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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章
隔日伊春中毒的症狀就全消失了,又開始生龍活虎,拉著楊慎到處打山雞野兔做午飯。
小南瓜對她旺盛的生命力很是驚歎,一面在火上燒水一面連聲道:「主子,我真懷疑她是不是真的女人,比許多男人都強。」
舒雋嗯哼一聲,摞起袖子把一根樹枝在火堆裡亂攪,搞得火星蹦老高,啪啪直響。
小南瓜四下看看無人,湊過去靠他很近,低頭道:「這次是主子救了葛姑娘,她心中必然有你。眼下算算時日,也該回去了,主子何不邀她一同前往?」
舒雋只靜靜望著跳躍的火焰,火光將他一張臉映得忽明忽暗,那雙眸子深得好似要吞噬一切。唇角忽然勾了一下,他露出一個漫不經心的笑,說:「嗯,是時候回去了。」
小南瓜忽然覺得心驚,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安靜,破廟裡變得非常安靜,只有火舌舔舐枯枝的刷刷聲。
過得片刻,外面傳來陣陣歡快的腳步聲,伊春嘰嘰喳喳的聲音漸漸近了:「這裡兔子好肥,圓得像顆球,是江南水土好麼?」
楊慎無奈地給她解釋:「動物過冬都會把自己吃肥,和水土沒什麼關係。」
破爛的廟門被人打開,伊春身上還帶著寒氣,像只纖瘦的燕子,撲簌一下飛進來,鑽到舒雋身邊烤火。
「好冷!舒雋你就穿這麼點,不冷嗎?」她扭頭去看他。
舒雋向來愛美,一天換一套衣裳,顏色還都風騷艷麗。前天又是落水又是找藥,難得狼狽一次,今天又變成衣冠楚楚的舒雋了。
淺紫色的綢外袍,雖說很配他,看著卻單薄的很,外面的寒風一吹就會碎開。
他笑了笑,反手把她整隻手掌包住,問:「冷嗎?」
那掌心是溫熱的,連指尖也帶著暖意。伊春愣了一下,他很少做出這種親密舉動的,常常一付「你那麼不修邊幅別靠過來」的模樣。
她也跟著一笑,正要接話,他卻飛快把手鬆開了。
「我離家已有年餘,年關將至,須得回去了。」他淡淡說著,語氣沒有什麼起伏。
正在烤火的伊春和忙著收拾兔子的楊慎都扭頭過來瞪他。楊慎對他的態度比先前要好許多,真心誠意說道:「不能再留一些時日麼?你幫我們許多,還沒來得及報答呢。」
舒雋瞥他一眼:「就你們現在這樣,還得起麼?」
一沒錢二沒權勢三沒人緣,所謂報答也只能傾盡所有請他再吃一頓好的,果然寒磣的很。楊慎說不出話,只得低頭繼續弄兔子。
伊春毫無所覺,兩眼亮晶晶地,連聲問:「舒雋你家在哪裡?遠不遠?好玩麼?」
她自己從不吝嗇帶朋友回家,自然覺得別人也該如此。
小南瓜在後面一個勁給舒雋丟眼色,要他趁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趕緊邀她一同前往。錯過這村就沒這店了。
舒雋扶著下巴,有點心不在焉:「遠的很,也不怎麼好玩。外人只怕進不去。」
伊春恍然點頭:「那你什麼時候走?我們請你吃飯啊。」
「今天,馬上就走。」
回答讓三個人都跳了起來。小南瓜捂著額頭,肚子裡直罵朽木不可雕也,就他這樣,追一百年也追不到心儀的姑娘。主子平日裡看著聰明伶俐,遇到這種事卻笨的要命。
「怎麼事先不說一下啊!今天就走……那我們趕緊出發去蘇州城,你愛吃什麼儘管點!」伊春把劍一抓,說走就走。
舒雋淡道:「我不愛吃江南菜,不勞費心。」
說到這裡,到底是有些不甘心似的,看看楊慎再看看她,慢條斯理說道:「若有心,你們送我一程也好。」
就因為這句話,大半夜的四個人站在太湖邊上吹冷風,伊春打了好幾個噴嚏,手腳凍得發麻,在地上不停跺腳。
舒雋手裡捧著一個布包,看著沉甸甸的,應當就是他花大價錢弄來的太湖石了。他抱在懷裡寶貝得要命,時不時還揭開布包低頭聞聞石頭,像是確定那上面真有太湖水的味道。
小南瓜在不遠處和漁人家商量買船的事,沒一會兒主人家便把一艘靠岸的船解開了,他第一個跳上船,朝這裡揮手:「主子!船買好啦!」
伊春二人將舒雋送到船邊,楊慎拱手道:「希望以後還能再見。那時必然請你痛飲一頓。」
舒雋從鼻子裡發出一個哼聲,有點不屑似的。他不看楊慎,只把臉對著伊春,看了好久好久,最後說:「你小心,不要死掉。」
伊春已經習慣他這種古怪的關心方式了,當下咧嘴一笑:「你也保重,明年還能再見吧?」
明年嗎?舒雋看看漆黑的天空,沒有回答。
夜風把他的長髮吹得捲曲繚亂,像是用毛筆在宣紙上畫出一道道墨線。那衣裳也是翻飛如翅,彷彿馬上便要騰空飛高飛遠。
他將懷裡的太湖石遞給小南瓜,忽然回頭溫柔喚一聲:「伊春,你過來一下。」
他從來都是叫她小葛,不男不女,不近不遠,古怪的很,如今第一次叫她伊春,倒讓她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答應一聲,走過去。
手腕被人一把擒住,用了巧勁輕輕拉扯,她不由自主朝前跌下,一隻胳膊立即將她攬住,騰空抱起。
「啊……」伊春只來得及叫一聲,被凍得冰冷的唇上忽然多了一股暖意,眼前是兩扇放大的長睫毛,微微顫抖。
這一驚非同小可,她整個人先是僵住,然後猛地想到反抗,奈何他拿捏的力道極巧極準,竟然是一絲一毫也動彈不得,被他按住後腦勺,深深的吻,幾乎要吻到她心上。
和楊慎熾熱卻生澀的親吻不同,這個吻幾乎要讓她窒息了,血液在四肢中瘋狂流竄,就是不朝腦子裡跑。迷迷糊糊的,只覺一個靈巧濕潤的東西打算撬開齒關,她本能地把牙咬死,它便只能在她唇上細密舔舐。
很快,很急,趕時間似的。沒有那麼多時間讓他纏綿流連。
撤離的時候,他貼著唇,低聲道:「你這個笨小孩,叫你你就真的過來?」
伊春完全傻了,呆呆看著他,像是從來沒認識過他。
舒雋嘻嘻一笑,拇指在濕潤的唇上輕輕一擦,說:「這個就當給我的報酬吧。告辭。」
將她一推,剛好落在臉色陰沉趕過來拉人的楊慎身上,兩人撞成一團,險些在滑溜溜的礁石上摔一跤。
回頭再看時,小船已經搖遠了。他靜靜站在船艙前,沒有回頭,背著雙手抬頭看沒有月亮的夜空。這個喜歡惡作劇的壞人,臨走也不安分,硬是擾亂一池剛剛安定下來的春水。
楊慎臉色十分難看,用袖子使勁擦她嘴唇,幾乎要把皮擦破,疼得伊春連聲哀叫,躲閃不及。
湖面傳來彈三弦的聲音,慵懶閒散,像一陣無心逗留的風。
有人在唱:遠是非,尋滯灑,地暖江南燕宜家,人閒水北春無價。一品茶,五色瓜,四季花。
漸漸的,那歌聲也像風聲,消失得再也聽不見。
伊春怔怔望著陷入黑暗深處的小漁船,良久,才輕聲道:「他真的走了。」
楊慎一言不發,轉身跳下礁石,大步朝前走。她趕緊跟在後面:「羊腎,這麼晚了咱們別趕路了吧?找個好心人家借宿一宿好麼?」
他沒回答,逕自走到方才小南瓜買船的那戶人家,敲了敲門。
漁民們向來淳樸,見是兩個年輕人投宿,趕緊請進屋子,端上熱騰騰的魚羹飯菜。
飯後又收拾了一間屋子供他倆睡覺。伊春見楊慎洗了臉就悶頭睡在床上,被子把腦袋都蓋住,只留一把烏髮在枕頭上,便提醒一句:「羊腎,不要用被子蒙頭啦,對身體不好的。」
他像沒聽見,動也不動一下。
伊春走過去把被子一扯:「和你說話呢!又鬧什麼脾氣?」
他索性翻過身,抬眼看著她,半晌淡道:「你一直將我當作小孩兒?這也管那也管,怎麼不把自己管好!」
伊春莫名其妙:「我怎麼沒把自己管好了?」
他別過腦袋,臉上多了一絲怒意:「管好了怎麼會被他……被那個……你好像也不太在乎?怎麼一點也不在乎?!」
伊春頓時被堵得不知該說什麼,想了半天,才猶豫道:「他人已經走了,我再怎麼在乎也沒用,不是給自己添堵嗎?」
「你是過得好好的,添堵的人當然不是你。」楊慎怒了,搶過被子繼續蒙頭。
伊春本來是打算自欺欺人當作沒發生過的,被他這一通脾氣亂發,搞得反而煩躁起來,索性不理他自己去睡覺了。
睡到大半夜,忽然覺得頭頂有人,她本能地抓取放在床頭的劍,那人卻低聲道:「是我。」
楊慎?伊春揉揉眼睛,啞著嗓子問:「你不睡覺又要玩什麼彆扭?」
他在床頭靜靜坐了一會兒,才輕道:「伊春,我想過了,咱們繼續南下,去福州玩吧,那裡冬天暖和。等天氣熱了,咱們就往漠北去,看大漠草原,一起騎馬獵鷹。」
原本以為他又要說什麼氣話,誰想是說這個,伊春一下來了精神,擁著被子起身連聲說好:「我還想去西域,聽說那邊的葡萄和甜瓜特別好吃!對了,蜀地也有許多好玩的,咱們慢慢玩慢慢逛。」
楊慎倚著床頭,笑道:「是啊,說不定你我運氣好,能在山頂谷底遇到什麼避世高人,傳授兩招絕世武功。這樣就能提前報仇了。」
伊春笑得直打跌:「不錯不錯,然後我們兩人四隻劍,去把郴州巨夏幫殺個落花流水!」
楊慎陪她笑了一陣,頓了頓,忽然輕聲問:「伊春,我們一起去報仇。報完仇,又要去哪裡,做什麼?」
伊春兩隻眼睛在黑暗裡閃閃發亮,一點猶豫也沒有:「我們繼續五湖四海的玩啊,做大俠!交朋友!你呢?你想做什麼?」
他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想過報完仇還能做什麼。」
他活到現在的意義就是為了報仇,可是一旦下定決心,可以選擇的路反而比以前寬廣,面對突然廣闊的天地,難免讓人心生猶豫。
伊春拍拍他的手:「咱們一起,你跟著我,絕不會無聊的。」
他卻沉默了,過得片刻,忽然用力握住她的手,掌心滾燙。
「伊春……」他聲音很低,低得幾乎像耳語,「我們就……一直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她回答得特別爽快:「好啊!不分開。」
他的臉有點發燒,喃喃道:「那……我、我們可以成親麼?」
伊春愣了愣,過去與他發生過的所有親密行為突然如潮水般從眼前流淌而過,她一瞬間明白他說的不分開是什麼意思。
有點猶豫,有點動心,像有一隻小鉤子在心底慢慢撓,又癢又疼。
她用力把手抽回來,被子蒙住腦袋躺回去,悶悶說道:「啊,睡覺吧睡覺吧,睏死了。」
楊慎拍了拍被子,低聲說:「伊春,我等你,總之我一直等你答覆。多少年都沒問題。」
她還是沒回答。
他於是慢慢站起來,走到自己床邊,輕輕說道:「還記得當時在後山桃林,我說世上沒有不變的人和事嗎?伊春,我說的不對,世上一定會有不變的人和不變的事,我現在真的很相信。」
伊春一直不說話。
她過了很久才睡著,夢裡自己穿著丁香色的新羅裙,薄施粉黛,打一把紫竹骨的傘,滿心期待地往桃林奔跑。
有個少年站在桃花樹下,那桃花開得極好,沉甸甸墜下來。少年身材瘦削,壞蛋臉,怎麼看怎麼不像好東西。
可他笑得很溫柔,一萬股春風加在一起也不如他柔情似水。
她越看心裡越是歡喜,過去直接告訴他:「我中意你,你怎麼看我?咱們這就去求師父,讓他成全,如何?」
他抬起頭,爽快地答個好,然後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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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太湖一片漆黑,星子月亮都被烏雲遮了去。
舒雋靠在船艙上,輕啜一杯薄酒,歎道:「陰天真討厭,黑漆摸烏的,方向也分不清。」
小南瓜把小暖爐放在手上拋來拋去,笑道:「主子不是討厭陰天,是心裡煩吧?照我說,葛姑娘對你未必無心,主子的條件可比那姓楊的小子好多了。」
舒雋半躺下來,手扶著臉,喃喃道:「這種東西……和條件無關。要是為了什麼狗屁條件就轉頭過來喜歡我,我肯定一腳丫把她踹飛。」
小南瓜哼了一聲:「那就繼續做你落魄被人甩的江湖浪人吧!」
舒雋卻笑了,懶洋洋地說:「這有什麼鬱悶的。各人緣法罷了。」
「是哦是哦!」小南瓜反正很鄙視他不戰而退,「主子向來是說大話上的巨人,做實事上的矮子!你不鬱悶才有鬼!」
他翻個身,輕笑:「無心我便休,怎會是大話。你一個小孩子懂什麼?」
說罷突然自顧自一愣:「等一下,你方才說什麼……巨人?」
巨人……巨人?他腦海裡抽個激靈,猛然想到那天清晨見到的那個巨漢,晏於非不知用什麼手段把他給收服,居然還隨時帶在身邊。
那種怪物招人眼的很,晏家二少向來小心謹慎,不會落下任何把柄給人咀嚼,這次卻大張旗鼓把個怪物帶著,目的為何?
轉念再一想,想到楊慎回來的那麼快,之後兩天卻不見任何晏於非的人來挑釁,小南瓜只說他一定是放棄了,打算另選斬春繼承人。他自己心中有事,也沒多想。
但現在突然發覺未必如此。
晏於非是什麼人?他在一件事上已經投入人力物力,不得到結果是不會罷手的。
舒雋飛快坐起,回頭吩咐:「把船往回劃,回蘇州。」
你若無心我便休,真能休才有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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