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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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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十四郎]斬春[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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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17:31:08 |只看該作者
二十九章

  隔日伊春中毒的症狀就全消失了,又開始生龍活虎,拉著楊慎到處打山雞野兔做午飯。

  小南瓜對她旺盛的生命力很是驚歎,一面在火上燒水一面連聲道:「主子,我真懷疑她是不是真的女人,比許多男人都強。」

  舒雋嗯哼一聲,摞起袖子把一根樹枝在火堆裡亂攪,搞得火星蹦老高,啪啪直響。

  小南瓜四下看看無人,湊過去靠他很近,低頭道:「這次是主子救了葛姑娘,她心中必然有你。眼下算算時日,也該回去了,主子何不邀她一同前往?」

  舒雋只靜靜望著跳躍的火焰,火光將他一張臉映得忽明忽暗,那雙眸子深得好似要吞噬一切。唇角忽然勾了一下,他露出一個漫不經心的笑,說:「嗯,是時候回去了。」

  小南瓜忽然覺得心驚,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安靜,破廟裡變得非常安靜,只有火舌舔舐枯枝的刷刷聲。

  過得片刻,外面傳來陣陣歡快的腳步聲,伊春嘰嘰喳喳的聲音漸漸近了:「這裡兔子好肥,圓得像顆球,是江南水土好麼?」

  楊慎無奈地給她解釋:「動物過冬都會把自己吃肥,和水土沒什麼關係。」

  破爛的廟門被人打開,伊春身上還帶著寒氣,像只纖瘦的燕子,撲簌一下飛進來,鑽到舒雋身邊烤火。

  「好冷!舒雋你就穿這麼點,不冷嗎?」她扭頭去看他。

  舒雋向來愛美,一天換一套衣裳,顏色還都風騷艷麗。前天又是落水又是找藥,難得狼狽一次,今天又變成衣冠楚楚的舒雋了。

  淺紫色的綢外袍,雖說很配他,看著卻單薄的很,外面的寒風一吹就會碎開。

  他笑了笑,反手把她整隻手掌包住,問:「冷嗎?」

  那掌心是溫熱的,連指尖也帶著暖意。伊春愣了一下,他很少做出這種親密舉動的,常常一付「你那麼不修邊幅別靠過來」的模樣。

  她也跟著一笑,正要接話,他卻飛快把手鬆開了。

  「我離家已有年餘,年關將至,須得回去了。」他淡淡說著,語氣沒有什麼起伏。

  正在烤火的伊春和忙著收拾兔子的楊慎都扭頭過來瞪他。楊慎對他的態度比先前要好許多,真心誠意說道:「不能再留一些時日麼?你幫我們許多,還沒來得及報答呢。」

  舒雋瞥他一眼:「就你們現在這樣,還得起麼?」

  一沒錢二沒權勢三沒人緣,所謂報答也只能傾盡所有請他再吃一頓好的,果然寒磣的很。楊慎說不出話,只得低頭繼續弄兔子。

  伊春毫無所覺,兩眼亮晶晶地,連聲問:「舒雋你家在哪裡?遠不遠?好玩麼?」

  她自己從不吝嗇帶朋友回家,自然覺得別人也該如此。

  小南瓜在後面一個勁給舒雋丟眼色,要他趁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趕緊邀她一同前往。錯過這村就沒這店了。

  舒雋扶著下巴,有點心不在焉:「遠的很,也不怎麼好玩。外人只怕進不去。」

  伊春恍然點頭:「那你什麼時候走?我們請你吃飯啊。」

  「今天,馬上就走。」

  回答讓三個人都跳了起來。小南瓜捂著額頭,肚子裡直罵朽木不可雕也,就他這樣,追一百年也追不到心儀的姑娘。主子平日裡看著聰明伶俐,遇到這種事卻笨的要命。

  「怎麼事先不說一下啊!今天就走……那我們趕緊出發去蘇州城,你愛吃什麼儘管點!」伊春把劍一抓,說走就走。

  舒雋淡道:「我不愛吃江南菜,不勞費心。」

  說到這裡,到底是有些不甘心似的,看看楊慎再看看她,慢條斯理說道:「若有心,你們送我一程也好。」

  就因為這句話,大半夜的四個人站在太湖邊上吹冷風,伊春打了好幾個噴嚏,手腳凍得發麻,在地上不停跺腳。

  舒雋手裡捧著一個布包,看著沉甸甸的,應當就是他花大價錢弄來的太湖石了。他抱在懷裡寶貝得要命,時不時還揭開布包低頭聞聞石頭,像是確定那上面真有太湖水的味道。

  小南瓜在不遠處和漁人家商量買船的事,沒一會兒主人家便把一艘靠岸的船解開了,他第一個跳上船,朝這裡揮手:「主子!船買好啦!」

  伊春二人將舒雋送到船邊,楊慎拱手道:「希望以後還能再見。那時必然請你痛飲一頓。」

  舒雋從鼻子裡發出一個哼聲,有點不屑似的。他不看楊慎,只把臉對著伊春,看了好久好久,最後說:「你小心,不要死掉。」

  伊春已經習慣他這種古怪的關心方式了,當下咧嘴一笑:「你也保重,明年還能再見吧?」

  明年嗎?舒雋看看漆黑的天空,沒有回答。

  夜風把他的長髮吹得捲曲繚亂,像是用毛筆在宣紙上畫出一道道墨線。那衣裳也是翻飛如翅,彷彿馬上便要騰空飛高飛遠。

  他將懷裡的太湖石遞給小南瓜,忽然回頭溫柔喚一聲:「伊春,你過來一下。」

  他從來都是叫她小葛,不男不女,不近不遠,古怪的很,如今第一次叫她伊春,倒讓她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答應一聲,走過去。

  手腕被人一把擒住,用了巧勁輕輕拉扯,她不由自主朝前跌下,一隻胳膊立即將她攬住,騰空抱起。

  「啊……」伊春只來得及叫一聲,被凍得冰冷的唇上忽然多了一股暖意,眼前是兩扇放大的長睫毛,微微顫抖。

  這一驚非同小可,她整個人先是僵住,然後猛地想到反抗,奈何他拿捏的力道極巧極準,竟然是一絲一毫也動彈不得,被他按住後腦勺,深深的吻,幾乎要吻到她心上。

  和楊慎熾熱卻生澀的親吻不同,這個吻幾乎要讓她窒息了,血液在四肢中瘋狂流竄,就是不朝腦子裡跑。迷迷糊糊的,只覺一個靈巧濕潤的東西打算撬開齒關,她本能地把牙咬死,它便只能在她唇上細密舔舐。

  很快,很急,趕時間似的。沒有那麼多時間讓他纏綿流連。

  撤離的時候,他貼著唇,低聲道:「你這個笨小孩,叫你你就真的過來?」

  伊春完全傻了,呆呆看著他,像是從來沒認識過他。

  舒雋嘻嘻一笑,拇指在濕潤的唇上輕輕一擦,說:「這個就當給我的報酬吧。告辭。」

  將她一推,剛好落在臉色陰沉趕過來拉人的楊慎身上,兩人撞成一團,險些在滑溜溜的礁石上摔一跤。

  回頭再看時,小船已經搖遠了。他靜靜站在船艙前,沒有回頭,背著雙手抬頭看沒有月亮的夜空。這個喜歡惡作劇的壞人,臨走也不安分,硬是擾亂一池剛剛安定下來的春水。

  楊慎臉色十分難看,用袖子使勁擦她嘴唇,幾乎要把皮擦破,疼得伊春連聲哀叫,躲閃不及。

  湖面傳來彈三弦的聲音,慵懶閒散,像一陣無心逗留的風。

  有人在唱:遠是非,尋滯灑,地暖江南燕宜家,人閒水北春無價。一品茶,五色瓜,四季花。

  漸漸的,那歌聲也像風聲,消失得再也聽不見。

  伊春怔怔望著陷入黑暗深處的小漁船,良久,才輕聲道:「他真的走了。」

  楊慎一言不發,轉身跳下礁石,大步朝前走。她趕緊跟在後面:「羊腎,這麼晚了咱們別趕路了吧?找個好心人家借宿一宿好麼?」

  他沒回答,逕自走到方才小南瓜買船的那戶人家,敲了敲門。

  漁民們向來淳樸,見是兩個年輕人投宿,趕緊請進屋子,端上熱騰騰的魚羹飯菜。

  飯後又收拾了一間屋子供他倆睡覺。伊春見楊慎洗了臉就悶頭睡在床上,被子把腦袋都蓋住,只留一把烏髮在枕頭上,便提醒一句:「羊腎,不要用被子蒙頭啦,對身體不好的。」

  他像沒聽見,動也不動一下。

  伊春走過去把被子一扯:「和你說話呢!又鬧什麼脾氣?」

  他索性翻過身,抬眼看著她,半晌淡道:「你一直將我當作小孩兒?這也管那也管,怎麼不把自己管好!」

  伊春莫名其妙:「我怎麼沒把自己管好了?」

  他別過腦袋,臉上多了一絲怒意:「管好了怎麼會被他……被那個……你好像也不太在乎?怎麼一點也不在乎?!」

  伊春頓時被堵得不知該說什麼,想了半天,才猶豫道:「他人已經走了,我再怎麼在乎也沒用,不是給自己添堵嗎?」

  「你是過得好好的,添堵的人當然不是你。」楊慎怒了,搶過被子繼續蒙頭。

  伊春本來是打算自欺欺人當作沒發生過的,被他這一通脾氣亂發,搞得反而煩躁起來,索性不理他自己去睡覺了。

  睡到大半夜,忽然覺得頭頂有人,她本能地抓取放在床頭的劍,那人卻低聲道:「是我。」

  楊慎?伊春揉揉眼睛,啞著嗓子問:「你不睡覺又要玩什麼彆扭?」

  他在床頭靜靜坐了一會兒,才輕道:「伊春,我想過了,咱們繼續南下,去福州玩吧,那裡冬天暖和。等天氣熱了,咱們就往漠北去,看大漠草原,一起騎馬獵鷹。」

  原本以為他又要說什麼氣話,誰想是說這個,伊春一下來了精神,擁著被子起身連聲說好:「我還想去西域,聽說那邊的葡萄和甜瓜特別好吃!對了,蜀地也有許多好玩的,咱們慢慢玩慢慢逛。」

  楊慎倚著床頭,笑道:「是啊,說不定你我運氣好,能在山頂谷底遇到什麼避世高人,傳授兩招絕世武功。這樣就能提前報仇了。」

  伊春笑得直打跌:「不錯不錯,然後我們兩人四隻劍,去把郴州巨夏幫殺個落花流水!」

  楊慎陪她笑了一陣,頓了頓,忽然輕聲問:「伊春,我們一起去報仇。報完仇,又要去哪裡,做什麼?」

  伊春兩隻眼睛在黑暗裡閃閃發亮,一點猶豫也沒有:「我們繼續五湖四海的玩啊,做大俠!交朋友!你呢?你想做什麼?」

  他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想過報完仇還能做什麼。」

  他活到現在的意義就是為了報仇,可是一旦下定決心,可以選擇的路反而比以前寬廣,面對突然廣闊的天地,難免讓人心生猶豫。

  伊春拍拍他的手:「咱們一起,你跟著我,絕不會無聊的。」

  他卻沉默了,過得片刻,忽然用力握住她的手,掌心滾燙。

  「伊春……」他聲音很低,低得幾乎像耳語,「我們就……一直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她回答得特別爽快:「好啊!不分開。」

  他的臉有點發燒,喃喃道:「那……我、我們可以成親麼?」

  伊春愣了愣,過去與他發生過的所有親密行為突然如潮水般從眼前流淌而過,她一瞬間明白他說的不分開是什麼意思。

  有點猶豫,有點動心,像有一隻小鉤子在心底慢慢撓,又癢又疼。

  她用力把手抽回來,被子蒙住腦袋躺回去,悶悶說道:「啊,睡覺吧睡覺吧,睏死了。」

  楊慎拍了拍被子,低聲說:「伊春,我等你,總之我一直等你答覆。多少年都沒問題。」

  她還是沒回答。

  他於是慢慢站起來,走到自己床邊,輕輕說道:「還記得當時在後山桃林,我說世上沒有不變的人和事嗎?伊春,我說的不對,世上一定會有不變的人和不變的事,我現在真的很相信。」

  伊春一直不說話。

  她過了很久才睡著,夢裡自己穿著丁香色的新羅裙,薄施粉黛,打一把紫竹骨的傘,滿心期待地往桃林奔跑。

  有個少年站在桃花樹下,那桃花開得極好,沉甸甸墜下來。少年身材瘦削,壞蛋臉,怎麼看怎麼不像好東西。

  可他笑得很溫柔,一萬股春風加在一起也不如他柔情似水。

  她越看心裡越是歡喜,過去直接告訴他:「我中意你,你怎麼看我?咱們這就去求師父,讓他成全,如何?」

  他抬起頭,爽快地答個好,然後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

  夜晚的太湖一片漆黑,星子月亮都被烏雲遮了去。

  舒雋靠在船艙上,輕啜一杯薄酒,歎道:「陰天真討厭,黑漆摸烏的,方向也分不清。」

  小南瓜把小暖爐放在手上拋來拋去,笑道:「主子不是討厭陰天,是心裡煩吧?照我說,葛姑娘對你未必無心,主子的條件可比那姓楊的小子好多了。」

  舒雋半躺下來,手扶著臉,喃喃道:「這種東西……和條件無關。要是為了什麼狗屁條件就轉頭過來喜歡我,我肯定一腳丫把她踹飛。」

  小南瓜哼了一聲:「那就繼續做你落魄被人甩的江湖浪人吧!」

  舒雋卻笑了,懶洋洋地說:「這有什麼鬱悶的。各人緣法罷了。」

  「是哦是哦!」小南瓜反正很鄙視他不戰而退,「主子向來是說大話上的巨人,做實事上的矮子!你不鬱悶才有鬼!」

  他翻個身,輕笑:「無心我便休,怎會是大話。你一個小孩子懂什麼?」

  說罷突然自顧自一愣:「等一下,你方才說什麼……巨人?」

  巨人……巨人?他腦海裡抽個激靈,猛然想到那天清晨見到的那個巨漢,晏於非不知用什麼手段把他給收服,居然還隨時帶在身邊。

  那種怪物招人眼的很,晏家二少向來小心謹慎,不會落下任何把柄給人咀嚼,這次卻大張旗鼓把個怪物帶著,目的為何?

  轉念再一想,想到楊慎回來的那麼快,之後兩天卻不見任何晏於非的人來挑釁,小南瓜只說他一定是放棄了,打算另選斬春繼承人。他自己心中有事,也沒多想。

  但現在突然發覺未必如此。

  晏於非是什麼人?他在一件事上已經投入人力物力,不得到結果是不會罷手的。

  舒雋飛快坐起,回頭吩咐:「把船往回劃,回蘇州。」

  你若無心我便休,真能休才有鬼。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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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17:31:20 |只看該作者
三十章

  隔日伊春起了大早,別的什麼也沒說,只丟下一句話:「聽說花神廟很有名,咱們去看看。」

  楊慎被趕出屋子等她換衣服,頗有些弄不清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太湖上迎面刮來一陣風,冷到骨子裡去。抬頭看看天,還是陰沉沉的,太陽被擋在烏雲後,亮白亮白的許多碎塊。

  楊慎肚子餓了,難免想起豆腐腦蒸雞蛋之類的東西。

  正想得口水氾濫,打算待會帶著伊春去街上大吃一頓,身後門被人推開,他下意識地轉身說:「伊春,我們先吃……」

  話忽然斷在那裡,有點忘了方才想說的是什麼。

  對面站著一個婀娜少女,雖然背上背了一把半舊的劍鞘有點奇怪,髮髻弄得也不是那麼光鮮整齊,臉上更是半點脂粉也沒塗,但她燦爛的笑容足以彌補一切。

  她穿的是春天的時候他買給她的那套淡藍色羅裙,又薄又透明的藍,映著她健康的肌膚,居然秀致的很。耳旁簪著同色的珠花,上面纖細的銀絲微微顫抖,像怯怯不安的蚊翅。

  上次去開福寺,她也穿過這套羅裙,那時還是很魯莽的一個少女,九成像男人,打扮得再好看也覺得像是偷偷穿了大人衣服出來的小孩兒。

  明明是同一個人,這次卻完全不同了。說不出什麼味道改變,這衣服居然很貼切很漂亮,做出來就像是為了襯托她這個人。

  楊慎的臉不由自主紅了,瞠目結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伊春一邊走一邊披上半舊的大氅,畢竟是冬天了,鐵打的身體也得注意保暖。一直走到楊慎面前,她扶扶珠花,神情自然地問他:「我長高了吧?衣服本來有點大,這次穿卻剛好。」

  他還是不說話,一隻手愚蠢地揉著鼻子,很是忐忑不安。

  伊春笑了笑,自顧自往前走兩步,忽然又道:「我有個心事想和花神說,上次我問得潦草她答得也潦草,這次我得好好說。」

  他不明所以地答應一聲,轉身慢慢追過去。

  她又笑了一下,帶著一點自嘲:「其實菩薩神仙都是虛無縹緲的,但我也是頭一次遇到這種事……所以……以前、以前那個不算。這一次,我是真心的。」

  「什麼是真心的?」楊慎心中突然一動,脫口就問。

  她只是微笑,反手將他的手握住,低聲道:「回頭我一定告訴你。」

  那到底是什麼甜蜜又神秘的事情,足以讓兩個少年神不守舍地想上一整天。兩人胡亂在街上買了些東西填飽肚子,一路說著莫名其妙心不在焉的對話,朝花神廟緩緩行去。

  又焦急,又期待,卻還希望不要來得那麼快,好像眼看著一朵花快要開了,便莫名留戀起含苞待放最後一剎那的嬌美。

  還忐忑,還惶恐,只怕結局不是自己想的。

  直到真正跪在花神面前,拿著籤筒再一次虔誠求籤,楊慎都不太敢相信一切是真的。

  可能這是個夢,他還沒醒過來,夢裡一切都那麼順當,完全如他所想。她就跪在自己身邊,緊緊閉著眼睛,像遇到難題似的,虔誠得不行。

  幾乎要把籤筒搖爛了,後面的人一個個怒視過來怪他們乾耗那麼久。

  「啪」的一聲,終於有一根幸運的籤從她的籤筒裡掉落出來,伊春捏著飛快起身,低聲道:「等我馬上回來。」

  說完便飛快出去找解籤人了。

  楊慎哪裡忍得,直接把自己的籤筒扔了追上去,遠遠的見她從解籤人手裡接過一張淡黃色籤紙,那人搖頭晃腦和她說著什麼,她聽得連連點頭很是認真。

  到底是什麼籤?楊慎抓著頭皮努力猜,中平?下籤?還是上上大吉?上回開福寺的上上籤是淡紅色簽紙,花神廟淡黃色籤紙會代表什麼?

  伊春的表情好像是笑,再看一會兒就不能確定了。

  楊慎慢慢朝她走過去,見她把籤紙放進荷包裡小心保存,於是低聲問:「什麼籤?」

  伊春腮上還殘留一抹紅,輕道:「……待會兒告訴你。你的籤文呢?」

  他有點尷尬:「我馬上去搖。」

  轉身跑了兩步,忽聽她在後面低低喚道:「羊腎……」

  他回頭用眼神問她何事。伊春撓撓臉頰,左思右想好半天,耳旁珠花顫巍巍直跳,她的睫毛也在顫抖,最後下定決心似的,對他爽朗一笑,指著旁邊一棵大松樹:「我在這邊等你,快些來,我有話想和你好好說。」

  楊慎飛快搖了籤,出來的時候,松樹下卻半個人也沒有。

  大約是去買東西了吧,楊慎一面想一面把籤條遞給那解籤人,很快便得到一張同樣淡黃色籤紙,解籤人笑吟吟地恭喜他:「這位小少俠運氣真不錯,上上大吉呀。方才有個小姑娘也抽中了上上籤,我看你倆是認識的,婚約在身的小情侶吧?」

  他支吾兩句,心內一陣狂喜,捏著籤紙便朝松樹下跑去。

  伊春還沒回來,她向來貪玩,大約等得不耐煩去了別處閒逛,他只要耐心等著別亂找就行了。

  楊慎把籤紙打開仔細讀了一遍,越看越覺得喜悅無限,唇角不由自主揚得老高。

  腳下忽然踏中什麼東西,低頭一看,卻是一幅斷開的袖子,薄到透明的藍色,袖口還繡著精緻蘭草。

  他的心忽然一沉,皺眉彎腰撿起那幅布料,袖口除了蘭草刺繡,還有幾點觸目驚心的血跡,還沒幹,摸在手裡濕漉漉的。

  泥土裡也有幾點血,雖然不多,卻讓他的心沉到了深淵裡。

  他們太不警惕了,只因欲說還羞的心事,居然忘了晏於非還留在蘇州。

  楊慎四處看看,果然東面地上還有幾滴血,當即拔腿狂奔追上。

  還未到花朝節,花神廟裡人並不多,三三兩兩的行人,沒有一個有異常。楊慎心急如焚,忽然見到前面有個少女也在焦急地跑動,似是在找什麼人,他衝過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腦子裡一片空白,居然不知該問什麼。

  少女轉過臉,眉清目秀的芙蓉面,急得滿頭大汗,卻是寧寧。

  一見到楊慎,她的眼睛就亮了,神情無比焦急,一把反扯住他的袖子連聲道:「楊公子!你快去!你師姐被殷三叔帶走了!」

  楊慎用力甩開她,皺眉道:「你們又耍什麼詭計?!」

  寧寧急得要哭,顫聲道:「我這次真的沒騙你!本來晏二少說乾脆重新選擇斬春繼承人,可殷三叔卻咬定晏門的威嚴被你們兩個小輩挑釁,而且你們也跟過晏二少,鬧了這麼大,只怕你們在外面亂說敗壞他名聲,所以堅持要過來抓你們!你們跟過晏二少,自然知道殷三叔說話的份量,這點我絕不是騙你!」

  楊慎冷道:「晏於非打算重新選斬春繼承人?他會這麼好心?!」

  寧寧急道:「姑且不管他是故作姿態還是居心叵測,如今你師姐被殷三叔帶走是事實!殷三叔一身武藝連晏門主都要讓他三分,你師姐怎可能是他對手?你們……怎麼說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再怎麼冷酷卑鄙也不能看著你們送死去!我……偷偷瞞著他們跑出來,原本想早些通知你,可還是沒趕上。你師姐脾氣直,殷三叔脾氣也爆,萬一一句話把他得罪了,真的會沒命!」

  楊慎沉吟半晌,內心雖是焦急無比,卻也不想輕易上當,只問:「師姐功夫比我好數倍,她都抵抗不了那個姓殷的,我去又有什麼用?」

  寧寧臉色一陣慘白,轉身便走,低聲道:「我以為你是個重情重義的鐵骨男兒!沒想到也不過一介貪生怕死藏頭露尾的懦夫!枉費我一番辛苦出來找你們。罷了!」

  楊慎見她漸漸走遠,便放輕腳步偷偷跟在後面。

  不管她方才說的是真是假,先跟著她回晏於非安置的地方看個究竟再說。倘若伊春在那裡是最好不過,不在那裡,他一顆心也能稍稍放下,確定並不是晏於非搞鬼。

  寧寧腳步輕快詭異,很快繞出廟外一座樹林,走的方向卻不是蘇州城,反倒漸漸往荒無人煙的郊外行去。

  過了兩三里,卻是成片的荒墳堆。

  楊慎見她漫步在墳堆間,心中突然起了疑竇,停下腳步不打算再跟蹤,豈料他停下她也跟著停下,回頭朝他這個方向詭異一笑。

  果然有詐!楊慎轉身便要跑,此時卻已來不及,身後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像是有什麼巨大怪獸從墳間衝出一般,楊慎勉強回頭去看,卻見昔日在儲櫻園遇到的那個赤膊巨人提著寒光湛湛的巨斧在後面狂追。

  巨人身體粗壯,動作卻十分靈活,按照這種追法,他遲早會被追上,周圍只有荒草齊腰,半棵可以隱藏身形的樹木都沒有。

  楊慎按住腰上佩劍,猶豫著要不要和巨人打,不防身後傳來破空聲,他下意識地撲倒在地就勢一滾,耳旁利風擦過,幾乎破了皮,那把巨斧就釘在臉旁不到四寸的地方。

  他心中大駭,翻身跳起的時候,巨人已經衝到面前,身上一股濃厚的惡臭味,一拳打向他面門。

  縱然可以用佩劍勉強擋住,楊慎還是被打得倒退十幾步。

  剛剛站穩,那把巨斧已經朝身上劈來。

  【不對——!】

  耳旁突然響起師父嚴厲的喝聲,他心中頓時一凜。

  【不要和體型懸殊的敵人比力量!要比的是技巧和靈活!他揍你一拳的功夫,你得揍他十拳!實在打不過,立即逃!】

  可是師父沒有說,如果敵人體型巨大,動作卻也十分靈活應該怎麼應付。

  逃……他逃不掉!

  只能把身體微偏,讓過要害——但也沒有什麼用,被巨斧砍上一下,不管砍到哪裡都是要害。

  那一個瞬間,楊慎覺得整個身體像是從中間生生裂開一樣。

  他身體裡那麼多血,從裂口中爭先恐後往外奔跑傾瀉。一種陰冷卻無比安靜的感覺一下子把他籠罩住,風吹動枯草的颯颯聲,衣袂的簌簌聲,呼吸聲,流血聲,他突然全部聽不見了。

  很累,很寂靜,很睏,像是終於解脫了一樣,他站不住,很想躺下來睡一會兒。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還不能相信,巨斧真的砍中他了?真的斷骨削肉,令他重創不能救?

  不能夠相信,突然發生的意外,來的那麼快。

  前一刻他明明滿心期待地在松樹下等一個女孩,不能讓她久等,她有重要的話想說給他聽。可是現在他卻生死垂危,一口氣吊在絲線上。

  不可以死,有很多事情要等著他做。

  好好練武,不管多苦他都不怕,為了給家人報仇。要和伊春永遠在一起,一起去很多地方交很多朋友看很多風光。

  可是巨斧從他身上撤離,好像也帶走了他所有的氣力。

  好冷,他覺得很冷,十一月的江南天氣,卻比任何嚴寒都要刻骨。

  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無論他怎麼眨眼睛也不行。

  真的要死了?

  忽然看見許久不見的爹娘大哥在光明的另一端向他招手,神情平靜喜樂。

  他於是也笑了,一瞬間心中覺得舒暢又安詳,這種感覺久違了。他走過去坐下,低聲道:「再等一會兒,等一會兒我再過去,好麼?」

  再等一會兒,他得回去,伊春還等著他。

  她說的,有話要告訴他。

  開福寺求姻緣,上上籤。花神廟問嫁娶,上上籤。兩張籤紙還寶貝地放在荷包裡。

  上上籤,一個人一生能遇到多少次上上籤,他又怎會死在這裡。

  對了,她也是上上籤,只有花神知道她問的是什麼,可惜他大約是永遠不會知道了。

  她要和他說的,到底是什麼?

  現在再想這個問題,似乎很傻,可他突然覺得自己能夠明白。

  明白她一本正經欲言又止的背後藏著的是什麼,明白上上籤是什麼。

  他愛上的,本就是世上最好的女子。

  烏雲密佈,太陽被切割成無數碎片,碎在天正中。

  寧寧深深吸一口氣,抬手接住一片飄落的雪,這是蘇州今年的初雪。

  她神情平靜地看著遠方影影幢幢的枯黃老綠,那裡沒有人,她卻像和別人說話似的,低聲道:「你輕賤我,無視我,現在死在我手上,可是永遠都記得了我吧?」

  沒有人回答她,冷風捲著幾片蕭索的雪花從荒草上滾過去。

  她感到徹骨的寒冷。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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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章

  伊春在松樹下安靜等待。

  沒有方才的欲言又止、忐忑不安,她向來都是這樣,一旦決定做什麼事就再也不會瞻前顧後,衝過去先做了再說。

  楊慎還在搖籤筒,有一根竹籤豎了起來,眼看便要落下。伊春心裡癢癢的,忍不住想過去看個究竟。

  脖子後面突然被一根冰冷的鐵劍指住了。

  「不要叫,不要動。」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不然那小子馬上會四分五裂。」

  伊春果然一動不動,定定站在原地。

  那人又道:「少爺向來心軟,未曾真正動過什麼手段來對付你二人,只盼你們懂事些,奈何你二人竟是絲毫江湖規矩也不懂,老夫實在看不過眼,今日便來句痛快的。要楊慎來繼承斬春劍,老夫留你們兩條小命,否則便全殺了!」

  伊春低聲說:「斬春劍我們誰也不打算繼承,而且羊腎有他自己的決定,我不會干涉。」

  那人笑一聲:「死了也不怕?」

  伊春忽覺胳膊上一涼,半幅袖子居然就這麼斷開落在地上。手腕上一處隱隱作痛,應當是傷了,溫熱的血順著手掌往下淌,還沒有反應過來,冰冷的鐵劍又指向她後脖子。

  不愧是專門保衛晏門二少的殷三叔,身手了得。伊春自知不是他對手,心中難免悚然。

  「老夫可以把你手腳削斷,讓你做一輩子的廢人,也可以一劍穿心將你立斃。少爺雖不願與兩個武林小輩糾纏不清,老夫卻不在乎這些,今天來找你們,也是最後通牒,你再不識相,休怪刀劍無情。」

  伊春看看周圍三三兩兩的行人,說:「你要當眾殺人?」

  殷三叔有些無語,把劍往前送了幾分,她頓時感到脖子上一陣刺痛。

  「跟我來,不許說話!」他低聲呵斥,半挾持半推搡,把她帶走了。

  行不到半里,卻是林中一片空地,人跡鮮少。伊春被推了一把,踉蹌著好容易站穩身體,只聽殷三叔在對面說道:「拔劍,我試試你的武藝。」

  她莫名其妙:「你把我帶出來就是要比試?」

  殷三叔壓低斗笠,聲音更冷:「不想死就快拔劍。」

  伊春只好從背上抽出佩劍,她今天是出來玩的,壓根沒想到會在這裡和人打架,身上羅裙、腳下緞鞋、頭頂珠花都明顯地透露出「很不適合打鬥」這六個字。

  但敵人永遠不會為她考慮著裝問題,眼前一花,鐵劍已經送到眼前,她不得不接住。

  這兩人走的都是快而準的路線,劍光在半空閃爍,像無數條銀龍,時而碰撞在一起,便是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時間一長,伊春就有點受不了,衣服和鞋子都在那邊拚命礙事,像捆了好幾條繩子似的。

  手裡劍突然被一股大力擊中,脫手而出飛了老遠,伊春氣喘吁吁地站在那裡,只覺比平日練十場劍都來得累。

  殷三叔倒帶了一絲笑意,問她:「如何?」

  她眉頭一蹙:「什麼如何?如果你要比輸贏,是你贏了。」

  殷三叔收了劍,背著雙手低聲道:「老夫行走江湖數十年,自認還有些看人的眼光。你的資質比那姓楊的小子高出數倍,只要悉心教導,假以時日必然大放光彩。奈何少爺放著明珠不管,偏要拉攏一顆魚眼睛。姓楊的小子身負血海深仇,一時半會還可以用此事將他拴在身邊,時間長了此人必然扭曲,百般聰明伶俐只會更棘手。這些身懷巨仇的人,都很危險,不能讓他們留在少爺身邊。實話告訴你,老夫看中的是你,斬春交給你來繼承,想必才不辱沒減蘭山莊昔日的威望。」

  他見伊春半天不說話,便回頭看著她,又道:「你年紀還小,很多事情也不懂,江湖上何來正義邪惡之分,不過是利益瓜分而已。立場與你相同,便是好人,立場不同就是壞人。今日是你減蘭山莊被晏門吞併,昔日你又怎知減蘭山莊吞併了什麼門派?湘西一帶勢力總不可能那麼輕易到手,必然要腥風血雨一番。你初涉江湖,就像剛飛出窩的鳥,不找一棵大樹躲避風雨,將來只有死路一條。」

  伊春靜靜看著他,突然問:「你和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想勸我做什麼?」

  殷三叔愣了一下,大抵是沒想到自己話都說到這種地步了,她還沒聽懂。不過轉念想到她這般遲鈍,不是惹事的人,將來方便歸於自己部下派遣指揮,又不禁歡喜。

  「老夫是想說——由你繼承斬春劍,找晏門做後盾,憑你的資質,來日必在江湖大放異彩。」

  說白到這樣,她應當明白了吧?

  伊春別過腦袋:「我沒興趣。和你說的好人壞人沒關係,晏門和我不是一個路子,就這麼簡單。」

  殷三叔的臉沉了下來:「敬酒不吃吃罰酒!」

  伊春淡道:「我知道很多人都是這樣,別人如果不聽自己的,就會想方設法逼他聽從。我正好最討厭這樣。」

  出乎意料的伶牙俐齒,他原本以為她就是個魯莽且遲鈍的小丫頭。

  這句話,他曾經在另一個人嘴裡聽過。

  那時候二少還很小,誰也不纏,只喜歡跟著他小叔晏清川。那是個驚才絕艷的人物,門主對這個弟弟也是寵愛有加,因他喜歡廣交江湖豪傑,甚至花大價錢在城西買了別院,讓晏清川招攬人才。

  殷三叔那年被派去別院照顧二少,經過花廊時聽見兩人說話,大約是爭執了起來,晏清川只說:「足下執意離去,可曾真的想明白其中利弊?」那語氣有些陰森,是個人都能聽出裡面的威脅。

  對面那人笑一聲,坦然道:「很多人都喜歡逼迫別人聽從自己,真不巧,我最討厭這樣。」

  話說到這裡,已經是不歡而散了。若是按照門主的手段,縱然當面放了他走,日後必然悄悄派人把這一大患除去,可是晏清川傲氣十足,緊咬不放。

  最好的獵手總是期待自己能馴服一隻最桀驁的鷹。

  但他沒能馴服,反而被那只鷹一劍穿心而死。

  殷三叔後來明白,遇到這種桀驁的人,最解氣的方法就是斬了他的翅膀,磨了他的光彩,令他再也驕傲不起來。

  眼前的丫頭隱約有些難馴的影子,最好現在就除掉。

  殷三叔手扣在佩劍上,心底有殺氣緩緩蔓延出,眼角略帶屠戮的紅。

  「砰」的一聲,遠方騰出一顆空彈,青色煙霧筆直地飛了老高。

  是信號,寧寧已經得手。

  殷三叔面上神色一緩,把手從佩劍上移開,淡道:「事情辦好,你且與老夫走一趟。」

  伊春還想說話,後腦被大力一擊,登時軟倒在地。

  要馴服這樣的人,必須將她左右臂膀都捆住,斷了她所有希望,讓她明白自己幾斤幾兩。

  殷三叔將她提在手裡,轉身走出了林子。

  昏睡中,伊春好像見到了楊慎,他揮著手裡的籤紙,笑吟吟地告訴她:伊春,我也是上上籤。

  她心中喜悅,脫口而出:「羊腎,我知道啦,其實我也喜歡……」

  話未說完,人已驚醒。四處看看,這裡似乎是客棧的一間客房,她正躺在床上,佩劍放在床頭。

  伊春一把撈起佩劍跳下床,警覺地打量一番,確定屋裡沒人,正要把門推開一道縫觀察情況,忽聽外面傳來一陣壓低嗓子的爭執聲。

  「是讓你擒住他做人質,誰讓你真把他殺了?!少爺若是問起來,怎麼交代?!」

  是殷三叔的聲音。

  「……讓他把我也殺了吧,這樣也利索些。」

  聲音婉轉,語調卻極冷,撞在心頭令人一凜。是寧寧。

  「胡鬧!自己不想活便死得乾淨些!少爺的手怎會為你這種人弄髒!」

  「不錯,我卑賤的很,做什麼也不配,活著也不配。可是……這次是我贏,呵呵,我贏了……」

  伊春越聽越是心驚,隱約有種極度不好的預感在心頭反覆啃噬。

  她一腳踹開門,外面是一個小小偏廳,廳中幾人都吃了一驚,急急回頭看她。

  廳正中放著一張滿月八仙桌,桌上躺著一個人,身上蓋了大氅。

  他蜷縮得像個熟睡孩童,鮮血在桌上凝成了塊狀。

  伊春覺得整個人像是被一隻巨大的拳頭狠狠擊中,打得她魂飛天外,只留下一個冰冷發抖的身體僵在當場,一絲一毫也動不了。

  寧寧跪坐在桌下,握住他一隻蒼白冰冷的手,輕輕放在臉頰旁,垂睫輕輕呢喃:「這樣,他就是死了也忘不掉我。他這麼可惡的人……永遠都要記得我。」

  這可惡的男人,長了一張隨時會叛變、會瘋狂的壞蛋臉。年紀還小,左右搖擺不定,很容易就可以擾亂他的心。

  但誰也沒能夠真正撼動他,搖搖晃晃,猶猶豫豫,他還是一直往他和他師姐的道路上前進。

  他們會有無數美好光明的未來,在陽春三月牽著手看河邊楊柳;在大漠的漫天風雪中被好心的遊牧人收留,依偎在一處喝滋味古怪的奶酒;在寺廟裡虔誠地求籤,為心上人忐忑不安、喜悅激動。

  無論如何,他的未來裡總不會有她。

  那這種未來不要也罷,把它毀了最好。

  他現在這樣閉著眼睛,才像個真正的十五歲少年,眉目憂鬱,唇角卻噙著安詳,睡著了馬上就會起來,神采飛揚走在她前面,挑眉轉身看她。

  寧寧覺得這樣最好,明明是最好的,心裡卻像死了一樣絕望。

  對面有人在動,是葛伊春。

  她面無表情,抽出佩劍指著她的臉,輕輕告訴她:「不要碰他,把羊腎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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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17:31:48 |只看該作者
三十二章

  後面的事情,伊春記得不大清楚,她眼前只剩大片大片血紅的霧,整個人都被吞噬在裡面。

  腦子裡有無數個聲音噪雜,吵得額頭生疼,像是要炸開。

  不過最後一切都歸於死寂。

  她像脫弦的箭,瞬間射了出去。

  殷三叔擋了她一招,奈何她動作快絕,憑他這般身手,居然也沒能擋住,被她衝到桌旁,單手將楊慎的屍體抱在懷裡,緊緊抱在懷裡。

  他身上的血將她半個人都浸透了,毫無表情的臉,一半紅一半白。

  她居然一滴眼淚也沒掉。

  殷三叔心中悚然,握劍的手猶豫了一下,不知是馬上將她制住,還是乾脆殺了省卻麻煩。

  這一下猶豫,便見她抱著屍體跳下樓,撞飛無數桌椅板凳,惹得掌櫃夥計們連連驚叫。

  這樣不行,放任她跑出去會引起混亂。

  殷三叔顧不得繼續責備寧寧,拔劍追上去,一面厲聲吩咐夥計們:「快!去把院門鎖上!所有的門都鎖上!不許讓她跑出去!」

  這座客棧格局古怪,許多個小庭院零零落落組成一個大院。

  伊春一手抱著楊慎,一手提著劍,在院子裡沒頭蒼蠅似的亂跑。身後有許多人在追、在喊,像一群吵鬧的猴子。

  這個情景忽然讓她想起在逍遙門那次,她也是一手扶著他,殺出一條血路把他救出去。

  像是受到蠱惑,伊春縱身跳上圍牆,冷風夾雜著雪片,把她的衣服吹得揚起,好像有一隻手在後面輕輕拉扯她。

  她回頭笑道:「羊腎,別怕!我一定將你救出去!」

  他的眼睛還是閉著,兩片雪花落在上面,沒有化開。伊春用手抹開,把他凌亂的頭髮撥到耳後,看了一會兒。

  礙事的風卻偏偏要把他的額髮吹下來,覆在臉上。她於是一遍一遍用手抹上去。

  他露出額頭才精神。

  「我帶你出去。」她緊緊抱住他,把臉貼在他冰冷的臉頰上,「馬上就帶你走!」

  她在圍牆上飛奔,下面一群夥計大叫大嚷,誰也上不去,能上去的人也都猶豫著等候殷三叔指令,不知是殺還是生擒。

  最後被她跑到大門口,一腳踢飛兩個看門的夥計,推門便要奔出。

  殷三叔再也忍不得,急道:「殺了!」

  身後刀光劍影一齊襲來,伊春完全憑借本能去抵擋,可是人太多了,那麼多人,那麼多武器,她卻只有一隻手。

  身上有很多血,已經分不清是她的還是楊慎的。

  大約她今天真的要死在這裡。

  大門突然被打開,有人走了進來,殷三叔驚呼一聲:「少爺!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所有的攻擊動作全部停下,晏門的人對著走進來的那個藍衣公子跪下行禮。

  晏於非慢慢走近,冠玉似的臉龐,上面同樣沒有表情。他看著渾身是血的伊春,她握劍那隻手的拇指傷得很重,幾乎能見到骨頭,只怕是再也打不動了。

  他低聲道:「不是我吩咐的。」

  像是解釋,輕飄飄一句。

  「你的傷很重,把人放下,我替你包紮。」

  伊春看著他,像在看一個泥巴堆出來的死人。

  她揮劍朝他砍過去,後面眾人立即起身制住她,乒乒乓乓又打了起來。

  殷三叔走過去,臉色極為難看,輕道:「少爺……屬下犯了大錯,自當領罰。只是這丫頭再也留不得,還是殺了比較好!」

  晏於非很久都沒說話,最後似是歎息一聲,背著雙手轉身,道:「……也好。斬春劍就另尋可靠之人來繼承。」

  話音剛落,卻聽後面花廳的門被打開,墨雲卿怒氣衝天的聲音響起:「吵吵嚷嚷的做什麼?!要殺人放火去別處!少來擾人清閒!」

  伊春身體一抖,急急轉頭看向他,一萬分想不到他會出現在這裡。

  墨雲卿似是也看到了她,猛然一愣,又見她懷裡抱著楊慎的屍體,眼底瞬間流露出極悲哀的神情,只是轉瞬即逝。

  「哦,是你。」他淡淡說著,「看樣子楊慎不聽話被殺了,你還是聽話點吧,省得再被殺,還要勞煩我們重找斬春繼承人。」

  伊春沒有說話,她慢慢把周圍看了一圈。墨雲卿、殷三叔、晏於非、許多晏門的人和客棧夥計。二樓那間偏廳還坐著寧寧,減蘭山莊還有一個師父。

  曾經認識的,不認識的,她都一一看過來。

  最後把劍捏緊,低聲道:「來,再打。誰死誰輸。」

  她只記得昏天暗地的在打,不停揮劍,不停躲避,不停有鮮血飛濺。

  最後院子裡傳來許多驚呼聲,然後她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

  伊春滿身是血的醒過來,便見到一輪滿月掛在天邊,清輝萬里,大得驚人,抬手就能摘下來。

  很冷,徹骨的寒冷從身體每一個傷口裂縫鑽進去,血液好像要被凍結。

  她吐出一口氣,白霧旋轉著升上去,一下子便消散開。

  小小一葉扁舟在玲瓏碎冰的湖面緩緩晃,船身偶爾會和冰塊碰撞,啪啪聲在安靜的夜裡迴盪。

  伊春有那麼點兒反應不過來,她應當只是做了一場怪夢,現在醒了。

  她在,她好好的。楊慎在,他也好好的。

  隱隱約約,聽見撥弦聲,跳脫悠閒,像漫不經心一陣風。

  叮叮咚咚,三弦在唱歌,有個男人也和著拍子在唱:玉宇淨無塵,寶月圓如鏡。風生翠袖,花落閒庭。

  伊春努力把腦袋往上抬,看見船頭倚著一個男人,懷裡抱著三弦在清唱。

  他穿著銀紅褂子,脖子上圍了一條毛茸茸的紫貂圍巾,色如美玉。腳邊還安置一尊小案,案上茶水正熱,水汽氤氳,滿湖馨芳。

  她呆呆看了好久,從喉嚨裡發出一個沙啞的聲音:「……舒雋。」

  舒雋放下三弦,低頭望過來,那神情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最後只變成一句話:「你還留著一條命。」

  她沒有回答,身上傷口都被上過藥,包紮整齊,應當是他的功勞。

  要說謝謝,可是她現在什麼也說不出來。

  舒雋於是丟了一個帕子去她臉上,聲音很輕:「再睡一會兒吧。」

  伊春乖乖地閉上眼睛,真的睡了。

  她夢見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腦門子像是被擠得發疼。

  最後所有東西都變成模糊背景,從泛著白光的深處綻放出一點一點的桃紅,那是減蘭山莊後山桃林,花開得正好,雨下得也妙,林中那個少年出現得更是恰到好處。

  他發脾氣:我的名字是楊慎啊楊慎!把別人的名字念成那樣,好得意嗎?

  他偶爾害羞:師姐今天這樣裝扮……倒是好了許多。

  他亦是熱情如火:我什麼也不會做。伊春,只要你活著就比什麼都好。

  最後在花神廟一起求籤,他求到的應當也是一張上上籤吧?沒錯,是上上籤,他親口告訴她的。

  但她的話卻沒能告訴他,以後也不能告訴了。

  救她的那個人還在彈著三弦,漫不經心地唱著:玉宇淨無塵,寶月圓如鏡。風生翠袖,花落閒庭。

  整個茫茫雪夜都被籠罩在一層白霧裡,被他的歌聲覆蓋,靜謐、悠閒、懶散。

  伊春蒙著帕子,聲音含糊:「舒雋,怎麼是你救我。」

  他懶洋洋地「嗯」了一聲,停下三弦,歪著腦袋想了好久,最後淡道:「大概……因為我有點喜歡你吧。」

  她的回答出乎意料快:「可我不喜歡你。」

  舒雋走過去一把掀了帕子,神情似笑非笑,似惱非惱:「你拒絕得真直接。」

  說著他索性坐在她身邊,抬手在她臉上輕輕拍兩下,兩眼望著遠處皚皚白雪,說:「總會叫你喜歡上我的。」

  可是伊春不想聽這些,她掙扎著從船上坐起來,立即見到楊慎躺在船艙裡。

  他被人整理過了,肩上那個豎劈下去的裂口封得整齊利索,身上也換了乾淨的新衣,頭髮光滑柔順,全部束在後面,露出額頭。

  他像是睡著了,推一把就要醒過來,惱怒地罵她擾人清夢。

  伊春撲過去,緊緊抱住他,貼著他的臉頰,好像有許多話要和他說,只是說不出口。

  過了很久很久,她終於把頭抬了起來,眼怔怔地望著遠處漆黑湖面。

  舒雋低聲道:「我不是因為他走了,所以趁虛而入。」

  伊春的聲音很輕:「……嗯,我知道了。」

  他又說:「找個好風水的地方,讓他入土為安吧。」

  她赫然轉過頭來,臉上有紅有白傷痕血跡纍纍,就是沒有一滴眼淚。

  舒雋不由啞然。

  「要埋了他?」她問得像個小孩子。

  舒雋說:「這是能為他做的最好的事,給他在地裡找一個家。」

  伊春點了點頭,伏在楊慎身上漸漸睡著了。

  舒雋曾想,她一定會驚天動地的大哭一場,甚至哭暈過去,然後咬牙切齒不顧傷勢提劍嚷嚷著報仇。

  可是她卻什麼也沒做。

  這裡是蘇州郊外的一個風光明媚的小丘陵,他租了一戶民居給伊春養傷。楊慎就埋在風景最好的那一個小山頭,推開窗便能見到乾乾淨淨的墓碑,小南瓜每天會用清水細細擦洗。冬天找不到花可以供,舒雋便用冰雕出幾朵花來放在墓前。

  伊春最常做的事,不過是推開窗靜靜凝望那個小小墳墓。

  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連向來以聰明伶俐著稱的舒雋也摸不著頭腦。小南瓜就喜歡危言聳聽,好幾次拉著他偷偷說:「主子要把葛姑娘看牢一些,這種症狀像是失心瘋,萬一一個想不開,只怕是要提刀抹脖子的。」

  於是伊春房裡所有的利器一夜之間突然消失了,連修眉毛的小刀也不見蹤影。

  小南瓜又說:「當心她扯了被單上吊!」

  於是屋樑一夜之間被拆了,掛帳子的漂亮大床換成了除了被褥什麼也沒有的小床。

  小南瓜還說:「千萬別讓她咬舌頭!」

  舒雋終於忍無可忍,一拳把小南瓜頭頂打出個包來,心裡到底放不下,走到伊春屋子門口,抬手敲了敲門。

  門很快就開了,伊春的傷勢已經好得差不多,見到舒雋,她微微一笑,將手裡一團洗乾淨卻皺巴巴的衣服遞給他。

  「舒雋,小南瓜會縫補衣裳嗎?能幫我把這件衣服縫好麼?」

  舒雋默然展開那條羅裙,正是當日救她的時候她穿在身上的。上面大小破洞有幾十個,就算補好也肯定不能穿了。

  他把衣服收好,點頭道:「好,我讓他幫你補。」

  走到門口,忽然聽她在後面誠心實意地說:「謝謝你,舒雋,真的謝謝你。」

  他回頭漫不經心笑道:「謝什麼,我高興而已。」

  伊春指著窗外楊慎的墓,柔聲道:「我也替羊腎謝謝你。」

  舒雋看看她,還是心不在焉一笑:「那個,也是我高興。」

  伊春眨眨眼睛,消瘦的臉頰露出一絲笑靨來,又溫柔又憂鬱。

  舒雋於是想:以前那個男人婆去了什麼地方?這樣笑起來,倒比以前漂亮許多了。

  伊春離開的那天,沒有打招呼,只在桌上留下自己的荷包,裡面零零碎碎,大約有三兩多銀子。

  舒雋望著空蕩蕩的房間,再看看手裡那只舊荷包,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小南瓜說:「主子,她給你留錢,證明她不想白白受你恩惠。你完了,人死為大,這輩子你都注定被她甩。」

  舒雋連爆栗的力氣都沒,神色怪異地捏著荷包,喃喃道:「三兩銀子就想買我舒雋的恩情?未免太便宜了……」

  小南瓜趕緊順水推舟:「就是啊!人活一口氣,咱們可不能被她看扁!主子,把銀子當面還給她吧?」

  舒雋把荷包塞進懷裡,背著雙手走出門。

  雪已經化得差不多了,露出斑駁黃黑的泥土來。

  他輕輕的,像是對自己說話:「對,要見見她,不能讓她這樣走掉。欠了舒雋的東西,一定得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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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17:32:00 |只看該作者
三十三章

  有了晏門的萬兩白銀進駐,減蘭山莊氣勢比以往大是不同,青瓦舊屋修葺一新,隔了很遠便能見到琉璃瓦璀璨的光輝。

  多了許多人,卻都是晏門派來的。減蘭山莊氣勢是出來了,但怎麼看怎麼像個悲哀的傀儡。

  這裡是伊春成長練武學做人的地方,教給她的最後一課,是無奈的屈服。

  數著半舊的青石台階,一節一節慢慢上去,便到了曾經開滿茶花的一寸金台。

  晏門的人一般不會出現在這種地方,空蕩蕩的一寸金台,再也聽不到弟子們練劍的呵呼聲,如今台上只坐著一個身形蕭索的男人。

  伊春輕輕靠近,他沒有回頭,聲音沙啞地開口:「伊春,你過來,到我面前來。」

  她默默走到男人對面,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他老了很多,才一年而已,眼角多了細碎的皺紋,頭髮也花白了大半。

  他望著練武台邊緣那些枯枝敗葉,低聲道:「江湖權益鬥爭是何等殘酷,你終於明白了?減蘭山莊也不過是江湖裡一顆小棋子,做不了誰的天。天外有天,你永遠也不知明天自己會被誰吞了。有時候,趨炎附勢不是卑鄙下流,只是自保而已。」

  伊春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師父,讓羊腎去死也是自保?」

  師父沒有回答,或許他也不知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人命在江湖鬥爭裡,和捏死一隻螞蟻也沒什麼區別。倘若死的是任何無關緊要的人,誰都可以瀟灑地說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死就死了吧。

  可死的是楊慎,他親自指導他練武,教導做人道理的弟子。

  所以師父在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後,只能輕輕說:「死對他來說,也是解脫。活著被仇恨和空虛折磨,這樣放下一切大約會輕鬆些。」

  伊春盯著他:「你怎麼能把這話說得如此輕鬆,隨便就給他下個判斷,羊腎的努力就被你一句話給撤銷了。你怎麼知道他被仇恨空虛折磨,你怎麼知道他不想過快樂的日子?」

  師父又一次無話可說。

  伊春垂下頭:「他比我先知道太師父錦囊的秘密,是師父事先告訴他的。你怕我知道了會不肯下手,所以先透露給他。師父,看我們自相殘殺就是你要的結果?現在他已經死了,減蘭山莊也被修得這麼漂亮氣派,你是不是滿意了?你們父子倆從此就衣食無憂,等著晏門把減蘭山莊發揚光大,我們倆可以隨便丟一旁,只要做好看門狗就行?」

  「住口!」師父濃眉倒豎,猛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可是雙腿卻不能著力,又跌坐回去。

  伊春這時候才發現他兩條小腿呈一個古怪的角度扭曲著,分明是被人用掌力硬生生震斷,又拖延了醫治,導致他成了個不能行走的廢人。

  見伊春死死盯著自己的小腿,師父臉色蒼白,沉聲道:「你小小年紀,又能懂得什麼!」

  她確實什麼也不懂。

  晏門來砸減蘭山莊的門,用的不光是萬兩白銀,師父的雙腿就是最好的證據。

  伊春咬了咬嘴唇,喉嚨裡好似有什麼東西堵著,很疼。

  她低聲說:「我明白師父的苦衷,我也知道世上的事沒有什麼簡單對錯。我只是不想和他們走一樣的路罷了。」

  對著他跪下深深磕了三個頭,伊春起身便走。

  師父在後面叫道:「伊春!楊慎已經去世,這世上能繼承斬春劍的便只有你!」

  她搖頭:「我不要。」

  師父又說:「你若不要,斬春劍便會被晏門的人搶走,我減蘭山莊上下幾十口人,從此再也不能得見天日。」

  她頓了一下。師父從椅子下的暗格裡取出一把寶劍,劍鞘是春水般的濃綠,細而長。

  這是名動天下的斬春劍,亦是減蘭山莊的象徵,擁有它才算真正擁有湘西一帶的勢力,讓武林中人臣服。

  師父把劍直接拋給她:「拿好了,只當它是一件利器,日後行走江湖、快意恩仇對你亦有幫助。」

  伊春被動地接住斬春劍,入手只覺比平常鐵劍要輕巧許多。由於一代代傳下來,劍柄已經被磨損的很舊了,但那濃綠欲滴的顏色還是那麼美麗。

  她低頭看了一會兒斬春劍,輕問:「晏門……若是找師父要劍?」

  師父淡淡一笑,滄桑面容到底還是浮現出一絲昔日傲氣:「唯獨這個不能交給他們。」

  伊春細細摩挲著手裡的斬春劍,她曾經多麼想繼承它!連著做人全部的意義都在這裡面了。

  她也曾得意地妄想過,少年鮮衣怒馬,腰挎斬春劍行走江湖的氣派,那一定是很顯眼很張揚的。

  可是這輕巧的寶劍如今握在手上卻如此沉重,比一個人的生命還要重。

  從頭到尾,一切不過就是為了這柄斬春劍。

  師父說:「山莊裡閒雜人我已經清走了,他們並非武林中人,不必捲入這場風波。你父母現在永州寧裕鎮,去看看他們吧。」

  伊春把斬春劍繫在腰上,離開了減蘭山莊。

  一路上反覆回想發生過的、正在發生的、將要發生的所有事情,她想得有些心力憔悴。偶爾忍不住把斬春劍拿在手上仔細觀察,發現在劍柄頂端刻著字,年代久遠了,很費力才能辨認出是劍的名字「斬春」。

  那個「斬」字鐵骨銀鉤,透露出一股陰森血腥的氣息來,像是要將「春」字刺穿一般。

  這大概真是一柄魔劍,靠近它的人,永遠也不會擁有春天。

  爹娘在寧裕鎮一個小莊子上過得很悠閒,不用再做下人,憑著半輩子的積蓄倒也不會挨餓受凍。

  娘見到伊春只會流淚,捧著臉一遍一遍說:「大妞怎麼瘦得這麼厲害?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和老爺好好說說,女孩子家不要再出門吹風淋雨的,讓人心裡多難受啊!」

  爹左右張望,問她:「上回來的那個小伙子呢?叫什麼楊慎的,怎麼沒跟著來?還想和他下幾盤棋呢。」

  話未說完,伊春心頭像是突然被利器狠狠刺了一下,扎一下,不夠,紮了無數下,像是把前幾天積累的情緒統統傾瀉出來似的。

  過年的時候他還在的,衣服破破爛爛,人卻站得筆直,一點兒也不狼狽。

  他明明說過,以後賺錢了要還她三十兩銀子,說的時候眼睛笑得彎彎,充滿了少年人的狡黠。

  他也說過,世上沒有不變的東西,這句話不對,一定有不變的東西存在。如今她知道他是想告訴她,他喜歡她,一輩子也不會變。

  他還說過,我們都不要管斬春劍和減蘭山莊,天下那麼大,我們要去很多地方玩。

  他說過很多,每一句她都記得。

  可是最重要的那些話,她沒給他。

  想說的是:哪怕他沒有錢,沒有背景,一無所有甚至還身負血海深仇。這些都沒什麼大不了的,喜歡一個人從來都不是看這些東西。只要兩個人能在一起,在一起很久很久,沒有什麼過不去,時間一長,回頭看看那些苦難都是過眼雲煙,兩個人的手能牽著就好。

  她以前喜歡過墨雲卿,以為那就是真正的喜歡了,被拒絕之後嚇得縮回去什麼雜念都不敢再有。明明已經察覺到楊慎喜歡自己,卻還要裝作不知道,用弟弟做借口回絕他。

  在這世上,她留給他關於感情回應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我一直把你當作弟弟」。

  我也喜歡你,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她沒能讓他知道。

  「他走了,和他家人團聚,以後再不會孤單了。」她說。

  遲遲不來的眼淚,此時如雨下。

  伊春在家裡住了半個月,於一個清晨再次默默離開,留下一封書信說出門散心。

  其後又過半年,江湖上一個名叫「減蘭山莊」的門派悄然滅亡,關於山莊主人的下落,眾說紛紜。有說他帶著斬春劍躲了起來,不甘湘西勢力被晏門吞併;有說他早已將斬春劍托付給可靠之人,被晏門滅口。

  無論說法為何,從此再也沒人見過山莊主人。

  晏門另尋斬春繼承人的計劃落空,湘西大小門派有不服的趨勢,讓門主大為頭疼。

  找到葛伊春——此乃征服湘西第一要任。

  殷三叔還在為那天沒能看住寧寧,反讓她殺了楊慎而自悔。人一死,葛伊春是再難拉攏過來了,能不能找他們報仇暫且不說,恨之入骨是必然的。

  抬頭看看晏於非,他正倚在窗前看書,神色淡淡的。從葛伊春大鬧客棧被舒雋救走之後,他以為少爺會大發雷霆,誰知他什麼也沒說。

  這種神情反倒讓人看不出深淺喜怒,難免心中惴惴。

  「少爺,寧寧那丫頭關在地牢裡也有半年多了。倘若找到了葛伊春,將寧寧交給她任意處置,解釋清楚原委,想來還是有一絲挽回餘地的。」

  殷三叔試探著開口,先摸清少爺的態度再說。

  晏於非將書翻了一頁,沒有抬頭,低聲道:「我晏門還不至於為了一把劍屈從至此。」

  「少爺的意思是……?」

  晏於非轉過臉來,目光清冷,聲音也是冰冷的:「以拿到斬春為第一要任,人是活是死,意義不大。」

  殷三叔垂手走到門口,不由得抬頭再看他一眼。

  他曾經也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如今卻已經變成了老謀深算冷血無情的上位者。

  「少爺,小門主那樣固然可惜,但……強極則辱,少爺還請謹慎。」

  「啪」的一聲,書合上了,晏於非面無表情地望過來。

  殷三叔告罪一聲,匆匆退下了。

  那本書晏於非卻再也看不進去,隨手丟在案上,將窗戶推開。

  半年過去了,窗外又是一片春光明媚。

  春光明媚,他小叔就是死在這個美麗的季節。臨死的時候他渾身流著血,那也不算什麼,晏門的男兒哪個不流血。

  可是小叔眼裡還流著淚。那個頂天立地驚才絕艷的男子,臨死的時候淚流滿面。

  他死死攥著門主的手,一個字一個字說:「我好悔……大哥,我還不想死。」

  不,他永遠不會變成小叔那樣。

  該殺的人,一個都不能手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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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一章

  入了秋下幾場雨,便是一日涼爽過一日。

  山中綠葉大多已變色,黃的黃紅的紅,映著尚未凋謝的綠,倒比春季別有一番繁華景象。

  時候尚早,東江湖上晨霧茫茫,五步之外就看不清人臉。小小一葉扁舟在湖裡靜止不動,像一幅靜謐的畫。

  舒雋坐在船頭打個老大呵欠,扶著下巴懶洋洋說道:「魚還在睡覺麼,怎麼到現在一條也不上鉤。」

  小南瓜還在船艙裡睡懶覺,咕噥著:「早八百里就聞到主子的殺氣,都躲起來了。」

  舒雋一手抓著釣竿,一手摸了摸臉:「胡扯吧,我這般純善的人怎會有殺氣。」

  小南瓜心情不好,翻個身撅嘴:「怎麼沒有,這種時候主子偏要還什麼人情,巴巴的跑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替人家看門,搞不好隨時要打起來。本來說去洞庭湖吃螃蟹的,結果連螃蟹的邊都沒摸到。」

  舒雋瞥他一眼:「出息,一個螃蟹讓你念叨到現在。洞庭是湖,東江就不是湖了?看你家主子給你釣最肥的螃蟹上來,吃死你。」

  小南瓜骨碌一下坐起,爬到他腳邊,鄙夷地看看他手上的魚竿,搖頭道:「嘖嘖,主子一看就是五穀不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富貴傢伙,螃蟹是用魚竿釣的?」

  舒雋吊了半天一條魚也沒上鉤,確實不太有面子,索性把魚竿收回來。

  「那螃蟹要怎麼釣?」他不恥下問。

  小南瓜把手搭在額頭上四處看看:「去靠岸的地方,要用專門的蟹籠或者網才能撈到呢。」

  舒雋今天很有興致,指使著他把船往岸邊劃,真打算撈螃蟹來下酒。

  小南瓜一面搖船一面歎氣:「主子可別把我當做饞嘴小孩兒,我是說主子在這裡根本是浪費時間,有這空閒,不如趕緊去找葛姑娘。她一個姑娘家身上還帶著晏門覬覦的斬春劍,江湖上多亂啊,你就放得下心?」

  舒雋倚在船艙上繼續犯懶,淡道:「為什麼是我去找她,她為什麼不來找我?就給我三兩銀子,讓我動動手指也不夠呢。」

  男人啊,無論什麼時候面子永遠第一。小南瓜無奈地搖搖頭,明明是大半年四處輾轉找她,他還嘴硬。要不是在洪州遇到一個人,他們也不會暫時放棄尋找伊春,跑來郴州東江湖釣魚。

  主子向來最怕麻煩,以前也有許多人慕名而來,出大價錢請他辦事,他連面也不願見就直接回絕。

  這次不知為何是個例外。

  小南瓜跟著主子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也有四五年了。他以為主子有錢、悠閒、懶散,誰也不怕,誰也不在乎——但似乎不是這樣,他總有一兩個在乎的人,隱約折射出自己不瞭解的,主子的過去。

  洪州遇到的那人面容普通,無論從什麼方面來看,都是個見了就忘的類型。

  可是他叫主子:許多年不見,舒雋長大了不少。

  舒雋愣了一下,神情淡淡的也看不出悲喜,只說:果然好久不見,這次是要我還債了吧。

  那人遞給他一個信封,再沒說什麼就走了。

  再然後主子就帶著他來到了郴州東江湖,在杳無人煙的地方一住就是好幾天。小南瓜悶得都快發霉了,連問好幾遍,主子才慢悠悠告訴他:「十年前我欠他三千兩銀子,五成年利,你算算到今天我要還他多少?」

  小南瓜算得臉色發綠,什麼也說不出來。從來只見主子給人家放高利貸,四成利已經非常狠了,沒想到他也會欠錢,還是更狠毒的五成利。

  舒雋於是歎一口氣:「所以,你看——錢我可捨不得還他,只好為他做一件事了。」

  小船漸漸往岸邊靠攏,此時天色已經大亮,漁民們也開始撒網捕魚蝦,靠岸停了許多條漁船,好不熱鬧。

  小南瓜像模像樣地請來一個漁婆,向她討教撈螃蟹的法子。

  漁婆盯著舒雋,黑黝黝滿是皺紋的臉上也泛出些紅暈來,聲音出奇的溫柔:「兩位小少爺要撈螃蟹麼?這等粗活還是讓我們效勞,別弄髒了少爺們的衣服。」

  舒雋一言不發,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左右看看,大約是覺得太大了,塞回去重新掏,終於掏出一塊比指甲大不了多少的碎銀,讓小南瓜遞給她:「不用多說,把撈螃蟹的東西賣給我們就行。」

  撈螃蟹的工具還真不是魚竿,不過是一張破爛古怪的網,上面綁了些米飯之類的吃食,把網拴在長長的竹竿上,靠著淺水將竹竿插入水裡,之後只管等著就好。

  舒雋坐在船頭,兩眼盯著那張網,好像馬上裡面就會擠滿肥美的螃蟹,他簡直兩眼放光。

  周圍的漁民漁婆看著這對衣著華貴形容漂亮的主僕,也是雙目炯炯有神。大夥兒乾脆全擠過來,看他們能撈到多少螃蟹。

  沒過一會兒,破網有了動靜,小南瓜歡呼著把船搖過去,收了網撈起來一看,裡面果然七七八八爬了許多螃蟹。

  「主子主子!你看啊!」他興奮得滿臉通紅,把螃蟹舉到他面前。

  舒雋還沒來得及說話,岸邊上漁民們便歡呼起來,小南瓜得意忘形地衝他們揮手,自以為撈上的最多,定睛再一看,卻見眾人根本不是朝自己這個方向讚歎。

  「主子,那邊好像有人搶咱們風頭。」小南瓜頓時有點氣不服,「咱們去看看是誰!」

  舒雋從網裡撈出一隻大螃蟹,一邊看一邊說:「管他們呢,螃蟹撈到就好。這麼多足夠你吃的了,螃蟹性涼,吃多了拉肚子可別哭。」

  「去看看啦!」小南瓜是小孩子脾氣,容不得別人風頭健過自己,當下也不等舒雋回答,搖了船就往那方向劃去。

  果然見旁邊岸頭也有許多人圍著,還在驚歎不已。

  小南瓜伸長脖子去看,卻見岸邊坐著一個穿黑衣的人,身形纖瘦,頭頂還壓著斗笠,不知是男是女。他手裡抓著一個魚竿,悠哉哉的,沒一會兒就釣上來一條大魚,直接丟進身邊的木桶裡。

  那木桶裡已經堆了十幾條魚,看樣子都是他釣上來的。

  小南瓜回頭說:「主子,人家釣魚的功夫可比你好多啦!」

  舒雋懶洋洋地抬頭,正好見到那人收了魚竿站起來,腰肢纖細窈窕,分明是個女子。她把木桶輕輕鬆鬆地一提,有水從裡面濺出,桶裡居然還裝了水。

  留下兩條大魚,其餘的全被她連水倒回湖裡。

  雖是入秋,天氣還有點熱,她把斗笠稍抬高,擦了擦額上的汗。斗笠下是一雙星子般晶亮的雙眸,挺直的鼻樑下是形狀漂亮的紅唇,唇角毫無芥蒂地上揚,笑得時候露出一排整齊白牙。

  是個英姿颯爽的少女。

  舒雋情不自禁從船頭站了起來,瞇著眼像是要再確定一下。

  真的是她,沒什麼變化,依然笑得爽朗透徹,像天際一朵悠閒的白雲。可是隱隱約約還是感覺到了一些改變——她長高了,越發顯得身形纖瘦,卻沒有一點柔弱的味道。

  先前那種魯莽傻小子似的呆氣盡數消失,顯得沉穩收斂,像一顆打磨出光彩的精緻原石,反而收在匣子裡,輕易不洩露光芒。

  小南瓜怪叫一聲,一隻螃蟹從船頭跳進了湖裡,濺起一圈圈漣漪,有點像舒雋此刻的心情。

  她離開的時候是那麼黯然,舒雋曾以為她會就此消沉,變得沉默寡言,甚至仇恨刻骨。好吧,他確實沒想到她依然能笑,一個人提劍走遍天下,逍遙自在。

  有點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喚她。

  小南瓜卻早就大喊起來:「姐姐——!主子,是葛姑娘!」

  可是隔得遠了,她沒聽見,提著木桶和漁民們有說有笑地離開了。

  舒雋漂亮的眉毛忽然擰了起來,不知想到了什麼。小南瓜抓著他的袖子一頓甩,大叫大嚷:「主子主子!你傻了?!還不趕緊追她?!」

  舒雋想了想,恍然道:「原來那個到處打聽郴州巨夏幫的人是她。」

  低頭發現自己袖子都快被小南瓜扯爛,他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瞪著他,撅嘴道:「主子你故意發呆的吧?別以為我不知道!這會兒還要什麼男人面子,找到人才是要緊!」

  他不由失笑,在他頭頂敲個爆栗,悠然道:「不急,先看看她打算做什麼事,似乎好玩的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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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中綠葉大多已變色,黃的黃紅的紅,映著尚未凋謝的綠,倒比春季別有一番繁華景象。

  時候尚早,東江湖上晨霧茫茫,五步之外就看不清人臉。小小一葉扁舟在湖裡靜止不動,像一幅靜謐的畫。

  舒雋坐在船頭打個老大呵欠,扶著下巴懶洋洋說道:「魚還在睡覺麼,怎麼到現在一條也不上鉤。」

  小南瓜還在船艙裡睡懶覺,咕噥著:「早八百里就聞到主子的殺氣,都躲起來了。」

  舒雋一手抓著釣竿,一手摸了摸臉:「胡扯吧,我這般純善的人怎會有殺氣。」

  小南瓜心情不好,翻個身撅嘴:「怎麼沒有,這種時候主子偏要還什麼人情,巴巴的跑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替人家看門,搞不好隨時要打起來。本來說去洞庭湖吃螃蟹的,結果連螃蟹的邊都沒摸到。」

  舒雋瞥他一眼:「出息,一個螃蟹讓你念叨到現在。洞庭是湖,東江就不是湖了?看你家主子給你釣最肥的螃蟹上來,吃死你。」

  小南瓜骨碌一下坐起,爬到他腳邊,鄙夷地看看他手上的魚竿,搖頭道:「嘖嘖,主子一看就是五穀不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富貴傢伙,螃蟹是用魚竿釣的?」

  舒雋吊了半天一條魚也沒上鉤,確實不太有面子,索性把魚竿收回來。

  「那螃蟹要怎麼釣?」他不恥下問。

  小南瓜把手搭在額頭上四處看看:「去靠岸的地方,要用專門的蟹籠或者網才能撈到呢。」

  舒雋今天很有興致,指使著他把船往岸邊劃,真打算撈螃蟹來下酒。

  小南瓜一面搖船一面歎氣:「主子可別把我當做饞嘴小孩兒,我是說主子在這裡根本是浪費時間,有這空閒,不如趕緊去找葛姑娘。她一個姑娘家身上還帶著晏門覬覦的斬春劍,江湖上多亂啊,你就放得下心?」

  舒雋倚在船艙上繼續犯懶,淡道:「為什麼是我去找她,她為什麼不來找我?就給我三兩銀子,讓我動動手指也不夠呢。」

  男人啊,無論什麼時候面子永遠第一。小南瓜無奈地搖搖頭,明明是大半年四處輾轉找她,他還嘴硬。要不是在洪州遇到一個人,他們也不會暫時放棄尋找伊春,跑來郴州東江湖釣魚。

  主子向來最怕麻煩,以前也有許多人慕名而來,出大價錢請他辦事,他連面也不願見就直接回絕。

  這次不知為何是個例外。

  小南瓜跟著主子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也有四五年了。他以為主子有錢、悠閒、懶散,誰也不怕,誰也不在乎——但似乎不是這樣,他總有一兩個在乎的人,隱約折射出自己不瞭解的,主子的過去。

  洪州遇到的那人面容普通,無論從什麼方面來看,都是個見了就忘的類型。

  可是他叫主子:許多年不見,舒雋長大了不少。

  舒雋愣了一下,神情淡淡的也看不出悲喜,只說:果然好久不見,這次是要我還債了吧。

  那人遞給他一個信封,再沒說什麼就走了。

  再然後主子就帶著他來到了郴州東江湖,在杳無人煙的地方一住就是好幾天。小南瓜悶得都快發霉了,連問好幾遍,主子才慢悠悠告訴他:「十年前我欠他三千兩銀子,五成年利,你算算到今天我要還他多少?」

  小南瓜算得臉色發綠,什麼也說不出來。從來只見主子給人家放高利貸,四成利已經非常狠了,沒想到他也會欠錢,還是更狠毒的五成利。

  舒雋於是歎一口氣:「所以,你看——錢我可捨不得還他,只好為他做一件事了。」

  小船漸漸往岸邊靠攏,此時天色已經大亮,漁民們也開始撒網捕魚蝦,靠岸停了許多條漁船,好不熱鬧。

  小南瓜像模像樣地請來一個漁婆,向她討教撈螃蟹的法子。

  漁婆盯著舒雋,黑黝黝滿是皺紋的臉上也泛出些紅暈來,聲音出奇的溫柔:「兩位小少爺要撈螃蟹麼?這等粗活還是讓我們效勞,別弄髒了少爺們的衣服。」

  舒雋一言不發,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左右看看,大約是覺得太大了,塞回去重新掏,終於掏出一塊比指甲大不了多少的碎銀,讓小南瓜遞給她:「不用多說,把撈螃蟹的東西賣給我們就行。」

  撈螃蟹的工具還真不是魚竿,不過是一張破爛古怪的網,上面綁了些米飯之類的吃食,把網拴在長長的竹竿上,靠著淺水將竹竿插入水裡,之後只管等著就好。

  舒雋坐在船頭,兩眼盯著那張網,好像馬上裡面就會擠滿肥美的螃蟹,他簡直兩眼放光。

  周圍的漁民漁婆看著這對衣著華貴形容漂亮的主僕,也是雙目炯炯有神。大夥兒乾脆全擠過來,看他們能撈到多少螃蟹。

  沒過一會兒,破網有了動靜,小南瓜歡呼著把船搖過去,收了網撈起來一看,裡面果然七七八八爬了許多螃蟹。

  「主子主子!你看啊!」他興奮得滿臉通紅,把螃蟹舉到他面前。

  舒雋還沒來得及說話,岸邊上漁民們便歡呼起來,小南瓜得意忘形地衝他們揮手,自以為撈上的最多,定睛再一看,卻見眾人根本不是朝自己這個方向讚歎。

  「主子,那邊好像有人搶咱們風頭。」小南瓜頓時有點氣不服,「咱們去看看是誰!」

  舒雋從網裡撈出一隻大螃蟹,一邊看一邊說:「管他們呢,螃蟹撈到就好。這麼多足夠你吃的了,螃蟹性涼,吃多了拉肚子可別哭。」

  「去看看啦!」小南瓜是小孩子脾氣,容不得別人風頭健過自己,當下也不等舒雋回答,搖了船就往那方向劃去。

  果然見旁邊岸頭也有許多人圍著,還在驚歎不已。

  小南瓜伸長脖子去看,卻見岸邊坐著一個穿黑衣的人,身形纖瘦,頭頂還壓著斗笠,不知是男是女。他手裡抓著一個魚竿,悠哉哉的,沒一會兒就釣上來一條大魚,直接丟進身邊的木桶裡。

  那木桶裡已經堆了十幾條魚,看樣子都是他釣上來的。

  小南瓜回頭說:「主子,人家釣魚的功夫可比你好多啦!」

  舒雋懶洋洋地抬頭,正好見到那人收了魚竿站起來,腰肢纖細窈窕,分明是個女子。她把木桶輕輕鬆鬆地一提,有水從裡面濺出,桶裡居然還裝了水。

  留下兩條大魚,其餘的全被她連水倒回湖裡。

  雖是入秋,天氣還有點熱,她把斗笠稍抬高,擦了擦額上的汗。斗笠下是一雙星子般晶亮的雙眸,挺直的鼻樑下是形狀漂亮的紅唇,唇角毫無芥蒂地上揚,笑得時候露出一排整齊白牙。

  是個英姿颯爽的少女。

  舒雋情不自禁從船頭站了起來,瞇著眼像是要再確定一下。

  真的是她,沒什麼變化,依然笑得爽朗透徹,像天際一朵悠閒的白雲。可是隱隱約約還是感覺到了一些改變——她長高了,越發顯得身形纖瘦,卻沒有一點柔弱的味道。

  先前那種魯莽傻小子似的呆氣盡數消失,顯得沉穩收斂,像一顆打磨出光彩的精緻原石,反而收在匣子裡,輕易不洩露光芒。

  小南瓜怪叫一聲,一隻螃蟹從船頭跳進了湖裡,濺起一圈圈漣漪,有點像舒雋此刻的心情。

  她離開的時候是那麼黯然,舒雋曾以為她會就此消沉,變得沉默寡言,甚至仇恨刻骨。好吧,他確實沒想到她依然能笑,一個人提劍走遍天下,逍遙自在。

  有點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喚她。

  小南瓜卻早就大喊起來:「姐姐——!主子,是葛姑娘!」

  可是隔得遠了,她沒聽見,提著木桶和漁民們有說有笑地離開了。

  舒雋漂亮的眉毛忽然擰了起來,不知想到了什麼。小南瓜抓著他的袖子一頓甩,大叫大嚷:「主子主子!你傻了?!還不趕緊追她?!」

  舒雋想了想,恍然道:「原來那個到處打聽郴州巨夏幫的人是她。」

  低頭發現自己袖子都快被小南瓜扯爛,他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瞪著他,撅嘴道:「主子你故意發呆的吧?別以為我不知道!這會兒還要什麼男人面子,找到人才是要緊!」

  他不由失笑,在他頭頂敲個爆栗,悠然道:「不急,先看看她打算做什麼事,似乎好玩的緊。」



二章

  東江湖中心有一座兜率島,島上兜率靈巖天下聞名,俗稱仙人洞。

  伊春上島的時候,天色已晚,太陽快要落山。她從懷裡掏出一張破舊羊皮,上面畫滿了山川水泊,正是兜率島輿圖。

  輿圖上有字,分明指示了哪裡是巨夏幫總堂,哪裡是分堂。郴州巨夏幫,就盤踞在島上。

  伊春把輿圖橫過來豎過去,斜著看倒著看,怎麼也看不明白。

  她第一次看輿圖,只覺山山水水晃得眼花,具體要往哪個方向走,卻完全摸不著頭腦。

  胡亂走了一陣,忽見前面一棵大樹被剝了大半樹皮,露出白花花的樹幹,上面被人用刀刻了一個箭頭,直指正西方。

  她抬頭四處看看,再低頭看看輿圖,估摸著往西應該是正確方向,便順著箭頭走下去。

  沒走一會兒,果然前面又一棵剝了幾塊樹皮的樹,上面還是一個箭頭。

  這下倒勾起伊春的好奇心了,索性順著箭頭一直往下走,看最後是怎麼個結果。

  走了不到半個時辰,眼前豁然開朗,卻又回到了湖邊。

  湖畔一棵老樹上拴著麻繩,麻繩繫著一條小船。船頭放著一個小火爐,火爐上蒸著一鍋大螃蟹,應當是快熟了,鮮紅鮮紅的殼。

  久違的小南瓜把一壺溫好的黃酒從熱水盆裡取出,將案上兩個小酒杯斟滿,然後無比自然地朝她揮手:「姐姐,來吃螃蟹吧?」

  伊春傻了。

  船艙上的簾子被人從裡面掀開,舒雋探出半個身體,烏溜溜的眼珠子在她身上臉上轉了半天,最後感慨似的吁了一口氣。

  打個招呼吧,他對自己說。就說好久不見,你上次給的三兩銀子太寒酸了分明是瞧不起人所以我特地找你就是為了把錢還給你,還有,世上沒什麼過不去的坎凡事想開點你年紀還小日子還長著呢日後總能遇到更好的人比如我你看我就很不錯吧……

  不過這些話好像也不太容易能從嘴裡吐出來,尤其是從他嘴裡。

  所以他目帶凶光的看了她半晌,最後招招手:「過來過來。」

  伊春還有些震驚外加茫然,慢慢走過去,好像不太確信似的,奇道:「舒雋?真的是你?」

  他想揪一揪她的臉皮子,看到底是真是假。

  大半年沒見了,他找了那麼長時間,對她會有的任何反應也做好了完全準備。只是沒想到她那麼風輕雲淡地叫他名字,他一次告白,她一次拒絕,像是從沒發生過的尷尬。

  伊春恍然大悟:「那箭頭是你畫的!你早看到我了?怎麼不打招呼?偷偷摸摸的做什麼壞事?」說著便爽朗笑了起來。

  舒雋跟著微微一笑,抓住她的袖子把她拉上船,指了指爐子上的螃蟹:「沒什麼,請你吃螃蟹而已。」

  黃酒熱得剛剛好,螃蟹也蒸得恰到好處,伊春眉頭一揚,索性大大方方地坐過去。

  「你怎麼在這裡?來玩麼?」她問。

  舒雋向來喜歡遊山玩水,反正他有錢有時間,五湖四海隨便在什麼地方遇上了,都是緣分。暌違了大半年,今天再看到他,倒覺得一點兒也沒變,親切的很。

  他「唔」了一聲,意味不明。

  小南瓜把薑醋端上來,嘻嘻笑道:「姐姐,我們大半年都在找你呢!不信你問主子。他為了找你,急得飯都吃不下,覺也睡不好,夢裡都叫你的名字!」

  好不容易重逢了,他一定要給主子製造機會!俗話說好女怕纏郎,怎麼肉麻怎麼來,小南瓜雄心萬丈。

  伊春但笑不語,舒雋慢慢剝螃蟹殼,好像誰也沒聽見他這句熱情洋溢的話。

  小南瓜恨鐵不成鋼地跑走了。

  「這大半年在什麼地方玩?」舒雋替她斟滿黃酒,隨口問道。

  話匣子打開了,方才隱隱約約的尷尬消失不見,伊春連說帶笑地比劃著路上遇到的有趣事與人,漂亮的眉毛揚起,神采飛揚。

  舒雋倒是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插兩句嘴讓她說得更歡。

  最後說到她手頭的輿圖,伊春笑道:「我本來是打算去邵州看看,那裡是羊腎的故鄉,誰知道走錯了方向跑到隔壁衡州去了。渡河的時候遇到一個姑娘,身上背著許多畫軸,我看她吃力的很,便替她拿包袱,她人很好也很健談,知道我要找巨夏幫,就說她知道怎麼走,於是花了一張輿圖給我。可惜我不大會看,浪費了她一番好心。」

  舒雋喃喃道:「你真是走狗屎運,陳淺那妮子也能被你遇到。多少人搶破頭要她畫一張輿圖也不得,她居然白送給你。」

  伊春眼睛一亮:「你也認識她?不錯她是叫陳淺,真是個好人呢!」

  最大的好人是你才對,舒雋心裡想,也只有她這種性子,走江湖才能這麼順當,大家都忍不住要對怪胎寬容些。

  「你找巨夏幫做什麼?」舒雋狀似無意地問這最關鍵的問題。

  伊春一點猶豫也沒有,很爽快地告訴他:「替楊慎報他家人的仇。」

  原來如此,舒雋直到現在才恍然大悟,把裡面的關係給理順。晏於非曾說楊慎身負血海深仇,他並未多問,原來他的仇人竟是巨夏幫。

  他神色複雜地看看伊春,她面上並沒有任何仇恨的陰影,或許在她心裡,找巨夏幫不過是為了幫楊慎完成心願,目的就這麼簡單。

  「這可不太容易。」舒雋慢悠悠說著,從鍋裡挑出一個最大的螃蟹遞給伊春,「巨夏幫並非無名小門派,憑你單槍匹馬的殺進去,去十個死十個。你還是仔細考慮一下吧。」

  伊春點頭道:「我知道他們很厲害,所以這次只是來調查,並不打算動手。」

  調查,舒雋忍不住要失笑。她的理由永遠千奇百怪又正大光明,讓因此懷疑她的人顯得那麼齷齪無聊。

  他又挑了幾隻大的給她,忽然說道:「你只是調查,別人未必如此想。還是先別去了。」

  伊春連連搖頭。

  他歎了一口氣,扶著下巴盯著她眼睛看,說:「你如果一定要去,我就只好攔著,不能讓你過去。」

  伊春微微一驚,黃酒差點灑出來。

  舒雋笑彎了唇角:「你好像打不過我吧?」

  她慢慢把眉頭皺起,神情卻並不是暴怒或者被欺騙的驚惶。酒杯穩當地往桌上一放,她聲音平靜:「為什麼?你也是巨夏幫的人?」

  她對舒雋的來歷其實一無所知,只是她交朋友向來只在乎氣味相投,別人如果不說來歷,她便不會多嘴問。

  他神情略帶輕蔑:「怎可能。只不過欠人一個情分不得不還,暫時留在這裡。原以為來找麻煩的是晏門,想不到竟是你。」

  伊春略想了想,當即起身道:「既然這事令你為難,那我先告辭。等你人情還完了我再來。」

  應當要攔住她,可想不出什麼好理由。舒雋的手伸出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正要說話,忽見她捂著肚子把臉皺成一團。

  這次他真的有點吃驚:「怎麼了?」

  她顫聲道:「肚……肚子疼!」

  舒雋回頭看看她面前的螃蟹殼,頓時恍然:「你螃蟹吃多了。」

  最後伊春只能無力地躺在船艙裡,她上吐下瀉足足鬧了一整天,鐵打的身體也禁不起這種折騰,不要說去找巨夏幫,就連走路也困難。

  舒雋衣不解帶在旁邊照顧她,一會兒換一塊熱巾子給她放在額頭上。

  他慢悠悠地說:「這可是你自己倒霉,與我無關。」

  伊春臉色發綠:「你也吃了螃蟹,為什麼好好的?」

  「毒藥我吃下去都沒事,何況兩隻螃蟹。」

  他見她頗有些氣不服的模樣,眼珠一轉,忽然計上心來,索性把身體一俯,撐在她臉旁,低聲道:「這樣吧,小葛,咱們做個交換,兩邊都不吃虧。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住得怪無聊,你不如陪我玩幾天,回頭我告訴你怎麼對付巨夏幫。如何?」

  「這個……你好像太吃虧了點?」伊春頗為警覺地看著他,此人任性又狡猾,從來不吃虧,指不定後面要提出什麼稀奇古怪的要求讓她償還債務。

  舒雋嘻嘻一笑,從角落裡挖出魚竿:「你教會我如何釣魚,就一點也不吃虧了。」

  伊春就這麼留下陪他在東江湖遊玩,白天沒事便教他釣魚,從土裡挖蚯蚓出來做魚餌,惹得他主僕倆避之不及。

  「姐姐!這種東西你怎麼能捏手上?還不趕快丟掉!」小南瓜抱著腦袋大叫,好像那幾條肥蚯蚓馬上就要爬到他臉上似的。

  伊春莫名其妙看著他倆:「蚯蚓做魚餌最好了,不然魚蟲也行。你們以前難道不用這個做餌?」

  舒雋厭惡地看著蠕動的蚯蚓,見伊春把其中一條朝自己這裡遞來,趕緊偏過身體去躲,臉色難得發綠。

  伊春見他那模樣倒有點忍俊不禁:「這麼大人了,還怕蚯蚓嗎?」

  舒雋一直是天不怕地不怕四海任我行,可這麼個人物卻怕小小蚯蚓,真讓人哭笑不得。他還裝:「我不怕,就是怪噁心的,不想摸。」

  伊春故意把最肥的一條蚯蚓朝他手裡一塞,眼見著他蹦起來,一溜煙跑沒影了。她不由哈哈大笑。

  等舒雋再次綠著臉回來的時候,小南瓜已經搖著船去湖對岸拿銀子換米油了。

  伊春坐在岸邊一塊青石上,拿著釣竿認認真真地釣魚。陽光在她身周鍍一層金邊,纖細而且柔軟,頭上幾綹凌亂髮絲好像也變成了淡金色的,隨風搖來晃去,晃得他心裡有些發癢。

  他輕輕走過去坐下,低聲道:「喂,你可不是好老師,學生剛剛入門,要耐心才對。」

  伊春笑吟吟地把釣竿交給他,一手扶著釣竿一手握住他的手,心無旁騖地教他:「手腕要穩住,別總是晃,不然魚來了你也感覺不到。釣魚就在專心和耐心,你耐性不好可不行。」

  真抱歉,她或許是個好老師,可學生卻不是個好學生。她說的話,他幾乎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只看到她下頜的弧度柔美,側面鼻樑很直,睫毛忽上忽下顫抖著,裡面藏著令人心驚膽戰的光芒。她身上沒有任何熏香,頭髮有清爽的皂角味,脖子上帶著一星汗味,非但不難聞,反而銷魂蝕骨的。

  想一口吃了她,連骨頭也不剩。

  真是喜歡她嗎?舒雋問自己。

  他其實也不太能弄清這究竟是什麼感覺,只有個衝動想靠近她,靠近再靠近。還沒到放手的時候,還沒到離開的時候,他甚至還很貪婪,總覺得不夠。

  有時候想到她,會覺得心裡微微發疼,明明發疼,卻又是愉悅的。

  有時候夢見她,會覺得無比舒暢,明明舒暢,卻又感到澀然。

  不知道是不是喜歡,但生平第一次對一個女人有這種衝動。

  和身體無關卻又緊密聯繫在一起,異樣而且熾烈的衝動。

  她在耳邊輕輕叫一聲:「來了!快拉!」

  舒雋本能地把釣竿朝上一提,用得力氣大了,魚鉤掛著一條肥魚,使勁扭著尾巴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水滴落了他們滿臉。

  伊春兩眼發亮,讚道:「不錯啊!第一次就成功了!你果然厲害!」

  她臉上水珠晶瑩剔透,像水晶似的,折射出的光輝把他的眼刺傷,彷彿害怕疼痛,他微微把眼睛閉上,再睜開。

  她很危險,可就算明白這點,也沒什麼用了。沒有任何用。

  「多謝老師教導的好。」他沒什麼正經的笑,抬起袖子把她臉上的水一把擦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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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17:32:39 |只看該作者
三章

  舒雋這個人,很有意思。

  明明和他在一起也沒什麼事可做,普普通通吃了睡睡了吃,可他就有本事讓日子過得不那麼平庸無聊。

  前幾日他迷戀上做魚竿,每天拉著伊春去山上找合適的細竹,順便就把兜率靈巖仙人洞逛一圈,兩人在洞中尋找神仙未果。

  過兩天他又突發奇想用木頭做圍棋,船艙裡塞了許多用廢的木料,做出來幾十顆木圍棋又被伊春磨圓,兩人拿去當彈子打,賭輸贏。

  最近好像和伊春迷上怎麼做飯。

  小南瓜家鄉在無錫,江南人做菜味道總是偏清淡,還喜歡放糖。伊春是湘人,吃不慣這種口味,便琢磨著自己做點東西來吃。

  小南瓜一見她要做飯就苦了臉,撅嘴道:「上回在主子的別院,姐姐做紅燒雞差點把廚房給燒了。如今咱們出門在外,走水路都靠這條船,姐姐要再燒了,咱們靠游水渡過東江湖麼?」

  伊春拿著菜刀飛快把蘿蔔切片,一個勁給他保證:「這次我一定小心,絕對不會燒壞!」

  正說著,舒雋一面啃桃子一面走過來,隨意瞥一眼伊春切好的菜,不太給面子的說:「你刀工還要再磨練磨練。」

  蘿蔔絲切得長短不一粗細不齊,豬肉有大有小形狀古怪,還有一條魚連鱗還沒褪就打算熱油下鍋炒。

  伊春把菜刀丟給他:「少說大話,你來試試。」

  舒雋還真摞起袖子上前,撈起剛洗好的大白蘿蔔就削皮。等他把皮削完,胳膊粗細的蘿蔔已經比手指粗不了多少。

  小南瓜又皺眉又齜牙,怎麼說他也是自家主子,在伊春面前得給他點面子,他只好點頭道:「削得……蠻乾淨。」

  不曾想這一句誇獎誇出了禍害,兩個惹事精就此霸佔小火爐不放,什麼稀奇古怪的搭配都能放進去,原本配肉的蘿蔔如今和魚放在一起紅燒,胡瓜切成塊狀和肉放在一起燉得糊爛糊爛好像鼻涕,最後找不到東西做湯,舒雋索性從懷裡掏出兩個桃子,切片隨便丟水裡滾一下,權當水果湯。

  那頓飯只有好心的伊春嘗了一口,跟著就被舒雋直接丟進湖裡了。

  在等小南瓜重新買菜回來做飯的時候,還好有桃子可以吃。兩人盤腿坐在岸邊大青石上埋頭啃桃子,伊春說:「幸好有小南瓜,你這麼講究的人身邊如果沒他,指不定要成什麼樣呢。」

  舒雋早早把自己的桃子啃完了,揚手將桃核遠遠拋出,隔了好久才落入湖裡。他不說話,只盯著伊春手裡啃了一半的桃子看。

  伊春被他看的渾身發毛,慢慢舉起手:「……要吃?」

  他淡道:「啊,你的桃子好像比我的大,顏色也紅。」

  說罷低頭就著她的手,在她咬了一半的齒印上啃下去。桃子汁液豐富,順著她的手指淌下來,伊春只覺小指一陣酥麻,卻是被他舔了兩下。

  她渾身猛地一震,桃子從手裡滾了下去,被他一把撈住幾口就啃個乾淨。

  「唔,果然很甜。」他揚起睫毛對她微微一笑,神情純善,一點兒異樣都看不到。

  這個笑容比陽光還要刺眼,伊春情不自禁把眼睛瞇了一下,躲避鋒芒。

  「我去洗手。」她淡淡說,從石頭上跳了下去。

  回來的時候,舒雋正靠在樹上低頭用小刀刻一塊木頭。他手指修長而且靈活,沒一會兒木頭就被雕刻出一個雛形來,像是一尊觀音。

  「你信佛?」伊春覺得新奇,湊過去仔細看。

  他搖了搖頭:「過幾個月送人做禮物。」

  觀音的面容被他仔仔細細一刀一刀劃過來,端莊又嫵媚,雖然十分漂亮,但和廟堂裡的觀音卻總有一些不同,似乎……多了一分煙火氣,不那麼像高高在上的神佛。

  伊春笑問:「舒雋還完人情,打算去什麼地方玩?」

  他一面仔細雕琢觀音的眉毛,一面應道:「先去蘇州,掃故人墓。」

  她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敲了一下,渾身都是一抖。

  蘇州,楊慎,他就埋在那裡。

  她輕輕說:「我和你一起去。……舒雋,謝謝你替羊腎打理後事。」

  他笑了笑,不甚在意:「沒什麼好謝的,總是相識一場,我高興而已。」

  他做事向來隨性,不按常理出牌。因為高興,所以樂於蹚晏門這個渾水。因為高興,所以和她在東江湖過得有滋有味。

  伊春便不再道謝,看他雕了一會兒觀音,忽然說:「不對,觀音娘娘髮髻不是這樣的,你弄錯啦。」

  那木頭觀音華服鬟鬢,飄然若仙,美則美矣,但越看越不像觀音菩薩。

  舒雋很久很久都沒搭腔,直到把複雜美麗的鬟鬢雕好,他才低聲道:「不是觀音,是我母親。」

  霧鬢觀音甄顰顰,美艷震八方。

  伊春無話可說。她對舒雋,本來就一絲一毫也不瞭解的。

  「舒雋,今年你還要回家過年嗎?你家在什麼地方?」

  到底還是有些好奇,忍不住要問問他。

  他「嗯」了一聲,忽然抬頭看看她,笑道:「想去我家玩麼?那可比較遠,在大雪山附近。何況空蕩蕩的也沒什麼好玩,只一座墳墓而已。」

  伊春這大半年四處閒逛,多少也聽了一點江湖亂七八糟的傳聞,認識的不認識的。偶爾聽見別人提起舒雋,大多是「此人是個敗類,荒淫無恥」之類的語氣。

  傳聞他是採花賊,專採良家婦女,玩過就扔。

  傳聞他家住在黃金山上,裡面有一座寶石海。

  各類傳聞,說的人口沫橫飛,聽的人眼花繚亂。

  可他卻說家裡空蕩蕩,只有一座墳墓。這江湖傳聞,果然胡扯八道的比較多。

  她說:「等我替羊腎家人報完仇,再去你家找你玩。」

  舒雋淡淡地看她一眼:「這麼快就相信了,不怕我是騙你?」

  她搖頭:「你沒騙我。」

  舒雋沒再說話,專心致志地雕木頭。

  小南瓜買菜遲遲不回,太陽一節一節爬得高了,有點熱,伊春背上出了一層薄汗。

  她抬手正要擦擦額頭,忽聽身後風聲銳利,像是有什麼利器破空飛射而來。

  出於本能,她飛快讓了一步,對面舒雋卻一動不動,任由那利器擦過耳邊,直直釘入身後大樹上,錚然鳴震。

  有人偷襲!伊春拔劍便要去追,舒雋扯住她袖子:「沒事,一個舊識來送信而已。」

  他把雕好了大半的木頭觀音塞進懷裡,反手將釘在樹上的小鐵箭拔下,上面果然附著一個信封,封口用火漆封死,印著一朵梅花。

  「我有事要出去一趟。」看完信,他只丟下這句話,轉身便走。

  走了一半,他忽然回頭道:「你不要亂跑,莫讓巨夏幫的人發現你,乖乖等我回來。」說罷再轉轉眼珠,又道:「你若是乖乖的,回來我便告訴你巨夏幫的事情,不然一個字也不說給你聽。」

  分明是把她當小孩兒來對待,伊春啼笑皆非地點點頭,趕緊問一句:「什麼時候能回?」

  他想了想:「多則三日,少則半日。」

  直到小南瓜劃著船悠悠蕩蕩地買了菜回來,伊春才想起舒雋沒船怎麼渡江這個問題。

  「小南瓜,你主子有事出去了,要過幾天才能回來。」伊春坐在船頭幫他剝毛豆,一面告訴他這個消息。

  小南瓜一點也不驚訝:「我知道,方才在湖上遇到主子了。他還交代我要好好照顧姐姐呢!姐姐今天想吃什麼只管說,你不愛吃甜的,我多放點鹽就是了!」

  她卻吃驚了:「他是怎麼渡江的?游過去?」

  小南瓜嘻嘻一笑,擠眉弄眼:「姐姐,主子那麼聰明的人當然事先做了準備。其實咱們還有一艘船停在那邊山崖下,先前沒告訴你罷了。怎麼樣?是不是覺得我家主子聰明又厲害?」

  他就愛在伊春面前誇耀舒雋,主子愛面子不許他說肉麻話,現在他人不在,他一定要說個徹底,不把伊春說動心不罷休!

  伊春點了點頭,道:「狡兔三窟。」

  很標準的一句評價,小南瓜氣得嘴一直撅著,直到吃飯都沒放下來。

  「姐姐你和主子住了這麼些日子,難道不快活麼?」吃完飯,小南瓜開始幫舒雋洗衣服,一面繼續和伊春耍嘴皮子。如果輕易放棄,他就不叫小南瓜。

  伊春想了想:「不,其實很快活很舒心,舒雋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小南瓜笑道:「這就是了,其實主子人很好。你別聽江湖上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聞,都是別人不瞭解他胡說的。主子從來不和女人勾搭不清,只是他長得好看又親切,女孩子們總愛靠近他。他要是個荒淫的人,早就大享齊人之福啦,何必還要我扮成女的替他解圍。」

  伊春又點點頭:「沒錯,他心裡只有錢。」

  小南瓜神色怪異地看著她,歎了一口氣:「姐姐,主子在你心裡那麼不堪?他喜歡囤積錢財也不是什麼缺點啊,就像有人喜歡收集瓷器,有人喜歡收集字畫,主子不過是喜歡收集錢財罷了,做什麼就要低人一等?雖然我不太瞭解,但主子以前應當是過過窮日子的,從小又沒爹又沒娘,他現在摳門也是習慣嘛。」

  伊春笑了起來:「你總是幫他說好話。」

  小南瓜急了:「我說的是實話啊!」

  她把剝好的毛豆倒進盆裡,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望著遠處煙水茫茫的東江湖,想到這些日子和舒雋在一起又快活又閒散,便情不自禁微笑起來,輕道:「他是好人,我知道。他是我永遠的好朋友。」

  好朋友就完蛋了!小南瓜急得抓耳撓腮,絞盡腦汁去想怎麼用主子的優點把她打敗,想來想去也沒想出什麼好優點來,不由埋怨舒雋脾氣古怪,難怪總是被甩。

  伊春忽然抬手指著遠方湖面,輕聲道:「那邊……是不是有很多船?」

  小南瓜抬頭一看,果然見遠處影影綽綽有許多烏篷漁船朝兜率島這裡駛來,隔著薄霧看不太真切,但數量絕對不少。

  烏篷漁船朝兜率島南部駛去,因是順風,所以速度極快,眨眼間便都靠了岸,船艙裡湧出無數黑衣人,無聲無息地上島。

  小南瓜有些慌神,低聲道:「糟糕,主子不在!肯定是有人來找巨夏幫麻煩了!」

  伊春提劍想追上去看個究竟,忽然想到舒雋臨走時的告誡,硬生生把腳步停住,回頭道:「小南瓜,咱們把船劃去隱蔽點的地方,別叫他們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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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章

  伊春把小船推進水草中間,猛一看是看不出端倪的。

  小南瓜蹲在樹叢中低聲道:「姐姐你也要躲好,我聽主子說過,晏門因為減蘭山莊的事情辦的不漂亮,湘西這塊地方就沒站穩腳跟,最近一直思量著從周邊地方下手呢。郴州這邊就是他們第一塊踏腳石,所以巨夏幫才那麼驚慌失措,不惜花大價錢求高人相助,找來主子替他們先頂著。這次來的要是晏門的人,你千萬得小心。」

  伊春沒有說話。

  山巖對面已經有火光雄起,叫嚷聲絡繹不絕,大約是殺了巨夏幫一個措手不及。

  小南瓜又說:「這樣也好,巨夏幫被滅,楊公子的仇也等於報啦,姐姐也不用一個女孩子辛苦行走江湖,多危險吶。」

  他等了半天,還不見伊春吱聲,忍不住回頭去看,卻見她眼怔怔地看著遠方騰起的火光濃煙,神情奇異,竟好似看得目不轉睛。

  他有些心驚,低聲道:「姐姐?」

  伊春喃喃道:「到最後,我還是沒能為他做哪怕一件事。」

  她說的是楊慎。

  小南瓜雖然不服氣她心裡嘴裡總是楊慎楊慎,楊慎沒一點比得上自家主子,可是他已經不在人世,再說什麼也沒意義。

  而且,她眼裡有淚光在晃。

  他趕緊說個笑話:「楊公子在黃泉路上遇到巨夏幫的人,肯定會把他們從奈何橋上推下去,那場景自然有趣的很。」

  伊春淡淡一笑,方纔的悲慼之色一掃而空,輕聲道:「他現在和家人團聚,不會再想著報仇的事啦。」

  「就是就是,楊公子聰明的很,指不定在地府裡混個大官做做,回頭大家一場相見,還能指望他開個後門……」

  小南瓜信口胡說八道。

  正說得口沫橫飛,伊春一把將他腦袋按下去:「噤聲!」

  山巖後面繞出四五個黑衣人,提著明晃晃的刀劍,上面血跡斑斑。他們走得並不快,四處張望,小心用武器把地上長草樹叢撥開,查看有沒有人藏匿其中。

  伊春抱住小南瓜,一點一點蹭著後退,無聲無息地潛入東江湖,把身體藏在小船後面。

  一個黑衣人粗粗過來看了一眼,便回頭道:「這邊是湖了,應當沒人。」

  又有人在後面說:「仔細些!莫叫半個巨夏幫的人跑出去,不然二少和墨公子必然要發怒的。」

  那人「呸」了一聲:「二少發話咱自然聽!那姓墨的是什麼東西?也敢爬到人頭上去!先前仗著有減蘭山莊,被少爺養得像條狗,哪裡還有人樣!如今山莊沒啦,又腆著臉上來巴結,平日裡在咱們面前作威作福的,誰瞧得起他!照我說,二少心太軟,這種人渣早該和他那窩囊老爹一起被砍成兩截!」

  伊春的手情不自禁一抖,幾乎要抓不住小南瓜。

  耳邊又聽得一人大叫:「這裡有船!」

  緊跟著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奔來,她猛吸一口氣,整個人都潛進水底去,上面說話的聲音便模模糊糊再也聽不清了。

  船被人敲了兩下,又被推開,幾個人趴在水面觀察了一陣,沒看出什麼端倪,只當是巨夏幫留著做逃生用的船隻,把裡面的鍋碗瓢盆砸了個稀巴爛,這才說說笑笑的走遠了。

  伊春飛快浮出水面,把小南瓜先往船上一丟,自己也跟著翻身上船,低聲道:「我們要趕緊離開這裡!」

  小南瓜擰著袖子上的水滴,咕噥道:「還真是晏門的人!主子在這種節骨眼怎麼會突然離開?真是奇怪也哉……」

  伊春一言不發地搖著船槳,小船逆風緩緩漂離兜率島,剛行沒多遠,忽見又有一群黑衣人從山巖後奔出,打頭那人一身勁裝,眉目俊朗,居然是許久未見的墨雲卿。

  小南瓜見勢不好,一骨碌滾進船艙裡打死也不出來了。

  伊春丟下船槳,也翻身鑽進去,抬頭只見墨雲卿看著她愣了愣,跟著別過腦袋,似是打算裝作沒看見,一面還對身後的黑衣人淡道:「這裡有人查過了,沒什麼可疑人物,去前面看看吧。」

  她心中微微一鬆:此人到底還是有些良心。

  奈何黑衣人們大約都不太服氣他,馬上有人指著船大叫:「那裡有船!巨夏幫的人逃跑了!」

  墨雲卿說:「那不是巨夏幫的,是我安排在湖對岸的部下,替我送東西來了。」

  他如此遮掩,伊春只好蒙著臉又把船劃回岸邊,隨便用破布包了個包裹,神色複雜地遞給他,裝作傳遞消息的模樣。

  墨雲卿垂頭接過包裹,忽然低聲道:「快離開!」

  伊春看他一眼,也不知該說什麼,在黑衣人們懷疑的目光中緩緩再次把船劃遠。

  小船逆風而行,走得特別慢,繞過山巖,便能見到林中大火瀰漫,岸邊擺滿了屍體,一排排放得整整齊齊,應當就是巨夏幫的人。

  晏門擴展勢力,大多用迂迴隱蔽的法子,像這樣明目張膽大開殺戒還是頭一次。

  小南瓜很少見這麼殘忍血腥的場面,臉色發白,輕輕說道:「幸好主子先走了,真要正面交鋒……也不能和這些瘋子一起!」

  伊春默默點頭,江湖利益紛爭,身在其中並無自覺,在旁人看來,豈不等於一群瘋狗在亂咬。

  她也曾想過幫楊慎實現報仇的心願,可如今見到巨夏幫那些人的屍體一排排堆放著,被黑衣人點火來燒,濃煙沖天,心中難免有點發寒。

  那裡面總有無辜的人,有一個溫暖的家庭,他們的孩子會像楊慎一樣,一瞬間失去父母,從此陷入無盡的痛苦裡。

  小南瓜突然在後面叫了一聲:「姐姐!那邊有一艘大船過來了!」

  伊春轉過頭,便見湖面上遠遠駛來一艘大船,揚帆順風而行,像飛箭一樣破浪前進。

  她急忙把小船讓到一旁,奈何一個逆風一個順風,小船剛掉個頭,大船已經快到眼前。

  船頭有人朗聲叫道:「前面的,停下來!亮出令牌才可渡江!」

  伊春彷彿沒聽見,硬是把小船掉個頭,奮力朝對岸劃。小南瓜一邊猛力揮動船槳,一面急叫:「姐姐!只怕來不及!」

  她回頭望去,忽見大船上站了一個人,黑色大氅,頭頂壓著斗笠,身量英武。

  殷三叔。

  他也是一眼就見到了伊春,猛然一愣,跟著立即揮手:「攔住那艘漁船!放箭!快放箭!」

  小南瓜急得哽咽了:「姐姐!想不到是咱倆死在一處!黃泉路上有姐姐作伴雖然也不錯,但主子必然要在陽間咒我把你拐跑!」

  伊春拔出腰間佩劍,起身站在船尾,低聲道:「你什麼也別管,往前劃!」

  他要管也管不了哇!

  箭矢如雨一般射過來,伊春揮劍一一斬落在地,小南瓜頭也不敢回,只能聽見鐵箭掉在船板上的聲音,掉一下他的心就跟著緊一下,都快從喉嚨裡蹦出來了。

  忽聽她輕輕「啊」了一聲,小南瓜大叫:「姐姐你別死啊!千萬別死!一定撐著!」

  伊春按住肋間的擦傷,那裡火辣辣的疼痛,鮮血很快就把手掌給染濕了。

  抬頭望著殷三叔,他斗笠壓得很低,看不見表情。在他身後身前有許多人拉滿了弓對準他們顫巍巍的小漁船,鐵箭的寒光令人悚然。

  他說:「葛伊春,停下來,我看到你了。」

  伊春身上滿是冷汗,把劍緊緊一握,忽然回頭低聲道:「小南瓜,你會鳧水嗎?從這裡一個人游到對岸成不成?」

  小南瓜連連搖頭:「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我才不要一個人逃命!」

  她吸了一口氣,聲音更低:「你能鳧水的話,記著,把這東西帶走,除了你主子別讓任何人碰它!」

  說罷悄悄解下背後背著的斬春劍,丟到他腳邊。

  「和舒雋在蘇州等我!如果羊腎忌日我還沒去,就不必再等,把斬春劍折斷在羊腎墓前,送他做禮物吧!」

  小南瓜一把抓起斬春劍,來不及向她解釋鐵劍是沒辦法折斷的。

  他也知道,兩個人都留下就是死路一條。

  他抱著斬春劍無聲無息翻進湖裡,抓著船簷忍不住哭了一聲。

  伊春輕道:「拜託你們了!」

  殷三叔見漁船停了下來,伊春站在船尾動也不動,按著肋間傷口,似乎疼痛難忍,便道:「總算有些自知之明!」

  伊春放下手,抬頭朝他古怪地一笑,並不說話。

  早有黑衣人把漁船套住架上繩梯,將她手上的鐵劍奪下,恭恭敬敬地捧給殷三叔。

  他拿著鐵劍粗粗一看,眉頭頓時皺了起來:「斬春劍呢?」

  伊春嘿嘿笑了一聲:「晏於非不是聰明絕頂麼,怎會猜不到斬春在哪裡。」

  殷三叔陰沉地看著她,半晌,揮了揮手:「把她帶走。下通緝令,找方才與她同船的那個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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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章

  伊春被用黑布蒙上了眼睛,一路只感覺顛簸流離,似乎一會兒是水路一會兒是馬車,偶爾還能聽見殷三叔和墨雲卿低聲說話,只是聽不真切。

  憑著直覺,她知道是離開了巨夏幫,但具體朝哪個方向,卻摸不著頭腦。

  所幸人雖然被捆著,卻沒有什麼刑罰來對付她,殷三叔甚至找了個女子替她肋下傷口敷藥包紮,一日三餐也並沒缺少。

  又因蒙著眼,看不見天黑天亮,只能靠猜的來算日子。

  大抵在她算到第五天的時候,馬車終於停了下來,她被人拽出馬車,跌跌撞撞朝前走。

  殷三叔在和什麼人說話,她隱約聽見「少爺暫時未歸」之類的話,想必晏於非人還不在這裡。

  殷三叔說了一句:「把她關去地牢,先莫用刑,好生照料,留一條命等少爺回來。」

  伊春就這麼被送進了地牢。

  臉上的黑布被扯掉,突如其來的光線雖然暗淡,卻也讓她瞇起眼睛不太適應。

  兩個黑衣人把繩子換成了手腳拷,腳銬上還墜著一顆腦袋大的鐵球,她有天大的本事也沒辦法拖著顆鐵球逃跑。

  「這……姑娘先住著,短了什麼就說。」

  因著殷三叔態度曖昧,手下也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待她合適,倒是意外的和氣起來,還把她那間牢房裡的稻草換成了新曬過的,又鬆又軟,上面甚至鋪了厚厚的一床被褥。

  伊春站在地牢裡左看右看,最後坐在褥子上不動了。

  地牢裡光線暗淡,只有她這間牢房對面牆上點了火把,讓她看得清東西,隔壁幾個室友就沒這麼好運氣了。

  濃厚的黑暗裡什麼聲音都有,哭泣聲,喃喃低語聲,喘息聲,偶爾還會傳來幾聲撕心裂肺的吼叫,令人毛骨悚然。

  伊春把手枕在腦袋下面,仰頭看牆壁上那個透氣的小孔,比拳頭也大不了多少,外面卻是一片澄澈藍天。

  小南瓜這會兒應當找到舒雋了,依舒雋那麼伶俐的性子,必然知道她是被殷三叔帶走的,這裡是晏門的地盤,要闖進來救她根本是自尋死路。

  所以按照舒雋的一貫作風,他必定不會來救,肯定已經和小南瓜前往蘇州等她了。

  她得想辦法出去才行。

  正想著逃走的法子,外面的大門又被人打開,有人進來送飯。

  走到她隔壁的牢房,卻不像其他人一樣把碗碟丟在門口,而是打開牢房門把飯菜送進去。

  火光一亮,隔壁牢房的情形頓時看了個清楚,伊春的心猛然一跳,一下從褥子上坐了起來。

  牆上拴著一個瘦弱見骨的身體,是個女孩子,頭髮糾結凌亂把臉遮去大半。

  有兩條銅絲穿過她的琵琶骨,將她釘在牆上,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

  送飯的部下抓起她的下巴,胡亂塞了兩口白飯去她嘴裡,不等她吃完又塞菜,湯湯水水撒了一地,比她吃下去的還多些。

  雖然她的臉扭曲不堪,但伊春還是看清了。

  是寧寧。

  一個食盒丟進她的牢房,那人聲音很客氣:「吃飯吧,葛姑娘。吃完把盒子放在門口就行。」

  寧寧忽然一動,大約是被「葛姑娘」三個字驚住了。

  她艱難地把頭扭過來,枯瘦的臉,只有那雙眸子還是極亮,像暗夜星子。

  盯著伊春看了半天,她忽然笑一聲,聲音粗啞:「你是來替他報仇的?」

  伊春沒說話,慢慢轉過身,不再看她。

  寧寧卻很高興,說:「沒錯,是我殺了他。本來他不該死的,你們倆過神仙眷侶一樣的日子,而且他心裡只有你一個,比狗還忠誠。怎麼樣,你是不是恨死我了?我讓那巨人把他殺掉的,一斧子差點把他劈成兩半,他活著的時候對我那麼居高臨下的,死的時候還不是很狼狽,跪在我腳底!血一直流成……」

  話沒說完,伊春把勺子用力擲出砸在她臉上,寧寧登時血流披面。

  「閉嘴。」伊春只說了兩個字。

  寧寧還在笑,聲音變得輕柔:「我沒做錯,一點也沒錯,他死了最好。反正無論如何,最後一無所有的人總是我,叫我眼睜睜看著他活得快活,怎麼可能……現在好啦,我已經一無所有了,不用看著他和你在一起那麼礙眼,我心裡好痛快,好舒服。」

  伊春不再搭理她,無論她說什麼,她都像沒有聽見。

  寧寧終於笑不動了,她喘著氣,低聲道:「你來替他報仇吧!把我殺了,你就能解恨!來把我殺了吧!」

  伊春沉默了好久好久,才淡道:「我不殺你,一會弄髒我的手,二你看上去好像比死了還要痛苦些。」

  那一天,寧寧的尖叫聲足足響了一個多時辰,最後是被人一鞭子抽暈的。

  那人還和她解釋:「這女的不聽話,少爺把她關在地牢要她反省,她卻三番四次要逃走,殷三叔就把她琵琶骨穿了。前兩天她爹好像又過世了,所以有些瘋瘋癲癲的,葛姑娘不要理她就行。」

  伊春看著她傷痕纍纍的臉,忽然想起第一次在潭州救她的情形。

  那時候楊慎也在的,是他先發現寧寧,只說一句:是不是死人?

  後來因為發現她有呼吸,所以他便回頭看著她,問:救不救?

  她回答的很乾脆:救!

  從那一刻開始,微妙的際遇便無法改變了。

  伊春覺得自己不能繼續待在這裡,一刻也待不下去。

  到了傍晚時分,終於有人來替她解開手腳拷,重新用繩子把雙手捆好,蒙上黑布,將她帶出地牢。

  一路穿堂過院,夜風帶來桂花的香氣,還有池塘特有的青澀腥氣,將地牢裡的血腥一衝而淨。

  對面響起晏於非低柔的聲音:「把她放開,然後退下。」

  面前是一個庭院,種著桂花樹,桂花樹旁有一方活水池塘,直通府外,月色正映在其中,清清溶溶。

  晏於非就站在桂花樹下,白衣磊落,比月色還要溫潤三分。

  他淡淡看一眼伊春,指指面前的石桌椅:「坐。」

  伊春大方地過去坐下,靜靜看著他的眼睛,並沒有任何異樣神情。

  他斟滿一杯清茶,送到她面前:「你比我想像的要冷靜。」

  伊春沒回答。

  原以為這魯莽的姑娘會尖叫著撲上來把他撕成碎片,或者在牢裡把寧寧殺死解氣。殷三叔故意把她安排在寧寧隔壁的牢房,大抵還是希望殺死楊慎的黑鍋不要讓晏門來背。

  殷三叔對葛伊春其實相當欣賞,雖然他嘴上不說,但舉動能看出他還是想拉攏她的。

  原本他不太明白殷三叔的執著,葛伊春雖然天分高武藝好,但並不是聰明人,也沒什麼性格上的弱點可以被人抓住要害收為己有。這種人是上位者最不喜歡的類型,魯莽且不好管教。

  晏於非一心想拉攏的本是楊慎。

  可是楊慎卻死在他一個小小失誤上,他忽略了一個女人為了感情能瘋狂到什麼地步。

  那天回到客棧,見到滿身浴血的葛伊春,他以為又要出現一個瘋狂女子,索性殺了乾淨。沒想到舒雋出來攪局,把人給救走。

  之後晏門派人趕到減蘭山莊,斬春劍已經被葛伊春帶走,大半年不知所蹤。

  辛辛苦苦在湘西建立的勢力開始瓦解,大小幫派認為是晏門逼死了斬春劍繼承人,打算私藏斬春劍,動亂一個接著一個。

  他不得不暫時放著湘西不管,先從周邊入手,將湘地周邊地區收入晏門,把湘西孤立出來,最後才好一刀切割。

  世上的事往往很巧,譬如晏於非以前只知道楊慎身負血海深仇,仇人是誰卻沒仔細調查過。

  直到楊慎身死,遺憾之餘將他身世翻了個仔細,才發現仇人是郴州巨夏幫。

  湘南郴州,再沒有比這個更好的突破口了。

  「葛姑娘,你會出現在兜率島,是想替楊少俠報家人之仇。巨夏幫現已全滅,楊少俠背負的血海深仇,也總算有個了結了,他在九泉之下得知,必然欣慰。」

  晏於非聲音柔和。

  伊春定定看著他,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道:「我不認為他會欣慰,因為他的血海深仇被晏門拿來做開拓勢力的借口!你不要和我說羊腎是被寧寧殺死與晏門無關這種話,他是被你們逼死的,死了之後還要被你們把身世拿來大做文章。是你,你會欣慰嗎?」

  滅了巨夏幫,在湘西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利用楊慎的血海深仇來造勢,打出晏門光明磊落的招牌——看!其實逼死楊慎的是巨夏幫!他們犯下滔天罪行,所以晏門替天行道斬奸除惡。你葛伊春再不聽話把斬春劍交出來,便是不識好歹,暗藏私心。

  「無恥!」伊春第一次露出痛恨而且鄙夷的眼神,毫不避諱地與他對望。

  晏於非臉色慢慢沉了下來。

  錯了,他先前對她的評價錯了。

  她並不是魯莽且不好管教,她的眼睛太清明,常用的煽動伎倆在她面前一點用也沒有,一眼就能看穿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晏於非突然明白為什麼殷三叔想拉攏她,這種人與晏門處於敵對狀態會很麻煩,很麻煩。

  她是關不住的鳥,無論走到什麼地方都會把別人感染。

  無慾則剛。

  「葛姑娘,請慎言。」他低聲說,可是語調裡有掩飾不住的濃厚殺意——得殺了她,不能留。

  可是斬春劍還不知下落,此刻就殺了她,湘西一帶更會混亂不堪,門主那裡已經發了許多信件,指責他減蘭山莊的事沒辦好。

  用重壓的手段當然可以,全都殺了,這樣就是最好的封口。

  但這樣就等於向她認輸,承認晏門卑鄙無恥。

  伊春淡道:「我只是說實話而已,你殺了我,只能證明你心虛,容不得真話。」

  晏於非感到莫名的煩躁,月光下她的影子好像和許多年前某個人重疊在一起,都是讓人羨慕的直率灑脫性子,不由自主便會被吸引過去。

  小叔為了征服這種人,失去自己的命。

  他不能走這一步,可她分明挑起了強烈的征服欲,竟是抑制不住的,要和她賭一把,要把桀驁不馴的鷹馴服成金絲雀,要她明白自己幾斤幾兩。

  殺了她!他的理智這樣警告。

  晏於非袖子一揚,滾燙的茶壺便朝伊春臉上翻去,熱水潑在她衣服上。隨著熱水飛過去的,還有兩枚帶毒的銀針。

  她腰肢細軟,硬生生翻倒下去,好險讓過了暗器,手頭卻沒有武器反擊,忽然想到舒雋說什麼東西都可以拿來當武器,只要保命第一。

  眼瞅不遠處有一根樹枝,她一腳把石桌踢翻了,茶杯飛起來又砸碎在地上,把晏於非阻了一瞬。

  就這麼一瞬間,伊春就地滾過去,抓起樹枝反手便刺,脖子上忽然一涼,是他用匕首抵住了。

  而他的左手脈門亦被樹枝點著,倘若她手裡握的是劍,只怕左手會被她齊腕切斷。

  呼啦啦,一群躲在暗處的黑衣人一擁而上,把伊春團團圍住。

  晏於非與她對望良久,終於感覺到手腕上的刺痛,只怕還是傷到了骨頭。

  因著疼痛,心裡莫名翻騰的煩躁漸漸平息下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自悔今日衝動,眼下的情況殺了她才是下下策,先留她一條命才對。

  他把匕首收回袖子裡,轉過身,聲音冷淡:「把葛姑娘請去客房安置,好生招待不得怠慢。」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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