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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章
說到這個楊慎,其實伊春以前根本沒注意過他。
師父帶人上山的時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明珠美玉似的文靜身上,壓根沒人看他。
在伊春的印象裡,他就是個豆芽菜似的少年,愛用大把大把濃密的頭髮把臉遮住,很少說話,總是靜靜站在一邊,沒有半點存在感。
那會兒師父讓他們兩個帶新人參觀一下山莊,墨雲卿老早把文靜給拐跑了,不見人影。
她就只好回頭對一直默不作聲的另一個新來師弟笑道:「我們也走吧,呃,你叫楊、楊……」
這位師弟簡直黯淡的沒有一點光芒,伊春連名字都忘了。
「楊慎。」少年低低開口,聲音略帶沙啞,「師姐,我叫楊慎。」
「哦,對對!養腎養腎!」伊春口音古怪,好好一個楊字給她念成養。
養腎兩個字響亮地迴旋在半空,周圍不明所以的燒火大嬸搬柴大叔都好奇地望過來。
把別人的名字念成這樣,她一定是故意的。
楊慎決定討厭她一輩子。
伊春很快就發現這少年很了不得。
明明生得像豆芽菜,執拗之處卻令人驚愕,玩命似的練功,好似身體不是自己的,性命也不是自己的,連向來嚴苛的師父有一次都忍不住開口讓他不要操之過急,習武是循序漸進的過程。
話雖然這麼說,楊慎可算是師父為師十幾年來,最為勤奮的弟子,加上天賦雖然不如伊春,卻也比自家兒子要強,稍稍打磨便顯出光彩來。師父不由把專寵伊春的心思稍稍移了一些去他身上,甚至破例每日酉時後單獨指點楊慎一個時辰。
很明顯,眼下楊慎與伊春才是他心愛並且關注的弟子,墨雲卿雖是他的親生兒子,居然被排到了後面。
眼下她跟墨雲卿告白的事情被這位沉默寡言的師弟撞破,他嘴上雖然說不是故意撞破,但還不知道怎麼在肚子裡笑話她。
伊春聳聳肩膀:「……沒關係,反正就這樣了。」
她已經鬧了個全世界最大的笑話,所以後面再來什麼笑話,都可以面不改色。
楊慎默然站在對面,也不知該說什麼。
這事情當真尷尬的很,雖然他早就看出伊春喜歡墨雲卿,也知道墨雲卿心裡壓根就沒她,不過自己撞破了此等場面,確實挺為難。
伊春走了兩步,輕道:「走,去一寸金台。上次的劍法師父還沒教全,你很想學吧?我來教你。」
楊慎猶豫著點了點頭,跟著她走了一小段路,到底忍不住,低聲道:「師姐……」
伊春沒回頭,聲音也輕輕的:「別安慰我,沒事啦。」
他的聲音更輕:「不是……我只是告訴你,一寸金台不是往這裡走。」
她不由停了下來,楊慎默然看著她的背影,想了想,道:「師姐,今天就算了吧,你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伊春索性把漂亮的紫竹骨傘輕輕拋在地上。
她轉過身,勾起唇角露出一絲笑:「我真的以為他也有那麼些喜歡我。以前,是他自己說,因為大師兄他們都走了,山莊裡就剩咱們兩個,所以伊春不可以走,不然他會很寂寞。我於是留下沒走,不過看起來,先走的人似乎是他。」
楊慎垂下眼睫,隔了一會,輕聲道:「世上沒有不變的東西,師姐這麼灑脫的人,應當能看開。」
伊春點點頭:「嗯,你說得對。」
楊慎別過頭,聲音越發輕:「所以……別哭了。」
伊春抹了抹濕漉漉的臉頰,歎道:「不,只是雨水而已。」
楊慎沒說話。
手上什麼東西黏黏的,很不舒服,伊春低頭一看,才發現掌心紅紅白白,居然是先前抹在臉上的脂粉,這下好了,全被雨水給淋濕,自己現在只怕是個可笑的大花臉。
她趕緊用袖子使勁擦臉,然後發現脂粉又染在新羅裙上,真是亂七八糟一大片,她「哎」地苦笑了一聲:「真是人要倒霉喝口涼水都塞牙,這衣服可是第一次上身,回頭娘要罵死我。」
楊慎將濕漉漉的頭髮撥到身後,摸摸鼻子,突然開口道:「師姐今天這樣打扮挺好的,和以前很不一樣。」
伊春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這少年大抵是很少說這種安慰女孩子的話,耳朵都紅了,別過腦袋,故作自然。
真的沒想到,第一個稱讚自己打扮不錯的人是他。
她呆了半天,突然笑了起來,這次是真正的笑。
楊慎轉身便走,早知道他就不說了,這是什麼破反應!
伊春趕緊抓住他,笑道:「好啦,謝謝你,養腎。」她忽然覺得這瘦弱矮小,總用頭髮遮住臉的少年看上去順眼多了,於是又道:「養腎你也不錯,以後必然是美男子。」
楊慎皺眉看著她,突然有點後悔自己要多事安慰她,她的神經比老竹子還粗,根本不會受什麼傷害。
「是楊慎啊楊慎!什麼養腎!把別人的名字念成這樣,你好得意嗎?!」
他忍不住爆發了。
伊春趕緊糾正:「對不起,羊腎,我再也不會念錯了。」
她娘是外地人,不知道什麼地方的口音,伊春從小聽習慣了也沒什麼,旁人聽來,那口音確實土氣的很。
「真是受不了這人……」楊慎咕噥了一句,「今天不練啦,我走了。你也快回去。」
伊春搖搖頭,把濕淋淋的髮髻拆開,全部抹到後面去,用絲帶繫緊:「不,一起練劍法吧,我想找點事情來做。」
楊慎握住腰上的木劍,倒也有些佩服她,說道:「也好。不過今天不學拂柳劍法,我陪你拆劍招,要耍多久都可以。」
話音剛落,只覺一道勁風襲面而來,他急忙用木劍架住,大叫:「還沒到一寸金台呢!你動手也太快了吧?!」
伊春濕淋淋的長髮在身後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說:「你接好了,我可不會手軟!」
冒雨在桃林裡拆了一下午的劍招,後果就是兩人都發燒了,在床上躺了兩三天。
師父來探病的時候,伊春正燒得頭暈目眩眼冒金星,把香爐當作茶水恭恭敬敬地奉上去。
師父於是無奈地歎息:「去躺著,別亂動。」
爹娘在幹活,家裡只有妹妹二妞,她見到老爺就腿軟,根本不敢進來端茶送水,師父只好自己倒了杯冷茶,嘗一口便厭惡地丟在旁邊。
「燒得厲害麼?」他坐在床邊,擰了新帕子給她蓋額頭上,順便把被子給掖掖。
伊春鼻塞嚴重,一個勁搖頭:「沒事沒事,師父我明天就能上山了,您老放心。」
師父默然片刻,低聲道:「雲卿來求我,希望盡早和文靜把親事定下來,我已經答應了。」
伊春突然打了個大噴嚏,鼻涕滿面,趕緊用帕子擦擦:「哦,好、好啊。有喜酒吃了。」
他用得著這麼急嗎?前天去找他攤牌,今天就收到他急著和文靜成親的消息。她跟他告白一下,又不是吃人,至於受了那麼大的刺激?
難不成還以為她會死纏爛打?
師父見她神色平靜,便稍稍放下心來,又道:「文靜年紀還小,才十三歲。我打算安排他倆先文定,等她及笄再正式大婚。」
伊春不曉得該說什麼,只好乾笑。
「伊春你是個好孩子。」師父突然發了一句感慨,「所以師父對你的要求也比旁人高許多。希望你能成才,繼承斬春劍,讓減蘭山莊名滿江湖。師父不願你像普通孩子一樣到了年紀就嫁人生子,蹉跎一生。」
伊春憋不住又打了個噴嚏,捏著鼻子說道:「我、我沒事,師父,我知道的。」
「你和楊慎都很用功,師父很欣慰。楊慎如今所學不多,稍顯稚嫩,我精力有限,有時候難免疏忽,你身為師姐,也算他半個師父,得空可以多指點他一些。」
這是當然的,她連連點頭。
師父頓了頓,神色忽然嚴肅起來:「伊春,你知道若想繼承斬春劍,需要怎樣的試煉吧?」
「……知道。」
要繼承斬春,並不是師父認同就可以。
師父的師父,在臨終前早已留下錦囊,內封密策一條,寫著繼承斬春之人須得辦到的一件事。只有出類拔萃的弟子才能有幸目睹錦囊裡的密策,然後,誰先辦到此事,誰就能得到斬春。
師父與她說這話,等於是告訴她,她與楊慎兩人就是那有幸能看到密策的弟子,為了繼承斬春,他們必須完成一個任務,誰先辦好,誰來繼承。
伊春咳了兩聲,啞著嗓子說:「師父,您是要馬上決定誰來繼承斬春劍了?」
她和楊慎才十四歲,現在繼承是不是太早了?
師父笑道:「當然不是要你們現在繼承,我是要你們隨時做好出去試煉的準備,山莊裡雖有師父教你們武藝,但經驗與人脈卻是教不來的,趁著年輕,多闖闖總不是壞事。」
伊春點點頭,師父在她肩上拍了兩下,起身道:「你好生休息,病好了就上山。為師要開始傳授回燕劍法了。」
伊春登時大喜。
回燕劍法可是減蘭山莊最精妙的武功,她覬覦已久,巴不得馬上就生龍活虎地蹦回去開始學。
幾乎把墨雲卿丟在腦後。
果然她還是不能辜負師父的期望,繼承斬春才是她的目標,那些情情愛愛的,就讓它們隨風飄散吧。這些柔絲,最傷人。
回到山上的時候,遇到了楊慎,他的病也好了,正在一寸金台上揮舞木劍。
伊春走過去,咳了一聲,算作打招呼。
楊慎滿頭大汗,懶得回頭搭理,隔了一會才道:「你放心,我不說。」
伊春小聲道:「真的不說哦?」
她還不太瞭解他,有點不相信。這小子看上去蠻陰險,肚子裡或許要耍小九九,不能掉以輕心。
楊慎不由大怒,把木劍一丟,把手攏在嘴邊大叫道:「喂!大家都過來啊!前兩天後山桃林有個不得了的大事啊——」
伊春慌得一把扯住他,抬手就去捂嘴:「你明明說了不說!」
楊慎斜睨她一眼,伸出手來:「原本我是打算爛在肚子裡當作沒發生過,但師姐的懷疑態度讓人很不爽。給我五十文錢好了,當作遮口費。」
這次輪到伊春大怒:「你分明是敲詐!」
他於是繼續嚷嚷:「大家都來啊——那天後山桃林裡的事——」
伊春頭髮都要豎起來,忙不迭從袖子裡掏出一把銅板,往他手裡一塞。
「三十文,不許還價!」
楊慎立即閉嘴了,把錢在手上掂掂,滿意地塞進懷裡,拾起木劍,和沒事人似的繼續揮舞。
伊春做賊心虛,左右上下看看,確定周圍沒有閒雜人等被引誘過來,這才大大鬆了一口氣。
冷不防師父的聲音在台下響起:「後山桃林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
她頓時手足無措,本能地在地上找洞,她好鑽進去別出來。
師父心情似乎不錯,面上還帶著一絲笑,走過來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兩人都是他鍾愛的弟子,所以他的神情十分柔和。
楊慎故意回頭看了看伊春,神情詭異,嚇得她臉色越發白了。
「哦,是那天在後山桃林發現了一隻狐狸,怪漂亮的。」他說的無比自然。
伊春一瞬間從緊張的高峰滑落下來,渾身都軟了。
偷偷瞥一眼楊慎,他也正望過來,對她微微一笑,倒有些狡黠的俏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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