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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丁月 -【東籬南山相與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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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0:49:1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書名】:東籬南山相與還

【作者】:丁月

【內容簡介】:

  她躺在青竹榻上。已是子夜,南山上寒氣重,她覺得身子冷得很。正想抬手去拉那薄被,卻猛得感覺全身經脈都被抽動了一般,疼得她輕呼了一聲。

  她不甘心,幾次試圖用真氣沖擊穴道,卻無功而返。心裡,只得反反復復咒罵著那個點她穴道的十四師哥。

  正在心裡罵得起勁,門「吱呀」一聲開了。那聲音,在寂靜的夜裡,聽著頗為淒涼。

  一個黑影沒入了屋子,那人向著竹榻緩緩靠來。身上的血腥之氣在屋裡彌散。

  她卻敏銳在那濃厚的血腥之氣裡,聞到了些許迤邐糜爛的味道。心裡便不由得一涼。

  果然,那人走到榻邊坐下,一只手搭上了她冰涼的肩頭。她叱道:「放開!」

  那人靜了半響,卻也並未把手抽回。她感到那人靠著她而坐的地方,被褥微微有些粘稠。她皺眉道:「你在流血?」

  那人渾身猛得一顫,便將另一只手也搭上了她的肩頭。她感覺到他手上有幾道裂開的口子,那些傷口裡溫熱的液體蹭在她的肩頭,麻癢難當。她正待繼續開口詢問,那人卻已經輕輕俯下身子,向她的唇上湊去。

  她心下一緊,叫了聲:「你要幹嘛?」右手本能地想向那人臉上甩去,卻又一次觸動了經脈,那句本是該義正言辭的「你要幹嘛」,到最後幾個音節時卻變了調,竟成哽咽。

  當那人冰涼的唇覆上自己時,她聽到自己咬牙切齒的聲音:「歐陽悠,你若敢——你若敢今日欺負我,我定要你受百倍於此的折磨,再將你挫骨揚灰!」

  那人正在解她衣帶的手停了一停,黑暗中,她只聽到他無比淡漠的聲音,像是在敘述一件和自己毫無干系的事一般:「我若不敢,我們兩個今天都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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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0:50:06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青山隱隱水迢迢 第一章:流金醉銀
  
  煙花揚州。早春二月。寒冬未褪,城內卻是紙醉金迷,一派春意盎然。
  
  揚州是南北交通要道,人傑地靈,風情萬千。就算在腥風血雨的武林中,名氣也是響當當的。
  
  一來,“無所不知”暗香閣的總壇就在揚州城內。暗香閣產業極大,亦正亦邪,這二十年來靠買賣江湖消息而名震天下。據說,如今的閣主,竟然是個不滿二十的小姑娘。
  
  再者,揚州城外南二十裡,是鼎鼎有名的東籬山莊。“流金醉銀,東籬白莊”,做著替人保管貴重物品的生意。風傳山莊裡,機關迷宮,五行八卦,戒備重重。
  
  一個憑販賣秘密而發家,另一個靠保守秘密而揚名,本應該是水火不相容,可這些年來,倒也相安無事。
  
  金琬芸依然清晰記得,一年前,她第一次來揚州的光景:當日細雨霏霏,她還是個初出江湖的黃毛小丫頭,跟在十三師哥身後,和暗香閣的梅閣主有過一面之緣。時隔一年,她第二次來到揚州,早已物是人非,只能孑然一身地前去拜會東籬白家的現任莊主。
  
  她金家與白家淵源深厚。可惜她爹半癡半瘋,十多年前抱著她離家出走,一不留神就和她失散了。她流落街頭,卻機緣湊巧,被師父收養,待如己出。這十年來,她拜師學藝,安心待在師門,從未想過要來什麼東籬白家。
  
  不過大多數時候,老天爺不會讓你的人生一直那麼舒坦地過下去。大半年前,師父亡故;最近半月,師門大變,被仇家到處追殺。她思來想去,天下之大,竟然只有東籬白家這麼個容身之處。
  
  所以,當她最終躺上東籬山莊某間客房的紅木大床時,心裡是很感慨的。白二管家的話猶在耳邊回蕩:“金姑娘,你先歇息一晚。明日我為你引見莊主。”
  
  月上樹梢。白二管家的話語在她腦子裡飄來飄去了一百遍後,金琬芸終於無奈地從床上跳了起來:夜幕深沉卻毫無倦意,一向是很讓人頭疼的。
  
  窗外,星辰閃耀,萬籟俱寂。
  
  一年前,十三師哥奉師命夜闖東籬山莊,結果深受重傷,差點把小命也丟了。沒想到,她武功差了十三師哥一大截,今時今日,倒是輕而易舉地坐在了山莊裡。如若被他知曉,定是會吹胡子瞪眼一番:“十五師妹,東籬山莊機關重重,連只鳥都飛不出去,你少拿話來唬我!”
  
  往事重重疊疊,紛沓而來。她在山莊裡漫無目的地走著。新月彎彎,拖出她心事重重的影子。
  
  夜深,人不靜。遠遠的東首一間廂房內,飄出兩人模糊的對話。金琬芸年紀雖小,內力不淺,隱隱地,便聽見了“南山教”三字。
  
  她微微一怔,瞬時回過神來,飛快地往東邊飄去。
  
  一聲歎息清晰入耳:“如果五大門派殺了他,以平群憤,倒也無話可說。可為什麼偏偏要吊著他一口氣,日日折磨?”
  
  “莊主,你有所不知。江湖風傳,此人是南山教主歐陽瀟的侄子。南山教作惡多端,教主和眾多弟子如今下落不明。他在這個節骨眼上被擒住,各大門派哪有那麼容易放過他?” 那聲音,是今日引她入莊的白二管家。
  
  金琬芸心中倏然一痛,不由得停下腳步。
  
  只聽白二管家續道:“那人全無內力,卻在被擒之時連殺一十四人,奇不奇?”他的聲音頓了頓,又神秘道:“更奇的是,那一十四人是如何死的,在場幾百個高手,愣是沒一個看明白的。”
  
  那莊主輕咳一聲:“殺人於無形,倒是頗像歐陽瀟的作派。”
  
  “此人手無縛雞之力,卻鐵骨錚錚。這半個月來,五大門派挑斷了他的經脈,將他從鎮江一路拖回嵩山……”白二管家的聲音低了低,“我聽人說,少林寺每天大刑伺候著,竟然撬不開他的嘴巴。”
  
  那莊主揶揄道:“少林寺如此折辱他,然後廣發英雄帖,召集各路英雄上嵩山聚議。這是要昭告天下他們慈悲為懷麼?”
  
  金琬芸緩緩倚上廊柱,嘴角浮起一層冷冷的笑意。
  
  廂房內靜了片刻,只聽那莊主又輕歎道:“南山教殺戮雖重,少林寺嚴刑拷打也決非光明磊落之舉。既然這英雄帖都投到了東籬山莊,我也無妨上嵩山去看看,若能化干戈為玉帛,也算是功德一件。”
  
  寒風驟起,痛入骨髓。
  
  “十四師哥,終於讓我打聽到了你的下落。”金琬芸的身體,不知不覺往下滑去,“還記不記得我曾發過的誓?我要你這輩子,生不如死。”
  
  衣帛在牆漆上輕觸而過,發出細微的絲絲聲。屋內有人喝了一聲:“誰?”一條白影翻窗而出,疾然欺來。廊上火光微動,未等她反應,那人已停在面前。
  
  白二管家的聲音急急傳來:“莊主留情,這位是金劍聖的孫女金琬芸姑娘。”
  
  那人隨手挑起身邊的燈籠。燭影搖曳,映出一位翩翩公子。他倏然一笑:“原來是芸妹,在下東籬山莊白心然。我先前聽人稟報,說你來了山莊,本想今日便來看望你,無奈俗務纏身,未抽出空。沒想到,芸妹倒是自己尋了過來。”
  
  金琬芸的祖父劍聖金玉逢是他白心然父親白沖雲的恩師。他叫金琬芸一聲妹妹,合了禮數,也頗蘊親切之意。但這話裡頭,清清楚楚地表達了對她夜間擅自走動的不滿。
  
  金琬芸訕訕道:“我睡不著,到處逛逛……”
  
  白心然一擊掌,從屋內喚出人來:“夜路難走,快引金姑娘回房。”
  
  金琬芸臉上一窘,只好隨著那個家僕,繞過幾個彎,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白心然緩緩轉身,問道:“那在南山之顛被擒之人,可曾打聽到他的姓名?”
  
  “復姓歐陽,單名悠。”白二管家躬身答道。
  
  =======
  
  金琬芸在東籬山莊的第一晚,做了一個夢。夢裡,是熊熊大火。
  
  她跟著幾位師哥師姐邊斗邊退,最終撤入了南山主峰上的臥波雲龍殿。
  
  緋紅肆虐,纏繞過殿前的青竹一片。她以前很喜歡青竹,那一刻,卻不知為何,巴不得它們被燒得干干淨淨。
  
  恍惚間,她聽到一個不寒而栗的冷漠聲音回蕩在大殿裡:“都隨我來。”
  
  她再也忍不住,又氣又羞:“你又想耍什麼陰謀詭計?該死的人是你,為什麼要拉著我們一起陪葬?我,我恨透了你——”
  
  那人回頭,冷冷看著她,抬手搭上她的肩頭,容貌卻不甚真切。她微一低頭,只見他指尖汩汩鮮血,觸目驚心。
  
  然後,一抹艷紅撲面襲來。她長吁一聲睜開眼,日上三竿。
  
  白二管家不知何時已在門外,恭謹道:“金姑娘,對不住。莊主有要事需離莊一月,不如先讓我帶你去見見老夫人?”
  
  金琬芸心知白心然必是去赴嵩山少林之約,胸口無故一悶,臉上卻裝作毫不在意,點頭道:“也好。麻煩你帶路。”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一盞茶的功夫,便來到一處水榭旁。簷下橫匾,“故淵居”三個大字清秀雋永。她微微一愣,那筆法行雲流水,頗為熟悉,似乎在哪裡見過。正想得出神,白二管家已經撂起簾子,向她做了個“請”的手勢。
  
  金琬芸聽人說過,東籬山莊前莊主白沖雲俊朗不凡,當年以一手“流金劍”揚名武林,惹無數江湖女兒浮想聯翩。白家的門檻,被各色各等提親的人踏壞了一次又一次。就連馳名江淮的風家堡,也是托少林方丈覺榮大師作媒,欲將風家大小姐,許配給白沖雲。正是在武林同道以為好事將成之際,突然傳出消息:原來那風度翩翩的白沖雲,早在成名前,就和金陵行醫世家的齊落霞一見鍾情,同結秦晉之好。只是他少年曾遇勁敵,為免累及家人,才迫不得已金屋藏嬌。

  如今強敵已除,那含辛茹苦,隱匿在徐州多年的齊落霞和十歲獨子,便被風風光光地接回了東籬山莊。
  
  這獨子,就是如今的莊主白心然。
  
  金琬芸坐在一旁,偷偷望去。齊落霞雖年過四十,柳眉杏目,不掩當年明艷之姿。只是眼睛裡,迷了一片意興闌珊。
  
  “你就是金家兄弟的閨女?”她淡淡地開口問道。

  “是。晚輩金琬芸,家父金霄。”

  “金家兄弟……如今可好?”聲音依舊淡淡的。

  “晚輩十多年前就和家父失散了。”

  “哦,是這樣。”還是淡淡的,激不起一絲波瀾。
  
  屋裡有些冷場。火盆裡紅光跳躍,辟啪作響,襯出滿屋寂靜。金琬芸覺得尷尬,只好尋了個話題:“白夫人,東籬山莊家業那麼大,你這裡倒是冷清……”
  
  齊落霞的臉上總算擠出些興致:“我何嘗不想早日添丁?可心然年近而立,卻始終不肯娶親,說什麼沒有遇到中意的女子,我無論如何也勸不動他。”她說到此處,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抬眼問道:“芸兒,你可有婚約?”
  
  金琬芸心中一緊:爹爹曾念叨過,她一出生便定了門娃娃親。女婿,正是白家的三公子。
  
  白家成名江湖已久,只有白心然一棵獨苗,誰也沒有聽說過什麼二公子三公子的。她以為爹爹神志不清,一定是在胡言亂語。可偷偷瞅著齊落霞的表情,似乎兩家真有婚約一般。
  
  她臉上登時有些掛不住:“爹提過幾次,說將我許配給了白家三公子,可是——”
  
  話語尚是在齒間流連,“匡當”一聲,那本是慵懶埋在太師椅裡的齊落霞直直地挺著腰,手肘微抖,竟然把一旁桌上的茶盞打翻了。
  
  金琬芸一驚,愕然望著齊落霞。只見她面色慘白,許久之後,終是道:“芸兒,對不住。三公子出生沒幾年便夭折了——是我疏忽,不曾通知你家人。這婚約,也不能再作數了。”聲音裡,隱隱透著一絲不甘心。
  
  金琬芸以手扶額,奇道:“原來白家還真有三公子!”
  
  沒想到,爹爹雖然瘋癲,女兒的婚姻大事,倒也不曾胡謅。
  
  齊落霞扶上桌面,指尖微彎,深深扣住茶壺,緩緩道:“我的二兒子采然,我的——哦,三公子悠然,都是命薄之人……”
  
  金琬芸點頭,瞅著齊落霞怔怔的模樣,怕她思子情深傷了身體,便尋了個借口,退出房來。
  
  初春的院子裡,寂靜無聲。
  
  她心中惆悵:清白不在,這輩子,怎麼可能還嫁得出去?
  
  想到此處,忿意襲來,隨手折下幾株杏花,任由它們在春風中凌亂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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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0:50: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黃緞白綢(1)
  
  胭脂叢中過,不沾一點紅。這是對黃仲清再合適不過的評價。
  
  此時的他,正是慵懶地躺在徐州孤鴻樓的胭脂叢裡。
  
  “你今天擦的,是西域的‘流沙香’?”他漫不經心地捏著一個紅衣女子的手,又湊近另一綠衫女子,半真半假地笑道:“你身上的‘貴妃醉’可真要讓我醉了——”
  
  他生的極是好看。這種好看,並非陰柔之美。相反,他天庭開闊,劍眉星目,一笑起來更是神清氣爽,讓人眼前一亮。
  
  這麼個英俊瀟灑穿著鏤花杏衣的年輕公子向任何一個青樓女子調情,都是不可能得不到回應的。那綠衫女子又怎能例外,半推半就地嗔道:“黃公子,奴家害羞——”
  
  正是郎情妾意春光正濃的時候,大堂裡聲音大作,生生攪了這一番嫵媚風情。黃仲清的手微微一滯,不由朝樓下望去。
  
  大堂裡刀光劍影,幾個身穿玄衣的雲間派弟子正在圍攻一個白衣老者。
  
  黃仲清並不認識他們,也不知道他們為何打斗。他只觀察到一件事:那就是這幾日的孤鴻樓裡,住了許多武林人士。一所青樓,平時多是富家子弟,現在卻擠進無數江湖莽漢,難道不是很奇怪?
  
  說起來,其實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黃仲清知曉這些人的目的。因為,他和這些人有著同樣的目的。至少從表面上來看,他們有著同樣的目的。
  
  正想得出神,旁邊一桌有人猛然向樓下喝道:“都什麼時候了!各門各派正要共往少林同心協力,商議如何清剿邪教余孽。你們雲間派今天,卻是來內訌的不成?”
  
  黃仲清皺了皺眉頭,心道:好好的南山教,在你們這些人面獸心的名門正派嘴裡,倒變成了邪教,真是諷刺之極。他臉上殺氣頓現,憋了半日,卻最終按下怒火,繼續心不在焉地撩撥身邊女子的頭發。
  
  樓下沉默半晌,終於有人朗聲說道:“唐三,我派與你之仇,將來必當討還!”只聽腳步聲匆匆,幾人瞬間便已離去。
  
  黃仲清心裡覺得好笑。近幾日,徐州城裡,天南地北的武林人士來了一批又一批,走了一批又一批。市井小民都頗為好奇:這些背刀負劍之人來去匆匆,到底是為了什麼事?尋常百姓不見得知道,他黃仲清心裡可明白得很:
  
  大半個月前,五大門派集結了幾百位好手攻打南山教,一把大火燒了山,一等一的高手死了一半,卻幾乎沒有抓到什麼南山教門徒,教主歐陽瀟的氣息更是一點也沒有聞到。
  
  當然了,之所以說“幾乎”,是因為他們的確在南山之巔重傷了歐陽悠。偏偏可氣的是,這個歐陽悠,全無內力,倒是硬氣得很,被擒之後,不發一言。五大門派連番上陣拷問,什麼奇刑異罰都往他身上招呼過了,竟然從他嘴裡套不出一個字來。
  
  人人均曉得其中的厲害關系:南山教各大弟子如今下落不明。留著這些人散落江湖,必將是件極其可怖的事。
  
  短短一年間,南山教已血洗華西第一派天山琅琊,火燒華中第一堡淮左風家,被滅滿門的各教各派有十家之多。

  偏偏南山教行事詭異,若大的一個江湖,竟然無人知曉教主歐陽瀟諸多弟子的真容。如若再不打探出點消息來,恐怕江湖白道都將死非其所。
  
  五大門派無計可施,只得廣發英雄帖,請各門各派共聚嵩山少林。或是寄希望與江湖白道聯手,共剿余孽;或是有人使得奇法,能撬開那歐陽悠的嘴巴。
  
  這徐州,偏偏不巧,落在幾條去嵩山的必經之路上。徐州城不大,一下子湧進這麼多人,客房供不應求。也不知是誰想的餿主意,說這青樓裡錦羅玉衾,暫住一夜也無妨。這才引了無數五大三粗的人到孤鴻樓來投宿。
  
  可憐了這些細皮嫩肉的姑娘啊,黃仲清頗有些憐花惜玉地想道。
  
  他不經意地朝門口瞥去,猛地心中一沉:怎麼是他?!黃仲清默默啐了一口,臉上不露聲色,晃晃悠悠地抱起綠衫女子,朝樓後廂房走去。
  
  他自知這是生死攸關的當口,萬萬不能讓門口那人看見自己,否則小命難保。因此一邊加快了步伐,一邊笑意盈然,挑逗著懷中女子。在旁人看來,這只不過是個微微有些醉了的公子哥,正熬得不耐煩,准備和懷中佳人獨處一室,共度良辰美景。
  
  門口進來那人,手持香扇,溫潤雋永,玉樹臨風。
  
  早有人迎上前去,嘖嘖道:“白公子,你也去赴少林嵩山之約?”
  
  那人一合扇子,目光流盼,含首微笑,端得是一派翩翩風采,正是東籬山莊莊主白心然。
  
  ==========
  
  孤鴻樓後院。二樓廂房。
  
  窗外,早春霞光如火,映著東方慘淡的魚肚白。
  
  黃仲清側了側臉,身旁的女子鮮嫩欲滴,半掩著荷花映日的綠色肚兜,酣睡夢中。昨晚好不容易在孤鴻樓的大堂裡避開白心然,今日需起個大早悄悄離開才好。
  
  他主意已定,便輕輕翻身下床,收拾行囊掩門而出。正待離去,卻聽到一片嘈雜之聲,向後院湧來。一時間,打罵聲,吆喝聲,驚得廂房裡熟睡的客人紛紛出來探查。
  
  該死!黃仲清蹙眉默啐,探身往下一看,白心然和一位家僕也從樓下一間廂房緩緩踱出,雖是匆忙之間,仍生生透出一副大家公子的瀟灑派頭。只見白心然微微抬頭,似要朝他這裡望來,嚇得黃仲清急急地伸回了頭。
  
  他心裡正思量盤算著該如何不露聲色地溜走,猛然聽到利器破空之聲,方向不偏不倚,直朝他撲來。
  
  黃仲清暗暗叫苦:這下,只怕白心然必定是會注意到他了!

  生死攸關,他不及細想,人一側身,一枚鐵蓮子便擦著他左肩而過,牢牢釘入身後門板。那枚鐵蓮子是用純厚的內力打出,釘入門板後,板上的紅漆簌簌而落。

  最讓人驚歎的是,鐵蓮子的沖力,將門板從左到右,震開了一條一指寬的裂縫。
  
  這一手干淨利落。有些離得近的武林人士甚至忍不住喝起采來。
  
  黃仲清倒退一步,心下大驚。這股內力,這個場景,在過去十幾年的春夏秋冬裡,他看過無數次。他是如此的熟悉這個內力,熟悉到讓他倏然間感到一股從未有過的寒意。
  
  正如他意料中的,那個聽了十幾年的聲音從樓下冷冷傳來:“十三師弟,好久不見?”
  
  黃仲清緩緩回頭,英俊的臉上從未有過的蒼白。
  
  樓下那人,面容清,細目薄唇,雖是黃衣黑帶的少林俗家弟子打扮,但這副容貌,他朝夕相處了十來年,如何能不認得?只是,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他何時變成了少林弟子?他又為何要尋滋於自己?
  
  他不知道該不該開口應諾一聲。這不應該是他暴露身份的時刻。若應諾了這一聲,豈不是前功盡棄?他咬了咬嘴唇,驚疑不定,只能怔怔地看著來人。
  
  那人見他不答,嗤鼻一笑:“十三師弟,原來你伶牙俐齒,也會有語塞的時候啊!”
  
  言畢,不等黃仲清有任何反應,向周圍看熱鬧的人一抱拳,朗聲道:“在下少林寺凌宸,本名凌生塵。十多年前誤入南山,見過南山諸弟子的容貌。半年前終於尋到機會,脫逃魔教。劫後余生,大徹大悟,因此拜入少林門下,一心向佛。”他聲音誠懇,讓人動容。
  
  旁邊數十位少林弟子,也同念道:“我佛慈悲!”在場的武林英豪,初聞凌生塵曾入南山教,都心生警覺。聽完他一番肺腑之言,不由竊竊私語,好些人不禁信了幾分。
  
  凌生塵續道:“我今日前來,打攪各位雅夢,實在是事出緊急。只希望在場各位,能同心協力,為武林共鏟余孽。”說著,他緩緩抬起手,遙指樓上佇立不動的黃仲清,臉色冰冷陰沉,語調斬釘截鐵:
  
  “此人,便是南山教主歐陽瀟座下第十三弟子,黃仲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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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0:50:55 |只看該作者
  黃緞白綢(2)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幻死夢生,南山歐陽”,正是這一年來的武林大忌!
  
  霎那間,人人色變。有些沉不住氣的,早已是拔劍提刀。只有幾個久經市面的老者,還有東籬山莊莊主白心然,依然是沉靜如水。
  
  白心然臉色不變,一把檀香扇,緩緩搖動,目不轉睛地盯著黃仲清。
  
  黃仲清此時心下已涼,早已顧不上什麼白心然黑心然,直直望著樓下的凌生塵。
  
  有些問題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如今終於有了眉目:南山教入口機關重重,為何五大門派能輕易攻入?二月初一歐陽悠毒發,為何攻教的日子恰恰選在那時?
  
  他心中把凌生塵裡裡外外罵了千遍萬遍,臉上卻露出一個純真無邪的笑容,輕輕倚欄,柔聲道:“閣下莫不是認錯人了吧?在下是徐州本地人士,和‘幻死夢生,南山歐陽’又怎會認識?閣下可是和我結了什麼怨?非如此這般污蔑於我?少林乃天下第一派,就這麼不問青紅皂白欺負人的麼?”
  
  他說這話時,夾雜著徐州當地口音,表情甚為純潔無辜,眼眸中波光閃動,似是被冤枉了般,頗為可憐,怎麼也不像殺人魔頭。
  
  這一番舉動亦假亦真,旁人都看癡了,一時不知究竟誰對誰錯。
  
  除了被擒的歐陽悠,武林中並無人知曉南山弟子的真容。若黃仲清一口抵賴,的確也沒有什麼憑據真能說他是南山門徒。
  
  凌生塵早有准備,冷哼一聲:“我剛才的鐵蓮子,試問在場各位,有幾人能躲開?”那枚鐵蓮子,力道強勁。一般的江湖人士,就算躲閃及時,也需連躍數丈。但看那黃仲清,年紀輕輕,竟然只是微微一晃,便輕輕巧巧避開了。
  
  他續道:“既然你說你與南山教毫無瓜葛,可請閣下表明師從何人,以證清白?”這番話合情合理。群雄紛紛點頭,向黃仲清望去。
  
  黃仲清啞口無言,心中焦急。正是騎虎難下的時候,只聽樓下有個溫潤的聲音娓娓而起:“凌居士,捨弟采然年輕氣盛,未曾踏足江湖。若有冒犯之處,還望看在東籬山莊的面子上,高抬貴手。”
  
  黃仲清一愣,樓下白心然早已合上香扇,朝凌生塵深深一揖:“至於捨弟的武功,獻丑獻丑,正是在下所教。”
  
  白心然少年成名,眾人多半見過他。他這話搶出,群雄都是一驚,看看白心然,又看看黃仲清,仔細一瞧,發現兩人神態之間,長得的確有些相像。東籬山莊莊主武功高超,其弟身懷絕技,自然也不是難事。
  
  黃仲清怔在原地,不明白白心然為何幫他解圍。
  
  他依然清晰記得第一次與白心然相遇的光景。
  
  那日天清氣爽,正是踏青訪友的好時光。他一路掠過揚州城外的柳綠蔥青,悄悄溜進了東籬山莊。這顯然不是什麼訪友,更像做賊心虛。因為他黃仲清,那時奉了師命,鐵了心要去東籬山莊偷一張紙箋。只是他好不容易避開重重陷阱達到目的地,白心然已經默默出現在了他的身後。
  
  他和白心然在柳樹下對拆了幾百招,最終還是他輸了。當時,他已經挑飛了白心然手裡的劍,勝券在握。哪想到,白心然處驚不亂,隨手折下一根柳條,往他臉上拂去。他猝不及防,不慎被劍氣帶到,震傷了任脈。
  
  受了點內傷,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他蒙在臉上的黑紗,被白心然挑了去。
  
  杏花飛舞,他那英俊而純真的臉龐在春風吹過後更顯清峻。他自知已無退路,手上暗暗用力,做好了最後一搏的准備。
  
  離他幾步之遙,白心然茫罔不動,只是愕然看著他,眼底劃過無限的驚訝和躊躇。
  
  高手對決,不能全神貫注,可是大忌。電光火石之間,黃仲清閃過無數個念頭。他疾然後退,縱身上牆,在白心然猶豫的瞬間,逃離了東籬山莊。
  
  他自知當日容貌已被白心然瞧見,因此這一年來行走江湖,處處躲著東籬山莊的人馬。所以,他才會在昨晚,看到白心然出現在孤鴻樓門口時,遁身而去。
  
  按理說,今日今時,白心然豈有不落井下石的道理?他狐疑地望了一眼白心然,他身旁那名家僕已不見蹤影。白心然莞爾一笑,眼角卻向黃仲清身後的廂房飄去。
  
  黃仲清腦子轉得飛快,立刻接口道:“不錯。凌居士,不知我們東籬山莊究竟是何處冒犯了你,你竟然要如此顛倒黑白?我知道了——”他笑吟吟地揮了揮袖子,故作驚奇地拍手道,“我這廂房裡的姑娘,是你的舊相好?”
  
  此話一出,人言嘈動。少林寺大鬧青樓,已是奇事一件。闖樓之因,是為了青樓裡一位姑娘,傳揚出去,莫不是滑稽之極?
  
  凌生塵臉色鐵青,沉聲道:“你說你是揚州東籬山莊的白二公子,卻為何自稱徐州本地人氏?你莫要抵賴,我可打探得清楚——門口的嬤嬤說你昨晚自稱姓黃!”
  
  有幾人頷首附和:“不錯,那些姑娘叫他黃公子。”
  
  黃仲清正待反駁,只聽白心然笑道:“凌居士或許是平日勤於練武,不知江湖逸事。是否聽聞過,在下年幼時曾與家母寄居於徐州數年?家父為避人耳目,以‘黃’對‘白’。因此家中弟子,出門皆稱姓黃。”
  
  這番典故,在場有不少人知道。許多人紛紛點頭,表示確有此事。
  
  凌生塵再三被白心然搶白,不由怒目斜視:“白莊主,你向來不理武林中事,卻為何要幫這毛頭小兒?難道東籬山莊,和那邪教有淵源麼?”
  
  “凌居士,我東籬山莊不參與武林紛爭。可此人確是捨弟,也做不得假。”白心然抬頭掃了眼黃仲清,“弟弟,還不快去把東籬山莊的腰牌拿出來給凌居士看看?”
  
  黃仲清心道:我哪來的腰牌?眼角卻瞥見那名家僕,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到了白心然身邊。他何等聰明,已然會意,扶額道:“是了!昨晚春宵帳暖,我一定是忘在了凌居士舊相好的繡榻上!”話音未落,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他飄然進門。燭台旁正躺著一塊翡翠腰牌,正中鏤刻小篆“東籬”二字。
  
  他抄起腰牌走出廂房,往眾人眼前一晃,對著那正氣得七竅生煙的凌生塵道:“你看好了!這可是上等的南疆碧玉,如假包換。” 他又是狐假虎威地抬出東籬山莊的名號來:“少林若要挑釁東籬山莊,東籬山莊可不會任人欺負,必當如數奉還!”
  
  凌生塵知道白心然武功深不可測,一手“流金劍”名揚天下。再加上個黃仲清,若是兩人發起狠來,十來個高手都不一定勝得了。更何況如今的形勢,周圍這些武林人士,交頭接耳,一臉不信地望著自己,似乎都更願意袖手旁觀。
  
  他自知時機已錯,歎了口氣道:“黃仲清,這次讓你躲了,下次就沒那麼好的運氣了。你有本事,就待在白莊主身邊一輩子!”說話間,他做了個手勢,這數十少林弟子,立刻退了個干干淨淨。
  
  黃仲清心裡才松了口氣,卻到白心然沉聲道:“一大清早你就胡鬧麼?跟我進來!”他說此話時,臉上莊重威儀。眾人均想:這白二公子果然是初出江湖便與少林結怨,做大哥的當然要好好訓斥一番。
  
  只有黃仲清暗暗發怵。他知道,這一進屋,定沒甚麼好事。白心然,早已認出了他。可要是不進屋,剛才那出戲,便算是白演了。凌生塵尚未走遠,若是折回,加上孤鴻樓裡這麼多江湖人士,恐怕是大大的不妙。
  
  黃仲清暗歎道:我怎麼就如此倒霉!臉上笑意燦爛,在眾人的注視下,緩緩向白心然走去。
  
  才跟著進了門,白心然已是欺身上前,往他胸口點去。黃仲清自然不會坐以待斃,反身一跳,正待動手,只聽白心然緩緩道:“黃公子,你還是不要還手比較妥當。否則,外面那麼多英雄好漢,你的下場恐怕不會比歐陽悠好到哪裡去。”
  
  黃仲清聽到“歐陽悠”這三個字時,心口不禁一痛。那一日血光沖天,歐陽悠為了救他,全失內力,才落得如今生不如死的下場。他曾發誓要救歐陽悠於水深火熱之中。因此現在,絕不是輕舉妄動的時刻。
  
  他淡然一笑,垂手不動,眼睜睜看著白心然步步靠近,輕拂過他身上數處大穴。
  
  在失去意識的一剎那,他感到白心然在他耳邊輕輕吹道:“黃公子,在下冒昧,想帶你去個老地方。”
  
  =======
  
  黃仲清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間似曾相識的屋子裡。他正欲運氣,卻驚覺身上大穴受阻,竟然是一點內力也用不出來。他苦笑了一下:現在的自己,和那日南山之顛的歐陽悠,又有什麼區別?
  
  這大半個月,他一直避免去想歐陽悠。他天性豁達,從不願自憐自傷。更何況,他向來不甚喜歡歐陽悠。為什麼不喜歡?倒一時也答不上來。
  
  或許是歐陽悠身上陰戾之氣太重?歐陽悠相貌柔美,可偏偏行事狠辣,下毒偷襲從不手軟。黃仲清最擅觀察人意,唯獨這十四師弟心深似海,一點也琢磨不透。
  
  他甚至懷疑過,師父是不是歐陽悠暗中害死的?這種想法並非空穴來風:師父雖一直病重,卻並未有彌留之象。所以,當那日歐陽悠輕描淡寫地告訴他師父已逝的消息時,黃仲清是很惱怒的。
  
  “十四師弟,”他瞪著歐陽悠譏諷道,“你現在心裡,是不是歡喜得緊?”
  
  歐陽悠甚至都沒多看他一眼,冷冷道:“師父遺命,讓我接掌教主之職。”
  
  沒有師父的親筆遺書,僅憑歐陽悠口頭之辭,這個遺命如何能讓人相信?他們一幫師兄弟姐妹,自然大多是暗中不服的。尤其是十五師妹金琬芸,時不時地鬧出些事端來。
  
  這也不能怪他們。師父仙去的當口,只有他歐陽悠一人在場。師父素來不喜歡歐陽悠,可對他黃仲清,對大師兄都頗為器重。論請論理,都該由大師兄來做這個教主之位。更讓人生疑的是,師父生前顯然頗為不放心歐陽悠,曾逼迫著他在眾師兄弟面前,飲下無解之毒“南柯一夢”。
  
  不過這一切,都不再重要。他們師兄弟都疑著歐陽悠,甚至還起過念頭要暗殺歐陽悠。可那日危急萬分,歐陽悠卻以己之命助他們逃脫。他向來心機深沉,必然早就料到,自己的下場會很慘吧?
  
  黃仲清在看到歐陽悠轉動機關的那刻,便已相信,當日師父是真的要傳位於歐陽悠。因為生死攸關,他不僅不計前嫌,還能一如既往的沉斂如水。這種魄力,黃仲清自歎弗如。
  
  “記住,下山之後,大師兄就是新教主了。”歐陽悠按著機關一臉平靜。然後,他緩緩轉身,不再看他們:“至於我,就不勞你們費神了。”
  
  這是十八歲的歐陽悠對著步蘅薄,莫道殊,洛瑤,黃仲清和金琬芸,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完全可以自己一人逃的。”黃仲清自語道。轉念一想,卻有些心痛,如果沒有那“南柯一夢”之毒,說不定結局便大大的不同了。
  
  他正胡思亂想,白心然的聲音悠悠響起:“你醒了麼?”
  
  他微怔抬頭,只見白心然背對著門,臉隱在陰影裡,晦暗不明。
  
  黃仲清環顧四周:屋中擺設陳陋,積滿灰塵,必是久未有人居住。豎耳傾聽窗外,並無車水馬龍之音,卻隱隱有柴火炊煙之聲,便明白他正在某偏僻小巷的深處。
  
  他嗤鼻一笑:“這就是你說的‘老地方’?果然破舊得很。”他臉色一轉:“你將我全身大穴封住,是要私刑拷問麼?”
  
  白心然神色端莊,作揖道:“黃公子言重了。一年前與黃公子在東籬山莊一別之後,在下極為掛念。今日大動干戈,只是想請教黃公子幾個小問題而已。”
  
  黃仲清默啐了一口:什麼“一別”?什麼“掛念”?這些名門正派,就知道拐彎抹角!臉上卻擺出一副畏懼的表情來,對白心然道:“我只是個行走江湖的小人物而已。一年前為生計所迫,不得已在山莊裡得罪了你。‘南山教’的事,千真萬確與我無關啊!”
  
  白心然心不在焉地撥弄著手裡的扇墜,沉默良久方道:“你真的不記得這間屋子?”
  
  黃仲清一愣,這間屋子,的確是看得眼熟。他垂眼不語,暗自琢磨著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白心然續道:“你的本名,恐怕也非‘仲清’二字吧?”
  
  黃仲清聽聞此言,驚愕抬頭。
  
  白心然似乎沉浸在回憶之中,有些恍惚地說道:
  
  “黃公子,這裡是,徐州楊柳巷。”
  
  黃仲清只覺得心底深處猛地一顫,有無數東西被拉扯了出來,不由脫口而出:“你說什麼?”
  
  白心然望著他,眼神柔和,如窗外和煦春風一般,直直吹到他的心底。
  
  黃仲清驚疑不定:這東籬山莊又不是“無所不知”暗香閣,怎麼勢力竟然大到連他的身家老底都被打探出來了?
  
  徐州楊柳巷,是他記憶底處從不願意被觸碰的一個地方。那裡,是他所有記憶開始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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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0:51:1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徐州事舊
  
  十七年前。十月初一。寒雨連江。黃仲清五歲。
  
  他自昏迷中醒來,發覺自己倒在一個小小的庭院裡。滿院的屍體,觸目驚心。夜雨潺潺,畫出一地血色迤邐。
  
  那一夜對他的刺激甚大,以至於他始終想不起來,在那一夜之前,他究竟是誰?為什麼會在那裡?那日,偶然路過徐州的師父歐陽瀟,從滿身血污的他身上搜出一個布包。布包的一角繡著個“黃”字。布包裡,只有一小段斷頭斷尾殘破不堪的紙,上面依稀可見“寄仲弟清”四字。想來,他是有個大哥的。可惜,他對自己的兄長失去了所有的印象。
  
  他只記得師父用黑油布裹著他穿梭在楊柳巷裡,隱隱約約聽到有人顫聲道:
  
  “那是齊娘子家——”

  “她家大兒子才十歲就中了秀才,今晚是請鄰居吃飯的。”

  “不知惹了什麼人,她帶著兩個兒子逃了。”

  “都死了,一個活口都沒有——”
  
  想來,自己的父母兄長定是那齊娘子家的街坊好友。本是喜慶之事,卻天遭橫禍。
  
  他一個人在那裡回憶往事,悲從心來,早已忘了被白心然點了穴道,怔忪道:“這裡,是徐州楊柳巷,齊娘子家?”
  
  白心然聞言,臉色淒苦,悲道:“弟弟,你終於肯承認了麼?”
  
  黃仲清本是滿腔傷感,聽他開口,胸口一凜,回神驚道:“你叫我什麼?”
  
  白心然早已忍不住,淚光漣漣,上前抱住他,歎道:“你方才如此生疏地稱呼她為‘齊娘子’,是為什麼?這麼多年,你一直沒有原諒娘棄你不顧麼?”
  
  黃仲清只覺得自己的心被抽住一般,不由猛吸一口氣:原來當日的齊娘子,竟然是東籬山莊老夫人齊落霞;那個考中秀才的大兒子,竟然是東籬山莊莊主白心然!只是,為什麼他卻要咬定自己是那個二兒子?
  
  他有意探查究竟,臉上神色便定:“實不相瞞,我五歲險遭不測,受了驚嚇,很多事情記不清了。她為何要棄我不顧?”
  
  “她本是想尋著我和爹再回去找你的……她說,出城後你被石子割破了腳,無法行走,便將你藏在草叢裡,以免被仇家發現。只是……我們回那裡時,你已不見蹤影……我們,我們遍尋不著你——”說到最後,他淚眼模糊,哽咽氣塞。
  
  黃仲清松了口氣,重復道:“你是說,她把我丟在城外草叢裡?”
  
  白心然微微一愣,將他抱得更緊,語無倫次:“你也不能全怪娘……當日仇家追殺,她不會武功,心裡必然畏怕得很,只是一時驚懼而已——”聲音卻逐漸矮了下去,似乎底氣不足。
  
  黃仲清低頭思忖:當日他醒來時,明明在齊娘子的家中,而不是甚麼草叢裡。單憑這點,便已不符。可心裡不知為何,總有些失落,終是忍不住一時癡罔,問道:“事隔多年,你又如何敢肯定,我是你二弟?”
  
  “你雖然成人,可容貌與幼時十分相像,我當日在東籬山莊挑落你面紗時便已察覺。本想拉住你問個究竟,不料一時猶豫,被你掙脫了去。你今晨在孤鴻樓裡和凌居士對質,說話夾雜徐州口音,神態更是宛如小時候淘氣撒嬌的模樣……你又姓‘黃’……我思念你多年,絕不會看錯。”
  
  他說到動情之處,不由感慨萬分:“那晚本是和街坊鄰居一起吃飯。沒料到卻招來仇家,兄弟分別多年……早日如此,當日何必大擺宴席……”
  
  黃仲清心頭怒意漸起:當日慘案,全因白家而起。可最後慘遭毒手的,是他家這樣的無辜百姓。那白心然言語之間,竟然輕描淡寫,漠不關心。
  
  想到此節,他忿意難按,反手便向白心然虎口大穴抓去,沒料到血氣上湧,阻滯於被封穴道之間,眼前一黑,倏地便昏了過去。
  
  ====
  
  白心然看著陷入昏迷的黃仲清。官道顛簸,夕陽透過車櫞縫隙,一起一伏地灑在他稜角分明的面容上。馬車早已出了徐州城,徐徐向西而行。
  
  他的目光緩緩收回,落在一旁的白二管家身上:“我帶他同去嵩山,是否不太妥當?”
  
  白二管家欠身:“莊主,你那麼肯定他是二公子?他自稱失憶,前事不記,難保不是利用你思弟心切,設一個局,乘機混上嵩山。”
  
  “他的容貌神態,實在是太像了。”白心然眼神蕩得極遠,補了一句,“像到——我無法懷疑。”
  
  白二管家道:“少林不做無把握之事。只怕昨日凌生塵所言非虛。他是南山教的弟子,到時候跟著你上了嵩山,難保不出什麼岔子。”
  
  白心然心下明了:白二管家並非虛張聲勢。昨日楊柳巷裡,黃仲清情急之下強沖穴道,雖然終究是因真氣阻滯而昏迷,但內息純正,早已把自己點的幾處大穴盡數沖開。如此修為,其師必然成名已久。
  
  若帶他同上嵩山,萬一他胡闖硬來,該如何收場?若不將他帶在身邊,他身份已洩,江湖險惡,難保不被人偷襲。這進退不得,頗為尷尬。
  
  白二管家見他神色起伏,手裡的扇子開了又合合了又開,便知他心軟,不由輕歎:“也罷!莊主,我不管其他的。不過你需讓他明白,以他一已之力,要救歐陽悠,無異於飛蛾撲火。”
  
  只聽“哼”的輕蔑一聲,從馬車一角傳來。黃仲清不知何時已醒,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
  
  白心然微側回頭:“弟弟,你可醒了?”
  
  黃仲清驚道:“你,你叫我什麼?”
  
  白心然坐到他身旁,溫柔道:“你是我的弟弟。不管你是真的記不清以前的事,還是埋怨娘當年棄你不顧,我都要盡一個大哥的責任,好好照顧你。昨日在楊柳巷老宅,我……”
  
  黃仲清一楞,出聲打斷:“昨日楊柳巷?我昏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白二管家插嘴道。
  
  “該死!”黃仲清啐了一口,心中大急:三月初一,便是少林召集群雄商議對付南山教之日,到時候,歐陽悠必然又會被當眾羞辱一番。這眼看著時間越來越少,自己竟然睡了一天一夜?
  
  白心然把他的表情瞧了個一覽無遺,緩緩捏起他的手:“弟弟,我知道你心中所念何人。不瞞你說,我此行前往少林,也正是為此事而來。其實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嵩山高手良多,不是你能硬闖的。”
  
  他的頭往前湊了湊,撩過黃仲清額前碎發:“那五大派做事不甚光明,我不忍看到殺戮,意欲化解一場干戈。在昨日未見你之前,我已想好了一套言辭,決意去做個說客。就算阻止不了一場腥風血雨……你也應該是留的青山在,從長計議較為妥當,萬萬不可玉石俱焚。”
  
  黃仲清心裡哼了一聲:你認我為弟,我便是那價值無雙的美玉;歐陽悠與你無親無故,他便是一文不值的卵石?他剛想譏諷幾句,眼見白心然眼神柔和,並無咄咄逼人之態,頭腦不由冷靜下來。

  仔細一盤算,也無甚必要和白心然鬧翻。一來他身份已洩,白送來一個哥哥,有個護身能暫保周全。二來正好借機混上嵩山,豈不是撿了個大便宜?
  
  想到此處,他轉了轉眼睛,露出副恭順的神色來:“我明白。一切全憑哥哥作主。”
  
  白心然聽他終於叫了自己一聲“哥哥”,不由大喜,緊緊握住他的手:“我一定不會辜負你。”
  
  夕陽,在兩人不同的心思中,漸漸沒入地平線。
  
  =====
  
  白二管家覺得今天的黃仲清不尋常,很不尋常。
  
  這一路西行,話最多的非他莫屬。
  
  “大哥,去嵩山只有這一條路麼?這官道怎麼這麼顛簸?我的腰也要被震斷了。”

  “大哥,你比少林方丈的功夫差多少?我們兩個人和他打,有沒有勝算?”

  “大哥……”
  
  可下午剛入登封城時,他還一臉興奮。到了晚飯光景,他竟然意興闌珊。飯碗裡的菜被他攪動了半天,都快爛成了泥,沒有減少半分的跡象。
  
  白心然顯然也注意到了。
  
  “二弟?”

  “嗯?”

  “你可是身體不適?”

  “嗯——哦,不,我很好。”
  
  白心然環顧四周,客棧人聲嘈雜,多是前來赴嵩山之約的武林人士。他皺了皺眉,也不再多問。
  
  正吃得興起,臨桌二男一女三人結帳起身。大堂擁擠,那女子竟不慎失去重心,倒向了心不在焉的黃仲清。黃仲清頭也不抬,伸手一托,生生停住她下墜的身體。還沒等那女子回過神來,黃仲清已是微微一攬,將她拉入懷中。這一托一攬出乎人意料之外,和那女子隨行的兩人呆在原地,並未出聲,也不上前阻攔。
  
  黃仲清擱下筷子,輕輕撫過那女子耳邊的亂發,笑道:“姑娘,你的頭發好像被吹散了。”說著,又湊近那女子嗅了嗅:“吹出一分香氣襲人。”
  
  那女子也不驚訝,只是反手一推黃仲清肩頭,掙開他的懷抱,一雙秀目明亮至極,深深看了他一眼:“公子見笑了。”話畢,便盈盈欠身向眾人一福,卻是往白心然瞥了一瞥,自顧自地離去了。
  
  黃仲清似乎終於重拾了他的好心情,微笑抬頭,正是對上白心然意味深長的目光。
  
  ====
  
  夜已深。萬籟俱寂。
  
  登封酒樓的一間廂房內,黃仲清躬身而立,默然不語。
  
  一會兒功夫,二男一女從屏風後緩緩轉出,正是晚膳時鄰桌的那二男一女。
  
  黃仲清跨步上前:“弟子黃仲清,參見教主!”說著雙膝一彎,正要跪下,領頭的黑衣人伸手托住了他:“十三師弟無需多禮。我們師兄弟相見不易,趕緊商量正事才好。”
  
  這二男一女,便是黃仲清大半個月來未曾打探到消息的大師兄步蘅薄,九師兄莫道殊,和十師姐洛瑤。
  
  今日晚膳時,人多嘴雜,又有白心然在旁,當時他心下焦急,苦於無法相認。那洛瑤卻是機靈,裝作不慎倒入他懷中。黃仲清何等聰明,自然是調情一番,手裡早已接過悄悄遞上的布條。
  
  那布條,是洛瑤從身上扯下的,用飯菜裡的醬汁寫了他們的碰頭時間與位置。
  
  他們師兄妹四人久別重逢,沒有多大欣喜,反而心思沉重。
  
  步蘅薄歎氣道: “我們三人下山不久尋到了一處。沒過幾天,聽聞十四師弟被少林一路拖來嵩山。”
  
  黃仲清早知此事,再次被提及,還是禁不住心上酸了酸。據說,五大門派惱恨歐陽悠手段狠毒,被擒之時還一口氣殺了十四人,便將他雙手綁住,拴在馬車後,沿官道從鎮江趕到嵩山。這條官道顛簸不堪,黃仲清前幾日剛走了一遍,就算坐在車裡,也時時感到惡心不適。
  
  桌上暗燭跳動。眾人都是默然無言。步蘅薄好不容易穩住心神,道:“我們一直沒有你和十五師妹的消息。一商量,想著若是你們脫險,知道十四師弟還活著,必然也會去救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往少林嵩山而來,邊走邊打探……”
  
  黃仲清一跺腳:“你們難道忘了,十五師妹向來厭惡歐陽悠,她又怎會來此處救他!”
  
  洛瑤在一旁皺眉道:“十五師妹雖然不喜歡十四師弟,可當日十四師弟救了大家一命。她怎能扭捏於私情呢?況且,我實在不明白,這兩人,到底有什麼過節?”
  
  黃仲清搖搖頭:“誰知道呢?她本來就是有些小孩子脾氣的。”
  
  “無論十五師妹在何處,事不宜遲,我們須盡快救人。”步蘅薄語氣堅定。黃仲清等人都是頷首點頭,早已忘了歐陽悠那日背對著他們說的那句“不勞你們費神了”。
  
  其實也不是忘了。歐陽悠任教主之初,眾人念他資歷淺,都是不服。但與五大派一戰,歐陽悠展現了驚人的膽魄。當時以為是天人永別,未料脫險後,聽說歐陽悠還活著,更是聽聞他受盡折磨,眾人如何能棄之不顧?
  
  步蘅薄突然笑道:“他若知道我們在這裡商議該如何救他,定是冷著臉把我們罵得狗血噴頭。”
  
  黃仲清跟著笑:“他怎能嘲笑教主?誰讓他把教主之位給你了?”
  
  步蘅薄點頭:“說的不錯。十四師弟這次,還真漏算了一招。”
  
  黃仲清突然想起那日孤鴻樓裡的凌生塵,便把凌生塵叛教一事細細說給眾人聽,只氣得莫道殊臉色鐵青,拍桌怒道:“半年前他離教不歸,害得我好生著急。他倒好,來個恩將仇報!竟然領了少林寺的人來捉你!”
  
  黃仲清輕聲道:“捉拿我也無妨。”他怔怔看著燭火,沉吟片刻,問道:“大師兄,那日你與十四師弟都對五大門派能順利攻入南山頗為不解,是不是?”
  
  步蘅薄點頭道:“不錯。南山教入口甚為隱蔽,又是機關重重,絕不會比東籬山莊的差一分一毫。我們倚山而守,除非他們極其熟悉地形,否則沒道理能那麼快進來。可這些機關,明明只有南山弟子才知道——”他突地眉頭一挑:“你是說——”
  
  “不錯!一定是六師兄。”
  
  步蘅薄憂慮道:“既然他存心與南山教為敵。我們此刻伏身嵩山腳下,處境頗為危險。他認得我們的長相,萬一被識破,後果難料。”
  
  黃仲清輕輕拂過襟口的流金蘇,嘿然道:“所以說,找東籬山莊的白莊主當大哥,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他又將自己被誤認為是白心然之弟一事與眾人說明。步蘅薄頻頻點頭:“十三師弟,你這隨機應變的能力,無人能及。”
  
  黃仲清一笑:“我已探聽清楚,白心然是此次嵩山群雄大會的座上貴賓。他向來跳出武林紛爭外,少林頗為樂意找個中間人來主持大局。身為白莊主的‘弟弟’,我想,出入少林禁地自然也會容易些。”
  
  他突然壓低聲音:“這計劃雖好,卻有一個問題在。”
  
  步蘅薄知道黃仲清是怕凌生塵上山攪局,當眾又揭穿他的身份,便擺手道:“你放心。我們三人本無名帖,原本也混不上山。可若要在山下攔截凌生塵,倒是綽綽有余。”
  
  四人當下商定了暗號,便各自悄然散去。
  
  窗外,幾株野生的桃樹在黑夜裡孕了花骨朵,正待一朝黎明,含苞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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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0:51:2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嵩山人冷(1)
  
  登封城就在嵩山腳下。其名乃女皇武則天所賜。自古就是游人攀登嵩山前的落腳之處。
  
  少林寺頗為重視東籬山莊。白心然昨日才到的登封城。今兒一早,已有兩個僧人攜一些轎夫馬夫來客棧迎客。
  
  賓主寒暄一番,白心然便吩咐白二管家准備行囊,即刻動身上山。黃仲清整個過程幾乎沒有出聲。只是在白心然向兩位僧人引見他“弟弟”時,才欠身唱了個諾。
  
  他不想引人注意,便默默跟著白心然出了客棧。步蘅薄一行人也正在門口。他迅速瞥了一眼,便隨白心然上了頂軟轎。
  
  少林寺為了這次嵩山大會,防備森嚴。連設了數重關卡,以防意外。黃仲清隨著白心然出轎幾次復又入轎幾次,心中頗為自豪:一個南山教,也可以搞得少林如此緊張狼狽。他想著,嘴角便微微往上揚了一揚。
  
  白心然與他同坐一轎,心情卻沉重異常,忍不住輕輕握住了他的手,低聲問:“你昨晚吃飯是怎麼了?像丟了魂似的。”
  
  黃仲清慌忙收起了笑意,回道:“你放心,我不會做出格的事情。昨日只是感傷而已。”
  
  他說到此處,不由牽動真情,目光有些迷離:“我師弟他——雖然待人冷薄,還時不時喜歡拿些難堪的話來諷刺你,但並不是什麼大惡之人。我雖然有時喜歡捉弄他,其實一直,一直把他當親弟弟看——”他抬頭看了一眼白心然:“大哥,你一定會說動他們的,對不對?”
  
  白心然手上用力:“我會的。”
  
  兩人對視,心思各異,久久無言。
  
  不多時,轎子停下。黃仲清一掀簾子,發覺正處在山上一塊極大的空地中。離轎子不遠處,立著幾個人高馬大的和尚。為首一人,方面闊耳,慈祥溫和,腰纏四絲金帶,竟是嵩山少林方丈覺榮大師。
  
  兩人方才下轎,覺榮清亮的聲音已經飄來:“東籬山莊白施主光臨敝寺,覺榮不勝榮幸!”
  
  黃仲清耳膜一震,不由心中一驚。這聲音如洪鍾一般,覺榮大師的內力果真是如師父所說的,深不見底。看來這次救人,難上加難。他自忖如果和步蘅薄聯手,恐怕也不占上風。若再拖了一個重傷的歐陽悠,那是大大的不妙。不由有些煩躁焦急。
  
  白心然已經和覺榮客套了幾句。
  
  “大師,你的這番心意,在下明了。”他面帶微笑,讓人如沐春風,“只是,在下想先見見此人。或許,能申明達義,勸動他。”
  
  覺榮點點頭:“老衲也正有此意。白施主行辭說令,江湖無人能及。若能勸服稚子,功德無量。”說罷,便回頭吩咐了兩個僧人幾句。
  
  黃仲清心中冷笑:那些和尚一定是看了歐陽悠陰柔的容貌又見他全無內力,就小瞧他。如果歐陽悠是稚子,這江湖上恐怕也沒有什麼人是高手了。臉上卻甚是恭謹,輕輕拉了拉白心然。
  
  白心然回了他一個溫柔的眼神,伸手一拉:“覺榮大師,這位是在下的胞弟。久居山莊,未涉江湖,年已及冠。在下此次帶他來嵩山少林,也是想讓他長長閱歷,不知大師是否可行個方便?”
  
  他言下之意,竟是要帶黃仲清一起去見歐陽悠。
  
  覺榮大師微微一愣。歐陽悠乃是重犯,一般武林人士決計沒有機會見到此人。不過轉念一想,東籬山莊聲名遠播,嵩山上如今又是防衛森嚴。諒這個胞弟也折騰不出什麼名堂來,不如做個順水人情,便點頭道:“老衲自當與白施主行此之便。”
  
  他一轉身,白心然和黃仲清便恭謹跟上。有幾個級別較高的僧人也一同隨行。
  
  白二管家在遠處看了,不由擔心莊主,欲待上前。先前迎接他們的那位僧人抬手將她一攔:“白二管家,且隨我去看看廂房,不知令莊主是否會滿意?”
  
  白二關鍵只得翻了翻白眼,帶著其他幾個隨從,跟著他從另一條山路蜿蜒而下。
  
  ===============
  
  覺榮,白心然和黃仲清等人,穿過無數回廊山路。一路上樹林叢密,偶聞鶯歌燕語,本該讓人聽了心神氣爽,可此時卻是襯出縈繞著他們一行人的詭異氣氛。
  
  黃仲清只聽覺榮大師向白心然無奈道:“白施主,你待會兒可得費心些。這歐陽稚子陰狠狡詐,當日我派弟子聯合攻入南山。見他全無內力,便放松了警惕。沒想到稚子詭計多端,竟未發一言便連殺十四人。敝寺達摩堂二主持覺生大師及其弟子慧靜,都因此孽障而圓寂了。阿彌陀佛!”那幾個跟隨的僧人也一起念道:“阿彌陀佛!”
  
  白心然早知歐陽悠連殺十四人的奇事。此刻聽到,卻還是忍不住顫了顫。達摩堂乃是少林寺頂尖高手雲集之所。二主持覺生大師是方丈覺榮大師的師弟,成名多年,在少林寺裡絕對是排行前十的高手。歐陽悠不單單殺了覺生,還同時殺了其他十三個高手。更可怖的是,他是在全無內力的情況下殺的!
  
  他有些疑惑:“這位歐陽公子,當真不會武功?他是南山教的弟子,或許學了什麼隱遁之法,瞞住了內力修為?”
  
  覺榮道:“他連殺十四人後,我們也有此疑問。因此等我們擒住了他,將他的身子細細探查過,也曾強行給他的奇經八脈注入真氣試他的武功底子,卻沒有什麼收獲。”
  
  白心然一驚:“如果他全然不會武功,這強行用真氣探查經脈的法子,可不是常人能忍受的。”
  
  覺榮點頭道:“不錯。真氣一灌入,差點要了他的命。好在敝寺‘易經丸’還有些功效,給他服下後,總算吊住他一口氣。”
  
  他沉默了一會兒,感慨道:“白施主,你有所不知,以貧僧所察,這點苦楚他根本不放在眼裡。這一月的時間,我等嘗試了無數法子,縱是大羅神仙也熬不住,他卻生生挺了過來——此人面相柔弱,卻奇骨據傲。我等與他接觸一個月,未曾聽到他嘴裡發出過任何一個音,說過任何一個字。善哉善哉!此等奇人,若能皈依正途,必是可塑之才!”
  
  話語間,竟是充滿了敬佩欣賞之意。
  
  白心然沉默不語。一旁的黃仲清突然插道:“他既從未開口說話,你們又如何知道他的名字?”
  
  覺榮大師回道:“小施主所問甚是,這之中卻另有一段淵源。施主可曾想過,為何南山教如此隱秘,機關重重,五大派卻能在短短幾個時辰內順利攻入?”
  
  白心然皺眉:“難道說,有內應?”
  
  “不錯!南山教中有位弟子,三個月前迷途知返,前來投靠我少林。正是他詳細告知了南山教的機關秘密,也正是他指認了歐陽悠。”
  
  黃仲清心道:六師兄離教已有半年多,為何三個月前才去投靠少林?轉念一想:幸好他離教之時,師父尚在。因此他只知歐陽悠是南山弟子,不知後來師父仙逝。此番攻上未尋到師父和其他弟子蹤影,才會留他活口,嚴刑逼供。若是六師兄晚離教幾天,看到歐陽悠繼任了教主大位,恐怕如今歐陽悠早已遭了毒手。
  
  卻聽到白心然輕輕笑了聲,有意無意地對黃仲清道:“弟弟,咱們東籬山莊的機關秘密可要好好保守,不要要將來也出了個內應。”
  
  黃仲清知他指得是自己一年前擅闖東籬山莊之事,不由臉上一窘,只好嘿嘿應著。
  
  他們曲曲折折地走了大半個時辰。最終來到一處絕壁前。
  
  那絕壁旁有個人工鑿出的山洞,離地一丈有余。位置隱蔽,難以發現。覺榮大師停足拱手:“白施主,此處乃是我少林關押重犯之所。洞內狹小陰暗,屈尊二位了。”
  
  白心然一擺手:“無妨。勞駕方丈大師親自引路。在下惶恐。”
  
  說罷,幾人互相點點頭,魚貫躍起,探身入洞。那幾個僧人初見黃仲清年紀輕輕,未免有些小瞧於他。現在見他身影飄逸飛入山洞,心下均暗暗吃驚。白心然“流金劍”成名已久,沒想到他的一個從未露面的胞弟輕功竟如此了得。東籬山莊,不可小覷。
  
  這山洞裡別有一番天地。他們穿過一段狹長的隧道,在盡頭停下。覺榮方丈轉動機關,眾人眼前倏然一亮。一個大廳呈現眼前。廳內紅燭高燃,牆上掛滿各種刑具。幾個僧人坐在大廳邊一張桌子旁,看到方丈,均躬身施禮。
  
  黃忠清四處掃視,不見有牢房,心下納悶。
  
  覺榮對那幾名僧人吩咐:“帶人出來。”兩名看守應聲上前,唱了個諾,走到一處牆壁下,摸著機關。大廳一角的地上便徐徐露出了個口,一條石階通向地下。只聽到地下泉水聲叮當,卻黑黝黝的什麼也看不見,估計下面是一處水牢。
  
  黃仲清心想,這些機關如此隱秘,如果不是有人示范,外人極難尋到。
  
  那兩人沿石階而下,一會兒便沒了聲響。大廳裡寂靜出聲,只有蠟燭燃燒的啪啪聲不時傳出。
  
  白心然愁眉不展,思忖該如何勸說。他見到這陣勢,自是明白歐陽悠已受盡酷刑,卻不曾開口。剛毅之人,若要調解,恐怕不易。
  
  黃仲清緊張異常,額頭上微微冒汗。他千思萬想的歐陽悠便在此處。不知道他好不好?傷得重不重?
  
  不大會兒功夫。只聽到鐵鏈相撞,水流擾動。兩個僧人拖上一個人,往大廳地板上一丟。
  
  那人匍匐在地,一動不動,濕漉漉的頭發遮蓋了他的面容,雙手雙腳以一種奇怪的姿勢癱在地上,顯然是被人挑斷了經脈。
  
  他身上隱約可辯是一件黑色袍子,悉數破裂。上好綢緞裂開的縫隙裡,化膿流血的傷口森然可見。
  
  那件玄色的絲綢衣裳,黃仲清當然是記憶猶新。那一天,當他又氣又急地將歐陽悠壓在半山腰的石壁上時,手裡捏的就是它柔軟細膩的襟口。他還清晰記得,那件袍子的前胸後背上,用暗紅色的絲線勾勒出了許多極美的花紋。
  
  只是此刻,這些花紋早已因袍子破損而模糊難辨,倒是背上的一大片烙鐵留下的紅印像極了朵猙獰的杜鵑花。
  
  他來之前,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是他眼前所看到的這一幕,卻比他這一個月來所想的情況都要糟糕。陰柔傲然的十四師弟,竟然被屈辱地折磨成了這麼個模樣。
  
  他心中大悲,喉頭一甜,悲痛牽引了內息,嘔出口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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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0:51:45 |只看該作者
  嵩山人冷(2)
  
  覺榮見他臉色蒼白,只道是他初出江湖,未曾見過如此血腥之事,便道:“白施主,令弟無礙吧?”
  
  白心然尚未回答,黃仲清已抹了抹嘴角血跡,輕聲道:“有勞方丈關心,我——沒事。”他說這話時,眼睛死死盯著地上的歐陽悠。
  
  聽到他的聲音,歐陽悠雙肩輕微地抖了下,便又安然不動。
  
  白心然蹙眉立在那裡,未發一言,許久才開口:“大師,在下有個小小的請求。正道是:‘衣被群生,贍足萬類’。方丈可否施恩,請人為歐陽公子淨面更衣?隨後在下與他相坐而談,更顯吾意之誠。”
  
  他款款說來,引經據典,語氣卻懇切,讓人無法拒絕。
  
  覺榮微一躊躇,回頭和幾位僧人耳語一番,緩緩伸出手來,點頭道:“白施主懷仁慈之心,善哉善哉!”他身後一位僧人丟了個眼色給那幾個看守。其中一人便又在牆上摸索一陣,不知是觸了什麼機關。大廳的一邊竟又出現了一道暗門。那幾名看守架起地上的歐陽悠,沒入暗門。
  
  黃仲清終於忍不住,冷冷譏道:“少林寺以佛為宗,以善為本。對一重囚如此殊榮,不愧是五大門派之首。”
  
  白心然臉色一變,喝道:“休的無理!”
  
  覺榮大師神色如常,微微一笑,揚聲道:“小施主,你年紀尚輕,未涉江湖。殊不知,待一惡人善,便是待千萬善人惡。南山教尚有眾多弟子流散江湖,教主歐陽瀟也未尋蹤跡。他們每個人的雙手上,那都是沾了數百條人命的鮮血。只要多尋找一人,便能使江湖少數百人免受苦難。這才是真正的大善舉啊!”
  
  黃仲清心道:我殺得那幾百個人,全是罪大惡極,有何不妥?他自幼由師父歐陽瀟撫養長大。師父的話便是天。那些人,均是師父讓黃仲清所殺。師父說那些人罪不可恕,他便認為那些人罪不可恕,從來也未曾細究過那些人究竟犯了何事以致罪不可恕。此時聽得覺榮大師如此口氣,心中不服。
  
  不一會兒功夫,暗門轉動。那幾個看守架著歐陽悠出來了。
  
  黃仲清突然有些忍俊不禁。歐陽悠那件黑色的絲綢袍子已經被幾個僧人換去,卻穿上了一件少林俗家弟子的黃色布袍。顯然是幾個看守找不到合適的衣服,隨手亂拿一氣。歐陽悠飽受折磨,形銷骨立。這件黃袍之前的主人是個身材高大之人,不合時宜地套在歐陽悠的身上,空空蕩蕩。他的頭發只是被人胡亂收起,用一根黑腰帶系在腦後。那幾個僧人自己剃光了頭發,也不懂如何替他人束發,那把頭發自然是扎得可笑之極。
  
  那幾個僧人也自覺做的不好,不停抓耳撓腮。
  
  黃仲清終於忍不住,面對平日一絲不苟當下卻如此滑稽的歐陽悠,“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歐陽悠被人挑斷了經脈,氣息虛弱,只能倚牆勉力而坐。黃仲清連忙收了笑容,見他靠得艱難,搖搖欲墜,心下不忍,便一個箭步沖上去,挨著他身子坐下,伸手扶住他。
  
  歐陽悠微微抬頭,看了他一眼。
  
  當他抬頭的一剎那,白心然第一次看清楚了這個傳說中的男子。歐陽悠膚色蒼白,一雙桃花般柔美的眼睛中寫滿了冷淡。
  
  白心然的記憶在一剎那間有些模糊。這個眼神,似乎多年以前,他曾在哪裡見過。
  
  到底是在哪裡見過?往事紛沓,生生想不起來。白心然只好又向歐陽悠瞧去。
  
  歐陽悠卻已經低了頭,無力地倚在黃仲清肩上。
  
  白心然定了定神,開口道:“歐陽公子,在下乃是東籬山莊莊主白心然。”
  
  他話音剛落,只聽“哇——”的一聲,對面的歐陽悠竟是吐了口血出來,濺了黃仲清一身。
  
  這一變故,出乎白心然意料之外。他早已知歐陽悠不理不睬的態度,並不指望這個開頭能打動他什麼。此刻卻不由愕然皺眉:歐陽悠的反應,似乎有點過大了。
  
  他欠了欠身:“歐陽公子,你沒事罷?”
  
  歐陽悠已經恢復平靜,閉上眼睛,如木頭一般,任由嘴角的血汩汩而下。
  
  只聽到黃仲清低呼一聲:“他昏過去了!”言語中,掩藏不住的關切。
  
  那一旁的看守和尚,見怪不怪,拎出個盛滿水的木桶來,朝黃仲清努努嘴,示意他讓開。
  
  黃仲清明白,這架勢,是要用涼水將歐陽悠潑醒。他心中大急,見不得歐陽悠再受折磨,出口喝道:“且慢!”
  
  這一聲喊出口,已覺不妥。
  
  一旁的覺榮大師和幾個弟子果然怪異地往他看來。
  
  黃仲清腦子飛轉,想尋個借口辯解。白心然已經起身,走向覺榮,輕聲道:“方丈大師,在下覺得這位歐陽公子似乎有些面熟,一時半刻也參詳不透。不如今日到此收手?讓在下先行回去想想,慢慢理出個頭緒來。”
  
  覺榮等人早已知歐陽悠的冷淡性情,剛才那心神大動的一口血,也真是匪夷所思,點頭道:“如此也好。”回頭囑咐那幾個看守和尚好生看管。一行人沒得著什麼頭緒,便匆匆退出了山洞。
  
  路上,白心然心事重重,卻有意無意地聽到黃仲清與旁人的對話:
  
  “大師,我聽到山洞中水聲淙淙而不見溪澗,百思不得其解。敢問這是何故?”

  “小施主不知,那水牢離嵩山負名已久的‘水營山陣’ 石淙洞不遠。”

  “我讀書時聽聞過此處,果然名不虛傳!”

  “小施主謬贊。”

  “我記得書上說,山上溪澗,最終都是要流入穎河。是真是假?”

  “不錯。”

  “可惜啊可惜,山上水聲出塵,最後還是要流入俗世……”

  “出塵入世,本來就只是心念心動而已。施主不必兀自傷感。”
  
  白心然腦中疼痛,隱隱覺得這些話似乎有些不對勁。正想的出神,聽得黃仲清清亮地歌聲:
  
  “日出嵩山坳,晨鍾驚飛鳥,林間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
  
  只見眼前那瀟灑少年,發帶飄逸,黃衫飛翩。
  
  不由莞爾一笑:記憶中的仲弟,終於回來了。
  
  ======================
  
  山高風急。早春的一彎殘月抹得兩只酒杯越發清冷。
  
  白心然和黃仲清,憑欄對月,小酌怡情。黃仲清,明顯是有些醉了。
  
  他扶牆而立,斜睨著白心然,伸出一只手來,晃了幾晃:
  
  “你別看歐陽悠現在全無內力。他本來其實——武功高深莫測。我親眼看到他一出手就殺了八個青城派的高手——我輸給他了。白心然,你也贏不了他!”
  
  白心然笑瞇瞇地看著他。
  
  “那小子,以前功力還不到家的時候,就詭計多端,最擅長用毒發暗器。他特別記恨。有一次,我嘲笑他冷面冷心,不解兒女風情。不知怎麼的惹惱了他,竟然給我下媚藥——”
  
  說到此處,黃仲清眉毛一挑,突然湊近了白心然,噴上了他一身酒氣: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這事沒有其他人知道。歐陽悠自己也不見得知道。你——你也要替我保密——我有個師姐,比歐陽悠大好幾歲,好像……喜歡上了歐陽悠。”
  
  “她藏得很好,可是我卻是知道的!也不知道看上了那小子什麼?”
  
  “我還有個師妹,看到歐陽悠像看到仇人一樣,哈哈——”
  
  他逐漸神志不清,搖搖晃晃。白心然適時地伸手扶了他一把。當時的他,只是想好好看看自己的弟弟,想著以後怎麼才能補償他這些年的漂泊生活。那一夜的黃仲清,只是他心目中單純的弟弟而已。那一夜弟弟口中的歐陽悠,也只是一個與他不痛不癢的人而已。他沒有在那晚意識到,黃仲清話語裡的一些東西,足以讓他消沉很長一段日子。
  
  他最後把黃仲清扶到床上去的時候,黃仲清迷迷糊糊地拉著他的袖子,語氣哽咽:“十四師弟,你毒發而為我全失內力,我——好心痛。”
  
  月光照在他的臉上,白心然看到,他的眼角,晶瑩一片。
  
  =======
  
  前一夜白心然也是微醺,快近午時才被白二管家急促地敲門聲驚醒了。
  
  他皺了皺眉。白二管家行事穩重,如此迫切必是有大事發生!
  
  果然,一開門,就覺得眼前一晃,白二管家已經沖了進來,掩門喘氣道:
  
  “莊主,你還有心思高臥睡覺!歐陽悠失蹤了!如今少林寺把整個嵩山都要掀翻過來了!”
  
  白心然心中一凜,慌忙定了定神:“什麼時候的事情?有沒有傷到人?”
  
  “據傳是辰時的事情。奇怪的是那些看守的僧人都好端端的沒見著任何人進出。歐陽悠無故在水牢裡便沒了蹤影。少林寺現在已發了令,召集各路已經上山的武林英雄於午時在正殿議事。”
  
  白心然暗暗思索:昨日才見的歐陽悠,他傷重如此,絕無可能自行逃脫。若是有幫手,卻是如何避免了打斗?
  
  隱隱已覺不好,心念一轉,一把抓住白二管家的手,厲聲問道:“弟弟現在何處?”
  
  “白莊主找我有何事?”
  
  再熟悉不過的聲音。白心然一抬頭,黃仲清正笑吟吟地倚著門,輕輕撫著袖口的花紋。面容純真如故,只是眼色冷冽,深不見底。
  
  白心然只覺心口一悶,顫聲對白二管家道:“你先出去一會兒,幫我們守著門,別讓旁人進來。”
  
  “可是——”

  “出去——”
  
  白二管家嚇了一跳。只見白心然面容慘白,平日的儒雅神情一掃而光,一只手扶著桌子顫抖不止。他從未見白心然如此失態過,心中有些畏懼,雖仍是對黃仲清存了芥蒂,也只能掩門而出。
  
  白心然努力平復心緒,抬頭看著黃仲清。他不得不承認,黃仲清長得極其俊朗。父親儒雅,母親明艷,也不知道自己的這個弟弟到底是長得像父母的哪邊。只是,此刻那張線條分明的臉上,隱隱顯出一絲讓人難以容忍的譏誚。
  
  他終是張了張嘴,啞聲道:“今早你在何處?”
  
  黃仲清淺淺一笑:“我聽聞藏經閣有個老和尚名喚‘無元’,棋下得好。今兒個特地起了個大早,去藏經閣和他切磋棋藝來著。”他懶懶地換了個姿勢,不經意地用手敲著桌沿歎氣:“果然是老而彌堅,我潰不成軍。”
  
  白心然忍無可忍,右手一翻,便向黃仲清肩頭襲去,厲聲責道:“你找了個和尚下棋就想把今早的事撇淨麼?我知道歐陽悠失蹤的事一定少不了你這一份,是不是?” 說話間,雙手疾出,向黃仲清揮去。
  
  “這就奇了,我今早好端端的坐在藏經閣裡,可是半分也沒有挪動過。那歐陽悠失蹤一事,與我何干?”
  
  兩人已是過了好幾招。
  
  白心然冷哼一聲:“昨日你問僧人山澗均歸於穎水一事,難道是一時好奇不成?”
  
  黃仲清聽聞此話,突然一個轉身,跳開幾步,直直地看著白心然。
  
  白心然續道:“你昨日知道了歐陽悠藏身之處,立刻通知了幫手,迎穎水逆流而上,沿山澗,入水牢底層,直接通水路救走了歐陽悠罷?正因為如此,水牢上層山洞中的人,才會毫無知覺。”
  
  他心中起伏不定,明明知道此事必定是黃仲清通風報信,卻仍癡罔著他嘴裡說句不是,不由地補了一句:“我可說錯了?”
  
  如果黃仲清說:“的確與我無關。”他是會相信的。
  
  只可惜,黃仲清拍手一笑,將他最後一點希望碾碎:“白莊主果然是聰穎過人,前前後後看得通透。”
  
  “白莊主,你如果忍心,就把你的弟弟交給少林寺處置吧。”
  
  白心然仿佛被當頭一棒,往後退了一步。上山時轎內的一番真情訴請,昨夜月下的對飲剖心,這一切,不過是被他用來算計自己而已。心中酸楚難當,輕聲問道:“弟弟,難道你真的恨我如此麼?”
  
  黃仲清翻了翻眼睛:“難道你以為我對你真的是兄弟情深麼?就算兄弟情深,也是我和歐陽悠之間師兄弟情深。”
  
  白心然聽完他的話,神色漠然,良久方道:“弟弟,母親和我以前是欠你很多。這些年,我也一直很自責……你身為南山弟子,這些事,你本就做的理直氣壯。是我太天真了,盼著你回心轉意……”
  
  他低下頭,不再看黃仲清:“有無元和尚在,你的嫌疑總是能撇清的。我也會在覺榮大師面前替你說話,就當是償還當年我欠你的。”說到此處,他猛的抬頭,字字清晰地道:“從今以後,我們兩不相欠。你走罷!”
  
  黃仲清毫不遲疑,轉身向門口走去。在開門的瞬間,他猶豫了一下,回頭問道:“白心然,如果我說,我並不是你的弟弟,你信麼?”
  
  白心然用盡全力勉強微笑了一下:“我已經錯信了你一次,不會再錯信你第二次了。”
  
  “你這個人,還真是迂腐……”黃仲清小聲嘀咕了一句。說話間,腳步輕移,很快便消失在了群山峻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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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0:51:5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洛水珥瑤(1)
  
  白心然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去的正殿,怎麼力證的黃仲清清白。那一日他渾渾噩噩,偏生黃仲清笑臉燦爛時刻刺晃在眼前。
  
  他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車櫞朗朗,他們已然下了嵩山。他掙扎著想直起身子來,卻覺得心口一痛,支持不住,悶哼一聲,又倒了下去。
  
  “莊主,你可醒了?”
  
  白二管家焦急的面容呈現在他眼前。他腦中迷糊,胸口發悶。恍惚間晃過一絲清明:“我們是下山了麼?”
  
  白二管家坐在他身邊,幽幽歎道:“已經出了登封城了。”他見白心然神色茫然,便道:“莊主你不記得了麼?在少林正殿,眾人都疑心是那臭小子所為,你為力保那臭小子清白,生生受了青城派卞掌門一掌……”
  
  白心然愣了好半晌,才明白過來白二管家口中的“臭小子”是指黃仲清。
  
  他有些想起來了。凌生塵在徐州孤鴻樓指認黃仲清為南山弟子,加上歐陽悠失蹤之前他們恰好探望。種種的巧合,矛頭直指黃仲清。若不是那日早晨眾多人看到他在藏經閣,若不是自己據理力爭,加上了卞孤帆那一掌,恐怕事情沒有那麼容易。
  
  他看著白二管家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出聲安慰:“卞掌門那掌,也並未將我如何,調息幾日便好。你也不用怪他。他自有他的苦衷。就當我從來——”
  
  他本想說:“就當我從來沒有認識過他。”可是轉念又想到孩童時代兩人親密無間。這後面半句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只能以手掩面,默默歎了口氣。
  
  馬車門簾被人一挑,一個白家家僕探頭進來:“稟莊主,道旁躺了個姑娘,似乎傷重不輕……”
  
  白心然本來就是菩薩心腸的人,掙扎著下了馬車。一起一落,牽動內息,有些疼動。他心中暗歎:青城的無風無影掌倒的確有可贊之處。
  
  馬道邊的姑娘,倚樹而坐,雙目緊閉,面容慘白。淡綠色的衣裳上血跡斑斑。一頭秀發遮了半張臉。眼見是出氣多進氣少,奄奄一息。
  
  他緩緩走到她身邊,伸出手來去握她的脈息。那姑娘聽到動靜,微微睜開眼來,側了側臉,有些警惕地瞧著白心然。
  
  還未等白心然開口,只聽到身後白二管家驚呼:“原來是你!”
  
  他前踏一步,顫聲道:“你是,你是,那日在登封酒樓中和——”
  
  那姑娘努力扯了扯嘴角,柔聲笑道:“原來是白莊主和白二管家啊——”
  
  她閉了閉眼,復而睜開:“我叫洛瑤。洛水的洛,瑤台的瑤。”
  
  說完,再也撐不住,身子順著樹干,軟了下去。
  
  白心然連忙一把扶住她,他離洛瑤不過許寸距離,隱隱聞到她身上的血腥味中透著一股淡淡的女子香氣,心中微微一蕩,手中不穩,便將她已經有些破裂的衣裳又扯開了幾道縫來,露出她右肩上的森然傷口。
  
  白心然暗暗吃驚,看那傷口的形狀,應該是被暗器所傷。傷口血肉模糊,倒也一時辨別不出什麼暗器。只看到傷口頗深,發暗器之人,必然內力醇厚。他不由往洛瑤心口一探,只感到洛瑤內息紊亂,似乎是被那暗器所挾內力,震傷了心脈。
  
  他心中明白,這等重傷,若非有人渡口真氣給洛瑤,恐怕她難以支撐幾天,便握住洛瑤的脈門,緩緩閉目。
  
  白二管家連忙低聲阻攔:“莊主,你身上有傷!況且她身份未明——”
  
  白心然輕輕搖了搖頭:“一個弱女子,傷重如此。我怎麼能忍心不管?”
  
  白二管家急道:“莊主,你倒是好心腸!被人騙了又騙!”心中知勸他不動,歎了口氣,自顧自地駕車引路去了。
  
  白心然聽得那句“被人騙了又騙”,不禁歎了口氣,心下默然。只覺得自己的內息也是翻湧不止,想必是青城派那一掌做的怪,便自行壓了壓,凝神於手指間,又往洛瑤脈門內灌了點真氣。
  
  一盞茶的功夫,他覺得頗為疲憊,低頭看洛瑤,臉色依舊蒼白,呼吸卻是均勻了起來。他笑了笑,眼前倦意襲來,便睡了過去。
  
  夢裡,是幼時徐州楊柳巷的光景。
  
  他和白采然一起習字讀書。白采然老是喜歡拉著他,睜著大眼睛問道:
  
  “哥,這個念什麼?”

  “哥,為何這句我讀不通?”

  “哥,你的字寫得真好看!”
  
  他天性喜靜,白采然卻活潑好動。書看得不耐煩了,便尋個借口去院子裡逗螞蟻玩。
  
  他安安靜靜地坐在窗下看書,白采然高高興興地在院中嬉笑。風和日麗,日子就是這麼一下午一下午安寧過去的。
  
  猛地,卻是聽到母親的罵聲:“我前天那頓打沒長著你記性是麼?好!那讓你好好長長記性!”然後弟弟撕心裂肺的哭聲傳來,刺過他身上每一個毛孔。
  
  他心中不免焦急,大叫一聲:“娘,莫要再打了!”
  
  於是,夢便醒了。
  
  白心然睜開眼,洛瑤眨著一對流光溢彩的黑色眸子,正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他微微一窘,只聽到洛瑤開口問道:“你夢到你娘打你麼?”
  
  白心然搖了搖頭:“我夢到我娘在打我的弟弟。他比我小五歲,我心裡很疼他,可是夢裡卻無法幫他。”說罷,心裡想到黃仲清,有些噓唏,輕咳一聲:“洛姑娘,我在你面前失態了。”
  
  洛瑤看了看他,輕聲安慰:“我明白你的心情。我有個——師弟,很惹人疼愛。我曾撞到師父狠狠打他,打到他昏迷不醒……可是那人是我師父,我無能為力……”她的眼光留在空中,似乎陷入回憶:“我能理解,你很想幫一個你在意的人,卻沒有辦法幫他的心情。特別是——特別是——”
  
  她說到此處,卻說不下去了,神色中掠過一些失意。白心然忍不住問道:“特別是什麼?”
  
  她歎了口氣,續道:“特別是,那人偏是一副倔強模樣,不要你幫他。”
  
  白心然啞然一笑:“這倒真是和我弟弟有幾分相似。”心中悲痛,忍不住咳了一聲。
  
  洛瑤見他神色不佳,出聲安慰:“你自己受了傷,還在這裡自哀自憐。又是何必?不要再想你弟弟,調息調息自己的身體才是正事。”說著話,自己卻也是牽動了傷勢,低低咳嗽一聲。
  
  白心然見她臉白如紙,還想著教訓自己,不由笑道:“你這是在說你自己麼?”
  
  話音未落,心道不好。只見洛瑤低頭喘氣不止,肩頭那傷口隱隱又滲出血來。他欲仔細探究那傷勢,心裡終是想到男女授受不清,便有些猶豫。
  
  洛瑤邊喘邊道:“白公子不必擔心。我略通岐黃。只需找家客棧休息下來,自能料理。”她抬頭看了一眼白心然,嫣嫣一笑:“我外傷為主,不足為慮。白公子,你卻是內傷不輕啊!”
  
  她揶揄一番,終是耗盡了力氣,頭靠著車壁,閉上眼去。
  
  白心然聽她這番話說的古怪:明明是她傷重難治,卻說得似乎是自己比她嚴重許多的樣子。正欲細細思索,白二管家探頭進來:
  
  “莊主,前面有個小鎮,要不要找家客棧休息一晚?”
  
  白心然點頭,只見白二管家有些猶豫,便問道:“還有何事?”
  
  白玉撇了一眼熟睡中的洛瑤,壓低了聲音:“還記得當日在徐州孤鴻樓裡,少林凌生塵的那枚鐵蓮子麼?”
  
  凌生塵那枚鐵蓮子,夾雜著醇厚內力,震得門板大裂。白心然自然是印象深刻。
  
  白二管家頓了頓,續而問道:“若是當日那枚鐵蓮子直接打在了人身上,該當如何?”
  
  說罷,便往洛瑤的右肩傷口努了努嘴。
  
  =========
  
  白心然一行人歇息的小鎮離嵩山不遠。近來耍刀耍槍的人在此地多了起來,惹得尋常農家住戶都是大門緊閉。好不容易尋著家客棧,小二哆哆嗦嗦的給他們引了幾間廂房,便消失不見。
  
  白心然擇了間坐北朝南的廂房給洛瑤,吩咐手下家僕多為照看,自己也選了個幽靜的屋子調息養傷。
  
  紅日西斜,內息在經脈裡運行了幾個周天,卻依然紊亂不止。若匯聚於丹田,只感到一汪大海中波濤洶湧。復而散入百骸,又似蟻蟲輕噬肌膚麻癢難當。他斂氣凝神,緩緩站起,發覺只要不運息發力,也並無多大不適,心中頗為不解,這種情景,並非單單是青城無風無影掌能傷害的了的。可細細探究,也沒有個頭緒。
  
  倏地想到剛才洛瑤的笑語:“白公子,你卻是內傷不輕啊!”他心中一凜:難道說,那姑娘倒是發覺了什麼端倪?便往洛瑤歇息之處奔去。
  
  到了洛瑤房門口,他正欲叩門,不想門只是虛掩著,一不留神便推開了。只見洛瑤已是換了套粉色衣衫,頭發也斜斜扎了起來,正坐在窗邊出神。
  
  他微微有些尷尬,也只得順勢進了門:“洛姑娘,你傷勢不輕,為何不在床上歇息?”
  
  此刻天色已暗,屋內並未燃燭。洛瑤隱在夕陽余輝中,顯得頗為清瘦落寞。她並未答話,神色迷離,遠眺窗外。
  
  白心然見她不答,只能輕咳一聲,從一邊的櫃子裡拿出支蠟燭來放在燭台上,取了火折,卻是點了幾次也未點著。
  
  只聽得洛瑤在將暗未暗之處輕道:“那燭芯怕是受了潮,不好點罷。濕氣重的地方,都這樣。”
  
  白心然躬身道:“洛姑娘說的是。我喚人來備置些新的蠟燭。”
  
  洛瑤格格一笑:“白公子此刻造訪,難道就是給我換蠟燭來著?”
  
  白心然搖搖頭,正欲提那受傷一事,卻想到此事關系歐陽悠失蹤,怕隔牆有耳,便想轉身掩門,又思忖著男女共處一室終是不好,手便停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只聽得“吱呀”一聲,洛瑤已經把那開著的窗子合攏鎖上了。她看到白心然猶豫不決,詫異了一瞬,便走上前來,插上門閂,輕聲說:“無妨。”
  
  這幾下用了些力,她抬手遮住右肩,皺眉咳嗽了幾聲,往桌邊緩緩坐下。
  
  見她這般,白心然不由問道:“你的傷可好些了?”
  
  洛瑤微微點頭:“我給自己開了副藥,止了血,只需靜養幾日便無礙。”她轉了轉眼睛,恍然大悟道:“多虧白公子給我渡了那幾口元氣。”
  
  白心然聽她一副沒心沒肺的口氣,有些哭笑不得:“你這算是謝我的救命之恩麼?”
  
  洛瑤搖頭道:“我根本沒有謝你,我是惱你。你受了很重的內傷,還要分一口氣給我,難道你不要命了麼?”
  
  白心然見她關心自己,心頭一暖。轉念一想,又暗暗吃驚,自己調息了半天才發覺傷勢異樣,為何她一眼便能看出?沉默了一會兒,終是試探道:“洛姑娘,你瞧著我的內傷,是何來由?可有法子醫治?”
  
  洛瑤不再言語。天色已暗,房屋裡窗門緊閉,也未燃蠟燭。白心然看不清楚洛瑤的表情,只聽到她呼吸急促,夾雜著幾聲輕歎。
  
  忽然間,一只冰涼的手握住了他。白心然一驚,待要抽手,兩根手指已經搭上他的脈。
  
  好半晌,洛瑤開口道:“白公子可知,你之所以內傷難愈,是因為中了種奇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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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0:52:14 |只看該作者
  洛水珥瑤(2)
  
  白心然怔住。
  
  洛瑤接著道:“你這個人,好好的為何要和青城派卞孤帆動手?卞老頭兒自己去惹了——咳咳,惹了什麼人,被那人下了毒散入丹田血氣之中,當然是活該。他中毒一月有余,丹田內息中已是處處帶毒。你和他過招,偏生不巧,他一掌注了少許內力在你體內,惹得你也是中了毒。”
  
  她說得輕描淡寫,白心然聽得膽戰心驚:“按你的說法,卞掌門已經中毒多日了?那他豈有不知之理?我當日見他,神清氣爽,音如洪鍾,並無異樣。”
  
  洛瑤的嘴角向上一揚:“這是種奇毒,多年不曾現於江湖。它詭異得很,下得分量越重,越是不易察覺。待過了幾十天,毒素不知不覺漫布經絡血脈,被人發覺之時,已是無藥可解了。”
  
  白心然恍然道:“如此說來,我能察覺異樣,偏生是因為分量輕微?”
  
  只覺得洛瑤捏緊了他的手,格格笑道:“白公子果然是才思敏捷,這麼快就能舉一反三了?”
  
  白心然被她捏得有些不自在,臉上微微一燙:“洛姑娘贊譽,只是——”
  
  他本想說“只是不要這樣捏著我的手罷”,這話卻在他舌頭上打了個結,怎麼也送不出去。吞吐了半日,換了個話題:“只是不知何人竟能給卞掌門下毒?”
  
  洛瑤不答,手漸漸松開,半晌方說:“你關心卞掌門做甚?先關心關心你自己罷!此毒甚為霸道。你不要因為現在並無多大不適,就小看了它。待它發作起來,你便經脈寸斷而死。”
  
  白心然聽她說得恐怖,不免問道:“此等奇毒,我聞所未聞。姑娘卻又如何知曉?”
  
  洛瑤低低歎了口氣:“我以前頑皮,也中過此毒。是我師弟救了我一命。”她似乎又是陷入回憶,喃喃道:“不知道他如今是生是死。”
  
  她猶豫了一會兒,仿佛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白公子,你今日救了我一命。這個人情,我是一定要還的。我醫術不佳,無法為你徹底解毒。但保一命倒也不難。若要徹底除毒,還是要找到我那師弟——他性子冷,從不救外人。不過——不過,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去苦苦哀求他,他一定會救你的。”
  
  白心然聽她說得哀婉,似乎她那師弟脾氣古怪,要求他是件頗為不便的事情,便道:“洛姑娘能為在下醫治,在下已經是感激不盡。若讓姑娘如此為難,倒也不必再費周章。”
  
  洛瑤一晃頭,睜大眼睛:“我去求我師弟,又怎會為難?”
  
  她從懷裡掏出一粒藥丸來,放到白心然手裡:“此藥可緩你體內之毒。保你一年之命。這百日之內,切忌千萬不要運氣牽動內力。待我元氣恢復,我們便可啟程去找我師弟。”
  
  她的手覆在白心然手上,有些冷。白心然聽她話中不是說著她的師弟,便是說著該如何為自己除毒,從未將她自己的傷勢考慮過半分,心中不禁有些歉然:“洛姑娘,你還是先跟著我回東籬山莊,靜心養好自己的身子。白某的傷勢無礙。至於尋找你那師弟,也不是什麼急事。想來天下之大,能解此毒之人一定不單單只有你師弟一個。”
  
  他已聽出洛瑤呼吸急促,想著她才從生死線上走了一遭,便立起身,拱手退出房來。
  
  洛瑤聽到他腳步聲漸漸遠去,在黑暗中歎了口氣:
  
  “天下之大,能配出此等奇毒的,卻偏偏只有我十四師弟一人。”
  
  ========================
  
  之後幾日,白二管家得了吩咐,馬車走走停停,也不急著趕路。洛瑤並未拒絕前往東籬山莊養傷。她精神不佳,蜷在馬車一角閉目調息。白心然則坐在靠門口處翻著書。
  
  經由黃仲清一事,白心然頗為心灰意懶,便取了《莊子》來讀。那一日,正讀到《內篇?齊物論》中一句:“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
  
  他自幼讀書,十歲便過了童生試。四書五經背得極熟,腦子裡全是儒家思想。老莊之道雖是通曉,並未深究其意。這句話他曾讀過幾遍,頗不以為然。世間種種,自有是非曲折,怎麼能稱是“無物不可”呢?若是這樣,那正義公道又在何處?
  
  可今日讀來,心中有了新的想法。少林寺和其余四派,都是名門正派,卻是不問青紅皂白燒了南山,還打著搜尋南山弟子的名號,酷刑拷打歐陽悠。說不定,南山教這一年來滅琅琊派,燒風家堡,也是有緣由的。各人行各事,並無對錯之分,只有敵友之別。此便是“物固有所可”麼?
  
  想到此節,他竟微微有些寬心。
  
  眼角一瞥,洛瑤卻不知何時起,正呆呆地望著自己。
  
  他被洛瑤瞧得有些心慌,正欲換個姿勢,洛瑤開口問道:“你手中的,可是《莊子》?”
  
  白心然點點頭:“洛姑娘也讀過此書?”
  
  洛瑤道:“我就讀過裡面的《秋水》罷了。”
  
  白心然不禁有些奇怪,《莊子》開篇是《逍遙游》。普通人讀書,自然是從第一篇開始讀起,《秋水》屬《外篇》,在全書的中間處。她怎會單單挑了這一篇來讀?
  
  洛瑤看他眼神中流露出不解之色,便笑笑:“我對黃老之道沒什麼興趣。只是我曾聽我師弟提過,他的母親名諱‘秋水’,恰巧這本書裡有篇文章叫《秋水》。我覺得好奇,所以就翻來讀讀。那文章偏生寫的晦澀之極,讓人摸不著頭腦。”
  
  白心然見她臉上著惱,不禁莞爾:“姑娘不必自責。我讀了許多年的書,曾考上過秀才。對《莊子》也是摸不大透,常常覺得其中言語無理之極。多誦讀幾遍,卻又能咀嚼出些滋味來。”他說到此處,往外看了看天色,感歎道:“我方才,剛剛明白了其中一句。”
  
  洛瑤奇道:“白大莊主原來還是個秀才!”她當年去讀《秋水》,本是想著讀明白了,便能有話題和師弟多說幾句。哪想莊子行文晦澀,意境深遠。那《秋水》一篇,除了海神與河伯的對話外,還有六個獨立的小故事。不要說讀懂全文,她竟然是連句讀都不曾對過。而她為了隱瞞心事,也不敢向其他師兄弟請教。
  
  如今,面對一個不相干的人,放開了胸襟,便忍不住提議道:“白公子,旅途無聊,不如,你教我讀《秋水》吧?”
  
  於是,煙花三月,馬車東行,一路只留下朗朗笑語。離著風光旖旎的揚州城,也漸漸近了起來。
  
  =============
  
  入揚州城,已是掌燈時分。白心然也不急著趕那二十裡夜路返回山莊,倒是吩咐手下在揚州城萬重樓歇息一宿。揚州城的酒樓,哪個不知道東籬山莊的名號?眼見莊主前來,立馬騰出了幾間上房。
  
  白二管家一直嘟嘟囔囔,埋怨他多此一舉,還不如一鼓作氣趕回山莊。畢竟山莊裡機關重重,外人難入,自然也是安全許多。
  
  他知道白勒是對的,卻不理會。
  
  他其實是帶了點私心的。一回山莊,事物繁瑣,恐怕便也無法常常去看望那姑娘,更不用說再教她讀書了。一回山莊,不像如此旅途顛簸,那姑娘會恢復得很快,她對自己師弟一片深情,一旦傷勢穩定,肯定是要去尋她師弟的吧?
  
  給那姑娘講解《秋水》時,她的臉上會有種認真而懵懂的表情。她會怯怯地提問,一臉羞澀,然後不知不覺地講到她師弟身上去。說到她師弟時,她通常神色哀婉而迷離。有時候,白心然忍不住想:讓她這樣一個柔情女子掛念的師弟,又會是怎樣一個人物?即使待她冷淡如斯,她依舊念叨著要去找他。
  
  轉念一想,她急著去找她師弟,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要給自己解毒,忍不住嘴角揚了揚。人也不知不覺地往洛瑤歇息的客房走去。
  
  走到門口,屋內傳來一個熟悉的男子聲音:
  
  “十四師弟他被十五師妹給劫走了!”

  “…………”

  “十師姐,你發什麼呆?快跟我走!”
  
  白心然一驚,雙手自然一抖,門便被撞開了。他這一動,牽扯著內力,丹田之中,毒素激蕩,隱隱生疼。
  
  他此刻卻顧不得這麼多,雙目急急地向屋內掃去。
  
  果然不出所料,那說話的男子依然是杏黃衣衫,英俊臉龐,風流倜儻的公子哥派頭。只是他眉宇間憂色重染,一只手,緊緊地抓著身邊的洛瑤。
  
  白心然心中大慟,厲聲道:“黃仲清,你這是在干什麼?”
  
  屋中那人,正是當日在嵩山離他而去的黃仲清。
  
  黃仲清面無懼色,翻了翻眼睛:“你問我在干什麼?白大莊主,我在同我師姐講話,這你都要管?你管的事情,也太多了一些吧?”
  
  那一聲“師姐”撞在白心然心頭,嗡嗡作響。他扇柄一轉,指著黃仲清顫聲道:“你叫洛姑娘——什麼?”
  
  黃仲清輕哼一聲:“你耳朵聾了麼?”說著右手按住劍鞘,往前踏了一步。
  
  洛瑤在一旁拉住了他:“十三師弟,他好歹救了我一命。不要為難他。”
  
  白心然手中的檀香扇再也拿不住,“啪嗒”一聲掉落在地上。
  
  洛瑤這一句“十三師弟”,便是認了身份。這個身份,是他白心然萬萬沒有想到,也決不願意想到的身份。
  
  黃仲清在一旁道:“師姐,羅嗦什麼,快走吧!”說著,便要奪門而出。
  
  白心然身影一閃,攔住他:“慢著!”
  
  他堵在門口,眼睛卻望在別處:
  
  “你是南山弟子,所以才會被凌生塵所傷吧?”

  “…………”

  “那日在登封城內的酒樓中,你是故意摔倒在黃仲清懷裡的麼?”

  “…………”

  “我多麼盼著你說一句不是——”

  “…………”
  
  他等不到洛瑤的回答,收回了迷亂的目光,轉頭呆呆地看著洛瑤,半晌才道:
  
  “洛姑娘,你傷勢未愈,還請保重身體。”
  
  洛瑤心中一酸,低聲道:“白公子,你自己也要保重身體。萬萬不可牽動內力!我——尋著了師弟,便帶他來東籬山莊為你解毒。”
  
  言畢,人影一晃,與黃仲清雙雙而去。
  
  白心然倚門而立,頹然地閉上眼睛。朗朗笑語猶然回蕩耳畔,斯人斯情卻已惘然飛逝。
  
  猛然間,黃仲清當日的酒後之言在耳邊回蕩:“我有個師姐,比歐陽悠大好幾歲,好像……喜歡上了歐陽悠。也不知道看上了他什麼?!”
  
  眼前浮現出了歐陽悠那雙似曾相識的淡漠眸子。歐陽悠沒有對他說過話,可身上散發出的陰郁氣息,讓白心然覺得寒冷如冰。
  
  他緩緩睜開眼,對著洛瑤遠去的背影,淡淡一笑:
  
  “原來,讓你念念不忘的師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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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0:52:2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金陵琬琰(1)
  
  洛瑤與黃仲清,一路馬不停蹄,卻是向西南而行,直往金陵城奔去。
  
  “十師姐,那日大師兄與九師兄潛入水牢去救十四師弟,讓你守在穎水之畔的樹林接應。可等到我脫身下得山來,你卻不見蹤影。我以為你與師兄們一同逆水上山,當時並不為意。可當他倆托著十四師弟,浮水而出,我才知道你應該是守在此處的。當是我們好生焦急。九師兄急得上躥下跳,嚷嚷著要去尋你。大師兄見他神色不穩,自然不放心他。便陪了他一同四周去找你。我一直沒有你們的消息……沒想到上蒼有眼,讓我在揚州碰見了你!”
  
  洛瑤歎道:“我本來是守在那處。可不知怎麼地,六師兄找到了我。我本來就打不過他,只能把他引往別處去。跑開幾十裡,終究是被他所傷。”
  
  黃仲清一驚:“他傷了你?”他深知六師兄凌生塵的功力在洛瑤之上,不禁擔憂起來。
  
  洛瑤點頭:“還是東籬山莊的白公子救了我一命。”
  
  黃仲清想到白心然攔著他們時傷心的神色,恍然道:“他倒是一片心意……”
  
  洛瑤低頭不語,突然驚道:“你們既然分頭尋我,那十四師弟——十四師弟——”她剛是聽說歐陽悠已經得救,心中一松。可轉念想到,眾人都在尋找自己,又是誰在照顧他?
  
  黃仲清長吁一聲:“師姐,此事全怪我!”
  
  洛瑤聽得心驚膽戰,停下腳步,一把捉住黃仲清的衣袖,失聲道:“他到底怎樣了?”
  
  “此事說來話長。”黃仲清也跟著停下,雙手撐頭,懊惱不堪,“當日大師兄和九師兄既然去找你,便把十四師弟托付給我照顧。師姐,你沒見著十四師弟,肯定不知道他如今是怎麼個光景吧?”
  
  洛瑤搖搖頭:“恐怕是體無完膚了?”
  
  黃仲清歎了口氣:“他的四肢經脈,都被那幫死禿驢給生生挑斷了。”這話說畢,只覺得洛瑤拉著自己的手猛然一緊。
  
  他勉力笑道:“師姐莫要緊張。你也知道,他可不是什麼羸弱之人。相反,生猛如虎。那日我在嵩山水牢裡見到他,他氣息奄奄,還能趁人不備,在我手裡寫下了個‘水’字,倒是提醒我可以從水路去救他。”
  
  洛瑤心想:十四師弟手筋被挑斷,怎麼能用得上力?在黃仲清手裡寫下個“水”字,不知道要承受多少苦楚,不禁心中一酸。
  
  黃仲清並未察覺她的心事,滿不在乎地說道:“他也忒小看了我!就算他不提醒,我自有法子能救他出來!”
  
  說到此處,突然眼神一黯:“我要是能再機靈些,也不會如此輕信十五師妹了!”
  
  洛瑤想起先前在客房內黃仲清的話,問道:“你方才說,她劫走了十四師弟?這怎麼可能?”她著實猜不到十五師妹金琬芸的動機。況且,黃仲清在如今的眾位師兄弟中,武功最高,金師妹又如何能得手?
  
  黃仲清喪氣地說道:“我抱著十四師弟走了一日,他肌膚滾燙,昏迷不醒。我心裡覺得這樣拖下去始終不是個辦法,想帶他到安全的地方好好給他養養。可又怕大師兄和九師兄尋不到我們。於是實在忍不住,便在路邊留下了些南山教的記號,盼著他們能找來。沒想到,沒等到他們,卻等來了十五師妹。”
  
  他說著,又是歎了口氣:“我知道她與十四師弟一向不和。可是如今是本教危難關頭,我又急盼著人手。看她一臉焦急,便信了她。十四師弟又不能動,有個幫手,帶他上路輕松了很多。我們一路東行,都是走僻靜小路。我曾在江南置了間屋子,六師兄並不知曉,不會尋到那處。我想帶著十四師弟去那裡療傷。可是沒走了幾日,她趁我不備,在我的水裡下了藥……待我醒來,十四師弟和她都不見了。”
  
  洛瑤皺眉道:“你竟然沒有察覺她給你下藥?”
  
  黃仲清白了她一眼,辯解道:“師姐,你也知道,我連沏個茶都要用天山雪水。那幾日,我們走小路,人煙罕至,喝水也只能將就著。中原一帶,水中都是沙泥,喝著都有股怪味……她給我下藥,一來我不曾防她,二來我只道是水源不好。”
  
  洛瑤輕哼一聲:“我看她是心思慎密,看准了你吃不出水中異味。”
  
  黃仲清低了低頭:“師姐,我心中也懊惱得很。十四師弟這一路來,一直是高燒不退,極少清醒。就算是清醒過來,也只是呆呆地睜著眼睛,湯水難進。若他得不到救治,我怕——我怕——”
  
  他瞄了一眼洛瑤,只見她臉色變得慘白,便話鋒一轉:“師姐,別發呆了。我們快往金陵去罷!”
  
  洛瑤問道:“天下茫茫,為何要去金陵?”
  
  黃仲清輕輕一笑:“我吃了十五師妹一次虧,怎麼能讓她再輕易得逞?我已經打探了消息,今日午時,有人看到她進了金陵城。”
  
  他反抓住洛瑤的手,向前奔去:“時候不早了。我今晚,哪怕將金陵城掘地三尺,也要把她這個小兔崽子給抓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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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仲清豪言壯語,要當夜掀翻了金陵城。可洛瑤傷勢不輕,走走停停。加上需橫渡長江天塹。等他們抵達金陵城,已經是五更時分。
  
  洛瑤跟著黃仲清拐了七八個彎,終於是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鋪子前立定了。一個披著斗笠的人無聲無息地靠了過來,蹭著黃仲清低聲道:“三十兩銀子?”
  
  黃仲清從懷裡掏出張銀票來,悄悄塞與那人。那人捏了捏,便道:“你要找的人在城南的月明東風樓內。她只住一晚,今早便會離去。”
  
  洛瑤看得驚奇,忍不住道:“你們在說的,可是金琬芸?”
  
  那人點點頭:“是她。”
  
  洛瑤急道:“那她身邊可還有什麼人?是不是帶著一個重傷的男子?”
  
  那人卻不答,轉身看著黃仲清。
  
  黃仲清一皺眉:“干嘛?想誆我?我只有這三十兩銀子。”
  
  那人嘿嘿一笑:“黃公子果然是機靈。暗香閣這些年做的虧本買賣,數公子這一件最大。我們閣主說了,公子有空,請到我們那裡去坐坐。”說著,卻是扶了扶斗篷,轉身離去了。
  
  洛瑤看著兩人一唱一合,有些摸不著頭腦,問道:“暗香閣?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無所不知’暗香閣?”
  
  黃仲清點點頭:“暗香閣明哨暗探遍布天下,以買賣消息立足江湖。你告訴他們你想找什麼人,他們便會依照尋人的難易,該人的身份,開個價格。只要能出的起這個價格,他們就會派人調查,告訴你這個人的行蹤。”
  
  洛瑤道:“你便出了三十兩銀子要他們尋找金琬芸和歐陽悠?”
  
  黃仲清大笑:“歐陽師弟從少林失蹤後,他的行蹤現在可是炙手可熱啊!各門各派,誰不想尋他?師姐,你可知道,如今你若想讓暗香閣打聽歐陽悠的行蹤,得花多少銀子嗎?”
  
  說著,他伸出五個手指頭來。
  
  洛瑤問道:“五十兩?”
  
  黃仲清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也太低估十四師弟的能耐了。暗香閣的價格,是五萬兩銀子!”
  
  洛瑤嚇了一跳,道:“出五萬兩銀子買歐陽悠的行蹤?你哪來那麼多銀子?”
  
  黃仲清搖頭道:“所以說,暗香閣這次做了虧本的買賣。我不買歐陽悠的行蹤,卻是去買劍聖金玉逢孫女金琬芸的行蹤。暗香閣在著手調查她行蹤之前,並不知道她是南山教的弟子。更不知道,她如今是和歐陽悠在一起。所以,她的身價,只有三十兩銀子!”
  
  洛瑤撲哧一笑:“你倒是機靈。知道了金師妹的行蹤,就等於知道了歐陽師弟的行蹤。用三十兩銀子買來五萬兩銀子的消息,暗香閣現在恐怕是後悔的要命。”
  
  黃仲清道:“暗香閣閣主從來就是巴不得扒了我的皮。如今這莊買賣,她恐怕是咬牙切齒想把我扔進了油鍋才好。”
  
  洛瑤奇道:“暗香閣如此神秘,他們閣主為什麼要扒了你的皮?”
  
  “那個妖精——”黃仲清一回頭,突然轉了個話題:“師姐,天色已亮,我們還是快趕去明月東風樓吧!”
  
  他們二人穿梭於逐漸熙攘的街市中。半個時辰的功夫便看到明月東風樓的玉瓦碧簷隱隱現於街角。兩人大喜,直往那處奔去。
  
  金陵城乃江東一帶的重鎮。此時早市才開不久,但街上早已是車水馬龍。洛瑤正愁著不能加快步伐,只聽得黃仲清低聲努嘴道:“十五師妹!”
  
  洛瑤順著他的余光,眼角飛速地一瞟。
  
  從街的那一頭,駛來一輛小馬車。街上擁擠,馬車前進的並不快。坐在車頭一身馬夫打扮,掩蓋不住麗人之姿的,正是金琬芸。
  
  洛瑤只感覺黃仲清手骨格格作響,便按住他輕聲道:“此地魚龍混雜,千萬不可沖動。不如先尾隨了她,到了僻靜之處,再做打算。”
  
  黃仲清身體微微一顫,點頭道:“不錯。我就不信以我們兩人之力,還制服不了她。”
  
  當下主意已定,兩人便遠遠的跟著金琬芸,一路追隨到了金陵西南城郊。
  
  金琬芸女扮男裝,駕著馬車,所行之路卻是愈來愈偏僻,日過中天,最終停在了一條小溪邊。
  
  那小溪邊長滿了一人多高的雜草灌木,馬車隱於其中,卻是看不清動靜。黃仲清與洛瑤不敢靠的太近,遠遠地便躲上了棵玉蘭樹。
  
  此刻已是三月中旬。樹上的玉蘭花謝了不久,新葉嫩苞點綴了枝頭。春風吹來,葉骨朵兒蠢蠢欲動。
  
  他們二人屏住呼吸,往溪邊看去。
  
  金琬芸坐在馬車邊上,一動不動。微風夾雜著一片不知名的花瓣,飄過她的身邊。她回過神來,用手輕輕接住花瓣,似是自言自語道:“去年的春天,也是這般景色。”
  
  她側過臉來看著淙淙溪水,歎道:“可惜,物是人非。”
  
  猛然間,她似乎有些惱了。倏地探手伸入馬車,拉出一個人來。
  
  那人雙目緊閉,臉色潮紅,嘴角猶有凝結的血絲。正是黃仲清與洛瑤日思夜想的歐陽悠。
  
  黃仲清只覺得身邊的洛瑤微微顫抖,便回頭看了她一眼,只見她神色悲憤,緊緊咬住自己的嘴唇。他捏了捏她的手,洛瑤回神,便微微搖了搖頭。
  
  兩人再往馬車處看去。只見金琬芸拖著歐陽悠直至溪邊方才停下。她伸手抓住歐陽悠散亂的頭發,便把他的頭往水中按去,嘴裡哼道:“裝死麼?”
  
  不一會兒功夫,歐陽悠的身體抽搐了一下。金琬芸手上用了幾分力道,猛得往外一甩。歐陽悠的身體在草叢中滾了幾圈,撞著了一塊大石頭,便停下了。
  
  他倚著石頭,半躺在草中,終是緩緩地睜開眼睛來。他的發梢沾過了溪水,沿著臉頰滴滴而落。目光在半空中停滯了一會兒,逐漸清晰起來,便稍稍側了側臉,波瀾不驚地望著金琬芸。
  
  金琬芸被他看得心虛,晃到他身前,反手便往他臉上打了個耳括子,冷冷道:“昨天我已經說過一遍了,你再這麼看著我,我就打到你眼睛睜不開為止!”
  
  歐陽悠四肢無力,被她這麼一打,人失去重心,便摔在了草叢裡。
  
  黃仲清躲在高處,看不到歐陽悠的表情。只聽得他咳了幾聲,頭半埋在土裡,淡淡地說道:
  
  “這豈不正是如你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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