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丁月 -【東籬南山相與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61
發表於 2016-2-18 01:04:32 |只看該作者
  良辰美景(2)
  
  金琬芸跳下床來,披了件衣裳奔出門去。說來奇怪,她原是極易迷失在東籬山莊裡的,可十四師哥才在這裡住了幾日,她卻已經熟門熟路,不用人引路便能自己找到他的住所。
  
  每次她穿過重重亭台樓榭,終於到了他的屋前,總會有個小小的希望:希望他是睜著眼睛的。這樣,她便可以得意地說:“十四師哥,你看,以前在金陵,都是你給我指的路。可如今,我自己也是能認得路的!”只是,這個希望太不切實際。十四師哥從來也沒有睜開過眼睛。其實,就算真的睜開眼睛,她恐怕也不會把這句話說出口來。
  
  她有太多的疑問,又有太多的期待,反而是不知如何才好。一邊想著,一邊卻是離他的住所越來越近。
  
  隱隱地,只聽一個女子的聲音從屋裡傳出:“歐陽悠,我冒著性命之虞救你,你為何還是不信我的話?不信你師父已經死了這件事情?只是因為……當日我選了你師父而沒有選你麼?可是,就算我當日選的是你……你會選我麼?”
  
  這番話語,微含慍意,金琬芸記得清楚,那是暗香閣閣主梅暄妍的聲音。
  
  梅暄妍又道:“你師父近十年來,擔心你會對他不利,又捨不得殺你,所以一直強行用內力打壓你體內的‘風月訣’真氣,才會搞得你最後經脈俱勞,氣血呈現衰竭之象。你師父當年詐死一事,恐怕和你處心積慮,想暗中報復他也脫不了干系罷?可你如此恨他懼他,卻單單為了你那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師妹,寧願留在他身邊,寧願選他也不願意選我……他是什麼樣的人,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你當日這樣做,與尋死有甚麼分別?”
  
  金琬芸聽得糊裡糊塗,心道:她一個人在那裡胡言亂語些什麼東西?
  
  正想著,梅暄妍突然啐道:“他這樣待你,也活該被五大門派曝屍。”
  
  金琬芸聞言大驚,再也忍不住,往前飛跨幾步,推門而入:“你說什麼?五大門派怎麼可以如此惡毒?”
  
  屋裡的歐陽悠與梅暄妍聽到動靜,都是微微一驚。歐陽悠尚未開口,梅暄妍已經回轉身來,哼笑道:“金姑娘,你太少見多怪,你以為他們這樣就了結了麼?峨眉派已經撲殺了你們的大師兄和九師兄,算是為少林出頭。偏偏少林那覺榮老頭兒身上的致命傷,是東籬山莊的‘流金劍’。五大門派這回倒也知道事態重大,不敢亂來,如今正派了人裝模作樣地造訪東籬山莊,讓白心然給個說法。不過……”
  
  她似笑非笑地掃了一眼歐陽悠,續道:“我看白心然再能言善辯,也擋不了多久。到時候五大門派如要強行搜莊,你十四師哥的容貌絕世無雙,天下皆知,恐怕是躲不過去。”
  
  金琬芸聽得既是心痛又是擔憂,哆嗦著嘴唇,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歐陽悠若有所思,卻點頭道:“這麼說來,師父果然是死了。”
  
  梅暄妍冷笑道:“我好心好意來與你通消息,你終於肯信我了麼?”她突然逼到金琬芸面前,嘿然道:“金姑娘,你想不想知道……”
  
  歐陽悠已經扶桌站起身來,沉聲道:“梅閣主,時辰不早了。”
  
  梅暄妍抬頭瞥他一眼,轉了聲調,嬌怒道:“歐陽悠,外面風聲這麼緊,你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護得了她此刻,可護得了她一世?依我之見,不要拖累她,已經是很不錯了!”她說完,揮甩袖子,棄門離去。
  
  屋裡,只剩下兩人。
  
  金琬芸尚是沉浸在梅暄妍的那番話中震顫不已,喃喃道:“他們為何要緊逼著我們不放……就不能讓我們安安靜靜過太平日子麼……”
  
  歐陽悠嘿然無語,許久之後,低咳一聲,遲疑道:“十五師妹,你氣虛體弱,我……先送你回去罷?”
  
  金琬芸聽他如是一說,恍然想起此行的目的,連忙攔道:“不用。”
  
  歐陽悠似乎早就料到她會這樣回答,輕歎一聲,不再說話。
  
  六月裡,已有夏蟲在枝頭鳴叫,倒也驅除了幾分冷清。
  
  金琬芸想了許久,強撐著臉皮發燙,終是鼓起勇氣問道:“十四師哥,你還記得不記得,那一日在東籬山莊外,師父讓你告訴我……”她見歐陽悠低了頭,也不打斷自己,便大了膽子續道:“我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還有,你當日說,那甚麼‘黃梁美夢’是劇毒……”
  
  歐陽悠輕輕“嗯”了一聲。
  
  金琬芸咬了咬口唇,接著道:“可是,方才洛師姐對我說了,它與‘南柯一夢’混用後的功效……”
  
  歐陽悠訝然抬頭望了她一眼,動了動嘴,卻是沒有出聲。
  
  金琬芸把心一橫,跺腳道:“我始終不敢相信,你……你會對我做出這種事。你到底騙了我些什麼?又瞞了我些什麼?如今師父死了,我也不再有機會去問他……十四師哥,你可不可以老老實實告訴我?我一日搞不明白,一日便睡不著……”
  
  歐陽悠早已轉過身去,以手覆面,低歎道:“此事,是我的錯……”
  
  金琬芸見他睫毛顫動,從指尖若隱若現地探出來,更是映襯著一臉蒼白。她不知為何,悲從心來。如若這件事情,從未發生過,她與十四師哥,是不是也不會走到如今這步田地?
  
  歐陽悠背對著她,艱難開口道:“師父那日在梓樹林裡對你說的,並沒有騙你……他也的確是想讓我……讓我……服下‘黃梁美夢’。是我……是我自己不願意……”
  
  他渾身顫抖,停了好一會兒,突然不相干地問道:“十五師妹,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殺了十一師兄和十二師兄?”
  
  金琬芸心中有些懼怕,搖頭道:“我不知道。”
  
  歐陽悠緩緩側過臉來,神情捎上些許清冷:“因為他們瞧見了你瞧見的東西。”
  
  同樣是六月,一年前的場景又再次浮現眼前。耳邊,水聲淙淙,樂音飄飄。迷迷糊糊間,似乎是十四師哥坐在山泉旁,穿了身女子的服飾,面若桃花,低首撫箏。她愕然道:“那一日,原來並不是我的幻覺……你果然……”她頓了頓,卻又是惑道:“你為何要如此?”
  
  歐陽悠猶豫了許久,終是低聲苦笑道:“因為我長得像我娘。因為師父……喜歡我娘……”金琬芸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屋外的光線淡淡透了進來,照得歐陽悠的臉龐半是明媚半是晦暗。他躊躇片刻,又搖頭笑道:“你大概也不會信我……”
  
  金琬芸想起當年在結綺閣裡,他身著女裝,一臉厭惡的神情,心裡湧上一股莫名的情緒,上前一步,伸手拉住他道:“十四師哥,你一定心裡很難過,對不對?”
  
  她見歐陽悠怔怔盯著自己捏著他衣袖的那一只手,臉上不由一紅,匆忙松開手指,道:“十四師哥,可你……也不該因此胡亂殺人。那日的情景,被我撞見……師父一定是擔心你要亂來,又想給你一個悔過自新的機會,才出此下策,要抹去你過往的記憶,是不是?”
  
  歐陽悠神情復雜地看了她一眼,不答反問道:“你前幾日昏了過去,可是因為知道了師父仙逝的消息?”
  
  金琬芸輕輕點頭,歎道:“師父待我極好,可惜我最後都沒與他說上幾句話……”
  
  歐陽悠嘴角微抽,眼睛望著窗外。
  
  金琬芸的腦子裡,又是一團亂麻地回憶起了那日的對話,便續道:“還有……師父對我說的話,前後矛盾。十四師哥……我原本以為你是怕死才……可如今,卻是把我搞糊塗了,師父已經放了你一條生路,只要你失憶即可,為何你卻不願意……反而要……”
  
  歐陽悠聞言,卻又是回過頭來,眸色哀婉,以極低極低的聲音說道:“若我服了毒,從此以後,便再也記不起對你的一番情誼。”
  
  他寒玉一般的面容上淺淺流轉過極多的情緒:“我當時亦無十成把握,師父會在我服毒之後依照承諾去救你……就算他真的救了你,我卻更害怕,有極大的可能,將來某日,我一旦發覺,你曾看到不該看到的東西……我便會如同誘殺十一師兄與十二師兄一般,毫不留情取你性命……”
  
  他輕笑一聲,無奈搖頭道:“不是極大的可能,是一定會。我就算失了記憶,師父一定會重新讓我知道那些事情……你不曉得其中的厲害關系,一定會再來問我彈箏一事……我本就不是甚麼好心腸的人,到那個時候,如果……我已經記不得你,一定會殺了你。”
  
  金琬芸呆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望著她。過了許久,她才啞著聲音問道:“當時,你一天一夜都沒有回來,便是因為,在我的性命和我的清白之間,做不了選擇麼?”她心裡念起,那日的歐陽悠,自己也是中了劇毒,神志不清,卻是身處進退兩難之地,難以抉擇,突然覺得自己喉頭干澀,隱隱生疼,牽動著五髒六腑,心痛不已。她想說許多話,可所有的話都停留在了舌根深處,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她終是勉強道:“師父卻不知道你這番心思,只以為你留戀過往……所以第二日才跑來對我說那一番話,暗示我你心存不軌麼?”
  
  歐陽悠眼底微微一閃,輕啟薄唇,似乎想說什麼,可到了最後,目光漸漸柔和,只是低低應諾一聲。
  
  金琬芸思潮湧動,可一時之間,竟然是什麼感覺也尋不著蹤跡。心底似乎有東西不停地翻上來,又沉下去,攪得她難受至極。她實在忍不住,往歐陽悠身上捶了一拳,嗔道:“你既然是為了我好……為什麼不早些告訴師父?為什麼不早些告訴我?你害得我……害得我……怨了你這麼久……獨自傷心了這麼久……”
  
  “我……”歐陽悠動了動嘴唇,卻是歎口氣,轉聲安慰道:“我怕你不信我……是我的錯……”
  
  金琬芸只覺得眼角濕潤,不由蹲下身來,將頭埋到手臂之間,嚶嚶而泣,嘴裡賭氣道:“當然是你的錯!你待我一直冷冰冰的……誰知道你到底是懷揣了什麼心思……”
  
  歐陽悠跟著蹲下身來,看了她許久,柔聲道:“是我待你不夠好……你今年六月初五的生辰,我又錯過了……”
  
  金琬芸伸手抹了抹眼淚,破涕笑道:“你記得就好。你當時昏迷不醒,我們都擔心著師父,也沒有什麼心情慶生。白家的廚子怕我念家,按照以前我爺爺府上的方子,給我煮了一碗面。”她將頭從胳膊中抬起,舔舔嘴唇道:“我覺得那面甚是好吃,還央求著那廚子教我……這樣,我以後自己想吃,便可以自己做了。”
  
  她見歐陽悠滿眼笑意地望著她,只覺得自己的肚子咕嚕咕嚕叫個不停,想必是昏睡了幾天,也沒有好好進過食,便揉了揉肚皮,脫口道:“十四師哥,你餓不餓?不如我去煮兩碗,你也一起嘗嘗味道?”
  
  歐陽悠神色一僵,金琬芸恍然扶額道:“我忘了……你不愛吃這些東西。”言畢,肚子又是叫了一聲,和著屋外的蟲鳴,此起彼伏,倒也頗有情趣。
  
  歐陽悠嘴角微揚,臉上起了一抹淺淺的紅暈,輕輕道:“沒有關系……你做的……我都愛吃。”
  
  金琬芸聞言,一躍而起:“那我現在就去。十四師哥,我不騙你,這面可好吃了……”
  
  她一只腳才踏出門檻,卻聽歐陽悠在她身後遲疑著問道:“十五師妹,你……你可以原諒我麼?”
  
  金琬芸臉上大窘,忸怩道:“十四師哥,這也不完全是你的錯……我……我……”屋外,盛夏的陽光暈得人睜不開眼,她的神思有一瞬間的恍惚,卻是害羞著說不完整,只好提起裙擺,跑了出去。
  
  歐陽悠留在房內,怔了許久,終是垂眼笑道:“如何不是我的錯?我錯就錯在,那時在山洞裡,竟然狠不下心,非要去伸手拉你一把。如若……我能放任你倒在血蠱毒上,或許……師父便不會知曉我對你的情誼是如此之深,便不會……對你起了殺意。”
  
  天際邊,隱隱有幾爿陰霾。
  
  他緩緩站起身來,發呆了半日,又是自言自語道:“我以性命相挾,他終於答應不殺你。可是換來的……要麼是讓我徹底忘了你,要麼是讓你恨我至極……”
  
  ======
  
  梅暄妍從歐陽悠的住處出來之後,一腔怨氣無處發洩,只好急步如飛。樹葉茂密,從廊邊橫橫伸了進來,打在她的衣衫上,更添煩躁。
  
  她隨手一揮,幾條樹枝立即被她齊齊削了下來,登時驚起林蔭中覓食的兩只雀鳥。
  
  只聽遠處的亭子中,有人嘿嘿笑道:“小妖精,日頭正好,你怎地氣色不佳?”
  
  梅暄妍抬頭一瞧,那人鑲黃衫子,一只手正捉著個白家婢女的胳膊,低頭嗅得起勁,風流倜儻,正是黃仲清。
  
  黃仲清見她往自己這處奔來,伸手把婢女一推:“你先退下。”說話之間,梅暄妍已經側身入亭,掩嘴反笑道:“你酒氣滿身,醺得到處都是,我怎麼會氣色好?”
  
  黃仲清的確有些微醉,臉上泛著紅暈,前言不答後語道:“我師父說……如若找到了中意女子,也該收收心……”
  
  梅暄妍哼了一聲,見他神志不甚清醒,便是轉身要走。
  
  黃仲清迷迷糊糊,從懷裡掏出半塊玉來,大叫道:“小妖精,你為什麼把這麼好一塊玉摔碎了?”
  
  梅暄妍回過身來,低頭捏住他的手,嘖嘖笑道:“還不是因為你?”
  
  黃仲清一雙眼睛愈發迷離,突然道:“小妖精,你可知……有個故事,叫‘破鏡重圓’……哈哈……不知道破玉能不能重圓?”
  
  梅暄妍明白他言下之意,反手勾起他的下顎,嬌滴滴嗔道:“黃公子,你可知,還有一個故事,叫‘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她說完這句,只覺胸中煩悶之氣稍稍消減,也不再理會斜躺在那裡的黃仲清,飄飄離去。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62
發表於 2016-2-18 01:04:46 |只看該作者
  良辰美景(3)
  
  金琬芸懊惱不已。她多日未曾進食,突然滿滿一碗面狼吞虎咽吃下肚去,不多時候,便覺得胸悶腹脹,只好倒在床上,揉著肚皮唉聲歎氣。
  
  歐陽悠元氣才復,在她身邊守了幾個時辰,實在支撐不住,被洛瑤半勸半罵,趕出房去。
  
  金琬芸哼哼唧唧了一天一夜,終於把那一口堵在肚子裡的氣理順了。還沒來得及梳洗更衣,已有婢女匆匆進來,沖洛瑤道:“洛姑娘,快去看看莊主罷!”
  
  洛瑤在東籬山莊為客多日,一眾婢僕自然不是傻子,早就看出了些端倪。莊主有甚麼事情,除了白夫人,自然是搶著與她通風報信。
  
  洛瑤見她一臉驚慌,忙道:“甚麼事情?”
  
  “莊主和三……唔……歐陽公子在祠堂裡打了起來……”洛瑤聽聞前幾日,有個家僕當著歐陽悠的面,喚了一聲“三公子”。結果歐陽悠二話不說,伸手便打落了他兩顆牙齒。從此之後,偌大的東籬山莊,所有的婢僕學了乖,都是規規矩矩地稱呼他“歐陽公子”。
  
  她無奈搖頭道:“他們兩人怎麼會碰上?十四師弟自從醒來之後,不是一直避而不見白公子麼?”心裡想著,嘴上只好歎口氣。
  
  金琬芸從床上蹦起來,伸手挽了個辮子,急道:“十四師哥還沒有完全好呢!怎能和人動手?洛師姐,我們……快去瞧瞧罷?”
  
  =========
  
  東籬山莊的白氏祠堂內,卻只有白心然一個人。
  
  洛瑤見他怔怔坐在地上,身側,上好的木雕紅木碎了一地。她暗暗吃了一驚,心道:紅木堅沉無比,若無上佳修為,如何能碎成這般模樣?尚未來得及出聲,身後的金琬芸已經問道:“不是說十四師哥在這裡麼?”
  
  白心然抬頭,神色倒還算鎮定,對洛瑤緩緩道:“洛姑娘,請恕我如此失禮。”他用手指著地上,聲音哀慟: “小弟他……把爹爹的牌位震碎了……”
  
  此言一出,洛瑤與金琬芸都是心頭一震。洛瑤知道此事頗為大不敬,可礙於是他們白家的家事,一時之間,也不便插嘴,只好閉口不言。金琬芸卻是年紀尚幼,朗聲道:“白莊主,你知道十四師哥最恨他爹爹,你還硬把他往祠堂引?”她擔心歐陽悠傷了身體,又道:“他……他如今又是跑去了哪裡?”
  
  白心然聞言,目光潤澤,側臉又對金琬芸溫聲道:“他姓白,自幼漂泊在外,我身為一家之長,自然有責任讓他認祖歸宗。”他深吸一口氣,又道:“況且,你們的身份隱蔽,他的面貌卻世人皆知。天下之大,已無他容身之處。如今五大門派,更是日日\逼著,要我把他交出來。我得了消息,半個時辰後,峨嵋和青城的掌門會親自登門造訪。來者不善,如若他能有白三公子這個身份,我又態度強硬些,五大門派忌憚著東籬山莊,最後說不定便不了了之……”
  
  金琬芸聽他羅羅嗦嗦說了半天,不由皺了皺眉。白心然側身,伸手去拾紅木屑,輕歎道:“可他倔強得很,對我道:‘就算死無葬身之地,你也休想讓我姓白。’說著,便跑了出去……我拉也拉不住……他為何一定要這樣對我……”
  
  洛瑤見他神色懊惱,臉上寫滿自責之意,便緩緩蹲下身來,默聲幫他將散了一地的碎屑仔細並攏起來。
  
  她靜靜待在白心然身邊。周圍,是白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陌生得很,又似乎熟悉得很。她始終覺得,自己不應該就這樣隨隨便便闖了進來,心下歉然,便伸手拉他道:“白公子,地上寒氣重,我們還是先出去吧?”
  
  白心然明白她的擔憂,反捉住她的手:“無妨。”他緩緩抬頭,面端如玉,目色沉靜,輕聲道:“洛姑娘,我知這有些唐突……如若你不介意,能不能留在這裡……陪陪我便好。”
  
  洛瑤輕拍他的手背,抿嘴一笑,微微頷首。
  
  兩人十指相扣,盈盈對視,仿佛拋了一切煩惱。
  
  廟堂之下,靜謐至極。
  
  半晌之後,洛瑤訝然出聲道:“十五師妹……究竟是何時不見了蹤影?”
  
  ============
  
  東籬山莊再往南走,就又離繁華風光的揚州城遠了一些。
  
  山林荒蕪,可偏偏晦暗星光之下,有兩人遠遠相隔,均是疾速前行。
  
  前頭那人突然停了腳步,佇立不動。
  
  不多功夫,後頭那人便追到跟前,喘氣不止。
  
  前頭那人,一身玄色,連同容貌遮了個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卻足以艷絕星辰。他驚訝道:“十五師妹,你為甚麼要跟著我?外面危險得很。”
  
  後頭那人,便是從東籬山莊裡追出來的金琬芸。她這十幾裡路奔下來,早已上氣不接下氣,好一會兒才道:“十四師哥,你既然知道外面危險,又為甚麼要離開東籬山莊?”
  
  歐陽悠不回答,只是走到她跟前,輕聲道:“我送你回去罷!”
  
  金琬芸心裡又氣又急,道:“你為何不回去?就因為和白莊主吵了一架的關系?”她想了想,又道:“還是五大門派今日造訪,你怕留在那裡,他們籍口搜莊,到時候把十師姐和十三師哥也搜出來麼?”
  
  歐陽悠歎道:“我不想連累你。”
  
  金琬芸一口氣堵在喉頭,嗔道:“那你為何也不和我打聲招呼再走!”
  
  她見歐陽悠沉默不語,忍不住上前推了他一把:“我爹爹丟下我不管,師父也離我而去,如今……如今……你也要走,是不是?”
  
  歐陽悠抿唇低道:“我現在不能留在那裡……等風聲過去,我定會回來看你……”
  
  金琬芸心裡想著白心然那句“天下之大,已無他容身之處”,淒然道:“你不留在那裡,又能留在哪裡?”
  
  歐陽悠還是不回答,伸手扶住她肩頭:“十五師妹,快回去罷。”
  
  金琬芸扭頭氣道:“你根本無處可去……”她頓了頓,只覺夏風吹上臉頰,有些發燙,便道:“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你去哪裡,我也去哪裡!”
  
  她感到歐陽悠搭在她肩頭的手微微抖了抖。夜色深沉,層層雲霧遮掩了半輪上弦月,模模糊糊地映著他深不見底的雙眸。
  
  他突然臉色一變,抽手撕下袖口的大片黑色布料,蒙住金琬芸大半張臉,壓低聲音道:“他們追來了,我們快走。”
  
  兩人不敢明走官道,盡是在荒僻林間穿梭。
  
  金琬芸只覺周遭小溪河道逐漸多了起來,想必是一路南行,離長江天塹愈來愈近的緣故。她抬頭一看,天上的半輪彎月,升得極高,也不知究竟過了多久。她提氣奔跑,呼吸不勻,可心裡,卻是如同朦朧月色一般,安寧得很。
  
  她想得出神,未曾留意地上,倏然腳下一空,還未明白過來,身體急速下墜,眼前混沌一片。她心中懼急,叫道:“十四師哥!”
  
  頃刻,人便懸在半空,全部的重量不知為何都是集中在右手小指上。她不由胡亂揮動另一只手,企圖捉住什麼。恍惚間,察覺有人伸手攬住她的腰,她因此借力,指尖疼痛大減。
  
  歐陽悠的聲音從頭頂傳下:“別怕,我在。”
  
  她聽到歐陽悠開口說話,人便稍稍鎮定下來。環顧四周,卻是一個從地面向下挖出的洞穴,深約幾丈,應是狩獵之人用來捕捉野味的陷阱。她的小指,被洞口地面上的甚麼東西卡住,動彈不得。也難怪她身在半空,碰不到底。
  
  她定睛一瞧,只見歐陽悠一手抓著洞口,另一手半抱著她,眼睛死死盯著她被困住的右手小指。金琬芸離著他極近,又是隱隱聞到他身上那股若有如無的男子氣息,臉上一燙,連忙道:“十四師哥,我的小指好痛……”
  
  歐陽悠微叩齒唇,許久之後,低語道:“是個固定在地上的捕獸夾子。”
  
  金琬芸才松了一口氣,又聽歐陽悠啞著聲音道:“這處陷阱,荒廢多時……捕獸夾子,也完全銹壞……”
  
  金琬芸心裡一沉,急道:“那我的小指……”她明白歐陽悠言下之意,顯然是無法將她的手指從夾子中取出,不由渾身顫抖:“該怎麼辦……”
  
  歐陽悠抓著洞口的手往前撐了幾撐,靠到她的右手小指邊,一言不發。月亮在樹葉間時隱時現,襯著他臉上濃得化不開的哀愁。
  
  過了幾柱香的功夫,金琬芸漸漸不再覺得疼痛。她心裡難過,道:“十四師哥,我的小指,好像已經沒了知覺。”歐陽悠攬著她身體的手猛地抽搐兩下,金琬芸心下明了,垂頭喪氣道:“十四師哥,這根手指頭,是不是保不住了?”
  
  歐陽悠靜默片刻,無奈地長吁一口氣,突然道:“十五師妹,把你臉上的面布拿下來罷。”那塊布料,是歐陽悠先前扯下的袖口,用來遮掩金琬芸的容貌。金琬芸“唔”了一聲,依言解下。歐陽悠又道:“幫我……也拿下罷。”金琬芸不知他意欲何為,遲疑著將他的面紗也摘了下來。
  
  歐陽悠容貌盡現,淺淺一笑,柔聲道:“昨日你煮的那碗面,很好吃。”
  
  金琬芸本是沮喪至極,聽他這麼一說,不由笑道:“你也喜歡吃麼?我就說過很好吃。”
  
  歐陽悠望著她,眸瞳中折映著天上的微弱星光:“你是不是學了很久?”
  
  金琬芸點頭道:“是啊。那面煮起來不是一般的繁瑣。水有講究,火候有講究,澆頭更有講究。差一丁一點都不行。我不知道浪費了多少柴火面條,好不容易才……”
  
  她講得起勁,猛然右手小指鑽心驟痛。歐陽悠正是乘她不注意的時候,割斷了她的小指。她頭暈目眩,張口剛想叫出聲,只覺齒間溫濕,卻是歐陽悠將自己的雙唇覆了上來。一時之間,所有蓄勢待發的音節都徹底失去出路,在她舌尖瘋狂跳躍。
  
  感覺如流沙一般,細膩微妙,震顫不已,沉醉不已。
  
  迷迷糊糊之間,歐陽悠已經輕握她的右手,抱著她從陷阱中一躍而起,落在一旁的青草地上。
  
  微風吹拂,金琬芸的神志略略清醒。她禁不住舔了舔嘴唇,齒頰間,似乎仍然留著點點濕熱。她漸漸又覺得小指根部疼痛難忍,費力抬眼,歐陽悠正捏著她的手,往上塗撒藥粉。那小指少了一截,血肉模糊,看得她心裡涼颼颼的。
  
  金琬芸心中逐漸溢滿委屈,嗔道:“你怎能這般狠心……”
  
  歐陽悠愕然停手,回頭看著她,略顯無措。
  
  金琬芸眼淚再也止不住,簌簌掉了下來:“你好歹也該支會我一聲。我……我少了半根手指頭,將來定會被人笑話……”
  
  歐陽悠微微低頭,好一會兒後冷冷道:“誰敢笑話你,我就剁了他十根手指。”
  
  金琬芸大驚,伸手捶了他一拳:“十四師哥,你干嘛非要這麼待人家?”這一拳下去,正中傷口,疼得她輕呼一聲。
  
  歐陽悠一把捉住她的手,又是扯下一塊布條,低頭包扎傷口。金琬芸只聽他僵著聲音遲疑道:“你不喜歡……我這樣?”
  
  金琬芸扭頭道:“你待人這般狠毒,誰知道……你又會如何待我?你可知,我心裡一直有些怕你……”
  
  歐陽悠的手凝住。金琬芸又道:“十三師哥沒有招你惹你,你都將他打成重傷。哪天我若惱著了你,你是不是要將我千刀萬剮?”
  
  歐陽悠搖頭,輕笑道:“怎麼會?”他想了想,續道:“是我不好。”手上卻重新起了動作。金琬芸覺著那布條觸碰傷口,如千蟲萬蟻噬咬一般,不由渾身微顫,淚水又是忍不住,在眼眶邊打轉。
  
  歐陽悠迅速包扎完畢,愛憐地看了她一眼,皺眉道:“很痛,是麼?”
  
  金琬芸咬著唇沿道:“你把自己小指割了,看看痛不痛!”
  
  歐陽悠不再說話,極慢極慢地將她的右手舉到自己胸前。樹影婆娑,勾勒出他柔媚的側臉。他又是極緩極緩地低下頭去,輕輕吻上她的半截手指。
  
  金琬芸心中一顫,澀道:“十四師哥……”
  
  歐陽悠閉著眼睛。金琬芸將身體往前挪了挪,湊到他耳邊,又是忸怩道:“十四師哥……”
  
  歐陽悠睜了眼睛,仍是吻住她的小指,偏頭靜靜望著她。金琬芸感到他的發絲若有如無地摩擦著自己的額頭,難以名狀的酥\癢。她不由伸出另一只手,將他額前的碎發輕輕歸拂到耳後。指尖觸及他的頸側肌膚,一片冰涼之中隱隱透出一絲撩人心神的滾燙。
  
  星光微芒,松間閒照。
  
  金琬芸將這一夜回憶了無數次,卻始終無法記起,在那一刻,她與十四師哥,究竟是誰先邁出了第一步?其實,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可以清晰地想起,那熟悉柔軟的唇在她齒間長久摩挲流連的感覺,仿佛,從來不曾離去過。
  
  她還可以清晰地想起,滿天星辰之下,歐陽悠一只手枕在她的腦後,另一只手輕抓她的肩頭,眼底明澈而迷離,在她耳邊低低呻吟。那個時候,她覺得身下露水寒涼,卻澆不滅自己一身不知從何而來的火熱。
  
  她一直覺得很奇怪,她完完全全不記得與歐陽悠的第一次,卻是清清楚楚記得與歐陽悠的第二次。或許,第一次丑惡得太不真實,第二次又美好得太不真實罷?惡夢,美夢,總會以相似又不相同的方式,狠狠刻在心底的最深之處。
  
  她甚至還記得,有一個時刻,遠處草叢裡有無數只螢火蟲,點點光芒照著歐陽悠秀美的容顏。她感到自己正隨波逐流,便喘道:“十四師哥……”
  
  歐陽悠含糊不清地答道:“嗯?”
  
  一瞬間,她只覺自己被推到了一個浪尖上,心底懼怕得很,又欣喜得很,不由斷斷續續道:
  
  “我……我……好歡喜你……”
  
  六月的江南,夜涼如水。夏風在林間穿過,飛入毫無邊際的將來。
  
  銀河跨穹而過,煙波浩渺,淡得把握不住,卻又濃得塗抹不開。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63
發表於 2016-2-18 01:04:5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綠水青山(1)
  
  子夜霜重的時候,金琬芸曾經醒過一次。歐陽悠從身後抱著她,滿天的星辰閃閃爍爍,應著他深深淺淺的呼吸。
  
  “十四師哥?”

  “嗯?”

  “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以後……到哪裡生活?”

  “你喜歡哪裡?”

  “我喜歡金陵。我爹我娘都是金陵人氏,我也出生在金陵。那裡還有我爺爺……還有,還有,永和園的黃橋燒餅……”

  “那就去金陵。”

  “十四師哥,你娘也是金陵人氏罷?你也出生在金陵罷?這麼說來,你也可以算是那裡的人……你應該,也是喜歡金陵的罷?”

  “你喜歡哪裡我就喜歡哪裡。”

  “真的?那就這麼說好了,我們以後……一直待在金陵……”
  
  她本來想補一句“再也不要分開”,可倦意重重,還未說出口,便又睡了過去。
  
  月落烏啼,天際泛起了魚肚白。
  
  金琬芸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只覺身上凌亂,心口突突跳個不停,不由低噫一聲,垂頭整弄衣衫。眼角一瞥,十四師哥側躺一旁,睫毛上沾了些許露水,神色寧詳,仍是闔目沉睡。

  她心道:師父常常告誡,風餐露宿,只可淺眠,以防有變,怎地十四師哥睡得這般深?轉念一想,十四師哥大病初愈,昨夜又是勞累奔波,自然是極易倦憊的。想到此處,也不知為何,臉頰竟然發起燙來。
  
  正在胡思亂想,細碎的腳步聲若有若無傳入耳中。她怕是幻覺,連忙屏息凝神,這一回,聲音更是清晰:步伐雜亂,顯然人數不少。她心裡一窘:荒郊野外,若是讓人發覺她與十四師哥衣衫不整,躺在一處,豈不是尷尬至極?
  
  她忙不迭地伸手去推歐陽悠:“十四師哥,你快醒醒。”
  
  歐陽悠慢慢睜開眼睛,眸瞳由混沌一片,逐漸明朗清晰,又迅速變得青澀無際。金琬芸見他雙頰淺染潮紅,念及心事,只覺自己的面皮也是愈發滾燙。她掩著臉怯聲道:“十四師哥,似乎有人來了,我們……我們……”
  
  歐陽悠神色倏地一變,半撐起身,側耳聽得出神。金琬芸問道:“可是我聽錯了?”歐陽悠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撈起昨夜被隨意扔在地上的面紗,將她的臉遮了個嚴嚴實實,牽起她就往前奔去。
  
  兩人還沒跑出幾步,背後疾風陣陣,幾支利箭破空而來。金琬芸大驚,抬手便欲抽鞭。歐陽悠腳下不停,一只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前,另一只手往後一揮。叮當幾聲,箭頭同小鏢相撞,紛紛墜地。
  
  金琬芸才松了口氣,不遠處已有人大聲喝道:“那人是歐陽悠!”
  
  “快去支會掌門……增派人手……”
  
  又聽到一個中年男子沉聲道:“切不可大意。他前頭似乎還有個女人,”
  
  金琬芸只覺歐陽悠握著她的手輕輕動了動,腳下一滯。
  
  就這瞬間,後面的廿來人,似乎又近了幾分。
  
  金琬芸正想開口,歐陽悠突然往後一彈,手上寒光大閃,也不知是什麼東西,直接往最前頭幾人的面門上飛甩而去。
  
  登時有人嚎叫幾聲,回蕩在荒山野嶺裡,頗有些毛骨悚然的意味。
  
  金琬芸又是聽到那個中年男子冷靜道:“諸位小心些,這些針上淬了劇毒,沾身即腐。”
  
  後面有人呻吟,有人驚噫,還有人叱道:“臭小子,看爺爺怎麼收拾你!”聲音此起彼伏,卻沒有人再敢追近一步。
  
  歐陽悠蔑哼一聲,也不理會他們,拉著金琬芸,疾速撤離。
  
  日頭漸漸升高,兩人穿林越澗,又跑出十幾裡山路,身後的人聲始終若隱若現,順著夏風一陣一陣吹來。金琬芸慢慢覺得中氣不繼,又累又餓,忍不住氣喘吁吁道:“十四師哥,我們這是要去哪裡?不如回東籬山莊罷?”
  
  歐陽悠收了步子,愕然回頭望著她。金琬芸跟著停下。太陽毒辣辣地照下來,衣裳有些濕漉,黏糊糊地貼在身上。她伸手去拉扯了幾下,一用力,頭昏眼花,不由踉蹌一步。
  
  歐陽悠伸手扶住她,面色沉郁,專心聽著遠處的聲音。金琬芸見他眉頭愈抽愈緊,便也側耳聽了聽。她今日長途跋涉,已經消耗了極大的元氣,一時之間,模模糊糊地聽得不甚清楚,似乎後頭那些人又比先前多了些。
  
  歐陽悠突然開口道:“你走不動了?”
  
  金琬芸疲累至極,眼前金星亂冒,不由點了點頭。歐陽悠沉默片刻,輕歎一聲,攬著她道:“我們找處地方歇一歇罷?”
  
  兩人尋了處山洞,金琬芸將自己的背貼在石壁上,登時覺得涼爽不少,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是緩過一口氣來。回頭一瞧,歐陽悠一臉陰霾地立在洞口,蹙眉抿唇,全神貫注地豎耳細聽。外頭有幾縷陽光,灑在他若有所思的面容上,折射出奇異的暈彩。
  
  遠處,隱隱傳來幾聲哨響。
  
  歐陽悠嘴角一僵,倏然轉身,在她身前蹲下。他神情復雜,似乎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問道:“你可認得回東籬山莊的路?”
  
  金琬芸被他拖著奔了大半天,已有些分不清東南西北,怯生道:“大致還記得……”
  
  歐陽悠轉臉想了想,從懷裡摸出個火竹來,塞給她道:“不到萬一,千萬別用。如若實在不記得……把它放了,暗香閣會有人來接應……”
  
  金琬芸聽他提起暗香閣,心中酸苦,一把扔開火竹,氣道:“你身上怎麼會有暗香閣的東西?”
  
  歐陽悠一愣,怔怔盯了她許久。金琬芸被他看得臉上發燙,忍不住又道:“你……你……和那梅暄妍到底有些什麼事情?”歐陽悠聞言,終是回過神來,低頭捉住她的手,輕道:“你信不信我?”金琬芸扭臉撅著嘴,感覺雙手被他握住,肌膚相觸之間,溫暖濕潤,不由心頭微顫,終是低低“嗯”了一聲。
  
  歐陽悠緩緩拾起火竹,重新放回她的手裡,眼裡蕩漾著無邊無際的柔情,莞爾一笑:“傻芸兒,自始至終都是你,哪裡還有其他人?”
  
  金琬芸胸口暖意洶湧泛起。可轉而又是想起梅暄妍那副盛氣凌人的模樣,每次見面,不是譏諷她,便是冷落她,便咂嘴道:“她卻是厭我得很。”
  
  歐陽悠握著她的手緊了緊,冷冷道:“若放了火竹,她敢使人欺負你,你就轉告我的話:天涯海角,我有的是辦法讓她生不如死。”
  
  金琬芸卻從這句話裡聽出點端倪來,驚道:“十四師哥,你甚麼意思?不同我一起回去麼?”
  
  歐陽悠的手指游走在她的掌間,淡淡歎道:“我們已洩了行蹤,他們人數眾多,你又中氣不繼。留在這裡,遲早被他們搜出來。”
  
  金琬芸急道:“十四師哥,我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
  
  歐陽悠按住她,目色深沉而寧靜。金琬芸察覺不對,更是焦慮:“十四師哥……你……你到底想干嘛?”
  
  歐陽悠垂眼低聲道:“我引他們去往南邊長江。你可以乘機折返北面,回東籬山莊。”
  
  金琬芸大駭道:“十四師哥,你一個人引開他們?萬一不慎,那可如何是好?”她想到五大門派先後殺了師父和兩位師兄,如若歐陽悠落在他們手裡,怎麼還會有性命在?心中急成一團,拉住歐陽悠,搖頭道:“不行!十四師哥!你想送死嗎?”
  
  歐陽悠神色肅穆,森然看著她。金琬芸一時氣短,便怯怯住了口,可手上生了股不知名的力氣,緊緊攥著他的衣袖。
  
  歐陽悠沉聲道:“我們兩人在一處,才是送死。”語氣平和,如同看不見底的深淵。
  
  金琬芸的手卻下意識攥得更緊,道:“我不管!你不准扔下我!”說著,眼角酸熱,一滴淚搖搖欲墜。
  
  外頭的樹林間,哨聲又起,清晰明亮,越來越近。
  
  歐陽悠突然抽手在她胸口一戳,金琬芸只覺得全身發麻,手不由自主地松了下來。她詫異道:“十四師哥……你……你這是干什麼?”
  
  “兩個時辰後,穴道自解,他們也應被我引遠了……你到時候立刻回東籬山莊去。”歐陽悠語調平緩,神情淡然,“如若他們搜出你來,不要和他們動手——你打不過他們。你就說從不認識我,一口咬定是我挾持的你,明白麼?”
  
  金琬芸心中悲慟憤恨,卻是苦於無法動彈,只好咬牙愣愣望著他。
  
  歐陽悠避開她的眼神,卷起袖口,撕扯下裡面的一塊月色中衣布料。金琬芸見他手臂上留著不少淺淺的瘀青痕跡,忍不住問道:“十四師哥……你……被人打過嗎?”
  
  歐陽悠將袖口重新放下,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輕聲道:“是我自己不小心……”
  
  金琬芸一時忘了忿恨,脫口道:“這些傷口已有十天半月的樣子了罷?你怎麼不小心成這樣?當時……是不是很痛?”
  
  歐陽悠藏在睫毛後的眸子黯了黯,微顫著捧起她的右手,反問道:“你的傷口還痛麼?”
  
  金琬芸點頭道:“自然是有些痛的。”她又是回過神來,道:“十四師哥,你快解了我穴道罷?我不要一個人留在這裡。”
  
  歐陽悠卻是不睬她,將自己的右手小指放到嘴裡,用牙齒咬破,蘸血在布料上寫字。筆跡清亮,洋洋灑灑,寫的,似乎是一張藥方。
  
  金琬芸又氣又急:“你為什麼不理我?我要和你一起走!”
  
  說話間,歐陽悠已經寫完,吹干血跡,將布料細細折疊,塞進她的袖子裡,囑咐道:“回去後,按著方子抓帖藥吃,不可忘了。”
  
  “我又沒有生病受傷,為什麼要服藥?”
  
  歐陽悠輕輕一笑,閉上眼睛,鼻尖頂上她的額頭:“你若懷了我的孩子,將來如何嫁人?”聲音下,似乎掩蓋著某種莫名的哀愁。
  
  金琬芸的淚水再也忍不住,紛紛奪眶而出。可不知為何,嘴上卻笑了出來。
  
  山洞外,已模模糊糊可以分辨出嘈雜的人聲。
  
  歐陽悠一跳而起。他退了兩步,又是折回來,遲疑著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包。金琬芸見他臉上流露出一絲戀戀不捨的神情,從裡面倒出個鐲子來。

  她看了一眼,奇道:“這不是十三師哥送我的生日賀禮麼?我一個多月前就找不到了……我還以為弄丟了……十四師哥,原來是被你撿到了……”
  
  歐陽悠勉強笑道:“我一直忘了還你……”他拉起金琬芸的一只手,極輕極柔地將鐲子套上她的手腕,仔細揣詳了一會兒,又是啞聲自笑道:“這個鐲子,我留著再無用處,還是戴在你手上好看。”
  
  他抬頭看著金琬芸,眼中浩瀚無邊。山洞裡,光線昏暗。可說來奇怪,他的絕美容顏,他的柔情神色,卻是分毫不差,極其清晰地呈現在金琬芸面前。
  
  他突然咬了咬牙,松開金琬芸,往外疾速退去。走到洞口的時候,他手指飛舞,在地上灑下一包粉末,道:“十五師妹,你莫怕。兩個時辰內,誰敢踏進這裡,必死無疑。”
  
  金琬芸腦中早已是混沌不堪,忍不住抽噎道:“十四師哥……你……你……還會再回來看我的,對不對?”
  
  歐陽悠停住手,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靜默著沒有回答她。
  
  金琬芸眼前一片模糊,已是看不清他的模樣,嘴裡仍然執著道:“你答應我,一定要回來看我,我們以後……以後……還要一起去金陵呢!”她突然覺得有些絕望無助:“你若不答應……我就不喝那帖甚麼藥。”
  
  陽光從歐陽悠身後照射出來,似乎暖和得要將人融化,又似乎感覺不到任何溫度。
  
  光影重重,她聽到歐陽悠歎了口氣,低嚅道:“好罷,我答應你……”那語氣中,摻和了所有可以摻和的情緒。
  
  陽光越來越強烈,一點一點地將他的身影吞沒,直到,無跡可尋。
  
  山洞外,明明鶯鳴燕啼。可是為什麼,金琬芸卻覺得,自己的世界,一下子黑暗了下去?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64
發表於 2016-2-18 01:05:11 |只看該作者
  綠水青山(2)
  
  梅暄妍在山腰的樹上已經坐了有一些時辰。知了在椏杈間叫得起勁。日頭西斜,卻減免不去毒烈。她的額角,依然沁出滴滴細汗。
  
  遠遠望去,山腰下,黑壓壓的有不少人。她又是回頭,身後,是滾滾長江,白晃晃地照得人睜不開眼睛。
  
  樹底,終於有些動靜。
  
  她收了失神許久的目光,晃著懸在半空中的雙腳笑道:“歐陽公子,人生何處不相逢?你我可真有緣分,這種生死關頭,還能碰上。”
  
  歐陽悠站在樹蔭中,江風卷起他的衣角,吹出一臉陰戾之氣:“是你把我們的行蹤,傳揚了出去?”
  
  梅暄妍縱身從樹上跳下,順勢帶落瓣瓣綠葉,紛紛揚揚飄得到處都是。她歎口氣道:“我若說不是,你可會信我?”
  
  歐陽悠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
  
  她無奈搖頭道:“如果,當時在山洞裡,我選的是你,而不是你師父——你是不是就會相信,其實我對你,是一片真心?”
  
  梅暄妍很希望他能回應些什麼,哪怕是一句簡簡單單的“我不信”。可歐陽悠甚麼話也沒有說,身影微頓,便是側身要走。
  
  梅暄妍上前攔住他:“前面是死路,你要去哪裡?”
  
  有人遠遠地喊:“他先前身邊的女人在這裡!”她呆了一瞬,登時明了,側頭壞壞一笑:“悱惻纏綿之後便是生離死別,可真讓人動容。”
  
  她見歐陽悠右手微捏,全神貫注地盯著身後追近的層層人群,知他已存了玉石俱焚之念,心中一沉,不由搖頭勸道:“命是自己的,你為了救她,三番四次連命也不要了,可是值得?”
  
  歐陽悠也不看她,依舊是注視著身後人群的動靜。
  
  梅暄妍見他置若罔聞,嗔道:“你待她如此好,她可真的懂你?”她說到此處,輕哼一聲:“她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我卻是知道你干了些什麼。你師父強迫你扮成你娘的模樣,讓你彈箏,為你作畫,還逼你發誓,不准將此事傳揚出去。其實——像你這樣的人,也無所謂遵不遵守誓言。只是此事實在辱你太甚,因此你處心積慮,十來年間,趁你師父打壓你內力的時候往自己氣血裡下分量極輕的毒。你本就生無可戀——年復一年,搞壞了自己的身體,也神不知鬼不覺地搞壞了你師父的身體。待你師父發覺,已經太遲。因此你師父將計就計,自己詐死尋求解毒之法,把你推上教主之位,讓你師妹恨你至極。”
  
  她吸了口氣又道:“以你的心思,怎麼會看不出你師父是詐死?唯一可能的原因,只怕是你與你師妹當時發生了什麼事,害得你心神大動,一時疏忽。”
  
  歐陽悠猛然回頭,眼中閃過一絲驚訝。梅暄妍恍惚覺得,其實一切並不是毫無希望。可最後,歐陽悠瞳中瞬間爍出的光彩,卻漸漸消散在眸底深處。他淡淡道:“梅閣主,你既然看得這麼明白,那也該知曉另一件事。”他微闔雙目,神色蕩漾在天水邊際之外 :“我若死了,她自然能找到其他……樂子。可她若死了,我卻了無生趣。”
  
  梅暄妍心底湧上一股無名之火,扁嘴呸道:“沒了她你就活不下去?她是哪尊菩薩哪世觀音?有這麼大的能耐?我倒還真該去磕個頭燒個香。”
  
  歐陽悠低聲而笑:“觀音菩薩忙著普度眾生,早把我忘了罷?”
  
  梅暄妍想著他身世悲慘,從小到大又在歐陽瀟操控之下,一舉一動均不能遂己之願,哪像自己,自幼便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般稱心如意?滿腔的怒氣登時消減些,軟了軟口氣道:“我是說……這世上,並不是只有她一人會在意你……”
  
  說話間,利器破空之聲卷風而來。她側身一閃,只見歐陽悠的反應略顯遲緩,心裡不由吃了一驚,剛想出言詢問,身後有個僧人已是手揮鐵鏈,離得極近。她抽出袖中短匕,搶在歐陽悠之前,往迎面撲來的鐵鏈挑去。兵刃相撞,對面那人被梅暄妍內力一震,輕呼一聲,身影微晃。
  
  梅暄妍也被逼得退了幾步,嘴裡卻嬌嗔道:“胖和尚,少想著偷吃肉,多練幾年功夫罷!”那僧人方面闊耳,被她拿話一激,臉頓時氣成了紫紅色,斜著嘴又是揮鏈上前。梅暄妍正准備反手再攻,瞥眼瞧見他身後有許多人陸續跟上,粗略一算,竟然不下百來人,便知寡不敵眾,連忙虛晃一記,一把白色粉末飛彈出去。回身拉著歐陽悠往山頂撤去。
  
  她自服用冰蟬之後,內力已高於歐陽悠,可使毒的功夫還是比不上他。本不指望這把粉末能拖延多少時間,沒料到那些人滯留在原地,大呼小叫,卻不敢輕舉妄動,隨意追近,顯然是之前吃了歐陽悠不少苦頭,對中毒頗為憚忌。
  
  她提氣全力飛奔,感覺歐陽悠似乎是要將自己的手掙脫出去。梅暄妍一咬牙,指尖用力,緊緊拽住他的手腕,低聲叱道:“你以為被百來個白道高手剁成肉泥然後再曝屍很有趣是麼?”
  
  歐陽悠面色更顯蒼白,抿嘴看了她一眼,默不作聲。
  
  山路崎嶇,兩人漸行漸高。日頭逐漸落到了山的背面,遠遠望去,江面上折映著晚霞,如血色一般妖艷。
  
  梅暄妍正是專注趕路,突然覺得手上一緊,卻是歐陽悠摔倒在了地上。她急忙彎腰去扶,手觸及他的左後腰,濕漉漉的一片。她得意笑道:“你的內力果然還是不如我,被我帶著跑了不到一個時辰,已經大汗淋漓,累成這般模樣?以後我倆打架,恐怕你再也贏不了——”
  
  她說到這裡,猛地怔住。那笑聲猶自合著山風,流連在樹林間,更添寂靜。
  
  手上,斑斑鮮紅,就如同天際的霞光。
  
  她怒不可遏,抓住歐陽悠的前襟,氣道:“你自作聰明穿了身黑色衣衫,就以為我看不出你受了這麼重的傷麼?就以為我不知道你流了這麼多的血麼?”
  
  歐陽悠抬手扳開她的手指,神情極其冷淡。
  
  “為了讓你師妹有機會逃脫,你就一直撐到現在?”梅暄妍啐了一口,又瞥見他手臂上露出一大片瘀青,更是生氣,“你為了她的命,甘願被你師父折磨了一個多月,傷痕至今未褪,她可知道?”
  
  她見歐陽悠不答,忍不住笑出聲來:“我忘了,她可是覺得你師父是天底下的大英雄,你怎麼會忍心戳破她的幻想?”
  
  她一個人在那裡干笑了一會兒,突然收了神色道:“雖然沒有看到她的容貌,可五大派的人已經瞧見你和一個女人在一起。你絕頂聰明,難道真的以為,這樣拖著他們,直到自己送了命,他們就會罷手,不再去搜尋那個女人了麼?”
  
  歐陽悠沉著臉,一言不發。
  
  梅暄妍微微低了低頭,湊近歐陽悠,往他臉上若有若無地吹了一口氣:“最好的法子,是再找一個女人,代替你師妹,和你一起送了性命。這樣,你師妹定能脫險。歐陽公子,你說,我講得對不對?”
  
  歐陽悠神情陰譎,斜眼望著她。
  
  梅暄妍見他一雙桃花眼融迷在血紅霞光裡,不禁流轉過許多心思念頭。過了片刻,她不由慢慢回頭,看了眼天邊的絢爛晚霞,心中默道:這便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看到日落。
  
  她倏然一把將歐陽悠從地下拉起,又往山頂奔去:“歐陽公子,你覺得,由我來做這個女人,好不好?”
  
  歐陽悠微怔,過了一會兒在她身後開口道:“這麼做對你有甚麼好處?”
  
  梅暄妍緩了緩步子,以袖掩面,格格而笑:“怎麼沒有好處?你不是不信我的一片真心麼?我偏偏要證明給你看!”她見歐陽悠一臉戒備,心頭酸酸地抽了抽:“你心思縝密,現在卻打定主意為你師妹而死。你師妹將來嫁人生子,再與你無關,你又有什麼好處?你既然能如此……難道我行事,也一定要有看得見的好處才能做麼?”
  
  言談間,兩人已到山頂,再也無路可去。太陽虛掛天水邊界之間,在江面上畫出醉人的色彩。
  
  梅暄妍見歐陽悠半倚著懸崖邊的一塊巨石,微微喘息,神色痛苦,知他牽動內力,加重了後腰上的傷勢,心中難過,便道:“這些名門正派也不知下手輕些!”
  
  歐陽悠蔑笑一聲:“峨嵋派的四大弟子恐怕已經化成四灘屍水,流到長江裡去了罷?”
  
  梅暄妍心頭一凜,見他輕描淡寫的模樣,瞬間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才平復情緒,道:“你既然下手這麼狠辣,可有什麼厲害的毒攜帶在身邊?灑在地上無色無味,一觸即死,又難以解除的?我要多拖延些時間,說不定……會有轉機。”
  
  歐陽悠抬頭望了她一眼,淡淡道:“被我用完了。”
  
  梅暄妍聽他說話口氣,心下澄明,撇嘴道:“定是你在你師妹藏匿之處用完了罷?”
  
  歐陽悠默聲不睬她。梅暄妍歎了口氣,從自己懷裡摸出包粉末來,在兩人通往山路的那一側仔仔細細地灑了一遍,低聲壞笑道:“雖然比不上你的,不過嚇唬嚇唬他們,也綽綽有余。”
  
  她緩緩在歐陽悠身邊坐下,又道:“能看到那些平日裡裝模作樣的武林白道狗急跳牆,雞飛蛋打,也是此生趣事一樁。”
  
  風聲陣陣,也分不清是山風還是江風,混合著鼎沸人聲,愈來愈近。
  
  一片嘈雜中,她依然清晰聽到歐陽悠輕歎一聲:“梅閣主……”
  
  她回頭捂住歐陽悠的嘴巴,揚眉道:“你知道不知道?如果現在你能不要如此生疏,就像對你十五師妹那樣對待我片刻,我會很高興?”
  
  山路一側,已有人踏上她之前撒的粉末,倒在地上抽搐不已。她聽到有人小聲嘀咕:“這女子好像不是先前那女子……那女子和歐陽悠似乎更親密些……”
  
  她覺得歐陽悠的身體微微顫動,不由嘿嘿一笑,轉身猛地抱住他,往他唇上狠狠吮吸了一口。嘴裡甜腥,讓人暈眩。身下的歐陽悠僵了一僵,眼神怨毒,卻並沒有反抗。
  
  後頭人群驚咦一片,有長者歎道:“邪門歪道,遺毒武林,有傷風化……”
  
  梅暄妍不管不顧,湊上歐陽悠的耳側,壓低聲音道:“歐陽公子,這回,你怎麼不咬我了?也不推開我了?”
  
  歐陽悠咬唇惡狠狠地瞪著她。她正待繼續譏笑幾句,身後陣陣恭敬之聲。她回頭一瞧,只見一個面目方正的老和尚,腰間纏了四根金絲,在眾人的簇擁下走到她先前下毒之處,蹲身細細探究。
  
  梅暄妍知道那是少林新任方丈覺空,此人善解天下奇毒,心裡一沉,歎氣對歐陽悠道:“我的毒,恐怕是要被他破了。你怎麼就把你的毒給用完了?也不留點!”
  
  歐陽悠冷聲道:“我身上留著的毒,只要能殺死你我,就足夠了。”
  
  梅暄妍搖頭,看了眼身後懸崖下的長江,低笑道:“歐陽公子,你可希望你我死後,如同你師父一般,被掛在什麼地方曝屍三日?”
  
  她見歐陽悠一臉無所謂,只好補了一句:“到時候,如果被你師妹看到了……她會不會一糊塗,便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歐陽悠動了動眼皮,順著她的目光,追隨著長江波浪,一直看到天邊。
  
  梅暄妍輕輕握住他的一只手,嗟道:“你只有想到你師妹,才會覺得自己活著是有理由的麼?”
  
  歐陽悠回頭,梅暄妍見他的膚色,又是比剛才蒼白了幾分,只怕是失血過多。她不忍心再看下去,扭頭望著遠處。
  
  長江的盡頭,一輪紅日正是沉淪於漫天的雲彩裡,逐漸消失在洶湧波濤之中。她突然拍手笑道:“此番景象,倒是與泰山日落的氣勢有得一拼。”她又是勾住歐陽悠冰涼的手指,歎道:“你這輩子,沒有看過泰山日落,真是活得不值!”
  
  身後,覺空長嘯一聲:“阿彌陀佛,此毒已除。你們兩個孽障,也有今日!”梅暄妍斜眼一瞥,只見幾十個五大派的高手同時縱身而起,往自己與歐陽悠撲來。
  
  她捏了捏歐陽悠的手,輕輕一笑,心裡突然湧出許多話,想對他說,可到了嘴邊,只化成了一句:“歐陽公子,如若當初……你先遇到我,而不是你師妹,你有沒有可能……會愛上我?”
  
  歐陽悠發絲四散飛揚,雙眸之中隱隱映著江邊最後一絲讓人心醉的晚霞流光。他身體前傾,嫣然一笑:“梅閣主,下輩子罷!”
  
  梅暄妍只覺得身子一空,急速下墜,卻是歐陽悠推著她一起滾落下了懸崖。耳邊,風聲切切。她抓緊了歐陽悠的身體,忍不住大聲笑道:“這輩子我為你而死。下輩子,我再也不想遇見你……”
  
  然後,便是無盡的黑暗,如同歐陽悠玄色的衣衫,將她牢牢包圍了起來。
  
  誰說人死了只剩一片冰冷?那一刻,她分明感到溫暖得再也無法呼吸。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65
發表於 2016-2-18 01:05:25 |只看該作者
  終章
  
  光陰似箭。六月夏風尚是殘存在記憶中,十月桂花已經香飄千裡。嫩黃花絮,吹滿了纏綿江南的每一寸空氣。
  
  長江北岸的周姓漁家,八歲的小兒子正同往日一般,坐在灘塗上挖螃蜞。挖著挖著,他覺得有些累了,不由站起身來,遠眺江面上來來往往的船只。
  
  一葉小舟,從他眼前緩緩劃過。船首,一位二十出頭的女子迎風而立,秀目明亮,澄澄映著粼粼波光。
  
  他正瞧得出神,模模糊糊地,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由遠至近:“洛姑娘——”
  
  江畔旁,謙謙君子,飄飄白衣,手持骨扇,腰佩翠玉,沿江跟著小舟,從他眼前一晃而過。周家小兒用手揉了揉眼睛,心道:今兒個是甚麼日子?盡是看到氣度不凡的哥哥姐姐,難道娘親要燒肉給我吃了麼?
  
  他尚在原地美美地想著肉香,那廂的白心然,早已追上了洛瑤所乘之船,隔江又喚道:“洛姑娘,請留步——”
  
  洛瑤在船頭撩起頭發,微微一怔,喊道:“白公子,發生了甚麼事?”她又是側身,對船家道:“勞駕駛得緩些吧?”
  
  白心然隨著舟行方向,邊跑邊道:“洛姑娘,你幾個月未出山莊,如今一人去金陵探望你師弟師妹……我思來想去,實在是放心不下……還是讓我陪你去罷……”
  
  “白公子,你山莊事務繁多,我怎麼忍心……”
  
  “你放心,有白二管家在……”
  
  一應一和,在江面上淺淺蕩漾開去。洛瑤輕輕搖頭,終是吩咐船家:“麻煩——往岸邊靠一靠罷?”
  
  那船家朝江畔劃了些許功夫,卻住手道:“姑娘,北岸多礁石,再往前去,怕是要把船給擱置住了。”
  
  白心然聽不清她與船家的對話,在岸上遲疑喚道:“洛姑娘——你可願意……讓我陪你同去金陵?”
  
  洛瑤莞爾一笑,回喊道:“白公子,江邊風大,你上船再說罷!”
  
  白心然微微一揖:“那就恕在下冒昧了。”言畢,雙足疾點,踏水上船。
  
  洛瑤見他滿臉塵土,柔聲道:“白公子,你何必如此急忙得趕路……”說著,緩緩伸出一只手來,為他輕輕撣去鼻尖的灰塵。
  
  日頭正好,薄薄灑在她溫情無限的臉上。白心然捏住她的手腕,道:“你以後出莊,好歹先支會我一聲。你一個人,我怎能安心?天涯海角,你要去哪裡,我陪你去便是。”
  
  洛瑤窘道:“我在山莊裡,日日見你;我出了山莊,你也要日日陪著我。如此行事……成何體統?”
  
  白心然聽了,面色端莊,捏著她的手緊了緊,正色道:“洛姑娘,如若……我想讓如此行事,光明正大地成體統,你……你可願意?”
  
  洛瑤雙頰泛紅,低頭不答。兩條幼魚隨波而起,交替追逐著船頭浪花。過了好一會兒,她輕聲靦腆道:“白公子,那篇《秋水》太過晦澀,恐怕……恐怕你要教我一輩子了……”
  
  江面上,留下一圈又一圈的波痕,綿綿不盡。
  
  =========
  
  兩人逆江而上,很快便到了長江南岸的金陵城。
  
  城北小巷,深幽寂靜,一戶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宅屋。洛瑤與白心然輕叩門環,不一會兒,有女子應聲:“是誰?”
  
  洛瑤笑道:“金師妹,開門罷,是我與白公子看望你來了。”
  
  門聲吱吱,金琬芸探出半個身體:“洛師姐,白莊主,好久不見。”
  
  洛瑤見她腹部微微隆起,不由皺眉道:“十三師弟不是說會好好照顧你的麼?他人又是跑哪裡去了?”
  
  金琬芸尚未答話,小巷的另一頭,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大哥,十師姐,你們也和我一樣,覺得揚州悶得慌,想要來金陵散散心麼?”
  
  說話間,黃衫飄動,人已到近前,正是黃仲清。
  
  金琬芸嗔道:“十三師哥,揚州城這麼大,也只有你覺得悶,無法待下去。”
  
  黃仲清斜眼笑道:“你既然覺得揚州不悶,又為什麼執意要搬到金陵來住?”
  
  金琬芸咂嘴看了他一眼,正待反駁,白心然打圓場道:“我聽人說,揚州城裡鼎鼎有名的酒家萬重樓,近日在金陵開了家分號,熱鬧非凡。你我幾人難得聚在一處,不如同去共酌一杯罷?”
  
  ========
  
  金陵城東。萬重樓。
  
  也不知是誰,將陶元亮的古詩譜了新曲,悄悄在大江南北流傳開來。那萬重樓裡的教坊女子,自然也不會落伍,半抱琵琶,娓娓而吟: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金琬芸一行人找了處角落坐下。隔壁一桌,幾人正是唾沫橫飛:
  
  “據說揚州‘無所不知’暗香閣的閣主,四個月前突然失蹤不見?”

  “恐怕是斂財無厭,遭人滅口了罷?”

  “非也非也。我聽聞——暗香閣的閣主,貌美嫵媚,半年前,結識了位相貌出眾的公子,兩人佳偶天成,郎情妾意。那暗香閣的閣主,因此萌生退隱江湖之意,與那位公子去過神仙眷侶般的日子了。”

  “嘖嘖,哪家的公子這麼好命?能讓暗香閣的閣主一見傾心?”

  “這豈是你我能羨慕的?暗香閣閣主是甚麼人?自然見識甚廣,眼界奇高。她能看上的公子,必有絕色之姿。”
  
  眾人談得興起,黃仲清突然拍桌而起,啐道:“笑話!見識廣了便眼界高了?皇帝喝多了瓊汁玉漿,還難免會一時發昏,討一口粗茶呢!”
  
  那桌人詫異,紛紛回頭看著他。白心然微微欠身:“請恕捨弟失禮。”他一邊說著,一邊伸手,試圖將黃仲清重新按回桌旁。
  
  有女子在樓下大堂裡嬌聲笑道:“過謙過謙!這哪裡是粗茶?分明是用了今年雨前的上好龍井,以天山雪水浸泡而成……”
  
  黃仲清臉色一變,倚欄望下去。大堂裡粉衣翩翩,轉眼消失在了門口拐角處。他露出一個純真無比的笑容,扶梯下樓,匆匆追了出去,只留下金琬芸在他身後喊道:“十三師哥——”
  
  “我去去就回——”聲音漸行漸遠。這番景象,生生如同一年多前的揚州。只是,物是人非,讓人心悸。
  
  隔壁那桌人,早已不再留意這邊動靜,繼續高談闊論下去:
  
  “這些日子,中原江湖,可有什麼消息?”

  “自從四個月前五大門派在長江邊重銼歐陽悠,逼得他投河自盡,死無全屍,倒也是再沒有什麼風波。”

  “哪還能有什麼風波?五大門派折損了多少一頂一的高手,才將南山教剿滅干淨?如今都是元氣大傷,怕是要好一陣子才能恢復罷?”

  “我聽人說……歐陽悠男子女相,長得甚是柔美,不知……和那暗香閣閣主看中的公子,可有得一拼?”

  “你少做夢罷!歐陽悠可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我聽峨嵋派的弟子說,被他碰過的人,連屍體都會化成水。”

  “……五大門派,這回損兵折將,鏟除了他,倒也好歹算為武林做了件益事。”
  
  酒樓裡人聲鼎沸,歡樂異常。可金琬芸聽著聽著,心頭一點一點地痛了起來。她不由撂下筷子,伸手捂住胸口。右腕處的那只翡翠流雲鐲子,抵上肌膚,有些咯手。
  
  她低頭皺眉看了看鐲子,突然想笑。
  
  她素來整潔,可這個鐲子,卻已經整整四個月沒有摘下來過,豈不好笑?
  
  更好笑的是,這個鐲子,明明是十三師哥送給她的生日賀禮,最後,卻莫名其妙地由十四師哥幫她戴上。每次看到這個鐲子,她想到的,不是十三師哥,而是十四師哥。如若十三師哥知道了自己的這點心思,定會覺得,為他人做嫁衣裳,這份大禮,送得太不值得。
  
  其實,她也並不想這樣。她更希望,能有一樣甚麼東西,是十四師哥親自送給她的。十四師哥曾給過她一疊湖綠色的紙箋,卻早已被他親自碾碎,消融在南山的空氣裡,和十四師哥一樣,再也尋不著一絲一毫的蹤跡。
  
  細細回想,還是有一樣十四師哥親自送給她的東西的。那就是他臨走時扯下衣衫,用血寫成的藥方。那個時候,十四師哥說:“如果你懷了我的孩子,將來如何嫁人?”那個時候,十四師哥會不會有一點點的幻想,希望自己真的懷了他的孩子,再也無法嫁人?
  
  “十四師哥,你記得不記得,當時,我笑出了聲。”她默默想道,“我是笑——你竟然忘了,你我是有婚約在的。所以——無論我是不是懷了你的孩子,我要嫁的,始終是你。”
  
  心口不知為何,抽得更緊,她不由蜷了蜷身子,心中又道:十四師哥,你還忘了許多許多事情……你忘了,我與你曾在星辰下約定過,將來要一起在金陵生活。你忘了,你曾在山洞口親口許諾過我,一定還會再回來看我。
  
  她的另一只手,緩緩摸上自己的肚子,無聲笑了笑,默念道:“你更是忘了,我曾威脅過你,如果你不回來看我,我絕不吃你給我開的那帖藥。”
  
  沿街的窗口,有吆喝聲陣陣傳入:“桂花糖——桂花糖——又香又甜桂花糖——”
  
  她神思一恍,心道:原來已經十月了,沒有十四師哥的日子,其實也可以過得飛快。想到此處,她不由站起身來。洛瑤察覺,在一旁攔住她:“十五師妹,你身子不方便——這是要去哪裡?”
  
  “洛師姐,我記得十四師哥曾說過,桂花糖的味道應該很不錯。我想去買些嘗嘗。”
  
  “我陪你去吧?”
  
  “不用——我想,一個人走走。”
  
  她抽身而出。秋高氣爽,卻讓人暈眩。那賣桂花糖的中年男子蹲在一處屋簷下,正是熱情地招攬著生意。金琬芸吸了一口氣,穿過車水馬龍,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猛然間,有伙計在旁邊的鋪子裡沖她喊道:“夫人,小店剛從蘇州運來一批上好的首飾,您可要看看?”
  
  金琬芸停了腳步,心中酸楚,問道:“可有蘇州顧家的針繡珠花?”
  
  那伙計忙不迭地點頭:“自然是有的。夫人,進來看看罷?”
  
  金琬芸跟著他進了鋪子,那伙計堆笑道:“夫人真是識貨。蘇州顧家的針繡珠花,那真真是搶手貨,小店如今也只剩下最後一支。”他看了眼金琬芸的肚子,又是殷勤笑道:“戴了它,必能保夫人你母子平安。”
  
  金琬芸臉上一紅,連忙道:“把那最後一支針繡珠花拿出來給我看看罷?”
  
  那伙計尚未答話,旁邊另有一個伙計皺眉惋惜道:“夫人,你中意蘇州顧家的針繡珠花?可惜可惜,最後一支,剛剛被那位年輕公子買下了。”
  
  他說著,遙遙指著店鋪另一側。
  
  金琬芸順著他的手望過去。幾絲桂花花瓣隨風飄進店鋪,在空氣裡起起浮浮,最後,不偏不倚落到了一襲黑衣之上。那位年輕公子,背她而立,恍惚間,一切是如此的熟悉。
  
  陽光從簷下透入,將他團團圍住,明晃晃得讓人睜不開眼睛。他的側臉泯沒在陰影裡,鼻尖微翹,淺淺一笑,勾勒出柔美的線條,宛如夢境。
  
  金琬芸只覺得一口氣頃刻堵在胸口,無論如何透不出來。她伸手揉了揉眼角,跌跌撞撞沖到他的身後,伸手拉住他的袖沿,驚喜道:
  
  “十四師哥?你終於回來看我了?”
  
  ===全文完===
簽名被屏蔽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9-11 21:41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