地一人執迷不悟。

    此事諸國皆知,庸芮見羋月問起,不由得又將此事細細思量一回,才道:“太后問臣此事,可是此事另有內情?”

    羋月抬眼,文狸便將一直捧著的魚匣打開,內中有尺素。羋月拿起那尺素道:“這是孟嬴臨死前給我寫的信。”

    庸芮一怔:“燕易後死了?”

    羋月點頭:“燕國報喪的文書,當還在路上。這是她讓青青送來的。”

    庸芮詫異道:“燕易後為何要給太后寫信?”

    羋月冷笑一聲:“你可知,蘇秦之死,與燕王職有關?”

    庸芮大驚:“當真?”

    數月之前,孟嬴因為蘇秦之死大病一場,燕王職在病榻前侍奉,十分盡心,整個人瘦了一圈,差點就病倒。

    孟嬴身體好轉之後,有些不放心兒子,這日便要青青扶了她去看望燕王職。她原是從後殿進去直入內室,不想卻聽得外頭燕王職正與郭隗說話。

    只聽得郭隗道:“蘇子之死,唉,委實太慘。大王,來日我等當為蘇子致哀追封。”

    燕王職亦道:“唉,蘇子于我母子有功,如此下場,寡人實在於心有愧!”

    孟嬴本聽得君臣議事,就要退出,可聽見他們正在說蘇秦,便不捨得離開,就此駐足聆聽。

    不想郭隗話鋒一轉,卻道:“唉,大王,我們當真錯了。本以為蘇子功成歸來,又恃易後之寵,必會驕矜傲上,恐成子之第二。所以想讓他功成之日,身死齊國,我等為其追諡紀念,恩蔭親族也就是了。不想蘇子便是臨死,寧可令自己受車裂之刑,也仍在為我燕國打算。思及此,老臣椎心泣血,夜不成寐。與蘇子相比,老臣真成了卑鄙小人。老臣無顏立於朝堂,請大王准老臣辭去相位,終身不仕。”說罷,便脫冠置地,磕頭不已。

    燕王職忙下座相扶,泣道:“夫子如此自責,教寡人如何能當?當日之事,乃是寡人授意。夫子今日辭官,那寡人豈不是也要辭去王位了?”

    郭隗只道:“主憂臣勞,主辱臣死。萬事皆是老臣之罪,實不忍見大王再內疚自損。”

    兩人正爭議時,忽聞內室“咚”的一聲,似有重物落地,而後便聽得宮女急叫:“易後,易後,您怎麼了……”

    燕王職大驚,搶入內室,便見孟嬴已經口吐鮮血,昏倒在地上。

    自此,孟嬴不飲不食,拒與人言,只一心待死。

    直至孟嬴氣息微弱之時,燕王職伏於她身邊痛哭:“母后,母后,兒臣錯了,您要兒臣做任何事,兒臣都答應。母后若不能原諒兒臣,兒臣願與母后一起,不飲不食,向蘇子以死謝罪。”

    孟嬴這才睜開眼睛,看了燕王職一眼又閉上,說了她平生最後一番話:“你是我兒,我能對你怎麼樣?我恨我自己軟弱無能,坐視悲劇的發生溫馨如昨。你不欠蘇子的,但我欠他……”

    燕易後孟嬴卒,遺願僅為以蘇秦當年一襲黑貂裘隨其下葬,燕王職默允。

    孟嬴死後,其侍婢青青帶著她的遺書,悄然回秦。

    羋月手撫尺素,心中隱隱作痛。尺素所書,字字血淚:“若吾心愛之人,與吾子無法共處,吾當何往,吾當何存於世間?”

    她不會讓自己成為第二個孟嬴,她更不會容得有任何“郭隗”敢在她母子中間挑事。

    羋月看著庸芮,冷冷道:“做兒子的長大了,自以為身為人君就能干涉母親的事了,甚至想控制母親,暗中下手除去他想除去的人……庸芮,你是我的心腹之臣,你當知道我為何指定你去查虎威之事?”

    庸芮心中一凜,忙俯首道:“臣知道。”

    羋月冷冷道:“我不是孟嬴,誰也別想把我當成孟嬴。”

    羋月懷疑此事背後另有黑手,而黃歇亦在懷疑。

    這日他約了羋戎出來,走在當日虎威出事的那條市集中,也說起此事來。羋戎歎息道:“如今咸陽的事情一片混亂,那虎威究竟去了何處,竟是無人知曉。”

    黃歇道:“依你之見,這件事,會是大王所為嗎?”

    羋戎搖頭道:“我倒認為,大王會將虎威斬首以示威,而不是將他藏匿。倒是大王懷疑是義渠君劫走虎威,故意生事。”

    黃歇卻搖頭道:“我認為義渠君不是這樣的人。”

    羋戎問黃歇:“子歇,你是極聰明的人,那你認為虎威去了何處?”

    黃歇卻沉吟道:“難道會有協力廠商的勢力作祟?”

    羋戎思忖:“那會是誰呢?”

    黃歇問他:“現在這件事如何處理?”

    羋戎道:“阿姊讓庸芮去查虎威的下落,說是查到人再決定如何處置義渠。”

    這時候一個侍從自後面追來,向羋戎行了一禮,道:“華陽君,太后有旨,召您入宮。”

    羋戎問他:“可有何事?”見那侍從面有難色地看了黃歇一眼,頓時沉下臉來道:“我叫你說,你便只管說。”

    那人口吃道:“這……是虎威將軍的遺體被發現了……”

    羋戎吃了一驚:“虎威死了?在何處發現的?”

    黃歇暗忖,果然不出他所料。當日他聽了經過,便知虎威必死無疑,否則又如何能夠挑起秦王和義渠王之間不死不休的爭鬥呢。想來此時這虎威屍體的出現,必也是在與某個秦國重臣相關的地方吧。

    果然那人又道:“是在庸芮大夫舊宅之中。”

    羋戎大吃一驚,不及與黃歇再說,匆匆道:“子歇,我先入宮見太后,你自便。”

  黃歇微一拱手,看著羋戎匆匆出去,不禁陷入了沉思。

    半晌,他拉住一人問道:“義渠大營在何處?”

    那人指了指西邊,道:“自西門而去,往北而行十餘裡,便可見義渠大營。公子,如今那裡甚是混亂,你可要小心啊。”

    黃歇謝過,便騎馬一路出了西門,往北而行,直至遙遙看到義渠大營,這才停住。但見秦人的禁衛軍大營亦駐紮在此,與義渠大營形成對峙之態,看來這爭戰之勢,一觸即發。

    黃歇看了許久,撥轉馬頭,沿著來路慢慢行走,一路觀察。這咸陽城日漸繁華之後,人群也日益增多,城內住不下,便有許多人住到城外郭內,郭外又有郭,形成了數層城郭。這些城郭越往週邊,便越是貧困下層之人居所,魚龍混雜,即便秦人所推行的戶籍制度,在這種地方也起不到什麼作用。

    黃歇走進外郭,自外層開始,慢慢地走著、看著,走到第三層時,忽然停了下來。

    便是這等郭外之郭,也是有些酒坊與賭場的,越是生活在底層的人,越是需要這些場所來麻醉自己,忘卻痛苦。

    黃歇停在一間酒坊外,凝視半晌,走了進去。

    裡面熙熙攘攘,多是些底層的軍中役從與混跡市井的野漢,也有一些落魄流浪的策士雜坐其間。黃歇這一身貴公子打扮,倒與眾人格格不入。

    那跑堂見他氣宇不凡,忙從人群中擠出來先招呼了他,點頭哈腰道:“公子,請上座。”

    黃歇跟著他的引導,走到里間坐下。

    便有掌櫃出來問他:“公子要什麼酒?”

    黃歇看那掌櫃半晌,從頭看到腳,才點頭道:“要一壺趙酒。”

    掌櫃怔了怔,左右一看,壓低了聲音道:“公子如何知道小店有趙酒?”

    黃歇卻微笑道:“我還要一份熏魚。我有一位故友,向我推薦過你們這裡有邯鄲東郭外熏魚和燕脂鵝脯。”

    掌櫃的臉已經僵住了,只機械道:“是!是!”

    黃歇坐在那兒,看著那掌櫃倉皇退下。不一會兒,便有一個布衣文士自內掀簾出來,走到黃歇的席上坐下,他身後的侍從迅速送上黃歇剛才點過的酒肴。

    文士端起酒壺,倒了兩杯酒,送到黃歇面前,笑道:“這家的酒不錯,公子也是慕這家的趙酒而來嗎?”

    黃歇端起酒杯,輕嘗一口,笑道:“果然還是上次嘗過的味道,看來我並沒有找錯地方。”

    文士臉上的肌肉抽搐兩下:“公子如何知道這裡有好酒?”

    黃歇搖頭道:“我並不懂酒,只是上次在城內一家酒肆,有位朋友請我嘗過那裡的趙酒,還有熏魚和鵝脯,我覺得很好吃。不過那家店不久之後就關了,沒想到搬到這裡來了。”

    文士笑容一僵:“公子又如何知道這店搬來了此處?”

    黃歇向內看了一眼,微笑:“我那位元朋友走到哪裡都會留下蹤跡,我跟著他的蹤跡過來,就能找到末世奶媽向前沖。”

    文士連笑也笑不出來了,眼神不由得順著黃歇的眼光看向內室,立刻又轉回來,強笑道:“您那位朋友也是趙人?”

    黃歇道:“是啊,他也是趙人,閣下也是嗎?”

    文士搖頭道:“不,我不是,我是中山國人,不過我以前也曾在邯鄲住過。”

    黃歇道:“哦,這家店你常來嗎?”

    文士道:“是啊,所以可以給公子推薦一些他們家的招牌菜。”

    黃歇道:“嗯,但不知這裡的羊肉做得怎麼樣,我以前在義渠草原上吃過一味羊骨湯,味道真是不錯呢。”

    文士臉色大變,佯笑道:“公子如何會在趙國風味的酒家,點起義渠風味的菜肴來?”

    黃歇道:“是嗎?我還以為這裡有呢,看來我得去城外的義渠大營拜訪一下了。”

    文士拱手站了起來,失聲道:“公子,您、您……”

    黃歇微微一笑,忽然內室簾子掀開,那掌櫃走出來,向著黃歇行了一禮,道:“公子,鄙主人說,他剛要殺一只好羊,燉一鍋好羊骨湯,欲與公子共嘗。不知公子可有興趣入內,與鄙主人共分一隻羊腿。”

    黃歇看著那掌櫃,忽然一動不動,良久才道:“貴主人何以見得,我會願意和他共分一隻羊腿呢?”

    那掌櫃的賠笑道:“鄙主人說,公子家前不久也遭了事,公子如今來這裡,不是要和人分羊腿,難不成還幫助他人打劫自家不成?”

    黃歇忽然笑了起來:“我不要這只羊腿,但是,我想跟貴主人說一聲,天底下不止一個聰明人,讓他好自為之吧。”說完,便站了起來,向外走去。

    那文士也站起來,與那掌櫃面面相覷,眼看著黃歇頭也不回,出了酒肆,騎上馬往北而去。

    那文士臉色一變,疾步入內,向主人行禮道:“主父,不好,黃歇此去,會不會暴露我們的行蹤?”

    趙雍冷笑一聲:“他不會的。”

    文士一怔,不解:“何以見得?若是如此,他來這裡是什麼意思?”

    趙雍卻皺著眉頭,掐著指尖推算,半日,放下手點了點頭:“好個黃歇,好個黃歇,果然是聰明絕頂之人。這是所謂旁觀者清嗎?他竟是一開始就沒往城裡找,而是因虎威之事,直接從義渠大營推斷出我們所在的方位來。”他瞄了那緊跟著進來的掌櫃一眼,冷笑道:“他懷疑寡人在這裡,所以試探於你。而且提醒我們,他已經懷疑到義渠人的事情與我們有關,那麼別人也一樣會懷疑到。”

    文士道:“他對我們是好意還是惡意?”

    趙雍冷笑道:“如果那個女人有生命危險,他會去救她。但為了楚國,對秦國的王圖霸業,他是一定會想辦法破壞的。因為如果秦國出事,楚國就可得以喘息。”

    黃歇一路疾馳,來到義渠大營之外,卻不入內,只馳馬一圈,又去了附近一座小山丘上,坐下來,取出玉簫,緩緩吹奏龍霸天外天。

    過得不久,義渠大營中一匹馬疾馳而出,直上小丘。義渠王下馬走到黃歇身後,只叉手站著,也不言語。

    黃歇亦不理他,一曲吹畢,方站起來向義渠王拱手為揖道:“義渠王,好久不見了。”

    義渠王有些敵意地看著黃歇,問:“你來做什麼?”

    黃歇道:“秦楚和議,我陪太子入秦為質。”

    義渠王哼了一聲:“楚國的人都死光了,非要你來不可?”

    黃歇道:“我知道你不喜歡看到我,我也不喜歡看到你。但是,今日我卻是非要見你不可了。”

    義渠王道:“你見我何事?”

    黃歇道:“你是草原上高飛的鷹,她是咸陽宮中盤踞的鳳凰,你離不開草原,她也離不開咸陽。我曾經以為,你的到來至少能夠讓她不再孤獨,可如今我發現我錯了,你的到來讓她陷入了無奈和痛苦。”

    義渠王大怒:“你的意思是,你如今還要與我爭奪她?”

    黃歇搖頭:“不,我與她已經不可能了。但是你再留在咸陽,卻只會傷害於她。你的人亂了秦法令她的威望受損;你的驕傲讓她陷於你和她的兒子中間左右為難。你若真的愛她,就當放手成全於她。”

    義渠王冷笑道:“別拿你那套狗屁不通的東西來說服我。你是個懦夫,不敢承擔起對她的愛,丟下她一個人逃掉了,讓她傷心孤獨。她是我的女人,我是不會放手的。我們是一家人,我們有我們的孩子、我們的江山,誰也無法把我們分開!”

    黃歇道:“那子稷呢,你就沒有為他想一想嗎?”

    義渠王道:“他既然不想與我做一家人,那我就與他分了營帳,也不算虧欠於他。而且他的父親有太多女人、太多孩子,我不信在她的心中,那個男人的分量會比我們父子三人更重要。”

    黃歇看著眼前這個自負的男人,心中無奈歎息。眼看一場悲劇就要發生,可是他卻不能說出來。他此刻到這裡來,也是盡最後的努力去阻止對方。只不過對方明顯沒有打算成全他的努力。

    他搖了搖頭,道:“你錯了。”

    義渠王冷笑:“我錯了什麼?”

    黃歇凝視著他,緩緩道:“你現在走了,還能夠保全你自己和你的部族。”

    義渠王哈哈大笑:“胡扯,你以為,她會對我下手?”

    黃歇緩緩搖頭:“沒有人比我更瞭解她,她不會在秦王稷和公子芾、公子悝中做選擇,她要的是全部留下。大秦的國土,她更是不容分割。”

    義渠王聽到黃歇的話音中竟似有無限悲涼,他欲說什麼,最終還是頓了頓足,叫道:“那我就讓你看看,誰說了算。”說完,他轉身騎上馬,朝著咸陽方向絕塵而去。

    黃歇看著義渠王的身影沒入夕陽之中,只覺得這半天晚霞,已經變成血紅之色。

義渠王闖入章台宮的時候,天色已晚,羋月正倚在榻上休息。義渠王用力抓住她的胳膊問道:“我問你,我、芾和悝加起來,和你那個秦王兒子,你選擇誰?”

    羋月驟然驚醒,努力平息怦怦亂跳的心以及被吵醒後自然升騰的怒火,令嚇得跪地的宮女們退下後,才甩脫義渠王的手問他:“你怎麼會忽然問這種話?”

    義渠王卻執著地問她:“我只問你,你選擇誰?”

    羋月本能地想回避,然而看到義渠王此時的眼神,她知道已經不能回避,直視著他,一字字道:“我誰都不選擇白金戰士。三個孩子都是我的孩子,我不可能放棄任何一個人。”

    義渠王坐在那兒,整個人忽然沉靜下來,那種毛躁的氣質頓時從他的身上消失了。他一動不動地坐了良久,抬起頭,深沉地看著羋月:“你是我的妻子嗎?”

    羋月道:“當然。”

    義渠王問:“那麼,你願意跟我走嗎?”

    羋月道:“不。”

    義渠王站了起來,高大的身形此時看上去有些駭人,他忽然笑了:“其實,你一直在騙我,對嗎?”

    羋月道:“我騙你什麼?”

    義渠王道:“秦國從來就沒有屬於過我,對嗎?”

    羋月看著義渠王越來越近的臉,直至距離不足一掌之時,終於說了一個字:“是。”

    義渠王縱聲大笑:“果然,老巫說的是對的,你這個女人,根本不可信,你根本就是一直在利用我。”

    羋月沒有說話,只是看著義渠王,臉上平靜無波。

    義渠王哈哈大笑,笑得停不下來,半晌,才漸漸止了笑,道:“好,你既無心我也不必強求。我與你之間,各歸各路吧。”

    羋月問他:“你想怎麼樣?”

    義渠王抓起羋月的肩膀,逼近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忽然冷笑道:“你是我的女人,我不會對你怎麼樣。但是,我要毀了這咸陽城,毀了你的江山。”

    說罷,他將手一松,羋月跌坐在席上,看著義渠王大步走了出去。

    天邊的夕陽只餘一縷光線,等到義渠王的身影消失,天色就此黑了下去。

    章台宮的消息很快傳入承明殿,嬴稷興奮地站起來,在殿內來回走動,叫道:“好,太好了,寡人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唐棣在旁侍候,此時也忙笑道:“恭喜大王!賀喜大王!”

    嬴稷腳步停住,扭頭看向唐棣,忽然道:“寡人記得,你父親乃是墨家鉅子,墨家子弟擅長機弩之術……”

    唐棣的笑容頓時凝結在臉上:“妾身不明白……”

    嬴稷上前兩步,按住唐棣的肩頭興奮道:“你去告訴你父親,讓他想辦法,若幫寡人除去義渠君,寡人就封你為王后!”

    唐棣瞪大了眼睛,眼中有一絲興奮閃過,但隨即又變成驚恐。她退後一步,伏下身子磕頭道:“大王,妾身沒有這樣的野心,妾身之父亦是大王的臣子,大王有事盡可當面吩咐於他。”

    嬴稷看著她,緩緩收回手,冷冷地問:“這麼說,你不願意?”

    唐棣磕頭道:“大王,墨家機弩之術,用於守城,用於護民,不曾用於暗算[網王]地球的死法。妾身做不到,妾身之父亦做不到,求大王明鑒!”

    嬴稷話語冰冷:“看來,你是不願意為寡人獻上忠誠了。”

    唐棣抬頭,已經是淚流滿面:“大王不信妾身,現在就可以讓妾身去死,我父女皆可為大王去死。墨家沒有這樣的能力,妾身更不敢欺君,大王明鑒!”

    唐棣不斷磕頭,嬴稷看著她的樣子,不知道是失望還是灰心,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所有的侍從都隨著嬴稷離開,一室皆靜。

    只剩下唐棣的貼身侍女扶桑扶起唐棣,叫道:“夫人,夫人,大王已經走了。”

    唐棣抬頭,額上已經是一片血痕,她雙目紅腫,癱坐在扶桑懷中,卻微微笑了。

    扶桑不解地問:“夫人,您這又是何必?大王既然要您效力,還承諾封您為王后,您為何要拒絕此事,還惹得大王動怒?”

    唐棣搖搖頭道:“你不明白的。”

    扶桑無奈,只得轉身去拿水盆打水,為她淨面重新上妝。

    直至室內空無一人,唐棣才忽然低低地笑了。此時,她的自言自語,只有自己聽得到:“你自然是不明白的,在太后和大王之間,我們唐家只能做純臣。我今日助大王暗殺太后的人,異日大王會就懷疑我們有暗殺他的能力了。這個燙手的後冠,我不能要。”她撫著自己的腹部,這裡面,有一個小生命正在孕育。她已經立於不敗之地,在兩個聰明絕頂的權力巔峰人物面前,她一步也不能妄動。

    章台宮,庸芮接詔,匆匆入宮。

    羋月問他:“義渠之事,到底怎麼樣了?”此時此刻,她不能不有所行動了,不能再任由嬴稷和義渠王之間的矛盾激化,必要的時候,不管傷害了誰,她都要把這件事按下去。

    庸芮剛剛從拷問犯人的現場接詔出來,聞言跪下磕頭:“臣有罪。虎威的屍體,是在臣的老宅中發現的。臣那老宅本已多年不曾居住,只留了幾個老僕日常打掃,沒想到滿城搜索虎威不見,卻在那裡發現虎威的屍體。臣已經查到那日虎威出門,到那商販死亡,中間似有人故意做了手腳,那商販之死,也是極有疑問的……”

    羋月打斷他,沉聲問:“你查到了什麼?”

    庸芮道:“臣以為這次行動很可能與趙國人有關。臣一路追查,發現西郭外有一個趙人經常落腳的酒肆,誰知道等臣率兵過去的時候,那酒肆裡面的人已經逃走了。臣抓獲了外面那些酒客,經過拷打,有人招認說,曾經看到過容貌酷似趙主父的人進出……”

    羋月拍案而起,咬牙道:“趙雍,他還敢再來咸陽。立刻派人去給我搜,務必將人拿下!叫人去函谷關外,張貼畫像,凡見趙雍者,皆有賞!”

    庸芮伏地不動,不敢說話。趙雍此人膽大妄為,又神出鬼沒,最喜白龍魚服,潛行各處,近距離窺探各國國君行事風範。此人身邊似有精擅喬裝改扮的門客,自己又極有這方面的天分,所以他這些年扮過策士,扮過軍漢,扮過強盜,扮過侍從,扮過商販,亦扮過胡人,卻是扮什麼像什麼,人皆只在他走後,才發現是他。想要捕獲他,卻是難如登天極品娘親腹黑兒。

    羋月想起趙雍數番入秦的險惡用心,以及無禮之事,不由得咬牙切齒,強抑怒火問道:“還問出了什麼?”

    庸芮微一猶豫,還是立刻回道:“甚至還有人招認說……”

    見他頓了一頓,羋月便知有異,追問道:“說什麼?”

    庸芮只得坦言:“說在這家酒肆中看到了春申君。”

    羋月聽了頓時失態,叫道:“子歇?不,這不可能!”

    庸芮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羋月。

    羋月漸漸平靜下來,細忖了忖,還是搖頭道:“不,黃歇不會算計於我。他可能是猜到了什麼,但沒有說出來罷了。”

    庸芮問她:“太后就這麼有把握?”

    羋月道:“是。”

    正在此時,羋戎匆匆而入,叫道:“太后,不好了。”

    羋月道:“怎麼?”

    羋戎道:“義渠君率兵來到西門外,要大王交出蒙驁與庸芮,為虎威償命。”

    羋月道:“大王呢?”

    羋戎道:“大王也是剛得到消息,已經帶著兵馬出宮了。”

    羋月的心沉了下去。她這一生,從未像此刻這樣絕望,這種分裂之痛,痛徹心扉。她退後一步,搖晃了一下。

    羋戎扶住了她,有些緊張地看著她:“太后,你沒事吧?”

    羋月搖頭,低聲道:“我沒事。子戎,你去告訴義渠君,三日之後,我會給他最後的答覆。”

    羋戎一怔:“是。”

    看著羋戎走了出去,羋月怔怔地發呆,半晌,轉頭對繆辛道:“你……明日去請黃歇入宮。”

    章台宮,假山下。

    黃歇自回廊繞過來,看到羋月一身白衣,獨立樹下,似要隨風而去。

    看到黃歇走來,羋月笑了一笑,道:“子歇,你還記得這裡嗎?”

    黃歇抬起頭,看著那一座小小的假山,輕歎:“原來這座假山,這麼小啊!”這一處地方,便是仿他們初見面時的那座假山而造,只是昔年天真無邪的小童,再也找不回來了。

    羋月淡淡一笑,兩人沉默著。

    半晌,羋月忽然道:“你還記得,當時我們說了什麼話嗎?”

    黃歇低聲道:“記得。”每句話、每個字都記得,刻骨銘心。

    羋月低聲道:“贈玉之禮,是嗎?”

    黃歇低聲道:“是。‘小子黃歇,奉國君之命披甲持戈,迎戰貴軍,今日不幸,你我狹路相逢,請允我以此美玉,問候閣下。’”

   羋月淒然一笑,也低聲道:“下臣羋月,奉國君之命披甲持戈,與勇士狹路相逢,有負國君之托,非戰之罪……”她說到這裡,忽然哽咽,從腰間解下一塊玉來,道:“受之瓊玖,還以荊玉。”

    這塊玉,正是當年黃歇與她做贈玉之禮遊戲的時候送給她的。

    黃歇沒有接,他身上,也掛著羋月當年送的那塊玉,可是他沒有拿下來與她交換。他只是輕歎一聲,上前將羋月拿著玉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中,低聲道:“你的手好小!”

    羋月的一滴眼淚滑下,落入塵埃,她深吸一口氣,低聲道:“小什麼小?總有一天我的拳頭會比你更厲害。”

    黃歇笑中帶淚:“是,現在你已經很厲害了。”

    羋月從黃歇的手中,緩緩地抽出手來,她的手仍然握著那塊玉佩,握得極緊,忽然說:“子歇,我想問問你,你是怎麼做到的?”

    黃歇一怔:“什麼?”

    羋月含淚問他:“你是怎麼能夠下了決心,可以斬斷情緣,與我為敵?”

    黃歇看著羋月的眼神,忽然無法說話了:“我……”

    羋月繼續道:“你盜令符救楚懷王的時候,是怎麼想的?你拋下我去楚國的時候,是怎麼想的?你成為楚國春申君的時候,是怎麼想的?你寫信給五國讓他們與秦為敵的時候,是怎麼想的?你發現了趙人酒肆,卻決定不告訴我的時候,是怎麼想的?”

    黃歇聽著她泣淚相問,只覺得她說的每一個字,都似化作一把刀子,在將他的心一刀刀地淩遲著。他不忍再看她,扭頭道:“為什麼要問這個?”

    羋月道:“我想知道。”

    黃歇道:“可我不想回答。”

    羋月道:“因為你的回答對我很重要異界重生之打造快樂人生。”

    黃歇長歎一聲道:“為什麼?”

    羋月道:“因為我想從你的身上,得到割斷情絲的力量!”

    黃歇慘然一笑:“皎皎,你好狠的心腸。”

    羋月道:“因為這個世界上,每一個男人的心都很狠。不管是你,還是先王,還是義渠王!沒有一個男人,願意為了我而退卻一步!”

    黃歇看著羋月,伸手想撫摸她的鬢髮,手到了發邊卻又停下,終於轉身,用力握緊拳頭,硬聲道:“因為如果我們是為感情而退讓的人,你反而未必會把我們放在心上。”

    羋月怔住,忽然間笑了起來。

    黃歇背對著她,緊握拳頭:“大秦的太后,又何時願意為感情而退讓,而停下你鐵騎鋼刀?”

    羋月憤怒地叫著他的名字:“子歇,我們本可以攜手共行,是你不願意留在我身邊。可你為什麼寧願選擇做我的敵人,也不願意做我的伴侶!”

    黃歇猛地轉回身,直視羋月的眼睛,一字字地道:“因為我可以為你而死,卻不能只為你而活。我是個男人,義渠君也是。”

    羋月胸口起伏,怒氣勃發,良久,才緩緩平息下來,忽然道:“你昨天找過他,為什麼?說了些什麼?”

    黃歇看著羋月,道:“我希望他能夠離開你,回到草原。不要再糾纏於咸陽的事情,否則只會讓一切變得不可收拾。我不希望看到你再傷心,也不希望看到你和義渠君之間,最終走到無可收拾的結局。”

    羋月苦笑:“他若走了,保全的是我的感情,但對於秦國,將更不可收拾。”

    黃歇亦是苦笑:“只可惜,不管我說什麼,他都不會明白,更不會接受。”他看著羋月,此刻她的身影,是如此脆弱、如此無助,然而,她卻有著比任何男人都要剛硬的心腸。“皎皎,你放手吧,不要把自己逼到絕處。”

    羋月兩行眼淚落下,這一次,是她轉過身去:“子歇,你走吧!”

    黃歇看著她瘦弱的肩膀,本能地伸出手去,手臂在空中劃了一道,忽然收回,最終還是長歎一聲,轉身離開。

    羋月獨自走在長長的秦宮廊橋上,看著西邊漸落的太陽。

    斜陽餘暉照耀著這一片宮闕,萬般勝景,金碧輝煌。

    她站在宮牆上,看著遠方。

    嬴稷走到她的身後,想要解釋:“母后,兒臣……”

    羋月疲憊地擺了擺手:“你什麼都不必說了,這個時候,再說什麼也沒有用了。”

    羋月走下宮牆,嬴稷想要跟隨,羋月回頭看了他一眼,那一刻她的眼神讓嬴稷站住了,再不敢往前一步。

    羋月一個人孤獨地走下宮牆。

    樗裡疾遠遠地走來,走到嬴稷身後。

    嬴稷一動不動,樗裡疾亦不動獸人大陸的平凡日子。

    半晌,樗裡疾歎道:“大王,你現在什麼也不必做,等太后自己下決斷吧。”

    嬴稷問:“母后會有決斷嗎?”

    樗裡疾道:“會。”

    嬴稷道:“真的?”

    樗裡疾道:“因為義渠君已經變成秦國最大的隱患了,推動著他走到今天的,不僅是大王與他的恩怨,還有義渠人越來越大的野心。他停不下來,也退不回原來的位置,更不可能就這麼回到草原。這一點,太后看得比誰都清楚。”

    義渠王站在營帳外,看著黃昏落日,草原秋色。

    老巫靜靜地站在一邊:“大王,您明天真的要去甘泉宮嗎?”

    義渠王點頭:“是,怎麼了?”

    老巫道:“我怕,她會對您不利。”

    義渠王哈哈一笑,自信地道:“她?不會!”

    老巫道:“人心叵測,我希望您不要去。”

    義渠王道:“我終究是要與她坐下來談判的。秦國和義渠之間的恩怨,總是要我與她兩人才能夠解決。”

    老巫歎了一口氣:“是啊,終究要坐下來談判的。我們義渠人是長生天的孩子,若不是部族之前一直內鬥,我們早應該建立我們的國了。如今長生天保佑,您一統了草原,就應該擁百座城池,建我們自己永久的國,與大秦分個高下。是您一直心軟,遲疑不決。如今虎威的死,是長生天給您的警示,我們應該下定決心了。”

    義渠王道:“好。明日一早,你點齊兵馬做準備,待我與她甘泉宮見面以後,我們就殺回草原,建城立國。”

    老巫道:“是。”

    夜色降臨,營帳內點起燈光,義渠將領各自清點兵馬,檢查武器。

    章台宮側殿中,嬴芾和嬴悝並排躺著,睡得正香甜。羋月坐在榻邊,看著兄弟二人,輕輕地為他們掖了掖被子。

    薜荔低聲道:“太后!”

    羋月手指橫在唇上,搖了搖手。

    薜荔沒有再說話,她站起來,輕輕吹滅了其他的燈燭,只留下一盞在榻邊。

    羋月站了起來,低聲說:“過了明天,他們就將真正成為嬴氏子孫,再也不會有人提起他們的身世了。”她抓住薜荔的手在抖動,薜荔驚詫地抬頭,看到羋月的臉在陰暗的燭光下變得扭曲。

    羋月站起來,整個人向前踉蹌一下,薜荔連忙扶住了她。她輕輕推開薜荔,走到榻邊,伸手撫了一下嬴芾和嬴悝的小臉龐,依依不捨地親了一口,就毅然走了出去。

    羋月走出寢殿,早已候在外面的白起上來行禮:“太后。”

    羋月冷冷道:“都準備好了?”

    白起道:“是。”

   羋月道:“沒有我的命令,你們不准動手。”

    白起道:“太后的意思是……”

    羋月道:“我還想,再勸一勸他!”

    甘泉宮。

    這座宮殿,是羋月這些年來與義渠王避暑之所,兩人在此,共度了不知道多少晨昏。

    魏冉站在宮外,向率著兵馬到來的義渠王行禮道:“義渠君,裡面只有太后一人。”

    義渠王看了看左右,揮手道:“你們就在外面等我吧。”

    義渠將領大驚,叫道:“大王!”

    義渠王道:“裡面只有她一人,難道我還要帶兵馬入內嗎?”

    義渠將領只得應道:“是。”

    義渠王問魏冉:“我要解兵器嗎?”

    魏冉忙道:“不必。”

    義渠王更不客氣,大步入內。

    他走過天井,殿門大開,羋月端坐殿中,她前面擺著幾案,上面有酒,有肉。

    義渠王走進去,坐在羋月對面,解下刀,放在一邊。

    羋月倒了兩杯酒,舉杯道:“請。”自己將酒一飲而盡。

    義渠王也將酒一飲而盡。

    羋月低聲問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義渠王道:“記得,你穿著大紅的衣服,一路自亂軍中殺出,還射了我好幾箭。我當時想,怎麼會有這麼兇悍的女人,連我義渠女人都沒這麼兇悍。”

    羋月笑出了聲,她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淚:“我當時就想著,我活不了,那我也不讓別人好過。可我沒想到,我不但活了下來,還活到了今天。”

    義渠王凝視著她:“當時,你說你喜歡黃歇,你不做秦王的妃子,你不嫁給我。”

    羋月苦笑道:“是啊,結果我和黃歇有緣無分,做了秦王的妃子,也嫁給了你。”

    義渠王長歎:“長生天主宰我們的命運,有時候不由人做主。”

    羋月道:“可我想自己主宰自己的命運。我想叫時光倒流,我想讓你我之間,仍然像過去一樣[清穿]末世而來。”

    義渠王心中百味雜陳:“你的心裡,真的還有你我之間的感情嗎?”

    羋月歎道:“我知道你現在一定認為我騙了你。阿驪,我沒有騙你,但我的確誤導了你。秦國和義渠的規矩不一樣。草原上以力量為尊,草原部族的首領死了,你娶了他的遺孀,把他的兒子當成自己的兒子,就可以繼承這個部落。可秦國,是以血統為尊,先王去世了,人們只會擁戴他的兒子為王,哪怕他是個孩子,他也是秦王。秦國從來都不屬於你,它屬於子稷。”

    義渠王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既然如此,我無話可說。”

    羋月按住他的手,求道:“你別這樣。阿驪,如果我想留下你,我應該做些什麼?”

    義渠王“哈”了一聲,看著羋月,問道:“你說真的?”

    羋月道:“是。”

    義渠王就問:“你這裡有地圖嗎?”

    羋月點點頭,地圖已經擺在案幾上了,她伸手取過展開給義渠王。

    義渠王只看了一眼,拔刀將地圖割為兩半,將其中一半扔給羋月道:“咸陽以東,給你兒子,咸陽以西,由我立國。我也不占你便宜,我占大散關以西,大散關以東到咸陽給芾和悝,如何?”

    羋月接住地圖,苦笑道:“我用了三年,將一個四分五裂的秦國合併在一起,才能夠以此為基礎,這些年裡東進魏韓,南下楚國,西出巴蜀,將秦國變成諸侯中最強之國,甚至有可能取代周王室一統天下。現在你要將秦國分裂,那麼秦國又將被打回原形,甚至可能再無機會一統天下。”

    義渠王搖頭:“你說的這些我不懂,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凡事憑我的刀和馬,自由自在,對得起他人,對得起自己,更要對得起部族。”

    羋月定神看著他,忽然慘然一笑:“好,我們再喝一杯。”

    義渠王坐下,又喝了一杯酒。

    羋月也倒了一杯酒,兩人默默對飲。

    此時,外面傳來喧鬧之聲,聲音越來越響。

    義渠王聽了聽,問道:“什麼聲音?”

    羋月平靜地道:“是魏冉在解決你的護衛。”

    義渠王按刀躍起,看著羋月驚怒交加:“你、原來你——”

    羋月凝視著他,平靜地道:“我對不起你,你若要殺了我,我也無怨言。”

    義渠王拔刀出鞘,刀尖直指羋月咽喉。羋月神情平靜,看著他淒然一笑。

    羋月的神情沒有變,義渠王的手卻有些顫抖。半晌,他忽然收刀,搖了搖頭道:“我不會傷你的。”說完,便提刀轉身疾走出去。

    羋月張嘴,失聲叫道:“阿驪,不要——”

    不要出去,不要走,不要離開我,不要讓悲劇發生。

    可是,義渠王不會因為她的呼叫,而停下他的腳步。他是草原上的雄鷹,註定不會為任何人的呼喊而改變方向,停下腳步[陸小鳳]姑娘,求娶!。

    義渠王的手觸到了門環,他的腳步頓了一頓,外面的喧鬧聲,不知何時忽然停了下來,只餘一片死寂。

    義渠王冷笑一聲,用力打開殿門,陽光射入殿中。

    無數箭矢亦同時射入,義渠王站在殿門,以刀擋格飛箭,卻擋不住如雨的利箭,身體頓時成了箭靶。

    羋月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睜睜看著義渠王身中數箭,渾身鮮血如泉噴出,終於忍不住厲喝道:“住手,住手……”

    她沖到門口,看著義渠王中箭倒下,跌在她的懷中。

    弩箭的射擊頓時停下,有一兩支收手不及,亦射到羋月身上,卻又跌落在地。

    羋月抱住義渠王嘶聲叫道:“阿驪,阿驪——”

    義渠王微微一笑:“你果然穿了軟甲。”

    羋月眼淚奪眶而出,一滴滴落在義渠王的臉上,哽咽道:“你可以回來抓我為人質,你為什麼要硬闖?”

    義渠王笑道:“我怎麼會抓女人做人質?更何況,還是我的女人。”

    羋月嘶聲道:“為什麼,既然你寧可死都不願意傷我,為什麼不能夠為我退讓?”

    義渠王凝視著她:“我可以為你而死,卻不能只為你而活。”

    他的笑容凝結在臉上,生命卻已經停止。

    羋月崩潰地伏在義渠王的身上痛哭:“阿驪——”

    圍在外面的眾武士俱停下了手,低下了頭,不敢再發一言。

    白起心中暗歎一聲,悄悄地走了出去,其餘將士也跟著他如潮水般退了出去。

    魏冉卻站在那裡不動。甘泉宮外,咸陽城外,甚至更遠處,激戰未息,此時此刻,只有義渠王的屍體才能夠平息這激戰,死更少的人。

    而此時,原來那個應該運籌帷幄、發號施令的人已經崩潰,伏在門內痛哭。

    她緊緊抱著義渠王的屍體,誰也不敢上前。

    魏冉閉了閉眼,一步步走到羋月面前,跪下輕喚:“太后!”

    羋月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

    魏冉道:“阿姊,大局為重,得罪了!”

    魏冉上前,掰開羋月的手,從羋月懷中抱過義渠王的屍身。

    羋月表情茫然,似乎想要抓住什麼,卻只抓到了義渠王腰間玉佩的絲絛,玉佩落地,碎為兩半。

    羋月坐在血泊中,一動不動。

    魏冉抱起屍體,走了出去。

    整個大殿內,只剩下羋月一個人,坐在血泊之中,手執著半塊玉佩,似已完全崩潰。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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