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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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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十四郎]斬春[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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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17:28:49 |只看該作者
十九章

  那天離開的時候,楊慎提醒了一句:「晏於非老謀深算,得失猜忌心甚重,此番拉攏失敗,必然要尋了法子來除掉我們,以後一切小心。」

  伊春眉頭緊皺:「羊腎,你說……我是不是不該當面給他難堪?」

  他笑了笑:「所謂不是朋友就是敵人,無論你給不給他難堪,只要不願被他拉入陣營,遲早他都要來對付你。」

  說到這裡,他的笑容漸漸淡了:「他是步了局,誘我們進去,不進也不行。」

  常聽人說晏家二少手段了得,他也想過此人大不了他們幾歲,傳言未必屬實,這次接觸了才明白那傳聞半點也不誇張。

  所謂江湖豪情,朋友義氣,在他們這種人眼裡不過是可以拿來利用的工具。每個人都是一顆棋子,有用的就想辦法留下,留不住的,就要盡快抹煞。

  情誼,在這個江湖裡什麼也不是。

  兩人一路無言,回到潭州城內尋了家客棧住下,就近等待晏二少的報復,把賬算個清楚。

  誰知這一等就是十天半個月,殺手沒等來,卻見到了寧寧。

  她來的時候正是半夜,月亮團在天際像個銀盤子。

  楊慎睡得很熟,不知做了什麼美夢,嘴角微微揚起,令那張邪氣的壞人臉多了一絲天真率直。

  覺得有一雙柔軟滑膩的手在摸自己,順著臉頰一遍一遍的劃動,像春風在輕撫。

  春風吹著吹著就往不該去的地方去了,吹開他的薄衫,還要往下,再往下。

  他一把按住那雙手,反手便扭了過去,身上立即傳來一聲嬌軟的輕呼。睜開眼,正對上寧寧那張清麗又楚楚可憐的臉,她雙眸似水,幽幽看著他,喚一聲:「楊公子,你抓疼我了。」

  楊慎臉色鐵青,抓起她的衣服想狠狠丟出去。誰知那衣服薄如蟬翼,也許是故意,也許是無意,繫帶鬆垮垮的,一拉之下居然全部裂開,那件薄薄的衣裳便輕飄飄地順著她光裸的肌膚滑到了地上。

  她裡面什麼也沒穿,光溜溜地壓在他身上,若有若無,貼近他全身敏感的地方。

  身體一下繃緊了。他一時找不到下手的地方,她沒穿衣服,碰到哪裡都不好。

  他聲音壓抑著怒意:「不知廉恥!你如今又為晏於非效命了?!」

  寧寧對著他的耳朵輕輕吹一口氣,柔聲道:「楊公子狠心,將我一個人丟在那虎穴裡。一個弱女子還能怎麼辦?」

  他沒說話,沒有任何反應。

  寧寧緩緩摸著他的頭髮,聲音也又緩又輕,充滿誘惑:「楊公子,你看我如何?是不是比你那個邋裡邋遢的師姐好上千倍?你年紀還小,見的女人太少,所以把你師姐當作寶貝一般。等你見過真正的美人,便知道她連泥巴也算不上呢。」

  他閉上眼,已經恢復冷靜:「……在我心裡,什麼美人也及不上她。」

  他再也不管什麼男女之防,握住她赤裸的胳膊,重重拋在了地上。

  寧寧痛得又叫一聲,迎面又丟過來一件衣服,他的聲音冰冷:「無恥!穿上衣服!」

  她輕輕咬住嘴唇,表情委屈,像是要哭,又像是自尊受損的抑鬱。也不知是真是假。

  握住那件外衣,卻不穿,她光溜溜地跪坐在地上,抬頭看他。月光像銀紗一樣蒙在赤裸的少女肌膚上,丘壑頓現,曲線玲瓏。

  楊慎別過腦袋不去看,冷道:「晏於非也會用這種下流計謀?」

  寧寧見他始終不為所動,只好披上外衣,低聲道:「楊公子,你是聰明人,知道和晏門作對沒有好下場。你和你師姐只是初出茅廬的小輩,減蘭山莊更不是什麼武林泰斗,換言之,你們並沒有任何背景。」

  她見楊慎一聲不吭,以為是說動他了,心頭一喜,繼續道:「就算你不說,我也知道減蘭山莊主子讓你們二人下山歷練是為了什麼。晏公子與少莊主接觸過,得知一年之內你二人必須要決定誰來繼承斬春,你師父也單獨給你一人看了那個錦囊,我說的對不對?」

  「少莊主……是說墨雲卿?」楊慎終於動容,「他和晏於非接觸?!」

  寧寧微微一笑:「少莊主識時務,知道誰是強者。楊公子是不是也明白識時務者為俊傑?」

  楊慎沒有回答。

  當初他下山之前,師父單獨把他叫過去,什麼也沒說,只將太師父留下的錦囊交給了他。

  錦囊裡是一張字條,只寫了一行字:弟子互搏,勝者生而繼承斬春,敗者死。

  他和伊春,只能有一個人活著繼承斬春。

  師父的臉色也很難看,隔了半晌,告訴他:楊慎,你師姐身手不凡,他日必成大器。一擊不中,便是死路一條。明取不成,你要致力於暗襲。

  他一下子明白為什麼師父要收那麼多弟子,為什麼之前許多弟子要逃下山,為什麼他要帶文靜上山把伊春的心思斷了,為什麼他對自己的兒子不聞不問卻只專心來教導他們兩個。

  原來是因為這錦囊。

  因為伊春是要繼承斬春,說不定會死在爭鬥裡。因為他早知錦囊裡的內容,所以不能讓自己兒子墨雲卿陷入屠殺怪圈。

  那天楊慎整個人涼了半截。

  師父拍拍他的肩膀,歎道:楊慎,我知道你身負血海深仇,斬春劍和減蘭山莊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言下之意他得到了斬春,便可以動用山莊的力量向郴州巨夏幫尋仇。

  寧寧柔聲細語:「我還知道楊公子大仇未報,只等羽翼豐滿之日,才能讓仇人償還血債。楊公子覺得是與你那師姐一起小打小鬧地闖闖江湖,最後兩人拚個你死我活來得好;還是良禽擇木而棲,尋個厲害的背景做靠山來得好?」

  說罷卻不等他回答,捂嘴咯咯笑了兩聲:「寧寧雖然修為不高,卻也能看出,楊公子似乎略遜你師姐一籌,真能贏她嗎?」

  楊慎眉頭擰了起來,似是有殺氣迸發。

  寧寧撲過去抱住他的小腿,光裸的身軀貼在上面,微微顫抖:「公子若是願意,讓我做什麼都行……何苦糾結那個對你沒任何情意的師姐?」

  楊慎猛然站起,抬腳將她輕輕踹開,正要說話,忽聽伊春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羊腎,是出什麼事了?我聽到好大的聲響。」

  他頓了一下,勉強維持冷靜的聲音:「沒事,我不小心摔碎了一個茶壺……」

  寧寧裹上衣服,嬌笑道:「別撒謊啦,楊公子。」

  她貼著他耳朵,輕道:「識時務者為俊傑,楊公子,小心考慮,不要落得橫死街頭呀。」

  他的身體又是一陣僵硬。

  伊春一把推開房門,急道:「是寧寧的聲音?她來了?」

  寧寧嘻嘻一笑:「姐姐也要保重。」跟著人便跳出窗口,踏著夜色輕飄飄地跑遠了。

  伊春有些發愣:「她怎麼來了?不是留在晏於非的別院嗎?」

  楊慎臉色難看,低著頭,隔了半天才道:「她……現在為晏於非做事。」

  伊春撓撓腦袋:「是被晏於非收買了?她三更半夜跑來又是做什麼?還有……她怎麼看上去功夫很好的樣子?」

  他搖了搖頭:「……師姐,我累了,想睡一會,你也早點休息吧。明天咱們就離開潭州。」

  她靜靜看了他一會,忽然喚道:「羊腎,你怎麼了?」

  他心裡煩躁,像有一千根針在腦子裡不停戳,眼前一會兒是爹娘渾身流血的淒慘模樣,一會兒是師父陰沉的臉,告訴他:你不是伊春的對手,只有靠卑鄙的暗襲。最後又變成晏於非冷冷的雙眸,他似是在向他作揖,身後繁花萬朵,前景美好。他邀請他,他有絕對強大的力量。

  答應,還是不答應,只有兩種結果。

  伊春死,或者他死。

  一雙手抓了上來,掌心溫暖,手指有力。

  她緊緊握住他的手,抬頭擔憂地看著他,輕道:「羊腎,是不舒服嗎?我幫你找大夫?」

  楊慎怔怔看著她的手指。她的手指並不纖細,不像書裡形容女孩子的手,什麼蘭花柔荑,滑膩如脂。相反,她的手修長卻有力,這是一雙俠客的手,自由而且溫暖。

  鬼使神差,他說道:「師姐,我要是做了壞事,你會不會怪我?」

  伊春笑了笑,定定望著他的眼睛,眼神澄澈而且明亮:「你不會做壞事,我知道的。」

  「不,我是說……假如。」不知出於什麼目的,他像是往下墜落,急急地求得某種認可,答案是什麼他也不知道。或許他心裡已經有數,但還缺了點什麼讓他不敢真正面對,還需要一些什麼。

  「你做壞事,當然是把你拉回來,難道還能讓你繼續壞下去嗎?」伊春有些好笑,「無論如何,我在這裡,你跑了多遠,記得我在後面,別走丟就行了。」

  楊慎也笑了,把她的手一捏:「師姐要看好我。有你在,我哪兒也不去。」

  臨走的時候,伊春說了一句話:「替別人做匕首,豈不是活得像個工具。我們還沒有堂堂正正做個大人,先不要自己歪了。」

  原來,她心裡都知道。

  楊慎垂下眼睫,心裡忽然有一個衝動,壓抑不住的,走過去從後面緊緊抱住了她。

  他覺得自己快要落淚了。

  「伊春,我不會讓你被人傷害,一丁點也不行。」

  他在她頭髮上吻了一下,把臉貼在上面。

  她似乎有些僵硬,六神無主四處張望,目光總是落不在一個固定的點,嘴裡喃喃地一遍遍說:「我知道,我知道。」

  手指慢慢摩挲著她的臉頰,觸手溫暖柔軟,他不敢用一點力氣,似是怕把她摸碎了。她是一個未知的寶物,光彩奪目,像鳥一樣自由自在。

  偶爾有衝動,要吻一吻也不敢,還怕吻碎了。

  他只能歎息一聲,要把心底所有的憂鬱苦楚都歎出來似的。

  「伊春……我好累。」

  她握住他的手,正要說話,忽見門口一個人影閃過,跟著一聲怪叫:「是你們倆!要親熱怎麼也不關門!」

  兩人都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卻是小南瓜又穿了裙子扮女人,正蹲在門口衝他們做鬼臉。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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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17:29:00 |只看該作者
二十章

  伊春走過去毫無芥蒂地笑:「好巧,又遇到了。你們也住這客棧?」

  小南瓜先不回答,兩隻眼睛滴溜溜在兩人臉上轉來轉去,見伊春神情自然,楊慎神情古怪,他便擠眉弄眼地說:「原來你們不光是師姐弟……真是沒看出來呀沒看出來……」

  忽見楊慎眉頭一皺,他趕緊跳起來,連連擺手:「不說了,主子有難,我還得趕緊救濟他去!」

  伊春追了幾步,趴在扶手處問:「什麼難?我可以幫忙嗎?」

  小南瓜抬頭研判地打量她一番,老實搖頭:「等你打扮漂亮點再說吧。」

  她真不明白,交朋友也好,救人脫難也好,和漂亮有什麼關係。

  伊春一把抓住楊慎的手,拽著下樓:「走,我們去看看舒雋出什麼事了。」

  他遲疑了一下,把手一縮,有點不樂意:「我……話還沒說完,你做什麼總關心那個無賴?」

  她默然停下了,回頭靜靜看他。

  楊慎卻極後悔,猶豫了半晌,低頭道:「不,你當我沒說,咱們去看看吧。」

  伊春一向是這樣,活得灑脫又自在,真正的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他在旁邊對比,就像個多嘴礙事的八哥,一會兒不給她做這個,一會兒告訴她小心那個。有時候自己都覺得夠嗆。

  他是想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能多停留在自己身上,不要去看別人,不要總想著其他的東西。

  可他也明白風是抓不住的。

  手被她握住,輕輕晃了晃,她眉眼舒展開,笑吟吟地望著他,喚了一聲:「羊腎,別鑽牛角尖啦。」

  他心裡湧起一股暖意,點了點頭。兩人賊忒兮兮地下樓,把腦袋從扶手上面探出去,看舒雋惹了什麼麻煩。

  天色已經很晚了,客棧早已過了關門打烊的時候,可夥計們一個都不好撤,只因為大堂角落裡那位穿絳紗的公子。

  他往那裡一坐,甚至不需要講話,在眾人眼裡便是一朵剛剛綻放的花,美麗而且芬芳。

  這朵花成功地引來無數狂蜂浪蝶,大女子小女子都團團圍上去,恨不得與他多說兩句話,哪裡還管天黑天亮。

  夥計們勸了又勸,歎了又歎,可姑娘們的腳就扎根在大堂裡,死活挪不開。

  伊春遠遠望見舒雋發黑的臉,不由哧地一笑:「原來是女難。他氣呼呼的,像顆大茄子。」

  楊慎也只好陪著她勉強一笑。

  「天都這樣晚了,不知是什麼人讓公子等候到現在,太沒禮貌了。」

  陌生的姑娘,似曾相識的話語。舒雋扶著下巴,強忍把茶水潑過去的衝動,冷道:「天這麼晚了你們還不回去,這才是真的沒禮貌。」

  「看上去好可憐,都快哭了……」姑娘們看著他微微抽搐的臉頰,心疼極了,「公子放心,有我們陪著你等,一定陪你等到那人。」

  他皺眉揉了揉眉心,喃喃道:「求你們快滾開,滾得越遠越好……」

  話未說完,就聽樓梯上一個脆生生嬌滴滴的聲音笑道:「讓郎君久候了,妾身好生過意不去。」

  小南瓜的聲音,他又往頭上加了一朵珠花,打扮得風騷無比,花蝴蝶似的從樓梯上飛奔而下,摟住舒雋的脖子,眾目睽睽之下一屁股坐在他腿上。

  舒雋臉色稍緩,揪住他背後一瞇瞇肉,發狠道:「死小子現在才來!」

  小南瓜委屈極了:「主子,裝女人也要時間的。」

  不過在旁人看來他倆情意綿綿,互相咬耳朵,一個略帶嗔意,一個含羞而笑。姑娘們清楚聽見自己玻璃心碎成一片片的聲音。

  「這位……莫非是公子的夫人……?」不死心的姑娘顫聲問。

  小南瓜配合地浮起一朵紅暈,把頭壓得很低,嬌羞答答。

  舒雋微微一笑,將他腮邊一綹碎髮撥到耳後,柔聲道:「見笑了,內子向來任性的很,而且怕生。如今天色已晚,諸位還是趕緊回去吧,莫叫家人掛念。」

  姑娘們又羨又妒地看著小南瓜精緻的容貌,都有些自愧不如。

  可惜,如今能看的好男人,不是搞同性戀就是名花有主,剩下的那些無主花還一個個朝牛糞狂奔。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姑娘們歎息著,終於散開了。

  舒雋長長舒了一口氣,把小南瓜一推:「今天來得特別慢,撞鬼了嗎?」

  小南瓜擠眉弄眼,壓低嗓子告訴他:「主子,你猜我撞見誰了?那對師姐弟你記得吧?原來他倆不光是師姐弟,我瞅見他倆不關門抱在一起……」

  「舒雋!」樓梯那裡又傳來伊春爽朗的聲音,她朝他揮了揮手,逕自走過來。小南瓜立即閉嘴不說話了。

  舒雋扶住額頭,突然很想歎氣:「去了豺狼來了老虎。」

  「原來你還沒離開潭州。」伊春笑吟吟地走過去,扯了一把椅子坐在他倆旁邊。忽然覺得身邊有什麼不對,回頭一看,楊慎還站在原地沒過來。他面無表情做了個手勢,轉身自己上樓了。

  她趕緊起身去追,不防胳膊被舒雋拽住:「來了就坐,別客氣。」

  他帶了一絲惡作劇的心情,笑得純善。等人等得很無聊,他總忍不住要找點壞事來做做,眼前這對師姐弟就是很好的消遣。

  「你臉上有灰。」舒雋很自然地抬手替她把鼻樑上一塊小小黑斑擦了。

  「頭髮也有點亂。」順便把她頭髮順順。

  扭頭再去看,那姓楊的小子果然黑著臉上樓,只怕今天晚上再也睡不好。像是小孩子惡作劇成功,他笑得兩眼亮晶晶。

  「我以為你早就離開潭州了,不是出來遊山玩水的嗎?」伊春根本沒發現他這些小動作,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人走了,舒雋便意興闌珊地扶著下巴:「你管我,我樂意留下。」

  伊春笑了笑,並不在意,把杯中茶水一口喝乾,起身道:「不早了,你們也早些休息。告辭。」

  舒雋懶洋洋說道:「要交朋友的話是你說的吧?你就這樣交朋友?」

  伊春奇道:「那你說要怎麼交?」

  不耐煩的人是他,不給人靠近的也是他,眼下居然還怪她不會交朋友,此人真是任性之至。

  他眼珠一轉:「好歹也要請我吃飯喝茶,時刻追在我屁股後頭看我有什麼不妥就立即出手相助才對。」

  伊春笑了笑,搖頭道:「你要的是有錢跟班,不是朋友。」

  他把眼睛一瞪:「誰說不是朋友?常言就說為了朋友兩肋插刀,我又不是要你插刀。」

  她還是搖頭:「你把自己放很高,而我心裡是和你平視的。我可以為朋友兩肋插刀,你能嗎?」

  舒雋又一次在她面前語塞。真要強辯他當然不會輸,胡攪蠻纏向來是他強項,可不知為什麼今天卻不想和她辯。

  所以他只眨了眨眼睛,說:「啊,你好煩。」

  伊春擺手說了個好夢,轉身正要走,卻見客棧門被人用力推開,一個身形佝僂面容猥瑣的灰衣老者捧著個大包袱走了進來。

  無視夥計們的招呼,他直接走到舒雋對面,把包袱往桌上一擺,開口道:「跑了十幾日,終於把你要的東西找齊了。」

  舒雋歎了一口氣:「我也白白在潭州耗了十幾日,你既然沒弄好,便該早些派人通知我,教我好等。」

  老者呵呵一笑:「還和以前一樣是個急性子,半點耐心也沒有。你且看看是不是你要的。」

  說罷瞥了一眼伊春,朝她招手:「姑娘也可以做個見證,看是不是真貨。」

  她好奇地走過去,看著舒雋將包袱皮一層層打開,裡面露出的既不是什麼珠寶,也不是什麼神兵利器。那東西黑黝黝濕漉漉沉甸甸,卻是一塊石頭,長得奇形怪狀,上面還有許多被水沖刷而出的天然孔洞。

  舒雋眼睛頓時一亮,像是看到心肝寶貝似的,抬手在上面輕輕撫摸。

  伊春一頭霧水,輕輕問小南瓜:「這是什麼東西?」

  小南瓜低聲道:「是主子一直想收集的太湖石,他平日裡就有個收集石頭的愛好。」

  太湖石通靈剔透,形態萬千,是富貴人家玩賞擺設的妙物。奈何普通太湖石體型龐大,搬運甚是不便,舒雋一直想要個小巧些的,到今日總算給他找到了一塊。

  老者笑道:「絕對是真品,你如不信,就帶著它去太湖問一圈。」

  舒雋小心翼翼把石頭重新包好,抱在懷裡,道:「不必,我還有要事趕回去。價錢方面就和與你談好的一樣——小南瓜把字條給他——你自去通寶錢莊取錢。」

  說罷滿臉放光喜滋滋地上樓了,忽又想到什麼,低頭看了看伊春,說:「丫頭一切小心,別讓人給殺了。」

  他的關心聽起來也那麼彆扭。

  伊春跟著上樓,想到舒雋居然有個收集石頭的古怪癖好,倒覺得他整個人親切了許多。

  推開房門,裡面黑漆漆的,她正要摸到桌子旁點上燈火,忽聽身後風動,像是有人撲上來。她本能地抬手一卸——手腕卻被緊緊抓住了。

  不是暗殺?!腦海裡瞬間只能閃過這個念頭,緊跟著那人將她一扯,力氣出乎意料的大。

  她撞在一個硬邦邦的懷抱裡,味道極熟悉。

  那人捧住她的臉,狠狠吻了下去。也許是因為黑暗,也可能是因為生澀和緊張,接觸在一起的並不是嘴唇,而是牙齒。

  兩個人的牙撞在一處,發出很清脆的響聲。

  伊春疼得哎喲叫了起來,那人卻沒有退讓,發抖的唇像是無比飢渴,帶著一絲血腥氣,這一次輕柔卻不容抗拒,蓋在了她同樣流血的嘴唇上。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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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17:29:13 |只看該作者
二十一章

  睜開眼的時候,天亮了。

  伊春在迷惘中本能地抬手摸摸嘴唇,那裡被撞破一塊腫了起來,一跳一跳的疼,還有些麻麻的。

  她在床上躺了半晌,到底還是長長吐出一口氣,把被子給掀了。

  刷牙洗臉梳頭,和平時一樣的清晨,卻又有一點微妙的不同。

  伊春看了看銅鏡裡的女孩子,裡面的人也無辜地對望過來,像是告訴她:當作沒發生最好。

  昨天夜裡他好像是在哭,他肩上背負了許多她看不懂也不能體會的沉重包袱,他一遍一遍說:「你不要離開,不要離開。」

  但想離開的人不是她。

  原來他心裡的矛盾這麼深厚,一直被他藏得很好,不為人發覺。

  所以她只有握緊他的手,問他:「羊腎,你要什麼?是怕自己不能報仇?明天我陪你一起去郴州,我們倆一起去找巨夏幫,好不好?」

  他沒有說話,過了很久似乎是平靜下來了,輕道:「對不起,冒犯了你。」

  他指的是她一直在流血的嘴唇,手指輕輕摩挲著她的傷口,像是要替她把血擦掉,又像惡意地令她疼痛。

  他說:「伊春,世上有很多被仇恨蒙蔽眼睛的人,他們很可悲。我不會變成那樣。」

  只要有你在,我就不會為了仇恨而活。

  他吻了她許多下,每一次都輕輕的,唇與唇之間略帶黏膩的輕觸,碰一下就退開。

  應該拒絕他,應該告訴他:她是師姐,她一直將他當作弟弟,從沒有往別的方面想。但是楊慎那麼聰明,他又怎麼會不知道。她說出來,不過是再次傷害他而已。

  所以他最後說:「伊春,你什麼也別說,我什麼也不會做。你就這麼活著,比什麼都好。」

  他走了,她的心卻開始狂跳,那一夜夢見的全是他他他。

  後山桃林裡細雨迷濛,桃花的香氣略帶甜澀。豆芽菜似的少年低著頭,告訴她:師姐今天這樣打扮比以前好多了。

  伊春驚醒過來,心還在跳。

  還是要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把劍裝好,包袱拉緊,下樓吃早飯。

  楊慎早就買好了油條豆漿,朝她招手:「起的好遲啊,師姐。」

  他也沒有任何異樣,看樣子兩人都心照不宣,打算把昨晚的事當作沒發生過。只有兩人嘴上的破皮,光天化日之下提供物證。

  唇上有傷口,喝豆漿的時候被燙得一陣陣發疼,伊春放下碗,皺了皺眉頭,忽見楊慎不自在地捂著嘴,估計也是疼得厲害。

  兩人對望一眼,先時尷尬,後來不知怎的都笑了起來。

  「咱們今天就離開潭州吧,要不要去洞庭湖玩?」他問。

  「好啊,我還沒見過大湖。」她答應得很爽快。

  ****

  洞庭湖邊有漁夫出租船隻,專門供遊人去湖上玩賞。又因伊春楊慎兩人都不會劃船,只得再出十文錢雇上一個漁翁替他們擺渡。

  船槳波動水面,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小小的漁船搖搖晃晃離了岸,朝煙水茫茫的深處駛去。

  今日略有些天陰,湖面上起了一層薄霧,濕漉漉地黏在兩人的衣服和頭髮上。伊春走到船尾,背著雙手深深呼吸,風裡帶著水腥的味道,卻並不難聞。

  一望無際的洞庭湖,像一汪凝碧的翡翠,這一葉扁舟就在翡翠上緩緩滑行,偶爾留下幾道波紋,也很快歸於寧靜。

  放眼如此廣袤的水天一色,怎能不叫人心胸大暢。楊慎的神情也變得輕鬆,指著不遠處一叢冒出水面的蘆葦:「師姐,你說那裡面有沒有水鳥?咱們打一隻當午飯吧。」

  她連連點頭要說個好,站在船頭的漁翁笑道:「兩位莫要說笑,如今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小鳥剛孵出來,把大鳥殺了小鳥還怎麼活?讓它們一家子開開心心的豈不更好。」

  楊慎不由默然。

  伊春知道他是聽了大鳥死了小鳥怎麼活,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由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還她一個微笑。

  漁翁於是說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兩位小少俠是有緣人啊,今天老頭子給你二人劃船,他日二位結成夫妻了,老頭子可能討一杯喜酒喝喝?」說罷呵呵笑了起來。

  漁人說話向來豪放灑脫,不拘世俗之禮。楊慎面上薄薄浮出一層紅暈,但笑不語。

  伊春只覺心跳得厲害,若像平時那樣裝作不知道跑到別的地方似乎也不行,漁船就這麼大的地方。

  她只能故作自然地望著遠方。

  小船經過那一叢蘆葦,裡面撲簌簌飛出數只白色大鳥,漁人一面笑,一面開始放聲高歌:

  春生春滅春又回,幾度花謝花開。小子夜啼茅屋東,難掩柴門,一缽清粥冷。

  歌聲略帶蒼涼,在湖面上迴旋,伊春倒有些癡了。忽然想到漁翁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忍不住回頭看看楊慎,剛好他也看過來,兩人的目光對撞一下,又紛紛急著挪開。

  伊春把頭低了下去,心裡將楊慎兩個字念了很多遍,每一遍的滋味都不同,道盡了辛酸甜蜜,那份量似乎也慢慢沉重起來,壓在胸口一塊,揮之不去。

  「師姐。」他低低喚了她一聲,走過來似是有話要說。

  伊春吸了一口氣,索性大大方方抬頭看他,忽聽身後水聲潺潺,又有一條船破浪而來,一個玄衣公子斜斜倚在船頭,懷裡抱著個玉似的美人。美人皓腕如雪,捻了一顆櫻桃去他唇邊。

  兩個人都是一僵,眼怔怔地看著那船靠近過來。船上公子抬頭看了他們一眼,咧嘴一笑,那笑容裡帶著一分輕狂,三分陰狠。

  「好久不見了,兩位。這次出門歷練可還順利?決定誰來繼承斬春了嗎?」

  伊春好像沒聽見他的問話,她定定看著這個人。她以前喜歡過的,以為他也喜歡她,放下女孩子的矜持去和他告白,卻落得被人羞辱的下場。

  以為再見的時候心裡會難受,因為她有那麼一段時間一想起這個人就覺得鬱悶。

  不過真正見了她好像也沒什麼感覺,淡淡的,只帶了一絲絲澀然。

  寧寧縮在他懷裡,像一隻柔軟的貓,享受主人的寵愛。

  伊春看了一會,忽然開口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不是有文靜了嗎?怎麼還抱其他女子。」

  墨雲卿淡道:「看來你一點沒變。你把自己的事情管好就行,文靜不勞你操心。」

  伊春看看他,再看看寧寧,說:「我知道了,你是替晏於非來做說客的。」

  寧寧吃吃笑了起來:「姐姐自視甚高,莫非江湖上人人都盯著你們倆,變著法子做說客來拉攏你們不成?我只不過與墨相公遊湖,碰巧和姐姐遇上啦。」

  她話雖然和伊春說,眼睛卻望著楊慎,見他還是不看自己,她心裡便猶如貓抓,鬧心的很。

  伊春退了一步:「既然是碰巧遇上,我們也沒什麼好說的。那就此告辭。」

  她讓漁翁把船搖開一些,等他們先過。

  小船晃到她身邊,墨雲卿淡淡笑道:「枉費我爹成天掛念你這個好徒弟,見了我你居然一句也不問他。」

  說罷將她上下仔細打量一番,神色古怪:「你……倒是漂亮了不少,花了許多心思吧?」

  伊春沒理會他,只低聲問:「師父他老人家……還好麼?他怎會讓你獨自下山?」

  他別過腦袋,冷道:「他病重的很,已經快死了,自然管不到我。」

  伊春和楊慎都是大吃一驚:「病重?!」

  「你父親病重,你怎麼不陪在他身邊?!」伊春忍不住提高了喉嚨。

  墨雲卿隨意撩撥湖裡的水,袖子濕了大片,聲音懶洋洋的:「他有把我當作兒子麼?病重也好,沒病也好,嘴上講的心裡想的都不是我。你們倆是他的好徒弟,師父快死了,還不趕緊回去看看?」

  「你真冷血。」楊慎皺起了眉頭,「他畢竟是你父親,若不在乎你,怎會把你留在山莊不讓你下山歷練。」

  墨雲卿抬頭看看他,笑道:「他只有我一個兒子,我要是死了,難道把山莊給你們這些外人繼承?你聽好了,就算得到斬春劍,你也一輩子是減蘭山莊的狗。狗還想爬到人頭頂上去?」

  楊慎面色陰沉,卻不說話了。

  伊春回頭道:「老伯,麻煩你往東面去行嗎?我們想趕緊上岸。」

  墨雲卿又道:「現在趕回去也來不及,他只怕早死啦。如今山莊主人是我,我吩咐你二人趕緊決定誰來繼承斬春,生生死死,也就那麼一回事。」

  「什麼意思?」伊春不明白。

  他說:「看來好師弟還沒告訴你太師父錦囊的事情,你自己去問他。楊慎,我與晏二少都將寶押在你身上,你不賭也不行。總而言之,我要你速速繼承斬春劍,滾回山莊替我看門。這個女人,不死也得死。」

  楊慎抿緊了唇,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眼看著兩條船越搖越遠,墨雲卿的聲音也漸漸小了:「你要什麼樣的美女,天下間多的是。何況你還有仇在身,自己想想一個女人重要還是自己的前途重要。」

  小船消失在濃霧裡,寧寧咯咯的嬌笑聲猶在耳邊:「楊公子,那天晚上的話你沒忘麼?」

  伊春轉頭看著他,過一會兒,低聲道:「羊腎,你有事瞞著我?」

  他抬頭在眉心輕輕揉了兩下,最後像是下定決心似的,把手一放,說道:「伊春,我不會讓你死,絕對不會。」

  她靜默片刻,走過去與他一起蹲在船頭,肩靠著肩。

  「太師父的錦囊是不是說只有一個人能繼承斬春,其他人都得死?」她問。

  他沒有回答。

  伊春看著湖上的霧氣飄來蕩去,像一層無形的輕紗,把她掩蓋,也把他掩蓋。

  「我們誰也不會死,羊腎。」

  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冷的,微微發抖,反過來使勁攥著她,像是要把她揉碎了嵌進自己身體裡。

  「誰也不會死。」

  她重複一遍,像是說給自己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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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章

  漁翁把船往回搖,小船在湖面上微微搖晃,船槳帶起的水花濺濕伊春的衣角。

  霧氣漸漸散開了,眼前一片清朗,比先前的煙水茫茫還要美上三分,可惜已經無人有心觀賞。

  船行一半,忽聽遠處傳來一陣叮叮咚咚的三弦聲,跳脫悠哉,彈了一陣,便有一個男人唱道:「遠是非,尋滯灑,地暖江南燕宜家,人閒水北春無價。一品茶,五色瓜,四季花。」

  其情其景,其聲其人,竟讓人從胸膛裡忽生一種曠達洗練,猶在仙山。

  那歌聲越來越近,薄霧中有一艘不大不小的烏篷漁船款款行來。

  扶槳的人一雙大眼看過來,沖伊春嘻嘻一笑:「這才真是有緣了,在這裡也能遇到。」

  說完回頭沖船艙裡嚷嚷:「主子快出來!你心上人也在呢!」

  心‧上‧人。

  楊慎的眉頭猛然一挑,低頭看一眼伊春,她滿臉茫然之色。

  竹簾子被掀開,舒雋披著頭髮懶洋洋地把腦袋探出來了,四處看一圈,正色道:「在哪裡?」

  小南瓜又開始擠眉弄眼:「少裝傻了,是誰一天在我面前把人家提十來遍?眼下人在對面你就開始擺姿態。」

  舒雋歎了一口氣:「我每天還要提二十多遍小南瓜的名字,難不成就是喜歡你?」

  小南瓜笑道:「那當然,在主子心裡,我自然是排第一的。」

  舒雋掃了他一眼,沒說話。

  「你也來遊湖?」伊春問。其實她比較好奇舒雋究竟是做什麼的,好像從沒見他做過正事,成日就是穿昂貴的衣服,住天字號客房,吃一兩銀子以上的菜館,到處遊山玩水。

  難不成他是富家子弟?可他的功夫很好,她見識過。

  舒雋沒回答她,反而拍了拍自己的船板:「今天心情好,過來吧,帶你們去我別院玩玩。」

  此人向來任性妄為,忽冷忽熱,前兩天還冷冰冰的,今天突然又來邀請,委實捉摸不透。

  伊春正想著法子怎麼婉拒,她和楊慎還趕時間回減蘭山莊看師父,誰知楊慎很痛快的答應了:「多謝盛情邀約,我們卻之不恭了。」

  她不由一愣,楊慎悄悄把她手一捏,聲音細若蚊吶:「師父的事情有蹊蹺,別急著回去。」

  漁船一路慢慢朝西漂浮,挨晚時分終於靠在一塊巨大的湖礁石旁。礁石頂上建了一個小院子,外面一圈矮矮的白色圍牆,能看見院子裡青瓦屋頂,甚是利索乾淨,與舒雋平時為人的奢侈享受大為不同。

  屋內傢俱清一色是老籐所制,並無什麼奢華裝飾。

  小南瓜上了新茶,並著一盤水靈靈的甜瓜,跟著笑道:「姐姐喜歡吃什麼只管說,今兒讓你嘗嘗我手藝。」

  伊春大口啃甜瓜,一面含糊道:「隨便什麼都行。話說舒雋你稀奇古怪的東西好多,剛才那首歌也是你唱的?叫什麼名字?怪好聽的。」

  舒雋扶著下巴懶洋洋地靠在籐椅裡,微微一笑:「小葛喜歡?那晚上去我房裡,我再唱,只唱給你一人,別人想聽還聽不到。」——這是典型的惡作劇毛病發作,要做壞事了。

  楊慎清清嗓子,淡道:「多謝舒公子邀約,我二人不敢叨擾晚飯,略坐一會便走。」——這是典型的岔開話題外加暗暗警告。

  伊春繼續撲哧撲哧吃甜瓜,好像什麼也沒聽見。——這是典型的……不是裝傻就是真傻。

  舒雋狀似無意地說:「反正你們沒事,我也沒事,何不在這裡逍遙幾日,非要去外面喊打喊殺?」

  楊慎面色一凝:「……你知道我們與晏於非結怨?」

  「我怎會知道。」他笑了,「只不過那天在儲櫻園遇到小葛,聽說她為晏於非做事,隔了沒兩天你們又離開了。晏於非那個人向來小氣,不說殺掉你們,給點苦果子吃是正常的。」

  伊春趕緊吞下嘴裡的甜瓜:「舒雋,你是在幫我們?謝謝你!」

  舒雋別過腦袋,淡道:「我怎會幫你,莫要多想。」

  伊春毫不在意,把沾滿了甜瓜汁的手往他肩上一拍:「別這麼說,我知道你人不壞,就是嘴巴刻薄些。」

  舒雋皺眉看著自己肩膀上一大塊污漬,再抬頭看看她,因著她兩眼亮晶晶的,他覺得自己又有點說不出話來。

  他也見過很多人,從小到大認識的人裡終究是狡猾自私者居多,江湖上有誰不為自己謀利。從什麼時候起,「俠」這個字變了味道,學了點功夫的,帶了武器的,在江湖上混闖了幾個年頭的,都敢自稱俠客。

  他還見過許多聰明人,有人過目不忘,有人文采絕艷,有人謀略一流。

  他總是可以將他們分類,有的歸入可以接觸,有的歸入不可接觸。

  剛見到葛伊春的時候,他將她劃入不用接觸的範圍。

  一個髒兮兮的丫頭,天真的要命,以後闖蕩江湖必然是要惹大麻煩的,和她接觸也只會讓他麻煩不斷。

  不過他好像錯了。

  她實在不能用「天真」二字就簡單概括了去。

  要怎麼形容才最為恰當?

  舒雋扶著下巴仔細打量她,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像是恨不得把衣服也脫了仔細看個透,完全無視楊慎冰冷的目光。

  她有俠氣……也不盡然,因著年紀小,到底還是魯莽居多。

  她很聰明……也不正確,依稀是很混亂的聰明,時而慧時而呆。

  她是個未知體,難得在這個亂七八糟的江湖上活得利索快活,像一陣風。她看著像沒有心,誰也傷害不了她。也可能她的心很大,很廣闊,那些小小恩怨並不被她放在心上念叨。

  她實在很矛盾,很有趣,很讓人捨不得放手,想多看看她,多瞭解一些。

  舒雋忽然露齒一笑,笑得曖昧極了:「小葛,我好像越來越喜歡你了,怎麼辦?」

  伊春定定看著他,也是一笑:「我也很喜歡你啊,舒雋。」

  舒雋握住她黏嗒嗒的手,皺皺眉頭,還是忍了:「我們這就做朋友吧。」

  伊春連連點頭:「好啊好啊。」

  他們這是在兒戲麼?楊慎把歪到一邊的杯子扶正,臉色很不好看:「師姐,不早了我們還是走吧,不要給主人家添麻煩。」

  伊春只好把手抽回來。

  舒雋輕歎:「小葛,既然要做朋友,就留下來住幾天。你要是被晏於非弄死了,我會難過。」

  ……這也能算朋友說的話?

  伊春看了一眼楊慎,他卻把臉別過去,淡道:「師姐我隨你。」

  她兩邊看看,抓了抓腦袋:「呃……現在確實晚了,我們又不認識水路還要麻煩小南瓜劃船,這樣不太好。還是住一晚吧,明天再走好麼?」

  楊慎沒回頭,聲音還是淡淡的:「好,我隨便。」

  他肯定生氣了。

  吃飯的時候伊春時不時要往楊慎那裡看,他看著並沒什麼異常,面色如常,但她就是知道他生氣了。

  舒雋的眼睛比平時還亮,閃爍著讓人毛骨悚然的光芒,不停給她夾菜勸飯,熱情得讓人措手不及。

  情況很詭異,很讓人摸不著頭腦。

  飯後伊春端著茶杯蹲在門前看夜景,其實沒什麼好看的,水面上的景色到了白天才能見端倪,晚上不過黑不隆冬一大塊罷了。

  但是進去也不好,楊慎在生氣,她一時想不到什麼話和他說,索性先躲開。

  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伊春沒精打采地抬頭,卻見楊慎走了出來。

  瞧見她,他先是一愣,跟著把臉一沉轉身就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羊腎——」她趕緊叫一聲,跳起來就要追。舒雋卻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笑吟吟地拉著她的袖子:「小葛,不是想聽我彈三弦麼?走吧。」

  說罷拉著她一陣風地走了,伊春急急回頭,隱約見到楊慎瘦削的背影停了一停,他沒有轉身。

  心裡突然像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有點麻麻的疼。她掙脫舒雋的手,低聲說個抱歉下次再聽,抬腳就朝楊慎那裡跑去。

  舒雋低頭看看自己空蕩蕩的手,倒有些發愣。

  一直躲在暗處看熱鬧的小南瓜忍不住「哧」的一笑,從樹影裡鑽了出來。

  「主子是被甩了呀。」他不知死活地在旁邊拍手叫好。

  舒雋笑了笑:「……胡扯。」

  並不是喜歡她,只是無聊的時候找點樂子。可是現在他的手空蕩蕩亮在那裡,忽然覺得有些冷。明明已經快五月天了。

  他索性把雙手背到身後,倚在樹上抬頭看天。

  新月如鉤,彎彎的,怎麼不自覺就想到她眼睛上方兩根生動又漂亮的眉毛。

  舒雋看了很久,久到小南瓜開始打呵欠,才低聲道:「小南瓜,你家主子這次……或許要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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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章

  伊春追過去的時候,看見楊慎一個人抱著胳膊站在後院,他低著頭,也不知在地上看什麼。

  她清清嗓子,慢吞吞走過去:「那個……羊腎,晚飯好吃嗎?」

  他不抬頭,隔了半天才悶悶答一聲:「你過來做什麼,不是聽他彈琴麼?」

  彈琴兩個字他說得特別響,聽起來就像「談情」。

  真彆扭,伊春心想。

  她索性蹲下來,撿了根枯枝在地上劃來劃去,再不說話了。楊慎抱著胳膊,聽見樹枝在泥土上劃動的聲音,先時還裝作沒聽見,隔了好一會兒卻有點忍不住,低頭去看,見她在地上畫了一張亂七八糟的人臉,皺眉齜牙,很是猙獰。

  「這是你現在的臉。」畫完之後,她笑瞇瞇地抬頭,「難看吧?」

  楊慎淡道:「我本來生得就不如旁人好看親切,多謝你再次提醒。」

  伊春乾脆把樹枝扔了,拍拍手上的灰:「你怎麼這麼彆扭?」

  他轉身就走。

  「你再這樣我就要生氣囉!」伊春在後面大叫。

  他像沒聽見。

  伊春追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不防他忽然出手攻擊,用上了武功招式,將她雙手擒拿住。她頓時一驚,急道:「喂!要打架?!」

  楊慎緊緊抓住她兩隻手腕,簡直像套了鐵箍似的,她掙了好幾下都無法掙開。印象中他力氣有那麼大?

  「……你把男人看太輕了,因為自己武功好,所以毫無防備之心?」他聲音冷冷的,「朋友?你要做朋友,能確定別人也是和你做朋友?」

  「我真的生氣了!」伊春眉毛豎了起來,小腿一勾,試圖把他絆倒,誰知勾了兩下他的腿紋絲不動,反而曲膝在她腿骨上一撞。

  她疼得站立不穩,朝前一個踉蹌,楊慎順勢抓著她仰面倒下去,跟著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

  「連我你都打不過,怎可能贏舒雋?」他雙臂撐在她腦袋旁,居高臨下發問。

  伊春瞪著他:「你確定是我打不過你?不是讓著你?」

  如果對方是敵人,她自然有幾十種法子對付,死小子把相讓當作無能!

  楊慎看了她一會兒,目光灼灼,過了片刻把眼光移開,輕聲道:「總之,這次是我贏,你再辯也沒用,以後要小心……」

  話還未說完,只覺她抓住自己衣領,發力要把他丟出去。他索性全身都賴在她身上,臉頰不小心貼了一下她的臉,心中便是一動。

  「好了,不鬧了師姐。」他低聲說,「起來吧。」

  話是這麼說,他卻一動不動。伊春揪著他的衣襟,被壓得滿頭冒汗渾身難受。

  「你先起來啊!」她叫。

  他想了想:「好,我起來。」

  語畢雙手卻輕輕捧住她的臉,吻了下去。

  月色是那麼美,他長長的睫毛像是被鍍了一層銀白色,湊得很近很近,在微微顫抖著。

  這樣不對,不好,不應該這麼做。伊春揪住衣襟的動作改成了去推,用力推。

  那對長睫毛便翹了起來,目光如水,定定看著她。然後——他張口在她唇上輕輕咬了一口。

  不疼,反而發麻,像是被他種下細小的媚藥,她忽然整個人都軟了下去。

  生澀的舔舐、吮吻、唇舌纏綿。他的呼吸燙得驚人,粗而且重。伊春覺得心驚,像是某種東西脫離自己的掌握,一直朝她從不曾想過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的手很輕很輕,捧著她的臉,一遍又一遍往上撫,將她略有些凌亂的額髮撥到後面去。

  最後他終於離開她的唇,把身體稍稍抬高,仔細看著她。

  「……你把額頭露出來,也很漂亮。」他說。

  伊春傻了,完全傻了,呆呆回一句:「真的?」

  楊慎笑起來,點點頭:「我自然不騙你。」

  於是她就癡癡地按住額頭,神思尚未回歸似的,眼怔怔地看著他。

  楊慎低聲道:「伊春,不如我們離開吧。不管減蘭山莊,不管斬春劍,我們什麼都不管了,就我們倆去闖江湖,找好玩的事情。」

  被蠱惑了,她幾乎就要答應。

  「如果我沒有血海深仇,爹娘大哥都還活著,我一定馬上帶你去看他們。我娘性子爽朗,一定喜歡你。我爹雖然木訥,卻是個老實人。大哥頑皮的很,必然領著你炫耀他收藏的許多鍋碗瓢盆……對了,你愛吃雞,娘做的紅燒雞味道最好,鄰家的小孩兒常帶著碗來蹭吃的。吃完飯我爹會拉著你去後院切磋劍法,我和大哥就在旁邊看著……」

  他沒再說下去,回憶陶醉的神色變得悲慼。

  「我得報仇。」他說,「我先去報仇。」

  他將伊春從地上拉起來,拍拍衣服上的塵土,輕道:「不早了,去睡吧。依你的意思,就在舒雋這裡暫住一段時間。減蘭山莊先別回去,我看墨雲卿說話神情古怪,未必屬實,我們不要急著涉險。」

  伊春見他轉身走了幾步,忍不住喚一聲:「羊腎。」

  他回頭:「嗯?」

  「你……還在生氣嗎?」

  「我本來就不是生氣。」他眨眨眼睛,神情有點怪異,「只是這裡不舒服而已。」他指著心口。

  那有什麼區別?伊春抓抓頭髮,腦子裡還亂亂的,反應比平時慢兩三拍。

  「我不說,你自己猜。」他這次真走掉了。

  伊春回到客房,牆上銅鏡裡映出她模模糊糊的身影,只有眼睛是亮的,極亮。

  我做了什麼?她茫然問自己。

  他是她師弟,一直是弟弟一樣的存在,可是她做了什麼?一次也罷了,他在傷心鬧彆扭,情緒不穩定,事後兩人也都當作沒發生過。

  可是今天的算什麼?

  不能再想下去,她覺得整個人都要燒起來,手心密密麻麻出了一片汗。

  她當然不是傻子,到這個地步再不明白就完蛋了。

  可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一直師姐師姐的叫著,搞得她真以為自己是姐姐,又憐他身世淒苦,不由得對他好一點。難道是因為對他太好,所以他誤會了?

  得和他解釋清楚,她……她對他沒有那個意思,千萬不能再錯下去,否則她就要成罪人了。

  伊春一口吹了燭火,推門就朝楊慎房間走去。

  「羊腎。」她站在門口,輕輕叫了一聲,突然有那麼點兒膽怯,想跑回去,但願他沒聽見這聲叫喚。

  門很快就開了,楊慎還沒睡,似乎是在洗臉,手裡還捏著一條毛巾。

  「有事?」他好像也有點詫異她這麼晚了還跑過來。

  伊春吸了一口氣,鼓足勇氣抬頭看著他的眼睛,低聲道:「那個……我有點事……得和你說一下。」

  楊慎笑了笑,把身子讓過去:「進來吧。」

  她覺得全身的寒毛都要豎起來了,關門的聲音令她幾乎要腿軟。

  床上放著他的衣服,洗得很乾淨,整整齊齊地擺在床頭,應當是他明天要換的。他的劍放在桌上,因為經常撫摸劍柄,磨得半舊發光。旁邊還有一杯殘茶,可能是剛剛才喝過,杯緣留了一片茶葉。

  伊春感到心驚膽戰,甚至不明白自己怕什麼。

  方才想好的一腦子的話,此刻都忘得一乾二淨。

  她掉頭走向門口:「算了,我回去睡覺。」

  楊慎一把拉住她,捏住下巴還想去吻,這次她總算反應過來,使勁把腦袋別過去,急道:「我是你師姐!是你姐姐!你……你這是亂倫!」

  他不屑地「切」了一聲:「我從來沒有姐姐。」

  「我比你大!你得尊敬我,不許再這樣!」

  「大一個月而已,而且腦子還小了許多個月。」

  「羊腎!」她大叫,「你到底要怎麼樣?!」

  「葛伊春!」他也提高了嗓子,「你是一頭驢!」

  伊春反倒一下被堵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楊慎冷笑一聲:「你裝的好傻,無辜的很,什麼也不知道嗎?沒錯,我是癡心妄想,亦不是家財萬貫的翩翩佳公子,只是個一天到晚念叨報仇報仇的傻小子而已。所以你可以裝什麼也不知道,一面什麼事都要來找我,一面還裝模作樣問我究竟要做什麼。你說我要什麼?!」

  伊春看了他一會,慢慢說道:「你現在很激動,我們都要冷靜一下。明天再談。」

  她推開他便走。

  楊慎從後面緊緊抱住她,低聲道:「對不起,伊春,我不是故意的。」

  伊春搖搖頭:「你聽我說,羊腎。我是你師姐……」

  「我從來沒想過這些。師姐也好,師妹也好。伊春,我們不過是兩個普通人,有緣遇上了。我喜歡你,就這麼簡單。你可以不喜歡我,但不能用這種借口來推脫。」

  她頓時啞然。

  楊慎扶住她肩膀,將她扳過來,定定看著她的眼睛,輕問:「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伊春哽了半天,不喜歡三個字卻說不出來。

  她慚愧的低下頭:「羊腎,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想過。我一直……把你當作弟弟。」

  他的手於是慢慢放開了,退了一步。

  伊春默默看著他走到臉盆架子那裡,平心靜氣地把毛巾洗乾淨,掛起來,這才回身,見到她臉色也淡淡的,只說:「已經晚了,快回去睡吧。」

  「我……」她猶豫著不知該怎麼說。

  「不用說了。」他笑了一下,「走吧,去睡。師姐。」

  最後那兩個「師姐」說得很輕,像悄然落地的雪花,幾乎要聽不見。

  伊春推門走了,心裡卻覺得空落落的,彷彿幹了件錯事。回頭看看他的窗戶,燭火已滅,但他這一夜必然睡不好。

  忽然覺得胸口發疼,並非真正受到創傷的疼痛,而是悶悶的,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絞上一下,連呼吸都變得不順暢。

  身體裡有一種衝動,她還不能完全明白和接受。

  在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再次推開他的門,急道:「羊腎!我其實很——」

  話未說完,老遠卻聽見小南瓜驚叫一聲,楊慎一骨碌從床上跳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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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章

  剛到前院就見舒雋手裡提著一個黑衣人輕飄飄地走過來,小南瓜背對著他倆,還在捏著嗓子怪叫:「來人呀!救命呀!不要在後面談情說愛了!主子要死了!」

  舒雋把人直接丟在他身上:「我看你才是不要再丟我臉了。」

  小南瓜滿肚子委屈:「我也是為你好,自家地盤都搞不定心上人,讓外人占好大便宜。」

  舒雋神色怪異地看看他,再看看他背後,沒說話。

  楊慎在後面咳了一聲,低聲道:「是有人來找舒公子的麻煩嗎?」

  小南瓜臉皮比城牆厚,面不改色轉身說:「來得太慢了!我叫了幾十聲!萬一主子真被殺了怎麼辦?」

  舒雋索性把他一腳踢進屋子,省得繼續丟人現眼。

  先前被他抓住的黑衣人癱軟在地,不知死活。舒雋用足尖點點他,輕道:「來了四個人,只來得及生擒之一。晏於非養的狗果然了得,一被人發現就咬毒自殺。這個若不是手快用襪子塞住他嘴,只怕也捉不來呢。」

  說罷把那人翻過來,果然嘴裡塞了一隻雪白的絲綢襪,估計是舒雋剛從腳上脫下來的,左邊那隻腳光溜溜,露出半透明的指甲。

  伊春眼睛頓時一亮:「舒雋你好厲害,怎麼能用襪子做暗器的?」

  他得意洋洋:「人被逼急了,頭髮也能做暗器,何況一隻襪子。我教你個訣竅,以後手裡找不到武器,就把身上戴的所有能卸下的東西當作暗器。錢財衣服都是身外之物,命保住才是最最緊要之事。」

  如果放任他倆繼續說,那話題就不知道要扯到什麼莫名其妙的地方去。

  楊慎趕緊打斷:「這麼說來,晏於非也開始找舒公子的麻煩了?」

  舒雋微微一笑:「他不是找我麻煩,是專門來找你倆,順便試探一下我。」

  他蹲下來,拍拍黑衣人的臉,輕道:「別裝死,我知道你上顎塞了毒藥,只要解開穴道就打算自殺。不巧我剛好知道怎麼解毒,我會替你把毒解開,然後每天在你練功命門上扎一根針……別這樣瞪我,我不會輕易把你殺掉的,不過針□命門應該很痛吧?要不要試試是怎麼滋味?」

  黑衣人的臉變得比南瓜還綠,茫然無措的神情像個掉進陷阱的小兔子。

  舒雋解了穴道,把襪子抽出來,扶著下巴看他。

  他只好斷斷續續說道:「少爺吩咐……先試試舒雋的手段,既然他要蹚渾水……」

  舒雋回頭看看伊春,好像是告訴她:你看你看,你們把我拉下水了,真是禍水啊。

  楊慎沉吟片刻,問道:「晏於非與減蘭山莊是怎麼回事?聽說莊主病得快死了,此事是否屬實?」

  「少爺助了減蘭山莊萬兩白銀,湘西一代勢力已盡歸晏門門下。少爺要楊少俠來繼承斬春劍,莊主卻斷然拒絕,說什麼太師父的錦囊要求公平互搏……那個少莊主蠢蠢欲動要下山來玩,便說由他來勸服兩位……」

  楊慎恨了一聲:「早知他滿嘴胡話!減蘭山莊如何落到今日這種地步!」

  倘若沒有答應舒雋的邀請,他和伊春早早趕回山莊,師父迫於晏於非的手段,必然叫他二人立即決鬥。結果無論誰輸誰贏,為了遵守太師父的遺訓,輸者死是不能避免的。

  黑衣人低聲道:「楊公子,少爺常說,人生在世,父母家人血海深仇都不得報,等同苟活。既然是苟活,不如找個僻靜的地方躲起來,省得叫世人來唾棄你。做人的資格都沒有了,還要妄想別的嗎……」

  話還沒說完就被舒雋紮了一針去胸口,痛得他一個驚顫,瞪圓了眼睛看他,像是質問:不是說好了不扎命門的嗎?!

  舒雋淡道:「你太多嘴,滿口噴糞叫人聽不下去。」

  伊春見楊慎身體微微顫抖,急忙上前扶住,輕聲說:「羊腎,你別聽他亂說。你爹娘在天有靈,一定也是希望你過得快活!」

  他嘴唇翕動,臉色比雪還要白,什麼也說不出來,忽然一把甩開她的手,掉頭就跑。

  伊春叫了他好幾聲,他卻像沒聽見一樣,眨眼就跑得沒影了。她只得胡亂朝舒雋抱拳表示謝意,拔腿追上去。

  小南瓜從門縫裡探出腦袋,眼珠子骨碌碌的轉:「主子你太沒用,被甩一次也罷了,居然連著又被甩……」

  舒雋沒搭理他,起身拍拍袖子上的灰,說:「要問的都問完了,你可以咬毒啦,不用客氣。」

  黑衣人的表情是那麼不可思議,好像還在問:我什麼都說了你還要我死!

  舒雋心不在焉地笑道:「讓你死得痛快點,已經是我的恩賜,唧唧歪歪什麼?」

  黑衣人淚流滿面。人常說舒雋是惡鬼,如今他終於明白惡鬼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

  父母親人的血海深仇還沒有得報,他卻活得嘻嘻哈哈輕輕鬆鬆,是為無恥。

  明知仇人是誰,卻始終不能與之交鋒,只因修行未成,是為無用。

  身負血海深仇,卻還期盼別的東西,不由自主被吸引,忘了自己究竟有沒有資格得到,是為無稽。

  痛楚像毒蛇,在心頭反覆噬咬,不光是傷口會疼,流遍全身的毒液腐蝕血液和骨髓,痛得他猛然彎下腰。

  胃裡不舒服,想嘔吐。

  楊慎用力摀住臉,只覺掌心濕漉漉的,不是淚,是冷汗。

  伊春在外面把門拍得震天響,他卻一動不動。

  不停的問自己:我在做什麼?我到底在做什麼?

  這麼久了,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玩命練武是為了報仇,想得到斬春也是為了報仇。但為了報仇,他又掉進另一個陷阱:他死,或者伊春死。

  憑他現在的本事,要報仇根本是說笑,就算再怎麼玩命的練武,也要到三十歲左右才能一人單槍匹馬挑戰郴州巨夏幫。可是如果投靠背景強大的晏門,雪恥也只是一兩年的事。

  伊春和血海深仇,哪個更重要?

  他自己也被這個問題嚇住了。

  伊春終於不拍門了,外面安靜了很久很久。

  死寂,死寂和黑暗一樣,潮水般把他吞噬。在這妖異的黑暗裡,很容易就滋生一些不可捉摸的、可怕的想法。

  楊慎抬手握住用舊的佩劍,反覆摩挲,像是逼自己下個決定。

  窗外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緊跟著「嘩啦」響處,木窗被那個魯莽的女孩子一腳給踹爛了。

  伊春半個身子探進來,手攏在嘴邊大叫:「羊腎!在裡面你回答一聲啊!不要想不開!」

  火折子擦了一下,然後楊慎端著燭檯面無表情地站在窗前看著她,淡道:「師姐,已經過三更了,我真的很睏。」

  伊春趴在窗框上,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一遍,突然輕聲道:「羊腎,我已經不想要斬春劍了。像你說的,咱們不管減蘭山莊的事啦,外面那麼多好玩的事,我們為什麼非要往火坑裡跳?」

  他好久沒說話,垂著頭,抿著唇。

  伊春又道:「羊腎,你還想著要得到斬春劍嗎?」

  他搖了搖頭:「不……我只是要報仇而已。」

  她猶豫了一下,說:「那我陪你啊,我們一起好好練武,一起去巨夏幫替你家人報仇。」

  楊慎揉了揉額角,忽覺心底無比的煩躁,像是陡生出一隻巨大怪獸,將他來回撕扯。

  身體真的要被撕碎了。

  他低聲說:「你就……一直這樣和我一起?做我姐姐?我要的不是姐姐。」

  伊春咬了咬嘴唇,抬頭定定看著他:「羊腎,我其實很在乎你。你說喜歡我,我也很高興。我只是……我還不知道……不過我會努力試試。很快的,如果你一定要個答覆,我會很快給你。」

  他輕道:「不,我不想要什麼答覆……我累了,你走吧。」

  伊春只好退了兩步,見他要把破爛的窗戶重新合上,她突然衝過去緊緊握住他的手。

  「羊腎,很多道理我說不清楚,也不會安慰人。不過我爹說過,人活在世上關鍵是無愧於心。你想做什麼,我都支持,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做壞事。你看,我這種傻瓜都活得好好的,你還擔心什麼呢?」

  她咧嘴一笑,在他手背上拍兩下,這才轉身走了。

  因為心無邪,所以行無礙。她的灑脫,是因為隨性。

  楊慎把裂開的窗戶勉強拼湊回去,縫隙裡透進的夜風將燭火吹滅了。

  他怔怔地站了一會兒,忽然驚覺了什麼似的,急急按向胸口。那裡放著荷包,和碎銀子裹在一起的,是一張淡紅色的簽紙。

  開福寺問姻緣,上上籤。

  他的眼淚一下就流了出來,無論如何也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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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章

  楊慎起來的時候已經快晌午了,推開門便見伊春直挺挺坐在門口,脊背挺得很直,像根針。

  他奇道:「你做什麼?」

  伊春一本正經抬頭看著他:「我怕你想不開,坐這裡守著比較好。」

  他不由失笑,笑得同時卻又感慨。她兩隻眼睛比兔子還紅,強打精神的模樣可憐可笑。

  楊慎扯了扯她的後領子,低聲道:「起來,去睡覺。」

  伊春見他頭也不回朝前走,趕緊叫:「你去哪裡?」

  他還是不回頭,聲音含笑:「拿早飯而已,你以為我要去哪兒?」

  伊春倒是鬆了一口氣,整個人軟下來,捂嘴打了個呵欠。

  楊慎走了兩步,輕輕說道:「今天我做紅燒雞,你不睡就不給你吃。」

  她立即從地上跳起來,轉身便朝自己的客房跑。

  他突然轉身大叫:「葛伊春!你這傻瓜,你真是一頭驢!」

  伊春茫然地撓頭看他,他卻笑著搖頭,一陣風走了。

  匆匆數月眨眼就過去,舒雋別院的生活很是悠閒,說白了不過吃了睡,睡了再吃。

  閒來聽舒雋焚香彈琴,無事和小南瓜下下五子棋,偶爾跟著楊慎學做紅燒雞,燒出一碗黑炭來。

  末了伊春發現,自己最擅長的還是握劍打架。

  時常她和楊慎拆劍招的時候,舒雋會端茶在旁邊半睡半醒觀看,小南瓜惡作劇地總在旁邊指手畫腳:「這是什麼動作?好蠢哦!楊公子,你在學青蛙?」

  楊慎一般是不理他的,吵得厲害了就回頭瞪他一眼:「誰練武的時候像天仙?」

  小南瓜立即順籐摸瓜推薦自家主子:「我家主子就是!不信讓他耍一套劍法給你看?」

  場上兩個人不約而同轉頭看舒雋,他穿著皎白的長袍,纖塵不染,長髮如雲撒在石桌上,十根手指瑩白得像是半透明。

  想破腦袋也想不出這樣一個人物練武時汗津津的模樣。

  舒雋把茶杯放下來,一付「我是師尊我來指導你們」的模樣,手指輕點伊春:「你總是仗著自己身體瘦小輕便,故意留力不發,偏向弄巧。這樣不行,遇到剛猛的對手,人家一拳頭就把你的巧勁都打飛了。快和輕便是優點,別忘了狠字更是關鍵。」

  再點點楊慎:「你很會變著法子躲,很好,繼續保持。」

  兩人同時撿起石頭朝他頭上丟:「誰要聽你指導!去死吧!」

  舒雋輕飄飄地讓過兩塊石頭,從亭子裡走出來,含笑道:「不服氣?你們還在吃奶的時候我就已經揮汗如雨練武了,這點資格還是有的。劍給我。」

  伊春猶豫地看看他的長袍大袖,把劍遞過去:「……你真能舞劍?別劃傷自己啊。」

  他用帕子擦了擦劍柄,那上面被她握得全是汗水。

  「你也拿劍。」他示意楊慎把劍給伊春,然後晃晃劍尖,問她:「準備好了嗎?」

  伊春點點頭,舒雋的功夫她只見識過一次,他使詐用石頭打中別人穴道,幾乎沒看出是怎麼出手的。

  他一定很厲害,要小心應付。

  剛想到這裡,只見他白袍一閃,劍光已到了眼前,動作快絕。

  她有心反應,卻只能勉強擋住一招,那劍光卻又忽閃,打了個彎似的順著劍鋒邊緣斜斜刺上。

  這是回燕劍法,減蘭山莊最精妙的劍術,她和楊慎辛辛苦苦學了一年多才略有小成。他只看了這些日子,就會了?

  快狠準,他的劍已到下巴前,伊春自知不是對手,索性認輸,把劍丟在地上。

  舒雋拿劍指著她的喉頭,笑吟吟地,連頭髮也沒亂上一根。

  伊春很是佩服:「你好厲害!師父還誇我是天才,他要是見到你才知道什麼是天才,只看了這些天就把回燕劍法學會了!」

  他懶洋洋地「嗯」了一聲,說:「我只學會姿勢而已,誰也不是天才。何況,你還小呢。」

  說話的時候,劍尖還不離開她,反而漸漸下滑,順著肩膀,一直滑到她胸脯上方。因為先前拆招,她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很大。快要十六歲的少女,沒有刻意掩飾身材,即使是粗布麻衣,依然能看出美好的形狀。

  她的臉紅撲撲的,和初見的時候比起來真是白了許多。為了方便練武,頭髮學男人全部束上去,露出額頭來,越發顯得雙眼明亮。

  舒雋喃喃道:「嗯……其實不小了。」

  劍尖在她胸口上方點了一下,跟著飛快撤回。他丟了劍重新走回亭子裡倚著,淡道:「你們還差得遠呢。小屁孩,還差得遠呢。」

  伊春一頭霧水地看著他,楊慎黑著臉把她拖走了,一面還低聲道:「以後少和他單獨相處!」

  小南瓜鬼頭鬼腦地湊到舒雋身邊,見他神色淡淡的,他服侍舒雋也有幾年了,察言觀色可謂一流,知道這會兒最好別亂說話,主子心情不太好。

  所以他只小聲道:「主子啊,我覺得葛姑娘人真不錯,身材也好,現在人白了,打扮打扮肯定漂亮。」

  舒雋嗯哼一聲,低頭喝茶。

  小南瓜把手一拍:「主子,是終於要搶人了嗎?好樣的!」

  舒雋瞥他一眼,似笑非笑:「胡扯,我做什麼要搶她?她有眼無珠是她笨。」

  嘖嘖,到底還是不甘不願承認了。小南瓜在肚子裡歎息著搖頭,男人啊,面子最重要。

  「那主子就別在洞庭湖這邊逗留啦,不是早就說想去江南看醉雪姑娘?人家從春等到秋,臉上的妝也要化了吧?」他索性刺上一刺。

  舒雋皺眉想了半天,才恍然:「哦哦,你不提我都忘了有這回事。她還欠我兩千白銀,連本帶利要滾做三千了,不錯,這筆賬一定得討回來。你去準備準備,咱們明天就走。」

  小南瓜咧嘴一笑:「……先和葛姑娘他們透個口風?」

  舒雋把腦袋扭過去:「管他們,愛去哪裡去哪裡,少跟著我討厭。」

  小南瓜做個鬼臉:「我知道啦!要和他們說一起走比較好!不,最好只有葛姑娘跟著。」

  舒雋作勢要打,他早一溜煙跑得沒影了。

  結果第二天還是四個人一起上船,也不知小南瓜是怎麼和他倆說的,伊春笑得春花怒放:「舒雋,你真是好人,多謝你請我們去江南玩。」

  「請」?舒雋看一眼小南瓜,他使勁丟眼色過來,大意就是捨不得錢財套不住姑娘。

  他只好從鼻子裡發出一個曖昧不明的哼聲,算作回答。

  事後小南瓜扯著他低聲道:「主子,你也活了二十多年,被女人投懷送抱慣了,以為是個女人都要喜歡你那可大錯特錯。如今是你看上人家,人家壓根沒那個意思,這會兒是個男人就該主動點大方點。你不想想以前怎麼對人家的,眼下再不讓她改觀,可真完蛋了。」

  舒雋點了點頭:「不錯,你出的好主意。這趟行程的錢就從你月錢裡扣。」

  小南瓜悔得差點要跳河。早知道他家主子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沒想到對著喜歡的人也能照樣鐵公雞,沒救了,他絕對沒救了。

  到達蘇州的時候,已是十一月光景,縱然天氣寒冷,樹木繁花一片蕭條,依然能感受到江南水鄉旖旎的氛圍。

  船夫搖著小船,在交錯縱橫的河道裡緩緩前行。兩旁都是青瓦白牆玲瓏小屋,偶有老人家坐在河岸邊喁喁聊天,小孩子追著打鬧,聽在耳內都是陌生好聞的吳儂軟語。

  伊春站在船頭四處張望,偶爾回頭拉拉楊慎:「你能聽懂蘇州話嗎?」

  他搖頭。小南瓜趕緊過來插嘴:「主子能聽懂,不單能聽,還會說!」

  他一天不在伊春面前炫耀舒雋就不甘心。

  「葛姑娘,你們要是擔心聽不懂吳語,就別單獨在街上亂跑,迷路可不得了。一定要跟著主子,蘇州他熟悉。」

  小南瓜自己都覺得太好心了:主子,我為你製造那麼多機會,你怎麼感謝我?

  舒雋對他微微一笑:那就只扣一半月錢。

  小船搖搖晃晃地靠岸,岸上許多人家,房屋比先前看得精緻許多。

  舒雋左拐右繞,進了一棟屋子。門前小院種了兩棵冬青樹,簷上豎著掛一條黑木匾,篆書:香香齋。不太正經的名字。

  楊慎的臉有點黑:「這裡是……?」

  舒雋聲音慵懶:「你以為是妓院?」

  楊慎無話可說。

  小南瓜嘻嘻笑道:「楊公子別那麼多疑,我家主子向來潔身自好才不會去那些風月之地。這裡是賣熏香的地方,老闆欠了公子的錢,今天是來結賬呢。」

  香香齋裡裝飾華美,繡幔垂帳,細細一股甜香裊裊鑽進鼻子裡,令人骨軟目餳。

  伊春甚少見到這種精緻旖旎,看得有點發愣,喃喃道:「這裡的老闆還欠你錢?舒雋你一定特別有錢!」

  舒雋但笑不語。

  四人剛進屋內,便有兩個中年僕婦迎上,似乎是認得舒雋的,臉色變了一瞬,立即垂頭道:「舒公子大駕光臨,敝齋蓬蓽生輝。老闆在樓上恭候。」

  伊春跟著他們上樓,她耳朵尖,聽見下面兩個僕婦低聲說:「催債閻王上門了。可憐老闆心上只得他一個無情無義的東西,這種人怎是良配。」

  她不由一愣。

  穿花廳,過繡門,閨閣深處端坐一個華服女子,眉梢都溢滿了喜悅,靜靜看著走過來的舒雋。

  她是那麼美,生得像一朵蘭花,低聲道:「說好了四月來,早早備了新茶等你。怎的拖到今日?茶都舊了。」

  舒雋毫不客氣地坐在對面,在懷裡掏啊掏,掏出一個賬本,翻開看了看,掐指算算,最後說道:「兩千兩銀子,四成利,到今日已經兩年,一共是三千九百二十兩白銀。香香齋經營大善,今天可以有銀子還了吧?」

  好狠!翻了一倍!伊春聽見那麼多錢,大氣也不敢出。

  老闆臉色一瞬間就變了,冷笑道:「還是個不解風情的東西!過一會再談錢會死?」

  舒雋喝一口茶,說:「莫非醉雪要說今年還是還不起?」

  醉雪姑娘恨恨地瞪他一眼,過一會,卻幽幽問道:「我若說還不起,你明年還會來吧?你若來,我今年就不還。」

  「哦,明年我會讓小南瓜替我來。」舒雋對她良善地笑了笑。

  醉雪又恨又愛,抬手想去擰他那張可惡的臉,不知想到什麼卻又放下了,歎道:「人人都說舒雋風流且下流,為何我看不是這麼回事。你好歹也下流一次,給我個機會。」

  伊春嘴裡的茶差點噴出來。

  說了半日,舒雋到底還是如願拿到了快四千兩銀子,把紙條遞給小南瓜,交代:「去通寶錢莊,讓他們直接將銀子算入我名下。」

  醉雪姑娘神色怪異地看著他,搖頭歎道:「我恨不得沒能認識過你。」

  舒雋又笑了笑,放下杯子輕聲道:「醉雪,茶裡下了什麼毒?」

  茶裡有毒?!楊慎一把將伊春手裡的杯子打翻在地,他天性警覺,因為聞著屋裡香味怪怪的,所以茶水碰都沒碰。

  醉雪半截袖子摀住嘴,垂睫輕道:「我年年都盼著你來,你卻年年令我心碎。你這樣的禍害,倒是死了乾淨些。」

  舒雋搖了搖頭,淡道:「說謊。」

  她沉默一會兒,道:「果然瞞不住你。晏二少來找過我,對你身後兩個小朋友很有興趣,要我把他們留住呢。」

  ****

  注一下:五子棋中國古代就有了,後來傳到日本叫「聯珠」,並非現代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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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章

  舒雋不免失笑:「兩個江湖小輩而已,晏二少事務繁忙,何必苦苦相逼,傳出去不是叫同道恥笑?醉雪向來高傲,如何也做幫兇。」

  醉雪幽幽說道:「不錯,兩個江湖無名小輩而已,如何得了你的庇護,舒雋是這等熱心人?」

  他沒說話,好整以暇端起茶杯,也不管裡面有沒有毒,繼續喝一口。

  只聽「咕咚」一聲,伊春毒性發作,一頭栽倒在地人事不省。楊慎臉色陰沉,立即便要拔劍,舒雋輕道:「收起,別衝動。」

  「她中毒了,會死!」楊慎緊緊皺眉,「要趕緊拿到解藥!」

  舒雋如同不聞,扶著下巴用手指在上面輕輕叩,伊春毒性發作,他卻一點事都沒有,明明都喝了茶。

  楊慎忽然感到心驚:「難不成,你也是被晏……」

  他說不下去,直覺舒雋不可能是做走狗的人。

  醉雪別過臉,說:「你向來冷酷無情,誰的死活也不管,這兩個小輩的命自然更不放在眼裡。這些年我有心做些大事讓你關注我,卻總也不得其法。前幾日晏二少派人找我,他對你的作風倒是瞭解透徹,知你必來找我討債,便要我把你身邊兩位小朋友留住。我欠他一個人情,非還不可。舒雋,是不是要做些喪盡天良的事,你才會稍稍把我看進心裡?」

  舒雋淡道:「就算你把自己老爹老娘都殺了,和我又有什麼干係。」

  醉雪不由默然。

  隔了一會兒,她慢慢站起來走到窗邊,又道:「晏二少新吞減蘭山莊,湘西一帶勢力歸入他手,奈何斬春劍的繼承人卻遲遲不定,難免有人不服。否則以晏門二少的心胸,又怎會糾結兩個小輩不放。」

  舒雋笑了笑:「原來如此,我還當蘇杭一帶也被晏門給霸佔了。天下之大,晏門佔了這個又佔那個,是要做皇帝麼?」

  「晏門要不要做皇帝,醉雪不想知道。醉雪只想明白,舒雋要的是什麼。」

  她回頭,深深望著他。

  舒雋想了想:「這個麼,我也不知道。」

  他將茶杯一放,起身把暈倒在地的伊春打橫抱起,笑道:「再說下去我難免要聽到怨婦之言,無聊的很。這就告辭吧。」

  他走到門邊,忽又停下,無他,門外窗外都守著無數黑衣人而已,刀光湛湛,令人悚然。

  醉雪垂下頭,聲音淒楚:「你……真不是人,死在我這裡也不怨?我知道你中毒了,只是裝模作樣而已。」

  舒雋回頭朝楊慎瞪一眼:「這時候不出手還要等到天荒地老麼?」

  話音一落,楊慎已經像箭一般射了出去,與門外眾多黑衣人戰成一團。舒雋在後面笑吟吟地看著,忽然說了一句:「你記得找小南瓜。」

  楊慎猛然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只見他抱著伊春從窗口跳了出去。

  卑鄙狡猾!他居然單獨帶著伊春逃了!醉雪和守在窗外的那些黑衣人立即反應,一時間暗器刀光漫天飛,楊慎驚得頭髮都要豎起來,只怕伊春毒還沒解就被這些利刃砍成碎末。

  舒雋的身形在空中微微一轉,輕飄飄地躲過飛舞的利刃,像一隻收起羽翼的仙鶴,遠遠落在地上,再一折,落入交錯縱橫的河道中不見蹤影。

  楊慎眼見他二人逃了出去,到底暗鬆一口氣,再也不敢戀戰,胡亂揮著長劍,硬是在香香齋裡殺出一條血路,逃出生天自找小南瓜去了。

  伊春此刻完全沒有中毒的自覺,她覺得渾身輕飄飄的,好像馬上就要飛上天。

  這感覺……其實不壞。

  可是有人不停在拍她的臉,手勁還挺大,她這麼皮糙肉厚的都受不了。拍著拍著那隻手就移到了耳朵上,輕輕捏著她的耳垂,然後一個低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丫頭,再不起來,我就要把你衣服脫了。嗯,光溜溜總比髒兮兮好些。」

  伊春趕緊把眼睛睜開了,入目看到的一切卻是淡淡發紅,像蒙了一層血霧。

  她疑惑不解地發現自己躺在地上,渾身濕漉漉的,一邊身體冷一邊身體發熱。師父說過,走火入魔的人才會出現這種古怪徵兆。

  她嚇得一骨碌坐了起來,腦子「嗡」的一下,身體裡好像找不到一點可以用的力氣,剛起身又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舒雋坐在旁邊往火堆裡加樹枝,他也是剛從水裡撈出來的模樣,下巴還在滴水。

  伊春眼怔怔看著他,喃喃道:「舒雋,我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他瞥她一眼:「走火入魔你還能說話?中毒而已,小毒死不了人。」

  中毒?伊春努力從凌亂的回憶中尋找相似片段,最後恍然大悟:「是那個老闆下毒?她不是喜歡你嗎?怎麼又要毒死你,還連累我也倒霉。」

  舒雋摸摸下巴:「女人心海底針,鬼知道她怎麼想。你要沒事了就自己去後面脫衣服,這個天穿濕衣不是鬧著玩的。」

  伊春動動手指,她現在只有手指能動了。

  「我動不了,就這樣吧。對了,你帶著我逃出來?雖然這事是你招惹出來的,不過還是多謝。」

  明明是他們自己招惹了晏於非,一點自覺都沒有的東西。

  舒雋不理她,自顧自把外衣脫了,放在架子上烘烤。見伊春見到自己裸著上身卻毫無不自然表情,不由得那惡作劇的心又鑽了出來。

  「喂,」他靠過去,斜斜躺在她對面用手撐著臉,「我為了救你也算吃盡苦頭,回頭還得為你配解藥。口頭上一句多謝太廉價了吧?」

  伊春果然入甕,直接問:「你要怎麼謝?再請你和小南瓜大吃一頓?對了,小南瓜呢?羊腎呢?」

  她四處張望,發現這裡是個破廟,外面天色已經黑了,安安靜靜的,小南瓜和楊慎都不見人影。

  舒雋按住她腦袋,不給她亂看,湊過去盯著她的眼睛。

  舒雋貌美,江湖人人都知。據說沒有女人能與他目光接觸,一看到他的眼睛便要臉紅,芳心大亂。於是他利用這點做盡下流之事。

  當然這只是傳聞,具體為何誰也不知。

  只怕沒有女人見過他現在的模樣,舒雋向來是衣冠楚楚飄然若仙的,不會渾身濕漉漉,光著上身胡亂躺在草堆上毫無形象。有幾綹頭髮還黏在他腮上,也許是冷,也許是火光,他臉上泛出桃花般的色澤,胸前的水珠都比平時誘人些。

  他瘦,卻不瘦弱,每一寸肌理都修長而優美,彷彿蘊含無數力量。

  那些曾經和正在為他瘋狂的女子們若是見到這樣,必然會當場暈過去。

  「待會再說他們……你身上最值錢的是什麼?」他低聲問,帶著一絲慵懶的,抬手去捻她眉間的髮絲,「把最值錢的給我。」

  伊春大驚失色:「出門師父只給我十兩銀子!這一路也花了大半,就剩下三兩多你還要?!那我以後喝西北風?」

  他微微一笑,修長的手指下滑,滑到她領口,停住。

  「還有更值錢的,把它送給我如何?」他的手掌在她心口忽然燙了起來。

  伊春低頭看看他的手,再抬頭看看他的臉,忽然明白他指的是什麼。

  「我不是拿來送人的。」她看著他的眼睛,說。

  舒雋一時又有些說不出話來。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很清,很亮。天真不解世事的人才會有這種眼睛,看破所有的迷障誘惑,直切本質。

  但,她並不是那種愚蠢的天真,也不是茫然的不解世事。

  只是誰也不能玷污她而已。

  小南瓜一直拿她來和自己開玩笑,似真似假,他縱容一笑也就過去了。其實談不上有多喜歡,只是覺得能遇到這麼個人,很是難得。

  靠近她真的很危險,在潭州豪莊,他曾想以後再也不要見。

  對著一塊什麼也無法倒影出的水面,很容易讓人陷入偏執,執著追求不屬於自己的結果。她的眼睛是看著他,一絲一毫的躲避都沒有,美色,誘惑,她都沒在意。

  她分明看著他這個人,眼裡卻沒有他的倒影。

  舒雋忍不住又笑了一下,有意無意地解開她一條繫帶,輕聲說:「只怕由不得你。眼下月黑風高,夜深人靜,只有你我二人在這裡。你中毒動也不能動,如果你是我,會不會做些事情讓事情變得更好玩?」

  伊春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看著他。

  舒雋的手指停下了,慢慢縮回去。

  「你真無趣。」他埋怨地說著,「一點都不好玩。」

  伊春很想翻他一個白眼,此人惡劣之極,總會開一些不合時宜的玩笑,這毛病真得改改。

  舒雋把胳膊枕在腦袋下面,什麼形象都懶得管了,整個人呈大字型躺在草堆上,把伊春擠得坐立不安,直叫:「你怎麼這麼霸道!這裡這麼大不夠你躺?」

  他懶洋洋說道:「小南瓜會找到你師弟的,紙條上寫著指令,別擔心他們。」

  伊春心中感激,低聲道:「謝謝你舒雋,你是好人,我知道。你也中毒了吧?有什麼我能幫忙的?」

  他轉著眼珠,到底是有點不甘,突然回頭和她鼻子對鼻子眼睛對眼睛,良久,輕聲說:「有,你這顆解藥暫時還能發揮點作用。」

  他攬住她的腦袋,把嘴唇貼在她額頭上,輕吻一下。

  心裡突然覺得有一點點疼,很陌生的疼,破天荒讓他感到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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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章

  她的臉很紅——不,確切點來說,是半邊通紅半邊蒼白。

  醉雪下的毒並非致命,卻相當厲害,破壞人體經絡,被迫呈現出走火入魔的狀態。就算放著不管,伊春也不會死,不過痊癒之後是再也不能練武了,一輩子只有拿菜刀做飯的份。

  舒雋倚著牆壁半躺半坐,伊春的腦袋就枕在他腿上。

  她很輕,而且瘦削。平日裡總是神采飛揚,窮開心的傻姑娘,時而慧時而呆,讓人容易忘記她才十五歲,不管是身量還是頭腦,都還有很大的成長。

  他的手指劃過她半邊通紅的臉,她的神情帶了一絲痛苦,昏昏沉沉的,想必被毒藥折騰得夠嗆。

  舒雋心裡有個衝動,想把她丟出去任由其自生自滅。

  她很危險,不可以靠近,本能一直這樣警告他。就這麼丟下丟下丟下,死了最好,這樣就沒什麼能牽動他,依舊是那個纖塵不染冷酷無情的舒雋。

  他甚至惡意地想,她一點也不漂亮,隨便去鎮上撈個賣豆腐的女孩兒都會比她有女人味。

  憑什麼,要為這麼個人心疼。她到底憑了什麼。

  伊春忽然驚醒了,雙眼被毒藥燒得赤紅,茫然看了他一會兒。

  舒雋湊過去,輕聲說:「喂,你一個人待在這兒行不行?做好事已經做到這個地步,也對得起你那頓飯菜了吧?」

  她神情迷惘,尚未恢復理智,喃喃地只是問楊慎在哪裡,她到處也找不到那壞蛋臉的少年。

  舒雋忽然感到一陣無比的煩躁,甩開她起身便走,直走到破廟門口,忽地轉身衝回去,捏住她下巴左右晃,很不爽地說道:「舒雋,舒雋呢?你不問問他?」

  伊春被晃得暈頭轉向,被動唸一聲舒雋,跟著便沒了下文,仔細一看是又昏睡過去了。

  這種感覺真是討厭極了。

  舒雋使勁捏一把她的臉,像是恨不得把她捏成豬頭。回頭看看天色,晨曦微露,這一夜快要過去,正午之前再不給她服下解藥,這孩子一輩子就真的只能拿菜刀做飯。

  實在等不及小南瓜他們找到這裡,舒雋將她扛在肩上,走出了破廟。

  她欠他的,只會越來越多,多到……只能用自己來還。

  想起她那麼一本正經地說:我不是拿來送人的。舒雋不免也一本正經地想:不送也得送。方纔那些負氣的想法早也丟到不知哪個爪哇國去了。

  彼時天色微明,蘇州城大小藥鋪尚未開門,要抓藥起碼還得再等一個時辰。

  不過這種事情自然是難不倒舒雋的,肩上扛著一個人他照樣飄然若仙,直接翻牆入室從藥鋪櫥子裡抓藥,一個子兒也不會給老闆留下。

  清晨薄霧潮濕,細細水珠沾在他髮間衣上,狂奔的動作比最輕靈的仙鶴還要快。

  倏地,他停下腳步,縱身跳上一棟民居,把身體隱在青瓦之後。

  過了片刻,薄霧後出現一輛油壁馬車,馬蹄踏在滑溜溜的小青石道上,發出清脆的噠噠聲。車壁上別無他物,只用醬紫的顏料畫上一隻輕巧燕子。

  駕車的男子頭戴斗笠,壓得很低,這副裝扮熟悉晏門的人都知道,是晏二少得力助手殷某,具體姓名已無人得知,都隨晏二少一樣喚他一聲殷三叔。

  車旁只跟著兩人,一人高而且壯,十一月的寒冷天氣,他還打著赤膊,身上肌肉虯結極是雄偉。在看到他手裡提著的那把巨斧之後,舒雋眉頭突然一蹙——在儲櫻園遇到的那個怪物巨人,倒不知晏於非用了什麼手段把他收為己用。

  馬蹄聲噠噠,混合在其中的還有鐵鏈拖動的聲音。巨人兩眼翻白,口角流沫神情呆滯,頸項上套了一個脖圈,連一根鐵鏈。鏈子很長,有大半拖在地上,另一頭握在一隻雪白纖細的手掌中。

  那是一個纖細瘦弱的小姑娘,眉清目秀,腰上別了一朵玉芙蓉,人比花嬌。

  馬車一徑行去,車裡忽然響起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寧寧,楊少俠醒了,過來服侍。」

  那姑娘答應一聲,把鐵鏈交給殷三叔,恭恭敬敬地上了馬車。

  車門只開了一瞬間,卻也足夠讓舒雋看清裡面的人。晏於非神情溫和,靜靜看著半躺在對面的少年——是楊慎。他似乎受了傷,半邊身子血淋淋的,嘴唇翕動不知在說什麼。

  車門飛快合上,馬車繼續前進,漸漸消失在薄霧中。

  舒雋眉頭皺得更深了,轉頭看看伏在肩上人事不省的伊春。倘若她醒來再次問他楊慎在哪裡,他要怎麼回答?

  一番折騰,回到破廟天色已然大亮,小南瓜不知什麼時候找來了,正抱著膝蓋坐在門口苦等,終於見到舒雋來了,他放聲大哭跑過來揪住袖子不放手。

  「主子主子!我等你好久!還當你死了!」

  說罷把滿臉鼻涕眼淚一股腦擦在他袖子上。

  舒雋皺眉道:「我是被你髒死的,快放手,東西都買了?」

  他從地上取了兩個瓦罐,哭喪著臉:「主子那狂草藥方我實在看不懂,叫藥鋪的人來看也不明白,只好買了兩個藥缽。你打我吧你罵我吧。」

  舒雋扛著伊春進了破廟,說:「有那個功夫假惺惺不如快打水來熬藥。」

  小南瓜見他從懷裡取出藥包,登時鬆了一口氣:「我就說,主子到底還是有能耐的。」

  藥材丟在藥缽裡點火開始熬,小南瓜癱在地上歎道:「主子,我沒能把楊公子帶來。」

  舒雋淡道:「是沒找到他?」

  小南瓜搖了搖頭:「我倒是看見他了,受了點輕傷的模樣,和一個女的說話,我招呼他好幾聲,他都裝沒聽見,最後跟著那女的走了。我本來想追,又擔心主子,所以先找來這裡啦。」

  女的?舒雋問:「是身材瘦削,眉清目秀的女孩子?腰上別了一朵玉芙蓉?」

  小南瓜眼睛一亮:「主子認識?你果然風流倜儻艷遇不淺,難不成是某個認識的老情人?」

  舒雋在他頭頂敲一個爆栗,道:「那沒錯,是晏於非的人。他到底是跟著晏於非走了。」

  說到這裡,卻忍不住靜靜看著暈倒在地的伊春。

  小南瓜看看他,再看看伊春,終於恍然大悟,喃喃道:「主子啊,你不會真的……」

  「真的什麼?」舒雋懶洋洋反問。

  他趕緊笑道:「我是說,如今到了主子大展雄威的時刻。」

  舒雋本想像以前一樣似笑非笑回一句胡扯,唇角都勾起了,那兩個字卻怎麼說不出口。

  好討厭啊,這種感覺。

  他朝地上一躺,用手遮住眼睛,冷道:「小南瓜,把那臭丫頭丟出去!別管她死活了。」

  小南瓜答應一聲,當真站起來去抬伊春,拖了沒兩步,卻聽他家喜怒無常的主子又恚道:「誰叫你真丟!還不好好放回去!」

  所以說,跟著這種主子真累。小南瓜一邊搖頭一邊感慨,乖乖把伊春放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睡。

  舒雋擋住眼睛躺在草堆上,好像也跟著睡著了,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

  ****

  馬車在不平的路面上輕輕顛簸,楊慎背上的傷口也在一跳一跳的疼。

  寧寧敷藥的動作很輕,卻還是不免要刺激到傷處,他的胳膊不由一顫,寧寧立即抬手,輕聲問:「疼得厲害麼?」

  他沒回答,只定定看著對面的晏於非,隔了一會兒,說道:「晏公子居然也會用謊話誘人上當。我師姐呢?究竟在何處?」

  當時他從香香齋衝出,身上已經受了傷。舒雋雖說要他去找小南瓜,但蘇州城之大,沒有任何記號,他也不知從何找起,正在無措的時候,卻遇到了寧寧。

  「楊公子若想見活著的師姐,便隨我來一趟吧。」她這樣說。

  晏門的手段他見識過,雖然不太相信舒雋也會落到他手裡,但伊春畢竟中毒,舒雋又冷漠古怪,指不定真把她丟了一個人跑掉,他只得跟著寧寧走了。

  晏於非淡道:「楊少俠不必疑心,葛姑娘雖不在我這裡,但她身中奇毒,唯我有解藥。你只管安心隨我去拿解藥便是。」

  楊慎抿了抿唇:「……所以你想用解藥迫得我為你做事?」

  大約是沒想到他會問這麼直接,晏於非頓了一下,低聲道:「撇開晏門之事不說,我知道楊少俠身負血海深仇。男兒活於世間,自當頂天立地。糾結情愛之事忘卻父母血仇,豈不讓人恥笑。」

  楊慎臉色發白,沉聲道:「我不想聽你說教!」

  晏於非笑了笑,神情溫和:「我也沒什麼見識,豈能信口說教。楊少俠心中自有丘壑,只是捨不得令師姐而已。何況將你們逼入死路的並非晏門,而是減蘭山莊的規矩,你二人注定只能存活一人,但你若能繼承斬春,令師姐說不定還能保住一條命。待你他日報了血海深仇,娶她為妻也好,金屋藏嬌也好,便都是你自己的事。」

  楊慎沉默著,窗簾被風吹得起伏不定,像他心裡暗潮洶湧。

  晏於非的馬車停在一座客棧前,剛下車,掌櫃的便滿頭大汗迎了過來,連聲道:「晏少爺!您請來的那個客人……沒日沒夜的鬧,今兒又打傷了燒水的小陳。大家都……都快吃不消啦!」

  晏於非沒說話,一旁的殷三叔卻露出厭惡的神情,低聲道:「少爺,不能由著他敗壞晏門聲譽。」

  他只是淡淡笑,並不搭腔,反倒轉身請楊慎下車:「這間客棧已被我包下,楊公子請上樓,大夫很快就來。」

  楊慎臉色陰沉跟在他身後上樓,忽聽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夾雜著嚶嚶哭聲,一個女子狂奔而下,險些撞在晏於非身上。

  他身子一側,後面的殷三叔一把攔住她,皺眉道:「又是做什麼?」

  她驚慌失措地抬頭,左邊臉上一大塊烏紫,像是被打的。楊慎忽地一驚,急道:「文靜?!」

  文靜見到楊慎,到底忍不住痛哭失聲,使勁抓著他的袖子,顫聲道:「二師兄!求求你!去勸勸你大師兄吧?!他……他說要休了我!」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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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17:30:51 |只看該作者
二十八章

  推開花廳大門,酒氣脂粉氣以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氣息撲面而來,楊慎的眉頭不由皺得更緊。

  一群人形的東西滾在軟墊裡,酒水鮮果撒了一地,根本沒人去管。

  青絲在地上亂鋪,偶爾可以聽見女子嬌笑的聲音,極為曖昧。

  文靜縮在楊慎身後只會哭,輕輕扯一下他的袖子,求他過去叫人。

  殷三叔黑著臉先過去了,開口正要說話,晏於非卻說道:「墨少莊主,貴夫人來了怎麼不告知一聲?晏某招待不周,心中甚是慚愧。」

  一個人從軟墊裡爬了出來,披頭散髮敞著領口,面容卻十分俊美,正是墨雲卿。他身邊圍著三四個衣冠不整的美貌女子,沒骨頭似的蜷縮在他腳邊,吃吃低笑。

  他漫不經心地笑道:「什麼夫人?墨某尚未娶妻,莫不是有人存心冒充?」

  文靜忍不住大哭起來,哽咽道:「雲卿!你怎能如此待我!」

  墨雲卿瞥她一眼,笑道:「原來是她,並非什麼妻子,師妹而已,她總愛纏著我,實在無趣。」

  文靜又氣又怒,居然暈了過去。晏於非叫來夥計將她扶到隔壁客房休息,回頭微微笑道:「晏某招待不周,惟恐怠慢了少莊主。」

  墨雲卿擺手道:「不怠慢,好得很!」

  殷三叔怒道:「你這個……」

  話未說完,已被晏於非拉出門去,楊慎隱約聽見他在大聲抱怨:「豎子荒淫!這種人少爺怎能留在身邊!索性殺了乾淨!」

  晏於非沒說話,旁邊又有掌櫃的小心翼翼說:「……不分日夜只知淫樂,夥計要打掃房間或送食物熱水進去,一個不小心就會被打……看著二少的面子……」

  後面的話已經聽不見,楊慎回頭看看軟墊中不成人樣的墨雲卿,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晏於非在後面含笑輕道:「少莊主是性情中人,獨愛女色美酒,晏某只怕招待的不夠精緻。」

  楊慎猛然回頭:「……你故意的!」

  養著他,腐壞他,讓他離不開自己,從此世上再也沒有什麼減蘭山莊,湘西勢力真正要換成晏門做主人了。

  晏於非神情溫和依舊,低聲道:「無所謂故不故意,大家各取所需而已,楊公子心裡自然是明白的。」

  他說的其實不錯,各取所需。墨雲卿自己要墮落,不關任何人的事。

  去到文靜房裡的時候,她已經醒了,還是只會捂著臉哭,喃喃道:「下山前與我山盟海誓,說一定要做一番大事業出來叫師父再不能小覷了他。誰知下山快一年音訊全無,好容易尋到這裡,他卻變成這種模樣!」

  楊慎也不知用什麼話來安慰她,只得保持沉默。

  文靜又道:「人常說,男子情愛恩寵消弭最快,前一刻還甜言蜜語,後一刻便翻臉不認人。只可憐我腹中未見天日的孩兒,沒出生父親便不認他了。」

  楊慎心中一驚:「你們……已經……?」

  文靜臉色蒼白:「四月師父讓文定大禮,他說已是夫妻不過缺個正式婚禮的名頭罷了。所以……如今孩子已有六個月,他卻不承認文定,要休了我,叫我以後怎麼見人?」

  她身材纖細,須得仔細打量才能看到腹部隆起。

  楊慎再也待不下去,推門直朝墨雲卿所在的偏廳趕去。

  剛把門打開,裡面便有酒壺飛出,楊慎側身讓開,只聽墨雲卿在裡面大吼:「滾!不要礙事!」

  他皺眉道:「師兄!」

  墨雲卿緩緩抬起頭來,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露出一抹笑:「原來是你,已經下定決心幫助晏二少了?」

  楊慎正色道:「我來不是談這事。文靜與你既然文定,況且如今她已有身孕,於情於理你都不該如此待她。」

  墨雲卿還是笑,抬手撈起腳邊一個美女,捏著下巴讓她把臉對著楊慎,問:「如何?是不是比文靜漂亮許多?」

  楊慎抿唇不語。

  「天底下有無數美女,男人怎能吊死在一棵樹上。你也莫要再念著葛伊春那髒兮兮的女人,人既然來了,晏二少總不會虧待你。只管辦事就好。」

  楊慎默然看他良久,耳邊忽然響起伊春的話:做別人的匕首,豈不是活得像個工具。我們還沒能做個堂堂正正的大人,自己先別歪了。

  「你已經完全歪了,再也救不過來。」

  他說著,轉身走出去,把門重重合上。

  晏於非說去給伊春配解藥,中午之前必回。

  楊慎回到給他安排的客房,打水洗了把臉,將腰上的劍栓緊,推窗便要跳下去。

  身後突然傳來寧寧的聲音:「楊公子,你要去哪兒?」

  他沒有回頭,淡道:「我要走了,去找伊春。」

  她飛奔過來,從後面緊緊抱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背上,輕道:「別去!你這樣再一走,真的會沒命!」

  楊慎一言不發將她兩條胳膊抓開朝下一丟,她卻不依不饒順勢鑽到他面前,一頭埋進他懷裡,像一頭瑟瑟發抖的小鹿。

  「你別走!我……不想看到你死!」她顫聲說著。

  楊慎一動不動,冷道:「這次又是晏於非派你來色誘?」

  寧寧低聲道:「我知道你不信我,說什麼你都當是誘惑。我只告訴你,晏於非軟禁了我老父,我不得不為他做事,並非心甘情願。」

  他聲音冷漠:「那和我有什麼關係?」

  寧寧臉色蒼白,仰頭看著他,卻不放手:「我知道你是個鐵骨男兒,自然看不上我如此卑微懦弱的女子,就連我說仰慕,你也覺得髒。但我是為你好,你就這麼離開了,沒有背景沒有勢力什麼也沒有,和晏門作對只有死路一條。」

  楊慎將她推開,說道:「多謝你的好意,但我不會仰仗別人鼻息而活。報仇只是私事,輪不到旁人過問。」

  寧寧輕道:「你這一去,萬一丟了命……萬一過個幾十年還不能雪恥,又當如何?一輩子活在悔恨裡?」

  楊慎定定看著窗外蕭索的樹木,一字一句慢慢說道:「我不會被仇恨蒙蔽眼睛,做一個行屍走肉。幾年也好,幾十年也好,我的仇我自己報,我的路我自己走。」

  寧寧陡然退了好幾步,像是不認識他一般死死盯著他看了很久。

  「來也是為她,走也是為她。你師姐……當真那麼好?」她低頭小聲問。

  楊慎沒有回答她,一個縱身,人已蹲在窗台上。

  寧寧急道:「我不行嗎?我……其實從晏於非別院那個晚上,我就已經對你……」

  他還是不回答,回頭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跳下了窗台。

  她追到窗邊,只見他藏青色的粗布衣服在院內一閃,很快就不見蹤影了。十一月冰冷的風撲在臉上,臉上的淚水很快就被吹乾。

  她心裡忽然生出一股恨意,怎麼也無法抑制。

  伊春,伊春,她會在什麼地方?舒雋有沒有好好照顧她,會不會把她丟在路邊不管死活?

  楊慎在街道上狂奔的時候,心臟撲通撲通跟著飛快的跳。

  他要先在心裡和她說抱歉,居然有那麼一瞬間的猶豫。師父說他聰明,舒雋也說他精明,但這些聰明根本不算什麼,真正看得遠的是她,最堅定的也是她。

  在這個世上,每個人的人生都是自己的,苦樂只有自己明白。大仇暫時不能報的痛苦,他自己最清楚。

  就是因為明白這種痛苦,才不願被人利用。

  楊慎不會是行屍走肉,得罪晏門也好,得不到斬春也好,誰也不能改變他人生的軌跡。不能堅持走完自己路的男人,不算男人。

  然後,見到伊春,他想抱抱她,再說一聲抱歉。

  他只是個沒有江湖經驗的傻小子,乍遇變故很容易反應不過來,居然讓她被別人救走。

  要認真告訴她,絕沒有下次,絕不會再有。

  他會一直在她身邊,一直一直,做弟弟也沒關係。

  最後,最後一句道歉。

  方纔他說謊了,他其實不想做她弟弟,可不可以吻吻她,一下就夠了。

  郊外有一座破廟,他緩緩走近,便聽見裡面傳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羊腎失蹤了?不會被晏於非搶走了吧?」

  小南瓜聲音很怪:「這個麼……難說,你別多想啦,喝了解藥趕緊睡覺!有精神才好去找他對不對?」

  楊慎推開破破爛爛的廟門,裡面三個人,兩個都驚跳起來,只剩舒雋低頭慢慢整理衣袖,頭也不抬。

  他於是笑了笑,說:「師姐,我來了。」

  在那個瘦削的身影撲向自己的時候,緊緊抱住她,這一生都捨不得放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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