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大頭寶珠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其它小說] [十四郎]斬春[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41
發表於 2016-3-15 17:33:20 |只看該作者
六章

  晏於非偶爾會想起殷三叔那天說的話:強極則辱。

  任何事過了頭都不好。他現在是不是在某件事上糾結過了頭?中原很廣闊,沒必要在湘西這一塊地方徘徊不清。斬春劍再有名,也不能統領江湖。

  冷靜下來想,湘西這塊地方就算他放著不管,過幾十年誰還記得減蘭山莊?誰還記得斬春劍?

  晏門做事向來以穩求勝,他晏於非曾經更是穩中的高手,連門主也要讚歎的。

  可他現在明明像個十幾歲的青澀少年,賭氣一般地停在這裡不肯走。

  他不想輸,尤其是輸給葛伊春。

  大抵他潛意識裡已經不是把她當作塵埃似的存在,隨手可以拂去。他們倆走的路完全不同,背道而馳,可他走得沉重,她卻輕鬆自在。

  或許是小叔的事情給他的影響太大,至今還不願相信他死在一個默默無名之輩的手下。

  他和小叔都犯了同一個錯誤,明知道道不同不相為謀,卻依然固執相信自己的能力。

  小叔死的恥辱,晏於非不能變成這樣。

  打敗葛伊春,把她征服,如果能做到,就可以替小叔雪恥報仇似的。

  在他心底深處,早已把伊春同殺死小叔的那人合併成了一個。

  晏於非很清楚,這種情況繼續下去,對晏門沒什麼好處,他固執在湘地一塊,是捨本求末。

  要做個了斷。

  門被人恭恭敬敬地敲了兩下,墨雲卿涎著臉笑瞇瞇地走進來。

  這小丑似的男人,連跪禮都比旁人誇張,直挺挺地給他跪下,雙手呈上一沓文書,說:「少爺,這是巨夏幫近兩月的來往信件,屬下見裡面說的事情挺古怪,不敢擅自做主,還請少爺過目。」

  晏於非拿過來一翻,信件裡不過是尋常公務往來,共同點就是都提到了七個西域美女做禮物送給巨夏幫。

  他笑了笑,隨手把信放在案上,淡道:「殷三叔已將那幾個女子帶走安置好,這會兒應該已經在你院子裡呆著吧?」

  墨雲卿大喜若狂,連著說了四五遍少爺英明,那討好諂媚的神態,慘不忍睹。

  世上每個人走的路都不同,譬如這男人為了活命,不惜做丑角逗人發笑,明知這種行為誇張無聊,他也要不得臉面。

  從某方面來說,晏於非甚至很欣賞他貶低自己的忍耐性。

  「前幾日有部下去了潭州別院,聽聞墨夫人已生了位小公子,著實可喜可賀。墨公子這次剿殺巨夏幫有功,何不趁此機會去看看夫人孩子,一家團聚?」

  晏於非神情溫和,唇角掛著體恤的笑。

  墨雲卿「哼」了一聲,把腦袋一別:「鬼知道那是誰的野種!我可從未碰過她一下,女人沒臉沒皮纏上來,還真討厭的很。」

  晏於非笑兩聲,隨意說些他風流花心之類的話,忽然又道:「葛姑娘如今一人待在後院想必無聊的緊,她與墨公子曾是同門,公子有空也可陪她說說話,莫讓她無聊中做出什麼蠢事來。」

  墨雲卿神情不耐,絮絮叨叨地下去了。

  殷三叔從屏風後走出,一言不發地替晏於非把茶倒滿。

  「殷三叔,你看他如何?」晏於非忽然問道。

  他低聲道:「矯揉造作,居心不良,才智中庸。早有部下報了,在兜率島他刻意放走葛伊春,用心惡劣之極。此人口口聲聲說忠於少爺,實則口蜜腹劍,少爺不該留他。」

  晏於非淡淡笑道:「本想留著當個笑話放在身邊,可惜是留不住了。他既有心向外,便交給殷三叔處置吧。」

  ****

  伊春這兩日被「安置」在後院客房——或者說軟禁在牢房裡比較合適。

  門窗都釘著拇指粗的鐵條,中間的縫隙大約能讓小貓小狗艱難地進出,她這麼大個人是不用指望了。

  每天有四到六個人守在屋前,她插著翅膀也逃不掉。

  好在客房很舒適,一日三餐也花樣百出,伊春索性過起吃了睡睡了吃的米蟲生活,偶爾送來飯菜是她不喜歡吃的,還很拽地要求更換。

  反正煩惱也沒什麼用,舒雋說過,煩心事太多會掉頭髮,老了便要禿頂,為了不禿頂,做人還是逍遙快活點好,隨時隨地取悅自己。

  雖說他為人古里古怪的,但這句話甚有深意,伊春頗為贊同。

  這日送來的菜很合伊春胃口,她破例吃了三大碗飯,摸著滾圓滾圓的肚皮上床打呵欠,聽見外面那些黑衣人驚歎:「她比豬都能吃!再養著她,少爺不被煩死也要被她吃窮。」

  另一個人說:「少爺還吩咐不能虧待她,她愛吃什麼就讓廚房多做些。」

  話沒說完伊春就提高嗓子叫道:「我喜歡紅燒雞,明天多做點。」

  外面頓時沒了聲響。

  伊春翻身抱著枕頭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忽覺有什麼東西打在臉上,很疼,伊春一下睜開眼睛,只覺天暗了下來,有人趴在窗戶外,朝她身上砸小石子。

  「葛伊春!你是豬?!快醒醒!」那人壓低嗓子氣急敗壞地叫她。

  她一骨碌從床上跳下衝過去,卻見墨雲卿神色焦急地看著她,一面還回頭四處張望,像是怕突然有人經過一樣。

  「你……」伊春一時倒不知該說什麼。

  墨雲卿低聲道:「趁著他們換班,你快走!我弄到了鑰匙。」

  伊春又是一陣意外:「……你把我放走?你現在……不是為他做事嗎?」

  他緊張地用鑰匙開鐵窗的鎖,奈何鐵鎖年代久遠,上面佈滿紅銹,鑰匙一時還插不進去,急得他渾身是汗。

  「我起初是想做些大事讓爹刮目相看,他心裡從來只有你們倆,我分明是他獨子,他卻並不看重我。」墨雲卿一面努力開鎖一面說,「下山後遇到晏於非,他有意與我結識,贊助減蘭山莊,我自然不會拒絕。直到爹雙腿被他們打斷,我才明白是晏門想吞併減蘭山莊勢力。爹成了那個樣子,我也只好假意順從。」

  「喀」的一聲,鐵窗終於被打開了,伊春縱身躍出窗外,只聽他聲音淒涼,又道:「爹說做人爭口氣,可他卻被晏於非殺了,我若是也死,文靜和孩子怎麼辦?」

  他解下腰上的佩劍遞給伊春:「劍你拿著,若是能順利逃出去,便替我把文靜和孩子救出來,替我……好好照顧他們,拜託!」

  伊春心中也不知什麼滋味,只得默然點頭。

  墨雲卿低聲道:「替我告訴文靜,沒能做個好丈夫好父親,是我負了她。伊春,楊慎雖然死了,可你要活下去,斬春劍就拜託你了,那是減蘭山莊最後一點希望,至少證明我們這些人真正在世上存在過。」

  話說到這裡,傷感起來。

  伊春咬了咬嘴唇:「你把我放走,晏於非不會放過你的吧?」

  他搖頭:「我在他們面前插科打諢,誰都看不起我,知道我沒那個膽子,你只管離開不用擔心。」

  話音剛落,卻聽院中暗處一人沉聲道:「哦?只怕未必吧,墨公子。」

  墨雲卿渾身都僵住了,眼怔怔望著殷三叔從陰影地緩緩走出,身後跟著原本去換班的那些黑衣部下。

  「你膽子大的很,我如今是知道了。」殷三叔冷笑。

  伊春不等他說完,拔劍閃電般衝過去,先刺倒那些一擁而上的黑衣人,急道:「你愣什麼?!快逃啊!」

  墨雲卿動了一下,他為了降低晏門對自己的警惕心,一年多來一直沉迷酒色,身體狀況大不如前,剛跑到院門口便被殷三叔攔下。

  伊春只得放棄與黑衣人纏鬥,轉身狂奔而來。

  一劍寒光,刺向殷三叔的眉間。他側身讓過,與伊春拆了幾招,讚一聲:「好劍法!進步了許多!」

  伊春皺眉不語,手上的劍揮得越來越快,身影在月色下猶如鬼魅一般,輕而且狠。

  光論招式速度,殷三叔竟有些自愧不如,誰曾想一年的時間能讓小女娃進步如此神速,現在還能將她輕鬆擒拿,再過兩年等她大些,只怕便困難了。

  他見墨雲卿趁機要跑,當即扯下袖子包在手上,「撲」的一聲,伊春的劍竟被他一把抓住,動彈不得。

  他另一隻手拍向墨雲卿胸口,若拍實了,他只怕當即便要胸骨碎裂而死。

  這電光火石的一瞬,伊春當機立斷放棄了鐵劍,袖中彈出匕首,劃向他面門。

  殷三叔左耳感到一陣冰涼,緊跟著便是劇痛——那丫頭的匕首居然將他半個左耳削去了。

  他心中不由暴怒,抬手想把她撕個粉碎,奈何晏於非的吩咐猶在耳旁,只得強行忍耐,拳頭幾乎要捏出血來。

  伊春叫了一聲「師兄」,將墨雲卿一把撈起,拔腿便跑。

  一路狂奔,身後卻很奇怪的並沒有人追,殷三叔和那些黑衣人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樣。

  倏地,伊春停下腳步。

  面前是一個小院落,種滿了桂花樹,樹下有活水池塘直通府外,水面月色溶溶。

  晏於非正站在水邊定定看著她。

  墨雲卿默然退到一旁,這種情況他一點忙也幫不上。

  誰也沒有說話。

  並不需要說話。

  匕首與暗器的寒光幾乎是瞬間同時發動,細小的銀針狠狠扎入伊春身體裡,她卻沒有停,不能停。

  她的身體壓低,像是隨時可能栽倒那樣的低,脖子上又是一涼,他的短劍劃過,這次貨真價實地劃出一道血口,鮮血幾乎是飛濺出來的。

  匕首尖也壓低,在快要貼近地面的時候猛然抬起。

  回燕劍法第十九招,燕迴旋。

  晏於非的右手齊腕斷開,連帶著短劍在半空飛了一段砸在地上。他流的血不比她少。

  伊春哼哼笑了一聲,心中快意無限,抬手狠狠按住脖子上的傷,抓住墨雲卿翻身一倒落入池塘,眨眼便沒了蹤影。

  晏於非握住斷腕,臉色蒼白,動也不動。

  殷三叔遵循吩咐,過了一刻才匆匆趕來,一見草地上的斷腕,他驚得臉色發青,一個箭步衝過去急道:「少爺!」

  晏於非睫毛微微一顫,低聲道:「愣著做什麼?交代你的事呢?」

  殷三叔咬牙稱個「是」,掉頭便走。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42
發表於 2016-3-15 17:33:33 |只看該作者
七章

  清晨霧濛濛的,小南瓜懷裡抱著包袱跟在舒雋後面小跑,一面不太甘願地輕叫:「主子!葛姑娘都說啦,讓咱們在蘇州等!你又不曉得她被關在什麼地方,晏於非又那麼凶狠,咱們還是趕緊去蘇州吧!萬一她逃出來在蘇州沒見著咱們,還當咱們騙了她,可不是糟糕透頂?」

  舒雋淺紫色的長袍在霧氣中隱隱約約,他漫不經心地答應著:「嗯,再找找,馬上就去蘇州。」

  再找找再找找,一連好幾天主子都用這三個字來敷衍他,小南瓜無可奈何,只能繼續跟他四處亂跑。

  佈滿霧氣的護城河裡突然水聲噼啪,像是有什麼巨大的東西正努力往岸上爬。

  小南瓜嚇得一骨碌鑽到舒雋背後,低聲道:「主子!有水妖!」

  舒雋皺眉看了他一眼,跟著抬頭朝護城河望去,果然見到岸邊一團陰影,正努力朝前蠕動,姿勢很不雅觀。

  他越看眉頭擰得越深,忽然大踏步走過去,嚇得小南瓜在原地一個勁叫主子主子。

  伊春努力背著不擅水性暈過去的墨雲卿朝岸上爬,他可真沉,比老母豬還重,壓得她身上傷口痛得像要裂開似的。

  前面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一人破霧而來,穿著淺紫色的風騷長袍,眉目如畫,擰著眉頭神色怪異地看著自己。

  伊春鬆了一口氣,抬手苦笑著朝他打招呼:「舒雋,萬幸我還沒死,又見面了。」

  她脖子上的傷口還在流血,身上大大小小無數的傷口都在流血,加上衣裳濕透了,看上去像是整個人被血水浸透似的,分外恐怖。

  小南瓜跑過來驚叫:「姐姐!你怎麼成這樣了?!」

  她又苦笑一聲:「說來話長,你們誰幫忙扶一下他,我的腰都快被壓斷了。」

  小南瓜伸手正準備扶,一面說:「這人是……」

  話未說完,卻見他家主子動作比閃電還快,一把將伊春撈起來,像提豬仔似的提著她的後領子,面對面直截了當地問:「這男人是誰?」

  伊春老老實實地告訴他:「是我師兄。」

  哼,師兄……舒雋抬手在她額上一摸:「中毒了。」

  「是嗎?我……」伊春剛說了三個字,便被他打橫抱起轉身便走,後面的話好像也沒辦法再說,因為他走得特別快。

  可憐的小南瓜被孤零零甩在後面,吃力地拖動昏迷不醒的墨雲卿,心裡一遍一遍念叨著:見色忘義、見色忘義。

  晏於非的銀針相當狠辣,每一根上下的毒都不同。伊春右邊胸骨上中了一根,左側肋下也中了一根,紫紅色的斑很快就蔓延到了脖子上。

  漸漸地,她有些呼吸不暢,在船艙裡輾轉反側,痛楚不堪。

  「斬春……斬春劍……」她喃喃說著,「羊腎……把劍……在他墓前……」

  舒雋沒有回答,將船艙簾子一把拉下,飛快扯開了她的衣服,再沒聽見她說話,低頭一看,原來是暈過去了。

  他確實沒見過這麼亂來的女孩子,身上那麼多血口還敢跳水塘裡,中了毒還能背人鳧水,根本是拿自己的命不當一回事。

  彼時收到那人來信,要他到郴州靈燕客棧一聚,就此賬務兩清,這等好事舒雋怎能錯過。

  去了一趟郴州城,卻被告知這次是晏門來找麻煩,給他們讓個道不可阻攔。

  舒雋當時就知道不好。

  一來沒想到晏門連這位前輩都能買動,臨陣倒戈;二來伊春若是撞上晏門,只怕逃不出晏二少手掌心。

  匆匆往回趕的時候遇到了男扮女裝的小南瓜,只因晏門下了武林通緝令來捉他。

  他哭哭啼啼地遞上斬春劍,舒雋那顆早八百年就沒顫抖過的心臟竟難得抖了三抖。

  小南瓜惶恐地問他:主子,葛姑娘會不會死掉?

  他也不知怎麼回答,只覺有怒氣從身體深處奔騰而出。

  想動舒雋的人,豈會那麼容易!

  通緝小南瓜的武林告示一夜之間就撤了,誰也不知是怎麼撤掉的,誰也沒問為什麼撤掉。

  舒雋帶著小南瓜趕到衡州,到底沒趕上把她救出,她有本事,自己逃出來了,雖然逃的比較狼狽。

  舒雋一根手指勾住她脖子上那根半舊的抹胸帶子,曖昧地晃了晃,歎道:「為你,我損失了近萬兩債務。丫頭怎麼賠我才好?」

  伊春暈過去了,當然是不能回答的。

  於是舒雋很好心地自己替她找答案,慢慢脫下了那片淡紅抹胸。

  瘦,卻見不到嶙峋的骨頭,其實嘛,她真的不小了。

  舒雋覺得自己的呼吸好像也有點不暢快,船艙裡突然變熱,慢慢蒸煮他,很是難耐。

  這當然並不是最美麗的胴體,稍遜了些豐腴,也不夠細緻,到處可見舊日疤痕,她根本不拿自己當個女人。但舒雋卻不這麼想,他可以把最美麗的女人當成男人來對待,卻惟獨不能把她也當作男人。

  這具年輕充滿活力的身體,令他騷動。

  「唔,你是長這樣的……」他喃喃說著,全然不覺得自己是趁機佔便宜,握住她一邊墳起的胸脯。

  胸脯上面有一個小小針眼,紫紅色斑點從這裡開始蔓延,已經爬上了脖子。

  取小刀,小心翼翼地在上面劃個口子,擠出一點血放在嘴裡嘗了嘗——這毒簡單,隨時可解。

  左邊肋下還有個針眼,沒有斑點蔓延,針眼周圍卻微微發青。

  同樣取一點血嘗一口——也不是什麼複雜的毒,不必擔心。

  手有點捨不得移開,那就放著吧,她皮膚挺滑膩的,手感很好。

  舒雋疾點她幾處穴道,跟著取出筆墨寫上藥方,喚道:「小南瓜,去抓藥。」

  簾子被人一把揭開,舒雋飛快抓過被子蓋在她赤裸的身體上,一面反手把簾子拽下:「誰讓你進來?」

  小南瓜的聲音特別委屈:「主子,是那個人……他醒了。」

  舒雋把腦袋探出艙外,果然見到墨雲卿一臉茫然地坐在船頭,連聲問這裡是什麼地方,伊春在何處。

  「你最好安靜點。」他淡淡說著。

  墨雲卿扭頭便見到他漂亮純善的一張臉,愣了愣:「你……」

  舒雋又說:「你要是再吵,我就把你扔水裡,一輩子也不用上來了。」

  墨雲卿果然把嘴閉得死死,再也不說一個字。

  葛伊春,你下山這段時間到底結識了什麼稀奇古怪的人?!

  小南瓜拿著藥方去城裡買藥了,墨雲卿半睡在船頭裝死。

  沒人打擾,這樣多好。

  舒雋揭開伊春身上的被子,繼續解她褲腰帶。忽然停了一下,湊到她臉旁,把碎髮替她撥到後面,靜靜看著她泛白的臉,低低問她:「我這麼做,是不是不太好?」

  還是沒人回答他,舒雋心安理得地把她脫個精光,蘸了清水替她清洗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

  偶爾歎息:「這裡也有疤。」

  偶爾讚賞:「很漂亮。」

  更長的時間他是沉默著的,壓抑不住的呼吸聲。

  上藥包紮,最後的最後,舒雋撐在上面,摟住她的脖子替她翻身穿衣,伊春忽然「唔」了一聲,兩隻眼睛就這麼睜開,定定對上他的。

  他一點也不心虛,安安靜靜地與她對望,鼻尖離得那麼近,像是馬上兩張臉便要貼在一起了。

  伊春怔怔看了他很久很久,低聲道:「羊腎,我也是上上籤……」

  舒雋一把扣住她的腦袋,額頭貼上去:「你叫誰?我是誰?」

  她睫毛顫了兩下,像是突然看清對面這個人,露出一絲安心的神情:「我好冷啊,舒雋。」

  把你冷死就一切太平了。

  舒雋看著她又昏睡過去的臉,心頭很不爽,那不爽裡到底有點安慰:她總算是認得他了。

  幫她換上乾淨衣服,用被子緊緊裹起來,她創口沾了水,肯定要發燒,得注意保暖。

  忍不住,又緊緊抱住她,在她緊閉而蒼白的唇上來回輕輕的吻。

  是他的錯,不該突然離開,倘若她真的死在晏於非手上,要怎麼辦?

  他再也說不出「你小心點,死了我會難過」這樣的話。

  她若真死了,又豈止是難過兩個字能形容。

  在護城河見到她爬上岸的那一個瞬間,他的心跳都要停止了,只覺身體要被狂潮吞噬下去,直到現在都不能準確分析那種複雜感情究竟是什麼。

  不想她死,想看她活得開心自在,想和她……永遠在一起。

  「對不起,」舒雋把她的額髮撥到後面,在她飽滿的額上印下一吻,「以後再也不把你一人丟下。」

  他把她輕輕放回去,被角掖好,這才揭開簾子緩緩走出去。

  墨雲卿從船頭猛然坐起,神色複雜地看著他:「她……怎麼樣了?」

  舒雋嗯哼一聲,有點不耐煩:「死不了。」

  墨雲卿訕訕地點個頭,也不知該和這脾氣古怪的人說什麼。

  舒雋跳下船,在岸邊走了兩步,淡道:「你們惹了不小的麻煩,居然找到這裡來了。」

  什麼意思?墨雲卿不解地回頭看他,忽見薄霧後有人影晃動,朝這裡慢慢走來。

  那是一個可怕的巨人,手裡提著一把巨斧,頭髮糾結,白眼上翻,白沫從口角流下,面容猙獰之極。

  他赤裸著精壯可怕的上身,肌肉虯結,似鐵塊一般。

  最詭異的是他脖子上居然拴著鐵鏈,鏈子另一頭握在一人手裡——殷三叔。他半邊臉還有未擦乾的血跡,左耳上包著紗布,神色冷厲。

  墨雲卿覺得如墜冰窟。

  舒雋背著手,沒有說話。

  倒是殷三叔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道:「少爺說的沒錯,果然是你在後面搗鬼,舒雋。」

  因著葛伊春身上沒有斬春劍,不管是殺是留,劍都不可能自己跑到晏門手上。晏於非為了減蘭山莊的事已經耗費太多精力時間,不打算再糾纏下去,索性將計就計把伊春他們放走,等他們與接頭人會合再殺個措手不及。

  殷三叔只是沒算到少爺會動真格,與葛伊春交手。想來小門主的事情他一直是沒放下,對著這女子便冷靜不下來。

  斷了右手,那女人死一千次也償還不起。

  殷三叔說:「斬春劍如今在你手,把它給我,另外——葛伊春也交給我,饒你不死。」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43
發表於 2016-3-15 17:33:44 |只看該作者
八章

  霧,漸漸散開。

  墨雲卿雙手絞得死緊,像是僵住一樣,裡面全是冷汗。

  還要再做懦夫嗎?他一遍一遍問自己,莫名其妙的。以前是躲在父親身後,現在是躲在葛伊春身後,以後還要躲在誰身後?

  答案無解,他為自己感到深深的恥辱。

  他忽然從船頭站起,捏緊了腰上另一把備用鐵劍。

  「這位公子,你帶著我師妹快走吧!我來擋住他們!」他低聲說。

  舒雋眼神怪異看著他,大約是有些鄙夷的,笑話他不自量力。

  墨雲卿急道:「快走啊!」

  舒雋慢慢說道:「你要送死就一邊去抹脖子,不想死便把劍借我一用。少廢話。」

  墨雲卿只好把鐵劍遞給他,這時候後悔自己的無用也沒什麼意義,他黯然地蹲了下去。

  舒雋抬手捏住劍尖,稍稍用力一彎一彈,鐵劍便發出錚然的嗡鳴聲,晃動不休。

  鳴聲不止,巨人已經撲了上來,像完全失去神智的瘋子,巨斧夾雜著雷霆萬鈞之力劈下,毫無章法。

  「咚」一聲巨響,卻是斧頭劈進了岸邊一棵柳樹,碗口粗的柳樹從中間裂開,狠狠砸在地上,墨雲卿的驚叫卡在喉嚨裡幾乎要奔騰而出。

  楊慎就是死在這種可怕的力量和速度上。

  巨人生得粗壯笨重,動作卻出奇的靈巧,抽斧反手再削,正中那道淺紫色身影,從中間劈成了兩半。

  得手了?!殷三叔與墨雲卿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被砍成兩片的漂亮長袍緩緩落在地上,像一隻輕盈的大蝴蝶。巨人眼前人影一花,斧子上不知何時立著一個人,脫去長袍下面卻是一身深紫色勁裝,足尖輕輕點在斧柄上,笑靨閒散,正是舒雋。

  「啊,原來是這麼回事。」他瞥見巨人後腦乃至脖子要穴上的銀針,恍然大悟。

  用帶毒銀針刺激頭頂要穴,令人當場失去神智,成為只會打鬥的野獸,就算拔下銀針人也已經廢了,以後一輩子只能像個石頭躺在床上,除了呼吸什麼也不會。

  晏於非,好狠毒的手段。

  腳下斧子一晃,顯是巨人打算把他甩下去。舒雋縱身而起,他身量修長,卻輕盈得彷彿沒有重量一般,與伊春的輕巧完全不同,更加簡潔,更加隱蔽,直切要害。

  穿著長靴的腳踩在了巨人頭頂,舒雋索性蹲在他頭上,像與一隻巨獸玩耍。忽然舉劍一揮——沒有血光飛濺,也沒有被斬斷的肢體頭顱,只是刺在巨人腦後的四根銀針輕輕掉落在地。

  巨人哼也沒哼一聲,沉重的身體撲倒在地,四肢微微抽搐兩下便再不動了。

  舒雋走過去抬腳踢了兩下,他還是不動,他便笑道:「這人也是命苦,活著和死了沒什麼區別。」

  墨雲卿急道:「別鬆懈!還有個更厲害的!」

  舒雋懶得搭理他,回頭看一眼殷三叔,他臉色忽青忽白,好看的很。

  舒雋說:「把你家一個人形武器打趴了,抱歉,就算再刺四十根銀針,他也不能動了吧?」

  見殷三叔不說話,他又道:「其實你們倆要是一起攻上來,現在倒下去的可能就是我。但如果我沒猜錯,這怪物只會攻擊眼前會動的東西吧?敵友不分,也是個麻煩。」

  殷三叔臉色陰沉,忽然把斗笠摘下丟在一旁,冷道:「你果然有些本事!再讓我多見識又如何?」

  他自腰間抽出兩把鐵劍,在身前架個十字。

  舒雋靜靜看著他的架勢,面上閒散的神色終於褪去大半,現出認真的神情來。

  殷三叔並非師承晏門,在被門主收復之前,曾是笑傲漠北的雙劍客,慘死在他雙劍下的高手數不勝數。

  曾經狂放冷酷的劍客,如今嘛……可憐做了二少爺的奶爸。

  舒雋忽然握住劍身近一半的地方,橫劍於胸。

  這是個古怪絕倫的姿勢,俗話說「一寸短,一寸險」,對於大多數武學者來說,長兵器最好,可攻可守,把敵人限定在武器範圍之外。

  短兵器對練武者的近身功夫要求極高,沒有人會在明明擁有長劍的時候,偏要把它當作短劍來用。

  而且空手握住劍刃,是自尋死路。

  他的手掌立即就見紅了,鮮血順著劍身往下流淌。

  「喂。」舒雋忽然開口,「那邊的蠢貨,把你的眼睛閉上,不許偷看。」

  蠢貨……是說他?墨雲卿驚愕萬分,但如今對這個人是又敬又怕,竟不敢忤逆,乖乖閉上了眼睛。

  「我從不曾在任何人面前透露師承何門,殷三,你運氣不錯。」

  說罷,舒雋微微一笑,濃冽風流的眉眼,一付「你該倒霉了」的模樣。

  ****

  斷了的右手被人小心撿起,洗淨鮮血,放在一個水晶匣子裡。

  晏於非一手撫著右腕上包紮好的紗布,碰一下,便是一次劇烈疼痛,紗布裡隱約有血跡透出來,在外面乾涸成一塊。

  他對著自己的斷手枯坐一整夜,偶爾會忽然忘記前事,想要提筆寫字,才想起自己已經永遠失去了右手。

  後悔嗎?他心中不知什麼滋味。

  其實他大可不必意氣用事,阻攔葛伊春的任務交給殷三叔來做,他必然做的更好。

  他後悔,卻又不悔。

  後悔自己衝動,為死去的小叔賭上一口氣,要與她決鬥,後悔自己又輸在同一招上。

  不悔,這種事他無法交給別人,只有自己上陣。

  這種……涉及了尊嚴的事情,他的,和小叔的尊嚴。

  無論如何,現在想什麼都沒用了,斷手再也接不回去。

  葛伊春,斷腕存在的一天,他就忘不掉她那利落一劍。於她來說,那一劍必然是暢快之極了。

  葛伊春,葛伊春,葛伊春……

  他一遍一遍在心裡念這個名字,像是第一次聽見,從陌生到熟悉。

  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如果她是對,他便是錯;如果她是白,他就是黑。反之亦然。

  誰也不會承認自己是錯的。

  天色大亮了,照亮他眼底死灰般的顏色。

  那個瞬間,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小叔,渾身是血地流淚,告訴他:我好悔,你莫要走我這條路。

  晏於非猛然合上發澀的雙眼。

  再睜開的時候,見到殷三叔站在門外,他身上也全是血,臉色蒼白。

  晏於非微微一驚,低聲道:「怎麼?」

  殷三叔面上還掛著震驚的神情,忽然怔怔看著他,喃喃道:「是舒暢……他是舒暢的兒子……」

  晏於非胸腔裡一顆心瞬間沉到了深淵裡。

  舒暢,這個名字在晏門裡是個禁忌。多少年了,他們傾盡人力物力去找他、通緝他,卻一無所得。

  放眼整個江湖,舒暢毫無名氣,聽說過他名字的門派不會超過五個。

  可這個默默無名的人,卻能夠一劍殺了晏門小門主,高歌而去,誰也抓不住他。

  舒暢,舒雋……分明是一樣的姓氏,卻沒人懷疑過,只因舒雋極少顯露自己的身手,誰也看不出他師承何派。

  殷三叔解開自己的衣服,胸前有五個血點,呈梅花形,每個刺的都不深,可見對方是手下留情了,否則早已立斃當場。

  當年晏清川被一劍穿心,圍繞著心口,也有五個梅花血點。

  好熟悉的傷口,好驚人的事實。

  晏於非猛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殷三叔急道:「少爺!」

  晏於非臉色似冰雪一樣白,過了很久,他才緩緩坐回去,低聲道:「殷三叔,晏門……有錯嗎?」

  殷三叔斷然道:「男子生於世間,做一番大事業乃是天經地義,何來對錯之說!」

  晏於非慢慢點了點頭,轉過頭去,隔一會兒,又道:「通知下去——明天撤離湘地,減蘭山莊一事,先不要再管。」

  殷三叔得令,摀住傷口正要退下,卻聽他繼續說:「舒雋的事……封了書信告知門主,他有回復之前,誰也不許輕舉妄動。」

  殷三叔默然頷首:「少爺,你還是休息幾日吧。」

  斷手不是輕傷,他早已面無人色了。

  晏於非怔怔看著面前的斷手,低聲道:「我知道。殷三叔,總是讓你為我操心,實在抱歉。傷……要盡快包紮。」

  最後看一眼自己的右手,他終是決然別過腦袋,再也不看。

  這邊墨雲卿還緊緊閉著眼睛,他剛才只聽見幾聲兵刃交錯的聲響,跟著殷三叔吃驚之極地叫了一聲,便再沒聲音了。

  可怕的寂靜令他寒毛倒豎,等了好一會兒終於忍不住顫聲道:「公子?公子你沒事嗎?」

  腦後很快響起舒雋低柔的嗓音:「劍還你,不順手之極。」

  「撲」一下,劍倒插在他腳邊,墨雲卿驚疑不定地睜開眼,對面除了那死人似的巨漢,再也沒半個人。

  回頭看看舒雋,他和沒事人一樣動動脖子動動腿,跟著把簾子一掀就要進艙。

  墨雲卿喃喃道:「公子……你沒事?」

  舒雋回頭看看他,說的話卻牛頭不對馬嘴:「你是減蘭山莊少主,馬上要去哪裡?不會跟著我們吧?」

  墨雲卿神色一黯:「我……去、去潭州,救我的妻兒。」

  舒雋嗯哼一聲,很是不情願,上下再看看他,想起這人是伊春的師兄,又是什麼勞什子少主,伊春肯定不會放著他不管,必然陪著一起去救人的。

  嘖嘖,真是麻煩死了。

  他面上忽然露出個純善的笑容,說:「這位少主,身上沒錢儘管和我說,我這裡只收五成年利,公平公道。」

  他直接把四成提高到了五成,賠不死他。

  墨雲卿又傻了。

  葛伊春,你下山遇到的這些人,果然古怪之極!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44
發表於 2016-3-15 17:33:56 |只看該作者
九章

  出乎意料,伊春一行四人剛到潭州便在客棧裡收到一封信,連著信送來的,還有滿臉淚痕的文靜。

  墨雲卿一見她便什麼也顧不得,衝過去緊緊握住她的手,未言淚先流。

  文靜哽咽道:「雲卿終是來接我母子二人了,昔日何以忍心做了好大一齣戲,教我生不如死!」

  他只會歎息流淚,隔了半晌,忽問:「孩子呢?」

  眾人回頭去望,只見一雙俏麗女子立在門邊,長得一模一樣,一個藍裙子一個綠裙子,正是許久不見的別院婢女奈奈和木木。

  木木手裡抱著個襁褓,正柔聲細語地低頭逗弄孩子,見墨雲卿走過來,便將孩子遞給他,輕道:「小心些,不要弄疼他。」

  襁褓裡的小孩兒大約剛睡足了覺,烏溜溜的眼睛盯著墨雲卿,又好奇又嚴肅。

  墨雲卿笨拙地抱著他,忽然滿心感慨:「可惜爹已經不在,否則必然開心。」

  他提到師父,伊春神色便有些黯然,回頭問文靜:「晏門有為難你嗎?」

  她搖了搖頭,正要說話,後面的火爆脾氣奈奈便叫道:「什麼為難?你當晏門是卑鄙無恥的地方嗎?!人在這裡給你好好的送過來,一根頭髮也沒少!真抱歉我們沒將她母子倆活剮了下酒吃!」

  木木拽拽她袖子,示意她冷靜點,奈奈臉色很不好看,又嘀嘀咕咕說:「枉費我用心做了那麼多好藥,都用在狗身上了!本來還當她是個爽利的人!」

  伊春默然不語,小南瓜在旁邊不服氣地插嘴:「無緣無故軟禁別人妻兒總是事實!晏於非怎麼突然又那麼好心了?肯定有鬼!」

  奈奈氣得滿臉通紅,還要和他理論,木木趕緊將她扯著走了,一面道:「公子要說的話都在信裡,我二人不過小小婢女,豈能過問這等大事。人已送到,告辭。」

  墨雲卿將信紙展開,卻見上面寫著一行字:天倫送還,二十年後再論分曉。

  字跡很是潦草凌亂,想來他右手被斷,還沒習慣左手寫字。

  「二十年……什麼意思?」墨雲卿臉色變了,難不成晏門二十年後再來趕盡殺絕?!

  舒雋瞥了兩眼,笑容裡有那麼點不耐煩:「晏門勢力已經從湘地撤走,信的意思不過是給你二十年時間看你能不能重整減蘭山莊。這世道本就弱肉強食,你不行自有別人替你,不是晏門也是別人。」

  說罷眼神又變得鄙夷,就憑這位草包少莊主,減蘭山莊只怕危險的很。

  墨雲卿把信收好,如今他妻兒團聚,神色終於輕鬆許多,當夜住在客棧與文靜久別敘話,自是悲喜交加不必多言。

  隔日夫妻倆便商量著回減蘭山莊,經歷這場大事,兩人大抵是比以前成熟了不少。

  文靜拉著伊春的手,很是不捨:「師姐與我們同回山莊吧?雲卿身邊沒有能幹的人,叫人放心不下。」

  墨雲卿也點頭道:「不錯,師妹與我們走吧,把你父母接來,我們也好侍奉二老頤養天年。」

  喂喂,那破山莊都成廢墟了,還要拽別人給自己做牛做馬?!舒雋眉頭一皺,很想把這位草包莊主直接踢回減蘭山莊永不再見。

  伊春搖了搖頭:「我不去了,爹娘現在永州過得也很好,不勞煩師兄照顧。」

  說著她把斬春劍遞過去:「劍還給師兄,這是屬於減蘭山莊的,我不要。」

  墨雲卿神色複雜又感慨地看了看斬春劍,接過來輕輕一拔——劍鞘口卻是銹的,卡住沒鬆動,再用一些力,只聽「喀」的一聲,總算是把斬春拔開了,但結果卻叫眾人眼珠子都要掉出來。

  小南瓜突然想起在東江湖的事情,伊春讓他把斬春折斷在楊慎墓前,他那時還在想鐵劍要怎麼折,到如今才知道是怎麼回事。

  「這……斬春劍?!」墨雲卿再次傻了,他手裡握著的確實是名震天下的斬春劍,春水般濃綠的劍鞘劍柄,但劍身卻銹跡斑斑,早已成了廢銅爛鐵。

  伊春淡道:「年代太久遠,師祖們用的時候想必也沒精心愛護,已經銹得不能用了。」

  斬春真的只能做個像徵,曾經的鋒利無匹早已被時間磨損成了鐵銹。

  墨雲卿這才明白為什麼爹從來不許自己觸碰斬春劍,為什麼他平時裡把斬春劍掛在腰上,卻一次也沒用過。

  他恍然大悟,一瞬間悟到的,並不僅僅是斬春的秘密。

  他釋然一笑,把斬春塞回劍鞘遞還給伊春:「你拿去吧,減蘭山莊以後也不需要斬春劍了,再也不需要。」

  目送墨雲卿和文靜的馬車消失在路盡頭,伊春很久很久都沒說話。

  肩上忽然被人一拍,舒雋低頭看著她:「小葛接下來去什麼地方?」

  伊春毫不猶豫:「去蘇州,看羊腎。」

  說罷又微微一笑:「舒雋的家也想去看看。」

  舒雋抱著胳膊斜睨她,聲音很有點不懷好意:「既然你非拉著我同行,那我也總得給你個面子。小南瓜,我們出發。」

  小南瓜這次回答的歡天喜地,葛姑娘終於開竅了!主子的春天來了!

  他幾乎熱淚盈眶。

  秋盡冬來,到達蘇州的時候,剛好是楊慎死去滿一年。

  一年不見,楊慎的墓被人打理的十分乾淨,銅盆子裡還放著紙錢的灰燼,暗火未熄。

  伊春看著舒雋,他雙手攏在袖子裡,狀似漫不經心地說:「拜託了一位好心老人打理墳墓,所幸他沒偷懶。」

  她笑了笑,再沒有說什麼感謝的話,只是低頭靜靜看著那座小小墳墓。

  今年蘇州沒有雪,天空陰沉,濛濛細雨瀰漫,很快就打濕了三人的頭髮。

  「主子……」小南瓜拉拉舒雋的袖子,要他說話緩和氣氛,他卻搖搖頭,把他耳朵一揪,提著走遠了。

  伊春抬手摸著濕漉漉的墓碑,他活著的時候也沒什麼鼎鼎大名,死了之後墓碑上只能刻著「楊慎之墓」四個簡單的字。

  在旁人眼裡,這只是個頂普通的墓,人死一切都成空。他們誰也不知道,墓裡睡著的少年曾經活得多麼辛苦,多麼渴望幸福。

  「羊腎,我來看你了。」她低聲說,「還給你帶了禮物。」

  好像聽見他在對面惱火地歎氣,皺著眉頭說:是楊慎,楊慎!把別人的名字念成這樣,你好得意啊!

  伊春咧嘴笑了,把背在背上的斬春劍緩緩取下,對著墓碑微微拱手:「我們再練一次回燕劍法吧。」

  斬春劍出鞘,劍身佈滿棕褐色的鐵銹,半點氣勢也沒有。

  她挽個劍訣,忽然一劍平平刺出,晶瑩的雨水順著劍身滾下來,落在碑面上「啪」一聲輕響。

  迴旋、斜刺、飛身豎劈,回燕劍法共有二十一招,招招連環,行雲流水毫無凝滯。

  冰冷的雨水從她臉頰上滑落,匯聚在下巴上,像曾經辛勤練劍的滿臉汗水。

  回去了,回到了開滿茶花的一寸金台,風裡帶著松脂的清香,鐵劍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鳴聲。

  楊慎正站在對面,一張壞蛋臉,目光明澈。

  他肩膀上還有個大補丁,縫得亂七八糟,是她的傑作,還沒有來得及換上新衣。

  「一局定勝負,輸的人賠二十文錢。」他說得那麼坦然,叫師父聽見的話肯定一頓好罵。

  伊春低聲道:「你還欠我三十兩銀子呢?什麼時候還我?」

  沒有人回答她。

  回燕劍法第二十一招燕不回,斬春劍直直從她手中飛出,釘入墓後一棵冬青樹。

  永遠也沒人還她三十兩了,這筆賬徹底被耍賴到家。

  伊春大口喘息,在墓前直直站定。

  「我把斬春送你。」她低聲說,一掌拍在劍柄上。

  名震天下的斬春劍,瞬間斷成了三四截,落在泥水裡看不出形狀。

  「……再見。」

  她轉身,把臉上縱橫交錯的水跡抹去。

  舒雋帶著小南瓜遠遠地站在屋簷下避雨,見她走過來,小南瓜忙不迭地招手:「姐姐姐姐!快過來!」

  伊春走過去便打了個大噴嚏,揉揉鼻子咕噥:「好冷!」

  舒雋抓著袖子似是想替她擦臉,她神色自然地退了一步,笑問:「什麼時候去你家?要準備禮物嗎?」

  他淡然放下袖子:「什麼時候都可以,禮物就不勞費心。不過去之前你自己得準備冬衣,雪山上奇冷無比。」

  伊春窘然掏出荷包,胡亂翻了幾下。

  這次出門,爹娘給她五兩銀子,就算她向來不是大手大腳的人,這一年過去,五兩銀子也花的只剩不到一兩了。

  冬衣一買,那她整個冬天就指望喝西北風度日吧。

  正是尷尬的時候,對面忽然扔來一個舊荷包,伊春急忙抓住,定睛一看卻是自己以前用的,裡面的三兩銀子連著幾個銅板一個子兒都沒少。

  舒雋攏著袖子,眉頭一挑:「物歸原主,看著人情上沒收你保管費加利息。拿走吧。」

  伊春先是釋然一笑,跟著又皺起眉頭:「這點錢……還是不夠。以後還得過日子……」

  舒雋咳一聲,別過腦袋:「有我呢。」

  她嚇了一跳:「你……要收四成年利?」

  舒雋好像生氣了,轉著眼珠子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說:「給你面子,只收兩成年利好了,賠本出血價。」

  最後伊春荷包裡多了十兩新鮮白銀,臉色也亮堂不少。

  眼看著雨停了,她第一個走在前面,笑吟吟地對他倆揮手:「快走啦!趁天還沒黑!」

  小南瓜在後頭和他主子咬耳朵:「主子你鐵公雞也不能這樣!十兩銀子你還收什麼年利?!」

  舒雋沒說話。

  要她欠著他才好,欠得越多,越還不起才好。這樣她才不會飛遠,再也不回頭。

  我要你回頭,看著我。

  舒雋第一次覺得,借出收不回的銀子這事兒還挺暢快的。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45
發表於 2016-3-15 17:34:09 |只看該作者
十章

  滇西北有雪山,高逾千丈,人跡罕至。

  舒雋的家,就在那遙遠的閃爍銀光的山頂上。伊春很懷疑那地方能否住人,她自幼生活在溫暖的湘地,對寒冷氣候實在不適應,把冬衣緊了又緊,還是覺得風從衣縫鑽進來,凍得瑟瑟發抖。

  回頭看看舒雋,他披著貂皮大氅,正指揮小南瓜從包袱裡取衣服。

  「冬衣不光是裡面帶棉花的。」他把一件狐皮大氅罩在她身上,順便套上一頂狐皮帽,「在雪山只有穿著皮毛才暖和。」

  「……你不早說。」伊春把帽子扶正,打個哆嗦。

  他就是早說也沒用,她身上那點可憐的銀子,不要說貂皮狐皮,狗皮的只怕也買不起。

  雪山中萬籟俱靜,只有氈靴踩在雪地裡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偶爾有大片積雪從枯枝上滑落,聽起來都顯得分外驚心動魄。

  舒雋在前面帶路,時不時回頭照看伊春,她顯然不擅長在雪地裡行走,一腳深一腳淺,氣喘吁吁,白霧把臉籠罩住。

  她生得瘦削,偌大一件狐皮披風在她身上硬是多出一截拖在雪地裡,一張臉幾乎被狐皮帽子全遮去,看上去倒有一種別緻的可愛。

  「冷嗎?」他停下來扶了她一把,順勢握住她冰涼的手,不容抗拒。

  伊春上了一個斜坡,終於長長吐出一口氣,放眼望去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他們三人只是悠悠天地間最小的三個小黑點。

  她笑道:「這裡景色真不錯,就是太冷。」

  他索性將她兩隻手都包在掌中。掌心這雙手實在稱不上柔荑,手指是挺長,但並不纖細,手心裡滿是老繭,手背上粗粗一看不下五道疤。

  他把這雙手放在眼前反覆看,仔細看,看得伊春莫名其妙:「我的手有什麼問題?」

  「沒。」他淡淡回一句,牽著她的手繼續往上走。

  山頂有一座被積雪完全掩埋的院落,小南瓜掏出鑰匙開門,擰了半天才把凍死的銅鎖擰開,吱呀一聲推門,門簷上的雪掉了伊春滿身。

  她扶住帽子顧不得撣,充滿好奇地朝門裡看——沒有黃金屋,也沒有寶石海,前院空蕩蕩的,只種了幾株雪松,後面一排廂房,朱紅色的廊桿也被雪覆蓋,看不出什麼富麗堂皇的景象。

  最離奇的是雪松下居然有一座墳墓,原本把墓建在屋前樹下是非常避諱的事情,但舒雋好像完全不在乎。

  他邁開步子走過去,抬手將墓碑上的積雪推開,碑上也只有四個字「舒暢之墓」。

  「爹,我回來看你了。」舒雋沒什麼誠意地說著,在碑上拍拍,像是打招呼,「天很冷,我先進去喝杯熱茶再給你燒錢。」

  伊春跟在他身邊進屋,小聲問:「那是你爹的墓?怎麼……放在這裡?」

  舒雋嗯哼一聲,似乎不大想回答這個問題。

  正廳門被打開,出乎意料,一股暖氣夾雜著幽雅的熏香味道撲面而來,伊春定睛一看,卻見屋內景象與外面的蕭索截然不同,壁上掛著黃庭仙人圖,除了門邊是光溜溜的青石地板,其他地方都鋪著柔軟的白色地毯。

  有丁香色流紗垂幔掛下,玉螭香爐裡裊裊青煙,甜美爽利,應當是青木香。

  而他年前弄到手的寶貝太湖石就放在角落一個架子上,乾乾淨淨,一點灰塵也看不到。

  伊春左看看右看看,難免有些驚訝。

  小南瓜捧了兩雙柔軟厚實的毛拖鞋給他倆換上,跟著一疊聲問她:「姐姐喜歡什麼茶?鐵觀音?老君眉?君山銀針?還是六安瓜片?」

  伊春有點昏頭:「我……隨便什麼都可以……」

  小南瓜聳著鼻子笑:「如今咱們是回家啦,自然和外面不同,姐姐要吃啥喝啥這裡都有,你別客氣儘管說。」

  舒雋見她一臉納悶的神情,便問:「這兒就是我家了,有什麼感想?」

  伊春回答的很認真:「嗯,很有錢。就是有點奇怪……」

  「哪裡?」

  「沒人在家啊,怎麼那麼乾淨。」而且香爐也點上了,屋角還放著火盆子,燒得正旺。

  舒雋但笑不語,只拉著她去椅子上坐下,沒一會兒小南瓜就送茶上來,撅嘴抱怨:「主子,那幫矮子偷懶,廚房灶台裡還有餘灰沒弄乾淨呢!」

  「矮子?」伊春又茫然了。

  小南瓜笑道:「姐姐你不曉得,雪山這邊還住著許多人呢,山對面那塊有幾個矮子,江湖上還挺有名的,每年都來找主子切磋武藝,今年還是他們輸,所以每個月要過來替主子打掃屋子,備好柴火物資。」

  伊春也笑了,歪頭去看舒雋:「那你要是輸了,是不是就得反過來替他們打掃屋子?」

  舒雋扶著下巴,懶洋洋的:「我當然不會輸,他們有五個人,五間屋子,怎麼看都是我吃虧。」

  屋裡很溫暖,伊春把狐皮大氅和帽子脫了,撣撣耳邊濕漉漉的垂髮。一冷一熱交替,手就有點發癢,她抓了兩下,也不在意。

  舒雋把茶放下,起身對小南瓜低聲吩咐幾句,他點點頭,立刻走了,舒雋也跟著便走內室。

  「我馬上回來,小葛就待著別動。」

  很快小南瓜就捧著一堆東西過來了,嚷嚷:「主子怎麼還不出來!把姐姐一個人晾在這裡多不好!」

  她笑了笑,並不在意。

  小南瓜塞給她一個栗鼠皮手筒,裡面有個夾層放了小手爐,大約還加了梅花香餅,一股清香撲鼻而來。

  「這個是主子讓給你的,以後去外面可以戴著手筒,不然外面太冷屋裡太熱,姐姐手上會生凍瘡。」

  伊春把手塞進去,果然溫暖柔軟,很是舒服,想到方才舒雋抓著她的手左看右看,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謝謝。」伊春垂下頭,摸著栗鼠皮柔軟光滑的毛,不知再說什麼。

  「謝什麼,主子樂意著呢,你就算開口要他全部家當,他肯定眉頭也不皺一下便送你!」

  小南瓜說得可誇張了。

  話音剛落內室門就被打開了,舒雋換上一身牙白長袍,他向來愛美,又愛乾淨,估計這會兒功夫連手臉都洗乾淨了,一身清爽地走過來。

  「全部家當我還是會皺眉頭的。」他說的似真似假,「一半的話或許會考慮考慮。」

  小南瓜對他做個鬼臉,衝到廚房做晚飯了。

  雪山這裡天黑的很早,小南瓜把晚飯做好的時候,外面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舒雋提了一壺酒走到樹下墳邊,將酒一股腦倒在墓碑上,低聲道:「你喜歡的燒刀子,今天喝個夠吧。」

  他脖子上繫著墨黑貂皮圍巾,映著滿地的雪光,竟讓伊春無端看出些蕭索的味道來。

  她慢慢走過去,不知該說什麼。

  舒雋又從懷裡取出一個小布袋,裡面別無他物,正是上次在東江湖邊用小刀雕刻的木頭觀音,如今已雕刻完整。那觀音鬟鬢霧髻,華服長帛,雖然只是個木頭雕刻,卻栩栩如生,美艷異常。

  他蹲下身子,把墓前的積雪用手緩緩撥開,積雪下足有十幾個木頭觀音,形態各異,或笑或嗔,或長裙或勁裝,倘若放大數倍,真會讓人疑心是天仙下凡。

  「我把娘也帶來看你了。」

  舒雋淡淡說著,將新雕的小人塞進雪裡重新埋好,跟著跪下磕三個頭。

  伊春趕緊跟著彎腰作揖,不好傻乎乎地乾站在那裡。

  眼見舒雋磕完頭起身便走,她奇道:「你……不燒點紙錢香燭嗎?」

  他的笑略帶嘲諷:「此人向來清高,視錢財名利如糞土,想必在地下也不肯要錢的。」

  伊春完全不瞭解他的身世,只好呆呆站在那裡。

  舒雋長長吐出一口氣,白霧一下子便隨著風飛走了。

  「進去,咱們喝酒。」

  酒是辣到身體深處的燒刀子,伊春偶爾能喝點黃酒或梨花釀之類的清淡酒水,對燒刀子卻無所適從,端著杯子很是下不了口。

  舒雋淡道:「你也知道,晏門曾經有個小門主,是現今門主的弟弟,晏於非的小叔。那是個相當厲害的人物,可惜未能完成他的宏圖大業就死了,死得還挺慘。」

  她默默點頭,淺啜一口燒刀子。

  「他死在舒暢手裡,舒暢就是我爹。」

  說到這裡,他微微一笑,目光流轉:「他是個很古怪的人。」

  那是一個——至少曾經是一個兩袖清風,只求快意恩仇的江湖俠客。

  雖然他到死在江湖上也沒什麼名氣,但他做過的事情卻都很了不得。譬如殺了晏門的小門主,再譬如生活困頓到了極致的時候,為了斂財把平江府首富邵氏一族殺個精光,至今官府仍沒調查出兇手是誰。

  他可以從嘴裡說出「少年弟子江湖老,但求快味刀光劍影之間」這樣的話,說的時候神態瀟灑,雙眼明亮。

  也可以頹靡不振地蜷縮在垃圾裡,臭氣熏天地喃喃自語「快意恩仇總是空,唯有名利錢財是道理」。

  他少年英雄的時候,多麼意氣風發,美艷震八方的霧鬢觀音甄顰顰與他生死相許,荊釵布裙也不在意。

  他們生了一個兒子。

  兒子十歲的時候,他還是窮困潦倒,成日只知提劍四海漂泊,過他神仙俠客的日子,甚至拒絕了晏門的邀請,還殺了人家小門主,惹得一家人到處顛簸,避免追殺。

  他有一身絕世武藝,卻拒絕進入紅塵打拼,拒絕世俗而平凡的生活。

  甄顰顰拋夫棄子走了,就此失蹤,茫茫人海裡再也找不到霧鬢觀音的艷影。

  大抵對於女子而言,能平穩地吃飯睡覺,比四海漂泊來得靠譜些。

  家裡沒有米糧,孩子餓得只會哭。家裡沒有錢財,孩子病了只能縮在被子裡發抖。

  孩子到了十三歲,餓得發昏,從山下偷了兩個饅頭,分給他一個。

  舒暢那天晚上便哭了一夜。

  第二天下山去,過了一個月回來,身上滿是乾涸的鮮血,目光呆滯,在他身後放了四五個大箱子,裡面滿滿的全是金銀珠寶。

  終於不用偷饅頭吃了,終於不用下山撿爛菜葉子燉清粥。

  孩子十四歲的時候,長高了,快要和他一樣高,眉目長得與他娘真像,又純善,又美麗。

  舒暢對著自己的劍一直歎氣,歎完了便抬頭看他,輕聲說:顰顰,我做了錯事,亂殺不會武之人,我活不下去了。

  孩子十五歲的時候,舒暢拔劍自刎,死後只留一封書信,要埋在家門口,顰顰一回來便能看到他。

  酒喝完了,舒雋放下酒杯抬頭看伊春,她大約有點醉,喝多了,臉上紅紅的,但是她很安靜,一個字也沒說。

  他接著剛才的話繼續說:「他是個古怪的人——其他也沒什麼好說的,不管做丈夫還是做父親,他都很失敗。」

  籠統對自己的父親就這麼個評價,其餘一概不說,伊春更不知道要怎麼接口了。

  隔了一會兒,她才低聲道:「至少……他有個好兒子。」

  舒雋笑了起來,他面上露出桃花般的艷色,估計也是喝多了,兩隻眼睛亮得十分詭異。

  「我不是個怪人嗎?」他有些調笑的問。

  伊春認真地搖頭:「不,你是個好人。」

  舒雋嘖嘖兩聲,面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他扶著下巴定定看著她,輕道:「我喜歡你說我是壞蛋。」

  為什麼?他分明不是壞人。

  伊春疑惑的神情在燈下只有一瞬間晃動,燭火忽然滅了,屋裡陷入一片黑暗。

  一雙胳膊緊緊把她抱住,整個身體陷入某個熾熱寬闊的懷抱。

  「別動,你這個傻孩子。」

  帶著酒味的唇柔軟而滾燙,他剎那間覺得什麼都無法阻止,雙臂收緊,要把她揉碎弄軟,熨帖在身體上。

  要她心甘情願跳下來,落進他網裡,就此放進袖子裡妥帖收好。

  他熾熱的手指無意識地插入她濃密的頭髮裡,吻不夠,這樣熱烈帶著醉意的親吻還是不夠。

  真想一口把她吃下去,骨頭也不剩。

  他一定是醉了,醉得不輕。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46
發表於 2016-3-15 17:34:28 |只看該作者
十一章

  小南瓜早已跑得不見蹤影了。屋裡很黑,異乎尋常的黑,明明窗外雪光是瑩白的。

  可能是因為伊春也喝多了,所以被這濃密的黑暗糾纏住,無法脫身。連手指尖都是酥軟無力,它們應該很靈活很強健,一劍揮下去的力量足以斬斷男子的手腕。

  柔弱、找不到自己的力氣——這些情況本來絕不會發生在她身上。

  這樣不對,事情不是這樣發展的,要推開他推開他。

  她的手抵在他胸前,卻只能發覺自己身型的瘦削嬌小。唇上是滾燙的,手心卻漸漸泛涼,一種陌生的令人意亂情迷的感覺讓她心驚肉跳。

  他令她完全窒息,無法自拔。

  像是知道她身上所有的弱點,甚至不用言語詢問,糾纏的髮絲被他一綹一綹撥到另一邊,那兩片柔軟熾熱的唇從臉頰蔓延過去,依稀還帶了一絲狡黠的試探,在她脖子上輕輕一觸,旋即離開。

  立即能感覺到她猛然一顫,很有點不知所措,舒雋張嘴在她脖子上咬一口,舌尖細密舔舐,她的肌膚溫熱滑膩,或許是因為陌生,也或許是緊張和醉意,肌膚上起了一顆顆雞皮疙瘩。

  伊春晃著腦袋要離開,手腳陷在他懷裡,像陷入一整片汪洋大海,有一種掙扎不出的絕望。

  勉強說一句:「我們都喝多了……」

  話音又一下子斷開,他毫不保留,像是真要把她吃掉似的吻她,燒刀子的餘味在口中氾濫,苦而且澀,可他的氣息卻又醇厚香甜令人陶醉。

  人與人之間的戰鬥大多腥風血雨,刀劈斧砍,毒藥蒙汗,方法花樣千奇百怪。

  伊春分明覺得自己現在也是在戰鬥,沒有腥風血雨刀劍無情,他用唇舌令她軟弱,用指尖使她疲憊,用懷抱教她沉淪。

  唇與唇黏膩在一起,舌尖猶如蠕動不安的蛇百般糾纏,絞在一起竟是不能分開。

  迷亂中她繫頭髮的繩子被弄掉了,滿頭青絲被他捧在手中,從上到下順撫。那雙手從頭髮上流連往下,忽然用力抱住她的腰身,幾乎要嵌進身體裡。

  想留住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倘若專注地盯著他,會是什麼模樣?不要飛那麼高,不要什麼都不在意,不要與他——漸行漸遠。

  他不會是落在後面的包袱,阻礙她前進的絆腳石,也不會孤僻地一個人走開,居高臨下看著她。正如她那天說的,在她心裡,兩個人是平視,沒有誰高誰低,像兩隻鳥兒,並肩飛翔難道不行嗎?

  如果愛情一定要有先來後到,楊慎可以給她的,他全部都可以給,他不能給的,他也會給。

  他曾對逍遙門女公子說過,誰要是喜歡他,就只能喜歡他一個,不然他就再也不理對方。那時候他多麼冷血無情,牛皮吹得比天高。原來自己愛上一個人,才明白是什麼滋味。

  美也好醜也好,窮也好富也好,這些東西完全暗淡成了無光的灰塵。

  好像整個世界都是黑白的,只有她在的地方才會斑斕多彩,情不自禁便要一直看著她,追隨著她,要她過得最最幸福。

  是的,這一次他不再逃避,也不會模稜兩可地無視心底感情。

  他喜歡她,就是這樣。

  「……伊春,和我一起。」舒雋說。

  她沒有後退的路,不會有,舒雋喜歡誰,一輩子也不會鬆手。

  一片混亂,伊春像是被一陣風抱了起來,旋轉、目眩神迷。黑暗裡有重重紗帳,暗香浮動,將他們纏繞。

  輕微的撕裂聲在頭頂響起,大約是拽斷了一片輕紗,它們輕飄飄地落在伊春臉上,阻斷了呼吸的可能。

  隨著輕紗落在地上的還有她的外衣。

  衣服沒了應該覺得冷,可是她卻越來越熱,燒刀子上了頭,暈暈沉沉。

  床應該很大,可是翻來覆去,她覺得自己又快掉下去,懸在那裡很不安。偶爾隔著輕紗望向外面,只能見到他身體隱約輪廓,精瘦、有力,雙臂擰緊她,長髮似黑色瀑布披散在她身體上。

  伊春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陌生,對這個人,對這件事。

  他喘息著忽然把腦袋鑽進輕紗裡,與她額頭抵著額頭,眼裡有整片海洋的火焰在燃燒。

  「我這麼做,是不是不太好?」舒雋聲音有些沙啞,低聲問她。

  她也在喘息,兩人的四肢還糾纏在一起,完全無法分離。他的身體比烙鐵還要燙,某個危險徵兆抵在她身體上,那裡令她感到天性裡的恐懼。

  過了很久,她才開口,很輕很輕:「……為什麼……這樣?」

  問得古怪,他卻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伸手將她的頭髮全部撥到後面,露出整個額頭。

  他說:「因為我喜歡,你呢?」

  她還是很久很久都沒有回答,最後忽然握住他的手,低聲道:「我不知道,給我點時間。」

  他笑了一聲,像歎息似的,身體微微顫抖了兩下,聲音也跟著顫抖:「……那現在這樣……怎麼辦?可以繼續嗎?」

  「……我不知道。」

  她有時候真狡猾的讓人牙癢癢。

  舒雋深呼吸了幾下,抬手把輕紗丟下床,跟著翻身躺在她身邊,隔了好一會兒呼吸才漸漸平穩。

  「你不願意,我就不。」他用腳把被子勾上來,蓋住她光裸的身體,把頭整個扭到一邊,再也不看她。

  屋子裡忽然變得極其安靜,靜得有些詭異,她還是一個字都不說。

  舒雋忽然翻身轉過來,問她:「在想什麼?」

  伊春回答的很老實:「想你。」

  他又笑了,摩挲著她的額頭:「想我什麼?說說看。」

  伊春掉過臉定定看著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說:「在想我欠了你許多賬,銀子,人情。是因為要我還債麼?」

  他的手忽然就變冷了,飛快從她額頭上撤離。

  「原來如此。」他說,說完跳下床,再也沒回頭,逕自走了。

  他走了很久之後,伊春忽然覺得屋子裡變得寒冷徹骨,好奇怪,火盆子明明燒著,剛才明明熱得要流汗。

  她把身體蜷縮在被子裡,卻還是不能緩解半點寒意。

  那是從身體深處蔓延出的一股刻骨滋味,無端端,讓她感到傷心欲絕,像是失去了某個寶貴的東西。

  伊春猛然從床上坐起,飛快地把散落床角的衣服一件件穿好,推門追了出去。

  偌大的風雪擊打在她臉上,冷得她一個哆嗦,差點倒退數步。

  她把手攏在唇邊,大聲叫:「舒雋!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讓你生氣的!」

  聲音隨著暴肆的風雪飛出很遠,可是沒有人回答她。伊春披上大氅,衝進風雪裡左右找人,可是每間屋子的燈都沒亮,一間一間去推,半個人也找不到。

  她大叫了好幾次舒雋和小南瓜的名字,依然沒人回答。

  伊春忽然覺得一切都很荒謬,他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簡直像容貌俊美卻惡意耍人的鬼魅一般,塞給她一個美夢,還沒捂熱呢就再度搶走。

  再把屋子找一遍,還是沒有半個人。風雪中默然矗立的院落,像一隻詭異怪獸。

  伊春喘了幾口氣,回頭對著門口那個墳墓拜了三拜。

  她該離開了,實在沒辦法再繼續待在這裡。她甚至不能肯定是不是酒後一場亂夢,酒醒後變得混亂無比,不知道怎麼面對一切。

  「對不起……舒雋,我走了。」

  她把劍繫好,轉身飛快走出院落,連夜離開了雪山。

  當帶著沖天怒氣擊退趁夜暗襲的雪山五矮子之後,舒雋的火氣還沒消。

  到底是冷靜一夜,還是現在回去找她好好理論一番,他也不知道。究竟老天是怎麼把她做成這種樣子的?真不能喜歡上她,否則只會被氣得吐血。

  舒雋推開房門,還是決定回去看她,可惜迎接他的只有空蕩蕩的床,斷裂的輕紗還卷在地上,人卻消失無蹤。

  很好,她乾脆先跑了。

  小南瓜還鬼頭鬼腦地把腦袋伸進來,像是怕打擾似的壓低聲音叫他:「主子,這五個矮子要怎麼辦?照你方才說的,讓他們重新打掃廚房?」

  舒雋動了一下,回頭飛快走出屋子。那五個矮子被繩子拴成一條,傻兮兮地蹲在雪地裡仰頭看他。

  他冷冷一笑,第一次感到暴怒是什麼樣的滋味。

  「把他們肉切下來燉湯,給狗吃!」說完,他猛地甩上門,差點把門框砸裂。

  小南瓜嚇了一跳:「燉、燉湯?!主子!這不是真的吧?主子?!」

  這次不管他怎麼叫嚷,舒雋再也不出來了,好像死在屋子裡似的。

  隔了一會兒,他忽然又衝出屋子,大氅和帽子都穿好,一句話也沒說,繃著臉朝山下追去。

  小南瓜這才發覺不對勁,悄悄探頭往屋子裡看,伊春果然不在裡面。估計是主子想趁著酒醉霸王硬上弓來著,結果把人家姑娘惹毛了趁夜下山,主子慾火中燒地去追。

  嗯,沒錯,一定是這樣!小南瓜嘖嘖歎息搖頭,恨鐵不成鋼。

  他在門口枯坐了一夜,直到天色微明,手腳都凍得冰涼,那五個蹲在雪地裡的矮子更是臉色發青,因著被舒雋點了啞穴,發不出半點聲音,只能在地上滾來滾去表達不滿。

  小南瓜怒道:「再滾我就真把你們的肥肉切下來熬油!都怪你們這幫矮子!主子要是追不到姑娘,咱們看著辦!」

  話音剛落,便見舒雋一個人慢慢走回來了。

  他一骨碌爬起來,跺著凍僵的手腳,貼過去偷偷左看右看,硬是沒見到伊春的身影。

  「那個,主子啊……」小南瓜試探著想說話,舒雋卻低聲道:「怎麼還沒把這些混賬熬了燉湯?」

  他結結巴巴:「這個……真的要燉湯?」

  舒雋沒回答,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面,隔了好久,他才說:「收拾一下,準備走了。那丫頭……暫且讓她自己闖兩年吧。」

  肯定是沒找到人,所以他這麼蕭索。

  小南瓜扁嘴搖搖頭,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話,只得聽從他的吩咐收拾東西去了。

  ****

  青林暗換葉,紅蕊續開花。此時正值春夏交替之際,揚州氣候溫暖潮濕,在船頭站久了,便覺後背被一層薄汗浸透。

  船夫在前面緩緩搖櫓,小船在碧波中蕩漾,岸邊楊柳垂依,猶如芳華少女含羞帶怯,方是江南旖旎景致。

  他一面搖船一面笑道:「諸位抬頭看,揚州二十四橋可是別處看不到的。歷來許多大詩人大詞人為二十四橋作詩,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這首詩諸位一定聽過吧?」

  伊春聞言便把斗笠拉高,露出一張蜜色臉蛋來,盯著那霓虹臥波似的長橋看了半天,點點頭:「是很好看。」

  船夫笑道:「今日運氣不佳,沒遇著畫師出門,有時候天氣好,那些擅長作畫的畫師們也會聚集在此作畫,便宜的幾文錢,貴的幾兩銀子,諸位便能和二十四橋一同留在畫上啦。」

  同船還有幾個人過水路,都問他有什麼著名畫師,七嘴八舌說得好不熱鬧。

  伊春默然看著越來越遠的二十四橋,腳下小船在微微搖晃,不知為何令她想起與舒雋在東江湖的那段日子。

  倘若是他在這裡,會說什麼?不過他向來雅的很,估計根本不會給她解釋這個景那個景,只會抱著三弦慢慢唱歌。

  他有很多時候都顯得孤僻冷漠,臉上雖然是漫不經心的笑,其實是拒絕任何人靠近他自己的世界。

  可是那天他分明是打開了門,她卻把他弄生氣了。

  他就有這種本事,明明對她輕薄是他的錯,到頭來感到愧疚的人反而是她。

  這是什麼道理?伊春也不明白。

  她向來不愛自找麻煩,想不通就乾脆不想,回頭笑吟吟地聽船夫高唱揚州小調,和船裡其他人一樣喝彩叫好。

  水路行了一段,忽聽前方傳來哭喊和落水之聲,船夫的歌聲一下停了,把船一撐,停在水當中。

  一船的人都驚疑不定地探頭去望,卻見前面不遠處同樣一艘送客漁船被另幾艘烏篷漁船包圍住,上面的客人們哭的哭喊的喊,為一群彪形大漢攔住索要財物,不給的便丟進水裡。

  「運氣還真不好,遇到這些水鬼!」船夫打了個哆嗦,趕緊把船往回搖。

  伊春低聲問:「老丈,他們是什麼人?光天化日之下搶劫財物,官府不管麼?」

  船夫歎道:「官府怎會管這等閒事,這幫水鬼頭頭每個月供奉給捕快們吃香的喝辣的,誰會管咱們死活!報上去多少次,都說沒有強盜,反而把報官的那些人打一頓板子,說他們妖言惑眾。這些傢伙不是揚州人,看那個體型!估計是北方來的,簡直窮凶極惡。」

  說話間,那些烏篷漁船大約發現了這裡還有一條肥魚,立即從後面追了上來。

  船上的人驚慌失措,沒命地叫著快搖快搖,奈何那幾條烏篷漁船有十幾個大漢催動追來,在水裡竟快若流星,幾乎是眨眼功夫就圍住了小船。

  當頭一個大漢抱著胳膊站在船頭看他們,裸著胳膊,上面刺著一隻猛虎,看上去極其兇惡。

  「要命的把錢交出來,不要命的便跳下去!」他居高臨下地發令,說得十分簡潔。

  船上那些人紛紛掏出荷包,一個字也不敢說。又有兩個大漢上船來,一個拿錢一個搜身,眼看著一個中年大嬸藏在肚兜裡的幾塊銀子也被掏出來,她臉色青白交錯,要哭又不敢哭,看著十分可憐。

  「荷包!」一人走到伊春面前,抬手將她的斗笠打飛,忽見是個年輕姑娘,長得也不賴,不由笑道:「是個小娘們!還挺嫩!」

  說著便來搜身,手指剛摸到她的腰身,只覺脖子上一涼,竟是被一柄鐵劍抵住了。

  「應當反過來,把你們的荷包都交給我。」伊春嘿嘿一笑,露出一排白牙。

  那大漢抬手來推她,卻被她閃身讓過,一把搶過他手裡的幾個荷包,抬腳一絆,他便直挺挺地掉進了水裡。

  「反了不成?!」烏篷漁船上的水鬼們因見同伴落水,紛紛跳上船來抓她。

  伊春先搶荷包,再把人推水裡,一連串動作熟練無比,想來這半年不到的功夫也積累了不少搶錢經驗,連人家手上戴的玉石鏈子也不放過,統統抓過來。

  那幫水鬼見她如此身手,索性潛到水底在下面使勁搖晃漁船,試圖把小船弄翻,只要她落到水裡,就奈何不了他們了。

  伊春縱身一跳,穩穩落在水鬼老大身邊,與他大眼瞪小眼。

  水鬼頭子倒也穩重,直接問她:「你要如何?」

  伊春最喜歡和爽快人打交道,笑道:「把錢還給他們,再把你們身上的錢給我,就此兩不相欠。」

  水鬼頭子並不多話,一揮手讓水鬼們把搶來的荷包統統還給那一船客人,跟著把自己的荷包朝她懷裡一擲——沉甸甸的,裡面只怕不少銀子。

  「只能給你我的。」他說。

  伊春點點頭,把銀子往懷裡一塞,又跳回漁船,船夫趕緊把船搖了起來,力求趕緊逃離這幫水鬼夜叉。

  那頭目忽然冷道:「我等是揚州中興幫人,報上名來。」

  「我叫葛伊春。」她答得非常爽快,「誰要不服,隨時來找我。」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47
發表於 2016-3-15 17:34:42 |只看該作者
十二章

  在江湖上以技服人後放下狠話乃是常事,伊春起先並沒放在心上。

  但在一連四天被人明挑暗襲,連吃飯睡覺上廁所這等私密時間都不得安寧之後,她終於發覺自己好像惹了個大麻煩。

  客棧的窗戶年代久遠了,沒辦法栓死,伊春睡覺的時候便拿椅子抵住,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果然又一次聽見椅子被人輕輕移開的細微聲響。

  那人輕手輕腳從窗戶翻進來,似是猶豫了一下,慢慢朝床邊走來。

  伊春握住鐵劍,連眼睛都懶得睜了,直接用劍抵在那人喉前,低聲道:「算來算去我不過拿了你們十三兩銀子,有點志氣好不好?十三兩銀子還要窮追不捨?」

  那人聲音裡帶著怒氣,以及輸給一個小女子的怨氣:「事關中興幫體面!何止十三兩銀子!」

  伊春把眼睛睜開,歎道:「那你們到底要怎麼樣?想盡辦法來追殺我?」

  那人怒道:「輸給你只怪我等學藝不精!你有本事今晚便與我前去中興幫總堂,頭目在那裡等著你,有沒膽子和他單挑?!」

  「單挑之後是不是就不找我麻煩了?」

  「沒錯!就看你有沒有這個膽量!」

  伊春翻身而起,收劍回鞘:「走吧。」

  回答得太爽快,結果對方反而變得不爽快了:「你……當真要去?」

  「這還有什麼真假?」伊春笑了笑,「不過我不認得中興幫,你得給我帶路。」

  那人頓了頓,率先從窗台上跳了下去。

  水路縱橫交錯,行了約有半個時辰,便見前方岸邊有火光閃亮,沿岸長約數丈,每隔三步便放著一座石台,台上點火把,映在水中一條龍似的光點。

  岸邊有人等候,見到伊春難免神色怪異,倒也沒什麼敵意,只道:「居然真把她帶來了。」

  後頭跟著那人低聲說:「頭目還在?」

  對方點頭,一言不發地領著伊春進了總堂,裡面亦是一片燈火輝煌,正門後是大片空地,周圍也圍著一圈石台火把,先前在水上見到的那個頭目正抱著胳膊等在當中,肩上刺的一隻猛虎頭,燈火明滅中煞是猙獰。

  「你膽子很大。」頭目聲音低沉,倒有些欣賞的意思。

  伊春懶得和他廢話,直接亮劍出鞘:「怎麼打?」

  頭目略有些動容,看了她一會兒,便說:「點到即止,不傷性命。念你年幼,又是個女娃娃,我讓你五招,你若贏了,中興幫非但不會為難你,在揚州這塊誰若是來找你麻煩,我等也會傾力相助。你若輸了,便自折鐵劍,給我磕三個響頭吧!」

  伊春把劍鞘拋在地上,低笑:「我十八歲,已經不年幼了。不要你讓!」

  話音一落,劍光便刺到了他眼前。

  快、狠、準。曾經舒雋說過,她的動作輕巧是有了,狠辣卻不夠,如今兩年過去,她的劍術早已脫胎換骨,只怕舒雋看到,再也不會說這些話。

  要擋,來不及擋。想躲,身體卻被劍光籠罩,躲到哪裡都是傷。

  她簡直像一隻鬼魅,完全摸不透她下一步會做什麼,眼看著劍光刺到左邊肩膀上,那頭目側身讓過,捏緊拳頭打算用蠻力將她打飛出去。

  拳頭一擊而中,頭目心中大喜,不料定睛細看,才發現她一隻腳正抵在他拳頭上,藉著他一股蠻力直衝上天。

  一直猶如銀龍穿梭般的劍光在剎那間靜止了,定定停在他眉前四寸的地方,劍尖微顫。

  伊春喘著氣,低聲說:「是我贏了。」

  頭目怔了半晌,滿是疤痕的臉上終於漸漸露出一絲笑意。

  「不錯,是你贏了。」他聲音很溫和,「要不要進去喝一杯?」

  見伊春有點猶豫,他便道:「若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姑娘請自便。」

  伊春露齒一笑:「不,所謂的酒,不會是燒刀子吧?那個……我不愛喝。」

  頭目爽朗大笑起來:「不是燒刀子,廣陵名酒瓊花露,姑娘可否賞臉?」

  伊春初離開減蘭山莊的時候是不會喝酒的,然而人在江湖走了兩三年,漸漸地也學會飲酒逍遙,勉強喝個四五杯還是沒問題的。

  她很少會讓自己醉醺醺完全失態,所以在喝了三杯酒下肚後,頭目還要給她斟酒,她便掩住婉拒:「我量淺,並非拒絕好意,實在是不能為。」

  頭目並不勉強,看著她難免有些感慨:「我曾有個兒子,倘若如今還活著,應當也和葛姑娘一般大了。可惜小崽子只有一肚子草包,到處惹是生非,結果犯了命案被官府抓去砍了腦袋。我原是興元府人,留在那裡也是觸景傷情,索性隻身來到揚州,倒也結交了一般好兄弟。在姑娘眼裡,我們自然不是什麼好東西,搶劫的水鬼而已,然而天下生存之道萬千,我等亦是為了溫飽奔波罷了。」

  因見伊春不說話,神情似乎不大贊同,他便又道:「姑娘不必多心,今日不過是有感而發。我兄弟們也撈夠了錢財,過幾日便要離開揚州,尋個安穩的莊子種田娶妻生子。打家劫舍之類的事,再也不會做。奉勸姑娘一句,近日揚州只怕不太平,姑娘那麼好的身手,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招來是非就不好了。還是盡早離開為妙。」

  伊春奇道:「是有什麼事?」

  頭目壓低了聲音,像是怕被人聽見似的:「姑娘聽說過晏門吧?」

  當然聽過,這兩個字真是如雷貫耳了。她低下頭,沒說話,大抵也明白他說的是什麼。

  「去年他們在湘地受了挫折,索性把注意力放到了江南這塊。江南是塊寶地啊,幫派雖然眾多,卻雜亂的很,也沒出過什麼厲害的大派,如我等魚龍混雜的小幫派倒是成堆扎。幫派既多,人心便也雜,倘若能集合一處和他們來場硬仗倒也痛快,奈何出頭者甚少,都指望別人替自己賣命呢!我看這裡遲早要被晏門抓住,他日再出點銀兩賄賂官府,我等江湖草莽哪裡還有容身之處?姑娘你年紀尚小便有這般好身手,正對了晏門的胃口。他們那個什麼三少爺,近年喜好培養個什麼秋風班,專門收集年少有為的俠客,你要是被他們看中了,答應便是賣命一輩子的事,死也不知怎麼死的。若不答應吧,下場還是個死。姑娘謹慎些最好。」

  「三少爺?」伊春愣了一會兒,才想起晏門那個門主共有四個兒子,晏於非不過排行老二,上頭有個腿被人砍斷的大哥,下面應當還有兩個弟弟。

  她撇了撇嘴角:「……多謝提醒,我會注意的。

  來揚州散個心也能遇到晏門,簡直是陰魂不散。

  伊春離開中興幫之後,回客棧取了包袱,當夜就雇了船隻打算離開揚州。她並不是個喜歡自找麻煩的人,和晏門畢竟有那麼一段不愉快過往,晏於非的右手還是被她斬斷的,再遇到肯定又要起風浪,索性離開才是上策。

  因是夜深,船夫們都不肯替她搖櫓,伊春只得花錢租了一條船,自己渡河。

  她不太擅長劃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讓小船行在水路當中。彼時月上中天,水聲潺潺,伊春索性放下船櫓,立在船頭任由小船隨著暗流往下游飄去。

  涼爽的夜風拂面而來,隱約還帶來遠方煙花之地的歌唱嬉笑聲,有錢的達官貴人們往往一擲千金,流連煙花之地,徹夜不還,並引以為雅。

  忽然想起小南瓜說過,揚州煙花之地裡有幾個很著名的姑娘相當迷戀他家主子,但他家主子守身如玉,絲毫不妥協,所以姑娘們芳心寸裂,恨他入骨。

  小南瓜總喜歡在她面前把舒雋誇得天上有地下無,想到有趣的地方,她不由笑了起來。

  回頭去望,只能看到倒影在水面上點點模糊燈火,小船打個彎,除了月色便什麼也見不到了。

  行了約有半里,忽見前面又有幾艘船停在河正中,情況相當詭異。

  被幾艘尖頭漁船圍在正中的,是一艘畫舫,規模並不大,然而雕欄玉砌,燈火通明,甚是顯眼奢華。

  如今畫舫被幾艘漁船圍在當中,動彈不得,只因漁船尾上皆有鐵鏈拉出,拽住兩岸的柳樹,這樣一來等於是封死了河面,不光畫舫過不去,她這艘小船也過不去。

  伊春將船櫓撐在水底淤泥裡,皺眉去看,只見畫舫裡端坐著三人,一名老者外加兩個年輕人,畫舫被困,他們看上去似乎並不驚慌,反而十分沉穩。

  另有幾個穿著紫紅衣裳的人提著刀劍與他們大聲說話,神情猙獰,那三人依然連眉毛也不動一下,彷彿全然沒有聽見。

  最後為首那人似乎惱了,一掌將其中一個年輕扇倒在地,旁邊那老者急忙起身似是打算攙扶,卻也被人踢中胸口撲倒下去不知生死。

  伊春再也看不下去,將船飛快搖動,緊跟著縱身跳上畫舫,不等眾人反應過來,「鏗」的一聲抽出鐵劍。

  守在船邊的另幾個紫紅衣裳立即上前阻攔,卻被她一腳一個全部踢進水裡,剩下那幾人神情詭異地看了她一眼,飛快地低聲交談幾句,伊春只隱約聽見他們說什麼「有人搗亂,不知虛實,先撤為上!」

  其中一人提劍作勢要往老者身上砍下,伊春急忙上前阻攔,那人卻飛快撤劍,與其他人一樣轉身跳下畫舫,鐵鏈嘩啦啦一陣響動,從岸邊楊柳上收回,那幾艘尖頭漁船走得極快,眨眼便順流而下,再也看不見蹤影。

  伊春收了劍,過去先將老者扶起,低聲道:「沒事吧?」

  老者搖了搖頭,忽然抬起臉來,目光內斂溫和,在她身上轉了一圈,並無任何驚惶的神情。

  「多謝姑娘仗義相救。」他聲音低沉,極為穩重。

  伊春大抵是沒想到他們鎮定如斯,搞得自己救人看起來倒有點多管閒事的味道。忽見方才被扇倒在地的年輕人艱難地掙扎著要起身,另一個年輕人伸手將他扶起,蓋在腿上的毯子不小心掉在地上,下擺是空蕩蕩的——此人竟是個殘疾。

  待那兩個年輕人也道過謝,伊春仔細打量一番,才覺他三人氣度不凡,隱約似是在什麼地方見過。

  老者年約六旬,鬚髮花白,卻並無半點老態龍鍾,看上去精神矍鑠,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尤其是那雙眼,似是把所有銳氣與光華都完美地收斂其中,看上去別有一種溫和。

  那殘疾的青年人大約有三十歲上下,與老者面容十分相似,只是略顯陰沉,道過謝便不再看她,兀自轉頭望向漆黑的水面,不知在等什麼。

  另一個年輕人則小一些,約有二十出頭的模樣,身材微胖,一張圓圓的臉,面容甚是可親。

  他饒有趣味地看著伊春,讚道:「姑娘真是好身手,誰是你師父?」

  伊春正要說話,老者卻低聲道:「於道,怎能如此無禮!」

  他朝伊春作揖,溫言道:「犬子無禮,姑娘莫要放在心上。老夫姓晏,敢問姑娘芳名?」

  伊春沒多想,笑道:「老丈不必多禮,我叫葛伊春,偶爾路過罷了。既然諸位已無恙,我便告辭了。」

  她轉身要走,忽聽那圓臉年輕人驚道:「葛伊春?!你就是那個葛伊春?!」

  她愣了一下,那老者又喝道:「於道!」

  伊春回頭去看,卻見三人的眼神都變了,就連方纔那個一直看著水面的殘疾青年此刻也目光灼灼地盯著她。那眼神,很難說明是什麼意味,伊春被看得有些發毛,勉強一笑:「有什麼不對?」

  老者看了她一會兒,溫言道:「葛姑娘俠義心腸,令老夫十分佩服。今日你救了老夫父子三人三條命,他日老夫必然償還此恩情。」

  伊春連連擺手:「沒什麼,小事而已!」

  老者取了桌上的茶壺,斟了一杯清茶,雙手端著送到她面前,含笑道:「舫內簡陋,無酒可贈,唯有敬上香茗一盞聊表謝意。」

  伊春因他們態度古怪,心裡難免起疑,只盼趕快離開此地。但老者十分熱情,她也不好推辭,只得接過茶杯,忽聽身後又有水聲潺潺,十幾艘烏篷漁船幾乎是眨眼功夫就圍了過來,為首兩個中年人跳上畫舫奔至老者面前,直挺挺地跪下,面帶惶恐顫聲道:「屬下來遲!請門主責罰!」

  那老者居然還是什麼門主?不是普通的富家老爺帶孩子出來遊山玩水嗎?

  伊春默默退了兩步,打算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就開溜。

  老者聲音溫和:「老徐、老林,快站起來!這事是老夫任性了,昔日曾聞揚州二十四橋奇景動人,便想著趁夜獨自欣賞,誰想遇到賊子下藥,否則豈會那般輕易令他們近身。」

  眾人聽說他們還被下了藥,急忙推出一個青衫大夫來。伊春越看那大夫越眼熟,依稀是在什麼地方見過?卻怎麼也想不起。

  大夫替三人把了脈,又取小刀破開手臂嘗了嘗鮮血,便笑道:「不要緊,只是普通的蒙汗藥罷了,想來下藥的那幫賊子只是尋常江湖草莽。」

  老徐急道:「邱大夫,你可看仔細了!真是普通蒙汗藥?」

  邱大夫還是笑:「放心就是。」

  伊春見他那個笑容,忽然渾身打個激靈,恍然大悟。

  邱大夫!不正是當年在賢德鎮替晏於非拔毒暗器的那個大夫嗎?!他是晏門的人!如此說來,這老頭兒就是晏門門主!晏於非說過,他有個大哥在巴蜀萬華派遭了殃,腿被人砍斷從此只能做個殘疾,當真是一分一毫也不差!

  難怪他們聽到她的名字反應那麼古怪,難怪他們那種氣度看著十分眼熟,晏於非正是這種氣質。

  伊春掉臉就要跳下去,忽聽老者在後面說:「多虧了這位葛姑娘仗義相助,否則我父子三人便要命喪賊子之手了。」

  一時間所有人都朝她這裡看過來,伊春神色尷尬,一個字也說不出。

  那圓臉的年輕人——如今是知道他的名字了,晏於道,只不清楚是老三還是老四——笑嘻嘻地說道:「喲,看樣子是反應過來了!咱們可是老冤家了,葛姑娘。」

  伊春見他把話全部挑明,反而冷靜下來,低聲道:「不錯,你們要怎麼辦?」

  晏於道笑吟吟地,看上去和氣憨厚,只有一雙眼精光四射,分明是典型的晏門中人,他柔聲道:「那是你和我二哥之間的恩怨,我們晏門向來分得清楚明白,他的仇他自己報,和咱們可沒關係。我聽說最厲害的二哥手腕子被人砍斷,還當是個什麼厲害女俠,真沒想到是你這樣的丫頭。怎樣?我看你大有潛質,加入我秋風班吧!保證不會虧待了你。」

  伊春沒說話,像是沒聽見似的。

  晏於道還想再勸,門主忽然說:「葛姑娘,老夫猜你留在這裡也不會痛快。無論如何,我父子三人總欠你幾分情面,日後有難,還請不要見外。另外……還有件事想請教姑娘。」

  伊春默默頷首,便聽他問道:「舒雋人現在何方?」

  她心裡猛然一墜,想起晏門和舒雋的父親之間有深仇,他今日一問,肯定是打算找舒雋的麻煩。

  「……我不知道。」伊春回答得極為冷淡。

  晏於道嘖嘖搖頭:「外面都說舒雋和你效仿鴛鴦神仙,早已是一對情深愛篤的眷侶,他在哪裡你怎會不知?」

  伊春眉毛一豎:「我說了,不知道!」

  說罷再也不願與他們糾纏,翻身跳下畫舫,穩穩落在自己的小船上,把櫓一撐,笨拙地將船劃遠了。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48
發表於 2016-3-15 17:35:00 |只看該作者
十三章

  一路上伊春也曾想過回雪山找舒雋,告訴他晏門的事情,畢竟父債子償這種事在江湖上太普遍了,舒暢殺了小門主,這筆賬總會算到他兒子頭上。

  可是一來怕晏門派人偷偷跟蹤自己,反而暴露了舒雋的住處,會給他帶來麻煩。二來,她也不能確定舒雋會不會還留在雪山,此人向來行蹤不定,眼下會不會又在某個地方逍遙快活?

  眼看春盡夏來,伊春到建康城的時候,已經六月中了。

  她這一路行來,不過是閒逛,順便找那些專門打劫路人的山賊水鬼們討點盤纏,這段時日也積存了十幾兩,足夠大手大腳上那麼些日子。

  又因從小窮慣了,所謂的大手大腳不過是在路邊攤子買兩塊雞蛋餅,兩文錢,用油紙包好了抓在手裡滾燙的,油汪汪香噴噴。

  這玩意是伊春小時候對美食的所有夢想,肚子餓的時候曾經發狠,以後有錢了每天都吃十張雞蛋餅,吃到撐死。

  幸好,到今日許多夢想都拋棄了,唯獨這個還留著。

  伊春捧著雞蛋餅,像捧個寶貝,嘴唇在上面輕輕抿一下,太燙了,還不敢吃,又忍不住那香氣,便小小咬一口,含在嘴裡燙得眉頭直皺。

  前面路口拐個彎還有個大集市,是客棧夥計告訴她的,在那裡可以買到便宜又耐穿的布鞋外衣。她現在懷裡揣著銀子,底氣很足,打算大肆採購一番。

  剛轉彎,便聽見旁邊巷子裡傳來一陣爭執之聲,有個女子清脆的聲音帶著怒氣說:「你們要找舒雋,自去找便是!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纏著我?!難道我是他什麼人嗎?」

  伊春一聽舒雋兩個字,不由把腳步停下了。

  隱約又有個男子的聲音,壓得很低,斷斷續續地說著什麼「蘇州調香老闆」「不做生意跑來建康城必有古怪」「不要以為人情還了晏二少便可以為所欲為」之類的話。

  那女子怒道:「我做不做生意晏門也要插手?管得未免太寬,我倒不記得自己是賣給晏門了。」

  伊春走過去探頭望,剛好對上那女子的目光,兩人都是一愣。

  那是個穿著紫衣的美人,美得像一朵蘭花,簡直令人移不開眼睛。她見到伊春眼睛馬上就亮了,回頭大聲道:「我等的人到了,諸位請便吧,休得再擾我!」

  說罷逕自走到伊春身邊,一把攙住她的胳膊,低聲說:「葛姑娘,幫我這個小忙,我給你二十兩銀子。」

  二十兩銀子!伊春退卻的動作立即變成了迎合,抬頭看看巷子裡幾個年輕男子,他們也望過來,神情有些警覺。站在最後的那個男人輕道:「先撤。」

  幾個人悻悻地走遠了,時不時還回頭看看伊春,目光很是不善。

  紫衣女子吁了一口氣,握住伊春油汪汪的手,柔聲道:「謝謝你,葛姑娘。」

  伊春奇道:「你……怎麼認得我?我們以前有見過?」

  那女子神情尷尬,大約是沒想到有人見過自己還會忘掉,她勉強笑了一聲,聲音細細的,帶著一絲愧疚:「那不是什麼好回憶,姑娘不記得也正常。蘇州香香齋姑娘總還有印象吧?」

  伊春皺眉看了她片刻,恍然大悟:「啊!是你!那個……老闆!」她想不起名字有點尷尬。

  「叫我醉雪就行了。」醉雪又是一笑,「姑娘不念舊怨,令我好生敬佩。昔日我亦是為了還人情,並非有意刁難,還望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她望著伊春的眼神很奇異,像是想把她整個人看透、看穿,雙眼亮得令人十分不舒服。

  伊春心中起疑,只說:「我還有事,要走了。你不用這麼客氣,二十兩銀子呢?」

  醉雪忍俊不禁:「姑娘果然是個直爽人,醉雪有心相邀,不知可否給個面子?」

  伊春本想拒絕,但念著二十兩銀子她還沒給自己,又不好催她,只得點頭答應了。

  一路西行,路上景致繁華,與別處大是不同。

  眼見一線清川自橋下流淌而過,岸邊俱是綠瓦白牆琉璃屋,簷下掛著粉色燈籠,隨風搖來蕩去,偶有小丫頭從樓裡出來洗刷馬桶,大多睡眼惺忪,衣冠不整。

  大白天的,路上居然沒什麼人。岸邊停著許多精緻畫舫,帳幔低垂,看不清裡面景象。

  伊春輕道:「這裡是……?」

  醉雪笑得很是高深莫測:「姑娘只管隨我來,不用擔心。」

  最後來到一家茶館,裡面幾乎是半個人也沒有。

  臨窗靠著一艘大船,醉雪柔聲細語地輕輕叫:「杜家哥哥,來客人啦。」

  話音一落,裡面便跳出一個身材修長的男子,穿著粗布短打,頭上還紮著泛黃的汗巾子,看上去甚是粗魯不羈。最可怕的是他的臉,縱橫交錯無數刀疤,根本看不出他長什麼樣。

  他見到醉雪似是有些激動,聲音發顫:「醉雪,你真來了……我……我還在收拾……」

  醉雪笑吟吟地過去,溫柔地取出自己懷裡的手帕替他擦汗,柔聲說:「我是什麼人?說了要來,就算刀山火海我也會來。就是路上遇到一些小麻煩,多虧這位葛姑娘相助,否則還不知要拖多久。」

  杜姓男子朝伊春點頭表示感謝,眼睛卻片刻也不離醉雪臉上,輕道:「那……隨時都可以走……」

  醉雪搖搖頭:「等等,我先請葛姑娘喝杯茶。有什麼好茶不要吝嗇,趕緊上吧。」

  茶很快就端上來了,是今年新產的龍井。

  醉雪從包袱裡取出一個小布包,推到伊春面前:「一個女孩子家單獨行走江湖甚是不易,這些是小小心意,亦是醉雪為曾經所做之事的賠償,姑娘若是肯寬宥,便莫要推辭。」

  布包裡的銀子絕對不止二十兩,粗粗一掂,得有五十多兩了。伊春第一次拿這麼一筆巨款,難免氣短手抖,小心翼翼拆開包袱,從裡面挑出約莫二十兩白銀,再把布包推回去:「無功不受祿,說好了二十兩。以前的事也不用再說。」

  醉雪笑了笑,亦不勉強她。

  伊春問她:「晏門的人是來找你問舒雋的事嗎?你……不在蘇州做生意了?要離開?」

  醉雪點點頭:「晏門如今來了,我自然要走,不然被他們耍著玩麼?他們來問我舒雋,我怎會知道。呵呵,我早已不是以前那個成天念著舒雋舒雋的傻姑娘了。」

  她回頭看一眼姓杜的男子,目光裡倒有一種驕傲:「天下間除了他就沒好男人了麼?自是有人對我死心塌地,神魂顛倒。」

  話說得難免矯情,帶著賭氣的成分,依稀是你不要我,總有別人愛我愛得死去活來,我必要過得快活,令你後悔。

  伊春呵呵笑了兩下,不知道怎麼接話。

  醉雪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忽然輕道:「你……和舒雋在一起吧?」

  伊春頓時愣住。

  醉雪咬了咬嘴唇:「我……也聽說了,他一直和你一起,愛你若珍寶……我知道,他要找的絕不會是我這樣的人,這些年不過是我的癡心妄想罷了。其實何止是我,遇過他的許多女子都曾癡心妄想過,他看上去太好了。」

  她像是陷入回憶裡,神色纏綿,最後卻輕輕歎了一口氣。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五年前。臨安府安秀坊辦了個品香宴,我素來擅長調香,便被邀請過去。然後……我就看到他了。」

  那天,許多人第一眼看到的應該都是他。

  他穿著淺綠色的長袍,疏懶卻優雅,手中捧著一個小小試香盒放在鼻前輕嗅,最後微微一皺眉:「加了丁香,我不喜歡這個味道。」

  安秀坊主人對他極是客氣,忙不迭地又推薦許多新調香給他,似是他能挑中一兩種便是極大的榮幸一般。當然,醉雪後來才知道,那是因為安秀坊主人欠了他五千兩銀子,又有高利貸在身,一時還不出錢來,只能對他畢恭畢敬的。

  醉雪忍不住過去,取出自己新調的香遞給他,輕道:「這個味道你看看。」

  他抬頭上下將她打量一番,眼裡略帶調侃曖昧的笑意,醉雪第一次覺得面上燒灼似霞,情不自禁垂下頭,膝蓋微微發抖。

  他將香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幾下,展顏笑道:「哦,加了蘇合香油,應當還有零陵香。不錯,這味道我喜歡,你有一雙巧手。」

  和許多少女一樣,醉雪以為他是王公貴族,身份神秘,面容俊俏,言談和雅,多金又多情。

  品香宴結束後,她大膽地向他表達心中愛慕,甚至不求長相廝守,若能施捨給她一夜也是好的。對於江湖裡熱情奔放的少女來說,這些也足夠了。

  舒雋在月下笑得略帶譏誚,背著雙手問她:「你覺得我是誰?閒來無事四處溜躂的皇族?還是富家多情少爺?我問你,我要是沒錢又渾身髒兮兮的,你今天會站在這裡和我說話麼?」

  醉雪急道:「我從來沒想過這些……」

  「你的眼睛看著我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心裡想什麼了。」

  他溫暖的手指忽然輕輕撫上她的眼皮,醉雪被迫閉上眼,心底如癡如醉。

  「我受夠這種眼神了,離我遠點,別惹我討厭,明白嗎?」

  他低喃。

  眼皮上的溫暖消失了,醉雪不敢相信地睜開眼,只能見到一地清冷月光,他卻早已消失。

  「過了兩三年,我厭倦一個人闖蕩江湖,對女子來說,獨身和那些男人們爭權奪利並不是快活的事。所以我打算籌錢辦個調香的店,然後我又遇到了他。」

  醉雪笑了笑,有些不甘心:「我知道他不是什麼王公貴族,只是個身世神秘的有錢人,而且做的行當相當下流,專門給人放高利貸。我向他借了兩千兩銀子來辦香香齋,也是想告訴他,不管他是什麼人,我都不在乎。我更不在乎是不是要和他永遠在一起,只要一個晚上就行了,圓我一個美夢。」

  醉雪那時候亦是自信滿滿,這兩三年間她刻意關注舒雋的消息,知道像她一樣飛蛾撲火的女子不在少數,但毫無例外都被無情回絕。

  這一點讓她感到莫名的慶幸,大抵因為被甩的不止自己,總算能撈回些面子。

  見到他,她說:「你可以給我五成年利,六成、七成,都沒關係。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

  舒雋終於有些動容,微微歎一口氣,別過腦袋淡道:「我不是什麼好東西,不必如此。」

  「我不在乎。」她還是那麼固執。

  他好像突然生氣了,眉頭擰起來,聲音很冷漠:「把你的固執用到該用的地方!不要再煩我!」

  說罷起身要走,醉雪到底是不甘心,追上去又問:「到底要什麼樣的天仙才會入你法眼?」

  他當真努力想了一會兒,最後又露出個譏誚又疏懶的笑容。

  「不知道。」他聳聳肩膀,「大約真是個仙女才行吧。要天下第一美,還要有很多錢,我討厭窮光蛋。」

  顯然她一條也不符合,只有黯然退場。

  她也以為舒雋一輩子都會這麼過下去了,和不同的女子曖昧,抱著他的黃金山腐爛的死去。

  但他到底還是沒有,真有人入了他的法眼,卻不是仙女,只怕美女兩個字和她也打不著邊,而且……她很窮,毫不在乎地吃雞蛋餅,吃得滿手都是油,相當粗魯。

  醉雪吸了一口氣,心裡還是酸澀佔了多數。

  女人的可悲大抵在此,終免不了感情用事,明明晏門三少在到處追趕所有和舒雋有過聯繫的人,她應當快點離開建康,找個安全的地方過日子。

  可她分明聽見自己的嘴在說:「……葛姑娘,在你眼裡,舒雋是個什麼樣的人?」

  伊春抓著濕巾子使勁擦手,神態自然,沒有任何如夢似幻的神情,像是提到一個老朋友似的親切,笑道:「他啊,是個怪人,但人很好。」

  就這些?

  醉雪不信。

  「他……容貌英俊,有錢……」忍不住提醒她一下。

  伊春點點頭:「嗯,長得不錯,也挺有錢,就是太摳門了。」

  醉雪再也無話可說。

  舒雋護著她,陪著她,難道僅僅是因為她異於常人的遲鈍?

  不,不是這樣。

  有很多很多女子,提到舒雋第一句話總是他俏皮,或者他美貌,又或者他是個摧心的小壞蛋。

  從來沒有人說他是個好人。

  因為從他所有行為來看,根本找不到半點好的地方,稱為壞得流油還差不多。

  舒雋也以別人說自己壞而自豪。

  醉雪遺憾自己沒有生一雙好眼睛,像她一樣,看穿所有外表的迷霧,直達內心。

  她一瞬間就明白為什麼舒雋看上的人是葛伊春。

  「要好好活下去……你和他。」

  醉雪忽然起身,在窗邊縱身一躍,像一隻紫色大蝴蝶,輕飄飄落在杜姓男子身邊。

  拴著大船的繩子被斧子劈斷,船很快便隨水飄遠了。伊春立在窗邊向她揮手道別,忽見醉雪把雙手攏在嘴邊朝她輕叫:「快去找舒雋吧!遲了他被別的女人搶走,你可別哭!」

  什麼意思?伊春傻了。

  眼看她神情狡詐,朝岸邊那些美麗的樓宇指了指,用眼神告訴她:舒雋此刻正在溫柔鄉徘徊呢。

  她分明知道舒雋人在何方!被她騙了!

  伊春差點有個衝動要跳出窗台,追上去問她舒雋究竟在哪裡,可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似是有許多人衝進茶館將她團團包圍。

  她立即手扶鐵劍,轉過頭,只見身後是一群陌生年輕男子,個個腰掛長劍,站姿英挺,分明都是練家子,而且身手相當不錯。

  少年們簇擁著一個青年人走過來,他身材微胖,一張臉圓圓的,笑容十分可親。

  「好巧,我們又見了,葛姑娘。」他笑嘻嘻地說著,「方纔是與老朋友聊天喝茶?」

  伊春厭惡地皺起眉頭,一個字也不想和他說。她猛然回頭,瞪著漸行漸遠的醉雪,她笑得像隻狐狸:白癡,我怎會那麼容易讓你和舒雋那混賬雙宿雙飛,自己解決麻煩吧!

  她冷道:「她走了,你怎麼不去追她?」

  晏於道笑得像個彌勒佛:「有你在也是一樣。我素來知道姑娘是個大方人,不會為難我,必然會將舒雋藏身之處告訴我,對不對?」

  她轉身便走:「我說了,不知道!」

  少年們立即將她堵住,包圍圈好似鐵桶,她一步也挪不了。

  晏於道還笑:「姑娘是知道,卻不願告訴我,因我和姑娘沒什麼交情。醉雪花了二十兩銀子便能化解一段恩怨,我願出二百兩,只求姑娘幫我這個忙。」

  伊春吸了一口氣,回頭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隔一會兒,忽然問道:「你為什麼要找舒雋?」

  晏於道笑得眼睛都瞇成一條線:「並非我在找他,而是整個晏門都在找他。姑娘只當賣我個人情,何樂而不為呢?」

  她「鏗」一聲抽出鐵劍,厲聲道:「我說過我不知道舒雋在哪裡,如今我就算知道也不會告訴你們!讓我走!否則休怪刀劍無情!」

  晏於道臉色變了一瞬,最後又換成那張可親笑臉,退了兩步柔聲道:「姑娘何苦如此固執。」

  話音一落,少年們拔劍一擁而上,與她乒乒乓乓鬥在一起,茶館裡桌椅板凳連著陶瓷茶具噼裡啪啦砸了個亂七八糟。

  伊春絲毫不懼,一人面對眾多用劍好手,竟然半點下風也沒落。

  晏於道瞇眼看著她上躥下跳,動作快得像一隻鬼,心中難免要讚歎一下。

  那麼多人,那麼多劍,卻完全劈不到她身上,反倒是秋風班的那些少年,被她逼得步步後退,包圍圈快要突破,她很快就能逃走了。

  他素來喜愛少年英才,忍不住又開口:「姑娘身手真好,還是考慮一下加入我秋風班吧?我讓你做班長,絕不虧待。」

  她只哼了一聲,不屑一顧,橫劍一劃,破了少年們的圈子,一個箭步便要衝出去。

  晏於道急急叫了一聲什麼,立即有數人放出暗器。

  伊春將劍揮舞成一條銀龍,輕輕鬆鬆打掉那些暗器,誰知有一把小刀上繫著水晶小瓶,裡面裝滿了毒液,一揮之下水晶瓶碎裂,那毒液濺了幾滴在她脖子上,頓時一陣又痛又麻的癢。

  她又驚又怒,將鐵劍用力朝晏於道擲出,打算利用眾人趕去救助的空擋逃離。

  誰知晏於道神情驚慌,躲也不躲,傻傻地站在原地,任由那鐵劍戳進肋下,痛得大聲慘叫。

  晏門三少居然不會任何功夫!

  伊春不敢久留,從窗口一躍而出,跳上屋頂,眼見對面停著一艘畫舫,她縱身躍上去,跟著再跳,終於落在岸邊一棟樓宇的琉璃瓦上。

  遠遠地聽見少年們追了上來,她一刻也不敢停,在屋頂上狂奔逃竄。

  琉璃瓶裡的毒液大約很厲害,只濺在皮膚上居然很快就有了效果,伊春漸漸覺得喉嚨猶如火燒一般疼痛,眼前金星亂蹦。

  身後少年們追趕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只能勉力躍上另一個屋頂,四處觀察可以躲避的地方。

  有人躍上屋頂來擒她,伊春抬起匕首勉強擋住,誰知那人力氣極大,一劈之下屋頂琉璃瓦都被震裂好幾塊,伊春只覺身下一空,隨著那些瓦片狠狠摔進屋子裡。

  屋裡坐著兩個人,一男一女,估計是正在喝酒,動作都停在那裡盯著她看。

  女子似乎受了些驚嚇,低低叫一聲,一骨碌鑽到男人身後不敢出來。

  伊春顧不得細看,從地上跳起,低聲道:「抱歉!」

  說罷掉臉便走。

  腰上忽然一緊,卻是被人一把抄著抱起,伊春大吃一驚,聲音還卡在喉嚨裡沒出來,卻聽腦後那人歎一口氣:「怎麼沒成大俠?弄這麼狼狽。」

  她驚愕至極地回頭,果然見到了舒雋那張無奈又充滿喜悅的臉。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49
發表於 2016-3-15 17:35:15 |只看該作者
十四章

  外面走廊傳來一陣喧囂,有人來拍門,連聲問發生了什麼事。

  舒雋將伊春攔腰抱起,心情十分暢快,笑道:「沒什麼,不要進來打擾。」

  說罷轉身將伊春放在角落的大床上,摸摸她的額頭:「又中毒,你總讓人不省心。」

  伊春呆呆地看著他,還沒反應過來,聲音卡在喉嚨裡,像個呆子。

  躲在桌子後面的美人輕輕喚一聲:「舒公子……她……她是?」

  舒雋說:「是我老婆。」

  美人看上去快要暈倒了。

  他又說:「這樣吧,素姑,你現在替我去抓藥,順便打些熱水送來,我可以減你一半欠債,劃算不?」

  素姑抓著藥方出去的時候臉色青白交錯,也不知是笑還是哭。

  伊春一把抓住舒雋的衣服,輕道:「你……躲起來!不要讓晏門的人看到你!」

  他將她的手指一根根掰開,神情冷淡倨傲:「看到我?看到我又如何!」

  話音剛落,窗戶便被人從外面砸爛了,約有四五個少年提劍闖入,見到舒雋都是一愣,跟著便是狂喜。

  他從伊春手裡搶過匕首,一把拽下帳子遮住她的視線,匕首在手上轉一圈,他慢吞吞走了過去。

  伊春只能聽見幾聲痛呼,緊跟著便沒了一點聲音,她勉強起身,帳子忽然又被人揭開,舒雋把匕首丟還給她,跟著身子一歪靠在床頭,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此時驚懼茫然的情緒漸漸退去,伊春突然感到無比的尷尬,嘴唇一動是要說話,他卻開口道:「那天晚上,五個矮子來夜襲。」

  伊春只好答道:「……哦。」

  他別過腦袋,低聲問:「你怎麼在這裡?」

  「……來玩。」她的回答一點都不神秘,「那……你呢?還是到處討債?」

  她剛才聽見他和那個什麼素姑說還錢的事,醉雪說他沉醉溫柔鄉,伊春很瞭解這個人,他的花花腸子都投注在錢財上了,估計沒那個精力搞溫柔鄉。

  舒雋哼了一聲,沒再說話。

  慢慢的,他的手卻撫上她額頭,輕輕摩挲,指尖帶著溫柔暖意。

  「下次……」他的聲音很低,「下次要走,記得和我打招呼,不要什麼也不說。」

  伊春的心跳一下子快了,快得幾乎不能承受。她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因為毒藥還是什麼別的,連手腕都禁不得要微微發抖。

  她死死攥住一片衣角,好像這樣就能讓狂奔的心臟稍稍停下來歇息。

  「……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氣,抱歉。」鬼使神差,好像又回到那個大雪的夜晚,繼續他們沒說完的話。

  舒雋笑了笑,手掌在她額頭上輕輕一拍,「啪」一聲:「惹我生氣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外面有人輕輕敲門,是素姑來送藥和熱水了。

  遠遠地,伊春見到一團艷影在門口晃一下,她生得很美,不輸給醉雪,但仔細看去,還是能發現她年紀不小了,眼角有細碎皺紋。

  素姑也好奇地看著她,還沒看兩眼門便被舒雋關上了。

  「素姑是這裡的老鴇,這家軟玉樓是她借了我四千白銀建的。」舒雋擰了帕子替她擦洗手臉上的汗水泥巴,一面隨口說,神態自然,找不到任何解釋的痕跡。

  說罷端了熬好的藥,自己先嘗一口,確定沒有任何異樣,這才將她扶起,慢慢餵她喝藥。

  「小南瓜呢?」喝完藥伊春躺在床上,只覺手腳無力,輕輕問他。

  舒雋放下帳子,陪她半躺在床上,說:「他如今也有十五歲,到了自己出去闖蕩的時候了,不能一輩子跟在我身後做下人。」

  十五歲,她也是十五歲下山歷練的,這是個特殊的年紀,從此告別天真無邪的少年時代,經過歷練慢慢成為可以獨當一面的青年。

  「睡吧,這裡只是普通客房,沒有亂七八糟的人來過,不髒。」

  軟玉樓畢竟不是普通女子該來的地方,他這樣安撫她。

  舒雋替她把被子蓋好,又摸了摸她的額頭,附身在上面輕吻一下:「醒過來就不在這裡了。」

  伊春竟然就這麼慢慢睡著了,右手被他放在掌心裡握著,兩人脈搏靠得那麼近,彷彿心跳聲也變得一致,平穩又安詳。

  醒過來的時候天是濛濛亮,伊春一時分不清究竟是黃昏還是黎明。身下的床不再柔軟,而是硬邦邦的,她試著動動手腳,已經不像中毒時那麼麻木了,只還有些虛軟無力。

  推開被子起身,立即發現這裡不是軟玉樓。隔著繡滿花紋的帳子,能隱約看見木製的窗欞,窗戶推開半扇,微風把睡在窗下一人的衣袖吹得簌簌輕響。

  伊春小心揭開帳子,帶著一些謹慎四處打量。

  這裡應當是普通客棧,構造簡陋。窗下放了一張長椅,舒雋人正睡在上面。他身材修長,卻被迫躺在長椅上,那姿勢難免拘謹的很,難得他居然能睡著,還睡得挺香,鼻息深邃綿長。

  伊春躡手躡腳下床,不想驚動他。走到窗邊將窗戶關上,雖然是夏天,但睡著了吹風對身體總是不好的。

  天邊有大朵大朵彩霞,隔著窗紙也將那鮮艷的橙紅色滲透進來,落在他熟睡的面上。

  伊春屏住呼吸靜靜望著他,這張臉睡著的模樣純善又無害,叫一萬個女人來看,九千九百九十九個都會心生愛憐,剩下那個不是盲人就是呆子。

  可是睜開眼就完全不同了,他脾氣其實很壞,任性而且孤僻,說是個怪人絕對不誇張。

  她取了一條毯子,輕輕蓋在他身上。毯子邊剛觸到他身體,他立即睜開了眼睛,還有些睡意朦朧,不似平日裡神采飛揚。

  「……什麼時候了?」舒雋揉了揉額頭,聲音沙啞地問她。

  「應該快天黑了。」伊春低聲說。外面的彩霞萬里並不是清晨的景象,只有黃昏才會如此綺麗。

  舒雋飛快從長椅上翻身坐起,好像睡得不夠過癮,伸了個大懶腰,長長吐出一口氣。

  「你覺得怎麼樣?」他問,一面取了冷茶來喝。

  伊春赧然一笑:「我好了,謝謝你,總是麻煩你照顧我。」

  他目光流轉,淡道:「謝什麼,我高興而已。」

  伊春抽了一條板凳出來,坐在他對面,想了想,說:「晏門的人好像知道你爹殺了他們的小門主,所以現在到處找你呢。追我的那些人,是晏家三少手底下的秋風班。他鬧得動靜很大。」

  舒雋很冷淡地「哦」了一聲,根本不在乎。

  伊春只好又說:「那……總之,你要注意。」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靜靜看著她:「說這些沒意思的話做什麼,你接下來要去什麼地方?」

  伊春頓了一下,輕問:「那你要去什麼地方?」

  「留在建康城,這裡的人欠我錢最多。」

  伊春也「哦」了一聲,無話可說。

  屋裡忽然變得十分安靜,沒人說話,這種氣氛令她又感到不知所措,本能在提醒她注意危險。

  她看了看屋子裡的裝飾,最後指著帳子上的刺繡乾笑道:「那……帳子上繡的蔥花挺別緻的。」

  「那是蘭花。」舒雋只是告訴她事實。

  伊春尷尬萬分地站起來:「我走了,那個……舒雋,謝謝你替我解毒。」

  她轉身走了幾步,忽聽舒雋在後面說:「去哪裡?又打算不聲不響跑掉?」

  「我……只是再要個客房,這裡是你的客房吧……」她有點語無倫次。

  舒雋靠在牆上,皺著眉頭,隔一會兒忽然懶懶一笑,抬眼定定看著她,低聲道:「你在怕什麼?」

  「我……沒怕。」但好像有點底氣不足。

  「我會吃人?」

  「不,我當然不是這個意……」

  「你顧慮的不錯,我確實會吃人,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思考怎麼把你拆成一小片一小片的,一點不剩吃進肚子裡。」

  他又笑起來,笑得像在歎氣,聲音很低很低。

  伊春回頭看著他,他也這樣看著她。兩個人,四隻眼,目光裡好像有千言萬語在互相傳遞,又彷彿空空的,什麼都不曾表達。

  過了很久,伊春慢慢從懷裡取出一個布包,是醉雪給她的二十兩銀子。她把銀子輕輕放在桌上,低聲道:「這個,還你的銀子,連本帶利是二十兩,對吧?」

  他沒回答,目光慢慢變得陰冷。

  「我最近也知道怎麼斂財了,身上不像以前缺錢,所以……」

  伊春話沒說完,忽覺胳膊被人大力捏住,他一路幾乎是凌空提著她,最後狠狠朝牆上一推,伊春的背狠狠撞在牆板上,發出好大的聲響,她疼得幾乎站立不穩,膝蓋一軟就要跌下去,卻被他用力捏住脖子卡在原處,動彈不得。

  舒雋發怒了,應當是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示真正的怒火。

  他一個字也沒說,只是看著她,眼眸暗黑深邃,望不到底。他沒有任何表情。

  忽然,他低聲道:「你欠我的太多了,真以為自己能還得起?」

  卡住她脖子的手瞬間鬆開,伊春晃了一下,勉強穩住身形。

  他說:「我不要你還,把你的銀子帶走,馬上走。」

  舒雋轉身面對著窗戶,沒有回頭再看她一眼。

  伊春靠在牆上,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的背影,心頭突然火起,騰地一下就燒成了燎原大火。她一把抓住那個布包,狠狠朝他身上砸去,怒道:「還給你!我才不要!」

  舒雋反手接住布包,神色複雜且陰沉,看看布包裡露出的銀子,再看看她,又狠狠把銀子砸回來:「我叫你走!」

  「我高興待著!又不是你家!」伊春乾脆把茶壺也扔過去。

  舒雋額頭上的青筋都要跳出來,袖子一摞:「要打架?」

  「我才不和你打!」伊春傷心地看了他一眼,「好,我走了!」

  她大步衝到門邊,扯開房門便要跑出去,身後忽然傳來一股大力,將她腰帶抓住狠狠朝後拽。木門「咣當」一聲巨響又被砸上,卻沒半個夥計敢上來查看情況。

  「錢還沒還。」舒雋用力箍住她的腰,冷冷說。

  「你自己不要的!」伊春大怒,此人反覆無常,簡直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

  她反手一掌打在他肩上,舒雋退了兩步,忽然抬腳將她小腿輕輕一勾,伊春頓時站立不穩朝下栽倒,她偏又不甘心被他這麼輕易撂倒,雙手在地下一撐,身體像一尾柔軟靈活的魚,一下彈跳起來。

  他正張開雙臂迎在面前,不得不跳入他懷裡。

  掙扎、扭動、使出所有的力氣招數來對付他,卻好像沒什麼用。伊春覺得眼前的人變成了野獸,自己似乎也要被感染成失去理智的野獸。

  唇熾熱地膠結在一處,像在做血腥的廝殺,他的嘴唇好像破了,她的也不能倖免。

  她咬他一口,他必然咬回來;她扯破他一條袖子,他必然也扯斷腰帶作為報復。

  黃昏裡那些綺麗絢爛的晚霞彷彿統統綻放在眼前,伊春感到灼熱而且窒息,那是一種失去任何思考能力的意亂情迷。她快要被揉碎了,真的變成一片一片的,被他一口一口吃下去。

  不知怎樣糾纏到了床上,她的手腳都好似被繩索捆住,毫無用處,那個雪夜裡所有的未發生完整的回憶全部倒流進腦海,令她大口呼吸,快要死去。

  舒雋忽然停下所有粗魯的動作,他撐在她身上,呼吸急促而且熾熱,瞳仁漆黑,彷彿是最暗沉的黑夜。

  他握著她的雙肩,手指幾乎要嵌進骨頭裡,繃得極緊。

  「伊春,睜開眼。」他的吐息噴在她額頭上,燙得嚇人,「睜開眼看著我。」

  伊春猛然將雙眼睜開,惡狠狠地瞪著他,和他一樣深邃而且漆黑的瞳仁,苦苦壓抑著沖天火焰。

  「放開我!」她聲音沙啞,冷漠,卻如同冰裡藏著岩漿,很快便要包不住。

  舒雋看了她許久,右手漸漸撤離她的身體,手指卻眷戀地纏綿在她手腕上,抓起一隻手放在唇邊親吻。

  「……別人的心意總是被你拿來踐踏,好像你什麼都不需要。」他低聲說,「你沒有欠我什麼,是我欠你的,所以你做這些我都不在乎,你傷不了我。」

  他不會生氣,生氣也沒什麼大不了,被刺傷更沒什麼大不了。

  「你要走,可以。我馬上放手。」

  舒雋慢慢放開她的手腕,坐直身體。他身上的袍子從一邊肩膀上耷拉下來,露出大片赤裸胸膛,在黃昏的艷光中閃爍著橙紅的色澤。

  「下次再遇到,我會當作不認識你。」他揭開帳子便要跳下去。

  伊春從後面拽住他的袖子。

  「我不走。」她說。

  舒雋低頭看她,伊春與他對望良久,靜靜說:「我說了,不走。」

  他忽然動了一下,抬手抱住她的脖子,只覺心中情潮不可抑止,要把心臟都衝垮似的。

  繡著蔥蘭的帳子合上了,阻絕所有閃爍的光線。

  他在耳邊呢喃許多聽不清的話語,纏綿而且細膩,手指輕撫過她的臉頰,漸漸往下,將她緊緊抱在懷裡。

  伊春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尾魚,在溫暖的水域裡努力往前游,游啊游,時而翻滾,時而輾轉,停不下來,不能停下,他在後面緊貼著追隨。

  終於還是被他尖利的牙齒咬住,疼得渾身顫抖,鮮血汩汩流出。

  伊春兩隻手在凌亂的床單上扭曲擺動,痛苦地深呼吸。想要敞開所有接納他,並不是容易的事,她好像還接納了某種銳利足以令她鮮血淋漓的東西。

  到底忍不住大叫起來,好像快哭了。舒雋雙手捧住她亂晃的腦袋,深深吻下去,他們是如此貼近,每一寸都完美契合,連身體最深處的脈搏都貼緊而灼灼跳動,像是在放肆地高吼不願離開,不要撤退。

  實在禁不住,他稍稍動了一下,她反應極強烈,用力揪住他的頭髮,顫聲道:「別……別動!」

  唇又緊緊貼在一起,舌尖流連對方每一寸細微而柔軟的線條,彼此糾結,纏繞不休。

  她汗濕的腿在他身體曲線上彷徨不安,足尖偶爾繃緊,像是不知所措。

  幸好他顧全了那一點小小尷尬,用手替她蒙住眼睛,好教她看不見黃昏餘暉中這一幕抵死纏綿的場景。

  伊春只能聽見自己的喘息聲,一陣比一陣強烈,心臟像是要跳出喉嚨,不受自己控制。

  她忽然用力抱住他,像是抱住一根救命木頭,狂風暴雨,她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只有一遍一遍低聲叫他的名字。

  火燒雲的天空終於漸漸褪色,變成淡淡一抹紅。

  艷到極致方轉淡。

  她永生也忘不了那片淡紅的天空。

  極度疲憊的時候,伊春陷入半暈半睡中不能自拔。

  舒雋緊緊抱著她,低聲說了許多許多話,她只是聽不清,覺得很熱,汗水早已把床單打濕,睡在上面非常不舒服。

  他身上的汗落在她胸前背後,像是下了一場滾燙的雨。

  他熱情如火,他纏綿不休。

  伊春卻覺得所有感覺離自己越來越遠,眼前微薄的光明漸漸消失在無窮無盡的黑暗裡。

  她做了一個夢,夢裡桃花還沒開,後山桃林是光禿禿的枝椏,雨水從上面滾落,晶瑩剔透。

  楊慎坐在桃樹下望著她微微笑。他長大了,頭髮全部束在後面,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

  還是笑得像個壞蛋,邪裡邪氣的。

  伊春走過去坐在他身邊,拍拍身邊的石頭,輕聲說:「坐。好久不見,你好嗎?」

  他就坐在她身邊,衣服整潔乾淨,再沒有亂七八糟的補丁,笑得容光煥發。

  她低聲道:「你家人將你照顧得很好,我放心多了。」

  楊慎握住她的手,掌心溫暖,他聲音低沉:「你也是,比以前好許多。」

  一時忽然又無話可說,伊春靜靜看著他,他也無聲地看過來,過了半晌,都笑了。

  桃林裡似乎有人在輕輕喊他的名字,楊慎起身道:「我要走了,家人在叫。」

  伊春急道:「等一下,羊腎!多留一會兒不行嗎?」

  他在她頭頂摸了摸:「別再像頭驢了,一輩子很長,很多地方你還沒去呢。不是要做大俠麼?」

  伊春默然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桃林裡,心內一時百感交集。

  桃樹枝上的雨水忽然落在她臉上,緩緩順著臉頰爬下來,癢絲絲的,伊春猛然驚醒,抬手一揉,才發現只是汗水而已。

  是個夢,好真實的夢。

  帳子緊緊合著,熱得她幾乎要窒息,汗如雨下。

  反手在床上一摸,舒雋卻已經不在了,伊春說不出現在是什麼感覺,有一種強烈的失落感和茫然感一下子攫住她,突然覺得自己是做了一件很可怕很不得了的事情。

  她猛然揭開帳子,夜風一下灌了進來,吹得紗帳捲動猶如雪浪。

  還是那個客棧,舒雋的外衣掛在床頭木架子上,淺淺的丁香色,風騷艷麗。可他的人呢?人怎麼突然不見了?

  伊春開始在床上找自己的衣服,好容易翻出小衣,卻濕漉漉的,一股汗臭味,外衣耷拉在床角,早已揉得皺巴巴,根本不能穿。

  大約是怕她又不打招呼跑掉,舒雋出去的時候把她的隨身包袱帶走了,光著身子她肯定就跑不遠,這邪惡的人必然是這樣想的。

  伊春只好把他那件外衣披在身上裹緊,衣服太大,鬆垮垮的,袖子捲了好幾道才能露出雙手。

  桌上留了一壺冷茶並一張字條,伊春拿起來仔細看,上面龍飛鳳舞地寫了一行字:【出去覓食,片刻就回,勿念。】

  她剛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沒喝兩口房門就開了,舒雋提著一個漆木食盒走過來,容光煥發的模樣,眼睛亮得十分詭異。

  「我以為你天亮才會醒。」他說,摟著她的腰將她一把抱起舉高,在下面抬頭笑吟吟地看著她的眼睛。

  「在想什麼?」他輕輕問。

  心裡那股莫名的煩躁不安突然就消失了,伊春看了他一會兒,不好意思地笑笑:「想吃飯,我餓了。」

  舒雋微微一笑,眼珠子轉了兩下:「難道不是想怎麼找個好時機不聲不響溜走?」

  伊春搖了搖頭,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他雖然半開玩笑,但眼睛裡的神采是遮掩不住的,擔心她會後悔離開,甚至一生永不相見。

  「我不走。」她聲音平淡,三個字卻斬釘截鐵。

  舒雋仰頭在她嫣紅的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手指插入她濃密的頭髮裡,低低地說:「伊春,我們會活下去,替他一起活著。」

  她抱緊他的脖子,緩緩點頭。

  「我們要做一對闖蕩江湖專劫山賊的搶錢夫妻。你若是還要走,那我以後搶來的錢一個子兒也不分給你。」

  他又說得似真似假,半開玩笑,伊春果然笑了:「你這個鐵公雞。」

  他摩挲著她的臉頰,低聲道:「我們永遠也不分開。」

  伊春心中一陣感慨,久違了,這句話。她曾想說,卻沒說出口,眼睜睜看著那少年凋謝在自己面前。

  她和舒雋會活著,一直活到老,生命中會遇見許多愉快和不愉快的事情,從此一起分擔。

  可是那少年卻永遠停留在十五歲的那個冬天。那是她曾想與之一起生活的人。

  遲了,一切都太遲。也過去了,所有的都過去了。

  她點頭,輕道:「好,我們永遠也不分開。」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0
發表於 2016-3-15 17:35:3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蠻火

  江城九月有品香大會,無論是真正的風雅之士,還是附庸風雅的草包,這種可以體現身份與情趣的大會總是令他們趨之若鶩。各調香店老闆亦是翹首期盼,因聽說品香大會常有貴人秘密參加,一旦所制的香被金主看中買下,便有大筆進賬。當年蘇州香香齋老闆便是因為制香出色,幾個月工夫便進賬數千兩,令人艷羨。  

      大會主人特地選了一處新買的別院,東臨湖水。自湖中心開始建了數個巨大的白石台,中間以畫舫接送。

  湖水碧綠,石台玉似的白,上面有美人穿著薄紗在盈盈跳舞,琴箏琵琶的聲音在水面緩緩蕩漾開去,讓這個略帶悶熱的初秋顯得分外旖旎。

  眾美人舞罷,便款款迎上來,像一群小鴿子似的排成一隊,每人手裡都捧著一隻試香盒,輕輕地放在長桌上。桌上早已有人寫好字條,誰家制香,材料為何,名稱為何,眾人只需挑選便可。

  這邊白石台選香品香人熱鬧非凡,那邊大會主人卻倚在別院小樓上憑窗遠眺。

  身後忽然有人推門進來,低聲道:「那人還沒來。」

  那主人淡淡道:「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向來逍遙自在得很,有享樂的機會又怎會放過?只管守在門前便是。」

  說罷他便轉頭望著波光粼粼的湖水,天氣晴朗,湖面金光璀璨刺人眼。他微微瞇起一了眼睛,懷裡有個東西硬邦邦的,烙著胸口,他緩緩地取出來拿在手上摩攀。

  那是一封信,裡而或許還裝了什麼重物,很硬。火漆印上是一隻展翅的燕子,稍有江湖經驗的人一眼便能看出這是什麼印記,然後大多數人會選擇沉默避讓。

  晏門主的信,裡面會寫點兒什麼呢?他已知道舒雋的身份,這次來,是禍是福?

  指尖在硬物上來回摩窄,猜測著信裡的秘密。他有些後悔,不該答應晏門這樁事,也不該請舒雋來參加江城品香大會,但事情既然已經做出,那也沒有反悔的餘地。

  他曾是個俠客,如今是個商人,商人沒有不愛銀子的。千好萬好,銀子最好。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下意識地用手撐在椅子上想站起來,微微一動,才想起自己早已沒有了雙腿。許多年,居然就這麼過來了。

  江面上隱約傳來三絃琴聲,放肆又悠閒,典型的舒雋風格,他總愛賣弄這些虛榮。

  白石台上許多人都回頭去看,眼見一艘小小的漁船蕩著碧波搖搖晃晃地近了,船頭坐著一個身材瘦削頭戴斗笠的人,因那斗笠壓得低,看不出男女,只有幾縷長長的頭髮隨風在背後柔柔舞動。

  隔了一會兒,三弦聲停了,跟著船艙的簾子被人一揭,舒雋從裡面鑽了出來。他今天穿了一身絳紗,長身玉立,站在船頭映著江水,像個端麗的神仙。

  品香大會的人對他已是相當熟悉了,紛紛點頭微笑,心裡暗暗納悶那戴著斗笠的人是誰。舒雋雖有個小跟班,但品香大會他從來都只身前往不帶下人的,因見舒雋對那人神態親密,一手握住了對方的手,貼在那人耳邊說話,這情形實在稀罕得緊。

  再靠得近些,那人忽然把斗笠摘了當扇子扇風,回頭對舒雋說了一句什麼,卻被他在臉上相當無賴地親了一口。

  大庭廣眾之下,此人果然囂張。

  更囂張的是對方居然不羞也不惱,展眉朝他一笑,蜜色的皮膚,彎彎的眉毛,輪廓大抵還是嬌柔的,是個年輕女子,既沒有傾國傾城的容貌,看著也不像什麼絕頂的有錢人,路邊隨便撈個人也就是這模樣了。難得的是她看上去甚是爽透利落,一顰一笑都令人覺得舒坦,毫不做作。她腰上還掛著劍,想來應當是行走江湖的俠女。如今這世道,俠女有這種氣質的也不多了。

  伊春見白石台丘許多人不試香,只管瞪圓了眼晴朝這裡看,不由得笑道:「他們都認識你吧?你一來大家都看著呢。」

  舒雋懶得抬頭,把腦袋放在她肩上,輕聲說:「管他們做什麼,咱們玩咱們的。回頭我替你選幾個香,提神醒腦相當有效。」

  伊春故意低頭在他身上聞了聞,撇嘴輕笑,「一個男人身上香噴噴的,好討厭。」

  「一個女人臭烘烘的才可怕。」他在她臉上摸了摸,「但你不臭,我就愛你的味兒。」

  她用手指刮他的臉,提醒他的肉麻舉動應該收斂些。舒雋不甘不願地坐直身體,眼見白石台近在眼前,便將她腰身一攬,縱身跳上了檯子。

  有幾個人想過來打招呼,但見舒雋摟著伊春,相當旁若無人,渾身上下更散發出一種「別惹我」的氣息,眾人只得看了一會兒,便各自去試香了。

  「沒人來打招呼,你名聲果然大大地壞。」伊春笑瞇瞇地走過去,拿起一個試香盒放在鼻子前嗅兩下,結果卻打了好幾個大噴嚏,「好怪的味道!」她趕緊把盒子丟了。

  舒雋將盒子捧起,在鼻前輕輕晃了兩下,閉目如數家珍,「庸香,龍腦……提神得很,是好香,只缺了點兒什麼… … 」

  他正要換另一隻試香盒,忽聽絲竹聲又起,裹著輕紗的美人們款款舞來,正中一個美人一身皎白,長袖蜿蜒,腰身似蛇一般柔軟,旋轉間裙擺梅花似的綻開,淡淡的幽香頓時充斥了每個人的鼻間。

  伊春甚少見到這種旖旎景象,看得入迷,用力吸了好幾口,讚道:「好香啊。」

  美人長眉人鬢,眸光流轉,不知傾倒在場多少男子。她卻只看著舒雋,唇角微微一揚,露出個嫵媚溫柔的笑來。

  舒雋低頭湊在伊春耳邊,「喜歡她身上的香?」

  伊春點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很香,但只有她這樣的美人才配得上。」舒雋哼了一聲,「她算什麼美人……」

  美人越舞越近,她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隻試香盒,身體微微前傾,像剛剛收起翅膀的仙鶴,將那試香盒送到舒雋面前,跟著嫣然一笑,柔聲道:「舒雋,別來無恙否?」

  他撈起試香盒,並不搭腔,只放在鼻前微微一嗅,說:「這香不錯,什麼書兒?誰配的?」

  「玉髓香。」美人嘻嘻笑了一下,「是我配的,你信麼?」

  舒雋淡淡道:「你真能配出這種香.就不會在這裡跳舞了。前年欠我的五百兩銀子,今年你到底怎麼說?」

  美人把嘴一撅,哀怨得很,「每次見面你第一句話都是錢,好沒情趣。」

  舒雋把試香盒往她手裡一放,點頭道:「我知道了.今年還不起,利滾利,明年我會找你的。」

  他攬著伊春轉身要走,美人趕緊追上去,委屈地說:「好無情的男子,與我多說兩句會死麼?這香不是我配的,是大會主人秘製,今年的壓軸香。你若買下它,裡面有一半的錢便算我的債務……你別皺眉頭,是大會主人說的,可不關我的事。」

  說到這裡,她笑了起來,眉眼靈黠,在伊春身上轉了兩圈,立即又露出親近的笑容,一把挽住她的胳膊,柔聲道:「這位妹妹好模樣,和舒公子在一起真是天生一對。我這裡還有別的香,妹妹看中了什麼只管和我說,就當我的見面禮。」

  舒雋把正要說話的伊春擋在身後,搖頭道:「少來,錢是錢,香是香,你糊弄我老婆可不行。」

  美人撅著嘴走了。

  伊春輕聲說:「你對她好凶,為什麼?」

  莫非有老婆大人坐鎮,所以故意把別人當作路人甲?「你以為她是個好東西?」舒雋斜睨她,「坑蒙拐騙她樣樣都做,把你賣了你還得感激她一輩子。」

  伊春笑了笑,「她是不是騙人,我知道的。你不用總擔心我會出事。」舒雋忍不住在她臉上輕輕擰了一把,「你偶爾依靠一下我會死啊?真沒情趣。」

  說話間,卻見一個藍衣僕人匆匆走過來,垂頭道:「舒公子,我家主人恭候多時,請隨小人來。」

  舒雋點了點頭,握住伊春的手,笑著說:「走吧,這次的大會主人是我的一個長輩,我帶你去拜見他。」

  別院中樹木森森,甚是陰涼,主人就坐在一棟小樓裡,布衣銅簪,紅木桌上放著一壺茶,三隻青玉茶杯。

  見到舒雋二人過來,他並不站起,只露出一絲笑容,頷首示意他們坐下。「你到底是帶著媳婦來看我了。」主人微微含笑,眼角的皺紋密密麻麻,頭髮也已花白,神態中不知為何總帶著一絲疲憊,令人不由自主替他操心身體。

  如果順著胸膛往下看,能很清楚地看到他空蕩蕩的褲管和身下的鐵輪椅,原來,他是個殘疾。

  伊春猶豫著給他行禮,卻不知如何稱呼,舒雋低聲道:「叫汪叔,昔日助我錢財的也是他。」

  伊春恭恭敬敬叫了一聲:「汪叔。」

  汪叔便笑著從懷裡取出一個錦盒遞給她,「匆匆出門來別院,沒帶什麼好東西,這小東西便拿去玩吧。」

  錦盒裡是一雙濃綠如春水的碧玉鐲,縱然伊春並不懂玉器,卻也能看出那是上好的碧玉,價值不菲。伊春微一猶豫,本能地想拒絕這份重禮。

    舒雋卻早已不客氣地取出鐲子替她戴在手腕上,左右打量一番,低笑,「漂亮得很,多謝汪叔了。」

  三人喝了一會兒茶,聊了些家常,伊春憋住了好幾個哈欠-- 這裡涼快得很,香爐裡也不知燒的什麼香,讓人渾身軟綿綿的,很想馬上睡一覺。忽聽汪叔話鋒一轉,低聲道:「你向來聰明,比你爹娘強了何止千倍。既然聰明,便知道自己暴露了身份是什麼後果,一直躲避下去自然不是辦法。」

  這話說得非常突然,而且沒頭沒腦,伊春一時倒愣住了。

  舒雋神色譏誚,淡然道:「汪叔,當日東江湖的事令我好生驚訝,你這樣的前輩人物,何時做了晏門的走狗?」

  汪叔緩緩搖頭,聲音很低,「世上有誰和錢過不去?」

  舒雋無奈地看著他,卻見他笑了笑,帶著些慧黠,又說:「你放心,給我再多銀子,我也不至於把你家透露給他們。」

  「…… 財迷心竅的老鬼!」

  世上如果有人比他舒雋還愛錢,那人肯定是他。

  汪叔哈哈笑了幾聲,終於從懷裡取出那封信,隨手拋給他,「晏門主給你的信。」

  舒雋並不避諱他,一飛快地拆了信,裡面包了一張信紙,兩張千兩銀票,還有一塊裂成兩半的玉。他第一件事就是用兩根手指捏著銀票放在眼前仔細看,笑得瞇起了眼睛,「晏門主倒是會做事,大方得很。」

  跟著看了兩眼碎玉,他的嘴唇略帶孩子氣地抿了抿,若有所思地將兩塊玉捏了捏,飛快地放進懷裡。

  最後才展開那封信。

  信很短,上面寫了兩行字,都是時間地點,想是晏門主約好他在何處見面。信紙最下行還寫了一行細細的小字:一別十餘年,故人無恙?舊物奉還,沐香恭候少俠大駕。

  他隨手將信撕了丟在腦後,默然無語地牽著伊春起身。

  汪叔說:「馬車在後院,老徐等了你一個上午。」

  舒雋歎了一口氣,回頭看著他,「你將我賣了還這麼理直氣壯,這等本事我實在佩服。」

  汪叔笑了笑,眼神漸漸變得銳利。

  「舒雋,」他說,「你一直躲下去不是辦法,我們都明白這事是你老爹做的,與你無關,但誰叫你倒霉有這麼個老爹。以前你一個人行走江湖,灑脫得很,自然什麼也不在乎。但如今你有了媳婦,將來成家生娃娃,也要像你爹一樣帶著你們全家人到處躲避?」

  他吸了一口氣,又道:「事情總要解決,你有本事,不應該到處躲,而是迎上去和他們把話說清楚!」

  舒雋神色怪異地看著他.「您老還是那麼會說話,但你搞錯了一點,我從來也沒必要躲著晏門。」

  他低頭看右伊春,她也仰頭看他,兩個人的眼裡都有同一種東西:傲氣。

  「他們要見我,首先得有本事找到我,請到我。若連這點也做不到,憑什麼叫我舒雋送上門?」

  汪叔頓時無語。

  後院那裡果然停著一輛馬車,駕車的人是一位姓徐的中年男子,伊春曾在揚州見過他一次。

  他很圓滑謙卑,在兩個小輩面前點頭哈腰,連聲說:「門主還未趕到江城,約莫著還有一天半天的工夫,公子和姑娘可有想去玩的地方?若有,不用客氣,只管告訴我。」

  舒雋笑道:「聽聞江城黃鶴樓赫赫有名,既然來了,不去觀賞一番豈不可惜?」

  老徐笑呵呵地去趕馬車了,好像一點兒也不生氣。汪叔一直將他二人送上車,忽然想到什麼,說:「那玉髓香,你要麼?」

  舒雋本能地想拒絕,忽然想起伊春說那個很香,臉上有嚮往的神色.心中不由得一柔,點頭道:「也好,我要了。」

  汪叔笑得狡黠,「既然如此,一千兩拿來吧。那香我做了足足五年才做得如此精妙,安神舒緩是最好的。原本要賣兩千兩,但言丫頭那筆債務算在我頭上,便宜你一半,剩下的千兩,只當她還了你的錢。」

  敲詐,絕對是敲詐。他舒雋走遍大江南北.從沒遇過要賣兩千兩的香。

  他立即放下簾子,「不要了。老徐走吧。」

  汪叔抓住窗沿,「一千五百兩。」

  「老徐快走!」

  「一千兩!」

  舒雋回頭看著他,露齒一笑,「要我說,撐死十兩,賣不賣?」

  汪叔扔給他一個香盒,「成交!」

  伊春頓時對舒雋的砍價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

  馬車終於慢慢走遠了,伊春探出半個腦袋,見汪叔坐在鐵輪椅上,目光拳拳地看著這裡,似是有些不捨。

  舒雋從後面抱住她,輕聲說:「丫頭,你別擔心。」

  她慢慢點頭,轉身笑了笑,「我不擔心,這次是我們兩個人一起。」

  他將她的手捏了捏,沒有說話。

  馬車裡寬敞舒適,糕點熱茶一應俱全,角落裡甚至還放了一罈好酒。伊春拆了封口,抱著輕輕一嗅,「咦?是廣陵瓊花露!」

  舒雋在她額頭上一點,似笑非笑,「你這丫頭,獨自在外面闖蕩些日子,總算有點兒見識了。這麼放心晏門,不怕他們在吃的裡面下毒?」

  「有你在。」她答得毫不猶豫。天下好像還沒有能難倒舒雋的毒藥,所以她一點兒都不擔心。

  兩人一頓大吃大喝,撐得幾乎連路都走不動了,便撩起窗簾看外面飛逝而過的景致。

  馬車離開繁華熱鬧的市集,開始往人煙稀少的山道行去,舒雋放下窗簾,只留一道小縫,細細的山風將伊春耳旁的軟髮吹得飄來蕩去,看得他心癢癢,抬手將她摟過來,有個衝動想吻一吻她沾染酒氣的嘴唇。

  馬車突然猛地停下,駿馬長嘶一聲,顯是被人強行拉住了。伊春本能地按住腰上佩劍,舒雋丟給她一個安心的眼神,靠在車壁上懶洋洋地問:「什麼事?」

  老徐自己反倒先揭了簾子,神情疑惑,不太像是裝出來的。

  「前面的路有古怪,像是有人潑了許多豬油在上面。這裡是山崖,萬一車子打滑,摔下去可不是玩的。公子和姑娘請稍候,我去看看情況。」

  兩人打開車門探頭去看,果然見前面很長一段山路都白花花的,顯然是凝固起來的豬油,而且相當厚。不要說馬車,只怕他們這種身手高強的武林人士在上面也要打滑。

  伊春瞪圓了眼睛,骨碌碌轉,用口型無聲地問他:「山賊?」

  她眼裡有期待而且興奮的光芒,遇到山賊對她來說根本不是什麼危險事,相反,山賊等於有銀子進賬,伊春相當期待。

  舒雋搖搖頭沒說話,眼見老徐搖搖晃晃地走在豬油上,四處張望,只怕是沒見到什麼異狀,這才艱難地走回來抱拳道:「還請兩位等候,待我將路上豬油弄乾淨。」

  話音未落,路邊閃電般飛躥出十幾個人,奇異的是每人手裡都端著一桶油,老徐大吃一驚,只來得及抽出防身兵器,但見他們呼啦啦將滾燙的豬油潑了滿馬車。

  變故只在一瞬間,不知是誰丟了個火把過去,忽地一下,火龍猛然竄上了天空,然後順著地上的豬油飛快燒過去,眨眼工夫整條山道就燒得通紅,老徐只來得及慘呼一聲,很快就被燒成了個火人,在地上滾了幾圈,再也不動了。

  伊春只覺眼前一紅,熾烈的火焰便從四面八方一起朝自己撲來,她下意識地先去抓舒雋,誰知卻抓了個空,她心中一沉,拔劍將燃燒的車壁砍得稀巴爛,沒命地抱著腦袋衝出去。

  火火火,到處都是火,濃煙迷了她的眼睛,令她不能呼吸,她不顧一切地放開嗓子大吼:「舒雋!」

  沒有人回答他,遙遠的地方似乎有打鬥聲一陣一陣,還伴隨著被燒傷之人的慘呼,令她心驚肉跳。

  是他?是他?老天,不要是他!

  背後傳來破空之聲,是有人拿刀來砍,伊春本能地用劍一架,那人力氣卻極大,這一刀竟將她砸得朝前踉蹌數步,一頭栽進火海裡,只覺渾身皮膚都要燒爛了。

  伊春痛得尖叫起來,後面有人一把抓住她的領子,硬是將她扯了出來.然後劈里啪啪一頓拍,把火苗拍滅。

  「沒事吧?」是舒雋的聲音,他第一次這麼失態、這麼焦急。

  伊春猛然回頭死死地抓住他,他渾身上下從頭到腳都是黑乎乎的,頭髮也被燒得少了一半,狼狽得要死。

  她張口要說話,他卻忽然低頭在她唇上吻了一下,低聲道:「快上樹!不要下來!」

  說罷用力將她一拋,伊春像飛起來似的,直直撞向對面一株高大的槐樹上,她手腳靈活,當下鉤住枝幹,身子微微一晃,便翻身跳上了樹頂。

    火,突然自地下燒起,後背一片燒灼劇痛之感,伊春倒抽一口涼氣,猛然轉身,卻見火勢早已竄了數丈高,濃煙滾滾而起,幾乎遮住半邊天空。

  她本能地上前一步,差點兒從樹頂一頭栽下。

  「舒雋!」她大叫,可是沒有人回答她,沖天的火焰裡隱約有幾個人影一晃,奔至山崖邊,有一人似是腳一下一滑摔了下去。伊春又叫一聲:「舒雋!」依然沒人回答她,她只覺肝膽俱裂,沒命地從樹上跳了下來,又踩在豬油上,滾了好幾尺,恨不得要衝進火裡找人。

  火光灼目,似是燒進了眼睛裡,劇痛無比。刀光劍影在身邊閃爍,她只是本能地反手擋下。

  橫掃、斜刺、倒劈,有鮮血濺在臉上,伊春抬手想擦,可是腳底又是一滑,她狠狠地摔了下去。那些刀光劍影一齊朝眼裡扎來,要把她扎穿。

  她就地一滾,一直滾到山崖邊上。

  這座山並不高,摔下去並不會死。

  所以,舒雋,如果你摔下去了,如果你死了,我會鄙視你一生一世!

  她毫不猶豫地縱身跳了下去,風一下子就把她包圍了,攀生在崖邊的樹木密密麻麻,柔軟的樹葉此刻擦在臉上疼得像要裂開似的。伊春護住頭臉,把身體盡可能地蜷縮起來,下墜中感覺撞在一根樹枝上,左邊胳膊一陣劇痛,估計是斷了骨頭。

  最後身體狠狠地落在一片厚實柔軟的東西上,腦袋被什麼硬邦邦的東西狠狠磕了一下,眼前頓時金星亂蹦,伊春哼也沒哼一聲便暈了過去。

  那日晏於非為著揚州諸多幫派一夜之間解散不知所蹤的事情去找門主商量。晏門有意拓展江南勢力,奈何對方似乎並不怎麼給面子,也並不像巴蜀湘地遇到的反抗那麼激烈,江南大小諸多幫派玩的是龜縮戰,一夜之間解散勢力,將偌大一塊江南寶地拱手讓出。

  須知肥肉再美味,也不可能一口全吞了,晏門得到勢力的同時,還需要付出兩到三倍的代價,光是在官府那裡打通上下便是一筆巨款,沿河而居的民家們對新來的晏門亦是興趣缺缺,倘若此時有人自外部集結反攻,晏門很可能在江南一塊的計劃功虧一簣。

  晏於非自失了右手,殷三叔為他走遍五湖四海,尋得一塊千年香木料,請了最好的工匠替他做一隻木頭假手嵌在傷處。假手做得惟妙惟肖,連指甲上的紋路都好似真的,除了不能動,乍一看他與常人並無任何區別。

  此刻他正用那只假手輕輕敲門,平常這個時候,門主是在書房裡批閱信件公文的。

  敲了沒兩下,門主身邊的貼身部下老林便來開門,朝他恭恭敬敬地行禮,「二公子,門主如今不在府內,臨走時交代了,要事便由大公子二公子決定,他半月之後才能返回呢。」

  「門主說了是什麼事嗎?」晏於非有些奇怪,此時正值江南勢力大變遷的要緊時刻,門主怎會不通知一聲便擅自離開?

  「他老人家並未交代,只說江南的事交給大公子二公子便足夠了。」晏於非皺眉離開了門主的院落,剛過了竹林,卻聽林中一人笑道:「二哥,我知道爹去了什麼地方,要我告訴你麼?」

  他淡然轉身,果然見晏於道笑吟吟地站在林中,前些日子他不知在何處受了重創,臥床半月有餘才養好,那原本圓溜溜的臉也消瘦了下去,露出些尖嘴猴腮的味道來。

  晏於非對這個同父異母的三弟並沒過多好感,只說:「這個時間,不去培訓你的秋風班,來門主的庭院做什麼?」

  晏於道笑道:「二哥,我知道你素來冷靜不輕易被人套住。也不能怪爹總偏心,你和大哥確實是有才幹的,不過嘛,你們大才幹是有,小聰明就沒什麼了。」

  晏於非懶得聽他廢話,轉身便走,只聽他在後面叫道:「二哥,砍斷你右手的那個女人,我遇上啦!你放心,我必替你報仇!」

  晏於非先是一愣,緊跟著心裡便是一驚,像是曾經竭力忘記忽略的一個回憶突然洶湧而來。他倏地轉身,緊緊地盯著晏於道,低聲道:「什麼意思?」

  晏幹道呵呵笑道:「我知道爹是做什麼去了,他托人給舒雋帶了一封信,打算見見他。那女的不是一直和舒雋在一起麼?何況咱們晏門和舒雋他爹也有血海深仇,何必文縐縐地搞什麼見面,直接殺了了事。我的秋風班,現在應當找到他們了吧。」

  晏於非這時才叫大吃驚,「你派人跟蹤監視門主的一舉一動?!」

  「別說那麼難聽,什麼叫跟蹤監視?爹既為一門之主,做事當然要謹慎再謹慎,我不過是多替他分憂罷了……」

  話未說完,便見晏於非快步走出竹林,他在後面又大叫:「二哥!你安心等著我把那兩人的腦袋提過來啦!」

  晏於非拐了個彎,迅速地消失在庭院門外。

  走了沒一會兒,他忽然低聲道:「殷三叔!」

  一個人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身前,頭戴斗笠緩緩跪下,正是許久不見的殷三叔。他垂頭道:「屬下已探訪過,三少爺所說基本屬實,門主如今人在江城,舒雋與葛伊春二人也在江城,三少爺的秋風班亦在江城集合。」

  晏於非猛然將拳頭捏緊,斷腕處的肌肉一陣劇烈收縮,牽扯出斷裂般的疼痛,令他想起右手從身體脫離飛出的那個瞬間。

  幾乎是咬牙切齒的,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道:「準備一下,即刻趕去江城。」

  心裡有一種驕傲在抬頭。葛伊春,要死也只能死在自己手上。最桀驁的鷹,豈能容別人染指!

-----------------------------------------------------------------------------------------------

  小小的山道上一個人也沒有,只留下被焚燒過的痕跡,馬車的廢墟堆在山崖旁,隱約能看出是門主的車。

  殷三叔用手在地上抹了一把,放鼻前一嗅,「……少爺,像是有人在地上潑過豬油點火來燒。」

  晏於非眉頭緊皺,低聲道:「三弟如此胡鬧!」

  他看了看山崖邊緣的幾個腳印,轉身便走,「去山谷看看!她……她不會如此輕易被殺!」

  殷三叔欲言又止,只得把斗笠往下壓了壓,隨他一同攀下山崖找人。

  這座山並不高,身懷武功的人跳下去絕不至死,晏於非撥開攔在眼前的枝葉,心裡不知為何有一種焦急,像有一面油鍋在哦啦煎熬著,滋味相當不好受。他甚至不能明白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偶爾腦海裡會想到下一刻撥開濃密枝葉,看到的是她支離破碎被燒焦的屍體,自己該怎麼辦?

  斷腕的地方並沒有受到任何刺激,卻在不受控制地一陣陣疼痛,提醒他小叔的恥辱,自己斷腕的恥辱。

  葛伊春,你怎麼可以就這樣死了?!死得這麼狼狽又毫無聲息!

  前方不遠的地方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很輕,殷三叔動作奇快,瞬間便擋在了晏於非面前,手執雙劍馬上便要出鞘。

  濃密的草叢緩緩分開,啪的一聲輕響,一隻髒兮兮染滿鮮血的手抓在一棵槐樹上,亂七八糟的頭髮披拉在臉前,衣服也破破爛爛的,左手呈一個古怪的角度蜷縮在胸前。

  她像個野生的小獸,劈荊斬棘出現在兩人眼前,狼狽得緊,可那雙眼睛卻衣然亮得驚人。

  殷三叔眉頭一皺,正要拔劍,卻聽晏於非低聲道:「殷三叔你退下。」他回頭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張開嘴想說點什麼,最後還是吞了回去,默然退到一邊。

  晏於非朝前走兩步,雙眼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她,隔了許久,他低聲道:「葛伊春,你沒死。」

  他感到十分喜悅,先前的沮喪失落一瞬間全部消失了。

  伊春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白光,她在崖底躺了一天一夜,終於能收拾氣力上路找舒雋。可是她在山林裡徘徊了很久很久,舒雋究竟在什麼地方?

  樹,樹,樹,眼前永遠是一株又一株沉默不語的樹,誰也無法告訴她舒雋在什麼地方。細長的草葉子刮在衣服上發出寒率的響聲,她想起那麼多夜晚,舒雋與她細細密密的耳語。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替楊慎一起活下去。

  你騙人啊……伊春在心底低低地說,這麼容易就死掉,你還是舒雋嗎?如果你沒死,你為什麼不見了?

  她幾乎要筋疲力盡,只剩最後一口氣便要再次暈死過去。

  她撥開擋住視線的枝葉,在白光深處,忽然見到舒雋筆直地站在對面衝她笑,招手說:「小葛,怎麼弄這樣狼狽?」

  伊春從喉嚨裡發出一個古怪的呻吟,像兔子一樣跳了起來,一把撲上去。殷三叔大吃一驚,本能地要拔劍相向,可他家少爺卻一動不動,也可能是呆愣住了,任由她撲上去死死抱住他,髒兮兮的腦袋撞在他胸上,他微微一震,竟還是不動。

  「舒雋!」她低聲說,死死地揪住他的袖子,「你這渾蛋,活得好好的!」

  晏於非愣在那裡,低頭看著她骯髒看不出輪廓的臉,只有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能讓他意識到這人是葛伊春。她的眼神充滿了狂喜,跟著緊緊摟住他的脖子,輕輕說:「你活得好好的!」

  話未說完,人已經軟了,真正昏死過去。

  晏於非有些哭笑不得地抓住她的衣領,毫不費力地提起來,她出乎意料的輕而且瘦,真是這個看上去一折就碎的人揮劍斬斷了自己的手?

  他簡直不敢相信。

  葛伊春是強大的,是不能軒易被打敗的。在他心裡對她一直是這個印象,她的鼻子眼睛長什麼樣,他腦海裡是一片模糊,可是只要她一靠近,那種氣味便令他振奮,像是發現了強大對手的那種興奮。

  不知為什麼,他忽然舉起袖子把她髒兮兮的臉擦了兩下,原來她是長了這樣一張臉,這樣的鼻子這樣的嘴這樣的眉毛。記憶裡那模糊的面容此刻全然被眼前的臉龐代替--她是個女子,她年紀不大,她有傾心相愛的人,除了一身武藝和那顆什麼也束縛不了的心,她與世上所有女子都沒有任何兩樣。

  「……殷三叔。」過了很久,他低低喚了一聲,「我們回去。」

  殷三叔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少爺……要把這女子帶回晏門有些不妥……」

  晏於非猛然回頭,神色十分古怪,臉色是煞白的,可是眼睛卻亮得十分詭異,似是有無數巨浪在身休裡拍打,不能安靜。

  他低聲道:「我說……回去。」

  殷三叔默然點頭,喉頭顫了兩下,轉身先走了。

  晏於非近幾年常常會做一個夢,談不上是噩夢或者什麼別的。

  夢裡他只是個旁觀者,模糊了很多年的小叔的臉在夢中是如此清晰。庭院深深,月光溶溶,小叔拿著匕首與人過招。那人身形猶如鬼魅,輕巧不能捉摸,短刀的光輝像呼嘯而過的星光,短促急切,充滿殺意。

  開始他還會急切地在旁邊呼喊,可很快就發現沒有人能聽見。

  他只能眼睜睜地一次又一次地看著那呼嘯的星光切斷小叔的右手,鮮血像濃稠的液體,帶著發紫的暗紅色,如雨落下。

  他自己的右手也會忽然覺得空蕩蕩的,低頭一看,手腕不知何時斷開了,肌肉收縮痙攣,劇痛無比。

  晏於非緊緊握住傷處,臉色慘白,想要從喉中嘶吼出傷痛,偏偏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小叔轟然倒地,他心口被劍了個大洞,傷重無救。月光溶溶的庭院,忽然變成春光明媚的後庭,兇手一身布衣,長髮凌亂地披在肩頭。

  他長笑一聲,劍尖回挑,桌上酒杯嚕地跳起,酒液灌人他口中,一滴也沒漏出來。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為不平事?」

  那人哈哈大笑,收劍回鞘,細小的血珠子落在地上,落在晏於非臉上,又燙又冷,令他不能呼吸。

  他長歌而去,無人敢阻攔。晏於非胸中像是要爆裂開一般,雙腳不受自己控制,飛快地追了上去,張開雙手擋在那人面前。

  「……我和你比試!」他不顧一切地說出來。

  那人撫劍又是一笑,春光明媚的後庭,不知何時再次變成月光溶溶的庭院,站在他對面的不是別人,正是葛伊春。

  她生得瘦削嬌小,身體卻站得很直,脖子揚著,唇角似笑非笑,兩眼卻比星子還要亮。

  「你們總喜歡強迫別人聽從自己,可我偏偏不喜歡這樣。」

  像是被無形又尖銳的東西擊中身體,他實在禁不得,倒退了兩步。小叔的屍體在身後飄蕩,一遍一遍地低聲問他:於非,於非,為何不替我報仇?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晏於非默然垂首,看著傷口猙獰的右腕,他忽然感到,自己心裡也存在著一個同樣的傷口,還要大,還要深。

  每日每夜,於也都感到那傷口傳來的深深痛楚,只是覺得痛,卻不明白為什麼會痛。

  小叔的聲音在一耳邊徘徊,淒涼而且悲槍:於非,殺了她,為我報仇。他不由得猶豫了。

  殷三叔跪在腳邊,聲音低沉:少爺,強極則辱。少爺最想要的是什麼?

  晏於非醒來的時候渾身冷汗,喉嚨像是被一雙手扼住,無法呼吸。他揉了揉眉心,翻個身,微薄的晨曦透過窗紙灑在案上。

  案上放著一個水晶盒子,裡面是他的右手。

  晏於非坐在床沿,靜靜地看著那只一盒子,看了很久很久。

  原來,他到現在還是沒能放下。

  無論是斷手,還是小叔。

  夢裡殷三叔問得不錯,他要的,究竟是什麼?或許他心裡很清楚自己的目標,只是前所未有的對前進的方向產生了懷疑。

  「小叔……」他發出一個低低的歎息,猶如耳語。晏門的二公子,許多人眼裡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終於看上去有那麼些脆弱無助,「小叔,如果你活著,告訴我要怎麼辦?」

  沒有人回答他,晏於非自嘲地笑了,順手一拉床邊的小鈴,早有僕人端了熱水進來供他梳洗。

  「少爺,您帶回來的那個姑娘醒了,大夫說病得挺重,要好生照料。」僕人給他匯報昨晚的事,「殷先生照料了姑娘一晚,正吩咐廚房熬藥。」

  晏於非微微一楞,殷三叔親自照顧葛伊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大約只有他自己知道。
一路好走,寶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9-11 19:45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