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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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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丁月 -【東籬南山相與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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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1:02:26 |只看該作者
  日久生情(3)
  
  梅暄妍跟著歐陽悠一路潛回南山腳下,遠遠地,便看到一些五大門派的弟子守在入口處。梅暄妍淺淺歎道:“這幫名門正派,都三個月了,怎麼還不死心?”她回頭瞧著歐陽悠,見他臉上殺意重重,顯然是要直接硬闖。她微笑著伸出個手指來:“歐陽公子,不如我和你打個賭,看看我們能不能不傷一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偷溜進去?”
  
  歐陽悠不睬她,頸下青筋暴起,手上攥了一把梅花針,往前直直走去。梅暄妍攔住他:“世間樂趣甚多,殺人又有什麼意思?平白無故髒了自己的手。”
  
  歐陽悠冷聲道:“梅閣主,此事已與你無關。就此別過。”他推開梅暄妍,便往入口飛了過去。梅暄妍在原地怔了一會兒,只聽遠處有幾人痛苦地大聲嚎叫。她回過神來,自笑道:“腳生在我身上,還輪不到你來使東喚西。”她跟在歐陽悠身後,一同進了南山。
  
  南山山巒層疊,歐陽悠熟門熟路地穿梭於不同的山谷之中,卻是把梅暄妍繞得暈頭轉向。日過中天,歐陽悠終於在山頂附近尋著了一處洞穴,一言不發地走了進去。
  
  梅暄妍探身入內,漆黑一片。她從懷裡掏出個火折點上,環顧四周。山洞不大,石壁光滑,似乎被人精心鑿砌過。她畢竟也行走江湖有段日子,本能地起了警惕之心,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跟著歐陽悠,往前挪了幾步。
  
  突然,在她身前的歐陽悠低聲道:“別動。”梅暄妍聽他口氣嚴肅,腳下立即停住。
  
  火折發出微弱的光芒,熒熒照著歐陽悠的側臉。梅暄妍見他眼簾垂下,有些發愣,不由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地上,是一朵綠色的菊花,已是有些頹敗。梅暄妍疑竇大起,心道:真是怪事。立夏才至,菊花怎會開?又是誰將菊花丟棄在一個無人的山洞裡?她登時覺得此處危險,心中更添幾分防范。
  
  身旁的歐陽悠一動不動,只是盯著那朵菊花,緊咬下唇。
  
  許久之後,他突然回頭,望著梅暄妍:“梅閣主,你可知,‘冰蟬’該如何一個服法,才能事半功倍地提升‘風月訣’的修為?”
  
  梅暄妍聽他無緣無故地冒出這麼句話來,更是疑惑,臉上仍然鎮定:“願聞其詳。”
  
  歐陽悠頓了頓道:“先在自己身上,下‘腥風’之毒,再吞入冰蟬。冰蟬奇效,輔以‘風月訣’,不僅可將毒從少商穴逼出,還能大漲內力。”
  
  梅暄妍點頭道:“這倒是個奇法。多謝你相告。我過幾天就去試試。”
  
  歐陽悠又是沉默一會兒,突然笑道:“你就不怕我是胡謅出來騙你中毒的麼?”
  
  梅暄妍反笑道:“我沒試過,又怎知你是在騙我?”
  
  歐陽悠低首,些許之後道:“這個法子……就算是我報答你這些日子一路相助罷。”
  
  梅暄妍疑心越來越大,腳下卻不敢動,只好道:“你同我講這些究竟是想做什麼?”
  
  歐陽悠不接話。過了半晌,他將臉側了過去,緩緩道:“梅閣主,你可知道,我十三師兄心系何人?”
  
  梅暄妍胸口突然一痛,喉頭抽緊。她怵了片刻,輕聲道:“我知道。”言畢,只覺得眼中濕熱難當,不由重重歎了一口氣。
  
  歐陽悠低低笑了一聲:“你又何必歎氣?世上不如意的事本就很多。”他突然回轉過頭,一臉沉斂如水:“就這樣罷,梅閣主!多保重,你我後會無期。”
  
  梅暄妍心中一沉,還未來得及出聲,只覺腳下大晃,地動山搖。她人站立不穩,慌忙縱身跳到空中。手中火折,落地熄滅。轉瞬之間,一切已經恢復平靜。
  
  梅暄妍好不容易扶了面石壁穩住心神,忙著叫喚道:“歐陽公子?”
  
  山洞裡,漆黑一片。寂靜一片。
  
  她又從懷裡掏出個火折點燃,哪裡還有歐陽悠的蹤影?她撲到剛才兩人站立之處,地上的石塊嶄新,顯然是個機關的背面。歐陽悠,一定是在機關翻轉之時,掉了下去。
  
  她只覺心口波濤澎湃,像決堤般湧上來,淹沒了神志,不由拍著石塊大叫道:“歐陽悠,你這個天底下最蠢最笨最薄清無義的傻瓜!怪不得你師妹不喜歡你!你可知……你可知……我剛才究竟為何歎息?”
  
  她停了下來,狠命地吸了一口氣:“我歎息,並不是因為我知道,你十三師兄其實最最歡喜的,是你十五師妹。而是……而是……你卻不知道,我心中最最歡喜的,並不是你十三師兄……”
  
  地面冰涼如水,一切仿佛都失去了顏色,只勾勒出模模糊糊的灰暗影跡。
  
  她出神了半日,卻是深知歐陽悠氣血不足,如若沒有自己的內力相助,恐怕是撐不到明日午時,便狠狠地用手抹了抹眼角,站起身來,往洞外走去。
  
  她心中思忖,既然山洞地上有機關,那歐陽悠一定是掉到了下面某處。若是能沿山而下,找到其他洞口,說不定便是別有一番天地。可不知為何,又是懼怕不已,隱隱想著:如若機關下直接就是千刀萬刃,那可如何是好?
  
  山洞口,初夏的暖風撲面而來,吹干了她額上微微沁出的汗水,反添涼意。她怔了一會兒,終是不死心,貼著山路而下,一寸一厘仔細觀察著巖壁,希望能發現些蛛絲馬跡。
  
  日落西山,月上樹梢,又下樹梢。東方泛白,不知不覺就這樣過了一晚。她對南山地形頗為陌生,尋了一宿,還是毫無頭緒,心中不由越來越急。
  
  南山清晨,霧靄纏繞,百鳥齊鳴。她卻突然在千種萬種鶯啼燕喚聲中,聽到了一個熟悉不過的腳步聲。
  
  那人步伐輕盈而急促,一如兩年前的那個夜晚,他帶著自己珍愛的半塊玉無情離去。她心裡不由賊賊笑了一聲:踏破鐵鞋無覓處,黃仲清,我正愁找不到引路人,你可來得正是時候。
  
  正是在暗自得意,卻又是聽到了一個女子驚訝無比的聲音:“十三師哥……你……你……怎麼在這裡?”
  
  只聽黃仲清聲音中也是掩飾不住的愕然:“十五師妹,你又為何在這裡?”
  
  梅暄妍躲在遠處,探頭一瞧,就見金琬芸頭發凌亂,面容憔悴,踉踉蹌蹌地奔到黃仲清跟前,突然大哭道:“十三師哥……我……我好怕……”
  
  黃仲清伸手去擦她眼角,安慰道:“別怕別怕。有我在呢。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怎麼一個人跑到南山來了?”
  
  金琬芸抽抽噎噎怎麼也止不住,好半晌才斷斷續續道:“我也不知……你那日被師父抱走後,我一直擔心你……卻也不知道該去哪裡找你們……過了幾日,我被人從背後迷昏了……”
  
  黃仲清突然打斷道:“你竟然絲毫沒有察覺?”
  
  金琬芸搖頭道:“那人落地無聲,我一點也沒有發覺。待我醒來時,便已在那個山洞裡。”她說著,用手往後一指。梅暄妍順著望去,只見她所指之處樹林茂密,若不細看,根本發現不了有個洞口,心道:也難怪我昨晚一夜無甚收獲。
  
  只聽金琬芸續道:“那個山洞,被施了藥物,一片紅霧堵在洞口,我只要靠近了,就覺得眼中喉頭麻癢難當,怎麼也沖不出去。只好……只好在山洞深處躲著。”
  
  黃仲清大驚道:“那霧應該是毒瘴,你又是如何闖出來的?”
  
  金琬芸突然睜大眼睛,伸手拉住黃仲清,顫聲道:“十三師哥,我沒有闖出來……我在那裡被困了一天一夜,已覺得毫無生機。突然……突然……”
  
  晨曦灑上她微亂的發梢,襯出她一臉的茫然。黃仲清急道:“突然怎麼樣了?”
  
  金琬芸看了他一眼,面無血色地答道:“突然,洞頂一聲巨響,一個人摔了下來……”
  
  梅暄妍只覺得自己的眼皮,瞬間跳個不停。不出所料,金琬芸低聲跟了一句:“那個人,是十四師哥。”
  
  黃仲清急得聲音都變了調:“他又是對你做了什麼?”
  
  金琬芸臉上大紅,喏喏道:“他這次也……也沒有做甚麼。只是,有些奇怪……”
  
  梅暄妍見她一臉窘態,心中不解,暗道:這次沒做甚麼,那上次又是做了甚麼?她又為何是如此一個表情?
  
  正想著,只聽金琬芸接了下去:“他看到我,好像一點也不吃驚,只是回頭怔怔望著洞口的紅霧……”
  
  黃仲清嗤笑一聲:“他怎會吃驚?用毒算計,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戲。這毒瘴說不定就是他自己施的。”
  
  金琬芸聽了此話,側頭想了想,卻是道:“十三師哥,我也覺得這毒瘴是他弄出來的。可是……可是……我又想不明白,他這麼做,究竟是為了什麼?”
  
  梅暄妍心裡呸了一聲:你十四師哥這幾日一直半死不活地與我在一起,哪有功夫來布什麼毒瘴?
  
  黃仲清早已接過話:“他能安甚麼好心?”
  
  金琬芸的頭搖得更厲害,臉上疑惑重重:“十三師哥,你有所不知。十四師哥,昨晚真的很奇怪……”
  
  “怎麼奇怪?”
  
  “他……他……對我說了好多話。”
  
  黃仲清譏笑道:“他這麼沉悶無趣的人,原來也有會說很多話的時候麼?言語多而寡味,豈不更是糟糕?”他突然收了笑容,正色問道:“他都對你說了些什麼?”
  
  金琬芸道:“他坐在地上看了許久的紅霧,突然回頭問我:‘十五師妹,你在這裡,呆了有多久了?’我心裡有些怕他報復我,一邊往後退去,一邊回道:‘大約有一天一夜了。’他於是低頭從身上摸出半塊干糧來,便是要遞給我。我怕他……怕他……又要下毒……連忙躲到山洞離他最遠的一邊,喝道:‘你不要過來!’他聽了,倒也沒有起身往前靠近,而是將干糧擲到我腳下,歎了口氣道:‘你若實在餓了,就咬一口。’”
  
  黃仲清連忙道:“你可千萬不能貪吃。”
  
  金琬芸點頭道:“我雖然餓極,可也沒有去拾。只是……我實在已經沒有甚麼力氣,便只能靠著石壁慢慢倚下。他坐在遠處,愣愣地望著我。我被他看得心慌,便道:‘你又要耍什麼花樣?’他掩袖咳了一聲,將目光移到地上,卻是答非所問:‘十五師妹,你還記得不記得,你曾在金陵問過我,我最喜歡吃什麼?’我‘嗯’了一聲,他突然笑道:‘我當時……沒有回答你。其實,我也沒有甚麼特別愛吃的。我只是……不喜面食,特別是……湯面。’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開心,只好不說話。
  
  “他停了許久,又是毫不相干地歎道:‘去年你生日時,我知你嫌我送的東西不夠好……是我不對。我從小到大,年年都去你的生日宴,卻未留心過你的生辰是六月初五……等我那日聽你和十三師兄說起,已經是六月初四……你後來還怨我,存心找借口不去你的生日宴。其實……其實……我並未騙你……我那日,真的是有些事情……’他說到這裡,停下歎了口氣。”
  
  金琬芸突然頓住,臉上漲得通紅。黃仲清奇道:“十五師妹,你這是怎麼了?”
  
  金琬芸低了頭,聲音細不可聞:“過了一會兒,他輕聲道:‘還有,那一晚的事情,是我的錯。我沒有理由……讓你原諒我。我知弄痛了你……那也是,也是……我第一次……你日後千萬不要因此岔了念……魚水之歡,你看看十三師兄,就知……就知……應該是極有樂趣的……’”
  
  梅暄妍在遠處聽了,立即明白她話中之意,不由大吃一驚,腦中突然閃過當日在南山禁地中,自己問歐陽悠是不是頭一回時,他冰冷顫抖的手。她只覺心口跳個不停,暗自笑罵道:男歡女愛,我不知經歷過多少回,如今這般,又是在胡亂緊張什麼?
  
  只聽黃仲清重重地哼了一聲:“他還有臉說得出口?”
  
  金琬芸扭頭忸怩道:“我怎知……他為何要對我說這些話……我聽了之後,又羞又怒,便將頭轉向石壁,背對著他,道:‘我困了,你不要在那裡胡言亂語。’他終於住了口。就這樣,過了大概幾個時辰,我又餓又累,實在是熬不住的時候,突然又是聽他問道:‘十五師妹,如若你還沒有睡著,能不能……回頭再讓我看一眼?’我當時心煩意亂,便道:‘我已經睡著了。’他聽完,沉默了半天,輕輕‘哦’了一聲,也不再說話。”
  
  她說到此處,拍額自嗔道:“我怎麼這麼不小心,竟然……真的就睡著了……”
  
  黃仲清一愣,卻是大急:“你……你……怎麼可以就這樣睡過去了?後來又是發生了什麼?”
  
  金琬芸噘嘴道:“我實在是太困了……後來,其實也沒有發生什麼。待我醒來,洞口的紅霧已經完全散退干淨。十四師哥也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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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1:02:3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一見傾心(1)
  
  梅暄妍聽了,只感到事端詭異,隱隱覺得這裡面必然是大有文章。
  
  金琬芸又道:“我也顧不得多想,連忙從山洞裡逃了出來。再後來,就遇到了你……十三師哥,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黃仲清扶額歎道:“此事說來話長。”金琬芸一把拉住他:“那日救走你的,真的是師父?”她說到此處,眼中生生流露出些許欣慰:“我不是做夢罷?師父,竟然還活著?”
  
  黃仲清抬頭往四周看了看,卻是反抄起金琬芸的手,正色道:“這裡太危險,我們先行離開,我再慢慢與你詳說。”
  
  金琬芸遲疑道:“那十四師哥……”話音未落,只聽山腰下,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隱隱飄來:“一定要仔細搜查!”
  
  黃仲清小聲道:“只怕是驚動了五大派的人,十五師妹,我們快走。”
  
  兩人一路偕行,不多久便融入了薄薄晨霧中。
  
  梅暄妍側頭望著先前金琬芸所指的山洞,卻是不願意就此空手而歸。她本非南山教眾,自然也不怕五大派搜山捉人,心中無甚顧忌,便直直往洞口奔去。
  
  山洞不小也不大,無甚稀奇之處。她記得金琬芸提過,歐陽悠是從上摔下,不由抬頭往洞頂看去。洞頂甚高,漆黑一片,模模糊糊甚麼也瞧不清楚。她僅有的兩個火折已於前一日用完,此刻手伸在懷裡袖中掏了半天,只掏出幾張銀票來,不禁干笑道:“銀子原來也有派不上用場的時候。”
  
  她緩緩靠上一處石壁,腦中苦苦思索著這種種前因後果:歐陽悠掉下機關前反應鎮定,必然是早就知道他會落到此處。可聽金琬芸的轉述,他昨晚的言語卻又是異於平時。前後矛盾,讓人費解。她皺眉想了半日,耳邊突然冒出歐陽悠那一句“後會無期”,登時打了個激靈,心道:難不成,他是想去尋死了麼?
  
  她想到這節,不由大駭,手上不知不覺生了些內力,狠狠地拍打了一記身旁的巖石。只覺背後一空,她還未反應過來,已經跟著石壁翻轉到了另一側。
  
  眼前森黑靜謐,似乎是個長長的甬道,可甚麼也瞧不見,甚麼也聽不見。她措手不及,免不了有些慌亂,本能地又是靠上石壁,用力往後撞去。石括微動,轉瞬之間,便又翻轉回了先前的山洞。她驚魂不定地怔在原地,倏地恍然大悟,連忙再次抵上石壁,單手一擊,又再次回到甬道之中。
  
  她心中惦記著歐陽悠的安危,強行按下心頭恐懼,慢慢往前摸索著走去。地上濕漉泥濘,頗為難行,才走了十來步,突然腳下微晃,似乎觸動了某處機關,只聽到左右空氣微動,暗箭襲來。她人雖在黑暗中,可辯位聽聲的能力絲毫不差,雙手隔空精准一彈,那幾支小箭便被震落在地,發出細微的“叮咚”聲。
  
  梅暄妍立刻大疑。地下均是濕泥,小箭應該是落地無音,為何反而發出“叮咚”響聲?她慢慢蹲下身來,伸手探去,只覺指尖觸感奇異,心中猛然一涼。
  
  她摸到的,是一根骨頭。准確的說,是一根人的骨頭。
  
  梅暄妍的心突突跳個不停,又驚又懼,正欲把骨頭扔開,轉念一想:常說死人骨頭中有磷火,我如今就像瞎子一般,倘若有幾星光芒,便是大大的不同。想到此處,也管不上什麼害怕不害怕,指尖用力,便是將那根骨頭一斷為二。
  
  不出所料,微光熒熒,雖然極弱,卻是足夠了。她低頭一瞧,只見地上躺著兩具人骨,看身形,似乎並未完全長成,只有十多歲的模樣,卻是分辨不出男女。她心道:不知這兩個少年又是誰?怎會死在如此隱秘的地方?
  
  她看到屍骨,更添警惕,也不敢魯莽行動,反而拾了一根骨頭,往前扔去,權作探路。骨頭落地,果然又是觸動了新的機關。梅暄妍只聽前面的甬道裡,箭聲不斷,好一會兒功夫才消停下來,心裡不由地有些洩氣:此處機關重重,也不知道該如何落腳,恐怕還沒有走到底,自己就會被扎成馬蜂窩。
  
  正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她不經意地低頭一瞧,猛地愣住:濕濘的地上,有幾個男子的腳印,一步一步沒入甬道深處。腳印嶄新,顯然是不久之前剛剛留下。她心下大喜:只要跟著這些腳印的位置,自然是不會觸動任何機關。她連忙緊捏人骨,踏上腳印,一深一淺地往裡走去。
  
  這一路,果然是順風順水,直達甬道盡頭。
  
  地面干裂,腳印逐漸難見蹤跡。更讓梅暄妍為難的是,甬道盡頭,是一個三岔口。她不知該如何選擇,只好站在原地,輕歎了一口氣。
  
  山腹之中,有些悶熱,只怕外面已經是日過中天。她心中一酸,神思有些恍惚。
  
  正是如在夢寐,模模糊糊幾聲箏響,遠遠從一個岔口深處飄出。她先是一愣,豎耳仔細傾聽,聲音鑿鑿,並非幻覺。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進入那個岔口。一路前行,倒也不再有任何機關。可讓她詫異的是,那個岔口的盡頭,是面石壁,再無出路。箏聲,從石壁的另一面隱隱穿透而來,珠盤玉落,如夢如幻。雖然比不上瑤台仙樂,倒也足以令人沉醉。
  
  和著樂音,還有泉水細細地流動之聲。想必,是石壁的另一邊,藏了處水澤。水澤之旁,有人恰好在彈箏。
  
  她正是有些氣餒,石壁那頭,一曲終了,箏聲戛然而止。流水淙淙,越發襯出寂靜。
  
  許久之後,她聽到一個男子開口歎道:“我好像,差不多已經一年沒有聽你彈箏了。上一次,還是去年六月罷?”
  
  那個聲音,聽著似乎有些熟悉,可一時之間,梅暄妍卻也想不起來究竟是誰。
  
  無人回答,只有水聲叮咚。
  
  那男子停了一會兒,續道:“沒想到,當時你彈到一半,芸兒突然闖了進來。”
  
  梅暄妍聽到“芸兒”兩字,靈光一現,想起前陣子在東籬山莊的光景,恍然大悟:原來這人是歐陽瀟。她心裡突然又是一沉:歐陽悠,不是說要去找他師父麼?
  
  還沒來得及細想,歐陽瀟又是接了下去:“她倒也厲害,中了我下的‘花眠’,還能一路沖進山洞來,最後倒在你的血蠱毒上。只是,我千想萬想,也沒有想到,我打了你,罰了你,逼你服了毒,你竟然還敢當著我的面,不顧一切奔上去,拉她一把。”
  
  他突然低低笑了幾聲,隔著石壁,模糊得有些恐怖:“這可是,你這輩子,做過的最後悔的事?”
  
  山泉靜淌,石上閒流。
  
  然後,梅暄妍聽到了一個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
  
  “師父,你錯了。”
  
  其實只是一日不見,卻仿佛如隔千年。她的臉上,從小到大,第一次失了人色。
  
  “我這輩子最後悔的,是愛上了她。如若……我沒有愛她,也不會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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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見傾心(2)
  
  石壁另一端,又是一片沉寂。
  
  過了半柱香的功夫,只聽歐陽瀟輕輕歎了一聲:“真是諷刺至極。我不希望你愛她。可是,如若你不愛她,恐怕現今也不會答應我的條件,心甘情願留在我身邊,以此來換她一命。你和你娘……不僅長得像,連脾氣也像……她為了白沖雲,也是甚麼都願意做……”
  
  梅暄妍本以為,齊秋水與歐陽瀟之間,必然有些見不得人的事情。可如今聽歐陽瀟說話的口氣,似乎那齊秋水倒是個專情之人,不由暗道:這兩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正是百思不得其解,歐陽瀟聲調悠悠,透石而來,似乎陷入紛沓往事:“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二十四年前的春天,金玉逢的府上。你娘年方豆蔻,高高盤坐於一株桃樹頂端,沖我盈盈一笑:‘喂,我說……樹下的叔叔,我的瓜子包掉地上了,你能不能幫我扔上來?’她面容尚是稚嫩,可一雙眼睛流光溢彩,竟然比滿樹的桃花都要炫目。我拾起樹下的絲綢小包,用上內力往她彈去。未曾料到,她全然不會武功,雖然接住小包,卻遭我內力沖撞,‘哎喲’一聲,一個跟頭,從樹上栽了下來。我當時大驚,慌忙往前一步,接住了她。她被我抱著,捶了我一拳,將我推開,惱道:‘你這個叔叔,怎麼這樣?有武功就了不起麼?不願意幫我拾瓜子也就罷了,為何一定要把我打下來?你可知,我花了多少功夫才爬上去的?’
  
  “我自幼尚武,聽她這話,心中激蕩,便道:‘有武功當然是好事。比如,你若還想上去,我可以再帶你上去。’她睜大眼睛看著我道:‘真的?’我道:‘這有何難?’便抓著她的手,縱身飛上樹頂。她拍手笑道:‘果然很容易。叔叔你和沖雲哥哥一樣厲害。’當時白沖雲少年英雄,江湖上誰沒有聽說過他的大名?我問道:‘你說的沖雲哥哥,可是東籬山莊的白沖雲?’她不再看我,抬頭望著天空,呆呆出神,好半天才道:‘沖雲哥哥就是沖雲哥哥。他說,坐在樹頂,可以把金陵城的春天看得更清楚一些。’我不以為然道:‘春景有什麼好看的?’她抬手指著極遠處,搖頭道:‘叔叔你怎麼這麼沒有情趣?你瞧,那白色的是杏花,一年只有此刻綻放。韋端己有詞曰:‘杏花吹滿頭。’這是多美的事情!’我不懂詩詞,也不知道如何接話。只見空氣中花瓣飛舞,真的飄了她一頭。我醉心武學,那一刻卻突然覺得,這番景象,的確是極美的。
  
  “她坐在樹梢間,雙腳閒晃,眼中發懵,喃喃低吟道:‘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歐陽瀟突然停了一會兒,又重復道:“陌上誰家年少?陌上誰家年少?我雖思她念她,無奈比她大了許多。她開朗任性,待我也算親近,可我心裡明白,她一直到死,也只是把我當個長輩罷了。”
  
  他輕輕歎了一聲。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隔著石壁,梅暄妍依然能清晰辨出其中的無奈。
  
  歐陽瀟的聲調又低沉了下去:“之後,我經常在金玉逢的府上遇到她。她喜歡獨自坐在池塘邊的亭子裡彈箏,我每次見了,都會躲在一旁偷聽。她有時候沒有發現我,有時候又會發現我。只要發現了我,她就會問:‘叔叔,我彈得好不好?’我總是點頭說:‘彈得很好。’她聽了,有時候便蹭著我,開心道:‘沖雲哥哥也說我彈的好。’有時候又是會揉著自己肚子嗔道:‘叔叔,我彈得餓了。我們去吃面吧?沖雲哥哥說金府上的湯面可好吃了……’我知道她喜歡白沖雲。況且,我長她這麼多歲……只好將對她的一番情誼,藏在心裡。後來,你二師兄梅物華練‘風月訣’出了岔子,和你如今的病症一樣。只是他那個時候才露了個苗頭,不似你已拖了這麼多年……你二師兄天資甚高,我當年有意傳他衣缽,自然想早些治好他。”
  
  梅暄妍聽到歐陽瀟談到自己的爹爹,不禁奇怪:這事,如何又與我爹扯上了關系?轉念一想:歐陽瀟既然早就知道歐陽悠的病情,卻遲遲拖著不肯醫治,厚彼薄此,可見一斑。
  
  歐陽瀟續道:“我曾去你外祖父齊奉處為物華求醫,當日同去的還有你三師兄四師兄……也怪我不夠定心,竟然被齊奉察覺了我的心思。他見秋水對我頗為親熱,便防了我一招,不肯將藥方給我,只是道:‘你徒弟的病還能拖個三年五載的,待他甚麼時候娶親生子,讓他抱著孩子來找我,我自然給他醫治。’我也知不該對她存了不一樣的心思,接下來的四年裡,盡量避著不見她。可是……越是見不到她,越是思念她。到了最後,睡覺也好,練功亦罷,滿腦子都是她吟吟笑語。”
  
  他有些噓唏道:“如若我那時能不顧甚麼世俗禮法,長幼之別,或許她……或許她……”
  
  山洞裡,又是靜了下來。
  
  突然聲音大作,似乎有人被推倒。歐陽瀟怒道:“我說話的時候,你竟然心不在焉?”
  
  過了一會兒,歐陽悠漠然答道:“這些話,弟子已經一模一樣聽了十幾年。專心不專心,有甚麼分別?”
  
  又是幾聲悶響,歐陽瀟長笑一聲:“這一年,你可是越來越反了。你以為人在我身邊,心就能飛到外面去麼?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出去把芸兒殺了?”
  
  泉水清越,良久無言。梅暄妍只聽到衣帛摩擦地面的聲音,歐陽悠在那一頭勉強開口道:“是弟子的錯。請師父責罰。”
  
  歐陽瀟也不接他的話,卻是繼續自顧自地說道:“四年後,物華和碧兒成了親,生了個女兒。我惦記著他的病,便再一次帶著他和他的女兒去金陵找齊奉。”
  
  梅暄妍知他說的那個女兒便是自己,恍然大悟:齊奉的那張藥方上,要求高堂,子息或期親之血。這麼說來,爹爹這一命,還是自己救的。想到這一節,又是念起爹爹平時訓斥自己時的那一副刻板面孔,心中不禁得意洋洋:下次你再敢教訓我,我總算有陳年老賬可以翻出來了。
  
  歐陽瀟續道:“齊奉知我武功高強,怕我對她不利,便將她送去了東籬山莊。我當時頗為傷心,齊奉明知她愛慕白沖雲,卻寧願讓她和白沖雲在一起,也不願意讓我見她一面……很後來我才知道,白沖雲是齊奉的長婿,也難怪他放心……可誰知,他們兩人,一個是親姐夫,一個是小姨子,最後會……”
  
  他說到這裡,語氣中充滿了自責之意:“如若我當時沒有去找齊奉,或許她也不會有機會和白沖雲……也不會最後大了肚子……”梅暄妍突然聽到一記脆響,似乎是歐陽瀟扇了歐陽悠一記耳光。只聽他又是怒道:“都是你那個人面獸心的爹!”
  
  歐陽悠低咳幾聲,卻道:“白沖雲不是我爹。”
  
  歐陽瀟冷笑道:“你不用急著撇清。一代大俠白沖雲以專情聞名於江湖,他怎麼會把秋水當妻子?又怎麼會把你當兒子?”他的語調轉而哀婉,道:“可秋水卻是真真正正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夫君。我後來見到她大著肚子,心裡氣苦,便是要去詰問白沖雲,到底這樣拖著她,不娶她是什麼打算。她卻怕我一時急躁誤傷白沖雲,死命央求我,還許諾幫我偷偷抄一份齊奉不願意給我的藥方。可惜……白沖雲也是看出了我對她的心思,將那份藥方扣住……”
  
  他長長歎了一聲:“她……她處處為白沖雲著想,可白沖雲又是如何對她?白沖雲早就娶妻生子,卻一直瞞著她。待她發覺異樣,她爹已把她趕出家門,孩子也一歲了。她和白沖雲大吵一架,恰逢金霄的夫人生女難產,金霄自然也無心顧及她。她一個姑娘家,還帶著個孩子,無處可去……她自幼養尊處優,事事莫不如意,卻因為白沖雲,落得如此下場。我尋到她時,她才二十歲,已經憔悴不堪,我心裡也難過不已,不忍心看她受苦,終於鼓起勇氣道:‘白沖雲是畜生,他的這個孩子,你不要也罷。你不如……不如跟著我,我願意照顧你一生一世。’她驚訝地望著我,久久說不出話來,最後道:‘叔叔,我知道你對我好……可是,我怎麼能不要沖雲哥哥的孩子?’
  
  “我見她如此癡迷不悔,真真是心痛如絞,便歎道:‘你這樣流落街頭不是辦法。先帶著孩子跟我回去,我幫你去打聽他身邊還有什麼女人。’她的確是走投無路,就跟著我回了南山,可每日的心思全在你身上,不是給你講故事,就是教你認這認那。我實在想不通,白沖雲這樣待她,她還待他的兒子這麼好……我有時候會教她些粗淺的擒拿功夫,她也學得不甚熱心,卻不斷對我說:‘叔叔,你要向我保證,不能去殺沖雲哥哥。否則……否則我這輩子再也不理你,下輩子也不理你!’”
  
  他停下,良久之後憤恨道:“如若她當時能少在你身上放些心思,多花些功夫練習我教她的……一定不會死在白沖雲手裡!”
  
  他嗟噓不斷,又道:“後來,機緣巧合……讓我發覺了白沖雲的妻子是她的姐姐……”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不自然,假咳一聲,勉強穩住語調:“她知道了之後,抱著你呆坐在房裡,整整一天不吃不喝。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坐在她身邊,最後實在忍不住,就安慰她道:‘你痛痛快快哭一場,把他忘了罷。’她聽了這話,回過神來,咬牙道:‘我偏不哭!我偏不想忘了他!’她低頭摸了摸你,突然笑道:‘他也不能忘了我!如若……如若他不能歡喜我一輩子……我就要讓他恨我一輩子……’
  
  “她臨死也費勁心思要毒殺白沖雲的兒子,白沖雲的確恨了她一輩子……可是……可是……她又何必如此?她其實不知道……我當時見她傷心欲絕,與平時的模樣判若兩人,早已是打定主意要遂了她的心願。我決心去徐州殺了白沖雲的結發妻子和孩子,我以為,這樣白沖雲就會回頭……可沒想到,她也會去徐州找她姐姐和白沖雲……我更沒有想到,白沖雲竟然這麼不顧情面,直接殺了她。我在徐州城外尋了她半日,只尋到你,卻沒有尋到她……她留給我的,就只有一個遺忘在南山上的包裹,想必是她那日走的匆忙。裡面,也就是她的幾件衣裳,一本東籬山莊的地圖,和一幅白沖雲給她畫的人像……她心裡,自始至終,只裝了白沖雲一人!”
  
  梅暄妍只聽歐陽瀟大口喘氣:“她不讓我殺白沖雲,好,我應了她,不殺白沖雲!可她沒有說,不讓我殺白沖雲的兒子!我當時看到你,真想直接將你剁成肉泥。”
  
  久未出聲的歐陽悠低笑道:“難道後來發覺,將我留在你身邊,日日折磨我更有趣麼?”
  
  歐陽瀟也是跟著笑道:“白沖雲將她害得這麼慘,就把你這麼殺了,太便宜了白沖雲!”
  
  梅暄妍覺得石壁上一聲巨響,歐陽瀟拍著石壁氣惱道:“你明明姓白,可為何偏偏……偏偏……越長越大……越來越像她……到了六歲,惱很懼怕的神情,分明和她一模一樣!”
  
  又是幾聲悶響,突然“嘩啦”一聲,不知歐陽瀟情急之下擊打石壁,觸動了什麼機關。梅暄妍只覺眼前光明一片,連著她藏身甬道的巖石倏地大開。
  
  她的眼睛,一下子無法適應,不由瞇了一瞇。朦朧之中,只見石壁另一頭,站著一個男子,跪著一個女子,都是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她心中大疑:明明是聽到歐陽瀟與歐陽悠在說話,這個女子又是誰?她仔細睜眼一瞧,更是大驚:這女子,容貌和歐陽悠完全一樣,就連眼底層層浮現上的殺意,也是如此一致。
  
  她迅速瞟了一眼旁邊的歐陽瀟,只覺得他的臉上,亦是籠罩著殺機一片。梅暄妍的心一沉,腦中飛速掂量眼前的情形,盤算著該如何開口。
  
  那身著女裝的人已經緩緩站起。梅暄妍見她身材比一般女子高出許多,更是肯定心下的猜想,暗道:歐陽悠,為何要穿女子的衣服?
  
  她尚在思量。歐陽悠面如寒霜,伸手從頭上拔下一根發簪,突然縱跳前撲,往她喉間要害急速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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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1:03:0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浮生若夢(1)
  
  梅暄妍見他殺氣大現,心道不好。歐陽悠雖然氣血衰竭得極快,可真氣充盈的時候,實力絕對不在自己之下。如若歐陽悠決意要下狠手,她倒的確沒有必勝的把握,更何況,旁邊還站著一個歐陽瀟。這兩人要是聯合起來,自己今日是絕無生機。
  
  她思忖:聽這兩人剛才的言語,也是面和心不和罷了。如果我能說動其中一人,幫著我對付另一人,逃生的機會豈不是大了許多?
  
  以她的情思,自然是本能地意欲勸服歐陽悠,聯手共抗歐陽瀟。可冷靜一想,歐陽悠性格陰沉恣睢,對自己戒心重重,要在極短的時間內改變他的心意,恐非易事。反而是歐陽瀟,言語之間似乎還時時流露出片刻溫柔,又是對自己爹爹頗為欣賞在乎,若能拉出爹爹作擋箭牌,也並不是全無回旋的余地。
  
  很多日子之後,她問歐陽悠:“如果,當時我選的是你,而不是你師父——你是不是就會相信,其實我對你是一片真心?” 那一刻,暮色沉淪,血染天際,歐陽悠甚麼也沒有說,卻比說了一千句一萬句還要讓她痛心。
  
  只是,在歐陽悠手持發簪向她襲來的生死關頭,梅暄妍沒有時間去考慮這許許多多的後果。她不願意吃了兵器上的虧,袖子一抖,亮出一把青鋼短刀,揮向歐陽悠,卻是對歐陽瀟嬌道:“歐陽前輩,爹爹娘親常常對晚輩說,‘幻死夢生,南山歐陽’,那可是他們兩人的授業恩師。他們對您念念不忘,老是說您的好。還教導晚輩,如若將來行走江湖,有機會見到您,一定要好好代他們行禮問安。”
  
  她話還未說完,歐陽悠已經撲到她面前,手腕一沉,避開短刀,扎往她的心口。梅暄妍反應甚快,刀刃下拖,劈向他手裡的發簪。她雖極少用兵器,可這把青鋼短刀削鐵如泥,也並非尋常之物。倒是歐陽悠手裡的發簪普通,在寶刀的寒光和梅暄妍的真氣震蕩之下,應聲而碎。歐陽悠側身一讓,又是拔下一根發簪。他的頭發失去兩根發簪的固定,瞬間散開,透出絲絲陰戾。
  
  梅暄妍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嘴裡不停:“爹爹的話,我時刻不敢忘記。十來日前,我們在東籬山莊有緣一見,可歐陽前輩您行色匆匆,也不給晚輩我一個機會……爹爹若是知道我對前輩如此無禮,一定會重重責罰我……”
  
  歐陽悠已經抓著第二支發簪又向她打來。她不敢大意,內力凝於刀尖,揮刀反攻。只聽歐陽瀟開口道:“悠兒,住手。”
  
  歐陽悠置若罔聞,指尖發力。梅暄妍頓時覺得面前真氣大盛,不由低叱一聲,也是御氣抵擋,兩人瞬間對拆了幾招。正是勢均力敵的時候,突然第三股真氣強行闖入,梅暄妍呼吸不暢,生生被逼得退了幾步,心下一驚:歐陽瀟的功力果然深不可測。
  
  歐陽瀟這股內力,一劃為二,三分彈開梅暄妍,七分震飛歐陽悠。
  
  歐陽悠的身體撞上巖壁,勉強站穩,極其怨恨地瞪了一眼梅暄妍,便垂頭不語。梅暄妍見他穿著件女子的衣服,渾身顫抖,也不知歐陽瀟那一下有沒有傷了他的肺腑。正是思量該如何繼續,歐陽瀟已經站在她跟前,眼中絲絲驚喜,問道:“你爹爹娘親……不怪我,反而說我的好話?”
  
  梅暄妍何等的聰明,接口道:“打晚輩記事起,他們就常常提起前輩,說他們雖然不再能伴您左右,可心裡對您的尊敬仰慕卻從未減少過一絲一毫,還在房裡給您豎了塊長生牌位,日日上香佑您平安,就連晚輩也要磕頭呢!”其實她父母對師父一事,向來是諱莫如深。可此刻生死攸關,她只求脫險,自然是順著歐陽瀟的心意胡謅編排一番。
  
  歐陽瀟愣了半天,低歎一聲,道:“物華和碧兒,如今過得可好?”
  
  梅暄妍立馬露出一副恭謹的神色:“爹爹娘親幾年前去了西域游歷,時不時會托人捎個口信回來給晚輩。常常問起,歐陽前輩近況如何?還囑咐晚輩,南山教的事情,就是暗香閣的事情。如若見了南山教的弟子,要好生招待,比如吃個飯賞個燈看個戲……”她說這話的時候,忍不住斜瞟了兩眼歐陽悠。歐陽悠眼睛看著地下,臉上毫無反應。
  
  歐陽瀟神色復雜,過了好久,卻是問道:“你會‘風月訣’罷?”
  
  梅暄妍摸不透他話中含義,謹慎道:“是我爹爹所教。”
  
  歐陽瀟笑著點頭道:“你難得來一次南山,不如與我一同進膳,聊聊你父母的事情?”
  
  梅暄妍心中提防,連忙道:“歐陽前輩,晚輩剛才聽到消息,五大派的人正在搜山……恐怕吃飯一事……”
  
  歐陽瀟打斷道:“怕他們作甚?你既然會‘風月訣’,跟我去南山禁地便可。他們這些名門正派,決計奈何不了我們。”
  
  他的臉色忽然嚴肅,看了一眼歐陽悠,對梅暄妍道:“今日你看到聽到的事情……你需起個誓,不能與其他人提起。”
  
  梅暄妍嘿嘿笑道:“晚輩眼睛不好使,耳朵也不甚靈光,什麼也沒有看到,什麼也沒有聽到……”
  
  她見歐陽瀟面容肅穆,毫無笑意,慌忙止了聲音,正色道:“天公在上,晚輩梅暄妍若將今日所見所聞洩露給旁人,必遭天譴,屍骨無存。”
  
  歐陽瀟聽她起了誓,滿意地點點頭。三人怕洩了行蹤,一路無話,往南山禁地而去。
  
  ================
  
  南山教的禁地,梅暄妍曾跟著歐陽悠來過一次。
  
  歐陽瀟將她留在廳內,便與歐陽悠消失不見。她一個人警惕地坐在桌旁,想著當日在此處和歐陽悠兩人互相多番算計。如今擺設依舊,物是人非,不禁有些感慨。
  
  過了一會兒,卻是歐陽悠首先出來。他已換去先前的女子服飾,只穿了件暗紅色的衫子,茫然站在廳角一側,也不與梅暄妍寒暄。
  
  梅暄妍忍不住起了興致,自說自話道:“其實我覺得,女子衣裙,還是粉色最美。歐陽公子,下次你不妨試試?”歐陽悠惡狠狠剜了她一眼,沉默而立。
  
  梅暄妍生怕節外生枝,因此點到即止,也不敢過分激怒他。兩人正僵在廳裡,歐陽瀟挑簾而出,將手中食匣往桌上一放,沿桌坐下。梅暄妍探頭一瞧,只見其中是三碗普通的湯面。她恐其中有詐,連忙伸手挑了一碗,遞到歐陽瀟跟前,道:“歐陽前輩,請用。”
  
  回頭卻見歐陽悠也是走到桌邊,面無表情地隨手拿了一碗,緩緩坐下。梅暄妍覺得詭異,只聽歐陽瀟道:“這面是我按照當年金玉逢府上的方子所做,我吃了許多年,一直回味無窮,你一定要嘗嘗。”梅暄妍訕訕而笑,暗道:齊秋水喜歡吃甚麼,你就要吃甚麼,愛屋及烏,不過如此。
  
  她心裡提防著這師徒二人,怕自己這碗面裡有毒,遲疑著不願下箸。只見歐陽悠神情冷漠,挑起面條,就是要往嘴裡送。她腦子一轉,便伸手攔住:“歐陽公子,你這碗看著比較多,不如與我換一碗?”她又沖歐陽瀟盈盈一笑:“既然歐陽前輩覺得好吃,晚輩一定要多嘗一些。”說話間,已經搶過歐陽悠的面條,將自己那碗不露聲色地推到他面前。
  
  歐陽悠眼神嘲諷,也不出聲。梅暄妍知道自己的一把小心思又是被他看穿,連忙假咳一聲,轉開話題,對歐陽瀟道:“歐陽前輩,恕晚輩冒昧。這位歐陽公子的病,可不能再拖了。還是需快些按照藥方,去要來白心然的血。”
  
  她見歐陽瀟眉頭微抽,續道:“可那白心然,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他被歐陽公子傷了肺腑,又中了‘浮生若夢’,命在旦夕……”
  
  歐陽瀟打斷她,問歐陽悠:“白心然身上的‘浮生若夢’,是你下的?”
  
  歐陽悠面色不變,微微點頭。
  
  歐陽瀟冷笑道:“白沖雲的兩個兒子也會有今日,真是蒼天有眼。”
  
  梅暄妍聽出他話中之意,心下焦急,連忙勸道:“歐陽前輩,我知你與白沖雲恩怨極深。可歐陽公子,好歹也是齊氏之子……”
  
  歐陽瀟突然回頭道:“你話太多了些。”梅暄妍見他眼中又現殺意,慌得一跳而起,連退數步。只聽歐陽瀟冷聲續道:“我看在你是梅物華和楚碧之女的份上,不與你多計較。悠兒,送她出去。”
  
  歐陽悠聞言,慢慢站起,一言不發往外踱去。梅暄妍心跳不止,眼見歐陽瀟面色陰沉,自知如若再不走,必定是死無葬身之地,趕緊行了個禮,跟著歐陽悠,穿過層層機關,一直退到禁地門口的陣前。
  
  歐陽悠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梅暄妍見他連看也不看自己一眼,便氣他道:“我今日清早,遇到了你師妹……”
  
  歐陽悠微微側臉,梅暄妍看他果然有了反應,心中一酸,故意撇嘴道:“她面色紅潤,開心得很,和你十三師兄兩人有說有笑,有打有鬧,一同結伴下山去了。”
  
  歐陽悠睫毛微閃,半晌之後點了點頭,也不說話,轉身就要回去。
  
  梅暄妍氣不打一處來,啐道:“你以為你如今這副行屍走肉的模樣,換她一命很英雄麼?”她走到歐陽悠跟前,低聲道:“你我兩人聯手,放手賭一回,扳倒你師父,也並不見得會輸……就算輸了,大不了就是丟了性命,好過你在這裡日日活受折磨。”
  
  歐陽悠往後退了一步,眼睛不知望在何處,木然道:“梅閣主,這個賭,賭的可不僅僅是你我的性命,還包括她的性命……這樣的賭注,我實在輸不起。”
  
  他說完這句,轉過身,伸手觸動機關,頭也不回地重新沒入禁地中去。
  
  梅暄妍愣在原地,終是忍不住勉強笑道:“她的命你輸不起……我的命……你就輸的起麼?”
  
  ===============
  
  黃仲清與金琬芸避開重重埋伏,一路下山,直到江畔。
  
  五月江南,黃梅天氣已經隱隱露了苗頭。兩人坐在鎮江天際坊裡。窗外,便是長江天塹。細雨濛濛,一切模糊而悶熱。
  
  金琬芸依然是沉浸在昨晚與歐陽悠的一番遭遇中。天色將暗未暗,正如她恍惚的神思,也不知道究竟飄到了何處。
  
  她一直覺得自己是恨十四師哥的。可是,如若這般恨他,為何今日,坐在此處,她滿腦子想的,反反復復只有一個念頭:這裡便是天際坊,十三師哥說,正月十五的時候,十四師哥和梅暄妍在此處共度元宵佳節。
  
  她輕歎一口氣,迫使自己不要多想,扭頭看向窗外。江上星火點點,煙波浩渺,正是漁舟歸晚的時刻。她忍不住又是想:如若我和十四師哥之間,就如之前的十六年一樣,從未發生過什麼,最後僅憑著一紙婚約,相守到老,會不會,也就是同這些漁家一般,平淡似水,卻不失祥和?
  
  突然只聽店裡伙計大聲吆喝道:“公子,姑娘,兩碗元宵!”
  
  她猛然回過神來,心中懊惱:我讓自己不要再想他,為何想著想著,卻又想到了他?抬頭一瞧,只見桌上放著兩碗熱氣騰騰的元宵。她疑惑不已,回頭看了一眼黃仲清:“十三師哥,外面都下梅子雨了,你卻要吃元宵?你自己想吃也就罷了,為何也要給我叫一碗?”
  
  黃仲清嘿嘿笑道:“我就是想看看,天際坊到底能不能同時上兩碗元宵?”
  
  金琬芸聽了,心裡一緊,忍不住歎道:“你上次說的正月十五的事情……可是真的?”
  
  黃仲清回頭看了她許久,突然古怪問道:“你為何關心這事?”
  
  金琬芸咬了咬嘴唇,輕嗔道:“我只是隨便問問罷了……”
  
  天色已晚,店裡的伙計們,正忙忙碌碌地點火掌燈,緊張而不慌亂。
  
  黃仲清緩緩捉住她的一只手,柔聲道:“我一直不敢問你……今日實在忍不住……你和他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何……為何……我從來也不曾看出什麼端倪,你們就已經到了這步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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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1:03:17 |只看該作者
  浮生若夢(2)
  
  金琬芸聽了他的問話,只覺得自己的心,也同這天氣一般,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不由輕歎:“我們能到哪步田地?”心裡又想:不知梅暄妍和十四師哥,又是到了哪步田地?
  
  想到此處,她也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感覺,只好輕輕將手抽了回來。
  
  黃仲清的一只手捏著調羹,無意識地攪動著碗裡的元宵,問道:“你那時為何不告訴我?就算他武功再高,我們師兄弟幾人聯合起來,他必輸無疑。”他猛然回頭,睜大眼睛重復道:“你那時為何不告訴我?他這樣待你,難道你不想殺了他嗎?”
  
  “我自然是想的……”金琬芸本想說得理直氣壯些,但講到最後,卻覺得底氣不足,不得不轉了語調,“可是……我……我想親自殺了他!”
  
  “是麼?”黃仲清目光爍爍,不依不饒,“你當日在我茶水中下毒,將他劫走。如若你真想殺了他,那之後的十多日,為何不下手?”
  
  “我……我……不能便宜了他……”
  
  “如若不能便宜了他,他傷重將死,你為何又要給他喂藥?他被小妖精劫了去,你為何又要來找我?”
  
  金琬芸被他一通責問,甚麼話也說不出來。
  
  黃仲清終於撈起一只元宵,放在嘴邊吹了吹,飄聲道:“你心裡,到底是恨他多一些?還是……愛他多一些?”
  
  金琬芸一口氣堵在喉頭,嗆得扭過頭去,道:“我對他……早就沒有甚麼情意,自然是恨他也來不及!”
  
  黃仲清一口咬住元宵,嘴裡含糊道:“真的麼?那我問你,你每次想到他,第一個念頭是什麼?”
  
  金琬芸一愣,眼前浮現的,卻是歐陽悠當日在金陵,將那個燒餅遞給她的光景。耳邊,似乎又是聽他隱隱說道:“別哭——我的這塊,給你罷!”
  
  她一時之間,又氣又羞,只好偏臉不答。
  
  黃仲清的嘴巴動了兩下,突然轉眼笑道:“這元宵果然是佳品。小妖精看男人的眼光不怎麼樣,嘗饈品饌的口味倒是不錯。”
  
  他抬頭發覺金琬芸正在兀自生氣,回神道:“你若對他沒有什麼情意,我將來一定稟明師父,讓他為你做主。你放心,我看得出來,師父素來不甚歡喜他,絕對不會偏袒他。”
  
  金琬芸聽他說到師父,不由道:“十三師哥,那日救走你的人,真的是師父嗎?”
  
  黃仲清點頭道:“不錯。我被十四師弟重傷,是師父悉心照料,我才撿回一條命。”他說到此處,恨恨啐了一口:“虧我當時費盡心思把他從嵩山救出來,他還真下得了手!”
  
  金琬芸忍不住問道:“那師父如今在何處?”
  
  黃仲清皺眉道:“師父見我恢復迅速,便叫我下山。我當時說:‘弟子願意追隨師父左右。’師父卻道:‘我還有其他事情要做,你在我身邊,頗為不便。況且南山如今危險萬分,你不宜久居。待我將事情解決了,自然會去找你。’我本還想向師父討解藥給我大哥,可他已經不再理睬我,飛身離去。我無法,只好順了他的話,離山而去。不想半路遇上了你……師父,應該還留在山上罷?”
  
  金琬芸看著眼前那碗冒著熱氣的元宵,茫然道:“不知十四師哥,又是去了哪裡?”
  
  黃仲清搖頭道:“天下茫茫,我們自己又該去往何處?”
  
  金琬芸一臉驚異:“十三師哥,難道你不該回東籬山莊嗎?你娘親,你大哥,都在那裡……”
  
  黃仲清微歎一聲,神色瞬間有幾分落寞:“或許是該回去……”他輕輕攏了攏耳邊的頭發,換上一副笑容:“十五師妹,你也同我一起去吧?那裡,總比在這江湖上漂泊,安全一些。況且……你也不能算外人……”
  
  金琬芸明白他所指何事,臉上一紅,也不再接話。
  
  窗外,雨聲索索,一滴又一滴打在心弦上。
  
  ===============
  
  黃仲清和金琬芸回到東籬山莊,已是第二日。
  
  白二管家見了兩人,神情閃爍:“我先領兩位去客房歇息。”
  
  黃仲清平日看慣了他的派頭,如今瞧他忸怩作態,便覺不對,一把拉住他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白二管家臉色尷尬。黃仲清心念轉得極快,已然明了,急道:“快帶我去見大哥。”
  
  白二管家尚在猶豫:“莊主恐怕……不太方便見人……”他話還未說完,黃仲清已經拽著他往前拖去:“我是他弟弟,有什麼方便不方便的?”
  
  金琬芸跟著黃仲清與白二管家,一如三個月前,穿過層層亭台樓榭,迷失在東籬山莊裡。那時,早春剛至,十四師哥生死不明;今日,立夏已過,十四師哥杳無音訊。想到這一層,她不由輕輕歎了一口氣。
  
  白心然的房前,立著兩個小廝。見到黃仲清與金琬芸,急忙上前阻攔道:“莊主正在會客……”
  
  黃仲清置若罔聞,一個箭步沖到門口,將門推開。
  
  金琬芸探頭一瞧,只見白心然坐在一張椅子上,臉色鐵青。在金琬芸的印象裡,白心然一貫儒雅,如今這般模樣,顯然是氣惱至極。她又往屋裡掃了一圈,卻是見十師姐洛瑤坐在另一側,呼吸急促,神情慍怒。她更是奇怪,十師姐一向脾氣溫和,又是為了什麼事情才如此動氣?
  
  她尚未想得明白,黃仲清已經嘖嘖開口:“大哥,幾日不見,你竟然可以自己坐起來了?”
  
  白心然還沒回答,洛瑤在一旁哼笑道:“你大哥的內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當然有力氣自己坐起來。他不僅有力氣坐起來,還有力氣發脾氣呢!”
  
  黃仲清疑惑道:“十師姐,你不是說他的毒不解,就沒有辦法讓旁人幫他運功治療內傷麼?如今你卻說,他的傷好了?難道……師父來過這裡,給他了解藥?”
  
  他自知歐陽悠是決計不會來做這個好人。如若白心然的毒被解了,那也只可能是師父親自出馬。
  
  洛瑤側臉不答。
  
  白心然嘴角抽了抽,似乎是極力忍耐,勉強笑道:“弟弟,你怎麼來了?你的傷如何了?那日你被你師父帶走後,我一直很惦記你。”
  
  黃仲清更是狐疑,連忙道:“我已經完全好了。大哥,你的毒,到底有沒有解?”
  
  白心然苦笑道:“我的毒沒有解,只怕洛姑娘卻是中毒了。”
  
  洛瑤在那頭氣道:“我中毒還不都是為了你?你又對我發什麼脾氣?早知如此……我何必救你!”
  
  白心然聽了,愣了一愣,低聲道:“洛姑娘,你……你這是在怪我麼?”
  
  洛瑤站起身來,反道:“不敢不敢。白公子不要怪罪我,我已經謝天謝地了。”言畢,再也忍不住一臉委屈,奪門而出。
  
  黃仲清與金琬芸均是看得雲裡霧裡的。金琬芸見洛瑤出了門,連忙跟上,喊道:“十師姐,你要去哪裡?等等我——”
  
  黃仲清卻是扭頭問道:“你們兩人……這是怎麼回事?”
  
  白心然眉頭稍抽,眼中微微含了滴淚光,歎道:“我的病本不難治,只要有人助我運功即可。可偏偏我中的這種奇毒,毒素散在內息氣海之中,一旦旁人為我運功療傷,必然也會跟著中毒……所以,內傷才久久不愈……”
  
  黃仲清聞言大驚:“你是說,十師姐明知會中毒,還強行幫你療傷?”他頓了一頓,又道:“你便是因為她不顧性命救你,所以發的脾氣?”
  
  白心然以手掩面,卻是什麼也說不出來。
  
  黃仲清心口狂跳,瞠目結舌,往後退了一步,失聲道:“十師姐她……”說著,便跌跌撞撞奔了出去。
  
  ==========
  
  金琬芸隨著洛瑤跑出許久,洛瑤突然止了步子,回頭道:“金師妹,你為何要跟著我?”
  
  金琬芸見她眼中委屈無限,心裡不忍,便出言安慰道:“洛師姐,你不要為了他氣惱……”
  
  洛瑤歎了口氣,道:“金師妹,你不懂……我不是氣惱他……”
  
  金琬芸奇道:“你不是氣惱他,可為何偏偏是一副氣惱的模樣?”
  
  洛瑤望了她一眼,面色柔和下來,溫言道:“你可還記得,那日在暗香閣裡,十四師弟給你送藥,你卻將他趕了出去?”
  
  金琬芸腦中,卻是立馬出現那半個紅彤彤的唇印,不由怒道:“師姐,你提這事做什麼?”
  
  洛瑤微笑道:“你那日,也是一副氣惱的模樣。可你,真的是在氣惱他?”
  
  金琬芸瞪大眼睛道:“我自然是在氣惱他!”
  
  洛瑤含笑搖頭:“你還說,你這生這世都不想再見他。你可真的,這生這世都不想再見他?”
  
  金琬芸動了動嘴唇,跺腳道:“他騙我辱我,我干嘛一定要見他!”
  
  洛瑤靜靜地看著她,良久無言,最後似乎極輕地歎息一聲。
  
  只聽走廊另一頭腳步急急,卻是黃仲清跟了過來:“十師姐……你為何,為何不顧自己性命,寧願中毒也要救我大哥?”
  
  洛瑤淺淺一笑:“十三師弟,六師兄臨死的時候說的沒有錯。你從來沒有真心實意愛過一個人。這些事情,你恐怕不會明白。”
  
  黃仲清揮甩袖子,不以為然道:“我不管甚麼真情實意。我只是想不通。你是瘋了不成?這下可好,你們兩個全中了毒……”他匆匆轉身:“我這就回南山去,找師父要解藥。”
  
  洛瑤一把拉住他:“十三師弟,萬萬不可回去。我聽白公子說,前一陣子,五大派的人在南山發現了師父的蹤跡,因此這幾日調集了大批人手,正在搜山。師父武功高強,自然不怕這些烏合之眾,你若是去了,豈不是自投羅網?”
  
  黃仲清跺了跺腳道,也無法可想,只好道:“那……那……等風聲不那麼緊了,我便去找師父……”
  
  這風聲,卻是越來越緊。
  
  到了六月初的時候,據說就連嵩山少林寺的方丈覺榮,也親自來到了江南一帶。
  
  黃仲清,金琬芸和洛瑤,躲在東籬山莊裡。
  
  壞消息接連不斷。
  
  先是聽說了久不聞音訊的大師兄步蘅薄和九師兄莫道殊,被峨嵋派設計捉了去。前日,又是謠言四起,說是師父歐陽瀟連傷多人,出了南山,渡江北上。
  
  三人坐在一處,愁眉不展。
  
  金琬芸有些惦記歐陽悠,心道:我們好歹還避在東籬山莊。十四師哥又能避到哪裡去?況且,他的容貌,早已被人瞧見過。想到此處,不知為何,手心微微沁出幾滴汗來。
  
  正在此時,白二管家低頭哈腰走了進來:“洛姑娘,莊主請您去正廳見一位客人。”
  
  洛瑤中毒漸深,氣色不佳,剛欲起身,黃仲清一把攔住:“這個緊要關頭,怎能輕易拋頭露面?正廳裡的,是什麼客人?”
  
  白二管家諾諾道:“是揚州城裡暗香閣的梅閣主,說是來給莊主和洛姑娘送解藥。”
  
  黃仲清眉毛更是一挑:“上次她也說是來送解藥,結果帶來個十四師弟,還嫌鬧得不夠麼?這次她又是帶來什麼人?”
  
  白二管家搖頭道:“這次她是孤身前來,似乎是要莊主的一瓶血來換解藥。莊主琢磨不透,還請洛姑娘過去一同參詳。”
  
  黃仲清正想多說幾句,洛瑤已經站起:“去見見又如何?說不定便是真的。”說著,便隨著白二管家往正廳而去。
  
  金琬芸又是聽到梅暄妍的名字,不由哼了一聲。
  
  黃仲清回頭,對她詭異一笑:“十五師妹,這些日子,你悶壞了吧?不如我們也一同去前頭瞧瞧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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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1:03:3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風雨如晦(1)
  
  金琬芸和黃仲清偷偷躲在正廳後,只見梅暄妍一襲紅衣,正是格格笑個不停:“洛姑娘,上次你來暗香閣,我事務繁忙,也沒有好好招呼你。你是不是心裡怪我招待不周?所以才跑到東籬山莊來,一待就是兩個月?”
  
  金琬芸聽了,心道:五大門派四處搜索南山教弟子的蹤跡,卻是毫無頭緒。暗香閣倒是了得,連洛師姐這兩個月藏身東籬山莊都能知曉。怪不得白心然也不避諱她,直接將師姐請了出來。不知道暗香閣會不會知道十四師哥如今在哪裡?
  
  轉念又想:十四師哥和梅暄妍兩人如此熟絡,她怎麼會不曉得十四師哥的下落?說不定,十四師哥便是藏身在暗香閣裡。想到此處,心頭不知怎麼的,泛上層層酸意。
  
  正是想得出神,洛瑤開口道:“梅閣主,你多番相助南山教,我感激不盡,又怎會怪你?如若你真能給出‘浮生若夢’的解藥,那於我於白公子,都是極大的恩情,我必當全力報答。”
  
  梅暄妍骨碌碌轉動眼睛,卻是道:“洛姑娘,你這麼關心白公子的性命?現在江湖上一等一的大事,可是覺榮和尚親自到江南來追尋歐陽瀟。難道你就不關心,你授業恩師如今在何處麼?”
  
  眾人均聽出她話中有話。洛瑤也是一驚,顫聲道:“梅閣主,你這麼說,是甚麼意思?”
  
  梅暄妍干哼幾下,沖著金琬芸與黃仲清的藏身之處撇嘴道:“我的意思是說,有些人偏偏喜歡小覷暗香閣,以為我不知道他們鬼鬼祟祟躲在那裡。”
  
  金琬芸明白她察覺到了自己和十三師哥,心下一涼:我已經極力屏住呼吸,她修為竟然這麼高,一下子就發現了我們?
  
  黃仲清卻一跳而起,罵道:“不就是一個販賣消息的破地方,你還真把自己當王母娘娘供起來了麼?”
  
  梅暄妍往他翻翻白眼:“也真是難為黃公子你,還給我這破地方捐了三十兩銀子的香火!”
  
  黃仲清知她指的是當日自己不花五萬兩銀子買歐陽悠的消息,卻用三十兩打聽來金琬芸行蹤一事,不由跟著嘿嘿笑了兩聲:“你虧了四萬九千九百七十兩,肉痛得緊麼?”
  
  金琬芸眼見梅暄妍一雙柳眉往上猛地一挑,連忙打岔道:“你剛才不是說,你知道師父的下落麼?怎地又不說?難不成是唬我們的?”
  
  梅暄妍邪邪一笑,道:“我不僅知道你們師父在哪裡……我還知道歐陽公子在哪裡……”她的語調一如既往的驕橫,可聲音之下,卻隱隱透出一絲悲傷。
  
  金琬芸聽她提到十四師哥,突然覺得心驚肉跳,尚未出聲。一旁的白心然已經忍不住道:“梅閣主,你知道小弟在哪裡?他……他後來如何了?”他雖是被歐陽悠重傷,卻不怨恨他,依然把他當成自己的親弟弟來看待,想了想,又焦急道:“如若五大門派追殺得緊,讓他……讓他……回東籬山莊來罷。”
  
  梅暄妍扶著額頭道:“我竟然忘了……歐陽公子其實本該姓白!”她突然收了一臉笑意,正色道:“白公子,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你同父異母的弟原來就生了極重的病,後來被少林寺折磨了一番,氣血已竭,若不是我一直拿真氣撐著他,恐怕他早就見閻王去了。可我的真氣有限,也支持不了他多久,他後來又是……又是……”
  
  她突然無奈搖了搖頭,續道:“總之,需要用你這個做兄長的血才能救得活。他師父昨日來求我做個中間人,說是願意用‘浮生若夢’的解藥換你一瓶血,保他一命。”
  
  金琬芸聽得心驚膽戰,脫口道:“十四師哥和師父在一起?他究竟生了什麼病?”
  
  梅暄妍側頭看了她一眼:“我還以為你笨到無可救藥了,現在看來,歐陽公子眼光也不算太糟糕。”
  
  黃仲清在一旁怒道:“小妖精,嘴巴放干淨些。”
  
  白心然攔住他:“弟弟,梅閣主是客,不得無理。”
  
  梅暄妍也不睬他們,上前一步:“白公子,你意下如何?”
  
  白心然沉吟片刻,微微一笑:“梅閣主,在下自然相信你是一番好意。只是,這其中疑竇甚多,事關幾條人命,請恕在下不得不謹慎行事。”他話說的極其客氣,可也清清楚楚地表達了對她先前言語的疑慮。
  
  梅暄妍自然會意,反問道:“白公子有何難處,不妨說來聽聽?”
  
  白心然面色從容,溫言道:“南山歐陽武功高強,上次不請自來,如入無人之境。若他要我的血,大可將我直接捉了去,何必如此頗費周章?”
  
  梅暄妍聽了,卻是輕嗟一聲,開口回道:“白公子少年英雄,果然事事考慮得周詳。我若要強說歐陽瀟是不願趁人之危,恐怕你也不信。我今日誠意十足,不妨與你打開天窗說亮話罷!”
  
  金琬芸難得看到她的眼中流露出些許哀婉惆悵,只見她側過身來,微歎道:“歐陽公子……已經昏迷多日,人事不知,全憑他師父一口真氣吊著,根本沒有可能自己行走……為了你這點鮮血,歐陽瀟抱著他,避開五大派的高手,一路從南山奔來揚州,已屬不易。你東籬山莊機關重重,歐陽瀟不願意冒險帶著他闖入。歐陽瀟對此事,又甚為……謹慎,亦不放心讓我代為照看歐陽公子,堅持要將他留在自己身邊……”
  
  金琬芸實在聽不下去,皺眉出聲打斷她:“你說甚麼?十四師哥昏迷多日?我一個月前還見過他……他並無……並無……大礙。況且,你的功夫沒練到家也罷了,師父的真氣又怎麼會不繼?”她嘴上不願承認,可腦中浮現出那日歐陽悠的反常行為和蒼白神色,心便漸漸地沉了下去。
  
  梅暄妍回頭,目光爍爍如華:“金姑娘,你可知道,對一個病重之人來說,最緊要的是甚麼?”她停了一停,歎口氣道:“最緊要的,是抱有活下去的念頭。如若他自己覺得生無所求,如若……他自己認定死才是解脫,你師父就算有汪洋大海般的浩瀚真氣,也救不回他。”
  
  她抬頭看著白心然,肅然道:“我說的,句句屬實。白公子你若不信,可以派個人去東籬山莊北五裡的梓樹林。歐陽瀟與歐陽公子……便在那處。”
  
  金琬芸的胸口,突然有些東西湧了上來。她不由上前一步道:“師父和十四師哥,如今就在東籬山莊北五裡的梓樹林裡?”
  
  堂外,不知何時,刮起了大風。
  
  金琬芸只覺得思緒翻滾,隨著夏風,控制不住地紛紛散了一地。
  
  她等不及梅暄妍的回答,早已飛身奔了出去。
  
  十三師哥問我,每次我想起你,第一個念頭是什麼?
  
  我一直覺得,我是恨你恨到了骨子裡。可是,這一年來的日日夜夜,為何我老是夢見你?我們之間有太多的痛苦回憶。可在朦朧夢境中,為什麼浮現出來的,永遠是那僅有的溫存情誼?
  
  十師姐問我,那一日在暗香閣裡,我可真的是氣惱你?
  
  我當時說過,這輩子再也不願看到你。可是,如今近在咫尺,為何我會這麼急切地想見你?我很害怕,你會永遠昏迷不醒下去。那樣,我再也沒有法子打你,罵你,推開你,怨恨你。
  
  你沒有給過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可你是否知道,我卻一直傻傻等在原地,從未放棄給你解釋的機會?
  
  你曾經說,想再看我一眼,我心裡怨你,所以沒有理你。可如若我知道,從此再也看不到你,我當時一定不會就此輕易睡去。
  
  身邊,風越刮越大,吹起了漫天的木槿花。
  
  身後,黃仲清急切的聲音和著風聲飄來:“十五師妹,外面危險,你要小心……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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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1:03:41 |只看該作者
  風雨如晦(2)
  
  東籬山莊北五裡。梓樹林。
  
  正值夏日,花朵開遍了樹梢。狂風大作,淺黃色的花瓣紛紛飛舞,讓人迷亂不已。
  
  金琬芸一路飛奔,很快發現了隱沒在梓樹林裡的那個熟悉身影。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正如十多年前的那個傍晚。當時,她尋不著爹爹,一個人又累又餓,無助地坐在太湖之畔傷心大哭。這個人就這樣機緣巧合地出現在面前,慈祥溫和,將自己抱進了他的懷裡。
  
  原本以為他已經死了,她傷心過,無奈過。沒想到,他還能活生生地出現在自己面前,毫發未損地站在茫茫青草地中。世事難料,又豈能件件都不如意?
  
  金琬芸心中思緒紛飛,輕聲喚道:“師父?真的是你?”
  
  歐陽瀟站在遠處,微微一怔:“芸兒,此地危險萬分,你不該來。”
  
  金琬芸見了他,如同見了自己爹爹一般,更是往前跨了幾步:“可是……師父,我好想念你。我聽說你和……十四師哥在這裡,就想過來看看你們。”
  
  她既然離歐陽瀟又是近了一些,一眼便瞧見了他身後躺在地下的十四師哥。歐陽悠身體微蜷,整個人埋沒在草叢裡。雙目緊閉,面無血色,昏迷不醒。
  
  她只覺得自己的心猛地一抽,不由脫口道:“十四師哥……不會死吧?師父?”
  
  歐陽瀟臉色一沉,問道:“他如此辱你,你反而不希望他死?”
  
  金琬芸萬萬沒有料到歐陽瀟會問出這麼一句話來,臉上大紅,結結巴巴道:“師父……你怎麼會知道他……他……對我……”她曾經猶豫萬分,不知是否該將此事稟明師父。當日尚未想得明白,誰知風起雲湧,變故迭生,歐陽悠便來告訴他們師父已逝的消息。因此這件事,她一直以為,歐陽瀟是不知情的。如今聽他親自問出來,自然是吃了一驚。
  
  歐陽瀟也是愣了一愣,突然一把拖起地上的歐陽悠,不答反問:“你心裡是不是一直覺得他是好人?不會害你?芸兒,你太天真。我讓他親自來告訴你,他究竟是怎麼樣一個人罷!”他說著,手掌催力,往歐陽悠後背大穴猛的一拍。
  
  歐陽悠嘴裡噴了一口血,卻是被歐陽瀟內力所激,清醒過來。
  
  金琬芸見他眼中無神了許久,終於慢慢將渙散的目光聚斂在自己臉上。過了一會兒,他皺了皺眉,艱難開口道:“十五師妹,你……每天只來一次。今天已經出現過了,怎麼又來了?”
  
  金琬芸聽得莫名其妙,問道:“我怎麼會每天都來?今天又是什麼時候來過?十四師哥,你在胡說什麼?”
  
  歐陽悠喘了幾口氣,費力睜眼道:“我果然快要死了麼?連你的幻象也是出現得越來越多,越來越真實……”他頓了頓,又低聲自笑道:“真好……”
  
  金琬芸聽他神智不清地在那裡喃喃自語,心裡又酸又急。平日裡,她頗有些懼怕歐陽悠,此刻師父就在身邊,膽子也大了許多,便伸出一只手來,道:“十四師哥,我不是幻象。你若不信,可以碰碰我。”
  
  歐陽悠嘴角彎了彎,聲音無力而堅決:“你每次出現在我面前,都是這番話……我每次也都忍不住,會去碰你……可你……可你……每次都是騙我的……只要我一碰你,你就會立刻消失不見。”他微微仰頭看著金琬芸,眼裡卻是含了深深笑意:“這次,我可不會再上你的當。”
  
  他就如一個小孩子終於看穿了別人的把戲一般,語氣中透出一絲平時難見的狡黠歡樂,卻讓金琬芸陌生無比,心痛無比。她只覺得眼眶溫濕,迎著夏風,也不知道究竟是冷還是熱,不由哽咽道:“十四師哥,我沒有騙你……你看,師父也在這裡呢!”
  
  她話音未落,歐陽悠的雙眸劇烈地收縮了一下,那一臉洋溢的笑容登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勉力回首,歐陽瀟站在一旁。金琬芸見他半撐在地上,輕輕抽搐了一下,眼中再也找不到任何情緒,只是緩緩低下頭來,不看歐陽瀟,也不看自己,沉默無語。頃刻之間,又恢復了一貫的冰冷模樣。
  
  她沒有料到歐陽悠神情會如此反復,疑惑道:“十四師哥,你這是怎麼了?哪裡不舒服麼?”歐陽悠睫毛微顫,抿嘴不答。她忍不住回頭對歐陽瀟道:“師父,剛才我在東籬山莊聽……人說,十四師哥生了重病。他到底要不要緊?”
  
  歐陽瀟卻是低低笑道:“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他死。像他這樣欺師滅祖的好徒兒,死豈不是便宜他了?”
  
  金琬芸大驚,失聲對歐陽悠道:“你……你當年真的是要殺師父?你為什麼要殺師父?”
  
  歐陽悠甚麼話也沒有說。
  
  歐陽瀟指著自己,冷笑道:“你以為憑他那點微末本事,殺得了我?最多也就是小打小鬧罷了。”他突然伸手架起歐陽悠,湊在他耳邊道:“你不妨跟她講講,你十一師兄和十二師兄是怎麼死的?”
  
  歐陽悠渾身一顫,猛地抬頭,愕然望著歐陽瀟。歐陽瀟又朝他噴了一口氣:“你敢做就不敢說麼?”
  
  金琬芸不知所雲,問道:“十一師兄和十二師兄,不是十年前不慎失足,從南山上墜崖而死麼?”
  
  歐陽悠輕輕側臉,也不看金琬芸。過了半晌,他歎了口氣,平靜道:“十五師妹,十一師兄和十二師兄,是被我所殺。”
  
  金琬芸只覺得匪夷所思,喃喃道:“怎麼可能?”她狐疑地看著兩人,又道:“十四師哥,你當年才八歲,他們兩人都已經是十二三歲了,你怎麼有能力殺了他們?”
  
  歐陽瀟笑道:“是啊,悠兒,你怎麼有能力殺了他們?”
  
  歐陽悠又是回頭望了一眼歐陽瀟,嘴裡勉強續道:“十五師妹,上次困住你的那個山洞裡,有個機關。我當時……設法將他們引了進去……”
  
  金琬芸大駭,不禁往後退了一步,顫聲道:“他們做錯了什麼?你為何要殺了他們……”她心思流轉,卻是想到自己,寒意頓時襲身而來,忿道:“我……我又是做錯了什麼?你為何要如此待我?一定要設法用箏聲吸引我進去……一定要……一定要……你那兩天,怎麼可以在師父面前做戲要解藥,又怎麼可以一轉身就對我下得了手!”她說到此處,又羞又恨,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
  
  歐陽悠緘默不語,呼吸卻是漸漸微弱。眼看他又要昏迷過去,歐陽瀟突然在他肩頭猛推一把:“你為何不把你那兩日如何求我給解藥的事也一並說與她聽聽?”他嘴角上揚,不知為何露出一絲心滿意足:“好讓她將你的為人看得徹徹底底。”
  
  歐陽悠被他推了一下,大咳幾聲,眼神空泛,只是咬著牙不言語。
  
  三人僵持在那裡。片刻之後,歐陽瀟沉聲道:“既然你不願意說,好,我替你說。”
  
  他回頭看著金琬芸,娓娓道來:“他那日來求我給你解藥,我便察覺了他的險惡用心,狠狠責罰了他一頓。”
  
  金琬芸模模糊糊想起那日似乎看到歐陽悠手背上傷痕累累,不由又往他手上看去。歐陽悠雙手下垂,袖口手腕處隱隱露出塊塊瘀青,卻是瞧不真切。
  
  歐陽瀟已經接著說了下去:“我對他起了殺意,可那時,我身體欠佳……就給了他一瓶本教的‘雕蟲三毒’之二‘黃粱美夢’,並告訴他,只要他服了毒,我便親自去救你。”
  
  “雕蟲三毒”,之首,是歐陽悠所服的無解之毒“南柯一夢”;之末,是如今洛瑤與白心然共同所中的“浮生若夢”。金琬芸並不懂這些毒理,只覺得心跳不止,便問道:“這‘黃粱美夢’可是劇毒?”
  
  歐陽瀟不答,扭頭問歐陽悠:“你告訴她,這是不是劇毒?”
  
  歐陽悠臉上閃過一絲無奈絕望,抿了抿唇,輕聲道:“的確是劇毒。如果只……服它,人會癲狂致死。”
  
  金琬芸呆呆望著他。歐陽悠卻沒有看她,只是一團死氣地垂著頭。風越吹越大,牽扯著他凌亂的發絲,四處飛揚。
  
  金琬芸心裡已經猜到了七八分,抖著聲音道:“你……你卻趁師父身體不適,拒服此毒,反而回來……回來……”她又想起她發現唇印的那一夜,歐陽悠抱著她,求她原諒,恍然道:“你曾說你狠不下心,一直求我原諒你,是因為……你當時貪生怕死,不願服毒自行了斷麼?”
  
  風聲裡,她隱隱聽到歐陽悠極輕極輕地歎了一口氣,猶如梓樹的淺黃花瓣,不知從何處飄來,又不知飄向了何處。
  
  歐陽瀟在一旁插道:“你現在明白他不是什麼好人了罷?”
  
  金琬芸只覺得自己的心底,本來有一團極大的希望。雖然這日日夜夜,希望的表面,總是覆著一層極厚的塵埃。可是她知道,那團希望,無論春夏秋冬,一直藏在裡面,不曾消失過。可時隔一年,一番在狂風中的對話,不僅紛紛吹走了這團希望上的塵埃,更是要將這團希望本身也一同吹散。她一時之間竟有些萬念俱灰,心裡若有若無地跳出些奇思怪想:如若我對他都沒有了希望,我還恨他作甚麼?
  
  神思流轉,在記憶深處竄來竄去,似乎嘲笑那團即將散去的希望。她突然又是回憶起,那日從歐陽悠住處跑出來後,與師父相遇的光景。那團希望緩緩停在心的邊緣,凝固不動。
  
  她皺了皺眉,忍不住出聲問道:“師父,弟子不明。弟子記得,當時您說,您是將那瓶千年雪蓮花蜜給了十四師哥的……如若他不願意服毒,私自跑了出來,您為何後來會對弟子說這番話?”
  
  她尚未看清歐陽瀟的反應,歐陽悠猛然抬頭,急咳一聲,對她道:“十五師妹,一定是你記岔了。那日完全是我的錯……”他恐懼地掃了一眼歐陽瀟,又是回頭輕聲續道:“那日……的確是我心存歹念……是我貪生怕死……我本來就不是甚麼好人……”他說到這裡,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卻是拼了全力咬牙道:“你……你應該恨的人是我。”
  
  金琬芸搖頭惑道:“我記錯了?我明明……”
  
  她話未說完,只見歐陽瀟已經拖著歐陽悠,往她面前走了一步。歐陽悠神色大變,邊咳邊道:“十五師妹,你……”他突然回頭,對歐陽瀟低聲道:“師父……弟子求你……”
  
  歐陽瀟扯了扯嘴角,似乎要說什麼。風聲蕭蕭,飄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十五師妹,你跑得這麼快,讓我好找!”
  
  轉眼之間,那人一身黃衫,落到金琬芸面前,眉目如畫,朝歐陽瀟恭敬行禮道:“弟子黃仲清,拜見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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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雨如晦(3)
  
  歐陽瀟一只手架著歐陽悠,伸出另一只手來扶了一把黃仲清,神色慍怒道:“你跑來這裡做什麼?你可知如今五大門派在揚州埋伏了多少高手?揚州胭脂雖多,你想女人想得不要命了麼?”
  
  黃仲清滿臉春意,微微一笑:“師父放心。弟子可不敢沾花惹草。這一個月,弟子一直安安分分地躲在東籬山莊裡。”
  
  歐陽瀟的面容瞬間黑了黑,沉聲問道:“齊落霞當年棄你不顧,你還待在東籬山莊做甚麼?”
  
  黃仲清瞧他臉色不愈,立馬回道:“如今外面風聲緊得很,弟子也只是權宜之計。”他偷偷瞟了一眼歐陽瀟,見他稍稍緩了眉頭,便壯了膽子道:“師父英明無比,我這點小心思,怎麼能瞞得了師父?弟子多年來一直想搞清自己的身世。那日在東籬山莊內,弟子正巧聽聞——她說弟子的爹爹可能是甚麼肖叔叔的徒弟,弟子尋父心切……”
  
  歐陽悠在一邊低笑道:“好個肖叔叔……”
  
  黃仲清察覺到他口氣中隱隱有諷刺之意,便皮笑肉不笑地嘿嘿反譏道:“十四師弟,你得意什麼?我的爹爹再怎麼不堪,也比你那沒心沒肺的爹殺了你那不知廉恥的娘強千百倍!”
  
  金琬芸見過歐陽悠在東籬山莊裡陰戾至極的光景,只怕黃仲清這番話又是惹惱了他,正待開口,卻沒有料到,歐陽悠微抿嘴唇,突然側臉看了她一眼。
  
  她一愣,只是那一瞬間,歐陽悠已經回過頭去,邊喘邊笑道:“我好歹知道是白沖雲殺了我娘,你怕連你爹是怎麼死得也不知道……”
  
  他話未說完,歐陽瀟架著他身體的手猛的一收。歐陽悠順勢仰頭,無所畏懼地迎著歐陽瀟殺氣重重的眼神。兩人對視片刻,歐陽悠移了目光,復又對黃仲清笑道:“十三師兄,你的身世,恰巧我剛剛悟了個明白。你想不想聽?”
  
  黃仲清聽他說得前言不搭後語,又是見他與師父兩人神色詭異,便謹慎道:“你怎麼會知道?”
  
  歐陽悠不答,望了一眼歐陽瀟,便將目光緩緩落到金琬芸身上。金琬芸尚是沉浸在師父先前的一番言語中,恍惚之間,覺得歐陽悠的眼睛裡,若有若無地折射出一絲光彩來。
  
  歐陽瀟突然頗為不甘心地長吐了一口氣,拖著歐陽悠,往後連退數步。他先前離金琬芸不過幾尺之遙,伸手可及,此刻卻仿佛故意與她拉開距離。
  
  金琬芸不明所以,只見歐陽悠原本緊繃的唇角一點一點地松弛開來。她還未看得明白,歐陽悠已經重新垂下了頭,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黃仲清才聽他起了個話頭,偏偏又不講下去,便嗤笑道:“怎麼又不敢說了?十四師弟,難不成是你殺了我爹爹?怕我報仇?”
  
  歐陽悠卻毫無反應,既不說話,也不再抬頭看他。黃仲清心裡煩躁,往前一步厲聲道:“你究竟知道些什麼?”
  
  立在一邊的歐陽瀟,臉上早已換過無數種神情,聽聞此言,輕歎道:“清兒……你……你莫急……聽師父慢慢跟你說……”
  
  黃仲清心裡一沉,看著歐陽瀟驚訝道:“師父,你也知道麼?”
  
  歐陽瀟沉吟片刻,低聲道:“清兒,我便是肖叔叔。”
  
  黃仲清只覺被人當頭一棒,一時之間,杵在原地。
  
  歐陽瀟歎了口氣:“那對齊落霞做下錯事的不肖徒兒,是你三師兄與四師兄。”
  
  黃仲清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師父……你是說,你是說……我的爹爹,是三師兄,或者是四師兄?”
  
  歐陽瀟一臉歉意,道:“這事是師父管教不嚴……我一直不知情,直到你五歲……”
  
  他說到此處,不由停了一停,想了好一會兒才道:“那時他倆人傷重不治,我機緣巧合地了解此事……我怕白沖雲一旦曉得你不是他的兒子,便會對你下狠手……你也知道,他這個人,沽名釣譽,連自己的女人兒子都敢殺,何況像你這樣的奇恥大辱……”
  
  黃仲清臉色煞白,渾身控制不住地顫抖:“師父……你為何……為何這麼多年,從來都沒有告訴過我?為什麼要瞞著我?”他茫然道:“我每年十月初一,都會燒紙,你……你……是知曉的……”
  
  歐陽瀟突然放開歐陽悠。歐陽悠身體虛弱,無法自行站立,歐陽瀟既然松了手,他失去支撐,直接摔倒在地。
  
  金琬芸的腳不由自主地往他跨了一步,還未有更多的反應,就見歐陽瀟奔到黃仲清跟前,一把抱住他,安慰道:“清兒,你不要這樣……師父也很難過,不知道該如何跟你說……這事不是你的錯,我只是想讓你快快樂樂地做人……”
  
  黃仲清在他懷裡,輕輕笑了一聲:“的確,這些事情與我何干?人生苦短,及時行樂。傷心之事,不知道也罷。我就該快快樂樂地……”
  
  他本是性情中人,喜笑怒罵不喜歡掩飾。此時此刻,心中翻江倒海,偏偏哭不出來,也笑不出來。他覺得似乎應該恨什麼人怨什麼人,可想了半日,卻是發現,無人可恨,無人可怨。
  
  歐陽瀟哽咽道:“清兒,你可是怪我?我也一直怪我自己……”他突然住了口,臉上神色一變。
  
  黃仲清搖頭道:“師父,我為何要怪你?如若不是你救了我,我恐怕早就被白沖雲捅得千蒼百孔。”他又是想了一想,笑道:“如若不是你救了我,我後來哪有機會能大開眼界,夜夜笙歌?”
  
  歐陽瀟欣慰道:“你不怪我便好……”手上卻是用力,一把推開了黃仲清。
  
  黃仲清見他面容肅穆,似乎在仔細聆聽著什麼,不敢出聲打攪,只好自己也凝了神,側耳傾聽。
  
  狂風急急,什麼也聽不清楚。
  
  歐陽瀟突然冷笑道:“覺榮這個禿驢,快二十年不見,功夫又長進了不少。要不是我在下風口,倒還真是發現不了他。”
  
  他回頭對黃仲清道:“少林寺的人來了,此地你不宜久留。快走罷。”
  
  黃仲清明白他意欲迎戰少林寺方丈覺榮,連忙勸道:“師父三思!”
  
  “我若不戰他,你遲早要被他們搜出來。”歐陽瀟又是歎道,“況且,我等這一天,也等了很久了。”
  
  黃仲清更是心急,朗聲道:“弟子願意追隨師父左右。”
  
  歐陽瀟臉色忿怒道:“你要違抗師命麼?”
  
  黃仲清見他額上青筋暴起,便知拉不回他的心意,又是驚心又是難過,卻不敢還嘴,側身拉過金琬芸的手道:“十五師妹,我們先避一避罷?”
  
  金琬芸滿腦子均是在回想當日歐陽瀟在南山上與自己的一番對話,並未仔細聽兩人言語,此刻被黃仲清一拽,猛地回過神來,低頭看著地下的歐陽悠。
  
  歐陽悠躺在草裡,牙齒緊緊咬著嘴唇,似乎是極力撐著讓自己神志清醒。
  
  她喃喃道:“那十四師哥怎麼辦?”
  
  歐陽瀟聞言,倏然回身,伸出根手指,往歐陽悠胸口重穴一敲。歐陽悠悶哼一聲,松了牙關,甚麼話也沒來得及說,就此昏迷過去。
  
  金琬芸大驚失色,叫道:“師父!”
  
  歐陽瀟不理她,對黃仲清道:“我封了他經絡。若沒有極強的‘風月訣’修為,他的穴道解不了。這樣,你也不用擔心他再胡言亂語。”
  
  黃仲清卻不甚關心歐陽悠,反而道:“師父,弟子曾在嵩山見過覺榮一面,他聲如洪鍾,武功深不可測……師父,你要小心……”
  
  歐陽瀟笑道:“我自然會小心。清兒,你不用擔心我,多擔心擔心你自己罷!不要老是到處玩樂,看到中意的女子,也該收收心。”他說完,不再顧著三人,縱身往遠處飛去。
  
  金琬芸在他身後急道:“師父,那十四師哥……”
  
  歐陽瀟的聲音遠遠傳來:“如若我不能活著回去,他也休想再有機會清醒過來……三日之後,經脈阻滯,你們……就埋了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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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1:04:03 |只看該作者
  風雨如晦(4)
  
  天色已暗。秦淮河畔,狂風吹過水面,留下一圈又一圈的痕跡,時不時翻湧出幾片教坊女子扔下的胭脂,隨波沉浮。遠處,煙霧裊裊,歌聲漸起,一派紙醉金迷。
  
  很是奇怪。繁華之地,總有那麼一兩處荒蕪,不見人跡。
  
  歐陽瀟與覺榮,便是相遇在這麼一個荒蕪之所。
  
  有時候,世事奇妙。這一次的相遇是如此荒涼,偏偏上一次的相遇卻是極盡喧鬧。
  
  歐陽瀟上一次遇見覺榮的時候,是在十七年淮左風家堡的一場江湖宴席上。賓客如雲,人聲鼎沸,他憑籍劍聖金玉逢之友的身份,也去那裡湊了份熱鬧。那一日,覺榮新任方丈,王者威儀,自然是眾人矚目的焦點。那一日,白沖雲未及而立之年,玉面薄唇,風度翩翩,一代俠者氣派隱隱若現。他當時便想,這等風骨,也難怪秋水會喜歡他。
  
  事隔多年,他依然記得,覺榮滿臉紅光,朝白沖雲道:“白施主,今日貧僧斗膽,願為武林促成一段佳話。”
  
  白沖雲頷首笑道:“大師何必客氣?”
  
  覺榮揚眉道:“白施主,你出道多年,潔身自好,至今不曾成家立業。風堡主有一長女,年至雙十有四,尚未婚配。風家堡與你東籬山莊同處淮左,若能聯姻,豈不是美事一件?”
  
  歐陽瀟當時聽完,心裡又驚又怒。風家長女,貌比無鹽,偏偏脾氣火爆,適才獨守閨中,無人敢娶。覺榮這番話,豈不是強人所難?
  
  滿座的名門正派,卻是紛紛點頭附和。特別是那天山琅琊派的大弟子,叫得起勁:“白公子,郎才女貌,風白兩家,若能結了秦晉之好,淮左那一幫不入流的邪門歪派,還有誰敢小覷武林白道?”
  
  白沖雲面色不變,沉吟片刻後朝覺榮與風堡主深深一揖,不卑不亢道:“方丈大師,風堡主,蒙各位厚愛,白某感激不盡。只是諸位有所不知,白某十年前已經娶妻生子,只因江湖險惡,未敢大肆張揚妻兒一事。如若風堡主不嫌棄,白某自然願意娶風姑娘,只是兩妻相平,實在是委屈了風大小姐。”
  
  他此言一出,覺榮與風堡主均是一愣,互相對望了一眼。風堡主緩緩起身,嘿嘿笑道:“白莊主,是我唐突了……只是如今你武功高強,妻兒一事,也不必再隱藏了吧?還是早日接回東籬山莊為妙。”那話語中,隱隱透著不相信。
  
  白沖雲莞爾一笑:“風堡主說得極是。我過幾日便接他們回去。”
  
  話說到這個份上,眾人均是討了個無趣,那本該熱鬧異常的宴席就此不歡而散。
  
  他尚是沉浸在紛紛回憶中,覺榮已在對面開口道:“阿彌陀佛,歐陽施主,多年不見,別來無恙?”遠處燈火晦明,映著他頭頂的戒疤,竟然有些滑稽。
  
  歐陽瀟冷笑道:“覺榮,你少惺惺作態。你來這裡,便是問我是否無恙的麼?你們這幫名門正派,打著維護武林的旗號,干過的卑鄙勾當還嫌少麼?”
  
  覺榮正色斂容道:“歐陽施主,此言差矣!少林身為武林之首,自然有主持公道之責……”
  
  歐陽瀟不耐煩道:“是麼?當年你們聯合起來,逼著東籬山莊的白沖雲娶風家堡的無鹽丑女,是為了主持武林公道?還是為了你們自己的一點私欲?”
  
  覺榮微微一驚,低首片刻,凜然點頭道:“南山教一年之內,燒了風家堡,屠了天山琅琊,滅了數十家江湖門派,便是因為,這些門派,均是派人出席了十七年前的那一場宴席?”
  
  歐陽瀟哼道:“不錯。這些,都是他們自找的!”他森然盯著覺榮,又道:“這件事的罪魁禍首,便是你。我苦心鑽研武學二十載,等的就是今日這一刻。覺榮,你領死罷!”
  
  覺榮厲聲道:“南山教,為何一定要幫東籬山莊出頭?”
  
  歐陽瀟哈哈大笑:“覺榮老頭兒,你難不成還想去圍剿東籬山莊?好得很!東籬山莊,早就與我同流合污。”
  
  覺榮不言語,垂了眉看著他。
  
  歐陽瀟道:“你不信麼?”他說著,右手捏了個劍訣,卻是白沖雲當年成名的“流金劍”起手式。
  
  覺榮察覺不對,早已斂聚真氣,雙掌揮動,朗聲道:“歐陽施主,你欠下筆筆血債。貧僧今日若開了殺戒,也是為那些無辜死去的武林豪傑討個公道罷了!”
  
  星月微光,風聲大作。當今武林裡的兩位絕頂高手,便是在揚州城旁,秦淮河畔,無聲無息地交上了手。水邊青草淡淡的味道裡,一點一點地滲入了血腥之氣,直到濃厚得讓人暈眩。
  
  眼前,漸漸地彌漫了艷紅。
  
  覺榮,如若不是你與風堡主強逼硬迫,如若不是那在座的一幫名門正派起哄看戲,白沖雲又怎麼會吐露自己妻兒一事?此事又怎麼會傳遍江湖?秋水又怎麼會知道?
  
  如若她從不知道,或許她就不會與白沖雲大吵一架。或許她就不會流落接頭。或許她就不會被我接上南山。或許她就不會聽到老三與老四的那一番言語。或許她就不會推測出她姐姐才是白沖雲的妻子。或許她就不會去徐州。或許她就不會……被白沖雲所殺。或許,她就永遠是那個無憂無慮的純真少女,為愛所迷,唯愛可醫。
  
  秋水,你可知,我有多麼的悔恨?那日我與你在南山上同行一處,湊巧聽到老三與老四談論,五年前他們酒醉後在齊奉府上奸污了齊家小姐一事。這兩人不僅毫無悔過之意,還得意洋洋吹噓道,他們跟蹤這位齊家小姐,發覺她與白沖雲糾纏不清。我當時怒氣沖天,以為他們嘴裡的齊家小姐是你,急火攻心之下,便上去殺了他們二人。可沒料到,你呆呆站在原地,茫然道:“叔叔……你怎麼可以這樣不分青紅皂白……他們說的,不是我……一定是我姐姐……我姐姐,和沖雲哥哥……”
  
  那一刻,我便知我殺錯了人。我一生從未殺錯過人,這一次,卻是因為你,殺錯了人。我最喜愛的弟子梅物華因此攜妻離我而去,你也因此懼怕了我。我懊惱不已,思來想去,唯有將那個孩子抱回來……秋水,我對他悉心照料。你不要再怪我是非不分,你不要再怪我殘暴不堪,好不好?
  
  秋水,你可知,你離開的那一日,徐州的蒼穹,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辰。其實,從那一日之後,我已經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月亮,再也沒有星辰。那一日,我看到白沖雲的孩子中了毒,我知道那毒是你下的,因為,那毒是我給你的……我知道你一定是想讓他死,秋水,你太善良,我卻不能讓他死得這麼便宜。
  
  我將他困在南山的禁地裡,讓他每日跪在你的畫像前。我告訴他,他這輩子,不會再有一絲一毫的機會。你不讓我殺他的爹,我答應你。我要他替他的爹抵罪,這件事,你沒有不讓我做吧?
  
  可是,為什麼,他長得不像白沖雲?卻長得偏偏像你?你可知道,我有多麼的思念你?我只要閉上眼睛,便是你的音容笑貌。就算在夢裡,也全是你的歡聲笑語。我讓他扮成你的模樣,為你畫了許許多多的人像,將它們掛滿了臥房後密室的巖壁。秋水,你不是想像你爹一樣行醫嗎?我收他為徒,教他學醫。可是,為什麼他卻不像你那般,對生活充滿了希翼?我眼睜睜看著他從一個天真無邪的懵懂孩童,一點一點地絕望下去,直到……最終背著我割脈尋死。他既然懂醫,自然知道割破哪處的脈絡,血才流得最快。待我發覺時,他右臂血肉模糊,已然不濟。我將他拖到水邊,用水澆醒他。我不能讓他死,如若他死了,我就再也看不到活生生的你。
  
  所以,我用“風月訣”的內力強行救活他。雖然,他從此埋下了病根。雖然,我不得不開始教他習武,好讓他控制體內橫沖直撞的真氣。雖然,他再也不笑,再也不哭,臉上再也沒有任何表情,甚至都不再願意開口說話,猶如行屍走肉一般,無聲沉淪在我禁錮他的牢籠裡。可我不後悔救他,我知道他不是你……我只是,太想見到你。秋水,你不會怪我沒有殺了他罷?你不會怪我沒有替你完成心願罷?你放心,如果我死了,他絕不會有活路。
  
  眼前越來越迷糊。覺榮的喘氣聲也是越來越粗重。
  
  秋水,其實,如果有下一輩子,我真希望,自己能如白沖雲一般,再和你同坐在桃樹上,看金陵城的春景。我一定會搶在你之前說:“春日游,杏花吹滿頭。”我一定會睜大眼睛,數清每一片落在你衣裳上的花瓣。然後,我會耐著性子給你煮面,我會耐著性子聽你彈箏,我會照顧你一生,絕不讓你如這一世般,受盡委屈。
  
  不知道,你會不會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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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1:04:1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良辰美景(1)
  
  梅暄妍很是高興,也很是不高興。
  
  高興的是,這三日,揚州城的酒樓茶肆裡,時不時可以撞見從外鄉來的年輕男子。不高興的是,看來看去,賞心悅目的的確不少,可偏偏提不起她多少的興致。
  
  她不僅提不起興致,反而是牽腸掛肚的想著另一件事,准確的說,是想著另一個人。
  
  這一個多月來,她一直想著這個人,想著如何治他的病。偏偏造化弄人,好不容易得到了解藥,換來了期親之血,挽回了他衰竭的內息。可他依然躺在東籬山莊裡,昏迷不醒,只是因為他那已經失蹤兩日的師父,在臨走時用“風月訣”封了他的穴道。
  
  她試了幾次,歐陽瀟修為太高,她的內力無論如何也沖不破。三日之期將至,既沒有歐陽瀟的消息,也沒有法子打通阻滯的經脈,眼見生死相隔,她如何能善罷甘休?
  
  桌上,殘燈如豆,熒熒映著一盒鏤花木匣,和一個細嘴瓷瓶。
  
  她並不是莽撞之人。因此,不到最後一刻,絕不會做莽撞之事。
  
  她在等。等一個消息。
  
  房門突然被人撞開,大掌櫃江已成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閣主!你讓大伙兒打聽的事情,已經有了眉目……”
  
  夜風順著灌進屋裡,吹得燭火搖曳。
  
  梅暄妍伸手捏著瓷瓶,斜挑眉毛:“江已成,你的廢話怎地這麼多?”
  
  江已成擦了擦額角的汗珠:“閣主教訓得是……”
  
  “又是一句廢話。” 梅暄妍不耐煩打斷道,“歐陽瀟,如今是生是死?”
  
  “稟閣主,歐陽瀟與覺榮兩人,兩日前在揚州城外的秦淮河畔,酣戰一場,雙雙殞命……”
  
  梅暄妍的心猛然一沉。
  
  江已成見她臉色難看得很,連忙補充道:“閣主,這個消息,千真萬確,不會有假。少林已經秘密支會了其他各大門派,急欲商議對策。”
  
  梅暄妍勉強笑道:“我信得過你。”她將手裡的瓷瓶舉到面前,瞇著眼睛懶懶道:“這幾日有勞你了,早些歇息罷。”
  
  江已成正待退出,突然想起一事,又道:“閣主,還有兄弟探到些風聲,不知准不准數。說是那覺榮的致命傷,竟然不是南山教的武功,而是東籬山莊的‘流金劍’,你說奇怪不奇怪……”他偷偷抬頭,只見梅暄妍眼神迷離,神思不知飄到了哪裡,顯然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去,只好咽了口唾沫,掩門離去。
  
  蠟燭燃到了盡頭,屋子無聲無息地陷入黑暗之中。梅暄妍一醒回神,心思流轉:歐陽瀟既然不在,如若要救那個人,只能靠自己在一日之內迅速提升內力,來為他強沖穴道了。
  
  她緩緩伸出另一只手,打開桌上的木匣。匣子裡,峨眉派的“冰蟬”正四平八穩地躺在其中。梅暄妍不知為何,回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蘇州城,素雪銀裝,偏偏抵不過他一襲黑衣。
  
  她思緒飛蕩,又是憶起最後一次與他的對話。他說:“先在自己身上,下‘腥風’之毒,再吞入冰蟬。冰蟬奇效,輔以‘風月訣’,不僅可將毒從少商穴逼出,還能大漲內力。”他還說:“你就不怕我是胡謅出來騙你中毒的麼?”往事歷歷,仿佛就發生在昨日一般。
  
  她發了許久的愣,終是自笑道:“歐陽公子,如若再讓我答一次,我還是那句話:‘我沒有試過,又怎知你是在騙我?’”她說完,眼角勾起,將那一瓶劇毒“腥風”悉數倒進了嘴裡。
  
  =======
  
  歐陽悠的確沒有騙她。所以第二日,梅暄妍再一次出現在了東籬山莊裡,耳聰目明,步履輕盈。
  
  白心然見到她,神色也微微一撼,顯然是吃驚於她一夜之間內力大增。
  
  梅暄妍格格笑著寒暄道:“白公子,自從你的毒解了之後,我每見你一次,你的臉色就又紅潤一分,讓我好生羨慕!再這樣下去,你一個白面書生,豈不要成了那紅臉關公?”
  
  白心然拱手道:“還要多謝梅閣主誠心相救。梅閣主眼神愈佳,自然甚麼也不會看差。今日又來,可還是為了我小弟的病情?”
  
  梅暄妍看他姿態甚低,卻又滴水不漏,也不願意自討沒趣,便直接道:“白公子果然玲瓏剔透。我昨晚想了個新法子,這次自有把握救醒歐陽公子。”
  
  白心然點頭歎道:“梅閣主為我小弟勞心勞力,真真是菩薩心腸。不如由在下引梅閣主前去罷?”他說著,款款轉身,手中扇子一合,做了個“請”的手勢,極是瀟灑。
  
  梅暄妍見他神色溫和,禮數甚周,自然是十分的滿意。正待開口客套幾句,廊下突然沖上來了一人,慍道:“你又來做甚麼?前日你說你能救十四師哥,結果害得他昏迷之中還吐血不止。”
  
  梅暄妍定睛一瞧,那人身材姣巧,卻是金琬芸,不由翻著白眼道:“我今日若再不做什麼,你十四師哥怕是連血也不會吐了!”
  
  金琬芸哼道:“你做不做甚麼誰會在乎?只要師父回來,十四師哥,自然是有救的。”
  
  梅暄妍冷笑道:“你當日不是要他死麼?如今怎麼又要他活了?”
  
  金琬芸被她問住,一時之間答不上來,只好氣得打了個哆嗦。梅暄妍又是跟了一句:“金姑娘,還有一件事情,只怕你還不知曉。你的師父,恐怕是不會再回來了。”
  
  金琬芸聽了,心裡一驚,失聲道:“你胡說甚麼?”
  
  梅暄妍雙手一叉,放聲大笑道:“我胡說?金姑娘,你也不去打聽打聽,我們‘暗香閣’名聲在外,究竟是靠什麼吃飯的?”她突然止了笑聲,側身斜睨道:“你師父歐陽瀟,兩日之前,和少林寺的方丈覺榮,火拼而亡。”
  
  她說完這句,輕甩袖子,回頭對白心然嬌道:“白公子,事不宜遲,還請你領路罷!”
  
  金琬芸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卻是什麼也聽不進去。她原本以為師父早就仙去,一個月多前,喜從天降,師父活生生地又一次出現。還未來得及說幾句話,他已經飄然離去。再一次見到師父,是三日之前。師父站在她面前,就如爹爹一般,柔聲說:“芸兒,此地危險萬分,你不該來。”那一日,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她尚未想得明白,師父又已離她而去——真真正正地離她而去。她這幾日,苦苦思索,心力憔悴,卻是如何也想不通那些話語中的種種矛盾之處。
  
  金琬芸耳中嗡嗡作響,恍惚之間,又是驚慌不已:如若師父不在了,十四師哥又有誰能救?腦海裡,一會兒是師父,一會兒又是十四師哥,晃晃悠悠,飄來飄去。她終於支撐不住,膝下發軟,昏倒在地。
  
  ========
  
  金琬芸覺得自己一直在水裡上下漂浮,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日過中天,月上樹梢,迷迷糊糊間,似乎聽到身旁有個熟悉的嗓音極力壓聲咳道:“她五髒郁結,喝些參湯,兩日之內,應該能清醒。”旁邊又有人柔聲道:“你才緩過一口氣,何必一定要跑過來?這裡有我照應著,你早些回去養身子罷。”她頗想睜開眼來 ,可眼皮沉重,怎麼也不聽自己使喚。
  
  又不知過了多久,她感到有人往她嘴裡灌湯水,反復幾次,她神志大清,終是緩緩張開雙眼。面前那女子,秀目清澈明亮,正是十師姐洛瑤。
  
  金琬芸尚未完全回過神來,喃喃道:“洛師姐,我睡了有多久?”
  
  洛瑤抬頭看了看窗外,回道:“大約有三,四天了罷?”她伸手摸了摸金琬芸的額頭,又是微笑道:“果然是好了不少。金師妹,你這幾日,一定是做了許多好夢罷?是不是都不願意醒過來了?”
  
  金琬芸恍惚回憶起往事,心頭一抽,便焦急問道:“十師姐,師父他……”
  
  洛瑤不答,側臉輕輕歎了一口氣。
  
  金琬芸胸口發悶,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問道:“那……十四師哥……”
  
  洛瑤輕輕回頭,拍著她的肩膀道:“多虧了暗香閣的梅閣主,他沒事。”
  
  金琬芸本以為自己會略松一口氣,可不知為何,只覺得胸口更是沉悶。腦中卻是愈加清晰,那日一番對話的矛盾重重又是浮了出來。
  
  洛瑤見她眼神才見光采,便又陷入迷茫,不由有些著急,捏著她的一只手溫聲問道:“金師妹,你在想什麼?可不要放在心裡憋壞了自己。”
  
  金琬芸只覺得自己的思緒紛飛,一切的一切,似乎被串了起來,卻似乎又缺了些什麼。繁蕪往事之間,有什麼東西,隱隱地露了一處嬌艷。她突然抬眼,對洛瑤道:“洛師姐,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關於藥理的問題?”
  
  洛瑤笑道:“自然。只要我能答上來,又怎麼會不告訴你?”
  
  “本教‘雕蟲三毒’之二的‘黃粱美夢’,可是種劇毒?可是……服下之後,會讓人癲狂致死?”
  
  洛瑤點頭道:“正是。”
  
  金琬芸側過臉去,緩緩歎了口氣,心一點一點地往深淵之底沉溺下去。
  
  只聽洛瑤突然開口道:“雖然是種能置人於死地的劇毒,不過世上劇毒甚多,單單這樣用它,卻是浪費了一些。”
  
  金琬芸回頭望著她。
  
  洛瑤續道:“‘黃粱美夢’這種毒,本教歷代使毒高手通常會將它與‘南柯一夢’混合同用。”她似乎是怕金琬芸不明白,補充道:“‘南柯一夢’,便是以前師父讓十四師弟服的毒。”
  
  金琬芸慢慢撐起自己的身體,結結巴巴問道:“同中兩毒之人,又會如何?”
  
  洛瑤站起身來,窗外的陽光照得她的眼底一片澄明。她緩緩道:“同中兩毒之人,會失去所有過往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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