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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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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丁月 -【東籬南山相與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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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0:55:0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三人成虎(1)
  
  三十個時辰,說快不快,說慢不慢。
  
  江南梅子雨,淅淅瀝瀝下了三十來個時辰,好不容易在六月初四的清晨止住了。
  
  金琬芸正趴在窗前出神,一個黃色的身影在她眼前晃了晃。她回過神來,嗔道:“十三師哥,今兒是什麼日子,一大清早的就嚇唬我?”
  
  黃仲清隔著窗子道:“今兒是什麼日子我不知曉,我只知曉,明兒六月初五,是咱們山上一位小美人的生辰。”
  
  金琬芸愣了一愣,隨即莞爾:“十三師哥,虧你記性好,我倒把自個兒的生辰給忘了!”
  
  說話間,黃仲清早已探進身來,道:“你排行最小,大家疼你還來不及,你的生辰除了你自己,又有誰敢忘了?”
  
  金琬芸臉上一紅,道:“師兄們待我都那麼好,去年六師哥給我辦的生日宴,害得我足足十來天都聞不得肉香。”想到去年此時,她與十四師哥還生分得很。當日宴上,除了她這個壽星,十四師哥排行最小,坐在離她最遠的地方。他說過甚麼話,有過甚麼舉動,卻是毫無印象了,不由地微微一歎。
  
  黃仲清見她微露憂色,問道:“你可是在發愁自己又要老一歲了?”金琬芸側頭不答,黃仲清便道:“我可比你更愁!那天和幾位師兄胡侃,我不知來了什麼性子,竟然搶著答應著給你籌備生日宴。昨日我忙了幾個時辰,好不容易才把名帖送到了各位師兄姐的住處,現在可是腰酸背痛——”
  
  他說著,伸了伸腰,歎口氣道:“明日就是你生辰了,我這個主事人,卻是頭緒全無,不知從何下手。十五師妹,這壽宴要吃多少菜?喝多少酒?行甚麼樂子?”
  
  金琬芸道:“十三師哥,往年都是六師哥替我籌辦,你何不去問問他?”
  
  黃仲清立馬接口道:“自然自然。問六師兄是個好主意。十五師妹,你既然無事,不如陪我一起去尋六師兄吧?”他不由分說,拉起金琬芸便向門外走去。
  
  金琬芸心念一轉,便是明白了他的用意,笑道:“十三師哥,你是怕六師哥責怪你主事不力,所以拉了我去做擋箭牌的吧?”
  
  黃仲清腳步未停,晃了晃頭道:“你又要大一歲,果然是冰雪聰明,更上一層樓。”
  
  ==================
  
  兩人一路穿行於林間。細雨方止,霧氣縈繞。晨曦灑落,金光粼粼。幾盞茶的功夫,便到了一處山澗。那山澗的源頭,是一簾瀑布。這幾日雨水充沛,惹得瀑布湍急,水花四濺,一派奔騰之相。山澗兩邊地勢抬高,一時之間,只聞水聲叮當,卻不見澗水飛流。
  
  金琬芸遠遠地瞧見六師哥凌生塵正站在澗邊的高地上,專心致志地盯著幾棵百年柏樹。猛然間,他衣袖一揮,一枚鐵蓮子飛出,牢牢釘在一棵柏樹的樹干裡。這枚鐵蓮子,夾雜著渾厚內力,竟將那柏樹的樹干震出了一條長口子。
  
  旁邊的黃仲清看得興起,正待拍手稱好。只見凌生塵已經跳著轉身,連著甩出了五枚鐵蓮子。那些鐵蓮子在空中排成一線,一枚比一枚快。第五枚追上了第四枚,推得第四枚勢力更大更沉;隨後那加了勢力的第四枚又追上了第三枚……
  
  金琬芸知道這是六師兄的絕學。後面的鐵連子把自身帶著的勁道接連遞給前面一枚,待傳到第一枚時,那鐵蓮子攜了五枚的勁道,威力極大,把一棵柏樹直接震倒也不是全無可能。
  
  眼見著第三枚已追上了第二枚。第二枚蓄著了力氣,掃得空氣呼呼作響,直奔第一枚而去。突然,從高地下的山澗中,飛上來一支銀色梅花針。在第二枚鐵蓮子撞上第一枚的瞬間,那支梅花針不偏不倚,橫插在兩枚鐵蓮子之間。鐵蓮子比梅花針大許多,此刻的力道又是極其霸道,這中間的梅花針無疑是以卵擊石,一撞之下便被兩枚鐵蓮子震得粉碎。
  
  不料那兩枚鐵蓮子本是經過精心算計,卻在相撞之時被隔了個小小的異物,大力沖擊下,位置速度均是出現了些許偏差。“呯”得一聲,兩者一碰,第一枚鐵蓮子失了准頭,向一邊歪去,勁道也被卸去大半,無聲地落在草地上。
  
  金琬芸吃驚得張大了嘴巴。六師兄的絕學已是精彩紛呈,那半路插出來的梅花針,卻更是神奇:不僅要算准何時第二枚鐵蓮子與第一枚相撞,還要在那相撞的一瞬之間,不差分毫地把梅花針送入其中,這是何等的本事?
  
  她的嘴巴還沒有來得及合上,只聽到凌生塵哈哈一笑:“十四師弟,這一針,我是自歎弗如啊!”說話間,就見一人從山澗下走上高地,黑衣當風,神色淡然,正是三日前服毒受罰的歐陽悠。
  
  金琬芸的心突突地跳個不停,正在進退兩難之際,卻感覺自己的手被黃仲清一抓,身子直挺挺得被扯著往前走去。
  
  凌生塵回頭看到黃仲清,正待客套兩句,便瞧見了站在一旁的金琬芸,愣了一愣道:“金師妹,這麼早就起來用功了?”
  
  金琬芸想著歐陽悠就在一邊,把頭低了低,道:“師兄不是起得比我更早嗎?”
  
  兩人正說著,只聽到黃仲清在一邊故作驚奇地叫道:“咦?十四師弟,三十個時辰剛過,你就急著練功了?不是說甚麼‘血未止便不得罔動內息’嘛?來,讓我看看,你指尖的血可是止住了?”
  
  金琬芸與凌生塵抬眼望去,見黃仲清正欲拉起歐陽悠的手。歐陽悠的衣裳寬大,兩只手均是埋在袖子裡。黃仲清不管不顧,猛得把歐陽悠的衣袖一撩,扯出他的雙手來。只見他的指尖上均是纏了布條,裹得像十個白米小粽子似的。
  
  眾人均是一怔,心想:他手指傷成這般,必定靈活不足,如此情況,剛才那支梅花針還能發得如此精准,這身暗器功夫,倒是境界奇高。
  
  歐陽悠冷冷睨了一眼黃仲清,緩緩把手抽回,抖了抖袖子,那雙白米粽子手便又隱沒在了黑袍之下。
  
  金琬芸心裡一緊,連忙出聲道:“十三師哥,你忘了我們是來找六師兄的嗎?你若閒得慌,我可要走了。”
  
  黃仲清道:“是了,我光顧著關心十四師弟的傷勢,倒是把正事給漏了。”
  
  凌生塵微微一笑道:“我昨日收了你的名帖,就知道你必定是辦事不周,今日會來找我。”
  
  黃仲清哂道:“我辦事如何不周了?你也知道我天性散漫,我若不是心念著十五師妹,為何要攬下籌辦生日宴這吃力不討好的差事?你可知,十五師妹的生辰我時時刻刻記得可牢著呢!前幾日,我還特意下山去了次鎮江,給她買了份大禮。”
  
  金琬芸好奇心起,不由道:“十三師哥,你給我買了什麼禮?”
  
  黃仲清搖頭道:“這壽禮壽禮,自然是要等你明日生辰時才能拿出來給你的。現在告訴你,豈非不吉利?”
  
  凌生塵道:“你若將那生日宴辦得糟糕,豈非更不吉利?”
  
  黃仲清摸了摸自己的頭,靦腆道:“所以我這不是來請教六師兄了麼?”
  
  凌生塵點頭道:“算你識趣,隨我來。”他說著,朝歐陽悠點了點頭,算是告別,便轉身便向澗邊走去。
  
  黃仲清卻是不理會歐陽悠,轉身扶住金琬芸的肩頭,將她向反方向推去,道:“十五師妹,你放心,明日的生日宴,我必當辦得妥妥貼貼,哄你開心。”他一眼瞥見金琬芸額際的碎發有些散亂,便隨手把那頭發擼到了金琬芸的耳後,笑道:“快回去休息著吧,大清早把你叫來,必定是累乏了。”
  
  金琬芸被他推得老遠,只好伸手作了個福道:“十三師哥,那我走了。”眼角卻瞥見歐陽悠。他垂手站立在一旁,目無表情地看著兩人。金琬芸自從上次在他屋中遇見師父後,便沒有和他搭上過話,於是轉向他道:“十四師哥,明日還請來捧個場。”
  
  歐陽悠聽聞此言,臉上微微一變,神色古怪地瞧了她一眼,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道:“我尚有事務,先行告辭。”身子一晃,便走遠了。
  
  黃仲清在一旁哼道:“十五師妹,你和他客套什麼?去年六師兄請了他好幾次他才勉強來湊個數的。今年還不如省了這張名帖。”
  
  金琬芸聽出他話中有話,問道:“十三師哥,你這是甚麼意思?”
  
  黃仲清撇撇嘴道:“你明日生日宴的名帖,我原本就沒有投給他。”
  
  金琬芸一驚:“你不讓他來我的生日宴?”
  
  黃仲清點了點頭,回頭看著已經在山澗邊等他的凌生塵,道:“他若是明日來了,也定是無趣得緊。缺他一人又何妨?”
  
  金琬芸回想起歐陽悠剛才的古怪神情,心下不由歉然:十四師哥在一旁聽著我們興高采烈地議論生日宴,明知名帖已發,自己卻沒有收到,必定以為是我們想法子故意擠兌他。想著他剛才隱忍不發,不出一言,金琬芸心中不由得大痛。
  
  她一把拉住黃仲清,道:“十三師哥,來不來是他的事,可不給他遞名帖卻是我的錯。你又何必計較於他,還是給十四師哥補發張名帖吧?”
  
  黃仲清自知理虧,默默點了點頭。
  
  金琬芸暮然回頭,那歐陽悠早已是沒有了蹤影。
  
  ==========
  
  只是,雖是補發了名帖,六月初五晚上的那場宴席,歐陽悠終是沒有現身。
  
  黃仲清說得也沒有錯,歐陽悠來與不來,並不改變什麼。那一夜,依然是極盡歡樂。
  
  去年冬日釀下的梅子酒摻和著才打了花骨朵的茉莉,酒香四溢,一眾弟子都是喝得興高采烈,東倒西歪,直至人事不知。
  
  金琬芸從酒裡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日午時將至。她好不容易整理了衣衫,回頭瞧見黃仲清昨日送她的禮,不由微微一笑,隨手拈來,扣在了手臂上。
  
  她看著時辰不早,便起身推門而出。門打開的一瞬間,一沓用細線扎著的紙箋從門縫裡飄落了下來,緩緩落在地上。
  
  那疊紙箋不知用上了什麼顏料,均是被染成了淺淺的湖綠色。
  
  金琬芸彎腰拾起,紙箋張張空白。扎著紙箋的細繩上倒是夾了張字條。她顫抖著手把字條打開,輕聲讀道:
  
  “未能身賀,聊備薄禮。
  萱花挺秀,婺宿騰輝。”
  
  十六個字天高雲淡,骨風清亮。起承轉合間卻有些生澀,想必是那寫字之人手指不甚靈活之故。
  
  她怔了一怔,不由低聲叫了一句:
  
  “十四師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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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發表於 2016-2-18 00:55:14 |只看該作者
  三人成虎(2)
  
  山風刮過,哪裡有歐陽悠的影子?
  
  金琬芸有些著惱,明明送了名帖,他卻擺了架子不肯前來,還扭扭捏捏寫了張字條,送了一疊染了綠色的紙箋做賀禮,這算是甚麼意思?
  
  她小時候吃過苦,如今日子好過些,或許是為了彌補幼時的生活陰影,便是倒過來喜歡精致的東西。一眾師兄們了解她的心思,送的禮盡是撿貴重奇巧的。
  
  紙染湖綠,並不稀奇。草汁樹葉,均是常見的綠色染料。所以她捏著那沓紙箋,覺著歐陽悠人昨日不現身,只是送了這份禮來,擺明了是敷衍她,心裡不知不覺地賭上了氣。
  
  房間中,依然彌漫著昨日酒中的芬芳花香。她想著當日兩人在金陵城游玩時的光景,心中忿忿:明明已是熟識,為何這幾個月又是如此的生分?她越想越是感到氣血難平,忍不住便往前日遇見歐陽悠與凌生塵的山澗奔去。
  
  才過了兩日,山澗旁的茉莉花便是新開了不少。金琬芸也無暇顧及風景,目光直直地逼視著瀑布下。瀑布下,一抹黑影,正用“滿天花雨”的手法灑著一把梅花針,追射四濺的水珠。
  
  那人似乎也察覺到了金琬芸,急急收了手,一個縱身,便跳上岸來遠遠地立定了。
  
  金琬芸沖到那人跟前,怒道:“十四師哥,你昨晚為何不來?”
  
  歐陽悠往後退了一步,道:“抱歉,被一些事耽擱了。”
  
  這個回答不痛不癢,金琬芸更是生氣:“是什麼事?”
  
  歐陽悠眼睛看著別處,咬了咬嘴唇,卻是不回答她。
  
  金琬芸道:“說不出來了吧?你那是甚麼破借口,分明就是不想見我。虧得我還在師哥們面前替你說好話,看來還是十三師哥說的對,你這個人,無趣得緊,偏生就會擺個大架子!”她說著,心裡並不感到氣惱,反而是漸漸覺得有些委屈,眼睛也是濕潤起來。
  
  歐陽悠眼角挑了一挑,沉默些許後卻道:“十三師兄自然比我有趣得多,你為何不去找他?卻要來我這裡?”說著,往金琬芸臉上一掃,神色卻是停滯了一下。
  
  金琬芸被他拿話嗆住,又羞又怒,一時氣急,便從懷裡掏出那沓湖綠色的紙箋來,往歐陽悠面前甩了甩道:“我來此處便是要問你,你人不現身,鬼鬼祟祟塞了這疊綠紙到我房裡,算是甚麼賀禮?”
  
  歐陽悠盯著她的手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冷冷道:“這種小禮,自然是比不上十三師兄這塊鎮江溢彩樓打造的翡翠流雲鐲子了。”
  
  金琬芸往自己伸出的手上一瞧,正是昨日黃仲清昨晚送的生日賀禮。她今早梳妝打扮時,看著喜歡,便戴在了手上。她心下煩躁不安,不知道歐陽悠為何要句句扯上黃仲清,便出口譏諷道:“不錯!十三師哥最是了解我好惡,我就是喜歡這鐲子不喜歡你那破紙,便又如何?”
  
  歐陽悠不再言語,只是緩緩伸出手來,捏住那疊紙。他的手指依然纏著布條,觸碰著紙張,顯得有些笨拙。夏風習習,吹得紙張微動,連同著他的手一起顫抖。
  
  突然間,金琬芸聽見他輕輕笑了一聲,啞著聲音道:
  
  “這樣也不錯。”
  
  她不明所以,道:“你說什麼不錯?”
  
  歐陽悠微微抬頭,只是那麼一瞬,他那雙桃花眼中流露出無限柔情。
  
  她突然覺得自己捏著紙箋的手空了,愕然低首,那沓紙已散成一片湖綠色的細塵,從她手中隨風飄出,迷失在空氣裡。
  
  她大吃一驚。歐陽悠剛才,竟然是在指尖上用了內力,把那些紙箋統統震碎成了粉末。她攤開自己的手掌,看著無數細塵劃過肌膚,想握住一些,終是徒勞。她不可置信地望著這一切,卻是驚異得說不出話來。
  
  歐陽悠又是往後退開了些,轉身向樹林深處走去。他走了幾步,終是停了一停,回頭看了眼金琬芸,低聲道:“十五師妹,那個鐲子,你戴著很好看。”說完,若有若無地歎了口氣。
  
  待金琬芸回過神來,歐陽悠已經消失不見。她還是試圖著抓了抓,依然是什麼也沒能留在手上,倒是空氣中,花香更濃郁了些。
  
  ===================
  
  金琬芸靠在石壁上,低頭伸出手來,大半年前黃仲清送的翡翠流雲鐲子,此時正靜靜套在她的右手腕處。不知為何,她本能地張開自己的手指,慢慢地收攏再放開。恍惚間,又有種紙屑細如顆塵流過掌心的感覺。
  
  她當日心中無限委屈,有些關鍵之處卻是被她忽略了。此刻往事沓來,那一日清晨房內澗邊的馥郁花香便又若隱若無地縈繞鼻尖。
  
  還記得那日和黃仲清說著話,十三師哥突然吸了吸鼻子道:“十五師妹,你身上花香味好濃。”
  
  她當時心情沮喪,不以為意地答道:“是嗎?可能是昨晚的梅子酒氣吧?”
  
  十三師哥搖了搖頭道:“我覺著不像,倒是有些菊花的味道。”他突然拍著腦袋:“我怕是昨晚醉得糊塗,連鼻子都不靈了。如今是六月,哪來的菊花?”
  
  電光火石之間,那日的對話紛紛跳入腦海,串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
  
  金琬芸的手指,控制不住得如那日山澗旁的歐陽悠般,微微悸動起來。
  
  她忍不住側頭,看了看身邊的歐陽悠,卻正是對上他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不由心裡一驚,脫口道:“你醒了?”
  
  歐陽悠的目光緩緩移動,最後又落在了她那只戴著鐲子的手上。
  
  金琬芸念著剛才自己想通的那個關鍵,握了握拳,顫聲道:“去年我生辰時你送的那疊綠紙,可是你親自染的?”
  
  歐陽悠的眼睛動了動,沒有作答。
  
  她的聲音變得有些哽咽:“可是——可是你用那盆‘綠牡丹’菊的花瓣染成的?”
  
  歐陽悠的目光,依然是盯著她手上的鐲子。
  
  金琬芸感覺自己的心,也如那些紙箋一般,紛紛碎裂。她湊到歐陽悠的面前,猛得抓起他的一只手來。她手腕上的那只鐲子,正是抵在歐陽悠手筋被挑斷的傷口處。那個傷口已有月余,卻是因為缺乏醫治,並未痊愈。歐陽悠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終是抬眼迎上了她的目光。
  
  他輕輕地彎了彎手指,道:“那個鐲子,你戴著真是好看。”
  
  金琬芸看到他的五個手指指尖,均是潰爛流膿,已經瞧不出本來的面目。想起當日他那十個裹著布條的小白米粽子手指,為她的生日而搗汁研漿漂染紙張,悲從心來,出口問道:“你關心那個鐲子做什麼?為什麼不回答我的問題?”
  
  歐陽悠神色平靜,反問道:“回不回答有何區別?你對我的恨意,可會因此而減少半分?”
  
  這句話重重地撞在金琬芸心頭。她愣住了,不由自主地松開歐陽悠的手。他的手垂下,無力無助而又觸目驚心,正如那個地獄般的夜晚,發生在那張散發寒意的青竹榻上的一切。
  
  她的神思有一瞬間迷茫不堪:早已是恨其如斯,為何今晚,山洞中,篝火旁,回憶牽扯出來的,均是那噩夢成真前的點滴情愫?
  
  或許,愛恨交織,終成魔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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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0:55:2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一片冰心(1)
  
  六月游,茉莉開滿南山頭。花海白綿,冰心一片。
  
  那日被歐陽悠拿話嗆了幾句,金琬芸的心裡,老是像堵著了什麼東西,不知該如何發洩。她無聊地練了幾日功,因心思不在裡頭,也並無多大長進,人也日益焦躁起來。她想起昨日師父考察她功課時曾說過:若是心情煩悶,不該執於一念;到處走走,聽風賞花,或能一解憂愁。
  
  她雖然安身南山已有十來年的光景,很多地方倒是從未去過。一來南山頗大,她亦不是頑皮的人;二來她方位感不佳,南山山路多是曲徑通幽,一不留神便容易迷了路。
  
  如今夏花繁馥,也許是該走走。
  
  雖是暢行在花海裡,此刻的煩躁情緒,卻是這十來年未曾有過的。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不知不覺便到了一處山洞跟前。
  
  那山洞,倒是個她熟悉的地方。
  
  她剛剛上山的時候,年紀尚幼,童心未泯,不肯好好練功,總是在師父面前哭鬧不休。雖然師父板著張臉,可念及她排行最小,多數是會安慰她的。安慰的方法之一,就是帶她來這處山洞。
  
  金琬芸知道,這個山洞,從外面看,平淡無奇。可是,那裡面別有一番天地。山洞盡頭,有山泉從頂端瀉下,匯成一汪水澤。若是天氣晴朗,洞頂陽光照入,溪水潺潺,宛如仙境。那水澤之旁,扎了個籐蔓秋千,便是她幼時最愛。想到此處,她不由笑了笑。
  
  抬手撫摸過洞口,當年師父用來給她丈量身長的刻痕尚是依稀可辨。多年未曾前來此處,如今的她,早已不知比那些刻痕高了多少。
  
  她玩心又起,不由得想見見那籐蔓秋千,便往前踏了一步,走入山洞。
  
  事後想來,那一步,便是萬劫不復。
  
  才進入山洞,一陣濃香撲鼻而來,讓人暈眩。她皺了皺眉,山洞裡面卻傳來幾聲箏響。她心中疑惑,這山洞如此隱秘,其中竟然有人撥弦弄絲?腳下不由加快步伐,卻不忍打斷此等美妙聲音,便躡手躡腳往裡走去,想一探究竟。
  
  越是往深處走,箏聲越是清晰,香氣越是濃烈。待她發覺其中有異,已是來不及了。她只覺頭暈目眩,腳步有些不穩,一不留神,踢中了塊石頭。
  
  這一聲,驚動了山洞深處彈箏之人。樂音驟停,一個熟悉的聲音低低喝道:“有人?”
  
  金琬芸尚未反應過來,一條人影已是飄落到她身前十丈開外處。那人顯然是看清了她,聲音裡掩飾不住的驚訝:“十五師妹?”
  
  金琬芸眼前金星閃爍,飛影重疊。她費力地睜大眼睛,一片模糊中,只見那人穿了身猩紅色的女式紗衣,粉面桃花。若不是那張臉她熟知已久,還真是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她嘟噥了一句:“十四師哥?” 腳下不由自主向前跨進一步。
  
  歐陽悠急急叫了一聲:“不要過來!”
  
  金琬芸神志已是有些模糊,心裡本能地覺得,只要十四師哥出現,自己便能脫險,於是也不理會那聲警告,又向他所立的方位邁出幾步。
  
  她突然覺得山洞中的濃香似乎消減了些,腦中閃過一絲清明。腳下卻是一軟,身子往前倒去。將要觸地的一瞬,一股淡淡的血腥之氣不知從何處飄入鼻中。
  
  這電光火石之間,歐陽悠早已是驚呼一聲,飛身撲來。金琬芸抬了抬眼,只瞥見山洞深處,籐蔓秋千旁,似乎又是閃出一個人影來。還未來得及看清那人容貌,她便是覺得腦中“嗡”的一聲,心口一股寒氣逼來,就此昏了過去。
  
  =============
  
  金琬芸再次醒來的時候,自己正在一間似曾相識的屋子裡。眼睛往身旁瞟了瞟,發覺她睡在一張熟悉的青竹榻上,正是歐陽悠的房間。歐陽悠坐在遠處的一張桌子旁,仿佛是刻意與她保持距離。
  
  金琬芸迷迷糊糊地望了他一眼。他已經是換上了平日的那身黑色袍子,臉上的脂粉也全無蹤影。她想著半個月前兩人在山澗邊發生爭執的光景,心裡有些羞怒,便想翻個身。突然感覺全身經脈抽了一抽,腹中泛起一陣寒意,不由得低低呻吟了一聲。
  
  耳邊傳來歐陽悠的聲音:“你別亂動,我點了你幾處大穴。”
  
  她心裡還生著歐陽悠的氣,也不理睬他。可是腹中寒氣越來越重,四肢百骸逐漸難以忍受,終是忍不住,出口央求道:“我知道我錯了。十四師哥,我覺得身上冷得很,你可不可以先解了我的穴道?”
  
  歐陽悠道:“你昏迷倒地的時候,不巧正是倒在我下血蠱的地方。若不閉你重穴,蠱毒頃刻發作。” 聲音中不經意地流露出些許疲憊。
  
  金琬芸愣了一愣,知他是為了自己好,便不好意思多與他計較,只是拉不下這個臉來。突然依稀記起昏倒前他身著女裝的模樣,皺了皺眉,起了個話頭:“我剛才在洞裡,可是看見你穿了身女兒家的衣服,就是像那日你在揚州結綺閣假扮煙水姑娘一般?”
  
  她見歐陽悠不答話,又仔細想了想,道:“我好像在昏迷前還瞧見另一個人影——”
  
  “你中了洞口的‘花眠’之毒,那些不過是你的幻象罷了。”
  
  金琬芸聞言,驚道:“十四師哥,你為何要在山洞裡既下迷藥又種蠱毒?你——你到底在那裡做什麼?”
  
  歐陽悠歎了口氣,嘴角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終是沉默不語。
  
  金琬芸喃喃回想道:“原來是那些都幻象,怪不得我當時覺得眼前模模糊糊的。”她的腦子逐漸清晰起來,問道:“十四師哥,那‘花眠’甚麼的,可是我入洞時聞到的濃烈香氣?”
  
  她見歐陽悠坐在那處,身子僵硬,手指顫抖得厲害,以為他在生自己的氣,便辯解道:“我當時只顧著尋找箏聲,卻沒有想到那香氣是種能迷倒人的毒藥——”說道後來,只見歐陽悠的神色,似乎是越來越難看,不由地低下聲去,最後怯怯地住了口。
  
  屋子裡登時是靜了下來。
  
  金琬芸突然想起曾聽十師姐洛瑤說過“血蠱”。下毒之人以血蠱蟲為引子,將自身的血液撒在要下毒的地方。待血液凝結之後,由於血蠱蟲的緣故,從外表上看不出血液的痕跡。但若有人觸碰此處,頃刻便會染上蠱毒。由於血蠱蟲珍稀難尋,是以這種蠱毒常被用來種在黑道教派的禁地入口,防止居心叵測之徒進入。
  
  她當時聽著覺得此毒甚為恐怖。不料洛瑤淺淺一笑道:“蠱毒雖是種劇毒,解藥倒也簡單:只需在中毒二十個時辰內,飲下種蠱毒之人的一碗血便可。”
  
  想到此節,她有些糊塗,對歐陽悠道:“十四師哥,既然是你種下的血蠱,你的血不就可以替我解毒嗎?為什麼還要點我穴道,防止蠱毒發作?”
  
  歐陽悠抬眼看著她,整個人都已是微微發抖,神色陰晴不定,緩緩開口道:“我中了‘南柯一夢’,血中帶毒。你若喝了,怕是性命不保。”
  
  金琬芸心裡一驚,脫口問道:“那我中的‘血蠱’,該怎樣才能解?”
  
  歐陽悠的眉宇間早已是染滿憂色,停了許久後突然問道:“你可是覺得身體冷得厲害?”
  
  金琬芸點點頭:“全身經脈好像都是浸在冰水裡一樣。”她猶是惦記著如何解“血蠱”,小聲問道:“十四師哥,你醫術高超,一定是有法子解我身上的毒,是不是?”
  
  “你身上同時中了‘花眠’和我的血蠱,兩毒相混,才會渾身發寒。”歐陽悠慢慢撐著自己顫抖的身體,站了起來,“我的血又不能用,解起來有些麻煩——”
  
  他頓了一頓,似乎有些為難地說道:“要解你身上的毒,需要依賴一味草藥。此藥珍貴,藏在師父處,我需去求他——”
  
  金琬芸聽聞此言,不由松了口氣,雖然她不如十三師哥黃仲清那般受師父寵愛,但是如今命在旦夕,師父怎會袖手旁觀?不由慶幸:還好這藥師父那裡便有,否則她這條小命恐怕是保不住了。
  
  她心下既然稍稍安定,便用眼角掃了掃歐陽悠。他倚在門口,手抓在門框上,抖得厲害。只見他嘴唇蒼白,兩頰上倒是逐漸泛起點點淺紅。
  
  金琬芸的心不由得猛然一沉,昏迷前歐陽悠飛身撲來的光景便倏地浮現在眼前,心中立刻明白了八九分。她不停地否定著自己的答案,可是卻控制不住自己聲音:“十四師哥,你說我倒在你下血蠱的地方才中的蠱毒,可你當時——不也是沖到我跟前了嗎?難道你也——你也——”
  她說到此處,便是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了,眼睛直直地看著門口的歐陽悠。
  
  歐陽悠的神色倒是頗為鎮定,朝她微微點了點頭,輕聲道:“你不用擔心我。” 說話間,呼吸已經是逐漸急促。
  
  金琬芸的心裡本是亂成一團,被他這麼一說,倒理出個頭緒來,松了口氣道:“我倒是忘了,你沒中‘花眠’,自己的血便可解血蠱之毒。”
  
  歐陽悠苦笑了一下:“你也太小看了本教的‘南柯一夢散’一些。”
  
  說著,人已經掩門而出,聲音從門縫裡飄進來:“你躺著別動,我找師父要藥去。”聽那語氣,倒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如水。
  
  門外,蜻蜓低舞,山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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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發表於 2016-2-18 00:55:37 |只看該作者
  一片冰心(2)
  
  盛夏的南山,時不時也會下起暴雨,惹得人煩躁不安。
  
  金琬芸躺在歐陽悠的青竹榻上,聽著屋外的雨下了一天一夜,歐陽悠卻遲遲沒有回來。
  
  她的全身大穴悉數被封,歐陽悠點穴手法怪異。她幾次嘗試著沖破穴道,終是無功而返。好不容易捱到第二日的深夜,她滴水未進,只覺口干舌燥,嗓子火辣辣得疼,腹中寒氣逼人,整個人冰火兩重天,人的意識也是逐漸模糊起來。
  
  然後?然後發生了什麼?
  
  好像是做了一個可怖的夢。夢裡血色緋紅,水霧繚繞,纏綿彷徨。在那個夢裡,她記得有個人默默坐在她的身旁,有只手笨拙而緩慢地打開她的衣結,有撂發絲若有若無地撩動她的肩頭,有滴溫熱的液體無聲無息地滴落在她的額上,有張干澀的唇湊在她耳邊淡淡說了句:
  
  “我若不敢,我們兩個今天都得死。”
  
  那語氣中,透著冷漠而無力的情緒。
  
  金琬芸猛地睜開眼,雨不知何時停了下來,只見陽光淺淺灑入屋內,又是過了一夜。她慌忙低頭看著自己,只見衣裳完完整整穿在身上,不曾有翻動過的痕跡,不由抬手摸了下前額,輕輕笑道:“原來是做了個噩夢。”
  
  手觸在額頭上,突然她愣了愣:自己的手竟然可以動了?再試圖移了移四肢,雖然還有些麻木,可全身的穴道都被悉數被解了。再仔細感覺了一下身體,連腹中難以忍耐的寒氣也消失殆盡。
  
  原來十四師哥已經幫我解了毒。她心裡漫過一絲甜蜜,抬眼環視房內,卻是不見十四師哥的蹤影。她猶是擔憂十四師哥自身的血蠱毒,便跳下床來,往屋外走去。
  
  才打開門來,一陣藥香傳來。歐陽悠坐在台階下,正對著眼前吱吱冒著熱氣的藥爐發呆。他聽到聲響,也不抬頭,伸手拿過一個小碗,倒入藥爐中沸騰的液體。下了一夜的雨,山霧重重,晨曦微爍,映著冉冉藥氣,竟是說不出的無奈。
  
  金琬芸正琢磨著該怎麼開口謝謝他救命之恩,冷不防那只盛滿了藥汁的碗被遞到了她眼皮底下。她唬了一跳,抬頭看著歐陽悠,道:“這藥是?”
  
  歐陽悠語調毫無起伏地回道:“這藥,是防止你不慎有喜的。”
  
  金琬芸渾身一震,結結巴巴地問道:“十四師哥,你說甚麼?我——我不太明白。”
  
  “你也不想尚未出閣,就懷了我的孩子罷?”
  
  金琬芸的眼睛突然大睜,倒退一步,喃喃道:“我為何——會懷你的孩子?”
  
  她又退了幾步,後背便抵上了牆,只覺得牆上寒氣絲絲,沁入肺腑。她心亂如麻,自語道:“原來昨晚,並不是一場夢。”
  
  她怎麼會天真地以為那只是個夢呢?那雙笨拙靦腆的手,那張干澀柔軟的嘴唇,那冰冷肌膚暴露在空氣中的恐懼,是如此的真實,真實到污穢不堪。她的四肢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不止:夢境成真,原來可以如此痛徹心扉。
  
  歐陽悠走上一步,不依不饒:“把藥喝了。”
  
  金琬芸抬眼看著他,神色迷離,語無倫次地說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不是說師父那裡有解藥嗎?你不是去拿解藥了嗎?為什麼我會做那麼奇怪的惡夢?你為什麼會說這麼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我腦子一定被寒毒給弄糊塗了——對了,十四師哥,你身上的血蠱可解開了?”
  
  歐陽悠歎了口氣道:“十五師妹,你信不信我?”
  
  “我信。”
  
  “那麼,”歐陽悠看著她,眸中的情緒深不見底,“如果我說,我以自身性命相挾,師父也不肯給我那帖藥,你會信麼?”
  
  金琬芸盯著他好一會兒,突然大笑起來。她仿佛聽到了一個極其好笑的笑話,一直到眼淚迸流,笑聲猶是止不住,一層一層地回蕩在山谷中,淒厲而詭異。
  
  猛地,她住了口,抬頭冷冷掃過歐陽悠波瀾不驚的臉,緩緩吐出兩個字:“不——信——”
  
  她為何要相信?她六歲時,與爹爹走散了。年幼無助,只能坐在街角大哭。哭了一天一夜,哭得聲嘶力竭,也沒有人來理睬她。是師父在她餓昏過去的時候將她抱回了南山。教她識字,教她武功。她不開心了,師父會逗她玩,陪她蕩秋千,由她耍小性子。師父待她如自己女兒,怕她思念家人,還三番四次親自下山去尋找她那半癡半瘋的爹爹。只因人海茫茫,每次都是無功而返。倒是她自己,對爹爹的感情已是被時間沖得模模糊糊,反而覺得師父雖然有時嚴肅,但不失慈愛,心裡早已是把師父當成了半個爹爹。
  
  她對師父感情深厚,對師門忠心不二,師父怎麼會不願意救她?竟然還逼得十四師哥以性命相挾?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於情於理都說不通。
  
  歐陽悠風清雲淡地點頭道:“的確,換作是我,我也不信。”說完,便垂下眼簾,沉默不語。
  
  金琬芸斜斜得靠著牆,大口喘氣,人倒是逐漸地冷靜下來。她見歐陽悠不再說話,便冷笑道:“十四師哥,既然我不信,我想,你好像還欠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歐陽悠的一只手猶是端著那盛了藥的碗。他睫毛顫動,抿了抿干澀的嘴唇道:“血蠱若是混了‘花眠’,至陰至寒。中毒之人,只有與種蠱之人巫山雲雨才能……”
  
  金琬芸打斷他的話道:“若是如此,為何那日你不告訴我?卻偏要說什麼師父處有解藥?又為何把我扔在房裡一天一夜不聞不問?歐陽悠,你說話自相矛盾,到底對我安了什麼心?”
  
  她停了停,又想到一個關鍵:“既然你早已知曉這兩種毒性相混的結果,為何還要在那洞口又下‘花眠’又中血蠱?你是不是故意裝神弄鬼在裡面彈箏引我進去?”
  
  “那‘花眠’並不是——”歐陽悠說到這裡便頓住了,側臉歎道,“也罷!”
  
  金琬芸直直地看著歐陽悠,想到他半個多月前在臥波雲龍殿受罰的情景。當時他們一眾師兄妹都對歐陽悠受罰的原因百般猜測,卻一無所獲。她突然記起師父曾告誡她不要隨便去歐陽悠的住處,後來在殿裡更是指名要她喂歐陽悠“南柯一夢散”。似乎歐陽悠當日還曾說,他錯在不該起了邪念。
  
  她心中自然而然有了些眉目,朝著歐陽悠輕蔑地一笑:“原來你那日被師父責罰,是因為我的緣故。”
  
  歐陽悠的神色瞬間大變,手微微晃了晃,那碗中的藥便灑濺出了少許。
  
  他這個反應,更是肯定了金琬芸心中的猜測。她逼到歐陽悠身前,狠狠瞪著他,說道:“師父早就知道你對我沒安甚麼好心,所以當日才給你個教訓,是不是?你既然知錯不改,我這就去告訴師父,你對我做了甚麼,看他這次給你喂什麼毒吧!”
  
  歐陽悠靜靜聽完她一席話,本是蹙緊的眉頭卻是略微松了松。
  
  金琬芸心潮起伏,也不在意他的表情。人往旁邊跳開一步,便是要走。
  
  突然只覺腦後玉枕穴一涼,身體不由控制地軟了下去。正是將倒未倒之際,腰上一緊,卻是被歐陽悠單手勾住。她一仰頭,正是迎上歐陽悠的臉,怒道:“你還想對我做什麼?放開你的髒手!”
  
  歐陽悠把那一碗熱騰騰的藥放到自己嘴邊吹了吹,淡淡道:“你忘了喝藥。”說著,手往前一送,便灌入金琬芸的喉嚨裡。
  
  金琬芸掙扎了兩下,藥汁流得歐陽悠的手上到處都是。她這才注意到,歐陽悠的手,裂開了好多口子,看傷口的形狀,像是帶了倒刺的鋼鞭留下的痕跡。她微微一愣,隨後只覺嘴裡滿是藥汁的苦澀,便又回過神來,大咳幾聲,反手一掌,將歐陽悠手裡的空碗打翻在地。
  
  “匡當”一聲,瓷碗碎裂,驚得一旁的草叢裡飛起了幾只雛鳥。
  
  歐陽悠攬著她的手松了松,金琬芸毫不猶豫,一個轉身掙脫了他,右手一揮,往他臉上甩去。歐陽悠也不躲閃,被金琬芸一個巴掌打了個結結實實。
  
  這一巴掌帶了內力,打得歐陽悠倒退一步,半吐出口血來。
  
  金琬芸冷哼一聲:“你以為捱了我一巴掌,事情就這樣了結了嘛?歐陽悠,你給我等著,這事我一定要師父給我做主!”說著,抬腳便走。
  
  歐陽悠在她身後輕咳一聲,低低喚道:“十五師妹——”
  
  她以為歐陽悠會哀求她不要去告訴師父,回頭嗤鼻:“你有完沒完?”
  
  歐陽悠的臉埋沒在早晨的清冷陽光中,淡然如風,柔聲道:“剛才那碗藥,會使人腹中絞痛。你不必驚慌,兩個時辰後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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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0:55:57 |只看該作者
  一片冰心(3)

  金琬芸一路奔出歐陽悠的住處,氣血難平,沒跑多久,只好停步喘息。她肚子偏偏又是奇痛無比,只能頹然地坐倒在一塊山石旁。
  
  她雖說是習武之人,時不時地會在江湖上拋頭露面。可畢竟是女兒家,自身清白依然是非比尋常。她想到十三師哥黃仲清每每提及那些青樓女子時臉上的不屑神色,心裡更是局促不安。若是將來新婚之時,那未知的夫君發現了她並非處子之身,會不會將她棄若敝履?到那個時候,她如何做人?如何在師兄姐們面前抬得起頭?
  
  她年紀尚小,可是頗為心高氣傲。想到顏面盡失,名譽掃地,不由羞怒交加。只覺得腹中更是痛得厲害,意識也漸漸迷糊起來。先是出現了爹爹的臉,在她耳邊念叨那門娃娃親。隨後那個指腹為婚的白家三公子不知從何處跑了出來,指著她的鼻子將她大罵一通。她只覺心裡痛得厲害,便伸手去打了那白三公子。打著打著,不知為何,竟又變成了歐陽悠那張妖嬈的臉。他滿臉柔情地看著自己。金琬芸突然覺得自己心口一松,似乎得到某種安慰一般,不由得驚醒過來。
  
  日過中天,也不知道自己剛才睡過去了多久,她摸了摸小腹,疼痛不在,估摸著是至少過了兩個時辰。
  
  回想那夢境結束時的感覺,她不由地怔怔出神。為何,自己竟然會有種欣慰的感覺?突然隱隱覺得,若是十四師哥就是她未來的夫君,昨晚之事,便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想到十四師哥可以娶她為妻,心裡竟然流過一絲甜意。她立刻被自己這個想法唬了一跳,心道:我這是怎麼了?他設計拿住我,羞辱我,讓我這輩子難以嫁人,我怎能反過來幫他開脫?
  
  可心底總有個聲音蠢蠢欲動,面前浮現出歐陽悠欲說還休的神情,她忍不住又是偏頭胡思亂想:或許十四師哥真的有什麼苦衷?
  
  歐陽悠昨晚的話便又回響在耳邊:“我若不敢,我們兩個今天都得死。”
  
  她皺了皺眉頭,自語道:“當時中毒將死的人是我,他卻為何說自己也會死?”
  
  正想到關鍵之處,只看到一雙靴子飄到她眼前,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芸兒,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的眼睛怎麼通紅通紅的?”
  
  她一抬頭,只見師父歐陽瀟一臉關切地望著自己。她慌忙胡亂抹了抹眼睛,翻身准備行禮。歐陽瀟托住了她的手臂道:“昨日聽悠兒說你中了毒,他可幫你解開了?”說著,緩緩坐在金琬芸身邊,愛憐地摸了摸她的頭。
  
  金琬芸心中疑竇大起,歐陽悠曾提及他去求師父要解藥之事,她當時無論如何也不信,此刻聽聞歐陽瀟一席話,似乎確有此事,不由問道:“十四師哥昨日真的去過師父的住處?”
  
  歐陽瀟的手頓了頓,重復了一句:“十四師哥?”
  
  金琬芸不知這話有何不妥,只好點點頭道:“是,十四師哥。”
  
  歐陽瀟微微一笑,道:“是啊,你‘十四師哥’昨日來過我這裡。”
  
  金琬芸急急追問:“師父,那他可說了些什麼?”
  
  “唔,他說你同時中了血蠱和‘花眠’。若要既保你清白之身,又將兩毒除去,需要千年雪域蓮花蜜來做藥引子。”
  
  金琬芸的臉倏然變得蒼白:“然後呢?”
  
  歐陽瀟似乎並未察覺她的神色變化:“師父聽說你中了毒,擔憂不已,立刻便把那蓮花蜜給了他,吩咐他好好給你解毒。”
  
  他頓了頓,笑道:“芸兒,那千年雪域蓮花蜜乃是藥中聖品。若是練武之人吃了,功力可提升數倍。哪怕是全無內力的人,服下之後也能延年益壽。就算是像本教‘雕蟲三毒’之首的‘南柯一夢’,如若能在毒發前十二個時辰內服用,也可以生生將毒發時間往後推移五日。”
  
  他伸手彈了彈金琬芸的鼻尖,全然沒有顧及到她早已毫無血色的面容,續道:“如此佳藥,我好不容易才收集了一瓶,你倒是因禍得福!下次萬萬不可如此頑皮。”
  
  金琬芸茫然地點點頭,突然出聲問道,“師父,血蠱毒如此詭異,和迷藥‘花眠’混在一起,便能生出這麼大的威力。如果是——如果是——”
  
  金琬芸說到此處,只覺得舌頭像打了結般,笨拙異常。抬眼,只見歐陽瀟笑吟吟地望著自己。
  
  她鼓起勇氣,續道:“如果血蠱和 ‘南柯一夢’相混,是不是會對人產生更大的傷害?”
  
  歐陽瀟邊笑邊搖頭道:“芸兒,你果真能舉一反三,為師後悔當初沒有教你岐黃之術了。若這兩種毒中上品相混,有意想不到的壞處,也有始料不及的好處。”他說著,隨手拂去身上的花瓣,緩緩道:“壞處是,它們會產生一種催情的效果來。”
  
  金琬芸一驚,脫口道:“什麼?”她話剛出口,又覺得自己情緒如此激動,似乎有些不妥,慌忙掩飾道:“這壞處也未免太微不足道了些!”
  
  歐陽瀟揮了揮手道:“芸兒,這可不像你聽上去的那麼簡單。‘南柯一夢’本是無解之毒,血蠱則需要人血才能解開。如今兩者互伴互生,產生的催情效果並不只是隨便找人折騰一番便能緩解的。”
  
  他看著金琬芸,似笑非笑道:“要想解混在‘南柯一夢’中的血蠱,必須要找個中了相同血蠱的人共行雲雨。否則,二十個時辰後,大羅神仙也救不了。”
  
  “原來如此。” 金琬芸木然道,“那好處呢?”
  
  歐陽瀟笑意更深:“好處嘛——血蠱會壓制‘南柯一夢’的毒性,將毒發的間隔時間從四個月延後成八個月。”
  
  金琬芸聽完,呆呆地發了一會兒愣,突然忍不住笑出聲來,心想:我剛才竟然還念著十四師哥的好處,覺得他對我也並非全無感情,怕他真是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甚至還迷迷糊糊地想嫁給他。我,我怎麼會可笑到如此田地?
  
  既然真相是如此不堪,師父又就在面前,我還猶豫什麼?眼下不正是個大好的機會?只要把昨晚的事對師父說一遍,師父一定會勃然大怒,說不定——說不定直接殺了十四師哥——
  
  想到這層,卻覺得心像是掉進了個冰窟窿,寒意襲身。
  
  猛的聽到歐陽瀟輕輕“啊”了一聲,金琬芸只見他一手捂著胸口,臉色晦暗不明,顯然是在極力壓制內息。她知道師父最近身體不適,看到這個光景,不由慌了神,連忙伸手扶住他道:“師父,你怎麼了?”
  
  歐陽瀟咬著牙,半晌才道:“芸兒,你幫我給清兒遞個口信,就說——就說今晚亥時,讓他在老地方等我。”
  
  “十三師哥?”
  
  “對。”歐陽瀟點點頭,連退數步,“芸兒,師父舊傷復發,恐怕現下不能陪你。你自己回去好好養身體。”
  
  他勉力笑了笑,一瞬間,便只留下了金琬芸呆呆地佇立在山石旁。
  
  她在烈日下站了一會兒,汗水早已濕透薄衫,臉上慍意逐漸重疊,突然一個轉身,又往歐陽悠的住處奔去。
  
  ====
  
  她怒氣沖沖地破門而入,歐陽悠卻是不在。她立在昏暗的房內,自語道:“你說師父不願給你解藥,師父卻說給了你解藥。我倒要看看,你把那千年雪域蓮花蜜藏在了何處?”
  
  往屋內粗粗一掃,便是瞥見了牆旁的幾個藥櫃子。她橫鞭揮動,櫃門紛紛震裂脫落,露出裡面的瓶瓶罐罐來。每個藥瓶上,都貼著不同的標簽,字字清高,一看就是歐陽悠所寫。她伸手翻了翻,很快就注意到一個青色花紋的瓷瓶,口上貼著“雪蓮花蜜”四字,筆法沉厚,與周遭的那些格格不入,正是師父的筆跡。
  
  她心中不由一沉,便往前一步,抬手去抓那瓷瓶,突然只覺得身側空氣微動,連忙將手一閃。一支銀色的梅花針早已飛過,牢牢釘在櫃子上。
  
  她猛一回頭,只見歐陽悠站在門口,頭發濕漉,軟軟地貼在前胸後背上,發梢末端猶自滴著水珠。她不由譏道:“日上中天,你洗什麼澡?是嫌自己太髒了麼?”
  
  歐陽悠不為所動,回道:“大白天的,你又鬼鬼祟祟在我房裡做些甚麼?”
  
  金琬芸哼了一聲,反手拿起那青紋瓷瓶,輕輕在歐陽悠面前晃了晃,厲聲道:“你不是說以性命相挾師父也不願給你解藥麼?這又是什麼?”
  
  歐陽悠的眉頭微微抽了抽,反問道:“師父又是跟你說了些什麼?”
  
  “你做賊心虛了麼?”
  
  金琬芸話音未落,只覺得黑影飄動,她心中一驚,剛要揮鞭,歐陽悠已是離她不過半丈距離,左手一翻拉住她的鞭子,右手伸出,卻是去搶她左手上的那個青紋瓷瓶。這二人師出同門,內力也差得不遠,手上的擒拿功夫更是彼此知根知底。不一會兒功夫,兩人單手已是拆了十多招。一個手裡捏著個瓷瓶,另一個手背帶傷,一時半會兒,倒也分不高低。
  
  金琬芸的鞭子被歐陽悠死死扣住,抽了幾次也紋絲不動,心中焦急。突然,只覺得歐陽悠捏著她鞭子的手松了一松,她一喜,忙將鞭子甩拉出來。正在此時,歐陽悠那只半松不松的手微微一抬,一枚鋼制小鏢便朝金琬芸面門撲來,嘴裡低喝道:“把藥給我!”
  
  兩人此刻離得極近,金琬芸想閃身已是來不及,只好撤手放了青紋瓷瓶,指尖對著鋼鏢一彈,鏢身掉落身前,終是化險為夷。
  
  歐陽悠在她撤手的一瞬間,早已是抄起青紋瓷瓶,往門外疾速退去。
  
  金琬芸嬌叱一聲:“想逃?”鞭子一甩,提步追了出去。
  
  沒追幾步,歐陽悠已經穿入臥波雲龍殿旁的青竹林,看那個架勢,竟然是准備往師父的住處而去。金琬芸緊緊跟在他身後,卻無法和他縮短距離。她正苦惱著,瞟見一旁的根根青竹,靈機一動,軟鞭帶上十分內力往前一揮,歐陽悠身後一根手腕粗的青竹瞬間被她攔腰截斷,帶動大片葉子,往前倒去,卻是阻隔了歐陽悠的去路。
  
  歐陽悠腳步微微一停,金琬芸已經是追了上來:“如今物證俱在,歐陽悠,你還要什麼話可說?”
  
  歐陽悠的手緊緊捏著那青紋瓷瓶,冷冷道:“你希望我說什麼話?”
  
  金琬芸走上一步,深吸一口氣:
  
  “你早知血蠱可以減緩‘南柯一夢散’的發作,那日才裝神弄鬼引我入洞中了你的蠱毒,是也不是?”
  
  歐陽悠抿緊嘴唇。
  
  “你假意前來救我,演一出苦肉計,目的只是要讓自己也自然而然地中了血蠱,是也不是?”
  
  他的牙齒叩上了自己蒼白的唇沿。
  
  “你之所以在洞口還要下‘花眠’,是為了讓我同時身中兩毒,好向師父騙來這瓶千年雪域蓮花蜜,方便你日後壓制‘南柯一夢散’,是也不是?”
  
  不知何時,唇邊被牙咬破了,沁出一滴血來。
  
  “你其實早就想好了要侮辱我,甚麼關心我的話,甚麼去向師父要藥替我解毒,都只是做戲給我看,怕我將此事張揚出去,是也不是?”
  
  歐陽悠突然扯出一個不以為然的笑容,聲音卻是冷冽至極:“你說是,那便是。”
  
  金琬芸內息翻騰不止,難以遏制自己的滿腔怒氣,罵道:“歐陽悠,我以前怎麼就瞎了眼睛,沒看出來你是這麼個禽獸不如的家伙!”
  
  她頓了頓,將軟鞭往天上一指:“我發誓,只要我活著,一定要讓你嘗嘗什麼叫生不如死。”
  
  歐陽悠臉上笑意不減,聲音依舊冰冷:“很好,十五師妹,我等著這一天。”
  
  金琬芸被他這種無所謂的態度激得大怒,眼睛一睜,道:“你既然把我往絕路上逼,也別怪我心狠手辣!”
  
  說著,往前幾步,鞭子綰了個花,內力凝於手上,蓄勢待發。
  
  歐陽悠站在原地,衣帶飄飄,低聲將金琬芸的話重復了一遍:
  
  “你既然把我往絕路上逼,也別怪我心狠手辣!”
  
  只見他波瀾不驚的臉上,殺氣一閃而過,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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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0:56:1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古井無波(1)

  酷暑難耐,雖有青竹遮蔭,依然熱得讓人不安。南山教的武功,與其他派別不同,講究的敵靜我靜,敵動我動,越是生死關頭,越是要後發制人。因此兩人嘿然對視,久久無言。
  
  突然,金琬芸只見歐陽悠右手一翻,似是捏了個劍訣。她微微一愣,她知歐陽悠善發淬毒暗器,什麼時候又開始攻研起劍法了?或且他身上無劍,這個劍訣捏得莫名其妙。她怕歐陽悠使詐,也不及多想,往上跳了一步,軟鞭便在空中劈將下來。
  
  正在此時,只聽到遠遠有人喊道:“十五師妹——你在哪裡?”
  
  金琬芸一驚,手中勁道便瀉了幾分。她心道不好,自己對陣分神,可不是給歐陽悠撿了個大便宜?眼光向歐陽悠瞟去,他卻趁這個當口,急退數步,跳到她鞭長莫及的地方。兩人正遠遠僵持著,那聲音又是近了幾步:
  
  “十五師妹——你是不是在竹林裡?”
  
  他二人此刻都已是聽出這聲音的主人,神色同時一變,心思卻各不相同。歐陽悠反應奇快,腳尖點地,不發一言,往反方向遁林而去,顯然是不願意見到來人。
  
  金琬芸想著自己昨晚被羞辱一事,臉上大紅,反應卻慢了半拍,還未走兩步,那聲音已是飄到她身後:“十五師妹,真的是你?”
  
  說著,一雙手將她從身後抱住,長舒一口氣:“你兩天兩夜沒有回房休息,可真把我急死了!”
  
  那人身上有著強烈的男子氣息,和昨夜的歐陽悠相似而又不同。他的手隔著紗衣觸碰在金琬芸的皮膚上,讓她止不住地回憶起昨晚的恐怖場景。她渾身猛地一顫,一把將來人推開,失魂落魄地說道:“十三師哥,你別碰我。”
  
  黃仲清被她推開幾步,愣了一愣,只見她滿臉霞紅,錯會其意,道:“唉唉——十五師妹,不好意思,和女人親密多了,忘了輕重。男女授受不清,你原諒我,我也是一時高興嘛!”
  
  金琬芸聽他一會兒“親密”,一會兒“授受不清”,心裡更是煩躁,索性把臉扭到一邊去。
  
  “六師兄擔心你,怕你出事,拉了我今日在山上分頭尋找,沒想到你這小家伙躲在這裡。我早就跟他說過,你不會有什麼事,他偏不相信。”黃仲清顯得頗為興奮,“我和他打賭,看誰先找到你。若我贏了,他房裡藏著的那幾壇好酒可就歸我了。”
  
  金琬芸見他兩眼放光,似是對六師哥凌生塵的那幾壇酒垂涎已久,不由皺眉道:“除了酒和女人,你就沒有其他樂子了嘛?”
  
  黃仲清拍著腦子道:“以前是沒有了,不過最近我發覺,捉弄捉弄十四師弟,也是個好樂子。”
  
  他用手指了指青竹林,續道:“你只要嘲笑他長得像女子,他一定會和你動手。我前幾日才在這林子裡和他打了一架。乖乖,這小子內力不到家,手段倒是毒辣,我和他斗了大半個時辰,好不容易占了些上風,沒想到被師父瞧見了,把我們兩人都狠狠訓了一頓。”
  
  他提及師父,金琬芸突然想起今早師父的囑托,連忙道:“十三師哥,師父讓我帶個口信給你。”
  
  “哦?”黃仲清忙收起了眉飛色舞的神情,問道,“你見著師父了?他老人家身體可好?”
  
  金琬芸搖搖頭道:“似乎不太好。他和我說話說到一半,便急匆匆離開了。走前讓我告訴你,今晚亥時,讓你在老地方等他。”
  
  黃仲清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說道:“老地方?看來師父的情況很糟糕啊……”他突然轉頭對金琬芸說:“十五師妹,我還有些事情要准備,就不陪你了。你快去找六師兄,他兩天沒見著你,頭發都白了幾根。”
  
  =======
  
  金琬芸別過黃仲清,便去找六師哥凌生塵。可找了大半日,月上枝頭,也沒有六師哥的蹤影。她這兩日過得驚濤駭浪,身心俱疲,最後便只能來到凌生塵的房門口坐著。她想:六師兄晚上總會回房歇息吧?我坐在他門口,他一回來便會瞧見我,也不用無故擔心了。
  
  她雖是坐在那裡,卻是回憶著昨晚的光景,還有和歐陽悠之間的爭執,心裡總迷迷糊糊覺得有什麼破綻,可想到他一臉的冷漠,登時又是氣血難平。感情交雜,不一會兒便睡了過去。
  
  正是在夢裡神游,猛然聽到一陣鈴響,遙遠卻清晰,高越而刺耳。她立刻驚醒過來,冒出一身冷汗。
  
  這鈴聲,是南山教弟子在萬分危急的情況下使用的聯絡暗號。鈴聲一響,聽到的南山弟子需立刻趕往出事地點,施以援手。只是如今身在南山,又會有什麼危急的情況?莫不是有外敵攻山?
  
  她抬頭,夜幕深沉,滿天繁星,怕已是子夜時分。回頭看了看凌生塵的住處,房門依舊緊閉,六師兄竟然是沒有回來過。她不再停留,提足往鈴聲處而去。
  
  那鈴聲的發源之地,頗為難尋。金琬芸好不容易穿過幾個不起眼的山洞,才找到那處。一眼望去,卻是驚呆了。
  
  這是一處極大的山谷,出口便是她穿進來的山洞。四周巖壁陡峭,谷中花海一片,就算在深夜,依然是芬芳彌漫。她身處南山多年,竟然從未發現有此人間仙境。
  
  黑夜裡星光華耀,清清冷冷地照著谷中對恃二人。一人英俊飄逸;另一人沉斂柔美,正是黃仲清與歐陽悠。
  
  金琬芸看到歐陽悠,氣不打一處來,正待上前,只聽黃仲清說道:“十五師妹,你來得正好。”他說著,緩緩抽出長劍,遙遙指著歐陽悠,道:“你把剛才跟我說的話,再對她說一遍!”
  
  歐陽悠別過頭來,望著金琬芸,平靜地說道:“師父仙逝,留有遺訓,讓我接掌教主之職。”竟是毫無哀慟之色。
  
  金琬芸臉色一白,一時竟是不及反應,愣在原地。
  
  黃仲清哼了一聲:“十四師弟,你現在心裡,是不是歡喜得緊?”他頓了頓,突然大喝一聲:“一定是你圖謀不軌。我今天就為他老人家報仇!”說著,劍影一晃,人便攻了上去。
  
  只見歐陽悠縱身一閃,左手折下一段花枝,斜斜指地,右手捏了個劍訣。他身邊的草海被他的內力催動,飄蕩起伏。
  
  黃仲清見他的架勢,猛的一停,驚道:“你為何會東籬白家的‘流金劍’?”
  
  他前幾個月剛和東籬山莊的白心然動過手,當時他已是占了上風,挑落了白心然的劍。沒想到,白心然隨手折下一根柳條,以柔可剛,將他震成了重傷不說,還挑落了他臉上的面紗,瞧見了他的容貌。
  
  他出道幾年,那一仗可謂是少有的幾次恥辱大敗。白心然那套威力無窮的流金劍法,自然是深深刻在他腦子裡。此刻看到從不拿劍的歐陽悠擺出“流金劍”的起手式,自然是吃驚不小。
  
  歐陽悠冷冷道:“身為南山教主,我會的,還有很多。”
  
  說話間,兩人已是交上了手。金琬芸站在一旁,只覺劍氣大盛,人影飄動。她頭一次見歐陽悠使劍,姿勢步伐行雲流水,絲毫不顯生澀。斗了幾十招,黃仲清這個用劍的行家裡手,竟然也沒有占到上風。
  
  金琬芸看得心驚膽戰,又是惱恨著歐陽悠,便出聲道:“十三師哥,我來幫你!”說著,便要跳入戰局。
  
  歐陽悠頭微撇,掃了她一眼。突然間,只聽背後一聲斷喝:“深更半夜,用這催命的鈴聲把我叫來本教禁地門口,就是看你們內訌嗎!”
  
  金琬芸一回頭,大師兄步蘅薄正滿臉怒氣看著兩人。她心想:原來此處離本教禁地不遠,怪不得如此難尋。她排行最小,教中有些事務也並沒有機會多接觸,因此不知禁地所在。
  
  黃仲清和歐陽悠同時住手,分別往後跳了幾步。黃仲清恨恨道:“大師兄,他害死了師父!”
  
  步蘅薄比他們長了二十來歲,行事穩重許多,揮了揮手道:“十三師弟,有話好好說。”
  
  黃仲清還未開口,歐陽悠已是往前走了一步,從袖子中掏出一塊白玉,對著步蘅薄道:“大師兄,師父臨終,以玉為信,命我接掌教主之位。”
  
  那塊白玉,渾圓微潤,在星光下透著點點珠暈。玉的正面,緋紅紋路,交織成“風月”二字,正是南山教歷代教主的貼身信物。
  
  黃仲清在一旁道:“一塊玉又能證明什麼?保不准是你乘師父病危,謀害了師父,從他身上搜了出來,然後硬說成是師父傳給你的。我沒有聽到師父親口下這個遺命,也沒有看到他的親筆遺訓,絕不會相信。”
  
  他說著,回頭對金琬芸和步蘅薄道:“你們說說,師父何曾待他另眼相看過?怎會無緣無故把教主之位傳給他?”
  
  步蘅薄點頭道:“十三師弟說的也不無道理。十四師弟,若師父真是壽終正寢,你不妨先帶我們去看看師父遺身,撇清嫌隙。”
  
  歐陽悠道:“好。”
  
  黃仲清沒有料到他會答得這麼爽快,倒也一時說不出話來。
  
  歐陽悠頓了頓,指了指身後的一處懸崖峭壁,又說道:“師父仙逝在本門禁地裡,你們等著,我去將他抱出來。”
  
  此言一出,金琬芸三人均是吸了口冷氣。黃仲清不由顫道:“你練過‘風月訣’?師父竟然將本門機密‘風月訣’傳給了你?”
  
  “風月訣”乃是南山教的至高心法,向來只有教主才能修煉,一脈單傳。南山教的禁地入口,設有一陣法,其名古怪,謂曰“蟲二”,取“風月無邊”之意。只有練過“風月訣”的人,才能破陣而出。是以歷朝歷代,南山教只有教主才能出入禁地。如今歐陽悠竟然說自己能入禁地,豈不是師父早就將“風月訣”傳給了他?
  
  歐陽悠已是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說道:“十三師兄,我已說了,身為南山教主,我會的,還有很多。”
  
  言畢,卻是歎了口氣,往禁地深處飛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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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0:56:24 |只看該作者
  古井無波(2)
  
  步蘅薄,黃仲清和金琬芸立在花海之中,久久無人出聲。步蘅薄突然道:“六師弟怎麼還沒有來?”
  
  他知莫道殊與洛瑤幾日前動身前往翼州辦事,不在南山之上。可是今早還見到凌生塵一臉焦急詢問是否見著了十五師妹,如今鈴聲已響過半個時辰,為何他卻遲遲沒有出現?
  
  金琬芸道:“我也找了他一日,沒有見到他蹤跡。”
  
  步蘅薄皺眉道:“事關重大,他跑哪裡去了?”
  
  三人正在猜測中,只聽風聲陣陣,歐陽悠托著個人從幾十丈高的懸崖上飛了下來。黃仲清一愣:才幾個月功夫,十四師弟的輕功大進,倒是不容小覷。
  
  歐陽悠到了他們身旁,緩緩落下,尋了處平坦的地方,將懷中的人放在其上。那人雙目緊閉,面容僵硬,頭發略顯灰白,正是師父歐陽瀟。
  
  黃仲清見此情景,悲痛交加,一把推開歐陽悠,撲到師父身上,想張口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好伸出手來,慢慢撫摸過師父的面頰。
  
  金琬芸早已是呆住不動,過了好久,終是踉踉蹌蹌跪倒在師父面前。依然是這樣的眼睛,卻不會再看她一眼;依然是這樣的嘴唇,卻不會再叫她一聲“芸兒”;依然是這樣的手,卻不會再撫摸她的頭。她猶不死心,哆嗦著伸出兩根手指,放在師父鼻下探了探。歐陽瀟肌膚冰涼,哪裡還有熱氣?
  
  她早已將歐陽瀟當成了自己的父親一般,想著今早師父的笑語,想著自己本是要向師父告歐陽悠的狀。可這狀還沒有告上,已經風雲突變。不僅師父死了,偏偏還是歐陽悠做了教主,世事反復,真是讓人難以預料。又念到自己一身清白之軀無辜受了糟蹋,如今更是申冤無門,只覺嘴裡一甜,竟是受不了這麼大的刺激,吐出一口血來。人也搖搖晃晃,便要倒下去。
  
  歐陽悠在一旁看得清楚,一把拉住她,道:“人已死,請保重自己。”
  
  這話,卻和當日她在金陵劍聖墓前對歐陽悠說的頗為相似。
  
  她用盡全力推開歐陽悠:“誰要你扶?”說著,力氣不繼,閉眼又是要往下倒去。
  
  歐陽悠的手被她甩在空中,一時倒是有些尷尬,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黃仲清見狀,早已是抱住金琬芸,對歐陽悠白了一眼,道:“你少在這裡充好人。”
  
  他低下頭來,捏起自己的衣角,將金琬芸唇邊的血跡輕輕擦去,拍著她的身體,柔聲安慰道:“十五師妹,你莫難過。有我在你身邊,這輩子誰也不能欺負你。”
  
  金琬芸一口氣接不上來,趴在他肩上嚶嚶而泣,斷斷續續地抽噎道:“十三師哥——師父走了——我心裡好難過——”
  
  歐陽悠緩緩放下停在半空中的手,後退一步,扭過臉去不再看他們。
  
  這會兒功夫,步蘅薄已經是將歐陽瀟的身體檢查了一遍,歎了口氣道:“的確並無可疑的外傷。看來師父是為本教勞心勞力,油盡燈枯而去的。”
  
  金琬芸聽了這話,睜開眼睛,叫道:“怎麼可能?我今早還見了師父,他——他還和我說了好多話——”
  
  黃仲清道:“不錯!師父還讓我今日亥時,在此地等他。若他早已力竭,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
  
  歐陽悠在一旁插了句:“你就沒有聽說過回光返照麼?”
  
  黃仲清猛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只見他嘴角微微上揚,竟是帶了一份傲然不屑,不由地怒火中燒,跳起身來,又是要和歐陽悠動手。
  
  他突然停住了,笑道:“你想用激將法麼?我偏不上你的當!”他跪倒在歐陽瀟身體旁邊,自言自語道:“師父,你在天有靈,我一定會幫你查出真相。”
  
  歐陽悠冷笑一聲,道:“你要查便查,我剛任教主,事務纏身,沒空陪你。”說著,彎腰去抱歐陽瀟。
  
  黃仲清劍柄一轉攔住他:“你又要把師父的身子弄到哪裡去?”
  
  “當然是早日入土為安。”
  
  黃仲清心裡一沉。他知道本教歷代教主都是葬在禁地之中。歐陽悠這番話,明擺著是要把歐陽瀟的身體再帶回禁地。尋常子弟不會“風月訣”,無法進入禁地。到時候,他們一眾弟子若再想從屍身上推敲死因,怕是難上加難。因此立刻出言道:“不行!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下了什麼不知名的毒?需等洛師姐回來,讓她好好檢查才能作數。”
  
  歐陽悠也不生氣:“十師姐在翼州,就算現在你飛鴿傳書,她快馬加鞭趕回來,也要五日。”他抬手拂過自己鬢邊微微沁出的汗珠,漫不經心地道:“天這麼熱,你忍心任由師父的身體就這麼腐爛下去?”
  
  他不顧怔在原地的眾人,俯身抱起歐陽瀟,緩緩掃了四周一圈,最後將目光停留在黃仲清身上,輕咳一聲:“十三師兄,記住你自己說過的話,這輩子莫讓人欺負十五師妹。”
  
  說著,也不看尚在地上緩不過氣來的金琬芸,飛身離去。
  
  ============================================
  
  想到當日師父逝去的情景,金琬芸不禁落下一滴淚來,她坐在山洞裡,眼前浮現出歐陽瀟的一言一行。他厚重的手掌,卻比眼前的篝火更是溫暖。他嚴肅的面容,卻比三月的春風更是和煦。
  
  她歎了口氣,自語道:“師父走了也有九個月了罷?爹爹不要我,我以為師父會好好疼愛我,可是他也丟下了我。我好想他們……”
  
  眼睛不知不覺濕潤起來,忍不住低頭用衣袖擦了擦,卻正巧看見歐陽悠靠在洞壁上,大口喘氣,眼神空洞。
  
  她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問道:“十四師哥,你可不可以老實告訴我,師父到底是怎麼死的?”
  
  她輕輕續道:“為什麼會這麼巧?那天早晨師父才告訴我真相,我找了你對質,晚上師父就已經走了。偏偏他走的時候只有你在他身邊。若說這事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誰會相信?”
  
  只見歐陽悠依然是喘氣不止,眉頭深鎖,顯得痛苦不堪,過了許久才道:“此事我在師父面前發過重誓,絕不與第三人言,恕我不能相告。”
  
  金琬芸未曾料到他會說出這麼句話來,突然心中有些不忍,喃喃道:“其實我真不知道你到底哪些話是真心,哪些話又是假意?你當時在山下護著我,哄我,後來回了山,又給我送東西,分明是對我有情誼在的,我又不是草木,怎會感覺不出來你的心意?我當時對你——我對你——也並非無情……”
  
  她臉上一紅,扭過頭去,低聲道:“可我也恨你那晚利用我,侮辱我。我當日還猶自不信,老想著你是不是有甚麼不得已的苦衷。可是,當我在你房裡發現那瓶‘蓮花蜜’時,證據確鑿,卻也不由得我不信……”
  
  她說到此處,只覺得心裡痛得厲害,不由哽咽道:“我究竟做錯了什麼,你要如此待我?”
  
  歐陽悠微微搖了搖頭,吃力地說道:“你並沒有錯。”
  
  他將眼睛閉了閉,復又睜開,問道:“你可願意為師父做任何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金琬芸茫然地點點頭,道:“當然。師父算我半個爹爹,又是我的救命恩人,文采武功都卓然出眾,就像天上的神仙一樣。他有什麼要我做的,我一定會去做。”
  
  突然隱隱覺得他說得奇怪,忍不住問道:“你問我對師父的感情,又是甚麼意思?難道這事師父做得有什麼不對?”
  
  “師父也沒有做錯。其實當日,的確是我錯了。” 歐陽悠淡淡地笑了笑,眼角撒下一片落寞。
  
  他說完這一句,神色渙散,像是耗盡了全部的力氣,又昏了過去。
  
  金琬芸聽了他這句話,卻是苦澀一笑,伸出手指撩起他混了血水的頭發,自言自語道:“你若說自己不願意放棄尊嚴赴湯蹈火,又怎麼會全失內力?又怎麼會落到經脈盡斷,任人欺凌的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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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0:56:3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今雨新知(1)
  
  正月十五晚。元宵節。月掛樹梢,鎮江花燈如晝。
  
  往年的元宵節,金琬芸必定是隨了眾位師兄溜下山去賞燈觀花。今年卻是個例外。她正月初四剛和天山琅琊派的二當家惡斗一場。那二當家雖然拼著全力將她的左腿打傷,卻被她一鞭抽在咽喉上,頸骨斷裂而死。這十多天來,她的腿傷好了大半,可洛瑤千叮萬囑,讓她不要隨意走動。
  
  “十師姐,”今日午後,她氣鼓鼓地坐在床沿,“元宵燈會,一年只有一次!”
  
  黃仲清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笑道:“嘖嘖,十五師妹,元宵夜市,歷來是佳期如夢。你是不是中意了什麼人,急著要今夜花燈相會?”
  
  金琬芸見他面容光潔,衣著鮮亮,順手抄起床邊的角梳,向他擲去:“十三師哥,你少來這套。佳人有約的,怕是你吧!”
  
  黃仲清也不惱,反手接住角梳:“你又何必生氣?傷筋動骨一百日,若不是洛師姐妙手回春,你又怎能短短十日就生龍活虎,還有力氣拿東西砸我?”說到此處,突然臉色一轉,問道:“你受了傷,十四師弟可來看過你?”
  
  金琬芸聽他提起歐陽悠,心裡有氣,把頭往旁一扭,也不答話。
  
  黃仲清冷哼一聲:“歐陽教主,可真是懂得如何體恤教眾!這半年,他老是縮在本門禁地裡,見首不見尾,也不知道究竟在搞什麼鬼。”
  
  一旁的洛瑤出聲辯解道:“十三師弟,我今日早晨剛見過教主。他還問起了十五師妹的傷勢。”
  
  黃仲清道:“他既然知道十五師妹有傷,為什麼不過來看看她?誰不知道他是杏林高手?以前老是冷著臉說不醫外人。如今倒好,連自己人也不救了麼?”
  
  洛瑤被他一通詰問,一時怔住,只好道:“我看他行色匆匆,下山而去,恐怕是有什麼急事。”
  
  黃仲清啐道:“能有什麼樣的急事需要他歐陽大教主親自出馬?只怕是元宵佳節,他要出去尋歡作樂,也就騙騙你這樣的菩薩心腸。”
  
  金琬芸被他們二人說得心煩意亂,揮手道:“你們怎麼還不下山去?就會在這裡刺激我麼?”
  
  黃仲清見她臉色不愈,便識趣道:“你好好休息。我去花市買個面具送你玩……”說著,早已拉著洛瑤,退了出去。
  
  金琬芸歎了口氣,隨手拿起床邊的冊子翻著,卻怎麼也看不進去。
  
  恍惚了一個晚上。一轉眼,早已是月過中天,霜落滿地。
  
  她正准備解衣休息,突然門“匡啷”一聲,被人撞開。冬夜寒風,立刻倒灌進來。
  
  她一驚而起,叫道:“誰?!”
  
  那人倒在門口,渾身酒氣,嘴裡嘟噥了一句:“十五師妹,是我。”
  
  她聽到聲音,不禁皺眉道:“十三師哥,你這是怎麼回事?”只見黃仲清趴在地上,醉得不輕。她走上前去,掩好門,將黃仲清拖到自己床上。又從櫃子裡搜出幾粒醒酒的藥丸來,塞到他嘴裡。
  
  過了一會兒,黃仲清眼睛微睜,似是清醒過來,突然一把拉住金琬芸,神情復雜地說道:“十五師妹——你可知,你可知,我今晚在燈市上見到了誰?”
  
  金琬芸素來知道他秉性,便道:“又是你哪個舊相好?”
  
  黃仲清立即點點頭,隨後又是搖搖頭:“我瞧見了暗香閣的梅閣主。”
  
  金琬芸想起去年三月,梅暄妍雨不沾身沖入萬重樓,嚇了她一跳。當時她歲數尚小,不解男女風情。如今長了一歲,又是經歷過許多事,那時的光景早已明白了七八分,便笑道:“她可是對你念念不忘,又來拿著什麼玉找你算賬了?”
  
  黃仲清微微一笑:“你不了解她。她可邪氣得緊,最喜歡扮成清純女子去勾搭美貌少年。她見識過的男人,怕是比我睡過的女人還多,早已是風月場裡的老手,又怎麼會對我念念不忘?”
  
  金琬芸沒料到梅暄妍是這等彪悍作風,倒也吃了一驚,便道:“這還真看不出來,果然人不可貌相。”
  
  黃仲清眼睛微瞇,意味深長地接道:“不可貌相的人,還多著呢。”
  
  他說到此處,突然湊近了金琬芸,低聲道:“你可知,我今夜看到她在花市上,又勾搭上了一個年輕男子……”
  
  金琬芸不由道:“這就奇了。揚州無少年麼?她竟然要跑到鎮江來?”
  
  黃仲清聲音更是低沉:“這不是最奇的。最奇的是,你猜她勾搭上的年輕男子是誰?”
  
  金琬芸笑道:“我又不是神算子,怎麼會知道那人是誰?”
  
  黃仲清往四周看了看,覆在她耳上說:“那人,是歐陽悠。”
  
  金琬芸只覺心中一沉,失聲道:“你說什麼?”
  
  黃仲清欠了欠身子道:“你也很吃驚麼?我當時,簡直以為自己的眼睛瞎了。咱們那天天寒著張臉的歐陽教主,竟然是個外冷內熱的主兒,怪不得洛師姐說他今早行色匆匆,原來是熬不住了……”
  
  金琬芸猶自不信,道:“你可看清楚了?”
  
  黃仲清的嘴抽了抽:“當然。我尾隨了他們整整一個時辰。他二人有說有笑,一路結伴賞燈,還跑到江畔郎情妾意,放了兩盞孔明燈。最後更是過分,鬼鬼祟祟鑽進天際坊的三樓隔間,要了一碗元宵吃。”他伸出一個手指來,一字一頓地說道:“是一碗,可不是兩碗!”
  
  金琬芸愣在那裡,倒也一下子想象不出歐陽悠和梅暄妍有說有笑是怎麼一個光景。
  
  只聽黃仲清喃喃道:“我守在天際坊大堂裡,叫了幾杯酒來喝,怎麼就醉了呢……”他用力晃了晃頭,騰身而起,卻是急道:“不行。我得回天際坊繼續守著。我倒要看看,看那小妖精到底在耍什麼把戲?”
  
  說著,便往屋外奔去。臨到門口,突然想起了什麼,回轉身來,從懷中抽出個面具,遞給金琬芸,道:“這是我今早許諾你的禮物,你乖乖聽師姐的話,早點休息。我去去就回。”
  
  金琬芸拿著那個面具,在冷風裡恍惚地站了一會兒,怒意漸漸湧來。她終是忍不住,把面具往地上一丟,罵道:“你害我如此,自己倒會逍遙快活。”
  
  ==========
  
  黃仲清的“去去就回”,原本就是作不得數的,特別是,如果這裡面,還牽扯上了梅暄妍。金琬芸記得,十三師哥上次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去年三月在揚州萬重樓裡,結果她白等一夜。沒想到,這次,十三師哥更是離譜,足足十五天,在她隔壁不遠的黃仲清住處,竟然是悄無聲息。
  
  一直到正月三十。
  
  那晚天際無雲,卻是一切腥風血雨的起因。
  
  深夜裡,只聽聲音大作,似是隔壁清淨多日的院門被人大力撞破。她心中一怔:十三師哥,終於回來了?
  
  她匆忙沖了過去,只見黃仲清的屋子房門大開,一個人正把黃仲清往床上一扔。那一下力氣頗重,黃仲清的身體撞上床沿,痛得翻了翻白眼,嘴裡卻道:“歐陽悠,你是不是跟蹤我?否則,為何今早我才遭人暗算被困在林子裡,只過了一個時辰你就趕來了?”
  
  金琬芸見歐陽悠背她而立,聲音不冷不熱:“因為暗算你的人告訴我,你在那裡,快要見閻王了。”
  
  黃仲清眼睛大睜:“那小妖精給你通風報信?你們——你們到底是甚麼關系?”
  
  歐陽悠道:“我的事,還輪不到你管。”
  
  黃仲清揚起臉,金琬芸只見他面色慘白,心中大吃一驚。只聽黃仲清嘿嘿一笑,道:“十四師弟,你這個模樣可是起了醋意?嘿嘿,不錯,我昨夜和那小妖精共度良宵,風流快活得很……”
  
  話音未落,歐陽悠左手一抖,便往黃仲清臉上摑了一巴掌。那一掌又快又狠,黃仲清頭偏了偏,似乎內力不濟,竟然沒有躲開。
  
  金琬芸再也忍不住,沖了進來,朝歐陽悠怒道:“你為什麼要打十三師哥,沒瞧見他受了重傷麼?”
  
  歐陽悠見到她,稍稍一愣。金琬芸顧不得他,回頭撲到黃仲清身旁,一把抓過他的手,只覺得他肌膚滾燙,內息混亂,四肢顫抖得厲害。她不由道:“十三師哥,你這是怎麼了?”
  
  歐陽悠已經後退兩步,和他二人拉開了距離,默然無言。
  
  黃仲清喘了口氣道:“我沒事,只是被梅暄妍那個妖精使了點下三濫的手段,中了她的毒……”
  
  他說到此處,突然抬手指著歐陽悠,恨恨道:“記得替我轉告那個小妖精:她床上功夫太爛,也該多提煉提煉。不要總是想著老牛吃嫩草,找你這樣未經人事的年輕男子!”
  
  金琬芸聽到這話,想起那夜發生的事情,不由臉上一窘,忙把頭扭到暗處。
  
  歐陽悠的臉也是紅了紅。黃仲清立即瞧出端倪,扯了扯嘴角,正待譏笑兩句,卻是支持不住,“哇”地嘔出一大口血來。
  
  金琬芸慌忙去擦,只見黃仲清吐出的血越來越多,竟然是怎麼也止不住,不由驚疑,大駭道:“十三師哥,你——你沒事吧?她到底下了什麼毒?會不會要了你的命?”
  
  黃仲清大口喘氣道:“我怎麼知道是什麼毒?她暗香閣有什麼好東西?”
  
  歐陽悠在他們身後冷笑一聲:“的確不是什麼好東西。你中的是本門‘風月雙毒’之二:‘血雨’。”
  
  此話一出,黃仲清和金琬芸都是一愣。
  
  南山弟子,雖不一定研習醫術,但或多或少,都聽過本教鎮教之寶“風月雙毒”的名號。風月雙毒,一曰腥風,二謂血雨,均是無色無味。至於毒發後是什麼反應,據傳是因人而異。當然,共通之處還是有的:兩毒極其霸道,中毒之人要受整整三天三夜的折磨,才會咽氣。
  
  黃仲清不由大怒,邊吐血邊罵道:“那個小妖精,竟然敢這麼對我!我要去殺了她!”
  
  歐陽悠陰森森地盯了他一眼,道:“你還剩兩天的命,准備怎麼殺她?”
  
  金琬芸聽出此話不對,立即插道:“兩天的命?既然已經知道是什麼毒,而且是本門的毒,你為什麼不替十三師哥解毒?”
  
  歐陽悠看著她,微微咬了咬嘴唇。
  
  她見歐陽悠神色微變,心中已經明白了幾分,站起來厲聲道:“你是准備告訴我,這毒無藥可解,還是你根本就是巴不得十三師哥飽受折磨而死?”
  
  說話間,黃仲清又是狂噴了幾口鮮血,笑道:“這‘血雨’倒是名不虛傳。小妖精果然有一套——”
  
  金琬芸瞧他目光迷離,渾身顫抖不止,倚著床一口一口地吐出血來,心中大不忍,聲音不由帶上幾絲哀婉,對歐陽悠道:“這毒一定有解藥,是不是?”
  
  歐陽悠目無表情地點了下頭。
  
  她沖到歐陽悠面前,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那你為什麼不救他?”
  
  歐陽悠漠然不語。金琬芸回頭,只見黃仲清神志逐漸迷糊,軟軟地趴在床沿,鮮血從他嘴角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她看著從小和她一塊兒長大的十三師哥如此痛苦,眼睛中早已是淚光熒熒,也顧不上和歐陽悠之間的糾葛,帶著哭腔道:“歐陽悠,我求求你,無論如何救救他!”
  
  歐陽悠許久不出聲,突然問道:“你希望我,無論如何都要救活他?”
  
  金琬芸點點頭。
  
  歐陽悠的眼底閃過一絲淒涼,將她拉著自己袖子的手緩緩甩開,轉身便要出門。
  
  金琬芸見他要走,往前一步攔住他,急道:“你真要見死不救?你——你——你若不救他,我就要——我就要——”
  
  她本想說幾句狠話出來,突然想起半年前在青竹林裡,她早已把所有的狠話都說過一遍了。況且,這半年,歐陽悠憑借“風月訣”,武功已比她高出許多,她的確也不能把歐陽悠怎麼樣,心中苦悶,便說不下去。
  
  歐陽悠歎了口氣道:“十五師妹,你若攔著我,我怎麼去配解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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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發表於 2016-2-18 00:56:53 |只看該作者
  今雨新知(2)
  
  天色微白,黎明將至。
  
  金琬芸守在黃仲清身邊,怕他失血過多,便燒了壺茶,放在床頭,輕聲道:“十三師哥,你可覺得口渴?要不要喝茶?”
  
  黃仲清吐了幾個時辰的血,悠悠又有些清醒過來,睜眼看著冒氣的茶盞:“你是用什麼水泡的?”
  
  金琬芸一愣,想起他當日在揚州萬重樓,硬要那茶博士取天山雪水一事,也不知應該是憂還是喜,說道:“你都這樣了,還計較這些?”
  
  黃仲清皺眉道:“凡是我在乎的東西,我怎麼能不計較?”
  
  金琬芸歎了口氣道:“你這脾氣也倔得很。那梅閣主一定是受不了了你,才給你下這麼厲害的毒。”她說道此處,心裡一沉,脫口道:“‘風月雙毒’是本門不傳之秘,為什麼梅閣主倒會使它?”
  
  她突然想起歐陽悠來,不由氣道:“一定是十四師哥告訴了她。她再來害你!”
  
  黃仲清卻道:“我知道你看不慣歐陽悠。不過這件事,諒他有這個賊心也沒有這個賊膽。”他的眼神飄蕩得極遠,不由自主地淺淺一笑,續道:“梅暄妍這個小妖精,說起來,其實倒也算是南山教的門徒。”
  
  “她原來是我的師姐?”
  
  “論輩分,她應該叫你師叔。”黃仲清頭靠在床邊,笑意愈深,“她的爹爹叫梅物華,她的娘叫楚碧。”
  
  “你是說二師兄梅物華和五師姐楚碧?”
  
  “不錯。”黃仲清道,“二師兄梅物華當年風采卓然,師父有意傳他衣缽,早早便把‘風月訣’授給了他。五師姐楚碧翩若驚鴻,是師父的關門弟子。”
  
  金琬芸一撅嘴道:“我才是師父的關門弟子。”
  
  黃仲清歎道:“若不是當年出了場變故,三師兄四師兄死於非命,二師兄五師姐遠走高飛。師父也不會重新開始收徒的。”
  
  金琬芸問道:“到底是什麼變故?”
  
  黃仲清搖頭:“師父和大師兄都諱莫如深,我們後來拜入師門的又怎麼會知道?”他低頭想了會兒,又道:“我曾問過小妖精,她倒好,給我裝純情,伸手就——”說道此處,生生停住,眼角笑意流轉,嘴裡卻噴出一口血來。
  
  金琬芸慌忙尋了一塊布,替他擦了擦,只聽床邊桌上“啪嗒”一聲,嚇得她一驚回頭。歐陽悠不知何時進了屋,正將手中一個小匣子放上桌面。他緩緩打開匣蓋,對著裡面的兩個泛著光的瓷瓶發呆。
  
  金琬芸心裡暗暗吃驚:他的武功已經高深如此?入屋無聲,離我不過寸許,我竟然是沒有感覺到一點一滴的氣息流動。
  
  只見歐陽悠伸出手來,抽出其中一個瓷瓶,遞給黃仲清,聲音干澀:“這是藥引。”
  
  黃仲清受了一天一夜折磨,早就忍不住,接過瓶子喝個精光,一抹嘴巴:“人人都道良藥苦口,這藥引怎麼有股土腥味兒?”
  
  歐陽悠淡淡地答道:“那是雪蓮花的味道。”回身拿過第二個瓶子道:“這是解藥,真正的良藥苦口。”
  
  果然,黃仲清才喝了一口便摳著自己的嗓子道:“這——這——苦得天王老子也受不住哇!這解藥我不喝了!”轉眼見歐陽悠站在床頭,意興闌珊,不由生出幾分倔強脾氣來:“怕你我就不姓黃。”一仰頭,把藥都咽了下去。
  
  過了幾盞茶的功夫,他嘴裡的血漸漸止住,身體也不再顫動。金琬芸大喜,拉住他左看右看,嘖嘖道:“這麼霸道的毒還真有解藥。”只見黃仲清眼幕沉重,似乎要昏睡過去,她皺眉道:“這又是怎麼回事?”
  
  歐陽悠靠在床頭,臉色泛白:“毒雖然解了,但他失血過多,需要靜臥。”
  
  金琬芸點頭,剛要扶黃仲清躺下,聽到歐陽悠低聲說:“十五師妹,麻煩你——把幾位師兄都請到此處來,我有話對他們說。”
  
  金琬芸不明所以,問道:“你要說什麼?”她回頭看了眼黃仲清,驚道:“你是打算責罰十三師哥麼?”
  
  歐陽悠只是搖頭,也不說話。金琬芸更是疑惑:“我不去。我走了,誰知道你會不會偷偷暗算十三師哥?再說,你武功已經這麼好,叫幾個人來,又何須我幫忙?”
  
  她回過身去不再看歐陽悠,見黃仲清的床邊地上,血跡凝結成一片,都是他這一整夜中了“血雨”後嘔出來的,心裡難受,歎了口氣,便拿著塊布,俯身擦拭地面。
  
  她擦著擦著,眼角一瞥,發現才抹干淨的一塊地磚上,留著一滴鮮血。她心道:我這是怎麼了?怎麼連地板也擦不干淨?便是想抹去那滴血,突然心裡一縮,手頓在半空中。
  
  黃仲清吐出的血早已凝結多時,冰涼發黑。而那滴血,新鮮滾熱。
  
  她還沒有回過神來,停在半空中的手背溫濕一點。低頭一瞧,另一滴血打在她的肌膚上,如星火四濺,緋紅妖艷。
  
  她緩緩抬頭,歐陽悠倚著床柱,雙手在身側垂下,對她無力地抿抿嘴:“原來你忘了,今天是二月初一。”
  
  地上,不一會兒就積起了十個小小的水窪。
  
  =====================
  
  金琬芸將步蘅薄,莫道殊和洛瑤請到黃仲清住處的時候,見歐陽悠坐在桌邊,正仔細地用布條包著手指。雖然他專心致志,可並不能減輕傷勢,那些包好的指尖,血依然不停滲出,不一會兒便將布條染紅,順著手指流下。他極有耐心,又將那些沾滿血的布條扯掉,擦干淨血,換上新的。
  
  屋內鴉雀無聲。只有院子裡的樹枝被寒風刮著,嘈嘈一片。
  
  他終於包得滿意了,抬起頭來:“我昨天接了個消息。五大門派三百多個高手在鎮江秘聚,准備攻打本教。”
  
  眾人怔住。
  
  “本來,我打算在入山口用‘風月訣’擺個陣法,他們決計沒有生路。” 歐陽悠將手指在桌上拂了拂,留下一串血珠,“只可惜,出了點岔子。”
  
  他見眾人還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便伸出手,在身前晃了晃,補上一句:“他們攻教的日子,是今晚亥時。”
  
  今晚亥時,他尚在“南柯一夢散”毒發的三十個時辰內,無法牽動內力,便也使不出“風月訣”來。無法使出“風月訣”,便也沒有陣法。
  
  步蘅薄問道:“你的消息,是否可靠?為何我們沒有聽聞一點風聲?”
  
  歐陽悠看了眼窗外:“可靠不可靠我不知道。不過下山的路應該已經被人封了。”
  
  莫道殊一聽便跳起來:“五大門派為何如此囂張?我現在就去銼銼他們的銳氣。”說著就往門外跑。
  
  歐陽悠冷冷跟了一句:“你准備一敵三百麼?”
  
  莫道殊愣住,立在門口不動,怒道:“那你說該怎麼辦?任由他們沖進來?”
  
  “當然是想法子以巧取勝。”他說著,從袖子裡掏出一疊圖冊來,指著步蘅薄,莫道殊和洛瑤三人,道,“本教入山口機關重重,如果使用得當,應該能將他們困住。”
  
  步蘅薄突然眉心一皺:“五大門派聚集了這麼多的人手,處心積慮,一定是早有准備。動手之日,又是恰恰選在你毒發之時,看來是對本教頗為熟悉……”
  
  歐陽悠低聲歎了口氣:“我這十多天來忙著其他的事情,不曾留心他們的動靜,的確是我疏忽。如今敵眾我寡,也只能賭一賭他們對本門機關究竟有多熟悉了。”
  
  金琬芸出聲問道:“那我該干什麼?”大師兄,九師兄,十師姐都去迎敵,十三師兄又是養傷在床,只有自己無事可做。
  
  歐陽悠回頭看了她一眼:“你就留在這裡照顧他。如果我們抵擋不住,你就帶著他去臥波雲龍殿,不要戀戰。”
  
  床上的黃仲清不知何時已經轉醒,輕笑一聲道:“退到臥波雲龍殿裡去做什麼?大家一起以身殉教麼?”
  
  “我自有法子。”歐陽悠緩緩起身,眼底無波無瀾,“十三師兄,你放心,就算真的要以身殉教,那人也絕不會是你。”
  
  ====================
  
  二月初二。清晨。朝霞如火。
  
  金琬芸趴在桌上睡得迷迷糊糊,聽到黃仲清在床上哼了幾聲。她怔忪著拿起茶壺,伸手過去道:“你是要喝茶麼?”
  
  只覺得手一滑,卻是不慎將茶撒在了黃仲清的前襟上。黃仲清“啊喲”一聲,驚跳起來,看著胸前濕了一片,突然慌亂地從懷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小紙來,忙不迭地在床頭鋪平。
  
  金琬芸斜睨一眼,那張紙條泛著土黃,殘破不堪,上頭斷斷續續寫著“寄仲弟清”四個字,筆法飄逸雋永。她好奇心起:“十三師哥,這是什麼?”
  
  黃仲清對著紙拼命吹氣,好不容易覺得滿意了,才道:“這是我大哥留給我的東西。”
  
  “你還有大哥?你不是說你五歲前的事情都想不起來了嘛?”
  
  黃仲清敲著她的額頭:“正是因為想不起來了,所以更要留著,提醒我曾經有這麼個大哥。”
  
  金琬芸見他說得認真,不由訕道:“不好意思,我把它弄濕了……”
  
  還沒等到黃仲清回答,一陣熟悉的鈴聲入耳,直震得兩人心上發涼。金琬芸臉色一白,顫抖著手道:“他們打了一夜,還是沒有守住麼?”
  
  黃仲清嘟噥了一句:“真是怪了,五大門派怎麼會那麼輕易就破開了機關?”說著早已是翻下床來,拉住金琬芸往外沖去:“此地危險。我們快走。”
  
  兩人一路疾行,直往臥波雲龍殿奔去。轉過幾條山路,黃仲清猛的一停,叫道:“不好。我大哥留給我的那張紙還在床上晾著呢!我要回去拿。”
  
  金琬芸一把拉住他,急道:“你現在還回去?要不要命了?”
  
  黃仲清將她的手一甩:“沒有試過怎麼知道?”只見金琬芸眼中淚光漣漣,不由軟了口氣:“師妹,你快去殿裡。我保證,一定安然無恙地回來。”說著,飛身向山下掠去。
  
  金琬芸站在山路上,發了一會兒怔。偶一低頭,看到半山腰已經是火光沖天,燒得正是他們住處附近。她大吃一驚,心裡又怕又憂,卻終是放心不下黃仲清,又返身往山下奔去。
  
  走了一段,聽到前端殺聲四起。她從高處往下望去,只見半山腰的一塊平台上,劍起劍落,十來個青城派的弟子正在圍攻黃仲清。她掃了一眼形勢,便知情況危急。這十來人雖不是頂尖高手,但功夫都屬上乘。莫說一打十,就算是金琬芸此時跳入戰局,他們二打十,還是勝算渺茫。她深知若是下去幫十三師哥,兩人都極難全身而退,心裡一猶豫,畢竟有些畏懼,便躊躇不前。
  
  那邊黃仲清早已是落了下風,邊打邊退,不知不覺,踏上了山石邊緣。那些青城派弟子將他逼入了死角,更是攻得起勁。
  
  他在懸崖口,搖搖欲墜。三個人壓住了他的劍,另有兩人從左右飛入,劍鎖咽喉,勢在必得。
  
  金琬芸在原地跺了跺腳,忍不住歎道:“也罷,我活著也不見得有趣。”手中不停,一根長鞭出手,便是要搶身下去。
  
  猛然間,旁邊沖出一個身影來,將她往後一拉。她還沒有看清來人,那身影已經飛縱而下。
  
  寒光滿天,真氣激蕩。
  
  轉眼間,十個青城派弟子,倒下了八個。那剩下兩個,呆立在原地,臉上寫滿驚恐:來人是如何出得手?如何一擊即中?如何瞬間殺了八人?竟然是無跡可尋。
  
  電光火石之間,黃仲清早已往前一跳,殺了一個,斗著一個。以一打十,他必輸無疑;可一打一,他穩操勝券。雙方對拆了幾十招,那青城弟子衣裳上的血越來越多,終於是長劍脫手,倒地不起。
  
  黃仲清好不容易脫了險境,渾身冷汗盈盈,以劍撐地,大口喘氣。突然間,他一把將劍甩開,沖到戰圈外圍,從地下拖起一個人,狠狠壓在一塊石壁上,捉住他一只鮮血淋淋的手,又氣又急,揚手便摑了一掌:
  
  “你為什麼拼著全身內力也要救我?‘血未止而罔動內息,則功力盡失’,這可是你自己當著所有人的面說的。你的腦子難道是被‘南柯一夢’給毒壞了嗎?”
  
  歐陽悠剛失內力,氣息上湧,臉色緋紅。他側過臉去,風清雲淡地吐了口血,低低笑道:“十三師兄,你可真沒有記性。我昨晚才說過,就算要以身殉教,那人也絕不會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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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發表於 2016-2-18 00:57:17 |只看該作者
  今雨新知(3)
  
  臥波雲龍殿裡,從來沒有點燃過這麼多的蠟燭。
  
  殿門緊閉,山下喊聲漸近,生死攸關。
  
  歐陽悠已經從全失內力導致的經脈逆行中緩過一口氣來,抬眼問步蘅薄:“他們還剩多少人?”
  
  步蘅薄用手算了算,回道:“大約還有兩百來人。”
  
  歐陽悠點頭:“我在山路各處布了些毒,應該能再拖延他們半個時辰。”
  
  莫道殊在殿裡急得雙腳直跳:“既然遲早要攻上山來,你們為什麼不讓我出去痛痛快快地殺一場?”
  
  洛瑤好言勸慰:“雖然五大門派死傷慘重,現在山下好歹還有二百多個高手,你去了有什麼用?你還是聽十四師弟的吧!”
  
  “沒有用,也比留在這殿裡強。如今什麼也不能做,真是窩囊!不如出去打上一打,就算死了,也是值得。”
  
  歐陽悠倚在殿柱上,仔細聽著外面的動靜,突然出聲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黃仲清聽出他話裡有話,雙眉一挑:“留得青山在?怎麼留?”
  
  歐陽悠收了收眼神,抬手指著殿上祖師爺的尊像說:“你們去把石像挪開,那裡有個秘道。”石像重量驚人,需要幾個人合力才能移動。眾人見他神色肅穆,便都將信將疑地走了過去。
  
  歐陽悠在後面一把拉住黃仲清,低聲道:“十三師兄,看在我救你一命的份上,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黃仲清腳下一滯,問道:“什麼事?”
  
  歐陽悠輕歎一聲:“如我遭不測,麻煩你——每年十月初一替我燒點紙給我娘。”他頓了頓,眼中起了點薄薄水汽:“那是我娘的忌日。除了我,這世上怕是沒有人再會惦記她了。”
  
  黃仲清脫口道:“你作甚麼要說這麼不吉利的話?不是有秘道麼?”
  
  歐陽悠拉著他的手緊了緊:“你先答應我又有何妨?”
  
  黃仲清極少看到他神色如此哀婉,心裡突然有些難過,拍了拍他:“我答應你。”
  
  “不要忘了。”
  
  黃仲清笑道:“不會忘。十月初一,也是我父兄無辜橫死的日子。我給他們燒紙的時候,連著把你娘那份一起捎上,不就成了?”
  
  兩人說話間,就聽到莫道殊在石像旁驚噫了一聲:“這底下果然有個暗門!”他回頭望了眼歐陽悠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歐陽悠已經放開了黃仲清,淡淡道:“我是教主,當然知道。我還知道,打開暗門的機關在哪裡。”
  
  他緩緩抬頭,掃了眾人一圈,語調有些慵懶:“這個秘道連著個水潭,水潭底部,有一個出水口。你們需屏息鳧水找到那裡。沿著出水口,就可以一路直到山下的長江支流。不過水流湍急,你們游入了出水口後,極有可能互相會被沖開,到時不用過於驚慌。”
  
  眾人聽說能夠逃脫,都是大松了一口氣。步蘅薄問道:“那個出水口好不好找?”
  
  歐陽悠點頭:“我試過,你們沿著左側二丈的石壁往下潛水一柱香的功夫,就能找到。”
  
  黃仲清聽完此言,突然覺得心往下掉入了一個無底深淵,顫聲問道:“你說什麼?一柱香?”
  
  歐陽悠又點了下頭,眼神索然無趣。
  
  金琬芸在一邊道:“十三師哥,你怕什麼?你內力這麼深厚,還不能屏息一柱香的功夫?我都可以呢!”
  
  黃仲清的臉色早已變得慘白,沖上去將歐陽悠推了一把。歐陽悠既然已無內力,躲閃不及,踉蹌幾步,便摔倒在地下。
  
  “你——你——”任憑平日口齒如何伶俐,此刻也只能是瞠目結舌。
  
  “你早就明白,你根本不可能牽動內息,根本不可能依靠內力鳧水一柱香的時間,根本不可能逃出險境,是不是?!所以——你剛才拼著全身內力不顧,也要執意救我脫險?”
  
  歐陽悠伸手撐了撐地面,揚頭望了他一眼:“我好不容易幫你配出‘血雨’的解藥,就讓你這麼死了,豈不是太可惜了?”
  
  黃仲清氣極怒極,卻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是聰明人,這一步一步算計精確,他生,歐陽悠死,毫無回轉的余地。可心中偏偏不甘,一揮手,任性地說了一句:“為什麼一定要把自己往死裡逼?我不准你就這麼輕易地去死!”
  
  歐陽悠已經慢慢扶牆站了起來,似笑非笑:“十三師兄,你不是我,又怎知我不是生無所戀?不是心甘情願地想一死了之呢?”
  
  說到此處,他拂去額前長發,神色倨傲:“我當然不會就這麼輕易去死。我死之前,一定會多拉些名門正派的人來給我陪葬。”
  
  殿外,人聲已近。刺鼻的濃煙順著殿門一團一團地滲了進來,殿上的蠟燭一根接著一根地慘淡熄滅。
  
  他抬起手來,往牆上某處猛力一撞。暗門“卡嚓”而開,露出底下森森的一條秘道來。
  
  “等你們進去後,我會把這秘道入口毀掉。你們多多保重自己。”他緩緩掃過眾人,最後在金琬芸身上停了一停,眼底沉斂如水。
  
  “還有,下山以後,大師兄就是新的教主。”他看著目瞪口呆地眾人,毫無懼意,緩緩背過身去,“至於我,就不勞你們費神了。”
  
  大殿空曠,廣袖含風。
  
  他曾說:“以天為籠,以地為牢,我要折你翅膀,錮你一生,讓你無法自由飛翔。“
  
  我早已放棄掙扎,心死如灰,放任他將我按向無底的絕望。
  
  我以為這一世,我只能深陷在黑暗裡。為何,你偏偏走來,執意要為我挑入一絲光芒?
  
  ===============
  
  金琬芸的眼皮不自覺的跳了跳,伸手揉了揉眼睛,山洞外,天色微明。
  
  那一天驚心動魄,直到今日依然讓她心存畏懼。
  
  細細想來,罪魁禍首是六師兄凌生塵。若不是六師兄將本教機密透露出來,五大門派也不可能攻上山去;就算他們有攻山的打算,也不會恰恰選在二月初一歐陽悠毒發之時。一切,都是全盤計劃好的。
  
  她想到這裡,又是回憶起那日和歐陽悠在青竹林中起爭執的情景。當是她和歐陽悠都是心神大動,未曾留意到六師兄在一旁偷聽,才引出後來的禍端。
  
  如果當時她沒有在歐陽悠住處發現那一瓶千年雪域蓮花蜜,或許就不會有那次爭執……
  
  她的心思突然停了一停,背上不知怎麼得起了一股寒意。
  
  千年雪域蓮花蜜。
  
  師父說,那是藥中聖品……
  
  師父說,如果“南柯一夢”發作前十二個時辰服用,可以將發作的日子,往後推五日……
  
  她整個人彈了起來,那瓶蓮花蜜,當時是被歐陽悠奪去了的!
  
  他在“南柯一夢”發作之前就已經知道五大門派要攻教,如果服用蓮花蜜,就能用“風月訣”在入山口擺陣法,就能阻擋五大門派。
  
  她一跳而起,掐住歐陽悠的人中,生生將他從昏迷中弄醒。歐陽悠眼神迷茫,身體痛苦地抽了一抽。
  
  她已管不了這麼多,急急問道:“那天攻教之前,你為什麼不喝蓮花蜜?為什麼不用它來壓制‘南柯一夢’的毒性?你當時是希望五大門派攻入南山的嗎?”她的心有一瞬間軟了一軟,“還是說,你那天是存心要尋死?”
  
  歐陽悠睜了睜眼,過了許久才輕聲說:“千年雪域蓮花蜜,是‘血雨’的藥引。”
  
  她的臉一瞬間凝固不動。
  
  那晚寒風大作,他問:“你希望我,無論如何都要救活十三師兄?”原來,這個“無論如何”,包括他自己的命。
  
  結局的注定,比她想象的更早。而這個結局,是她自己選的。
  
  歐陽悠眼神已經開始渙散,費力地跟了一句:“難得你有心,還能記得那瓶蓮花蜜。此生此世,也不枉我飛蛾撲火,愛你一場。”
  
  她呆住愣住徹底傻住。
  
  愛她一場,是什麼意思?
  
  如果愛她,為什麼要騙她,算計她,最後毀了她?
  
  此生此世,又是什麼意思?
  
  此生未完,此世未盡,為什麼要匆匆下了定論?
  
  她的手捏住歐陽悠的下顎,顫抖地問他:“你以為這樣,我就可以既往不咎了嘛?”
  
  歐陽悠淒然一笑:“我知道你要我生不如死。只可惜,我元氣已盡,無法一直生不如死下去。”
  
  "你——你——到底想說什麼?”
  
  她大叫道,心痛如絞,“你不是懂醫嗎?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告訴我,怎麼才能讓你活下去?”
  
  “十五師妹,這世上能救我的人,已經死了。”他盡力揚頭,一臉平靜,“即使我能預料到,今天會落得如此境地,我依然不後悔,當日袖手旁觀,眼睜睜地看著他死!”
  
  “你不能死!我不准你死!”她看著歐陽悠眼簾漸漸垂下,雙手用力,想把他打得清醒。
  
  洞門口風聲蕭然,吹入一個女子低低的笑聲:“歐陽公子,你風華無雙。她捨不得你死,我也捨不得你死……”
  
  金琬芸正是悲憤難奈,聽到這話,心中大怒,返身跳起,喝道:“你是誰?說什麼風涼話?”
  
  那女子逆光而立,粉紅衣裳,身材高挑。金琬芸看不清她的容貌,伸手抽出鞭子來,全神貫注地盯著她的舉動。
  
  那女子又是嗤笑了一聲:“金姑娘,你要和我打架麼?不瞞你說,這江湖上勉強能和我打成平手的人可不多。以前的歐陽公子不巧就是其中一位。敢問,你可是他的對手?”
  
  她說話間,凌空而起,空手向金琬芸拂去。金琬芸只覺得眼前一片桃色繽紛,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鞭子被人一拉,接著胸口玉璣穴一麻,已經被那女子點住穴道。
  
  她尚未看清那女子的模樣,那女子已經背對著她蹲到歐陽悠身邊,嬌滴滴地掩嘴道:“歐陽公子,誰說這世上,沒有人能救活你?”說著,伸出玉蔥般的一只手,勾上他的腰椎大穴,往裡面猛推了一把。
  
  金琬芸只見歐陽悠的額上冷汗涔涔,順著雙頰而下,匯聚在顎尖,一滴一滴地落在胸前,不一會兒就濕透了前襟。她苦於無法動彈,急叫道:“你快放開他!”
  
  那女子笑得花枝亂顫:“歐陽公子,你的心上人好像也會緊張你……”說著,從懷裡掏出一粒藥來,放到自己嘴裡,緩緩低頭,湊上了歐陽悠的唇。金琬芸臉色蒼白,結結巴巴地念道:“你——你這是要干什麼?”
  
  良久一吻。眼前天旋地轉。
  
  那女子頭猛地一揚,往邊上吐了一口血沫,嗔怒道:“歐陽悠,你竟然敢咬我?不怕我殺了你!”
  
  歐陽悠臉側了側,也跟著吐出一嘴血沫:“你不會。”
  
  那女子恨恨道:“不錯。算你厲害。我捨不得殺你。”她語調突然轉柔,低聲問道:“你覺得現在怎麼樣?能不能撐到揚州?”
  
  歐陽悠閉了閉眼,兩頰透出一絲紅暈,微微點頭。
  
  那女子將他打橫抱起,疾速走向洞口。金琬芸心中大急,叫道:“你到底是誰?你要帶他去哪裡?”
  
  那女子猛地一回頭,往金琬芸身上打了幾粒石子,解了她的穴道,格格一笑:“金姑娘,你不認得我沒有關系。麻煩去告訴你師兄黃仲清,如果想見歐陽悠,就讓他死到揚州暗香閣來。”
  
  一縷晨光照上她的側臉,邪氣妖媚,說不出的風情萬千。萬重樓裡那個雨不沾身的女子慢慢浮現眼前。金琬芸驚疑不定:“你是——梅閣主?梅——暄妍?”
  
  梅暄妍抿嘴,也不答話,帶著歐陽悠,一晃而去。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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