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大頭寶珠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其它小說] 姒錦 -【御寵醫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251
發表於 2016-3-25 22:05:45 |只看該作者
第249章 暴風雨前!!

    在這一段即將從洪泰年過渡到建章元年的時間里,京師城熱鬧非凡。

    孝聖太皇太后的孝期已過,舉朝上下都在為建章帝與晉王的同一日大婚而議論和猜度。如此一來,反倒衝淡了來自南方戰場上的硝煙味儿。

    洪泰帝的儿子們,那些分封到各地的藩王,因入京為太皇太后服喪和皇帝大婚,都被獲准逗留京城,暫時不歸藩地,等大婚之后再行啟程。以北狄以太子哈薩爾為首的一干使臣,也因烏仁公主的大婚來臨尚未還京。而那些為了朝賀大晏皇帝大婚特地入京的四方夷使,也紛紛涌入京師。人都湊齊了,應天府被擠得像一口沸騰的粥鍋。興奮、喧鬧、嘈雜,擁擠不堪。據說這些日子,應天府衙門里每日的案件都在增加。茶樓、酒肆、歌舞坊,就連秦淮河上的青樓里客流量都上升了不止一倍。

    總而言之,大晏朝的“GDP”正在呈直線上升。

    臨近年關是好日子。

    民間百姓在熱鬧的准備過年。

    朝廷和皇宮里,也一連出了好几樁大事。

    第一樁,帝后大婚,乃龍鳳呈祥。為了避免刀光與血腥的不吉利,建章帝下旨“大赦天下”,除觸犯綱常的“十惡”大罪,一律在押的囚犯予以免罪。四方盜賊,也一律不咎既往。就連“十惡”大罪也給予了減等處刑。如此一來,關押在刑部大牢里等待問斬的夏廷德等一干人犯,也都受到“帝后大婚”的庇佑,從死刑改為了流刑。

    夏廷德被免了死,舉朝不安。

    眾所周知,皇帝的每一個舉動,都不是表面那麼簡單。這往往可以解釋為釋放的某種訊號,于是乎,閑極之時,臣工們開始打肚皮官司,私底下猜測,趙綿澤對于他這個曾經的老丈人,到底是真心恩澤,還是別有圖謀。

    第二樁,孝聖太皇太后的孝期一過,穿了許久孝服的宮中嬪妃們,又打扮得花枝招展起來,各自打起了自家的小算盤。在趙綿澤守孝的日子里,他一直沒有臨幸后宮,也未對哪個妃嬪有過好感,美人儿們憋了這樣久,如今終得機會,無不蠢蠢欲動,都想搶占先機,成為新一輪的大晏第一寵妃。

    只可惜,任憑她們爭奇斗艷,心機用盡,趙綿澤卻並無偏愛。

    當然,他的職業就是做皇帝,雖摯愛夏楚,又操勞國事,也沒有忘了為君之道,得為皇家開枝散葉,綿延子嗣。于是乎,在百忙之中,建章帝仍是盡到了與他的妃嬪們“睡覺生孩子”的責任和義務。只不過,這種小事儿,輪不到他做皇帝去操心,宮中有千方百計爬上床的,主動送上門的,吟詩的,彈琴的,唱歌儿的,想方設法把他吸引過去的,他的后宮一點也不寂寞。

    如此在各宮播種,他終是有了收獲。

    接下來,便是第三樁事儿。

    洪泰二十七年十一月中旬,繼在東苑被夏初七設計得騎馬流產的惠妃之后,淑妃謝靜恬和敬妃李琴月以兩日之隔的時間先后被診出懷上龍種。得聞喜訊,闔宮歡慶,有些老臣甚至設香案叩拜,激動得聲聲嗚咽,那個勁頭儿,好似宮妃有孕,他們也幫了多大的忙似的。至于朝堂上,淑妃謝靜恬之父、兵部尚書謝長晉和李琴月的爺爺、曹國公李富山在朝中的行情也是水漲船高。

    妃嬪有孕,趙綿澤自然也是大喜。接到消息,他除了親自、慰問,並給兩位妃嬪賞賜若干之外,還直接發了話。兩位有孕的妃嬪,不論誰生下小皇子,都將會晉升為貴妃。

    從妃到“貴妃”,一字之差,卻是質的轉變。

    在這個宮中,除了那未過門的皇后,還沒有一個貴妃。

    能晉為貴妃,無疑是人生贏家,命運的跳轉。

    一時間,有人生嫉,有人生疑,宮中之人各有辭色。但不論是淑妃還是敬妃,大抵心里都很清楚,這個貴妃的“貴”字,其實與她們無關,只在乎她們的肚子是不是爭氣。

    都以為懷了龍種的兩位娘娘會得到聖寵,可趙綿澤也是個奇人,他除了對龍種上心,對生長龍種的土地卻一點儿也不熱愛,更沒有偏寵。在禮部和宗人府為他准備熱熱鬧鬧的大婚之際,他仍是“業精于勤”,一定也不懶惰,隔三差五就會去各宮里走動走動,順便與他的愛妃們在被窩里“談談人生和理想”,令六宮同被恩澤,舉朝一派和諧。

    在一片歡騰之聲里,誰也沒有想到,樂極會生悲,那敬妃李氏明顯不如淑妃謝氏有運道,她還來不及得知腹中的胎儿是男是女,也來不及等到那封貴妃的聖旨,一個不小心摔了一跤,竟是把孩儿摔沒了。

    說來此事蹊蹺,她是在與淑妃發生爭執之時,一小心滑倒在地,摔掉了孩儿的。更為蹊蹺的是,她摔跤之處,竟然是被禁足的惠妃烏蘭明珠的住處——興秀宮。

    李琴月摔沒了孩儿,不肯依了。

    她找到趙綿澤哭泣,把謝靜恬和烏蘭明珠一起擼了出去,要伸冤。

    宮中鬧得雞犬不寧,趙綿澤不得不出面儿。如此一來,許久沒有見到趙綿澤的烏蘭明珠也“被迫”見到了日思夜想的帥皇帝。許久不見,她在趙綿澤的面前,那小產之后郁結在身的瘦弱身子頓時添了几分嬌柔。沒有想到,她那不盈一握的腰肢,蒼白憔悴的面容,還有那雖有滿腹怨懟卻仍然柔柔展現的微笑,當然,還有她唇角那一抹適時偷現的小梨渦,竟讓趙綿澤想到了“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情分,喟嘆一聲,解了她的禁足之苦。

    敬妃李氏偷雞不成蝕把米,被趙綿澤訓斥一頓,哭暈過去。

    有人說,她原就沒有懷上孩儿,這一舉動,不過是想把懷孕的淑妃和曾經最得聖寵的烏蘭明珠一網打盡。有人說,分明就是淑妃與她同時懷孕,為爭那貴妃之位,先下手為强。也有人說,是烏蘭明珠被禁足興秀宮數月,按捺不住自家施的苦肉計。

    說什麼的都有,可每普通的一種看法,卻都是——帝后大婚在即,皇后要入主中宮,眾位妃嬪都慌了神儿,想在最后的時刻賭一把,撈上自己的立足資本。

    可不管李琴月有沒有懷上孩儿,謝靜恬有沒有先下手為難,此事的贏家都只有一個——烏蘭明珠。發生滑胎之事的第二天,曾經盛寵不絕的惠妃烏蘭明珠再度成為了趙綿澤的“枕上常客”。據彤史記載,一連數日,建章帝都召幸了惠妃。惠妃娘娘重獲聖寵,一如當日,又勝于當日。

    宮中羨艷的眼,又盯在了烏蘭明珠的身上。不過,明眼人卻一笑嗤之。只道:如今大晏邊陲戰火不斷,皇帝再度寵幸惠妃不過是他想借著與北狄聯姻的當儿釋放給北狄皇帝一個信號——睦鄰友好。

    一個女人,就是一枚棋子。

    需要你時,便捧在手里。不需要你時,便踩在腳底。

    如此,而已。

    沒有了大嘴巴的梅子在,夏初七還是知道這些事。

    因為從十一月初開始,魏國公府里便來了兩位宮中的教習嬤嬤。

    她們不僅訓導她大婚的繁文縟節,還教導她身為皇后應有的繁雜禮儀。除之此外,也適時地向她傳遞宮中的各種八卦消息,並且教給她一些“宮斗常識”。兩位嬤嬤的年紀都不小了,都是經過洪泰朝的種種宮斗而大浪淘沙出來的僅存“碩果”,她們都非常有戰斗經驗。

    改朝換代,人心思變。

    她們的目的很簡單,想要依附夏初七這個未來皇后。

    在依附之前,她們首先得提升她的戰斗力。

    可偏生,不論她們說什麼,夏初七卻毫不關心。

    宮中女人的爭寵,這些下三濫的招數,她在前世的電視劇里都快要看膩了,這一世她不想經歷,更不想親手去做。

    “一個皇帝睡一群女人,歸根到底,都是睡出來的毛病。”

    “若是皇帝只有一個女人,再沒那麼多事儿。”

    “一個渣男而已,誰想睡誰睡去,老子不稀罕!”

    這三句話,都是她懶洋洋說出來的。

    聽完第一句話,一個教習嬤嬤打了個噴嚏,感冒了。

    聽完第二句話,另一個教習嬤嬤當晚大病不起,辭了工。

    聽完第三句話,那一個感冒的教習嬤嬤,當即口吐白沫,陷入了昏迷。

    沒有了教習嬤嬤在跟前做“蜜蜂”的日子,夏初七的生活再次美好起來。

    吃飯、睡覺、扮阿嬌——從早到晚,她只剩下這三件事。

    她是一個灑脫自在的人,任由他人翻天覆地,她自清心寡欲。除了打造她的大美人顧阿嬌,似是對生活再沒有了任何的追求,卻無人知道她“扮阿嬌”到底有什麼目的。而她每一天都專注在阿嬌身上的樣子,除了讓顧阿嬌越來越不自在,心生膽怯之外,晴嵐也一度詭異的以為,她是不是痛失了孩儿,對阿嬌產生了某一種特殊的移情作用,比如,把她當成了自家的孩子來看待。

    這個想法驚悚了晴嵐自己,卻沒敢告訴夏初七。

    但晴嵐不傻,她看得出來,夏初七不論對阿嬌多上心,卻再也不與她交心。

    或者這樣說,她對誰也不再交心。

    養了几天病,那個“昏迷”的吳嬤嬤再次上了工。

    同時,她也帶給了夏初七又一個令人驚悚的宮中消息——在眾說紛紜的“貴妃爭奪戰”之后,昨日晚間,繼惠妃烏蘭氏和敬妃丁氏之后,淑妃謝氏腹中的龍胎竟然也滑掉了。短短時日之內,痛失兩個孩儿,趙綿澤大怒,讓人查實。

    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

    淑妃的滑胎,問題竟出在一個姓丁的太醫身上。

    說到此,不得不多一句廢話。太醫院的太醫們“上可讓帝王低頭,下可讓妃嬪脫衣”的本事,在相當多的時候,都是一個讓人羨慕嫉妒恨的職業。但這樣的職業也存在太高的風險性,他們面對的是這個皇朝的最高掌權者,稍不注意就會掉腦袋,就比如這位丁太醫,他根本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就被下了大獄。

    最為悲催的是,他即便到了獄中,也沒有搞明白,他家的親戚譜上,何時多了一位曹國公這樣的顯戚。更不明白,自己什麼時候,就和敬妃娘娘扯上了親戚關系,成了一個打擊報復的棋子。

    不過,不論他哭出多長一串的淚水,也只能自認倒霉。

    這樣的事儿攤上了,就是大事儿。沒有直接被皇帝要了腦袋,他告訴自己,惜福吧。若不是顧及“帝后大婚”見不得血光,恐怕他也沒機會再吃一碗大晏王朝香噴噴的牢飯了。

    于是,又一個得益于“帝后大婚”的人誕生了。

    帝后大婚,關乎社稷。

    晉王大婚,也系著江山。

    就在人人都在猜測晉王到底來不來得及趕回成親的時候,趙綿澤似乎卻沒有懷疑他這位十九皇叔的能力。他令禮部與宗人府按親王禮制操辦著晉王大婚,一應禮儀一樣未缺,個中的繁文縟節按去不表,總歸在洪泰二十七年的十一月,“大婚”二字,是大晏王朝的關鍵詞,皇帝和晉王的大婚也成了南邊戰事之外,最最緊要的大事。

    夏初七自己,在大婚之事里,也收益良多。

    為了朝賀她與皇帝的婚事,那些溜須拍馬的,想走后門的,借機套近乎的官吏們,沒有少來魏國公府里走動。自打進入十一月以來,夏初七自然也沒有少收東西。吃的,穿的,玩的,耍的,用的,金的,銀的……各種各樣的物什儿,她楚茨院的庫房每日都有進帳。

    水漲船高的人,還包括夏常這個皇帝的大舅子。

    不僅他再次擢升為了正一品官員,在朝中頗受重用,在文武百官中間也很受追捧。可事來運了,偏生這位國公爺是一個膽儿小的。有了夏廷德的教訓在前,他平常都不敢朝人伸手,別人貼上來,他也得后退几步,惹得夏初七嘲笑不已。

    夏常曾憂心告誡她,說這般做,影響不好。

    但夏初七卻笑,“飛來橫財,不要會減壽。”

    她還說,做皇后,真是一個好營生。這人也不必見,連嘴皮子都不必磨,就能日進斗金的差事,世上只是一家,別無分店。她若不好好利用機會,搜刮搜刮那些人,怎麼對得起她“替天行道、除暴安良”的價值觀?

    有錢入庫的日子,一切都好,唯獨有一點不好。

    十一月,天儿冷了。

    夏初七以前的身子好,原是不怕冷的,在漠北那種苦寒之地,都能受得住,如今也不知怎的,在金陵這樣的風水寶地,還未進入腊月,她就已經凍得不行,晚上睡覺,整夜整夜的手足冰冷,怎麼都暖不起來。于是,她窩在屋子里的時候更多了,基本不怎麼出門,沒事儿就盯著窗台上的鴿籠瞧,瞧得發神、發傻、發痴,也不眨眼。

    一只蝴蝶的翅膀振動,可以引起龍卷風,為整個大環境帶來變化,那叫“蝴蝶效應”。一只鴿子撞破夜色,落在她的肩膀上,也引起了她的心理變化與環境變化,她叫它“鴿子效應”。

    “等。”

    那封僅有一個字的家信,早被她捏成了毛邊儿。

    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她也不知看過多少次。

    她其實很清楚,只有一個字,是他不敢寫太多。不敢寫太多,是為了她的安全。

    可一個“等”字,也生生切割了她的心。

    一日又一日過去,已經快過十一月了,她如何等?

    就在今日,她還聽說他在南疆戰場上,再怎麼等,他也來不及了吧?

    “七小姐,你有什麼話,要告訴爺的?”甲一察覺到她的異態,立在她的身邊問。

    夏初七沒有回頭,只盯著剛剛出去做了一圈“飛翔運動”的小馬出神儿。

    “小馬,飛一飛,是不是舒服多了?”她問。

    “咕咕——咕咕——”小馬抖著它沾了夜色的羽毛,啄向她的手心。

    掌心里的癢癢,樂得她彎了彎唇,又低頭撫著它的羽毛。

    “小馬,你能飛多遠?”

    “咕咕!”小馬再一次說話了。

    只可惜,她不懂她的語言,實在遺憾。

    “七小姐!”甲一看了她良久,皺著眉頭站過去一點,身軀靠著窗台,一把將小馬從她手里捉了過來,再一次嚴肅著臉對她說,“你有事不要憋在心里,若是有什麼話要對爺說的,我是可以去安排,把話帶給他的。”

    關于這個事儿,夏初七是知道的。

    她一直都知道甲一有渠道可以聯絡到趙樽。

    但是從趙樽離開,已經整整四個月過去了,她卻從來沒有這樣做過。

    不動,就不會出錯。一動,便會漏洞百出,說不定,滿盤皆輸。

    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她心里比誰都要清楚。

    可是如今臨近腊月,離她的婚期也越來越近,她真的有些等不及了。

    “唉!”甲一見她不動,長長嘆了一聲,“你先歇著,我退下了。”

    今儿又是一個月中的十五日,窗口的月光照進來,很是明亮,可夏初七看著甲一棱角分明的嘴巴一張一合了好久,方才反應過來,低低喊住了他。

    “甲老板,稍等一下。”

    甲一站住,卻只是看定她,沒有吭聲儿。

    夏初七回視著他,也沒有說話。窗台上的月光落在鴿籠上,落在她的臉上,也落在甲一的臉上。可皎潔如月華,也不懂人心,更不懂得它灑在這個天地上的光芒,會照出怎樣的故事。

    “七小姐,有何吩咐?你說吧。”甲一眉頭蹙緊,再一次開口。

    夏初七盯著他,卻沒有聽見他。

    她的耳朵里,只有一陣又一陣來自南疆的馬蹄聲。

    “夏楚!”甲一忍不了她這樣,咬牙切齒的直呼了她的名字,大步走近她的身邊,扼緊她的雙肩,逼著她抬起頭來面對自己,而他的視線,也沉入了她迷茫的雙眼,“你到底怎麼了?”

    “沒事。”她咽了一下唾沫,臉上浮上笑意。

    他一嘆,怎會不知她的憂心?

    “你不必擔心。即便爺趕不回來,還有我。”

    “不,你想錯了,我不是在意這個,我原就是要嫁的,不管他回不回來。”

    夏初七笑著推開他的手,徑直入了內室,抱出了一大摞疊得整整齊齊的衣裳——那是她這些日子為趙樽准備的冬衣。看著一動不動的甲一,她輕輕一笑,道,“他走時還是夏季,帶的都是薄衣裳,如今南方也冷了,他的衣裳恐怕也不夠穿。你把這些冬衣,快馬送過去便成。”

    甲一接過衣裳,抱在懷里,奇怪不已。

    “只帶衣裳?”

    “嗯”一聲,她微微一笑。

    “不帶家書麼?”甲一遲疑著又問。

    夏初七想了想,沒有回答,直接走到几步外的書案邊上,高高挽起袖口,拿筆蘸了墨汁便在紙上“沙沙”寫了起來,神色專注,樣子極為投入。

    甲一看著她,默不作聲。

    靜謐的時刻,一陣微風從窗口吹進來,拂在她披散的長發和飄逸的衣裙上,吹得她腰上那一條雙鳳銜珠的宮絛輕悠悠的蕩開,而她,如畫中仙子,帶了一種遺世而獨立的美好。

    “不必麻煩,飛鴿傳書就好。”

    她寫好回頭,朝甲一莞爾一笑,把墨汁未干的字條遞了過去。那唇角笑開的弧線,冷冷的,凌厲似冰,沒有半分溫度,卻容色傾城。

    甲一看著她愣住,忘了伸手去接。

    她眉梢揚起,“在看什麼?”

    “沒什麼。”甲一垂下眼眸,輕輕道,“你何時竟長得這樣好看了?”

    “你才發現麼?平常眼睛都長在后腦勺上吧?”夏初七淡淡調侃了一句,看他接過信紙要轉身,突地又搶步過去,負著雙手擋在他的面前,似笑非笑的挑高眉梢,“甲老板,你要何時才肯告訴我,你的事情?”

    “我有何事?”甲一面色微沉。

    “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你?為何這般面熟?”

    這個她重復了一百零八次的問題,聽得甲一唇角微微抽搐一下,無奈的搖了搖頭,把手上的信紙揚了起來,說一句“這先去傳信”,就走向了窗口的鴿子籠。

    “給小馬吧。”看著他在卷信筒,夏初七突然吩咐。

    甲一回頭,不解地問她,“為何一定要是小馬?”

    夏初七看著他剛硬的面容,輕輕一笑,不知想到了什麼事儿,臉上璨若春色,“大馬上次就送錯了信。這一回若是它再錯了,趙十九定會把它燉成鴿子湯的。”

    看著她幽深的一雙黑眸,那一抹隱藏不了的思念,甲一輕道一聲“好”,轉頭背對著她,在把信紙裹入信筒的那一瞬,瞄到紙上的一行字。

    “情深相思苦,抱病榻上度。歲月長,衣裳薄,珍重!”

    ~

    洪泰二十七年的腊月,轉眼就到了。

    進入腊月,京師城里就有過年的氣氛。城中的歌舞酒茶衣飾糕點鋪,都紛紛張燈結彩,懸掛上了燈籠。長街深巷之中,偶爾還能聽見一兩聲燃放鞭炮煙火的喜慶之聲。

    百姓們都在忙碌著,迎接一年一度的除夕了。

    腊月到了,離帝后大婚也更近了。

    但就在這時,晉王在南邊的戰事消息,還在陸續傳來。

    據聞,洪泰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五日,晉王大軍一路推進孟璉司,與當地土司經過十來日的短兵交接之后,于十一月二十五直插元江。元江一役,晉王大勝,親自督戰的安南國王子阮承啟被擒,此事引起四方嘩然。而晉王一路揮師南下,棄烏那而攻安南的意圖更加明顯,安南邊境數座城池被他收入囊中,可誰也沒有想到,就在此時,早已沿著瀾滄江西進的陳景,卻帶著南征軍的大部分主力出現,一路挺進磨儿勘,奇襲了烏那國護教王駐地,與之鏖戰七天七夜后,烏那敗退磨儿勘,護教王戰死。

    如此一來,南征軍大部主力實則已在陳景之手。

    晉王僅以晏二鬼為先鋒,用小股隊伍入安南,能有何作為?

    朝中一群紙上談兵的大臣,又開始“憂國、憂民、憂戰”起來,可趙綿澤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一陣笑談后,說絕不會對大將軍王的作戰方式干預和指正。

    但暗地里,他的探子活動更為頻繁了。

    有經驗的臣工,都嗅到了空氣里的硝煙味儿。

    這味儿,隨著帝后大婚的日子來臨,也越來越濃。

    腊月初五,前往北狄的和親使者元小公爺抵京,他帶回來的,除了北狄皇帝給烏仁公主置下的豐厚嫁妝之外,還有北狄皇帝給趙綿澤“以和為貴”的親筆手書。看得出來,北狄對烏仁瀟瀟與晉王趙樽的婚事也是極為看重。

    甚至有人在說,北狄與南晏“即未盟、也未打”,很大的原因便是因了這一樁聯姻。但真相到底如何,誰也不知。只知道從時間來論,不論烏仁公主的嫁妝有多麼豐厚,兩國之間到底有多重視,南邊的戰爭一直未完,晉王這個新郎倌,哪怕用飛的,也趕不及回來大婚。

    ~

    腊月初五,是大朝之日。

    庄重的奉天殿上,君臣就近日來的各項奏議進行商討之后,還未退朝,禮部右侍郎蘭子安突然上前奏稟:“陛下,禮部對晉王大婚之事,已籌備多日。但如今這般情形,恐怕晉王不能如期返京,這……臣惶惑,晉王的婚期,要不要推遲?”

    這事儿裝在臣工們肚子里許久了,見蘭子安問起,都指著趙綿澤發話。

    但趙綿澤一吭不聲地默了片刻,卻把球踢給了他們。

    “依眾位臣工的意思呢?”

    從漠北回來休息了几日,今儿第一次上朝的元祐,身上的風塵還未退去,左右看了看,見無人發聲儿,他心里憋的一口濁氣終于按捺不住,上前兩步,拱手便回,“陛下,婚姻大事,儿戲不得。臣以為晉王如今征戰在外,婚期應當延遲,待他得勝歸來再辦。”

    趙綿澤沉思著看他,撫在龍椅上的手指摩挲片刻,緩緩一笑。

    “元愛卿說得有理。但婚期已定,延遲恐有不吉。再且,北狄對大婚如此看重,大晏單方面延期,也是對北狄的不敬。另外,北狄太子一行逗留在京,便是為了吃這一口喜酒,若是延期,也會引發諸多猜測,實在不利國之安定……”

    不吉,不敬,不利。

    一連三個不字,他的話,軟中帶硬。

    可一件破事儿,就扯上國家安定了?元小公爺卻不認可。

    他心里冷笑一聲,嘴上更少了恭敬,“那依陛下的意思,如何才好?”他向來桀驁不馴,說話也少有轉彎,當著眾臣的面儿,見趙綿澤不回答,又是一陣質問,“莫不是陛下要下旨讓晉王先回來拜堂成親,再返回去和烏那蠻子干仗?呵,即便下旨,恐怕也來不及了吧?再說,烏那蠻子會等著咱喝完喜酒再打嗎?”

    他的聲音,一句比一句高。

    殿中眾人瞄著他與趙綿澤,脊背都是冷汗。

    可高倨龍椅上的皇帝,抿緊唇靜默片刻,卻是笑了。

    “元愛卿的顧慮是對的,此事朕倒有一個法子。不知諸位卿家有無聽過民間嫁娶的習俗?若是新郎趕不及拜堂,可用公雞代替。公雞可趨吉避凶,那是大利,我等也可效法為之。”

    他一言即出,殿中短促的抽氣了一陣,就靜謐了下來。

    晉王的大婚,用公雞代替,也太荒謬了。

    可他是皇帝,他說公雞是“大吉”,誰也不敢說不吉。

    頃刻時,殿內安靜得落針可聞。眾人低垂著頭,不知該如何反應。

    尷尬的頓了片刻,誰也沒有想到,元祐再一次冷哼,似笑非笑地說了一句,“公雞代替晉王拜堂成何体統?既然陛下無意推辭,臣也有一個更好的法子。眾所周知,臣與晉王素來親厚,又是晉王的子侄輩,為視對北狄的尊重,不如由臣代叔拜堂如何?”

    元祐會提出這麼荒唐的請求,令人訝然不已。

    可趙綿澤會同意這樣荒唐的要求,更是令人費解。

    竊竊私語中,臣工們魚貫而出,退出了奉天殿。趙綿澤也在元祐戲謔的目光注視下,疾步離開,徑直回到了御書房。甫一入屋,他神色一凜,隨手摔倒桌案上的硯台,才在硯台落地的“啪”聲里,無力地坐在紫檀木的大椅上。

    “喚焦玉來。”

    何承安應聲去了。沒多一會,焦玉閃身入內。

    “磨墨!”趙綿澤坐在椅上,聲音極是疲憊。

    焦玉不明所以地立在御案之前,拿眼風瞄皇帝的臉色。何承安也是小心翼翼地撿起落在地上的硯台,等安放妥當了,方才上前為他磨墨,心里卻一直琢磨皇帝今儿到底受了什麼氣,臉色會這般難看。

    外頭的冷風嗖嗖在吹,御書房里卻已燒起地龍,溫暖如春。

    趙綿澤提起筆,寫了一張紙,又撕掉一張紙。

    來來去去,他寫了好一會儿,桌上的廢紙都撕成了一團小山,似乎才有了最終的定奪,匆匆寫成了紙條裹好,從御案下方的一個上鎖的抽屜里,拿出一個鯉魚紋的玉質哨子,輕輕搭在紙上,把它推向焦玉。

    “拿去!”

    “陛下?這是……?”焦玉不解的接過哨子和字條。

    “你去一趟南邊,親自去辦。”趙綿澤瞥一眼何承安,聲音沉了不少,“命令都在字條上,看完燒掉。”

    御書房里就三個人,他的意思是連何承安都不信了?

    焦玉心里一緊,屏緊了呼吸。

    “是。”

    他手中,是一個小小的鯉魚紋玉質哨子。樣子看似簡單,與普通的把玩之物沒有任何區別。可它的內里乾坤卻不可小覷。只不過,知曉它的人少之又少。

    認真說來,這事儿算得是一件僅屬于皇帝的重要機密。再認真一點說,那一只靠哨子支配的人馬,並不算是趙綿澤自己培置的勢力,而是洪泰帝的心腹。洪泰帝在很早之前,就一直把趙綿澤看成他的接班人,也順理成章讓他接管了這一支秘密人馬。這些人,隱藏在各處,他們才是真正的皇帝親衛和眼線。比如,在漠北燒毀北伐軍糧草的黑皮。更比如,那個一直秘密潛藏在陳大牛身邊的人,他們都是屬于同一類。

    這些人到底都有誰,焦玉也不知。

    但鯉魚紋的玉哨子,卻是聯絡之物。

    “焦玉,這一番,看你的作為了。”

    趙綿澤低低說罷,似是有些疲憊,闔上了雙眼。

    焦玉凝重地道了一聲“是”,側過頭來,看一眼他半明半滅的面孔,緊了緊汗濕的手心里那一只鯉魚玉哨,指尖顫歪歪地把那一張寫著“晉王必死”的字條,點燃在了燭火之上。

    “何承安——”焦玉剛一出屋,趙綿澤又睜開了眼睛。

    何承安怔了怔,連忙換了一張笑臉。

    “陛下,奴才在。”

    趙綿澤轉過頭,看向御書房的門口,聲音驟覺,“傳令下去,讓盧輝再派三千禁衛軍,把魏國公府守好。大婚在即,絕不能讓七小姐出了任何岔子。還有,告訴阿記,若是七小姐有個三長兩短,讓他提頭來見。”

    “是,陛下……奴才這就去。”

    何承安垂下頭,夾著尾巴喏喏地出去了,脊背卻在生生發寒。

    這哪里是守衛,分明就是軟禁!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252
發表於 2016-3-25 22:06:05 |只看該作者
第250章 大婚(一)!

    大晏京師城素有“夏熱冬寒”的說法,腊月已是隆冬季節,雨夾雪鋪天蓋地的落下來,灑在魏國公府門前那一條鋪著青磚的長街上,雪末濕漉漉的化了一地,凍手,凍腳,凍耳朵,凍得人渾身上下一片冰涼。

    風大,雪大。

    天儿還未黑,府門前的角燈已經點亮。

    火花映著飛雪,閃著幽幽的寒光。

    夏初七迎著薄霧冥冥的風雪,領著晴嵐走過府邸的飛檐重閣,跨過門檻儿,提著裙擺正想走下府面口的台階,那濕漉漉的石獅子后面,便大步過來几個人,領頭的是一個頂著紅纓盔帽的將軍。

    “七小姐,您這是要出府?”

    夏初七斜飛著眼,雙手插在身前的暖手抱枕里,不答反問。

    “盧將軍這是要阻止我出府?”

    那個年歲不大的小將軍,正是與洪阿記一道守在魏國公府的盧輝。因趙綿澤新近加派了三千禁衛軍過來,二人便分了工。阿記守在楚茨院的內院,盧輝則領著人守著外圍,把個魏國公府圍得水泄不通。這會子,盧輝雖不知道夏初七如何擺脫洪阿記出得了楚茨院,但他這一關是無論如何不能讓她離開的。

    “末將不敢!”

    盧輝恭順地垂首拱手,先向她告了歉意,方才嚴肅了神色,“只是陛下有令,臨近帝后大婚,京師不僅有四方夷使來賀,三教九流也無孔不入。如今城中人員復雜,匪患猖獗,宵小橫行……”

    “奇哉怪也!京師也有匪。”不等盧輝說完,夏初七冷笑,“所以呢?”

    “為七小姐安全計,未有陛下手諭,您不得出府。”

    他一席說得合情合理,可夏初七卻冷笑更甚。

    只稍稍多看一眼,便可以看見魏國公府明里暗里布置了不少兵力。依這樣的戒備程度,把人拉上南疆戰場打一仗都足夠了,哪里是防宵小的做法?看來趙綿澤忌憚趙樽已經到了近乎變態的地步,趙樽人都還在南疆,他都緊張成了這樣,若是他留在京師,他又當如何?會不會拿一個鐵桶把她裝起來?

    瞄了一眼盧輝,她的腳尖搓了一下剛落地的雪花,不輕不重的道。

    “我就在這附近轉轉,盧將軍若是不放心,大可派人跟著便是。”

    “見七小姐見諒,末將不能違抗陛下命令。”

    “好一個忠心護主的少年將軍。呵呵,若是本小姐非得出府呢?你怎麼辦?”夏初七拍了拍暖手小抱桃,撩他一眼,被雪風吹得涼涼的小臉儿上,綻出一抹壞氣十足的笑容,在那飛雪的點綴之下,顯得尤為桀驁,“莫不是盧將軍便要宰殺了我?”

    “末將不敢。”

    又是一句套辭說罷,盧輝眉頭皺起。

    “哼!”夏初七冷哼,“敢擋在面前,還有你不敢的?”

    盧輝心里一緊,顧不得地面上的潮濕,猛地跪下。

    “請七小姐不要與末將為難。”

    “為難你又如何?”夏初七眉頭一豎。

    盧輝猛地咬一下唇,“唰”一聲抽出腰間的佩刀,明晃晃的刀刃直接抵在了自己的脖間,半蹲著的身軀脊背挺直,那目光卻帶著一抹無奈的懇求,“末將不敢得罪七小姐,也不敢違抗陛下,只能一死以謝罪。”

    夏初七微微一眯眼。

    這樣的應對之法,自然不會是盧輝自己想出來的。

    趙綿澤知道她倔强的性子,一旦耍起橫來恐怕盧輝與阿記擋不住,這才教的吧?

    輕呵一聲,夏初七低頭看他,笑了,“拿你的性命來要挾我,不覺可笑?”

    “是,末將可笑!但只能如此。”一咬牙,盧輝刀刃一壓,就要抹脖子。

    夏初七眉梢一揚,突地上前一步,揚手一個巴掌扇了過去,只聽得“啪”一聲,盧輝手上的鋼刀應聲而落,“鏗”聲不絕。而他清瘦的臉上,也結結實實挨了夏初七一個大巴掌,頓時浮起紅痕。

    “想死,死遠點去,不要死我面前。”

    這一個巴掌夏初七用力太重,震得她自己掌心發麻。

    使勁儿甩了甩手腕,她冷笑一聲,“還不讓開!”

    “七小姐……”盧輝捂著臉,抬頭看她,愣愣的。

    夏初七一笑,微微低頭,“盧將軍,你可曉得,老子最討厭受人要挾!”說罷,她不再理會,徑直從他的身邊拂袖而過。盧輝一急,起身就要來追,她猛地回過頭,嫣然一笑,“還有,你以為我是良善之人?你死不死,與我何干?先前這一巴掌,是替你爹娘打的,不要動不動拿父母賜予的身体來效忠,愚不可及!”

    看她笑吟吟的罵人,盧輝僵硬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夏初七半闔著眼掃他一下,給了他一個“看你拿我如何”的挑釁眼神,轉身瞥向晴嵐。

    “小情郎,我們走!”

    “啪啪——!”

    這時,兩個清脆的擊掌聲,傳了過來。

    緊接著,一輛黑漆的馬車慢慢滑行過來,停在了魏國公府門口,那微微撩開的車帷里,露出一張嬌艷至極的面孔,他頷首帶笑,鳳眸斜挑,與府門前的大紅燈籠映在一起,盈盈風流,傾城之姿。

    “七小姐耍威風真有一套,本座今儿見識了。”

    夏初七看著他,微抬下巴,“大都督今儿閑得發霉,出來曬顏值?”

    習慣了她的尖酸刻薄,東方青玄朝她輕輕一笑,卻沒有回答她,而是轉眼看向面色尷尬的盧輝,抬手亮了一下錦衣衛大都督的腰牌,柔柔道:“盧將軍,我與七小姐有几句話要敘,先借離一下,半盞茶后送回,可否給本座一個薄面?”

    盧輝臉上青紅一均,那被夏初七打過的半邊臉,隱隱浮著紅痕,可他雖不敢得罪東方青玄,但得了趙綿澤下的死命令,也不敢輕易松口。

    “大都督,末將立了軍令狀的,未有陛下手諭,實在不敢。”

    東方青玄唇角微勾,“盧將軍不要緊張。半盞茶后,若是本座不能把七小姐完璧歸趙,自會拎頭去見陛下,絕不對連累盧將軍的。”

    “這……”盧輝還在遲疑。

    東方青玄卻不管他,瞥了靜靜立在邊上的如風一眼,眸子一沉。

    “愣著做甚,還不快請七小姐上車?”

    先斬后奏是東方青玄一慣的處事作風,從來不管別人痛不痛快更是他的個人風格。在京師城,他我行我素,霸道慣了,盧輝僵硬著身子,竟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時僵滯。可夏初七卻不管他應是不應,也不待如風來扶,便帶著一抹譏誚的笑意,上了錦衣衛的車駕。

    風還在不遺余力的肆虐人間,雨雪紛飛的長街上,景象依稀。

    車輪滾動在長街上,繞過街角的拐彎便停了下來。

    知曉他二人有話要說,不待東方青玄開口吩咐,如風便自發領著一眾錦衣衛退出了几丈的距離,把黑漆的馬車圍在了中間,緊張的警戒起來。

    車內靜靜的,兩個人一直沒有說話。

    可彼此對視的眉目之間,卻暗流涌動,隱隱有風暴流動。

    好一會儿,夏初七率先開口,一字一句說得極是詭異,“小馬從你哪里飛回來,我摸過它的嗉囊了,里頭鼓囊囊的,也不知吃了多少東西。唉!瞧把它給喂得,從昨晚到今儿都還沒有進食。大都督,你到底給它吃了些什麼?”

    東方青玄面上微暖,輕聲而笑,“無非就是大麥,草子,沒什麼稀奇,恐是它思家久矣,多吃了几口。”

    夏初七冷笑一聲,目光突地一涼,“你再做得多,我也不會謝你。更不會原諒你。”

    她這樣莫名其妙的話,說得有些奇怪。換了旁人,定然聽不懂。可東方青玄卻無絲毫詫異,只微微垂了垂那一只空掉的左手,輕盈盈一笑,“你心知,本座從未要過你的謝,更為要過你的原諒。”略略沉吟一下,他見她不語,自嘲一笑,凝脂般的面孔在微弱的車壁燈下,閃著妖冶而詭異的光芒。頓一下,他撩開車帷,往外看了看,又放下來,聲音低得几乎只能看見嘴唇的動作。

    “鯉魚哨子之事,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到底有哪些人,沒法查清。”

    “你把此事告訴我,便是為了恕罪?好。我得說,恭喜你,你成功了。我對你的恨意,沒有想象中的强烈——”拖曳了一下聲音,夏初七抿住了嘴巴。即便外間有錦衣衛守著,她也知道,這樣的話說多了對彼此都“很不方便”。靜默一下,她淡淡看向東方青玄,不再繼續那個鯉魚哨子的秘辛話題,只道,“今日你不會是專程過來向我討謝意的吧?”

    “你應當知曉,我為何而來。”

    東方青玄妖孽的唇角,輕輕上揚,看似在笑,卻帶了一抹落寞。

    “沒有人能逼你入那皇城。皇帝也不行。”

    夏初七身子微微一僵,握緊拳頭,從容地對上了他的眼。

    “無人逼我,我自願的。難道大都督沒有聽過‘千金難買我願意?’,你今儿如果是來勸我的,那不必了。在你的繡春刀揮向我孩儿的時候,我與你之間……”停頓一瞬,她唇角笑容擴大,又一寸寸變涼,“你與我便已然恩斷義絕。”

    恩斷義絕四個字,如有千斤之重。

    東方青玄一怔,華貴明媚的身姿僵硬著,似是雕刻在了奢華的馬車壁上,一動也不動。車窗外風還在冷冷的刮,刮得錦衣衛的旗幡“呼啦啦”響。飄飛的雪花也更密了,打得車篷上白了一層。在一陣久得仿若死亡的冷寂之后,東方青玄堵塞的喉管才松了開。

    “夏楚,我的心意,想必你知。”

    夏初七心髒突了一下,隨即緩和了面色,“不,我不知。”

    東方青玄鳳眼輕彎,“不知,我便告訴你。若是你願意跟我離開,我會照顧你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一生一世是輕易可以許下的嗎?

    夏初七與東方青玄認識這般久,二人有過無數的玩笑,但他極少這麼嚴肅認真的許下這般的謊言。到底是風迷了他的眼,還是雪融了他的心,這樣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也可以柔情的說出“一生一世”?

    一陣“嘚嘚”的馬蹄聲,敲在她的心頭。

    她仿佛又一次看見了南疆的“晉”字纛旗,看見了大鳥揚起的前蹄。

    “阿七……阿七……”

    一聲又一聲的幻覺,讓她眉頭皺起,大冬天的冷汗濕了脊背。

    “那一座會吃人的皇宮,你已去過一次,不是不知凶險。”

    “……”她沒有聽見,也沒有反應。

    “難道你絲毫不知懼怕?阿楚,回頭。”東方青玄還在說。

    “……阿七……阿七……”夏初七聽不見他,卻可以聽見趙樽在喊她。

    “楚七!”東方青玄的手,終于狠狠抓在她的肩膀上,“你怎麼了?”

    恍惚回神,夏初七驚出了一身冷汁。

    她捂了捂耳朵,待知曉他的意思之后,輕輕一笑,“多謝大都督,皇宮那地方,我很喜歡。”頓一下,她道,“不都說我是鳳命之身嗎?既然注定了必須嫁與趙綿澤為妻,那我便服從這個命運。”

    那一日,道常和尚說,她並非當世之人,屬于非常態的存在,她亂入了時空,與趙樽糾纏不清,引“帝星爭,天下亂”,便是悖了世。要她放棄與趙樽之間的情孽,方得平安。可是她不信邪。道常又告訴趙樽“儿生母死”,結果她一意孤行,不信命運,自己沒有死,卻命硬地克死了她的小十九。昨日小馬出去做“飛翔運動”,被東方青玄召喚了去,還帶回來了鯉魚哨子的消息,她真的驚慌了,她不敢去想趙樽究竟會面臨怎樣的凶險,會不會再一次應了她的“情孽之煞”。

    她突然覺得,也許一切真的是命。

    大婚在即,趙樽在戰場,卻趕不回來。

    而在這樣的時候,她的身子……卻不爭氣。

    困在楚茨院的日子,她苦苦思考了道常的話,突然悟了。

    她那個“鳳命”,是跟著趙綿澤的鳳命。

    若是趙樽為了他,想要改天換地,本就是一種有違天道之事,惹天下大亂,生靈涂炭,她便是一個禍害。已經出了小十九的事儿,她不敢再拿趙樽去與命運爭長短。已經害了女儿,她不能再害趙樽。

    若他倆本就是一段“孽緣”,那便不續也罷。

    她的生死悲歡,她的仇恨報復,從此不再由趙樽為她擔負。

    看她深思著,眼圈泛紅,東方青玄一眯眼,掃視著她輕笑。

    “如此說來,我今日是白跑一趟了?”

    夏初七看著他的嘴巴,隱忍心中酸楚,笑了。

    “大都督,我倒有些好奇,你若是不白跑,又能如何?”

    說到這里,不待東方青玄回答,她的目光轉開,透過簾子,看著長街盡頭鱗次櫛比的商鋪,看著這一座繁華的都城點亮的燈火,冷冷道:“這國是皇帝的國,這城是皇帝的城,你身在其中,哪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能抗拒皇權。就像……你狠心殺死我的小十九一樣。”

    “我……”東方青玄一個字衝口而出,似是想說什麼話,又似是想向她解釋什麼,可還沒說完,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若是這一瞬,夏初七的目光沒有望向車窗,她會看見東方青玄的表情。

    只是陰差陽錯,她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他的急切。

    唇角一揚,她緩緩牽開一抹微笑。

    “我即不容于世,我便亂了這世。”

    “你一個婦人,怎會有這樣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東方青玄並不明白她的“不容于世”是什麼意思,笑斥了一聲,他一只手探出來,掰過她的肩膀,讓她面對著自己,嗓音清亮地笑,“只要你願意,我會有法子離開的,我們離開的遠遠的。什麼狗屁的鳳命,什麼悖世,什麼天道,都與你無關。”

    她淡淡看她,臉上陰霾,不言不語。

    東方青玄唇角沉下,略有苦澀,“除非,你恨我。”

    夏初七重重握拳,長指甲掐入了掌心,“是的,我恨。”

    東方青玄瞳孔一縮,她卻笑了開,“我恨不得吃你肉,喝你血。”

    “呵呵,恨吧。不過,雖然你恨我,我也得告訴你。”東方青玄從她身上收回視線,一雙瀲灩的鳳眸里,如同添了一抹車窗外的白雪,妖氣依舊,卻再無半分往日里的淡雅從容,“今日我有接到線報,趙綿澤的人,已秘密潛入南邊,他們帶著密令。這一回,趙樽回不來了。因為誰也不知道,得鯉魚哨子命令的人到底會是誰。他有可能就在趙樽的身邊,甚至會與他很親密,是他信任的兄弟。你不知鯉魚哨子的厲害。當這些人沒有得到命令的時候,他完全忠于自己的主子,得到命令,卻會毫不猶豫的誅殺。”

    夏初七看著他的嘴,腦子沒由來的想到黑皮。

    那是她曾經很信任的兄弟,是會為大家唱曲子的兄弟。

    那一天下午他們還曾一起挖戰壕,到了晚上,他就放火燒了糧草。

    趙樽的身邊,也一定會有這樣的“黑皮”吧?

    看來她昨日連甲一都避過,是正確的選擇。

    瞳孔微縮著,指甲掐入肉中的疼痛,讓她回過神來。

    “他若死了,那是他的命。”夏初七盡量平靜著情緒,不讓自己的聲音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擔憂,“人橫豎都是要死的,他會死,我也會死,只是早晚而已。總歸他若死了,我會為他復仇,不會虧了他。”

    輕呵一聲,東方青玄緩緩勾唇,大紅蟒衣的寬袖微微一拂。

    “他若沒死呢?屆時你已嫁人,讓他如何自處?”

    夏初七下意識別開頭,不看東方青玄。

    “他若沒有死,也會和烏仁公主遠去北平,白頭到老。”

    “不等了?”他笑。

    “不等了。”

    “你當真舍得?”

    “有舍,才有得。”

    “這麼為他,你值得嗎?”

    值得麼?夏初七喉頭倏地一緊,發不出聲音來。想到從此不會再與趙樽有任何聯系,從此他只能屬于另外一個女人,與另外一個女人下棋牧馬,與另外一個女人睡覺生子,與另外一個女人月下喝酒,他會為另外一個女人獵貂做衣,為另外一個女人准備繡鞋……而她卻不得不巧笑倩兮的迎合別的男人,與他那些無窮無盡的三宮六院去勾心斗角,過那種她最厭煩最沒有自由的生活,心髒就仿似被一根細細的棉線纏住了。纏一圈,便痛一分,再纏一圈,便再痛一分,直到她的嘴唇顫抖起來。

    “我不是我,我從來都不是我。如果沒有我,他還會是他。我的余生,若能以抱病殘軀為他守護,哪怕斷我頭顱,散我魂魄,我也願意。這個時空,若說有誰值得我這樣做,只得一個趙樽,再無他人。”

    東方青玄鳳眸一暗,身軀微微一震。

    許久,他才隨夜風送出一句話。

    “看來腊月二十七,本座還得為晉王抬轎。”

    東方青玄說話算話,半盞茶后,她被送回了魏國公府。

    在盧輝松了一口氣的目光注意下,夏初七抱著暖手抱枕,還是領著晴嵐由原路返了回去。

    楚茨院的門口,阿記一個人抱著把鋼刀坐在台階上。她似乎沒有感覺到天上的大雪,也沒有感覺到台階上的潮濕,身子一動也未動,直到她走近,她才猛地回神儿,抬頭看來時,似是有些意外。

    “你怎的又回來了?”

    夏初七靜靜立在她面前,目光專注,一動未動。

    其實她先前離開楚茨院,原就不是想要逃跑。如果要逃跑,她有很多的法子,就算那個地下通道也會比這樣更便捷。不過,在沒有離開楚茨院之前,她也不知道趙綿澤已經將她軟禁了起來,更不會知道,魏國公府里里外外加在一起,至少有五千看守人馬。

    先前她只是一直奇怪,她這般離開了楚茨院,阿記為什麼沒有尾隨上來。如今看她一副“坐地等死”的樣子,方才明白,這個一直女扮男裝的“大晏版花木蘭”其實是有意放她逃離,也以為她會永遠的逃離。

    冒著殺頭的危險,她為什麼?

    夏初七勾唇,聲線儿淡淡問,“你為什麼放我走?”

    阿記看著她,慢慢站起身,卻答非所問。

    “回來了就進去吧,外頭冷。我走了。”

    夏初七肩膀一斜,擋在她面前,又問,“你不怕死?”

    阿記微微怔了下,理理身上沾了泥的衣裳,把刀鞘系上。

    “活著,不比死好。”

    說完這一句,她徑直錯開身要離去。

    夏初七看著她的背影,冷笑一聲,“那個人,到底有什麼好?他除了權力大點,人長得帥點,根本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渣男種馬。你如此惦著他,他卻根本就不知道,你值得嗎?你是個好人,為何要如此委屈自己?”

    她語速很快,說了好長一串。

    阿記的身影停在院門,過了好久才回。

    “子非魚,焉知魚之情?”

    她沒有回頭,夏初七也沒有聽見她的話,只是嘆。

    “葉公好龍而已!”

    ~

    洪泰二十七年腊月,整個京師都處在一種浮躁的氛圍里。

    老百姓盼著年關,置著年貨,也在等待著帝后大婚那一日的京師盛景和十里紅毯。另外,坊間也在笑談關于晉王大婚的稀奇——誰也沒有想到,晉王回不了京師,竟然由名滿秦淮的風月俏公子元祐代為迎娶新娘,這也算是一件千古奇談了。

    自古皇家怪事多!自打這一個不知從哪個渠道傳出去的消息到了民間,很快就引起了一波議論的小高潮,甚至還超過了“帝后大婚”的熱鬧,狗血程度堪比二十七年前洪泰帝新君上位,納了前朝寵妃入宮。

    腊月嚴寒,風雪的天氣甚多。

    但不論外間的人如何議論,當事之人卻頗為沉寂。

    從十一月起,一直住在宴賓院里的烏仁瀟瀟就沒有出過門儿,她豐厚的嫁妝從北狄到達京師之后,元祐就給她安置在了宴賓院里。兩個人之間,似乎也沒有任何的交集。雖然有人說親眼看見元小公爺大晚黑的翻牆進入過宴賓院,可此事除了再為元小公爺的風月再添一樁笑談,也沒有鬧出多大的動靜儿。

    另外,前往遼東署理防務的陳大牛,一直沒有回京。有人傳言,他恐是被高句國的老丈人給帶過了江,去了高句國做客,樂不思蜀了。但這只是民間謠傳,朝廷卻是知曉,如今南邊有戰事,北邊有定安侯在,也是給建章帝吃的一顆定心丸。

    不論如何,他也是無法趕回參加這舉世矚目的大婚之禮了。

    定安侯府里,添了一個小閨女,趙如娜的臉上似是多了喜氣。可她是高興了,侯府老夫人見她這般沒有出息,不盯著自家肚子,卻整日關照“養女”,更是氣不到一處來,婆媳關系依舊緊張。但趙如娜貴為長公主,這頭銜足夠她在侯府里螃蟹一般橫著走了。尤其打從她上次耍了一回威風,就連她那個尖酸刻薄的嫂子也收斂了許久,肚腹里有再多怨懟,也不敢當面頂撞她。

    至于夏初七一直憂心不已的李邈,這些日子倒是常去魏國公府看她,也反過來憂心她了。兩個人畢竟是表姐妹,夏初七的大婚,李邈自是比任何人都掛心。更為掛心的是,她明明就討厭趙綿澤,還擰著勁儿的一定要嫁入宮中受罪。

    李邈不願,可不論她怎麼勸,夏初七似乎都不似為意。

    “嫁人而已,嫁誰都是嫁。”

    這句話是夏初七慣常用來搪塞李邈的。

    “給你個鐵匠石匠木匠,你願是不願?”

    李邈被她不愛惜自己的樣子逼急了,偶爾也會損她。但夏初七向來伶牙俐齒,尤其她手上捏著李邈的“短儿”,一句一句說出來,都是理由,“我可不是你,除了你的沙漠哥哥,你就再無旁人可嫁了。實際上,表姐你想想,做晉王妃哪里有做大晏的皇后來得尊榮高貴?我這是攀了高枝了,你應當祝福我。”

    “再說,這樣離我們報仇,更近了一步?”

    一句軟話,一句硬話,頂得李邈再大的氣,都噎回了肚里。

    深陷情劫中的人,自知情之苦。

    說得多了,李邈后來也就不說了。

    愛情是一把雙刃劍,能讓人為了它披荊斬棘,增添出無窮的力量,也能把人割得鮮血淋漓,再也無力去愛。但是,愛並無對錯,有時只是傷得深了。明知對方沒有錯,自己也沒錯,就是再走不到一處,正與她與哈薩爾,那中間隔著的万丈溝壑,不是被“無情”挖開的,恰恰是被“有情”鑿成的。

    阿七不是普通的人,她永不會向人談論自家的悲哀。

    在她的嘴里,只有自嘲。自嘲,是她活著的一種方式。

    ~

    過了腊月十五,魏國公府更加忙碌起來。

    宮中的嬤嬤,府里的丫頭,每日里進進出出,每一個人都在忙碌。

    他們在籌備她的大婚,夏初七自己也忙了起來。

    不過,她卻不是在忙嬤嬤教導的禮儀。從清晨到日落,從下雪到雪化,她除了每日重復的老三件——吃飯,睡覺,扮阿嬌之外,看書,寫字,逗鳥,繡花,忙碌得不可開交。她必須讓自己忙碌自己,這樣她才不會去擔心南方的戰事,不會去想趙樽的近況,更不會憂慮他到底有沒有收到她的信,還有冬衣。

    大馬一直沒有飛回來。

    后來的后來,她的擔憂里,便又多了一只大馬。

    但不論事情如今發展,洪泰二十七年的腊月二十七,終于來了。

    這一日,還是風雨交加,白茫茫的雪花覆蓋在皇城里,銀裝素裹,卻不妖嬈。天氣寒如冰凍,但籌備著大婚的魏國公府里卻是一片喜氣洋洋,大紅的顏色衝淡了寒冷帶來的冷寂,從前堂到后院,從主子到丫頭,無一不面帶笑容,整個府里,都散發著一種喜氣,從門口鋪開的紅色錦緞,似乎延伸到了天的盡頭。

    “美!”

    “太美!”

    “屬實太美!”

    “不行,我要暈過去了!”

    天儿還沒有亮,楚茨院里,一大群丫頭就圍著一個姑娘在嘰嘰喳喳,臉上無不都是艷羨之色。

    “今儿是什麼日子,你几個還圍在一處偷懶?還不趕緊去做事。”吳嬤嬤的聲音落下,那几個小丫頭轟一聲笑著就作鳥獸散了。吳嬤嬤瞥了一眼坐在圓杌上尷尬的顧阿嬌,冷哼一聲。

    “麻雀就是麻雀,扮得再美也變不成鳳凰。”

    說罷,她把一盆為夏初七洗漱過的水猛地潑在門前的檐溝里。

    “丫頭的命,裝什麼主子。”

    她嘀咕的聲音很低,但顧阿嬌還是聽見。她狀似不知地撫了撫身上的衣裳,摸了摸臉上精致的妝容,情緒陰沉了下來。今儿是楚七的大婚,她將作為楚七的陪嫁丫頭與她一並去皇宮,去那個據說方磚都是金子打造的皇宮。一開始,她心里那一頭小鹿是歡悅的,可被吳嬤嬤一盆涼水潑出來,頓時又涼了心髒。

    打扮得再漂亮又如何?

    穿上了新衣裳又如何?

    命就是命,無論怎麼樣,她都只是楚七的一個婢女,如她的娘一樣,永遠是那個魏國公夫人的丫頭。而那個生出俊俏如謫仙的皇帝,怎樣也不會多看她一眼。恍惚之間,她竟是想起在源林堂初見趙綿澤的樣子。那個時候還是皇太孫的他,已是風華無雙,如今為帝,不知又是怎樣的光彩。

    “嬤嬤,阿嬌,趕緊進來。”

    一道清脆的嗓音從里屋傳來,驚了顧阿嬌,她“噯”一聲應了,頓了頓,扯了扯身上簇新的衣裳,換上一副甜美的笑靨步入了屋子。

    “楚七,你今儿真美。”

    沒錯,今日的夏初七也是美的。

    她身上穿著的是大晏朝最為隆重繁復的一襲鳳袍。嵌了九龍四鳳的鳳冠上,九條金龍口銜珠滴,散發著無與倫比的璀璨光華,下有八只翠鳳及一只金鳳,亦是銜了珠滴,龍鳳之下鋪以翠云,冠下綴珠花和翠葉,底部為金口圈,飾珠寶,冠后有博鬢六扇,左右各三,點翠地,飾以金龍、翠云、珠花,並垂珠滴。身上的霞帔織翟紋,共一百四十八對,袖口、衣襟、裾上都緣以紅色,織金玉彩云龍紋。(注①)另有中單、蔽膝、玉革帶、大帶、大綬、玉佩等華光加身,如同一團紅云繞過春光融融的花園,更似一朵牡丹綻放在陽光之下,艷容傾城,翩翩若仙。

    若一定要論美中不足,便是她的臉。

    她白面團似的臉上,花了一個大濃妝,粗眉,大紅的嘴巴,像一個即將登台的戲子,很有新嫁娘的喜氣,卻少了一分女儿家的嬌媚。尤其是她看過來的目光,仿若經過一段漫長的時空轉換,顯得漫不經心而疏離。

    “阿嬌,陪我入了宮,恐是不能再出,你可有想好?”

    顧阿嬌咬了咬下唇,那一張被夏初七花了大工夫打造出來的肌膚上,略帶了一抹紅暈,水眸微盼,便盈盈拜倒在地,語氣似有輕愁,更似感恩戴德。

    “你待我恩重如山,你在哪,我便在哪。”

    夏初七靜靜看著她,仿佛在看自己親手描出來的一幅畫,又像是在審視一局棋盤上的棋。視線落在她的臉上,又似是穿過了歲月,回到了清崗縣的回春堂,時光易老,人事亦非。一樣的人,卻有了不同的心態。

    “楚七……?”顧阿嬌被她看得有些發瘆。

    “呵,真好看。”自言自語地笑了一聲,夏初七白面團般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她的聲音,也平緩得沒有任何一個起伏,似乎每一個字都是用相同的音調吐出。

    “去向你阿爹辭行吧。往后要再見面,可就難了。”

    ~

    天儿剛一亮,京師便刮起了一陣强風。風雪的天氣,不懂得給建章帝的面子,白雪紛紛揚揚的飄灑下來,讓魏國公府門口那一片紅色的喜氣海洋,愣是添上了一絲絲哀怨的斑白。

    一系列的繁縟禮儀走到今天,只剩下最后一步了——迎親。當然,皇帝的大婚與旁人是不同的,皇帝不會像尋常人家娶親那般到府親迎,只由負責大婚的執事官來迎接。帝后大婚的執事官是禮部右侍郎蘭子安,整個六禮都是他來辦的,魏國公府對他已不陌生。今儿的他,穿了一件簇新的官袍,系上了喜氣的紅綢,整個人芝蘭玉樹,如公子臨風。可他微微上挑的眼梢,卻莫名添了一些晦澀的光芒。

    樂聲起,門口跪拜一片。

    樂聲止,蘭子安高聲頌讀。

    “朕承天序,欽紹鴻圖,經國之道,正家為本。夫婦之倫,乾坤之義。實以相宗祀之敬,協奉養之誠,所資惟重。茲冊魏國公府七小姐夏氏為皇后,命禮部右侍郎蘭子安持節奉冊寶,行奉迎禮——”(注②)

    “陛下万歲万歲万万歲。”

    將象征著皇后至高身份的金冊金寶捧在掌中,夏初七轉身就交給了晴嵐,由顧阿嬌和吳嬤嬤兩個一左一右的扶著,上了花輦。皇后的婚禮與民間有相似,又有不似,與妃嬪有相似,又有更多不似。皇后的鸞儀可以從承天門正門而入,一道到坤寧宮,而后妃們只能從側門或后門抬入。

    這麼一想,這尊貴確實不同凡響。

    花輦里,她冷冷翹起了唇角。

    帝后大婚,不僅是皇家的喜事。

    還是整個京師城里老百姓們的喜事。

    從魏國公府的長街出來,鸞儀繞皇城而行,一路上,圍觀百姓與那一條大紅的錦緞一樣,鋪滿了一條條官道。喜樂聲聲,笑聲陣陣,四十八名俊俏的錦衣郎,執了華蓋黃傘,十六名裝扮喜氣的轎夫,抬著的花輦,如一條長龍浩浩蕩蕩,身后尾隨的大隊人馬,戒備森嚴。街道兩邊的人群,熙熙攘攘,將道路擠得水泄不通,如此,鸞儀行進的極是緩慢,好一會儿才行至京師城最繁華的天檀大街。

    “快看,快看!皇后來了——”

    天檀大街的兩側,還有兩側的商鋪樓上,人擠著人,人踮著腳,議論聲聲。

    聽到吼聲,奏樂的聲音更大了,人群也更歡騰了。

    可誰也沒想到,正在這人群擁擠之時,迎面卻傳來一陣同樣的大婚喜樂。

    ------題外話------

    文中①②注明處,都選自處明代皇帝大婚禮儀!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253
發表於 2016-3-25 22:06:22 |只看該作者
第251章 大婚(二)!

    京師城里,竟然有人敢擋皇后鑾儀?

    一個身上系著大紅喜綢的小太監疾步上前,大聲喊道。

    “皇后鑾儀,前方速速避讓。”

    “讓什麼讓?誰啊這麼猖狂,我們是晉王府的迎親儀仗!”那邊儿的人似是還在發懵,不僅沒有避讓,反倒加快步子堵了上來。待走近,雙方劍拔弩張地互望一眼,這才發現,還真是趕了巧儿。晉王府的迎親儀仗從皇城邊上的宴賓樓出來,剛好與要前往皇城的皇后嫁輦撞到一處。

    “喲呵,巧了!”

    晉王府的迎親隊伍前面,那騎在高頭大馬上,身系大紅花,一身紅衣的“新郎倌”不是別人,正是悠哉悠哉的元小公爺。他一雙淺眯的丹鳳眼今儿格外有神,漫不經心地往前瞄一眼,側眸笑問喜婆。

    “大婚給人讓道儿,會不會不吉利?”

    喜婆嚇得頭皮一陣發麻。按說這般避讓自是不太吉利。可如今撞上的不是別人,是皇帝娶親,怎麼能不避讓?她額頭上冷汗密集,那一張化著濃妝的老臉,紅一陣,白一陣,聲音宛如破鑼在敲。

    “小公爺,老婆子早說……要避道的。”

    元祐懶洋洋地勒著馬韁繩,一抖一抖的玩耍著,似是不耐煩。

    “小爺在問你,會不會不吉?”

    “不,不會。”喜婆支支吾吾的回答著,很是無奈。原本今儿是不能走這條道儿的,可是這位元小公爺素來是一個桀驁不馴的主儿,明知皇后嫁儀會打從這儿路過,硬是非要過來。如今到好,給人家堵上了,嚇得這老婆子心尖儿都在發顫。

    “小公爺,咱趕緊回避吧。”

    元祐瞥她一眼,不僅不退,反倒再次上前了一步,笑嬉嬉的揚著嗓子大喊:“皇后娘娘千歲,今儿我領著新娘子過來,只是想沾沾皇后的豆氣,若是耽擱了入洞房,您可不要見怪才是?”

    這般調侃委實大膽,可把在場的人嚇壞了。

    可對面的花輦上靜靜的,沒有傳出半點聲音。

    誰也不知道,坐在轎中的皇后娘娘是什麼態度。

    靜默了一瞬,元祐托了托下巴,聽不到楚七回應,似乎也沒勁儿了。他回頭看一眼身后的大紅喜轎,唇角一勾,露出一抹邪邪的笑容。

    “給小爺聽好了,后退!為皇后娘娘避道——”

    “是。”轎夫聽了命令,開始調頭往后。

    可就在這時,只聽見空中“嘭”一聲炸響,也不知是哪個搞的惡作劇,天檀大街一側街面的樓上,突地丟下一串鞭炮,落地便“劈里啪啦”地炸響在人群里。

    鞭炮不傷人,卻驚了街上的馬匹。

    一時間,嘶聲大作。

    人人都會懼怕皇權,可那些馬儿卻不會認賬。它們撂起蹄子就“嘶聲”大叫。緊接著,一串鞭炮還沒響過,又一串,再一串,一串接一串不停從樓上丟下來,炸得現場濃煙陣陣,驚叫四起,嗆聲不止,馬匹終是不受控制,開始四處亂躥,圍觀的百姓被馬匹一衝,為了避讓也開始擁擠、踩踏、叫罵不止。

    “殺!”

    就在這馬聲、人聲、鞭炮聲混雜之時,一道突兀的喊殺聲從人群里傳了過來。一聲剛落,一聲又起,那些人來勢洶洶,聲勢極為浩大,他們速度很快,擠入晉王和皇后的儀仗隊伍里,揮刀便砍。

    刀光劍影,喊殺震天,人群慌亂著,發出一道比一道更為高昂的尖叫聲,瘆得人心里惶惶,恐懼泛体。可是,那些喊殺之人混在老百姓中間,穿著老百姓的衣服,將手中鋼刀舞得虎虎生風。

    受驚的戰馬胡亂衝撞,受驚的老百姓往四面八方奔逃。人擠著人,馬衝著馬,人群密集得風雨不透。事發突然,那跟在鑾儀后面護衛的三千禁衛軍,眼巴巴看著里面刀光的冷芒,卻無法第一時候擠進去,場面攪得如同一鍋熱粥。

    “小心!護駕——”

    一群錦衣郎擁了上去,把人群擠得更是水泄不通。

    “保護皇后!”

    盧輝在外圍聲嘶力竭的喊著,慌亂間,與阿記互看一眼,正待擠近夏初七的花輦,忽聽空中一道金鐵的破空之聲傳來,接著,“嗖”一聲,他未及反應,胳膊已被利箭穿透。

    “盧輝小心!”

    阿記揮刀砍斷面前的箭柄,也想擠過去保護夏初七。但這個時候,天檀街兩側的樓上,一支支箭矢像是認准了他們似的。密不透風的射入禁衛軍的人群。

    “樓上有弓箭手,快!派人上去截住!”

    阿記大聲喊著,下著命令。可任何命令在這個時候都沒有效果。天檀街人流密集如蝗蟲一般,黑壓壓的人頭擠在一起,即使禁衛軍人數眾多,也多不過圍觀皇后出嫁的老百姓。禁衛軍被堵在里面,進不得,退不得,束手無策。樓上的弓箭手,卻精准極佳,他們專挑禁衛軍下手,不過剎那工夫,就有無數人中箭倒地。

    “殺啊!”

    一群老百姓打扮的刺客,瘋一般衝向夏初七的花輦。

    “護駕!護駕!”

    禁衛軍的人群里,無數人驚聲吶喊。

    場面原就混亂,沒有想到,這時,人擠人的人潮里,騰地又升起一股股濃烈的煙霧,極快的在人群中擴散開。那煙霧嗆人,刺鼻,就像是濕柴沒有燃盡冒出來的濃煙,讓人無法睜開眼睛。頃刻間,煙霧籠罩了街面儿,可憐的禁衛軍不僅毫無招架之力,甚至連對手是誰都沒有看清,就陷入了“被迫挨打”的局面。

    “咳——咳——!”

    人們紛紛捂臉咳嗽,濃煙里,看不見彼此。

    “嘶——!”

    馬匹受了驚叫,還在揚蹄嘶吼。

    “咳咳,快跑——”

    “殺人啦,快跑!”

    老百姓捂著口鼻,哭號奔走,互相擠壓。

    “保護皇后!”負責迎親的蘭子安目瞪欲裂,拼命拿手扇著面前的濃煙,卻怎麼也扇不開。而那些一直圍在皇后嫁輦周圍的侍衛,視線被濃煙干擾,早就已經慌了神儿。他們想要護著嫁輦,又不得不和不知從哪里擠過來的刺客廝殺。

    風雪,濃煙,馬嘶,人叫,蜂窩般混成一團。

    夏初七坐在嫁輦之中,緊緊抿著唇。

    嫁輦沒有移動,只是時不時的搖晃一下,像是被什麼東西在衝撞,她一直是知道的。但她只是將后背靠在車壁上,沒有去揭蓋頭,也沒有出聲儿,直到濃煙從嫁輦的縫隙里衝了進來,她才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屏住呼吸,她正想去揭蓋頭,一只手突地伸到了蓋頭的下面。那只手白皙如玉,攤開的手心放著一張干淨的、浸濕過的絹巾。

    “捂住嘴巴!”那人道。

    盡管她不知那人說了什麼,盡管她頭上大紅的蓋頭沒有揭開,可絹巾上幽幽的香味儿很是獨特,憑了她超强的嗅覺,那人到底是誰,很容易就分辨了出來。

    東方青玄。他今儿果然給趙樽抬喜轎來了?

    濃煙越來密集,越來越嗆人,夏初七沒法多想,也沒法拒絕他的好意。閉上眼睛,她迅速將絹巾捂住口鼻。

    花輦還在搖晃,動彈不停。晃得她頭昏眼花,渾身發軟。漸漸的,腦子昏脹著,她思維有些脫離,身上也像是沒有了力氣。她軟軟地靠在花輦上,慢慢失去了意識。

    ~

    濃煙散開的時間,過得極為緩慢。

    天上的風雪一直未停,在呼嘯著驅散它。人群也在發瘋一般吼叫著躲它。在一段極為漫長的時間之后,嗆得人几近窒息的煙霧終是慢慢散開了,空間里也總算有了能見度。

    人們放開緊捂嘴巴的手,面面相覷著,誰也不說話。

    天地間,一片死亡般的靜謐。

    只見街面上橫七豎八的躺了不少屍体,一汩汩的鮮血,就流淌在他們腳下,與雪水混合在一起,染上了他們的鞋子。

    讓人驚悚的,不是屍体。

    而是屍体里沒有一個刺客,竟都是禁衛軍。

    靜,仍然是死一般的寂靜。

    經過這樣一場浩劫存活下來的人,每一個脊背上都生生透著寒意。他們無法想像,這到底是一群怎樣的刺客,他們怎麼會比訓練有素的禁衛軍還要有戰斗力?他們魔鬼一般扑過來,殺入人群,卻又無聲無息的離開了。速度之快,如同電閃雷鳴,明明來了無數人,卻又像只有一個人。進,同進。退,共退。他們像地獄的使者,在禁衛軍之中來無影去無蹤,把他們玩于掌中,視他們如無物。

    一個!

    兩個!

    三個!

    四個,五個……密密集集的人群。

    每一個人絕處逢生的人,眼睛都還是呆滯的,喉嚨口也仿若被恐懼堵住了,發不出聲儿來。白雪映腥紅,雪花和鮮血混雜在一起,透著一道道幽冷的血紅色光芒,刺痛人的眼,刨開人的骨,讓人不得不沉浸在這一場噩夢里,直到迎親執事官蘭子安突然大聲吼叫起來。

    “完了!皇后的喜輦呢?”

    一聲吼叫,宛如晴天霹靂,重重擊在了人心上。

    大婚見了血光,原就不吉。

    如今刺客除了留下一地的屍体,還帶走了皇后嫁輦,這是一個足可以讓在場無數人掉腦袋的大事儿。再一次的橫生枝節,令死水一般寂靜的人群,發出了“嗡嗡”的嘈雜聲。他們瘋了一般四目張望。

    可天檀街上,哪里還有那一輛大紅的喜輦?

    蘭子安目眥欲裂,咬牙切齒的一拂大袖。

    “皇后都被人劫走了,還在發愣?快追!”

    這一回,沒有廝殺,沒有刺客,可几千禁衛軍,比之先前更加的恐慌。看著這一番混亂的情形,元祐眉梢一揚,騎在馬上,幸災樂禍的道,“蘭大人,今儿小爺奉命娶親,逗留不得,就不幫你們找人了。如今皇后不在,咱們也用不著避讓。麻煩蘭大人讓讓路,讓小爺我接了新娘子回去,好交差。”

    蘭子安深深看他一眼,默然一瞬,讓開路。

    “小公爺請!”

    四個字從他唇間吐出,帶了一抹難掩的惱恨。可元祐似是沒有察覺,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重重一揮手,領著一群晉王府的大婚儀仗,從禁衛軍錯開的街道中間走過。

    晉王府那一輛花轎,由八個轎夫抬著,揚長而過。

    蘭子安清秀的眉目,緊緊斂著,回頭看了一眼皇后鑾儀邊上那些嚇得不知所措的丫頭婆子,長長一嘆,一邊差人往皇城里向趙綿澤報信,一邊指揮。

    “追!一定還未走遠。”

    “追!”

    “追!”

    ~

    夏初七的耳朵邊上一直安靜的,安靜得連風聲都沒有。

    但是她的心里,卻一直有著無法解釋的喧囂。一種仿若溺水的窒息和鼓噪感,就像在陰山皇陵的回光返照樓里,讓她胸悶、氣短、呼吸困難,身子似乎在不停往下墜。她理智想要掙扎,潛意識又想放棄,一直處于一種水深火熱的兩難之中。

    “趙十九——”

    她喊了一聲,從夢中驚醒,方覺冷汗濕了里衣。

    微微睜開眼,她眼珠子慢慢轉動著,轉動著,眼前模糊的光影里,是一片火一樣的紅色。喜慶的紅,也是刺目的紅。現實終于把她從夢境里剝離了出來,讓她想起,今天是她的大婚,是她成為大晏皇后的日子。

    嘲弄的一笑,她發現自己靠在床邊,頭上還蓋著紅色的蓋頭。四周一片寂靜,似乎沒有人在。不過她想,即使有人,她也是不知。

    她沒有動彈,低著頭,看了看身上的嫁衣。

    那紅,耀花了她的眼。

    折騰了這樣久,她到底還是嫁了。這一次是真正的出嫁,再也沒有了回頭的余地。這一次嫁給了趙綿澤,坐在了坤寧宮,從此她與趙樽就走向了地球的南北兩極,此生再也不可能會有任何的交集了,趙樽也不可能再要一個這樣的女人,她的未來將永遠與他無關。

    心髒狠狠一縮,痛了。痛得她抬手捂緊胸口。

    “吱呀!”一聲,喜房的門儿開了。

    一個人慢慢的走了過來,他的腳步聲很輕,速度也很慢,似乎帶了一抹遲疑,從門口到喜榻的距離,他竟是走了許久許久——

    夏初七寂靜的世界里,出現了一雙腳。

    那是一雙男人的腳,腳上沾上了一些雨泥。

    他就站在喜榻之前,卻沒有動。

    趙綿澤!?夏初七喉嚨一緊,下意識想到是趙綿澤來了,手心攥緊,呼吸越發不暢,腦子里更是有著一種近乎要爆炸般的疼痛,恨不得馬上就與他同歸于盡。

    可她與他這一世的恩怨,還未了結,她刻骨銘心的仇恨還未報完,若是這樣輕松讓他死了,她那麼多的憤怒,又找哪一個來承擔?

    罷了!那便好好玩,彼此不死不休。

    她低低的問,“現在你總算如願了,感受如何?”

    外面沒有任何的聲音,她也不需要聽見他的聲音。

    她冷笑著,不輕不重的聲音里,隱隱含了一抹似乎永生永世都化不開的仇恨,宛如從靈魂深處刺出來的刀尖,一字一句都會划破人心,“趙綿澤,既然你執意娶我回來,希望你能男人一點,可以玩得起,千万莫要后悔,想退貨。”

    地上那一雙沾了泥濘的腳,又靠近了一步。

    這一次,他邁得有些急,夏初七心里登時一慌。

    “你不要過來!”

    想法是一回事,做法又是另一回事,想到趙綿澤有可能會碰她,她身上汗毛一豎,伸手就要去抓頭上那一張惱人的紅蓋頭。可她的手還未及上,便被一只大手抓住。

    “新娘子自己揭蓋頭,不吉利。”

    那人低低的說著,握緊了她的手,帶著憐惜的寵溺。可夏初七恍若未覺,一雙手瘋狂地抓扯著,想從他手中脫離,像把蓋頭揭開。但他很固執,就是不許她自己去揭。夏初七惱意上心,偏生不想讓他替自己揭蓋頭,抓扯不過,猛地往他手上咬去。

    只一咬,她頓住了。

    這一只手,太過熟悉,也不像趙綿澤養尊處優的手。

    他不再白皙,不再細膩,雖一樣修長有力,但卻粗糙中泛著一種歷經風霜般的黝黑,也帶著一種濃重的硝煙味儿。熟悉感鋪天蓋地的襲上來,夏初七心髒猛地的跳動著,情緒几乎不能自抑。

    几個月未見,難不成她產生了幻覺?就像每每出現在耳邊的馬蹄聲一樣?一定是幻覺,若是趙樽,他怎會到坤寧宮來?趙樽分明就在南疆,又怎麼可能在這樣短的日子里千里赴京?

    “阿七——”

    那人嘆一聲,探手過來緊緊擁住她。

    “你滾!”她掙扎起來。

    “你怎麼了?”那人順手揭開了她的蓋頭。

    大紅的蓋頭下面,是一張驚愕莫明的臉,她看著他,化著濃妝的面孔僵硬得如一尊雕像,她怔在那里,一動也未動。

    “阿七,是我。我回來了。”

    真的是趙樽?夏初七看著他,咽了一口唾沫,眼睛一眨也不眨。他一襲赤鐵甲胄,身系黑色大氅,一雙厚厚的靴面上沾滿了泥濘,黑瘦了不少的俊臉上,胡子拉碴,像是大戰了三千場剛剛歸來似的,風塵仆仆,憔悴不堪。可他的臉上,那一雙幽深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嘴角噙著笑,眉頭往上輕挑,頎長堅毅的身姿,如同一棵頂天立地的大樹,傲然的張揚著一種唯我獨尊的絕世風華。

    是趙樽。真的是趙樽。

    她的心里吶喊著,仿佛有什麼東西落了下來,滾入了塵埃,燙了她的心髒。可她張了几次嘴,想要向他說點什麼,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喉嚨發著癢,劇烈地咳嗽。

    “阿七……”

    趙樽緊張的撫著她的背,“爺回來了,你不開心?”

    開心麼?夏初七不知道。她低著頭,不說話,身子胡亂地在他的懷里掙扎著,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獸,伶牙俐齒的揮舞著她的爪牙。

    “你……還回來做什麼!我都嫁人了。”

    他低笑一聲,無奈地嘆息著,為她撫著后背順氣。可她卻不依不饒,拼著吃奶的力氣推他的手,捶他的胸,咬他的肩膀。他凝視著他,並不掙扎,任由她撕著氣,只是語氣更為低沉。

    “阿七,是爺不好,你受苦了。”

    她放開咬他的嘴,低著頭,看他手背上的齒痕。

    是她咬的,咬得很深。看著它,莫名的,她胸口那一抹沉澱了許久的疼痛,再一次蔓延開來。不算鋒利,卻足夠擊垮她脆弱的神經,撞開她關閉了許久的淚腺。

    一顆淚水,滴在他手背的齒痕上,滴珠似的水漬,滴下來時是一團,然后,慢慢的,一點一點暈開在整個齒痕,水漬在她面前放大,再放大,不斷放大,變成了一幅幅她思念他時的畫面,像是她對他的撫慰,更像是她在無聲的控訴。

    “阿七……”

    “阿七……?”

    他一直在與她說話,但是她一直沒有抬頭。他抿緊了唇,搖晃一下她的身子,然后,眼睜睜看著她軟綿綿的身軀一點一點滑落,滑在他的懷里,蹭掉那一頂九龍四鳳的鳳冠,把頭低垂在他的臂彎里,擦干了那一滴淚,卻落下了更多的淚。

    阿七是從來不哭的。可阿七哭了。

    她的淚水來得又快又猛,來得趙樽手足無措,卻不知如何才能安撫她。因為不論他說什麼,她都不肯聽他。他不擅長哄女人,只能無奈地不停順著她的后背,摟她在懷,任由她沉浸在無聲的哭泣里,淚水濕透了他的臂彎。

    “阿七,不哭了。”

    “乖,再哭,爺就生氣了?”

    “再哭,再哭爺便不娶你了。”

    “唉,爺千里赴京,趕著洞房,你卻是這樣待我?”

    他低沉的說著話,軟的,硬的,想盡了各種辦法哄她,卻不知她到底聽進去几句,一句也沒有回應過。好一會儿,她才抬起頭來,看著他,那小臉儿的妝容全部哭毀。一坨紅、一坨白,紅紅白白混著眼淚糊在臉上,看上去狼狽又可笑。

    但他笑不出來,目光凝重。

    “阿七,你可是怨爺?”

    夏初七看著他翕動的唇,唇角微微一扯,吸著鼻子抬起大紅的衣袖就在臉上狠狠抹了一把。可抹完了,她身子猛一僵,像是突然反應過來,收斂住笑容,朝他怒目而視。

    “你怎的跑這里來了?你快走,快一點!”

    “走?阿七?爺走哪去?”

    夏初七以為這里是坤寧宮,想到他隨時都有可能被人發現,然后死無葬身之地,緊張得不行。她沒有去看他,只是雙手撐在他的胸膛上,將他往外推。任由趙樽的聲音一遍遍落在她的頭頂,她都似未絕。

    如此一來,趙樽總算發現了不對。他再不與她拉扯,簡單粗暴地一把摟住她的腰,橫抱起來就丟在喜床上,身子隨即壓上去,擰住她的雙手,正視她通紅的眼睛。

    “阿七,你看清楚!這是是晉王府。”

    “你說什麼?”夏初七條件反射的問。

    “我說這里是晉王府,你沒有聽見?”

    夏初七愣愣地看定他,視線越過他的肩膀,慢慢看向了他的身后,冷不丁激靈一下,驚醒了起來。

    這里確實是晉王府的承德院,是一間她曾經來過無數次的屋子。只不過因為趙樽大婚,這里被重新布置過,刷了牆壁,添了喜燭,換了喜榻,鋪了喜被……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而她潛意識里是坐在花輦里被抬入了皇城,竟是一時未察。

    “不對,我怎會在這里?”

    想到昏睡過去之前的情形,她意識到了什麼。但似是為了向他求證,仍是一邊問著,一邊想要掙扎起身。可趙樽神色冷峻,不給她起身的機會,手臂直接繞到她的后背,把她的身子托起來,緊貼在自己胸口上,逼視著她。

    “我在問你,你怎麼了?”

    “我……什麼怎麼了?”

    “你的耳朵。”他聲音很涼。

    “我的耳朵?”夏初七笑開,“我的耳朵很好啊?”

    見她可以與自己對答如流,趙樽靜默一下,松了一口氣。他想,或許是她先前太緊張,太激動,所以才那般瘋狂的不聽他的話。他抿緊的唇松開了,喟嘆著把她從喜榻上抱起來,坐在自己的腿上,重新為她擺放一個舒服的姿勢,這才上上下下打量她。

    “阿七,你瘦了。”

    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不瘦才怪。

    夏初七想著,卻沒有回答,目光盯在他的肩膀上。

    “你受傷了?看這都出血了,放開我,先包扎一下。”

    “小傷,不妨事。”

    趙樽低頭瞄一眼,似是不覺疼痛,一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她皺起眉頭,描摹著他黑瘦不少的臉,腦子里再一次掠過那些刀光劍影,馬嘶震天,搏殺和鮮血。

    她下意識靠他近了一點,“這傷,怎麼弄的?”

    趙樽看她的目光深了深,突然松開她的身子,從懷里掏出一張揉得有些皺巴的紙條,塞在她的手心里,淡淡說了兩個字:“哨子。”

    字條上的字跡,夏初七很熟悉,正是她自己寫好,飛鴿傳書帶去給他的。可是,看著熟悉的字條又回到手上,她鼻子一酸,卻沒有吭聲儿。趙樽也沒有說話,只是解開了領口的搭扣,脫掉外面的大氅和甲胄,露出里面的一件冬衣來——那衣服,也是夏初七托甲一帶給他的。

    他說,“阿七,這一次若非你,爺恐怕回不來了。”

    她吸了吸鼻子,由衷的一笑。

    字條上那一句“情深相思苦,抱病榻上度。歲月長,衣裳薄,你珍重!”取之詞頭,就是“情報睡衣里”,她的趙十九真的看懂了。

    當初從東方青玄那里得知“鯉魚哨子”之事時,夏初七是惶恐的,無助的。她身邊的每一個人,都變得不再可信,她也無法猜測在趙樽的身邊儿,到底哪些人是趙綿澤的“哨子”。冥思苦想之后,她把“鯉魚哨子”的情報分成了兩個步驟告訴趙樽。一個是飛鴿傳書的信,一個便是她縫在衣服里的情報。

    在那個時候,她不敢冒險,可這樣的做法,卻又實實在在是在冒險。如果他看不到,后果將不堪設想。幸而老天保佑,他終于還是看見了,而且他領悟到了她的用意。

    “真聰明!”她贊他。

    “心有靈犀焉,可相通。”他笑。

    夏初七抿一下唇,看著他眼中通紅的血絲,還有那一張被風沙塵土洗劑得憔悴了不少的臉,不必他說,也可以想象到,從南到北,他這一路狂奔赴京,到底有多不容易,要躲過“鯉魚哨子”的誅殺,又有多不容易。

    下意識吐了一口氣,她問:“哨子是誰?”

    看著她的眼,趙樽一點一點蹙起眉,“先不說這個。”

    “那……說什麼?”

    他凝視著她,“你縫在衣服里的信上,除了情報之外,另外那些話是什麼意思?”

    另外的話?那些讓他從今而后好好過日子,不要惦記她的話?那些讓他回京之后領著烏仁瀟瀟前往北平,從此與她兩清的話?那些她要與他橋歸橋,路歸路的話?

    “我……”

    她眼皮不自然的跳了一下,喉嚨噎住了。

    “不想說,就莫說了。爺只當未有看見過。”他手臂一緊,摟緊她,低頭注視著,心口一陣陣抽緊。

    那時候傷口上的痛楚,又怎麼會有看見她執意要與他分離那些話來得剜心刺骨?可如今,看著她長睫上的濕痕,他堵了几千里路的郁結,頃刻間便化開了。

    他是她的妻,他對她除了包容,更應有信任。

    任何讓她解釋的話,都會玷污他們的感情。

    “怎的,你又不想聽了?”她奇怪他的反應。

    他唇角緩緩揚起,笑了笑,捏一下她紅白不均的面頰,“時間緊迫,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夏初七心里一窒,緊張地望著他。

    是啊,她的人突然從嫁輦上直接被抬到了晉王府,烏仁瀟瀟去了哪里?趙綿澤若是知道消息,又會如何?還有那個為趙樽抬花轎卻缺德的遞上有蒙汗藥的絹巾,幫忙把她擄來的東方青玄,他又怎麼樣了?外面的形勢,恐怕比她想的更為混亂,他們兩個也確實沒有時間在這里訴苦和敘舊。

    “事到如今,你趕緊放我回去,還來得及。”

    她認真的板著小臉儿,可說完了,卻見他漫不經心地盯著她,冷峻的唇上罕見的掛著一抹暖洋洋的微笑,像是促狹,又像是揶揄。

    “阿七還想要嫁給他?”

    她一噎,正待張口,卻聽他道,“想都不要想。”

    “這麼霸道?”她的臉上,恢復了一些調皮。

    他看著她,凝重的臉上,極為嚴肅,“這一世,我九生一死,戎馬疆場,但除了你,我從未認真為自己做過一件事。所以阿七,不論這一次是成王,還是敗寇。對你,我都不會放手。”

    成王敗寇?這麼嚴重?

    夏初七心里一緊,揪住他的衣襟。

    “那我們怎辦?現在怎麼做?”

    “自是先辦正事。”趙樽輕輕撫一下她的臉頰,眼波里帶出一抹復雜的炙烈光芒,熟悉得夏初七心里一跳,意識到他的意思,臊著臉呸一聲,就想從他身上起來,可他哪容她逃開?只輕輕一拉,她便跌坐了回去。

    “阿七,爺想你了。”

    一句帶著嘆息的話從他嘴里說出來,纏綿得令她心顫不已。她瞄著他的眼,四目相望著,來不及說話,他厚實粗糙的手便剝開她大紅的嫁衣,帶著涼意撫上她火一樣滾燙的肌膚。

    “別!”她嘶一聲抽氣,按住他的手,面紅耳赤。

    “你身上還有傷,眼下情形,到是顧得上這個?!”

    “這點小傷,如何難得倒我?”趙樽漫不經心的掛著笑,哪里容她抗拒?在她無奈的嘆息里,他飛快地除去彼此身上的障礙,一雙仿若融了烈焰的視線,便肆無忌憚地膜拜上了她的身子。喑啞的聲線里,更是帶了一抹化不開的欲。

    “受了傷,才是考驗戰斗力的時刻,爺不能讓阿七小瞧了。”

    她輕笑,捶在他肩膀上,“下流!”

    他“嘶”一聲,似是吃痛不已的皺眉。她趕緊收回手,剛緊張地問了一句“打痛了?”,他密密麻麻的吻便鋪天蓋地的襲了過來,吻得她天眩地轉,吻得她不知今夕何夕,終是不再想其他,專心與他纏蜷。

    好一會儿,他短暫地抽離她的唇,盯著她,低低一嘆。

    “阿七,這一天,我等太久。”

    夏初七沒有閉眼,她一直看著他的唇,生怕錯過了他的每一句話。他說他等了太久。可這一天,她又何嘗等得不夠久?久得他遠去南疆的每一個日夜,她都在煎熬里活著。

    “趙十九,我知道,可眼下確實……”

    她想說,現在是做壞事儿的時候麼?可大抵這人確實是餓得太狠,根本就不理會她的控訴與理智的規勸,手心撫上她纖細的腰,狠狠一緊,便重重將她壓上那一張鋪滿了花生和紅棗的喜榻。

    “不要說,阿七,讓爺抱抱你,什麼都不要說。”

    他堵住她的唇,纏蜷地吻,帶著一種珍而重之的虔誠,比之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溫柔與急切。她終是慢慢閉上了眼,雙手蛇一般纏上他的脖子,仔細領略這久違的恩愛。

    “阿七……”他喑啞著聲音喊著她的名字進來時,她卻什麼也聽不見,聽不見他的柔情万丈,也聽不見他的歡悅低喃,更聽不見喜榻上的花生和棗子被壓得“嘰咕”的慘叫聲。

    她的耳朵里,寂靜得如一潭死水。

    可身体,卻充實得宛如再獲新生。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254
發表於 2016-3-25 22:06:40 |只看該作者
第252章 算賬!!

    腊月二十七那一天,風雪未停。

    卯時剛過,冷風似是吹得更烈。外頭寒意大作,飄飄揚揚的雪花堆滿了承德院的窗台,積得白茫茫一片,反射著銀白色的細碎光芒。但喜房里頭,那男女共奏而成的“小曲儿”卻唱得格外歡暢,或深或淺,或高或低,把他們提前到白日的喜房里點綴得春意盎然。

    “呼!”

    “吁!”

    一道兩兩重疊而成的嘆息過后,突如其來的暴風驟雨之歡終是歸于了平靜。二人互相對視著,短暫地靜謐下來。

    “趙十九……?”

    夏初七微微抬頭喊著他,看著面前滿足的俊臉,視線微微模糊,腦子混沌著,仿似還處于一種夢境狀態。

    從南到北,漫漫數千里路,他終是趕了回來。她大紅嫁衣已在身,原以為將要嫁入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過行屍走肉的生活,沒想到,臨門一腳卻是踢偏了——她被抬入了他的洞房,落入了她的懷里,成為了她的新嫁娘。

    這一切,有些荒謬。

    但“入錯房,嫁對郎”,她終究是一個有福分的人。

    “在看什麼?”

    趙樽的聲音帶著情事后特有的沙啞與低沉,卻溫柔纏綿得觸及了她的心事,潮濕了她的眼眸。她抬手撫著他的面孔,努力抬高下巴,啃了一口,輕輕俏笑。

    “自是在看你。”

    “我有什麼好看?”

    看他嚴肅著臉,一本正經裝傻的樣子,夏初七“噗”一聲,笑得眉眼彎彎,“好看得緊,我長這麼大,就再沒見過比你更好看的男人。尤其……是在這樣的時候。”

    “這樣”兩個字,她加重了語氣,還衝他眨了一下眼,那拖曳出來的話里帶著一絲顫聲,藏著一絲暗示,也添了一抹男歡女愛后的旖旎風情。可她看上去像在說笑,卻不是在說謊。她見過長得好的男人是很多,像趙樽這樣的還真沒有。她見過情事后更添魅力的男人不多,只有趙樽一個,但不需要去比較,她也知,趙十九是獨一無二的。

    “小壞蛋!”他笑著捏了捏她的臉,語氣帶笑,“容爺歇一歇。不急——”

    顯然他是誤會了她的意思,以為她意猶未盡,要他梅開二度。夏初七哭笑不得,雙手勒緊他的脖子,便湊頭過去,認識看著他的唇,哼一聲。

    “晉王殿下,你腦子生鏽了,在想什麼呢?”

    甩了一下微潤的頭發,趙樽一臉滿足的促狹,“自是與阿七想的一樣。”

    “你又沒鑽入我的腦子里,怎知我在想什麼?”

    “是沒鑽入腦子,可到底鑽入了……”拖著低沉且魅惑的嗓子,他並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盯著她緋紅的臉,揶揄低笑,“難道我真的猜錯了,阿七不是在計算我積分還剩多少?”

    夏初七一愣,知是落入他的圈套,耳朵稍稍一燙,但臉皮卻厚了不少,“當然算了。這一回,我可是賣了大力氣的。而且,你這几個月得罪我的事太多。一樁樁,一件件,我都沒有與你計較,還容了你亂來。趙十九,請允許我代表組織把你的積分清零。”

    組織?清零?

    他捋一下她的發,無奈地感慨。

    “輸去積分千万個,贏來被底一段香。——也成,爺允了,值得。”

    他說得一本正經,夏初七聽來卻滑稽無比。看著他臉上若有若無的笑,她笑容擴得更大,堵塞的心緒松了不少。

    “算你識相。”

    這樣與他相擁斗嘴的日子,實在久違。

    可不論等了多久,那溫暖的感覺仿若仍在昨天。或者說,它一直存在夏初七的腦海里,從來沒有遠離過。

    以前她看過不少的小說和電視劇,也看過各種各樣的愛情故事。但不論是哪一種,兩個相愛的男女之間在從戀愛步入到婚姻之時,基本都會不死不休的廝殺一段時間,方能有一個結局——或是迎來曙光,步入婚姻的殿堂,去迎接另一種不同的廝殺。或雞飛蛋打,老死不相往來,或把怨懟埋在心里,抱憾終身。那個時候,夏初七每每看見這樣“相愛相殺”的場面,都會忍不住對“愛情君”敬而遠之。所以,她坐觀虎斗了二十几年,仍是沒有選到一個“不相殺”的人生伴侶。

    她以為生命中一輩子都不會出現那個人。

    沒想到,在她的第二輩子,卻是遇到了。他威武帥氣,他用兵如神,他腹黑高冷,他高遠疏離,他是無數名門千金的深閨夢里人,可他只對她一個人用心、用情、用愛,他可以包容她的一切,她與他在一起,從未有過那些自以會有的廝殺與博弈。沒有猜忌,沒有埋怨,沒有試探,沒有九生一死的你怨我恨,無論在任何時刻,他們都彼此信任,除了感恩,再無其他。

    她知道,自己這的想法很沒有出息,很丟女人的臉。但她遇上了這麼一個男人,不論有多少顧慮,無奈,仇恨,煩惱,埋怨,只要在他的面前,都會煙消云散。

    身子被他重重搖了一下,她回過神來。

    “嗯,怎的了?”

    趙樽凝視著,伸手抬起她下巴,逼她與己對視。

    “阿七又在想什麼?為何這幅表情?可是在思考准備給爺多少積分?”

    兩兩互望,她眸中波光早已平靜,唇角多了一抹慣有的狡黠。學著他的樣子,她道:“豪灑積分千万個,多添几段被底歡,也罷也罷。——容姑娘我想一想啊,看你接下來的表現,酌情給予吧。”

    “難道先前表現得不好?”趙樽不老實的手在她腰上狠狠一捏,短促的“哈哈”一聲,可只笑半句,又戛然而止,幽暗的目光帶著暗示的情潮傾瀉而下,落在她的臉上。

    “不如,爺再表現一回?”

    “去!少扯那許多。”若說夏初七先前的心情顏色是冰冷的青色和藍色,那麼自打趙十九出現在洞房那一刻開始,已慢慢變成了紅色、橙色……還有黃、色。

    可即便她的心髒一直在隨著他的頻率跳動,變變變暖,也並不妨礙她在“吃飽喝足”之后,找回飄向了外天空的理智。

    “回歸正題!你沒說的答案可以繼續了。”

    她斜飛的眉眼儿,清和卻也迫切。

    趙樽卻裝糊涂,“什麼?”

    “哨子。”夏初七靜靜看他,“是誰?”

    好一會,趙樽沒有說話。

    冷冷的,看著她,他的手臂僵硬。

    都說兩個人在面面相覷且保持沉默的時候,空氣最為壓抑。夏初七信了這句話,隨著冷空氣的蔓延,她的呼吸也仿佛被人奪去,情緒慢慢凝滯。趙樽這樣難過的表情,她見過不多。可她知道,一定是那個人對他相當的重要,一定也讓他極其的失望了。

    屋內的溫度,似是降了一些。

    涼風吹上紅喜的榻,她身子有一點涼。

    趙樽似是察覺,扯過喜被,緊緊裹住她,擁在懷里,“阿七,你還記得李青嗎?”

    李青?夏初七當然記得他。

    他是趙樽的參將,一個為人爽朗熱情,但每次看見她都會不好意思,顯得極為靦腆和羞澀的男人。更為緊要的是,在陰山之危前,漠北大營的內亂事件中,趙樽安排那一出“一箭雙雕”的好戲,配合她的人正是李青。在她隨著東方青玄前去陰山之后,負責漠北大營軍務的人,金衛軍的最高統率,也是李青。

    無疑,他是趙樽的心腹之人。也是一個趙樽曾經徹底放心之人。

    她心里窒了窒,沉默一瞬,問他,“你身上這傷,是他傷的?”

    趙樽默認了,“他跟了我七年。”

    七年?二千多個日日夜夜,一起出生入死,一起南征北戰,即便是一塊石頭也都捂化了。可李青接到鯉魚哨子,最終還是背叛了他。

    可嘆!她又問,“那他,現在怎樣了?”

    趙樽的聲線比先前更冷,“他死了。”頓一下,又補充:“我殺的。”

    六個字,很簡短。無法概括當時的凶險,卻可以体現趙樽的心情。

    不用再多問什麼,夏初七明白了。但她的心里除了有几絲異樣與感慨之外,也不再剩其他。在李青被洪泰帝選為鯉魚哨子的應哨之人時,便注定了他此生將永遠行走在鋼絲繩上。或許這也是旁人强加給他的命運,他也有無奈之處,但命就是命,半點不由人。在此刻,她是輕松的,因為趙樽沒有出事,旁人的生死,她顧不上。

    她抱著他的臂,撫上那傷,“你沒事就好。”

    趙樽黑漆漆的眸,很深,眉頭也未松開。

    “這次出手的人,是李青,並不代表只有一個李青,只有一個鯉魚哨子。到底有多少哨子,還有哪些是他的人,誰又說得清楚?所以不能掉以輕心,你的做法是對的。”

    他肯定了她“衣中藏信”和“飛鴿傳書”分兩個步驟的傳遞信息方式,夏初七是歡欣鼓舞的。可想到他遠在千里之外時,自己獨自一個人在京中面前,承受著喪子之痛,承受著因為道常的預言而帶來的雙重壓力時,肩膀戰栗一下,不由悲中從來,委屈得紅了眼圈,濕了眼眶。

    “趙十九,你沒良心!憨貨!王八蛋!人渣!老子天天想著你,念著你,你就給我寫了一個字的家書?你叫我等,我就等你呀?我以為真不會嫁給趙綿澤,才故意欺負我的吧?我還告訴你,我是真的要嫁。”

    “阿七……?”她的樣子,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看到爹娘的小孩儿,又是撒潑,又是耍賴,又是揉眼睛,又是吸鼻子。趙樽手足無措,又是擦眼淚,又是抹鼻涕的哄她,可怎麼哄都不成。他一頭霧頭,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喟嘆一聲,便再也顧不得他老趙家的列祖列宗了,直接認了她做“姑奶奶”。

    “小姑奶奶,你到底哭個甚?”

    “你還問我?”夏初七睜大濕潤的眼,吼他一聲,喉嚨又哽住了,“難道你還不曉得延春宮的事儿。”

    他沉默了,面色黯然。

    “咱們的小十九他——他死了。”她的哭聲更大,聲音几近嚎啕,嗓子几近破碎。

    “小十九沒了,你就不難過嗎?”

    事到如今,趙樽總算明白她的不對勁儿到底在哪儿了。怪不得她會千里迢迢附帶一封那樣的信給她,怪不得她會執意要嫁給趙綿澤,怪不得她乍一見到他,會是那樣的表情。

    原來她都知道了。

    “為了不影響你坐月子,我——”

    “我不想聽解釋。”夏初七抽泣不已。

    “阿七——”

    情緒澎湃間,趙樽順手扯過邊上的一個紅布便往她的臉上擦去,想要哄她。擦完眼淚,擦鼻涕,擦完鼻涕,擦那些紅白不均的胭脂,直到通通都擦完了,哭得聲嘶力竭的她,仔細看了一眼那紅布,腦子“嗡”一聲,愣住了。

    “趙十九!”

    她拔高了聲,咬牙切齒,恨不得殺了他。

    “嗯”一下,趙樽低頭一看,只見手上的東西,竟然是他先前脫下的褻褲——紅色的。

    每一次外出作戰,他都穿紅色。她是知道的。可出現這樣的烏龍,他也始料未及。愣了愣,他哈哈大笑。

    “我以為是蓋頭。”

    夏初七咬牙看著他,發了一會子狠,聯想到二人初次見面的狼狽,又是好笑,好是好氣,“你個混蛋,這東西也敢拿來給我擦?”

    看她破涕為笑,趙樽心里一松,感激地瞥了一眼“不務正業”的紅褻褲,長長一嘆。

    “阿七,你且聽我慢慢說來——”

    這張喜榻是為了晉王大婚找京師名匠定做的,極是寬長,作工也精致完美。可是此時,喜榻上面凌亂不堪,花生、紅棗灑了一地,喜榻下面也散落著一地的衣裳,他的,還有她的,糾纏在一起,正如喜榻上的兩個人,她的頭枕著他的肩膀,他的胳膊墊在她的頸下,她的身子窩在他的腋下,他的腿夾著她的腰,她在左,他在右,活生生變成一個肉夾饃饃。

    “阿七,小十九沒有死。”

    這是他的開場白,夏初七分辨著他的唇,愣了一瞬,“哇”一聲便彈了起來,那齜牙咧嘴的樣子,似是看見了仇人。

    她的頭,不再枕在他的肩膀,而是撞向他的胸膛,她的身子也不窩在他腋下,而是爬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腿也再也夾不住她的腰身,只能四仰八叉著任由她在上頭踐踏。

    “趙十九,你個混蛋,看姑奶奶今儿不撕了你——”

    “呵,阿七這般凶悍!除了爺真是無人敢要。”趙樽偏著頭,笑扼住她的雙手,黑眸爍爍如同淬了一抹流光,“可你到底要不要聽真相?”

    真相二字的作用還是很大的。

    夏初七手腳一頓,登時安靜下來。

    “說!”

    “……太凶,不說。”他逗她。

    “若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看我今儿不扒了你的皮。”

    “如此悍婦!本王此生完矣!”

    趙樽感慨一句,扯過被子來抹了抹她臉上的淚漬,又似笑非笑地把她從身上抱下來,像先前那般黏糊在一起,這才慢悠悠道出了實情。

    那一天晚上,他在宮中為太皇太后守孝,當陳大牛說起小十九在如花酒肆被人劫走時,他就知道事情是趙綿澤干的。

    那個時候,他心急如焚,急火攻心,顧不得太多,便做出了與他玉石俱焚的安排。他讓陳大牛找了趙楷去偏廳,准備用他的皇城禁衛軍鋪以趙構手底下的人馬,還有他蟄伏了良久的“十天干”人馬,與趙綿澤來一個魚死網破。

    但他還未采取行動,如風就找來了。

    如風告訴他,去如花酒肆確實是趙綿澤下的命令,但實施的人卻是東方青玄。錦衣衛殺淨了所有的人,也劫走了小十九,但東方青玄帶入皇宮的嬰儿,卻不是他們的小十九,而是他暗地里從一個貧苦人家買來的嬰儿。

    如風還告訴他,時機不成熟,切忌衝動。

    另外,從如風的嘴里,他還知道了一件事。錦衣衛强大的情報網,第一時間探得了烏那國與阿吁、安南聯合,已然侵入了大晏的南疆,京師很快就要得到消息。

    要顛覆一個根基穩固的龐大政權,將要經歷的腥風血雨,趙樽不是不清楚。衝動誤事,計划了這樣久,也許會功敗垂成,他也不是不清楚。故而,在得知孩子沒有生命危險之后,趙樽的理智回來了。他思量一下,這才有了延春宮里的那一出戲。

    火燒延春宮時,他是知道趙綿澤就在殿外的,他也知道他此時的決定將會左右趙綿澤會不會在烏那國來時,再給他領兵之權。有兵權,他的計划才能事半功倍,有兵權,將死的人,其實只會更少。

    “一個無辜的孩子!”

    夏初七嘆了一下,心里酸澀。

    “不是她死,就會是更多的人死。”

    趙樽沉默許久,淡然地回了一句。

    輕嗯一聲,夏初七看著他的眼,不知該說什麼。誰的生命都一樣的寶貴,這個道理人人都懂,但每個人都有其自私的一面。雖然她也為那個孩子感覺到心疼,不忍,但做了娘的人,她沒那麼大度地希望死的是自家孩儿。

    “小十九呢?她如今在哪里?”

    這才是她眼下最關心的問題,可趙樽瞄她一眼,似是不好回答。她受不得他這樣的吊胃口,埋怨著,手指狠狠戳向了他的胸口,可那硬梆梆的肌肉鐵塊子似的,戳得她手指一痛,他卻毫無反應。

    “傻瓜!”他輕輕把她換了一個位置,低下頭,下巴擱在她的額頭上,拿胡碴一下一下的輕蹭著,磨著,磨得她受不住癢癢,無奈地把臉躲入了他的懷里,他才一嘆。

    “還在東方青玄那里。”

    喜房里靜靜的,她沒有回答。

    趙樽眉頭皺得更狠,默了一瞬,他把她從懷里拉出來,手指輕托起她的下巴,凝視著她,“你怎的不說話?”

    夏初七一愣,猜測他一定說了什麼,而她卻錯過了,神色不免微微一暗。但轉瞬間,她又笑開,恢復了淡然,也恢復了沒有失子的愉悅。一只手搭過去,她在他腰上一掐。

    “我是沒聽清,只顧聞你身上的味道去了。”

    “我?什麼味道?”他低頭嗅了嗅,“沒有啊?”

    “臭!”她揚起眉,“怪不得人人都說臭男人——”

    “……”十九爺的臉色難看了。

    “還有啊!”她笑著揪了揪他的下巴,“你這胡子,有多久沒有刮過了?這樣急匆匆的跑回來,就這般來碰我,虧得我脾氣好。若不然,早與你翻了臉。”

    趙樽是何等愛干淨之人,又何時受過這樣的調侃?夏初七發現,他俊朗的眉目間,罕見地浮起一絲尷尬,就連聲音也不若平常的從容。

    “這回是我太急,下不為例。”

    “噗”一聲,夏初七不再損十九爺的威風了。實際上,她說也是假話,僅僅只為逗他而已。他雖然風塵仆仆,可他一向愛整潔,身上除了那一股子難以言表的男人味儿和虯人的胡碴子,其實並無不妥之處。

    “說吧,小十九在哪儿?”她目光爍爍,舊話重提。

    他疑惑于她竟然真的沒有聽見,但想了想,卻是換了一種說法,“我也不知。”

    夏初七一聽就急了,“如風沒有告訴你?”

    他搖搖頭,“如風也不知,這事是東方青玄一手安排的。”

    夏初七雙眼微微一眯,奇怪了。

    如風是東方青玄的貼身侍衛,心腹之人,估計連東方青玄每日里穿什麼顏色的褻褲都能一清二楚。如果連如風都不知道,那麼原因恐怕只有一個——東方青玄不想他知道。或者說,東方青玄在故意瞞著他。

    一系列的疑惑,排山倒海。

    她腦子激靈靈一醒。

    在清崗縣時,她被東方青玄擄過一次,雖然路上她有暗號留給趙樽,可在錦衣衛防得滴水不露的情形下,趙樽還能夠那麼迅速的找上來,一定還有別的渠道消息。回到京師之后,東方青玄也擄過她一次,還困在一個極為隱蔽的地方,可趙樽還是輕松找了來。這些年,在他與東方青玄的一次又一次交鋒中,為什麼他總能在關鍵時候,耳聰目明地搶在東方青玄前面?

    不會是巧合!

    洪泰帝布了“哨子”在朝中的各種重要人物身邊。

    東方青玄的錦衣衛秘諜更是無孔不入,甚至她都差一點被他招至麾下。

    那麼,像趙十九這般睿智腹黑的人,為了不受人擺布和控制,又怎會沒有他自己的耳目?他那傳說中的“十天干”,到底有多少人?到底又有哪些人?除了他,恐怕也無人得知。

    “趙十九,如風是你的人。”

    她不是用的疑問句,而是肯定句。

    趙樽沒有反駁,也沒有承認,靜默了好一會才出口。

    “他就是乙一。”

    這個消息太震撼。“啊”一聲,夏初七倒抽一口涼氣,脊背上躥起一層寒意來。先前她只道后世的“諜中諜”驚險刺激,讓人防不勝防,不曾想穿越時空,到了這大晏王朝,重重諜影,竟是更加無聲無息。

    每一個人的身邊,都似乎懸著一把利劍。

    這樣的利劍,頃刻間便會奪人性命。

    遲疑了一會,她才恢復了平靜,“趙十九,東方青玄……應是不會為難咱女儿吧?”

    想念孩子的心情,急如潮水,她說完,就要從他懷里爬起來,要去穿衣,找東方青玄要人。可她的動作還未做完,門口就傳來了丙一的咳嗽聲。

    “爺!”

    “說!”趙樽身軀微凜。

    丙一道:“皇城里已經得了消息,皇帝大怒,急調京畿三大營的兵馬入城,便下令關閉了京師九城,不准任何人出入。這會,城中百姓驚悚,商鋪恐慌,紛紛關門閉戶。還有……皇帝除了派遣重兵駐守承天門和玄武門之外,已將晉王府圍得水泄不通……領頭的人是兵部尚書謝長晉,他正在門外,求見殿下。”

    求見,這就是先禮后兵。

    趙樽身子微微一顧,揉了揉額頭,沉了聲,“知道了,按計划辦。”

    “是。”

    丙一的腳步聲離去了。趙樽想,他兩個的說話的聲音這樣大,楚七是應當聽見了。可他凝視了她好一會儿,也沒有見她有任何的反應。依她的性格,發生這樣大的事,怎會不吭半聲?

    “阿七——”

    他停下穿衣系扣的手,半敞著衣襟,把她的身子納入胸前,又問了一句。

    “你緊張嗎?”

    夏初七看著他的唇,怔了一瞬,不明所以。但她是心思活絡之人,從他先前那一句“知道了,按計划去辦”,也可以肯定外頭出大事了。仔細一推敲,在這個節骨眼儿上,還能出什麼事儿?一定與趙綿澤有關。

    她潤了潤唇,折中的回答。

    “不緊張。與你在一處,我啥也不怕。”

    “好夫人!”時間太緊,趙樽來不及想太多,只狠狠摟她一下,便要拉上甲胄。可甲胄太硬,大概觸到了他胳膊上的傷口,他面色一變,身子微微一僵。夏初七察覺了出來。她側過眸,只一眼就看到了那傷口上滲出的鮮血,透過了衣衫,帶著一抹觸目驚心的紅。

    “你也太不愛惜自己了。”

    她責怪著,强行扳開他抗拒的手,挑開衣襟,扯下一塊紅蓋頭便纏在了傷口上。纏了一圈又一圈,直到那猙獰的鮮血再不觸她的眼睛,方才松了一口氣。

    “事急從權,回頭再弄。”

    “嗯”一聲,趙樽並不在意。

    他一生征戰,像這樣的傷,若非是李青所傷,他根本就不會放在心上。不過,瞥著她心疼不已的小臉儿,他嘴角一勾,心情愉悅得緊。

    飛快地穿好自己的衣裳,他起身為她拿了一套早就准備好的男裝,還有一襲黑金的盔甲,放在大紅色的喜榻之上,示意她趕緊換上。

    “嗯?”她探他話。

    他在她疑惑的目光注視下,仔細分析了一遍晉王府被包圍的形勢,以及眼下京師的兵力布置,然后扼住她的肩膀,捏了捏,一字一頓道。

    “阿七,從此你我,共進退,共存亡。”

    夏初七眉梢狠狠一跳。

    看著他,她的心里,滲了百般滋味。

    她從來就不是一個膽小怕事之人,她也從來都不喜歡趙樽凡事把她晾在一邊儿。她要的就是與他攜手進退,要的就是與他風雨同舟,要的就是與他共度的人生旅途中,除了男女之情外,還可以是兄弟、是知己、是紅顏,是戰友,是可以擁有一段共同的崢嶸歲月的人。而不是被深藏私宅之中,永不能走入他的世界,直到有一天她紅顏老去,成為他的“局外人”,任由歲月把情分抹去后,變成一對無話可說的怨侶。

    那是人生輸家做的,她不做。

    “謝謝你,趙十九!”她穿衣,束甲,緊了緊腰帶,動作一氣呵成,行云流水,特種兵戰士的風采再一次展現,如一個英姿煥發的少年儿男。但在他凝目的一個笑容后,她扑入他懷,摟上他腰,聲音卻纏綿得又成了閨閣媳婦儿。

    “我問你啊,你沒有在這時向東方青玄討要小十九,就是為了她的安全?”

    趙樽身姿一凜,一時心潮起伏。

    知他者,阿七也!如今他倆朝不保夕,勝負未定,一切都無結果,孩子接回來,還不如在東方青玄那里安全。他沒有講,卻被她知。像他這般智慧懂事的女子,跟了他,實則是他之幸事。

    “是。”他微微一笑。

    “嗯,這樣好。”她道,“沒有小十九的后顧之憂,我們便放手干吧。管他的上窮碧落,還是下黃泉。我都跟著你。你若是成王,我陪你光彩万丈。你若是敗寇,我便陪你浪跡天涯。你生,我生。你死,我陪你死。”

    她半開玩笑半認真,拍著胸脯,說得豪情万丈。

    “你生,我生。你死,我陪你死。”

    趙樽重復一遍,語速極慢,臉上的光芒明明滅滅,唇角也有一絲微笑。二人對視著,白雪的銀光透過被風吹來的支摘窗透進來,籠罩于身上,冷寂、淡然,一片幽暗,仿若這天地之中,唯有他二人。

    “走!”他牽著她的手。

    “好。”她任由他包著她冰冷的手掌,瞄著他的側顏,又小心翼翼地撫了一把腕上“鎖愛”,心中熱血如沸騰的激流,一波波涌上,頓時生出無盡的勇氣。

    即使晉王府被圍得水泄不通又如何?即便下一刻就有可能身首異處,成為趙綿澤皇圖霸業上的墊腳石又如何?她不怕。

    ~

    大雪飄揚的庭院中,一片銀白。在冷風的吹拂下,院中的花木和枯枝沾滿雪花,搖搖晃晃,泥土的氣息夾雜著鞭炮的硝煙味儿陣陣涌入,拂動著夏初七頭上的紅纓。

    今儿是趙樽的大婚之日,在謝長晉領著京畿三大營的兵馬包圍晉王府之前,喜宴的熱鬧還未散盡,賓客也還沒有離開。如今發生了這樣大的事儿,升平的歌舞停了,觥斛交錯的酒令聲停了,但四面八方的恐慌喧鬧聲,卻更大了。

    夏初七被趙樽牽著手,一路走來,她發現他並未往熱鬧的前殿去,只是踩著濕漉漉的青石板,兜兜轉轉了好久,到達了一個她怎麼也沒有想到的地方——湯泉浴館。

    晉王府的湯泉浴館,承載過她太多美好的回憶。

    几年前,為了一睹他的傾世風姿,她曾與他在溫泉池邊嬉戲打鬧。他故意收拾她,拖她下水,嚇唬完了她,自己卻穿著整齊的褲子,害得她小心肝儿碎了一地。

    几年前,她與他曾在浴池的夜明珠下結發,她說“在夜明珠下,取男女百會穴的頭發,結為發辮,那這兩個人就可以永生永世在一起,再也不會分開。”如今二人走了這般田地,又一次回到了這個熟悉的地方,回想當日之言,盡是苦笑。

    湯泉浴館還的石壁潮濕、溫暖,像是原本就從石頭里鑿出來的,一塊塊的巨石光滑平整,不論外面的寒風如何作怪,里面永遠四季如春,裊裊升騰的霧氣浮在空氣,如同人間仙境。

    只不過,趙樽顯然不是領她來玩鴛鴦戲水的。

    石壁上的一道暗門,在丙一摁動機關之后,應聲而開。

    待他們進入,石壁再一次合攏,竟瞧不出絲毫痕跡。

    夏初七驚訝地看著前方長長的甬道,大氣都不敢出,腳步每一下都有些發虛。她怎麼也沒有想到,趙十九這廝並不是在如花酒肆那會儿才興起挖地道的想法的,而是早就有了挖地道的“愛好”。

    所謂“狡兔三窟”,用來形容他再好不過。

    然而,當走過一道長長的地道,當她再一次見到熟悉的場景和一些熟悉的人時,驚訝的表情終于變成了震驚。

    原來這一條地道,與如花酒肆通向魏國公府里的那一道,竟然也是相通的。

    原來就在那一間她生育過小十九的地下室外面,還有一間更大的地下室。在這里,她見到了很多人。

    有她熟悉的晴嵐,鄭二寶還有甲一等等……還有一排排身上穿著重甲,但她並不熟悉的年輕面孔。

    那些人整齊有序的立在當場,看著趙樽牽她手的進來時,眸中全是驚詫之色,但卻鴉雀無聲。靜謐片刻,像是終于反應過來,齊刷刷作揖行禮。

    “恭迎晉王殿下,恭迎晉王妃。”

    夏初七愕然,看著密密麻麻的人群,疑惑了。

    “他們是……?”

    “十天干。”趙樽放開她,負手立于人前,淡淡地掃了一眼,又似笑非笑地補充,“在天檀街上劫持皇后嫁輦的人,就是他們。”

    這麼一說,夏初七心里了解了。

    動用了這些人出來搶婚,看來這一回,趙十九是准備放手一搏了。

    黑暗的地下室中,火光通明。

    燭火“劈啪”著,散發出一股子桐油的焦味儿,也散發著一種暴風雨中的逼仄感。看著面前甲胄鮮明的“十天干”,看著他們巨大的氣勢和威嚴,再一想到被謝長晉包圍的晉王府,夏初七的身子冷不丁一僵,靈台清醒。

    “趙十九,我藏在晉王府里的消息,是你自己放出去的?趙綿澤派兵包圍晉王府,也是你故意引誘他的?你的目的是要調虎離山?你的目標是——皇城?”

    他微微眯眸,看著她,眼神極為平靜。

    “這筆賬,該清算了!”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255
發表於 2016-3-25 22:06:56 |只看該作者
第253章 勢同水火!

    趙樽是淡定的、從容的、冷漠的,不管到了什麼時候,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不曾在他臉上看見過緊張與慌亂。可是看著他這樣的輕松,夏初七的心髒反倒被揪緊了。

    她非常清楚,這不是一個網游玩家們用鼠標和鍵盤操作出來的攻城游戲,角色死了,還能滿血復活。這是一件關系到無數人的生死存亡,甚至關系到天下格局的廟堂之爭。如今不僅是她與他的安危,在他們這條繩子上,還捆綁著地下室里的所有人。

    贏了,可得万丈容光。

    輸了,便是永世不得超生。

    “怕不怕?”他突然轉頭,看她蒼白的臉。

    “我的字典上,從無怕字。”她笑。

    他不顧旁人的目光,握緊她的手。

    “你且放心,我趙樽要做的事,自有勝算。”

    夏初七是相信他的,但仍是翻了一個白眼。

    “看見沒有?有牛在天上飛!”

    他唇角微彎,不再與她說話,而是徑直走向了地下室的中間。在那里有一個木質的大案桌,案桌上方,擺放著一幅完全攤開的輿圖。夏初七好奇的緊隨其后,走近方才發現那不是一幅普通的地圖,而是繪制了大晏皇城全貌,包括各個交通要道的平面示意圖。精准、詳細,一看便知是下了工夫的。

    這廝早有准備啊?

    地下室里,有幽幽的冷風拂來。

    空氣,極為低壓。

    就在這暴風雨之前的靜謐里,夏初七身著一襲冷硬的戰袍,靜靜地聽著趙樽安排接下來的行動步驟,熱血不段在胸口堆積,堆積,堆積出一幅金戈鐵馬的綿繡藍圖來,恨不得馬上拿起手上的鋼刀,殺入皇城,報復雪恨。

    可御極之路,並非一路花開。

    她沒有想到,這不僅僅只是一次“攻入皇城”的爭霸之戰,還是一個在很久以后的史書上被人刻意抹掉的殺戮之始。

    “諸位!”趙樽重甲大氅在身,肅殺的面上更添冷厲,一雙幽森的眸光掃一眼地下室中黑壓壓的人頭,堅毅的眼里,每一束光芒,都如同殺人的刀。

    “當年本王初入金衛軍中入職,身為皇子,卻受人鉗制,人人得以欺凌。那個時候,我便發誓,總有一日,我要變得强不可辱,不再受那無端惡氣。后來,我終是殺出血路,手握重兵,位極人臣。在初組這一支‘十天干’時,我也只為自保,從不為主動出擊。可如今,趙綿澤囚我父皇,禁我母妃,搶我女人,我若不以牙還牙,以血死血,枉為男儿。”

    鏗鏗鏘有力的一番話說完,他話氣一轉。

    “但我趙樽絕不以己之私,枉顧兄弟性命。盡管大敵當前,但我還是給大家一刻鐘的時間考慮,不想趟渾水的,可自行離去,安穩度日。隨我前往皇城的,九死一生,血濺五步,恐不得善終。你們想好。”

    他的話,擲地有聲。

    夏初七知道,這叫戰前動員。也是一種可以團結人心的心理學行為。想她前世,每每聽見戰前動員,都會熱血澎湃,生出一股子狠勁儿,但那畢竟不是真正的生死之戰。

    真正的戰爭,終究是不同的。

    她靜靜的看著地下室上的眾人,原以為總會有人遲疑與退縮的,畢竟關乎生死。但怎麼也沒有想到,不過一瞬,眾人便齊齊半跪在地,抱拳同聲道,“九死一生,血濺五步,我等誓與殿下共存亡!”

    “誓與殿下共存亡!”

    “誓與殿下共存亡!”

    地下室里很空曠,回聲很重。

    在一聲聲的吼叫里,夏初七的熱血再次被點燃,握著懸于腰間的鋼刀,她瞥著趙樽冷峻無波的臉,覺得他天生就是大將之才,那統率人心的力度,非常人所能及。只三兩句話,便可令人心所向。

    “那好,成王敗寇,有此一舉。”

    趙樽說完,下頭又是一聲暴喝。

    “早已做好准備,只等殿下一句話!”

    趙樽眉頭一蹙,冷聲而呵,“甲一!”

    “在!”甲一領著甲子衛的人馬,原本就站在第一列,聞言,他應了聲儿,走向側面,把一面面早已准備妥當的“晉”字旗揚起,分發給“十天干”首領。為了便于與趙綿澤的人馬分辨,又將一條條有“十天干”標志的紅色袖巾,分發了下去,傳遞給身著一模一樣甲胄的士兵,統一系在手臂。

    “出發!”

    兩個字一出,趙樽聲冷如霜。

    “屬下遵令!”

    ~

    仿佛為了迎合這一日的京城氣氛,剛過晌午,刮著大風雪的天空便黑沉沉一片,昏暗的天幕如同黑布籠罩。霧氣、大雪、寒風,城中的能見度極低。風雪生生刮著店鋪前面的招牌錦旆,城里早已尋不見過年的喜氣,大紅燈籠還懸在屋檐下,但卻無人點亮。

    這一日是洪泰二十七年的腊月二十七,正准備迎接新年、迎接建章元年到來的京師城,如同一座人間地獄。

    偌大的一個城,似是陷入了沉睡之中。

    風雪彌漫的晉王府門前,前去“求見晉王殿下”的口信傳進去許久,都沒有反應,領兵書尚書一職的謝長晉終是忍不住了。

    几年前,他的一個女儿吊死在這里。

    几年來,晉王從未給過他一分臉面,如今他先禮后馬,晉王府的人也不給他臉面,他心里的郁氣早已化為惱怒,重兵在握的他,揚手一揮,便讓侍從再次前去拍門。

    可里頭還是沒有動靜儿。

    冷哼一聲,謝長晉再次下令。拍門不成,十几個士兵抬著的一根巨大的圓木便衝了上去,撞向晉王府鎏金般的大門。

    “嘭——嘭——”

    圓木撞門的聲音很是沉悶。

    可不過兩聲,晉王府的門還沒撇開,就被人從里開了。

    緊接著,田富白白胖胖的臉出現在門后,誠惶誠恐。

    “謝大人,這是要做甚?”

    謝長晉擼一把花白的胡須,冷哼一聲。

    “老夫要求見晉王殿下。”

    “謝大人——”田富苦著臉,一臉的無可奈何,“小的先前已告之了大人,晉王不在府中。”頓一下,他撩一眼謝長晉身后圍得鐵桶般的兵卒,幽幽一嘆。

    “小的雖然只是晉王府的一個小小總管,尚且知曉國家有難,匹夫有責的道理。眼下晉王殿下為國為民,遠在南邊與烏那蠻夷作戰,連與烏仁公主的大婚都趕不及,此事誰不知情?謝大人這般,分明就是强人所難。小的雖不才,也是敢告御狀的。實在逼急了,謝大人你也討不得好去。”

    “告御狀?”謝長晉像是聽見了天大的笑話,重重一哼,被田富氣得笑了起來,“不怕實話告訴你,今儿老夫便是奉陛下的旨意前來問候晉王的。你個小老儿,速速讓開。”

    “謝大人,請問聖旨在哪!”

    田富仍是試圖拖延時間,可謝長晉早已不耐。

    “聖旨豈是給你看的?等見到晉王,老夫自會宣讀。”

    生怕夜長夢多,謝長晉不再與田富墨跡,揮著刀柄推開了他,指揮著一眾兵士就硬往里闖,想要來一個“人贓並獲”,以告慰他的女儿在天之靈,隨便再在皇帝面前立上一功。

    趙綿澤想動趙樽不是一天兩天了,但他一直找不到上得了台面的托辭處置他。皇權時代,即便身為皇帝,也不是可以為所欲為的。這一次的事態發展,對趙綿澤來說,其實也是一個機會,一個助力。在帝后大婚之日,皇后失蹤,若是在晉王府里把人搜出來,且不說趙樽私自離戰回京的罪責,就單論强搶皇后這一條,他都脫不了干系。不管他的聲望多高,也得倒下神壇。

    謝長晉此番得令,一入府中,那是趾高氣揚,兵卒踏著“嘰嘰”作響的殘雪,帶著一股子冷氣過正殿,穿圜殿,一路搜索查找,最后終于圍住了趙樽居住的承德院。

    只可惜……除了懶洋洋坐在堂中的新郎倌元祐之外,只有一干尚未離開的賓客在竊竊私語,根本就沒有趙樽和皇后的影子。

    “謝大人,你家死人了?”

    元祐似笑非笑的話,極為惡劣。謝長晉微微一怔,見到他陰損的臉,就像吃了蒼蠅在喉,還吐不出來,一臉便秘的表情。

    “小公爺何出此言?”

    “要不是死人了,這般凶神惡煞的帶兵來做甚?”

    元祐調侃起人來,語氣極是不恭。

    這事儿,人人都知道。看到謝長晉青一下白一下的臉,有些賓客按捺不住,已是低低笑了起來。謝長晉面色越發掛不住,臉色極是難看。

    “小公爺,老夫好歹也是朝中重臣,您說話也得注意著點儿分寸。如此出言不遜侮辱堂堂正二品大員,若是落到陛下的耳朵里,只怕是小公爺您,也會吃不了兜著走。”

    “操!”元祐一拍桌子,騰地站起來,指著他的鼻子就劈頭蓋臉一陣罵,“好你個謝長晉,不知道小爺是誰?即便是洪泰爺,益德太子和建章帝,也沒有這般罵過小爺,你倒是長膽儿了?”

    元祐為人紈绔,但甚少聲色俱厲,從來都是一副吊儿郎當不在調上的樣子,與謝長晉之間更是從無前仇舊怨,見面也是和和氣氣的打趣几句,如今謝長晉見他如此,甚至把洪泰帝和益德太子都搬了出來,臉色一寒,趕緊單膝跪地。

    “下官有錯!請小公爺見諒。”

    元祐本就只是為了拖住他,見狀暗罵了一句“老匹夫”,便收回視線,抬手欣賞一下自家大紅的新郎假寐袖袍,臉上多了几分愜意,聲音更顯漫不經心。

    “聽說謝大人是奉了聖旨來請晉王的?可惜,晉王在南面打仗呢,一時半會儿恐怕也回不來。你是坐在這喝著喜酒等上數月,還是索性把小爺請去宮中一趟?”

    謝長晉被他噎得老臉通紅,進不得,退不得,左右都不是人,靜默片刻,看著周圍面帶奚落的人,狠了一下心。

    “那下官先行告退,打擾小公爺辦喜事了。”

    “辦喜事”這句話元祐愛聽,立馬笑歡了臉。

    “知曉小爺在辦喜事,還不快滾?”

    他分明出言不遜,可謝長晉在府中沒有搜到晉王,也奈何他不得。一時間,恨意在心,又不得不抑止,就連轉身時的腳步都僵硬了。可他未出門儿,只見一個兵卒便急匆匆衝奔了進來。

    “謝大人,奉天殿急諭。”

    奉天殿指的自然是趙綿澤,謝長晉不敢怠慢,拂了拂袖子誠惶誠恐地從兵卒手上接過那一章蓋著建章皇帝私璽的手諭,面色微微一變,再轉回頭看著元祐時,腳步不僵了,心思活絡了,目光也變得狠戾万分。

    “陛下手諭在此,爾等還不跪下——”

    他高高揚起手上的東西,院中眾人一愣,跪伏在地。

    “万歲万歲万万歲!”

    謝長晉高聲道,“晉王趙樽不思皇恩,置國之大業于不顧,在南疆大戰之際,私自離開,秘密赴京……實乃罪大惡極。兵部尚書謝長晉,得令后將晉王府抄家滅籍,闔府男女一律押入天牢候審……”

    頓一下,他冷笑一聲,看向元祐,緩緩道出最后一句。

    “但凡抵抗者,一律格殺勿論!”

    元祐抬頭,瞪住他,噌地站起。

    “你在說什麼?”

    謝長晉哼一聲,再次揚一下手上的手諭,“小公爺看清楚嘍,這可是蓋了陛下璽印的,你若是不想誠國公府被陛下一並辦理,就請離開,不要在此影響老夫辦差。”

    元祐面上一寒,陰惻惻閉上嘴,調頭就走。

    “老匹夫,走著瞧!”

    ~

    天色更為陰暗,冷風肆虐,大地上積雪皚皚。

    就在晉王府被謝長晉領著的京軍抄家抓人,賓客紛紛奔走驚慌,鬧得雞犬不寧,哭聲震天的時候,城郊那一座建在湖上的水榭宅院里,東方青玄正托著一個襁褓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神色極為怪異。

    “不准再哭!”

    “哇……哇……”

    “有吃有喝捧著你,你別不知好歹!”

    “……哇……哇……”

    任憑他說什麼,可她手上出生不過百余日的小奶娃,又哪里是一個能聽懂話的?他越是不耐煩,越是哄她,她小嘴巴委屈的長著,哭得越狠,鼻孔里也哭得冒出了泡泡,看上去又是滑稽又是好笑。

    “再哭,再哭宰了你!”

    東方青玄放著狠話,瞥一眼他放在邊上的繡春刀,樣子極狠,可沒有了左手的手臂卻松了些許,拍著襁褓的右手也更為輕柔。不知是為了那個被繡春刀宰殺的無辜嬰魂,還是對這個一出生就不得不離開父母的孩子心疼,素來殺人如麻卻從不皺眉的他,兩條妖氣的劍眉緊緊鎖著,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極是窘迫。

    “大老爺,還是奴婢來抱吧。”

    一個三十來歲的大嫂縮手縮腳地低垂著頭,想要過來接他手上的孩子。她是小嬰儿的奶娘,這些事原本就是份內的,可東方青玄卻不著痕跡的避了開,瞥她一眼。

    “本座能殺人,能御敵,能立于万軍之中毫發無損,難道連一個小奶娃都哄不好?”

    看他如此,奶娘甚是無奈,沒想太多,衝口就說了一句,“這孩儿極是認人,大老爺非他親爹,恐怕真的哄不好。”

    東方青玄微笑的神色斂住,面色極是冰冷,“你不要命了?”

    奶娘脊背一寒,登時噤若寒蟬。

    她是東方青玄為那個襁褓里的小嬰儿尋來的兩個奶娘中的一個。她雖然不知東方青玄的身份,卻知道另外兩個和她一起來的奶娃已經神不知鬼不覺的消失了。她可不敢天真的以為,她們是被這個長得好看卻如同魔鬼的大老爺放回了家。

    而她自己有家有業,有夫有子,還舍不得死,舍不得與他們分離。几乎下意識的,她腳一軟,就跪了下去。

    “大老爺饒命,奴婢不會說話,說急了……奴婢是想說……孩子是餓了,想吃奶,大老爺沒奶可喂,恐是哄不好了。”

    說是緊張,越是胡言亂語。

    她臉上冷汗密集,可東方青玄掃她一眼,語氣卻放松了,“起來吧,不要動不動就跪,就喊饒命,本座善良得緊,哪里是會殺人的?只要你好好奶她,本座這里少不得你的好處。若是想要背著本座搞事,就只能和她們一樣了。”

    說到這里,他低笑著喊了一聲“阿古拉”,那沉默的侍衛便領著另外兩個錦衣郎走了進來。其中一名錦衣郎的手上,托著兩顆血淋淋的人頭。另一名錦衣郎的托盤里,是几錠白光燦燦的銀子,晃得她眼睛直花。

    奶娘腳上發著顫抖,聲音更寒。

    “奴婢……不敢要,什麼都不敢要。”

    “不要怎麼行?”東方青玄笑著,唇上妖孽之氣更重,燦若春花,“拉古拉,去,把一半的銀子放到奶娃的屋子里,另外一半,托人帶給她夫婿,過年了,為她家孩子添些衣裳,買些年貨。”

    奶娘打著顫謝恩不止,把小襁褓抱走了。

    拉古拉吩咐揮手,讓兩名錦衣郎去辦大都督交的差事儿,自己卻神色凝重的走上前來,低低俯在東方青玄的耳邊,說了几個話。

    東方青玄的面色一會一個變。

    等全部聽完,下巴微微一揚,笑了,“讓他兩個先在正堂等著,本座稍待就去。”

    拉古拉下去了,東方青玄回屋換下那一身被嬰儿尿濕了的衣袍,無奈的嗅了嗅,又皺著眉頭匆匆洗漱一遍,方才走向正堂。

    那里候了兩個穿著大晏人的服飾,面色卻明顯黝黑粗糙,像是來自草原的男子,一個年長,一個年輕,看到他進來,紛紛起身恭順地用蒙語喊了一聲“諾顏”,看東方青玄神色一變,趕緊換成了南晏官話,稟報情況。

    “晉王府的事,想必拉古拉已經告知了你。宮中巨變,已成事實,這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好時機,南晏朝廷即將變天……前些日子,大可汗在得到您的線報之后,便派了我倆秘密潛入南晏,並差我倆告之您,北邊的二十万大軍已整裝待命,南晏京中這十來年布置下的暗人也隨時可以啟用,加上您的錦衣衛,此一舉,勝算極大。”

    那老者的每一個字,都像滾在刀尖上,聽上去輕松,卻每一個音符都帶著血液的水滴,令人毛孔豎起,緊張万分。

    局勢瞬息万變,但眼下趙綿澤與趙樽二虎相爭,他們漁翁得利,自是好時機。可聽完他們的話,東方青玄向來從容帶笑的面色卻難得的鄭重下來,語氣也添了一絲幽冷。

    “你等放心,我不會讓大可汗失望,更不會對不住……我家的列祖列宗。只是輕舉妄動,貿然發兵,並非良策。要知道,不論是趙綿澤還是趙樽,都非善類。更何況,哈薩爾還在京中……你以為我們能想到的事,他就不會想到?那人亦是豺狼之心,沒有勝算的事,我不做。”

    “諾顏……”

    一句蒙話的驚喚,那兩個人站起來。

    “時機稍縱即失啊,不要再猶豫了。大可汗等了這些年,你在大晏委屈了這麼多年,不就是為了盼著今朝?你看你傷了手,還一日又一日的甘願為仇敵做嫁衣……”

    “不必說了,容我想一想。”

    東方青玄打斷了他,抬起左手臂,慢吞吞地卷起大紅的衣袖,平視著左手腕上那一道丑陋的傷疤,緘默了良久。

    他記得,那個女人說過會為她做一只活靈活現的左手,可以與他的手腕銜接得很好,還可以正常活動,解決他的日常生活……

    可如今他還需要等嗎?

    沒有左手,他就不可以活嗎?

    “諾顏,先祖們都在看著你,大可汗在看著你,草原上的万千子民也都在看著你……還有,老主子也在九泉之下看著你。當年南晏兵馬,血濺陰山,殺你父,辱你母……你如何能忍?”

    那老者原本是一個穩重老成之人,可這會子像是急得發了狠,額上的青筋跳動著,看著東方青玄那一條丑陋的手腕,語速越來越快。

    “時機不易,轉瞬就過啊,諾顏。”

    另外一個年輕的男子看他一眼,也鎖緊了眉頭,“事不宜遲,諾顏,下命令吧!那些暗人兄弟們在南晏待了這麼多年,就等著今天了。”

    老者又道,“這不僅是囑托,還是大可汗的命令。諾顏,你不必背負太多,你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草原的子女,都是為了族上的榮光,還有故去的英魂……”

    老者說完,年輕那人又哽了聲音接上。

    “諾顏身在南晏京師,想必還不知情。又入冬了,草原上天氣苦寒,牛羊凍死無數,草原上的子民缺衣少食,不得不游走于南晏北方邊陲,靠打劫與强奪而生存……我們也是真神的孩子,為什麼南晏人就可以占據著上天賜予的優勢好上日子,我們就得退出關外,吃這般的苦頭?”

    一句又一句,他們不厭其煩。

    可屋子里還是只有冷風,無人應答。

    東方青玄半眯著眼睛,目光幽幽,臉上情緒不明,手指在茶盞上輕輕的撫著,撫著,像是在撫著他這些年來的所有過往,撫著他短短二十几年的滄海桑田。昏暗的燈火下,他靜默的身影,被鍍上了一層幽冷的光芒。

    “諾顏……”

    老者咽了一口唾沫,跪在了他的面前。

    另外那人看他一眼,也跪了下來。

    原本立在東方青玄身側的拉古拉,也默默地跪下了。東方青玄看著他們,緩緩起身轉過頭去,扯開堂上祭桌上覆蓋的一塊白布,看著上面用蒙文寫著的靈牌,上了三炷香,注視片刻,終是撩起身上的衣袍,慢慢跪了下去。

    “拉古拉——”

    他輕盈的聲音仿若從漠北高原上的夜空傳來,幽冷,清冽,似乎還伴著鋪天蓋地的雪,吹了過來。

    “傳他們來見。”

    拉古拉與那老者對視一眼,喜上眉梢。

    “屬下領命!”

    ~

    王者的一生,從無注定的敗負,只會是一場你死我亡的賭局。當前方無路之時,即便跌跌撞撞,即使最終會走向死亡,也要殺出一條血路。不管迎接他們的是錦繡繁華,還是懸崖和深淵。

    風雪如凜冽的刀刃,瘋狂的切割著京師大地。皇城之中,白茫茫一片,如同籠罩的肅殺之氣。前方的奉天門,后方的玄武門,都被禁衛軍和京畿三大營的兵馬圍得水泄不通。

    陰沉的天色中,宮中燈火已然亮起,皇城周圍的士兵們之神色緊張的走來走去,巡視著這個他們用生命悍衛的地方。

    “啊——!”

    一聲長長的驚叫打破了寂靜。

    緊接著,一名士兵跌跌撞撞地奔了過來,看到擰著眉頭大步流星的肅王趙楷,慌不迭的彙報。

    “六爺,您趕緊過去看看。”

    趙楷瞄他一眼,皺著眉頭,領了一群人由他領著繞過一道朱紅色的宮牆,在一處極是隱蔽的牆角下停了下來。只見那里殘雪下的青石板上,有一抹不太明確的血跡。

    “怎麼回事?”趙楷低低喊。

    那兵士嚇得不行,抬起頭來,又驚悚的道,“屬下先前尿急,來不及跑茅房,就偷偷跑到此處方便一下……”結果他的尿液衝開了青石板上面的白雪,露出了下面的鮮血來。

    趙楷心下一凜,看了看身邊的人,皺眉命令。

    “搬開看看。”

    人多好辦事,很快,那一塊青石板上的白雪和鮮血都被掃開了,有一點松動的石板也被他們刨了開來,只不過,石板剛一起開,眾人頓時大驚失色。

    那塊石板下面,竟是几具禁衛軍的屍体,這些人是負責這里的守衛,為何會無聲無息被人殺死了?最緊要的是,石板下頭,漆黑一片,一眼看不到盡頭……

    “不好,有刺客入了皇宮。”

    一個校尉恍然大悟,拔高聲儿喊了起來。

    趙楷眉頭擰起,聲色一厲。

    “喊什麼喊?不要命了?”

    那人趕緊閉上眼,這時,遠遠又傳來一道聲音。

    “報!”

    那禁軍呼哧呼哧的跑到地方,像是受了莫大的驚嚇,聲線儿里全是顫意,“六爺,晉王帶了上千人馬闖入了內城,直奔乾清宮而去。陛下有令,六爺您火速帶人支援乾清宮。”

    趙樽混入皇宮,肯定會先去乾清宮。

    那里有他的母妃,只要貢妃在,他便會受到趙綿澤的扼制,這一點趙楷並不奇怪。但趙綿澤的反應會有這麼快,比他這“半個知情人”都要快上一步,不僅先帶親兵守在了乾清宮,還下令抓了晉王府的人,這路數也是一點都不低。

    大戰就要開始,趙楷撫著刀柄的手,一陣陣發寒。

    任何一個朝代的歷史上,因為站錯了隊伍而命喪黃泉的人不在少數。他不敢得罪趙樽,但如今形勢復雜,他也不能盲目走上歧路,從此再難翻身。

    “六爺——”

    一道清幽的聲音從背后傳來,他頓時回頭。只見風雪之中,一個襲著蓉色花軟緞的斗篷,領了兩個宮女的宮裝女子站在那處,面若芙蓉,曼妙無比。

    趙楷眉頭一跳,“娘娘怎的在這?”

    那女子面色幽冷,“路過。”兩個字說完,她頓一下,又傲然道:“有几句話,想和六爺單獨說,不知可否方便?”

    趙楷看她一眼,揮退了身邊眾人,朝那女子走近了几步,但為了避嫌,也離得不是太近,只是剛好可以看清她華貴的妝容下蒼白的面色。

    “你身子可有好些了?”

    這樣熟絡的言語,豈是普通王爺與宮妃的對白?可那女子明顯沒有覺得奇怪,反倒放柔了語氣,先前的疏離也沒了,聲音幽怨無比。

    “這深宮之中,人人自危,人人都不是人,女人就更不是人。我受夠了這樣的日子,我不想再待了——六郎,你帶我走吧,我懷念還未入宮之時,我……與你,只有我們兩個,那般好的日子……如今,竟是永遠都回不去了嗎?”

    趙楷心里一怔。

    無數個日日夜夜的思念,頃刻間涌上心頭。

    可是這里是皇城,是帝王之都。他雖是皇帝的儿子,貴有親王之尊,手握皇城禁軍,卻無法上前擁抱一下他心愛的女子,甚至連認真看一眼她的臉,都要顧慮會不會被人撞見。

    風雨掃在趙楷冰硬的甲胄之上,刮得他的臉生痛生痛,看著面前的宮城紅牆,仿若都成了一個個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物,它白慘慘的獠牙,似乎下一瞬就會讓他吞入其中。

    與其碌碌無為的活,不過轟轟烈烈的死。

    趙楷陰戾的眼中光芒大甚,熱血襲來,渾身上下的力量几乎要穿破身上甲胄,先前一直做不了的決定,終于有了結果。

    他看著面前的女子,退了兩步。

    “你等著我。”

    說罷他徑直離去,再沒有回頭。

    ~

    大風還在刺骨的吹。

    漫天的雪花里,乾清宮燈火通明。巍峨的紅牆金瓦,氣勢森森。可白慘慘的光線下,卻彌漫著一片死寂。

    趙樽人馬一路闖入乾清宮,有遇到阻擋,但卻沒有耗費多大的力氣,除了几個人受了些輕傷之外,未損一兵一卒。

    一直到乾清宮的大門,終是被人攔下。

    “來者何人,還不站住!”

    尖著嗓子叫喊的人,正是何承安。看著面前一身黑色重甲大氅的趙樽,他其實腳肚都有些在發顫,但還是不得不喊出這番話。

    趙樽面色冰冷,聲音更涼,一襲甲胄,發出冷漠的寒氣,“本王要見我父皇,何人敢擋?”

    何承安冷汗直冒,“陛下如今昏睡不醒,如何見得了殿下?殿下不如先回?”何承安硬著頭皮回應。

    “荒唐!”趙樽按劍而立,沉聲道,“我父皇龍体康健,一直未傳有恙,可在御景苑突然倒地就一病不起,本王以為,皇太孫是在攜天子以令諸侯,軟禁父皇在此。宵小還不讓開,莫怪我殺你祭旗!”

    “晉王,你敢!”

    何承安脊背上的冷汗都濕了衣,几乎是梗著嗓子喊出一句。

    趙樽冷哼一聲,“唰”的拔劍。

    “本王敢與不敢,一試便知,何公公看來要成為本王今日劍下的第一人了。”

    劍光頓時,何承安“娘呀”一聲,抱頭鼠躥著,嚇得跌倒在雪地上,大聲喊叫,“晉王饒命,饒命——”

    “你在求我?”趙樽輕輕瞥著他的臉上,手上劍身揚起,竟不知他是如何出手,何承安的驚呼便沉入了風雪里,只有當胸的地方,鮮血飛濺了出來,觸目驚心的映著他不可置信的臉。

    “如此膽小之人,該殺!”這時,乾清宮朱漆的門里,傳來一道帶著狠意,但還算平靜的聲音。

    “朕還沒死呢,就怕成這樣。若朕真的死了,他還不得跟著賊人殺朕?何承安,你死不足惜。”

    說話間,朱漆宮門“哐當”一聲開了,里面露出一襲明黃色的龍袍,還有一個坐在風雪下的趙綿澤。他面對著大門,眼睛半闔半睬,如同老僧入定,神色極是鎮定,仍舊保持高傲的帝王之氣。

    “十九皇叔不在南邊御敵,公然帶兵前往乾清宮,意欲何為?”冷笑一聲,他瞄過趙樽身邊戎裝在身的小婦人,前塵往事如同千絲万縷的細線,糾纏在他的心底,扯出鮮血一片,心髒生生作痛,聲色也不由得猛地加劇。

    “這是要造反嗎?”

    趙樽冷冷看著他,踏前一步。

    “本王只為清君側!”

    “清君側?清何君之側?清何種奸佞之人?”

    “清洪泰皇帝的君側。”趙樽冷冷看他,“清洪泰皇帝身邊企圖弒君奪位之人。”

    看著他,趙綿澤撫著龍椅,淡淡地笑開了,“十九皇叔,綿澤打小敬你,重你,做夢都想成為你這樣的人。若是可以,我願意把身下龍椅讓與你坐,只換得……”掠過夏初七冷得沒有半分感情的小臉,他想到楚茨院里那些帶著她柔情的畫,抿緊了嘴唇,待再出口時,聲音已添了一些几不可見的沙啞和顫抖。

    “但事已至此,你我叔侄,已無回頭之路。你要這江山,要這天下,要朕的女人,只有一個辦法——從朕的屍体上踏過去。”

    趙樽定定望住他,手上劍尖的冷刃指向了他。

    “你以為我不敢?”

    趙綿澤看了一眼他身后一眾重甲在身,刀劍森然的人,輕蔑的一笑,“不是朕小覷了十九皇叔,你雖有心,有勇,也有謀。只今日,恐怕也只能有來無還!”

    趙樽迎著風雨而立,語氣冷然。

    “勝敗一試便知。”

    趙綿澤道:“京畿大營朕尚有軍馬十万之眾,他們就守在城里。禁衛軍、錦衣衛,還有朕的親軍已將乾清宮圍得如同鐵桶,十九皇叔……”他再次掃一眼面前的人,唇上笑容溫和了不少,“就憑你這群烏合之眾,能有何作為?不如你現在跪下求情,朕看在皇后的面上,或可饒你一命?”

    “呵!”一聲,趙樽沒答。

    他冷森的眸,望向身側的夏初七。

    “阿七,緊張嗎?”

    夏初七冷笑一聲,眉梢一揚。

    緊接著,她粲然一笑,纏上他的手臂。

    “不,感覺很爽!”

    “很爽!?”趙樽領悟著,唇角微彎,“爽就好。”話間一落,他手上劍身揚起。

    身后的“十天干”得令,高喊一聲“得令”,便身手矯健的躥了上去,將乾清宮門團團圍住,與趙綿澤的親軍形成對峙之勢。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256
發表於 2016-3-25 22:07:19 |只看該作者
第254章 雪落紅梅,一點震撼!

    雪落乾清宮,刀兵相見,火光赤紅。

    雙軍對峙,人數眾多,場面頓出緊張與壓迫之感。漫天飛揚的白雪里,系了紅綢的軍卒與乾清宮的士兵混雜一處,猶如一張拉滿的彎弓。只需出手,便可令人頭落地,血濺三尺。趙樽為戰向來身先士卒。他冷著臉,一人提劍上前,立于院落中間,身側黑色裹金邊的“晉字”纛旗,在旗嶓飛雪中高高飄揚,而他出鞘的劍,划破天際,如驚鴻乍現,激蕩人心,令人熱血澎湃。

    “阻我入殿內見父皇者,殺!”

    他冷厲的聲音甫一出口,場上便響起洪鐘般的回應。

    “得令!”

    “殺!”

    趙樽十几歲便混跡于軍中,無數次受命與敵廝殺,無數次以臨危之時力挽狂瀾的戰役,更是多不勝數。他的事跡廣為流傳,這世間無數赫赫有名的戰神——例如北狄哈薩爾者,都曾在他的手上吃過敗戰,有不說他手底下工夫如何,僅是這些傳聞,都足以令對峙的雙方軍心生出兩樣。

    ——他的親軍們,力量與勇氣頓增。

    ——趙綿澤的親兵們,皆知他為人凶狠毒辣,手段狠戾,一旦臨陣,壓力可想而知。

    客觀上來講,趙綿澤駐守在乾清宮里的人馬屬實多于趙樽,但這些早已在皇城里吃慣了皇家飯、養尊處優慣了、連訓練都懶得折騰,或者只是例行公務給頭儿看的士兵們,哪里又是趙樽麾下“十天干”的對手?

    短兵交接,金鐵聲鏗鏗而響,勝負立顯。

    能夠被趙樽挑出來便選入“十天干”的人馬,無一不是勇冠軍中的豪杰之士。而且,上行下效,趙樽向來嚴于律己,他手底下的人也從無一日懈怠,無一日疏于練兵,加之“十天干”被他深藏許久,一旦出動,便如同餓虎歸山,在天檀街上的一幕,便是一次很好的演練。人群之中奪人而走,令無數人聞風喪膽,以為見到鬼魅,如今面對面打起來,不到半盞茶的工夫,除了趙綿澤還穩坐龍椅之上,他的士兵們早已變了臉色,而保護皇帝的圈子,圍得也越來越小。

    “陛下,他們太狠了!”

    “陛下——抵不住了。”

    有士兵在小聲的低喚,形勢極為迫急。

    眼看乾清宮便要落入趙樽的掌中,趙綿澤突地站起。

    “十九皇叔,果真要逼朕?”

    “從來只有人逼我,無我逼人。”趙樽並沒有出手,只淡然立于夏初七的身側,一邊護衛著他,一邊觀察大局。

    “好!那便別怪我手下不留情面了。”趙綿澤緩緩揚手。

    只一揮,便聽得乾清宮大殿的屋脊之上,齊刷刷響起一聲“得令”。緊跟著,一簇簇比滿天飄揚的白雪還要濃密的羽箭,如雨點一般“嗖嗖”襲來,射向了混戰之中的“十天干”。可大抵弓箭手們都知趙綿澤先前不動用他們的意圖,是為了避免誤傷夏初七。故而,箭矢並未射向她的站立之處,只有抽冷子的羽箭襲向趙樽。

    “殿下,他們有埋伏。”

    “十天干”的人群里,有人大喊一聲。

    “保護殿下與王妃!”

    有人在喊著,便往他們的方向衝了過來。

    趙樽肅殺的面色未變,身子卻側擋在了夏初七的前面,音色驟冷。

    “小心應對,不必管我。”

    “陛下——”有人想要申辯!

    “聽令。”

    “是!”

    人群里的大吼聲,很是嘈雜,但夏初七的世界里,一直是安靜的。她聽不見那滿天箭雨的破空聲,但眼睛好使,那種恐懼感一點沒少,甚至因為耳朵聽不見,安全感降低,一股股寒氣在心髒中堆積得更多。不過,趙樽這般護她,她卻是不能拉他后腿的。哼了一聲,她迅速閃身,將腰間佩刀舞得潑水難入,聲音也厲了几分。

    “不必管我,我懂得應對。”

    趙樽冷眸一側,“逞强的小婦人。”

    夏初七微抬頭,不讓分毫,“大男子主義,小看女人。”

    趙樽余光閃著她的臉儿,抿著的唇,微微一勾,不再與她斗嘴。可他二人默契十足,在刀光箭雨的籠罩之下,還能輕松愜意的玩笑,這一幕落入不遠處的趙綿澤眼中,他的面色卻覆上寒霜,戾氣更重了。

    “拿下逆首趙樽,賞銀千兩。”

    在他的示意下,又有賞金刺激,箭雨更密了。

    一輪,又一輪,天上羽箭恍如雨點,紛紛襲來。

    一輪撤下來,又一輪填補上來,几乎未有歇空。

    很顯然,乾清宮的四周,埋伏的不止一批弓箭手。

    不得不說,趙綿澤此人不可小覷。按照趙樽事先的行動方案,他們攻入速度乾清宮的速度,應當是搶在趙綿澤之前的。當他們從晉王府出發的時候,謝長晉還在那里。當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入乾清宮時,趙綿澤也應當還處于尋找夏初七的震怒之中,不可能會想到皇城生變。可趙綿澤反應如此迅速,似是摸透了趙樽的行為方式,確實出乎人的意料之外。如此一來,乾清宮現有的埋伏,其實也同樣在意料之外。

    箭雨紛揚的場,其威力可想而知。

    好在十天干久經沙場,短暫的慌亂之后,便調整了戰术。

    一批人迅速上牆,搶占乾清宮屋脊的制高點,一批人圍住趙樽與夏初七,如同一堵堵的人体盾牌,無聲無息的保護著他們的安全。另外一批人則分成弧度,擺出三三之陣,輪番上前阻擋羽箭,便迅速地逼近層層護衛中的趙綿澤。

    廝殺聲,箭矢鏗然聲,一直未絕。

    銀光閃閃白雪的還在不停的飛落,雙方人馬在乾清宮膠著,砍殺著,一條條血線飛揚而起,濺入半空,一只只血肉模糊的肌肉組織,墜落在雪地上,發出猙獰的猩紅色澤。氣氛低壓,天涼如冰,冷風瑟瑟,這一座帝王寢宮,無疑已成人間煉獄,在刀光劍雨之中,變成了一只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獸,吞噬掉一條一條的生命。

    “十九皇叔,投降吧。”趙綿澤眸色如火,“耗下去,你會輸得更慘。”

    趙樽看著他,眸中冷光森然,“現在下結論,為時過早。”

    趙綿澤道,“錦衣衛和禁衛軍馬上就會趕到,京營的將士也會前來支援朕,你蚍蜉撼大樹,自不量力的結果,只會是損兵折將,得不償失。只要,朕最后給你一個機會,留下夏楚,朕不傷你性命,說到做到。”

    他話音剛落,乾清宮門外突地響起一串馬蹄聲。

    在禁宮之中,不得策馬狂奔,這是規矩。因此這聲音透過廝殺聲傳來,顯得極為突兀,可那人似是不管不顧了,將馬匹丟在門前,一雙黑色的靴底激起飛雪片片,氣喘吁吁地跑進來,聲音尖刺似的落入趙綿澤的耳朵。

    “陛下!不好了。”

    “好好說!”趙綿澤聲色俱厲。

    那人縮了縮肩膀,大聲稟報,“秦王的人馬,奔皇城來了。在奉天門,他們堵住了謝大人的京畿兵馬,戰得不可開交,難分勝負……京師街上亦是混亂一片,老百姓們驚恐不安,紛紛攜家帶口,想要衝擊城門出門,九門的守衛應接不暇……局面……恐難收拾。”

    “果然有他?”在那人上氣不接下接的稟報里,趙綿澤目光狠狠眯起。上次焦玉查出在魏國公府刺殺他的人是秦王趙構時,趙綿澤心底其實並不相信。

    趙構為人小心謹慎,沒有十足的把握之時,不會干這種蓋不住腳背的燙手之事。那時,他一度以為是趙樽施的礙眼法,故意引他迷惑,只一心來對付趙樽,不想樹敵太多,這才縱容了趙構。如今聽來,他面色一變,再看趙樽的臉時,不免冷笑。

    “原來你與二叔,早有勾結。”

    “談不上勾結!”趙樽語氣平淡,“你以為我爭的是江山,是天下,是你身后的龍椅?你錯了。我只不過以為,二皇兄比起你這個晚輩,更擋得起大晏江山……而已。”

    “呵呵呵呵……”

    趙綿澤笑看著他,“十九皇叔高風亮節?以為我會信這樣的鬼話。”

    趙樽淡淡揚眉,一副“你愛信不信的樣子”,卻見趙綿澤又問那人。

    “肅王何在?”

    “回陛下——”那人伏在雪地之上,重重叩一個響頭,咽了一口唾沫方才道,“六爺的人也來了,正趕往乾清宮……但屬下看六爺的樣子,也不像來救駕……”

    趙綿澤腳下一晃,差點跌坐在風雪里的龍椅之上。

    眼下的形勢不比平常,因與烏那、阿吁和安南三國開戰,京畿三大營的京軍兵馬被調走無數。而留下來的人都掌握在謝長晉手中,若是他被趙構拖住,自是不能馬上馳援皇城。如今他除了這一批親軍,最能倚仗的就是趙楷——他的六皇叔。還有他手上的皇城禁衛軍。

    至于錦衣衛,他倒是從未寄予過厚望。不過,在他想來,東方青玄雖然狂傲孤鷙,但未必會與趙樽聯手。畢竟他早已登極,是眾望所歸的皇帝,有洪泰帝的聖旨在手,文武百官都會服他。而趙樽乃是洪泰帝的庶皇子,即便他奪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順,篡逆奪位,大逆不道,如何堵得出悠悠眾口?東方青玄那般精明的人,不會冒這樣的險。

    若說他有什麼沒想到的,就是趙樽會把這大好機會讓給趙構。

    趙構的身份與趙樽不同。他是皇二子,太皇太后的嫡子。

    若無他趙綿澤,趙構便是名正言順的皇帝人選。想秦王趙構早有野心,又蟄伏這麼多年,一旦得了趙樽的親口許諾,自是知曉“事不宜遲,成敗在此一舉”的道理,他如今涌入皇城,必定是遣了手底下的全部人馬趕來接應。

    如今的局勢,與他是大不利。

    趙構已反,趙楷若也叛了他,皇城的防御系統就會陷入整体癱瘓,整個皇城也都將不再受他的控制。而且,他如今被困乾清宮,趙樽已然切斷了他與外界的聯絡,他的消息傳不出去,外地的駐軍也不能貿然入京勤王。

    這一切,看上去混雜,其實也極為清楚。

    皇城被趙樽控制,南方兵馬在陳景的手里,趙構的大軍屯于皇城,遼東還有一個陳大牛,趙樽手上有領天下兵馬的兵符,皇城一旦生變,他一旦落入趙樽之手,整個大晏的軍隊都會反盤。

    趙樽的每一步,都是算計好的。

    戰局勝負明顯,他已是把他逼上了絕路。

    ~

    “砰嚓——”

    一塊受凍的枯枝,被刀劍切斷,掉落下來。

    乾清宮外面,趙楷急匆匆領著禁衛軍趕到,正好看到那一朵臨空飛舞的枯枝。他目光怔了怔,手揚起,一揮,身后大批的禁衛軍就停下了腳步。甲胄森冷的人群中,一個校尉小聲地上前請示。

    “六爺,為何停住?里頭正等著救駕!”

    “不急!”趙楷遠遠看著乾清宮的方向,嗅著空氣里的硝煙味儿,嘴唇緊抿著,也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麼,一雙陰戾的眼睛,微微地閉了起來,一動也未動。

    二虎相爭,不做漁翁的都是傻子。

    外面局勢混亂,他貿然進入里面,幫誰才好?

    他也是洪泰帝的儿子,他也是皇室血脈,他躬著身子做了一輩子為他人做嫁衣的蟬螂,為何不能趁此機會,也做一次黃雀?

    “六爺,那現在什麼辦?”那校尉不解地抖了抖腳上的雪花,有些焦急。

    冷風一吹,趙楷的聲音,便有些飄揚。慢悠悠的,他只說了一個字,“等!”

    “等是極好的!”一道噙了笑意的聲音,從他的背后不遠處傳來。

    他回過頭去,只見“踏踏”地整齊腳步聲里,一群著裝整齊的錦衣衛,也迎著風雨匆匆趕了過來。不過他們與趙楷一樣,誰也沒有急著踏入那一個正在用鮮血洗地的乾清宮,只把人馬屯于此處,冷眼看他人染血。

    “六殿下今儿倒是叫本座刮目相看了。”東方青玄輕聲而笑。

    趙楷看一眼他身后的錦衣衛,眉頭緊鎖,“東方大人見笑了。如今京中形勢如此,本王也只為自保而已。難道東方大人與本王的想法不是一樣?呵,本王看悠閑的樣子,也不像是為了救駕而來?”

    “呵”一聲,東方青玄似笑非笑,妖冶的媚眼看一眼乾清宮的方向,手指垂下,慢慢撫著繡春刀,一字一句,放得極慢,“自古以來皇權之路,無一不是用鮮血鋪開的。我等身為臣子,也是不易。皇室自己人在打架,臣子如何好摻和?所以——”

    看一眼趙樽屯在雪光下鐵甲森森的禁衛軍,他唇角的笑容擴得更大。

    “姑且先等一下吧。”

    兩拔人馬,分成兩翼,守在了乾清宮門外五十余步處,誰也沒有動彈,誰也不會率先發動武力。他們都知道,在那一條用鮮血鋪就的皇權之路上,每個人都是一顆棋子,可誰也不願意做棋子,心底都有自己的滿滿盤算。

    一念之間,都有可能扭轉局面,也有可以置自己于死地。

    故而此時的取舍,尤為重要。他們誰也賭不起。

    于他們而言,一個“等”字,最是合適。

    可在這個“等”字里,這兩拔人馬之間,又在無形之中,牽制了彼此。

    皇城內外的每一處,都在互相牽涉。可歸根到底,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一些老奸巨滑的王侯公卿們,無一不是把目光投向了乾清宮之內的“勝負之局”。他們都不急著匆匆站隊,都在等待一個“成王敗寇”的結果來決定自己的取舍。

    ~

    乾清宮外面的僵持,並沒有影響乾清宮里的內斗。

    只這一會儿工夫,趙綿澤的敗局,已然顯現,似無挽回之力。

    “十九皇叔,好手段!”他幽幽一嘆,在冷風的吹拂之下,他一襲明黃的龍袍飄然而起,皇冠下束著的頭發,被風雪吹得略有一絲凌亂,向來溫潤如玉的面孔,也稍顯蒼白,一雙赤紅的雙目,像一頭逼入絕境的羊,但他似是不願服輸,目光深深看一眼夏初七,終是挑開唇角,冷幽幽地看向趙樽,補充了一句。

    “幸而,朕從未輕敵——”

    他話音甫落,側頭看了一眼身后巍峨的宮殿,高高揚一下手。

    “來人!把忤逆不道的一干人犯押上來。”

    頓一下,他聲音更厲,看向趙樽的眼,更紅。

    “也好讓十九皇叔看一看,犯上作亂的下場。”

    只這般一句,登時冷了夏初七的面色,還有心。

    他都押了誰在里面?不待她細想,乾清宮內殿一直關閉的朱漆大門“匡啷”一聲打開了,在滿天飛揚的白雪之下,一群人一個又一個被大內侍衛反剪著雙手押了上來。他們身著薄薄的單身,拖著一雙雙光腳丫,走在冰冷的雪地上,雪沫輕飄,冷風肆虐,使得一個拖拽而出的畫面,顯得綿長而幽冷,入骨砭心。每看他們挪動一步,心底便沉上几分。

    “十九皇叔,看清楚了嗎?”

    趙綿澤聲音涼涼的,似是不屑于看那些人,只冷眼看趙樽。

    “晉王府的家仆,一共八十九人。”

    洪泰二十六年,趙樽在陰山“過世”之后,晉王府的仆役丫頭大多都被田富遣散歸家了。后來趙樽還朝,又陸陸續續回來一些,約摸有百數之眾。不過,相對于晉王府的規格來說,百數之人也是極少的,如今押來的這八十九人,大抵便是晉王府的忠實仆役了。他們同時被捆綁著,瑟瑟跪在雪地之中的樣子,悲嗆無比。

    仆役的領頭之人,正是晉王府管家田富,他垂下了頭。

    “爺,你不必管奴才們,奴才們死不足惜。”

    趙樽冷冷看著他,手上的劍身滴著鮮血,被冷風揚起的袍角,肅殺凜冽,一襲黑色的大氅上激蕩著高高飛起,在白雪銀光之下,整個人仿若地獄之神,聲音冷厲無比。

    “為何不走?”

    他的話是對田富說的。

    在兵變之前,他早就吩咐過田富,等他領著“十天干”從湯泉館的密道離開之后,就把晉王府的仆役全部撤離,由元祐的人拖著謝長晉便可以。謝長晉不可能把元祐怎麼樣,但對付手無寸鐵的田富等一干仆役,卻有的是法子。

    但如今的形勢,他們顯然未有聽他。

    田富垂著的頭抬起,臉上略有愧疚,“爺,是老奴不好……原本老奴是想,若是人都走盡了,府中還有貴客在,難免會引人猜度和懷疑,那個謝大人也不好糊弄。再說,老奴在府里待習慣了,也不想走,索性留了下來,至于他們……”他緩緩看一眼與他同樣押跪在地上那一群狼狽的仆役,苦笑一聲。

    “他們都是晉王府的忠仆,誰都不願走,大抵與老奴之心等同。”

    田富話音剛落,一個臉上凍得青紫不均的年輕小伙子,衝口便道。

    “爺,奴才們都甘願赴死,不怕他們。”

    夏初七認得他,他是晉王府的車夫小方子。當年她從清崗縣赴京,便是這個熱情的小伙子接待了她,駕著馬車一路悠閃的領著她在京師城里亂轉……不過,那個時候的小方子年紀還小。一年前,他家里已經為他娶了一房媳婦,媳婦最近也懷上了孩儿,這般留下來,落在趙綿澤之手……真是作孽。

    看著晉王府的人表忠心,趙綿澤溫和的面孔低沉,卻是笑了。

    他看著那些仆役,聲音溫和,“你等聽好了,朕是大晏皇帝,金口玉言,絕不會反悔。只要你們誰肯喊一聲,趙樽逆首,篡位奪權,罪該万死,便可脫罪離去,且,朕賞銀百兩。”

    “我呸——”小方子被捆緊的蒼白的手指抓著地上的雪團,用盡全身力氣,倒栽過身子,把雪團丟了出去。不偏不倚,剛好砸在趙綿澤繡著五爪金龍的龍袍之角,“你才是逆首,你才罪該万死。”

    趙綿澤目光一涼,“殺了他!”

    “殺就殺,老子不怕死!”

    小方子個頭小,青紫色的臉漲得通紅。可以看得出來,他並不是不害怕,相反,他其實很害怕,因為他的牙齒在瑟瑟發抖,上下兩邊敲得極狠。可他仍是沒有丟掉氣節,倔强地攥緊反剪的雙手,不肯服輸。

    “好!”趙綿澤道,“成全你的忠節。”

    “慢著——!”出口的人是夏初七。她頭頂紅纓,一身甲胄,顯得英氣勃勃,即使是立在風雪堆積的陰沉天空之下,那一截纖細白嫩的脖子仍是仰得高高,語氣也是一如既往的桀驁,“趙綿澤,你就這點本事?”

    趙綿澤面帶嘲弄看著她,“在你心底,我永不如他,對不對?”

    “對!”夏初七淡淡一笑,看他片刻,才道,“至少,他從沒有拿你看重的人,來要挾過你,從沒有輕賤過別人的性命,也從沒有這般無恥的搶奪他人之物,來維系自己心底的平衡。”

    “朕無恥?他人之物?”趙綿澤目光一眯,染上了淡淡風霜,“也可。你即已認定是他之物,是朕無恥,那朕便無恥的提上一問。夏楚,如今這些人的狗命就攥在朕的手上,你肯不肯走過來,來朕的身邊,以換他們性命?”

    夏初七指尖攥緊,仔細分辨著他唇角的發音,淡淡一笑。

    “這樣不要臉的話,普天之下,能說出來的人不多。”

    “可朕說了。”趙綿澤目有冷意,定定盯著她的臉,聲音添了一比哽咽,“夏楚,這几年到底是什麼改變了你?為何變得這般尖刻?到底是什麼讓你忘了朕,戀上了他……那一日,在你楚茨院的書房之中,朕細細觀看了那些畫,那些你為朕作的畫……朕以為,這樣的深情相許,是不會輕易撼動的。”

    慢慢的,他說著,從腰間取下一對泥娃娃,攤開在手心,然后翻轉對上她。

    “你看這是什麼?”

    這一對泥娃娃,都是夏楚戀著趙綿澤時親手捏成的,夏初七曾在楚茨院見過。

    一個娃娃的背上寫著“綿澤”,另一個寫著“楚儿。”

    他們相依相偎,親密無間的姿態,宛如世間最為深愛的情侶。

    輕呵一聲,趙綿澤掌心慢慢合攏,死死抓住那兩個泥娃娃,目光悲切地掃過夏初七無動于衷的臉,一字一句,說得緩慢而沮喪,“為何要這般待朕?朕一心冊你為后,不計前嫌,不計較你與他……苟且過,甚至不計較你為他生過孩儿,令你位列中宮,為我大晏國后,給你最高的禮遇,天下婦人最重的榮光,可你卻這般冷心絕情,竟欲致朕于万劫不復之地。夏楚,你的心,何其殘忍?”

    她的心……殘忍?

    夏初七唇角一挑,棱角稍顯冷厲,卻又帶著一抹忍不住的嘲弄。

    “想知道答案?”

    “想。”一個字,趙綿澤有些哽咽。

    “因為那個喜歡你的夏楚……她已經死了,早就已經死了!”

    她聲音不大,卻字字冰冷。為那個立在蒼鷹山上迎著呼嘯的冷風往崖下一跳,從此斷情絕愛的女子,心底竟是抽痛一下,更覺對面前這個“深情”的男人厭惡無比。有些男人就是這樣,不喜你時,讓你滾蛋,不肯多看你一眼,當你琵琶別抱的時候,他突地感覺恐慌和危機,又伸了手來,讓你回來……可人心易變,離了的心,如何還回得去?

    “好,她死了,死了好。”

    趙綿澤自是聽不懂她話里的真正含義,冷笑一聲,高高揚起明亮的大袖,在冷風“噗噗”的吹拂之下,做出一個“殺”的動手,目光卻慢慢看向趙樽。

    “十九皇叔,如今你府中的人,就在朕這里。可你不想想錯,朕不是找你交換,只是為了給你一個警示。從現在開始,你再多往乾清宮前踏上一步,我便殺一個——”

    “不需你動手!”一個尖銳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跪在雪地上的田富面上露出怪異的一笑,緊接著,他不顧被反剪著雙手,竟然顫歪歪地站了起來,迎著趙樽的方向轉身,看一眼他,又看一眼夏初七,端端正正地朝他們跪下了。

    “爺,奴才們自知落入敵手,必將牽連于你。人人都說爺冷心冷血,無情無義,可旁人不知,老奴心底卻清楚得很。在爺的心里,從未把奴才們當成下等人看,我們在晉王府里,過得是最好的日子,人上人的日子。這些年,老奴為你打理財務,你從未清過老奴一次賬,從未為難過老奴一次。如今,到了老奴報答你的時候了。”

    說到此處,他嘴角一咬,像是吞咽什麼東西,笑容更是古怪。

    “王妃當年留在府里的有毒之藥不少,老奴都一一清點過了。在落入抓捕之前,已經分發了下去。我等縱是仆役之身,也絕不讓爺為難一分。”

    “田伯,你吃了什麼?”夏初七驚詫的叫了聲來。

    現場頓時一片混亂,可田富臉色迅速青紫,就在眾人目光爍爍的注視之下,只見他雙目突地暴漲,喉嚨一梗,大聲喊道,“晉王府家奴,管家田富,拜別晉王與王妃!望晉王與王妃長命百歲,早生貴子,此生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他的聲線到了最后,已是弱不可言。待最后一個字落下,他略胖的身子“嘭”一聲栽倒在了雪地之上。只是曝瞪的雙目並未合攏,仍是一眨不眨的看著這個世界,慢慢的,一縷縷鮮血從他的嘴角、鼻孔、眼睛流了出來……猩紅的灑在雪地上。

    “田伯,你等著——”

    電光火石之間,不待眾人回神,大方子大叫一聲,學著田富的樣子,也跪朝趙樽與夏初七的方向,大聲呵道:“晉王府家奴,車夫方二狗,拜別晉王與王妃。望晉王與王妃長命百歲,早生貴子,此生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小方子瘦小的身軀倒在了雪地之中,落地的,是一朵朵鮮紅的雪花。

    隨即,一道又一道的聲音,此起彼伏的響起了冷風四拂的乾清宮里。

    “晉王府家奴,典寶黃實良,拜別晉王與王妃。望晉王與王妃長命百歲,早生貴子,此生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晉王府家奴,典廚史泰相,拜別晉王與王妃。望晉王與王妃長命百歲,早生貴子,此生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晉王府家奴,儀賓王光成,拜別晉王與王妃。望晉王與王妃長命百歲,早生貴子,此生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晉王府家奴,儀衛指揮使伍英衛,拜別晉王與王妃。望晉王與王妃長命百歲,早生貴子,此生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晉王府家奴,門正江經,門副江義,兄弟二人拜別晉王與王妃。望晉王與王妃長命百歲,早生貴子,此生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人驚,雪風,風烈烈。

    一個又一個的人倒下了,他們口吐黑血,染紅了一地白雪。

    在這生死交彙的當儿,事發太過突然。且不論家奴們都被趙綿澤的人刀刃加身,早論他們早前服下的劇毒,一旦發作,縱使大羅金仙來也是搶救不了。

    夏初七心如刀割,仿佛又回到在晉王府時與這般人相處的時光。可世間最無情的事便是現實,縱使她心有不忍,面前這一共八十九個人的生命,也不得不一個一個倒在雪地上,倒在趙樽面前,倒在她面前,也倒在趙綿澤的面前,犧牲得壯烈而偉大。

    不是一個,不是二個……而是八十九個。

    他們的決絕驚得了滿場的人。

    夏初七活了兩輩子,哭過的次數屈指可數。

    可是隨著那一道道臨終遺言的祝福,她的淚水決堤落下。

    這八十九個人,都是她曾經熟悉的人,熟悉的面孔。有一些,在府中曾經盡心服侍過她,有一些或許與她交道不太多,有一些甚至還曾經不喜于她,但是他們都因了一顆“忠心”,竟然願意舍棄性命,為了趙樽去死。

    這樣的悲壯,在后世的社會,是不敢想象的。

    白雪迎風而舞,乾清宮的院子里,為了這悲嗆的一幕陷入了長久的冷寂。不管是趙綿澤手底下的兵卒,還是趙樽的“十天干”,每一個人都靜靜站立著,兵甲在身,刀劍垂手,面上几乎都有著同樣的表情——震撼。這是一種無畏的、無敵的、不懼任何的東西的“忠義”精神。他們的鮮血染紅了白雪,刺痛了每一個人的眼睛,也震撼了每一個人的心。

    “哈哈哈——”

    良久的沉寂之后,在瑟瑟的風雪之中,突地響起趙綿澤的長聲曝笑。

    “好,真好!太好了!”

    趙綿澤向來溫文爾雅,很少這般放肆的笑過,可是看到地上的八十九具屍体,他卻笑了,笑聲驚得風雪更甚,笑聲打破死亡一般的寂靜,笑聲也讓地上的鮮血更為紅艷,更為凄厲,更為悲壯。

    “十九皇叔,論籠絡人心,朕不及你。”

    “女人,屬下……一個個都背叛朕,哈哈哈。”

    趙綿澤猖狂的笑著,可自始至終,趙樽的表情都未改變。只有細心的人,方能發見,就在那八十九個人倒下的時候,他握住劍柄的手在不斷下移,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握上了鋒利的刀口上,鮮血正沿著劍身緩緩落下,一滴又一滴灑在雪地之中,迅速的融入白雪,暈成一朵朵雪上落梅,卻帶著一種殺戮的冷氣。

    “趙綿澤,他們死了,你還有什麼可要挾我的?”

    “還有什麼?哈哈哈,朕自然是有的。好籌碼總得留到最后——”趙綿澤似是也被那八十九具倒地的屍体刺激到了,嗓音再不如往常的溫和陽光,每一個字都像是一股從地獄里帶出的陰風,帶著絕一般的絕決。

    “帶她們上來——”

    這個“她們”是誰?夏初七几乎下意識的,便想到了貢妃。

    除了貢妃之外,還在宮里的……只有一個丫丫。

    她微垂的手指攥緊了。她知曉,趙十九敢發動這樣的一場宮變,不可能會對貢妃沒有任何的安排。他向來是善于謀划,運籌帷幄,怎麼可能讓貢妃和丫丫落入趙綿澤的手里,從而要挾于他?

    可是,万万想不到,貢妃真的出來了,她被人押著,就站在乾清宮內殿朱漆的大門口,一身皇貴妃的華貴長貂裘衣,庄肅而嚴肅,滿頭花白的頭發沒有綰起,而是飄散在身后,隨著冷風起舞,身姿曼妙,面上的蒼老,未影響她高貴的姿容,依稀可見當年寵冠后宮的艷色。她懷里抱著兩歲多的丫丫,那孩子像是嚇傻了,愣愣地看著院中的眾人,小臉呆怔著,一聲不吭。在貢妃的身后,還跟著一個月毓,她雙目通紅的看著面前的趙樽,也看著與趙樽站在一處的夏初七,目光冷然。

    貢妃托了托孩子,看著趙樽。

    “老十九,你終于來了。呵,娘等你好久——”

    母子倆多年不見,也多年不曾好好說話,滄海桑田一別,再見竟是這般情形。原本她應當是悲痛万分的,可她一字一句吐出的這番話,卻是淡定如同每日見面的寒暄,甚至還帶著笑容。她說罷,見趙樽不答,又掃過臉來,看一眼夏初七,一雙纖秀的眉頭蹙起,似是對她很不滿意,卻也沒再奚落,而是緩緩說了一句。

    “好好照顧我儿,若不然,我不會放過你。”

    身陷囹圄之中,還在放狠話,除了貢妃,誰也沒有這般傻了。

    可夏初七看著這樣的她,卻笑不出來。她皺起眉,輕輕點頭。

    也不知貢妃看見沒有,她沒有再理會夏初七,只是又對趙樽交代。

    “老十九,你不要怕……你什麼都不要怕,有娘在,沒有人敢把你怎樣。”

    這真是一個不自量力的母親,自己都顧不上了,還想著儿子……但縱使她再不自量力,仍然是一個母親,一個想要保護儿子的母親。趙樽冷冷牽起嘴角,看著貢妃,聲音緩了又緩,“為何不走?為何不聽我的話?”

    貢妃輕輕一笑,看了一眼身后。

    可是內殿之中,雖點著燭火,但那個永遠無聲無息的人隱在帳子里面,她並不太瞧得清。看了那個男人片刻,她莞爾一笑,又回過頭來,聲音柔軟了不少。

    “不是娘不想走,是不能丟下那個糟老頭子……”微微一曬,她臉上露出一抹類似于少女的羞澀光暈,一雙烏黑的眼眸中,似有万千的情意在流動,“以前娘都沒有機會與他日日相處,好好看他。這些日子,我是過得最為快活的,到底他還是只屬于我一個人了……老十九,娘是快活的,真的,很快活,很快活。”

    不知想到什麼,她東一句西一句的毛病又犯了,邏輯再次混亂。

    “還有……你爹是愛你的,你不許恨他,不許不聽他的話。”

    趙樽唇角緊抿,苦笑一聲,並沒有責怪貢妃私自留下來為他添的麻煩,只是定定看一眼她不合時宜展露在面前的純真笑容,然后無聲的閉了閉眼,輕輕丟下手上的佩劍,看向胸有成竹的趙綿澤。

    “放了我母妃,還有乾清宮的這些人,我任由你處置。”

    沒有想到他會就這般妥協,滿場嘩然。

    “爺——”最先叫出來的是甲一。

    “爺,你不能這般。”丙一也狂叫起來,“你過去,他也不會放人的。”

    “母在敵手,儿能如何?”趙樽冷冷看著趙綿澤,“如此,你贏了。”

    “十九皇叔,朕沒有看錯你。”趙綿澤冷笑一聲,眉梢松緩了許多,垂下的目光,卻是看著他丟在地上的劍,“機會我是會給你的,不過,豈能這般輕松放人?鮮血已是鋪了這麼多,怎麼可以沒有你的?今日的逼宮,你總得付出代價。”

    趙樽冷冷看他,“你意如何?”

    趙綿澤輕笑一聲,“撿起地上的刀,慢慢走過來。每走一步,便砍己一刀。如此一來,我便相信你有交換的誠意了,也可放心的讓你的人離去。”

    “趙綿澤,你瘋了!”夏初七心里涼涔涔發著寒,她知道時下的人都有一顆“愚孝”的心,趙綿澤如今拿下貢妃和丫丫做人質,若是執意逼迫趙樽就范,趙樽這迂腐的家伙,很有可能真的做得出來。

    可她那能任由他如此?

    “趙綿澤,你不是就要我嗎?行啊,老子就在這儿,只要你不怕死,我跟你好了。”

    她說著就要上前,可趙樽卻擋在了她的面前。

    “大丈夫何懼死亡?大丈夫如何能拿妻抵事?阿七,退下!”

    “我不!”夏初七看了一眼殿前的貢妃,計算著速度和方向,若有所指的望了趙樽一眼,與他互相注視著,好一會儿,才緩緩回過頭來,看著被大內侍軍和皇帝親軍層層護住的貢妃,冷笑一聲,丟下手上鋼刀,目光一涼。

    “我這便過來,趙綿澤,拿我來換貢妃,你不虧。”

    “只要你過來——”趙綿澤停頓一下,聲音微微一緩,“今日一切,過去種種,一筆勾銷。”

    “好!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夏初七低頭,跨過一條不知哪來的斷臂,往前走了兩步,冷不丁的,她又回過頭來,看著趙樽冷颼颼的眼,“趙十九,你我這一世,恐是有緣無分,就此……別過吧。”

    “阿七——”風雪中,趙樽冷然的斷喝,“退下!”

    “不退!”她嫣然一笑,朝他眨眨眼,“你曉得的,我從來不聽你的話。”

    “好姑娘!配得上我儿!”一直冷眼旁觀的貢妃,見夏初七與趙樽如此情深,欣慰的一笑,似是終于克制不住,突然回過頭來,朝內殿里頭喊了一聲。

    “崔英達!你還在等什麼?聖旨拿來!”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257
發表於 2016-3-25 22:07:41 |只看該作者
第255章 喋血護儿!

    貢妃聲音略有凄意。

    只一聲落,乾清宮的門口,便万籟寂靜。

    趙綿澤臉上勢在必得的笑意,僵住了。

    趙樽神態未變,可冷肅的眸子,亦有遲疑。

    就連正欲跨步上前的夏初七,耳朵里雖然無聲,亦是察覺到情緒不對,停下了腳步。不過剎那間,風還在吹,雨還在下,場面卻可疑的僵化了。在場眾人如同被“武林高手”點了穴,沒有一個人動彈。

    在這一扇象征著至高皇權的朱漆大門前,人人都知道,里頭有一個跟了洪泰帝許多年的老太監,但卻只有少數几個人知道,那老太監的手里還有一道老皇帝的聖旨。

    聖旨上究竟寫了什麼?

    每個人的心底都有疑問。可崔英達在貢妃的喊聲里,卻窸窸窣窣地墨跡了老半天,才沉著一張老臉慢慢地踱了出來。一個人經歷的事情越多,越是波瀾不驚,崔英達正是如此。他朝門外看一眼,仿若未覺場上的血腥味有多濃,也未覺大晏皇朝正面臨的風雨飄搖,只慢悠悠解開聖旨上的封緘,展開抖了抖,淡淡地道。

    “晉王趙樽接旨——”

    忠、孝、仁、義,氣節,時人不得不遵之事。

    不論是趙樽還是趙綿澤,都逃不過一道洪泰爺的聖旨。兵戎相見的兩拔人馬,面面相覷一眼,終是高呼“万歲”,呼啦啦跪了一地。可下頭黑壓壓一片,站在台階上的崔英達,盯著聖旨內容卻像見了鬼一般,目光愣愣的。

    “這……”

    眾人紛紛抬頭,不解看他。

    “崔公公,怎的不念?”

    貢妃的目光是迫切的。從知道有這個聖旨開始,她就心生期許,一直在盼望著老皇帝會給趙樽留一條后路。可是事到如今看崔英達的表情,不免又擔心起來。

    “娘娘……”崔英達看著她,看著眾人,欲言又止。

    天地間,風聲更響,雪花更甚。

    沒有人說話,可每一個人心里都緊張得如同敲鼓。

    貢妃臉上已有惱意,“崔公公,聖旨到底說什麼了?”

    崔英達苦笑一聲,閉了閉眼,把手上的聖旨一合,瞄一眼台階下面局促不安的趙綿澤和場上眾人,無奈一嘆,“娘娘,太上皇他……他什麼也沒說。”

    “什麼也沒說?”貢妃性子急躁,登時黑了臉,把手上丫丫遞給月毓,伸手過去就要搶奪,按說妃嬪搶奪聖旨是一件僭越禮制的事儿,可崔英達這資深老太監卻未反抗,由著她拿走。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展開聖旨的,但只瞄一眼內容,臉色竟與崔英達如出一轍,眼睛里寫滿了不可置信。

    佇立在風雪中的眾人,神色各異,都在看著她。

    或者說,在等待一個結果。一個可反轉局面的結果。

    但貢妃的眼中,卻漸漸沒有了焦距,嘴唇也顫抖了起來。

    “沒有,什麼都沒有……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會沒有?”

    她一個人喃喃自語著,雙手顫抖。期待的眸子從亮起到暗沉,也不過轉瞬之間。她怎麼也沒有想到,聖旨上面除了蓋著洪泰帝的璽印之外,竟真的是一個字都沒有。

    一個字都沒有的聖旨,代表什麼?

    代表趙樽可以在關鍵時候,自己想寫什麼,就寫什麼?還是代表他這個做爹的人,已經無言以對他的儿子,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莫名其妙的聖旨,帶來的是更大的意外,或者說謎團。

    然而,除了內殿里靜靜躺著的洪泰帝自己,當今世上,恐怕誰也不知他到底想要對趙樽說些什麼。

    “光霽,你……到底安的什麼心?”

    貢妃捧著聖旨,陡然笑了一聲,散亂著鬢發回頭,再一次望向內殿的帳中之人,目光恍惚著似是穿透了歲月,看見昔日里踏馬而來,身穿甲胄的那個男人。他向她伸出手,扶她上馬,帶著她一路策馬揚鞭,踏過皇城一地的鮮血,走向那個原本就屬于她,后來不再屬于她,最后又一次屬于她的寵妃之位。這一路上,每一步,她都有他扶著走,可她終究是不明白他的,一點也不明白。

    她以為他會給她的儿子,留一道保命聖旨。

    可最終,竟是一字都無。

    乾清宮外的眾人,情緒仿佛凍結在這一片冰天雪地里,久久無語。

    在弄不清聖旨里的意思之前,誰也沒有擅自動作。

    可突然間,原本好端端站在殿門發愣的貢妃,卻大聲笑了起來。

    “哈哈哈……什麼也沒有……”

    她的笑聲響在森冷的雪風中,極為嬌艷惑人。

    “娘娘……”

    崔英達想要上去扶她,可他人未走近,趙綿澤安排的內侍便搶前一步,擋在了他的面前。貢妃幽幽看他一眼,嘴角露出一抹不著痕跡的笑容,突地衣袖一翻,也不知打哪里使出來的力氣,順手抓住侍衛的手腕,脖子便往他鋼刀上撞了過去,聲音凄厲無比。

    “老十九,娘雖無能,卻決不讓你為難。”

    “娘娘!”那侍衛驚恐不已,慌忙奪刀。在那電光火石的一瞬,誰也沒有看得太清楚,只聽見“當”一聲,鋼刀落地,可侍衛到底還是慢了一步,貢妃白若凝脂的脖子上,一抹血線衝天而起。

    “貢妃娘娘!”月毓驚叫著,抱著丫丫扑了過去。

    “娘娘——!”崔英達也搶身去扶。

    “貢妃娘娘!”

    “娘娘!”

    無數個聲音在大聲叫喚。

    可事發突發,場面上除了混亂,還是混亂。

    趙樽的“十天干”驚懼中欲要上前搶人,但皇帝的親軍卻迅速圍攏過去。貢妃在他們手中,那位置又完全被趙綿澤的人控制著,即便“十天干”本事再大,但顧及著貢妃的安全,一時間也過去不得,只能干著急。

    貢妃的身子癱軟在地上,似是不知疼痛,越過人群看著立在風雪之中的趙樽,臉上的笑意更濃。

    “老十九,不要怨娘,娘這一生,除了生你兄妹二人,從未做過一件有意義的事……娘想為你做最后一件事……不做你的牽……拌……”

    趙樽目赤欲裂,可僵硬著身子,卻一動也未動,喉嚨也仿若啞了,沒有發出半句聲音。

    “讓我過去!”夏初七大喊一聲,看向趙綿澤,“她要死了,你什麼也撈不著。”

    趙綿澤目光一眯,擺了擺手,似是同意了。

    “不!不要過來——”貢妃虛弱的喊著,顫抖的身子如同篩糠,“老十九,你不要管……娘……不要管娘……!”

    趙樽沒有說話,他一個字也沒有說。可夏初七分明看見,他唇角那沒有吐出來的一個字,是——娘。她知道,他是想喊的,可這稱呼生疏了二十多年,在關鍵時刻,他竟是喊不出來。

    “趙綿澤!”她大喊,“救人!”

    趙綿澤靜靜看她,側頭向侍衛使了一個眼神儿。

    “止血!”

    貢妃的生命意味著什麼,他比誰都清楚。

    可他更清楚,這個時候才是最能要挾趙樽的時候。

    沒有人能夠看著親娘傷在面前而無動于衷,趙樽這樣的人,更是不能。

    “十九皇叔,你還在猶豫什麼?”

    說罷他又望向夏初七,語氣溫和得不合時宜,“小七,你過來!我便放他們離開。”

    “老十九……老十九……”貢妃拒絕著侍衛的包扎與救治,奄奄一息地掙扎著,微笑的聲音里,每一個字都破碎在嘴角,“老十九,喊一聲……娘罷。喊一聲娘罷……娘這便去了……”

    趙樽緊緊抿著嘴唇,“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可他嘴唇翕動著,喉嚨口模糊著,卻一個字都吐不出。

    “老十九……娘的儿……”

    貢妃凄然一笑,看著挑高的赤金殿頂,目光越發黯淡。

    “你……還是怨娘啊……”

    風聲在呼嘯,白雪在嗚咽,天地昏暗沉沉,從貢妃出事倒地,說來話長,也不過瞬間工夫,一道空白聖旨就像一出鬧劇,只震懾住眾人那麼一瞬,先前對峙的雙方,似是要搏一個你死我亡,再次擺開架勢,那手上沾了鮮血的刀劍,在飛揚的大雪中,顯得猙獰而血腥。

    趙綿澤目不轉睛地看向趙樽,“十九皇叔,多拖一刻,貢妃娘娘的性命,就少一分的希望……”

    “趙綿澤,你無恥!”

    夏初七大聲喊叫著,怒罵她。可他似是未覺,嘴上反倒添了笑意。

    “無恥之人,自是辦無恥之事。”

    “你放開她,我過去!”夏初七嘴唇抿起,邁開了腳步。

    “阿七!”趙樽低低一喝,阻止了她,聲音沙啞得仿若缺了水,“有我在,何時輪到你去涉險?”他撐著手上的鋼刀慢慢從雪地上直起身,淡淡看了她一眼,什麼也沒有再說,卻把千言万語都悉數化在了其中。

    “趙十九……”夏初七哽咽著,只覺眼前風雪更濃,吹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他那一眼的意思,她太明白。

    趙十九這樣的男人,是不會允許女人去為他去犧牲的。

    他的尊嚴,他的驕傲,都不會允許。

    她靜靜地看著他,立在原地,濕透的衣裳上涼氣涔涔的襲來,卻不覺得冷。

    “這是第一刀。”

    趙樽往前走了一步,刀尖毫不遲疑地插向自己的胳膊。

    鮮血汩汩涌出,刺痛了夏初七的眼,她卻喊不住半句聲音。

    “這是第二刀。”

    又是一刀刺在身上,趙樽的聲音透骨的冷。

    “趙十九!”夏初七几乎快要瘋狂了,上前就要扶他。

    “我無事!”趙樽拍拍她的手,握了握,那鮮血便沿著他的手心緩緩流下,落在她的手背上,她緊緊咬住牙,他卻拂開了她,看向趙綿澤,一道低啞的聲音冷厲得好似蒼鷹,殺氣彌漫了一殿,“趙綿澤,你若是個男人,就信守承諾!放了他們,我由你處置。”

    趙綿澤目光一凝,笑了開來,“做得很好,繼續。”

    “老十九……”貢妃半闔著眼睛,看著渾身鮮血淋漓的趙樽,濕潤的眼窩里,一串串淚水流向了脖子,混上那里的鮮血,滴落在地板上,似是開出了一朵朵玫艷的花儿來,“儿啊,不要管……母妃……不要管我……由著他們……”

    趙樽沒有回答,額頭上的冷汗溢了出來,握劍的手也滿是鮮血,可他沒有出聲,一聲也沒有,只是看著趙綿澤。

    “這是第三刀,”

    “不!不要!”眼看趙樽的刀子再次插向他自己的身子,貢妃心痛如絞,無神的眼睛里,突地光芒大勝。再然后,她慢慢的,扭動著她一直在流著鮮血的脖子,看往殿內那一張龍榻,也看向龍榻上她愛了二十几年的男人。

    “光霽,醒醒——”

    龍榻上的人,沒有回應她。她也沒有力氣再大聲的喊。

    但母愛的力量是巨大的,她跪趴在地上,掙扎著,顫抖著,伸出了五根鮮血淋漓的手指,慢慢往內殿里的他爬了過去。鮮血染紅了她的衣裳,染紅了皇城的金磚地面,她卻似是未覺,只固執的一點一點往前爬,用染血的身子在地上拖出一條條刺目的血痕來,仍是無動于衷,只死死盯住那張龍榻。

    “光霽……救……儿子……救……我們的儿子……”

    從他昏迷以來,她喚過他無數次,可他都沒有醒過。

    這一刻,聽著外面的風聲,雪聲,還有儿子手上的鋼刀入肉聲,她想,只怕也是不能了吧。

    “我真是……無用……”

    一個連自殺都沒有死成的母親,實在太無用了。

    這般想著,她眯了眯眼,突然拿鮮血淋漓的指撐著地,顫歪歪站了起來。

    “光霽,你再不醒……我……我真走了……”

    昏迷的頭腦已支撐不起她的理智,但母愛的力量卻可以。

    她微笑著提起長長的裙裾,用盡渾身的力氣,猛地撞向了大殿中的柱子。

    一個人自殺一次不難,難得的第二次自殺。

    “母妃——”

    殿外的風雪中,趙樽撕心裂肺的大喊了一聲。

    貢妃渾身一震,腳步頓住回過頭來,臉上驚喜万分。

    “老十九——”

    遲了二十一年的呼喚是久違的,更是欣喜的,她顫抖著唇不能自己。

    也就在這一刻,殿內那緊閉了許久的帳子,突地動了。有一只手,從帳子里顫顫歪歪的伸了出來……那只手,干瘦,蠟黃,無力,他顫抖著撩開帳子,大瞪著一雙無神的眼,看著貢妃滿頭的白發,還有她身上染紅的鮮血和那一副絕決的姿態,嘴唇動彈著,“哇”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主子——”

    崔英達又驚又喜,飛身扑過去,接住從龍榻上翻身倒下來的洪泰皇帝,兩個人雙雙跌在地板上。

    “善儿……”洪泰帝唇角顫抖著,聲音模糊不清。

    可貢妃卻是知道,他在喊她,是他在喊他。

    “他醒了……他醒了……崔公公……他醒了……”

    貢妃虛弱地輕喚著,身子卻無力地軟倒在地上,手指還向著龍榻。

    “太上皇醒了!”

    天地一片昏暗,狂風猛卷白雪,崔英達一聲尖細的嗓子,如同一丙穿透力十足的尖刀,震動了乾清宮,也震動了整個朝廷。

    刀劍入鞘,兵卒跪地。

    乾清宮外的趙楷一愣,安頓好守候的禁衛軍,匆匆趕了進來。

    東方青玄鳳眸微眯,艷紅的袖袍拂了拂,也加快了腳步,趕在了趙楷之前。

    文武百官得到消息,不敢再耽擱,紛紛趕往了乾清宮。

    就連正在奉天門與趙綿澤的京畿大營對峙的秦王趙構,也急切切的奔了進來。

    洪泰帝作為大晏的開國之君,其帝威與帝勢是極大的,對人心的影響也是極大的。

    風雪一直未停,但乾清宮里原有的血腥味儿,卻是慢慢淡了。不過,經此突變,宮中還在亂成了一團。宮女們,太監們,禁衛軍和錦衣郎們,一個個小心翼翼地奔走在呼嘯的寒風之中,不知明日又會如何。

    這一個風雪之夜,因了晉王府八十九個家仆的死亡,貢妃娘娘的喋血護儿,還有乾清宮里森冷的刀光劍影和洪泰帝的突然醒轉,變得不再一樣。但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乾清宮里發生過的事情,皇城各處正在對峙的兵馬未撤,各方的勢力仍在嚴陣以待,宮中巨變也隨時還有可能再一次發生。

    歷史正在往另外一個方向反轉。

    一段波瀾壯闊的廟堂爭霸,也將從這一個風雪之夜拉開序幕。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258
發表於 2016-3-25 22:08:12 |只看該作者
第256章 危局:破

    這一夜,整個京師都未入睡。

    洪泰帝再一次從昏沉中蘇醒過來,是天儿見亮的時候。

    又是一日開始,万物復蘇,夏初七站在乾清宮巍峨庄重卻冷寂得如同一口棺木的大殿外頭,看著滿天飛揚的風雪,唇上一直帶著笑。

    或說,在冷笑。

    真是一個猜到了開頭,沒有猜到結果的故事。

    “太上皇有旨——”

    崔英達與几個老太醫從內殿里出來,抖抖身子,仰頭看一眼天上未散的雪,傳達了老皇帝的旨意,讓文武百官及宮內的侍者一律退至乾清宮殿外等候,只宣秦王趙構、肅王趙楷、晉王趙樽、以及趙綿澤入內覲見。

    遠處磬鐘的聲音,“哐”的入耳。

    高聳的乾清宮,被一片白雪籠罩,嚴寒相逼。

    殿外風雪中,群臣跪伏,每個人的臉上情緒各異,卻無人議論昨日的宮中巨變,也似是無人察覺乾清宮的周圍還有一群又一群身著甲胄手持刀戟的兵卒在巡視。

    一場干戈看上去結束了。

    可隱隱約約的,罩頂的烏云,卻越積越濃。

    “趙十九……”眼看趙樽要隨了崔英達入內見老皇帝,夏初七心里一緊,上前握一把他匆匆包扎過的傷口,目光里滿是擔憂。既擔憂他身上的傷,也擔憂他入殿之后,將會發生的事情。

    趙樽回過頭來,冷寂的眸中,無情緒。

    “無事。”

    兩個字他吐得極輕,夏初七目光一沉,看著他棱角分明的唇,余光掃著屋脊上未化的積雪,千言万語都堵在了喉嚨口里,滿滿當當一團。崔英達又催促了一聲,她終是慢慢地垂下了手。

    “我在這里等你。”

    “嗯”一聲,趙樽拍拍她的肩膀。幽深的眸子里,流過一抹艱澀。

    “一切有我。”

    這一眼,很淺淡。這一句,也不是情話。

    可對于女人而言,這世上卻再無比“一切有我”更動聽的情話了。

    看著他匆匆離去的高大背影,還有那一身染上鮮血還未及換下的黑金甲胄,夏初七眉頭蹙起,突地心生悲涼——天下至高的權利之下,骨肉、親情,君臣、父子、兄弟、叔侄之間賴以維護的血緣情分,比窗戶紙還要薄。一旦捅破,如刀尖入內,如亂箭穿心,寧肯互相啃噬得鮮血淋漓,也不會退讓一步。

    趙綿澤不會退,趙樽是退無可退。

    老皇帝會在這個緊要關頭突然醒過來,對趙樽來說,並非好事。時下之人,以孝為先。不管趙構、趙楷、趙樽,還是趙綿澤,對于他們來說,恪守孝道,遵從長輩的意願,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傳統思想。先前趙樽領“十天干”逼宮,給天下人最合理的理由——是趙綿澤軟禁老皇帝,攜天子以令諸侯,擅自稱帝。

    可如今老皇帝醒了,這個理由也就不再成立。趙綿澤的皇帝之位,仍然是名正言順。而且有了老皇帝在,趙構與趙楷這兩個人,已是不敢再隨便亂動,甚至于他們指不定會將昨日之事都推卸在趙樽身上也未可知。

    然而,晉王府仆役八十九口的死亡,貢妃為護他自殺的事都歷歷在目,他若是任由洪泰帝以“孝”制住他,也不符合他為人和稟性。他是一個寧願死,也不服軟的男人。可若是他一意孤行違抗聖意,卻是不尊君父,有不臣之心,大逆不道,將為青史所不容。

    對于趙樽來說,這是一個僵局。

    左與右,都是難。

    ~

    “跪下!”

    陰冷空曠的內殿里,帳簾飄飛。那赤金的龍榻之上,洪泰帝靠著一個軟緞墊頭,蠟黃的面色如枯藤老樹,已是油盡燈枯之狀,身体極是虛弱。可他到底鏗鏘一生,帝王之氣不散,赤紅的雙目里,每一次眨動,都似刀光。

    “你,你,還有你們,都干了什麼好事?”

    “父皇息怒!”

    “父皇保重身子為要!”

    趙構愧而叩首,趙楷沉默以對,趙樽半聲不吭。

    “皇爺爺!”趙綿澤從未見他發這麼大的脾氣,跪在病榻之前,垂首道,“你先不急上火,且容孫儿稟明情由。自皇爺爺染病臥床,孫儿暫代國事,未敢有一日荒廢。然十九皇叔領兵奪我皇后,入我宮闈,犯上作亂,孫儿這才不得已動用兵馬鎮壓……”

    “閉嘴!”

    經了昨儿的一夜,洪泰帝從崔英達的嘴里,情況大多都已清楚。此時他似是不想再聽,打斷趙綿澤,顫抖的手指反復指著床前跪著的几個子孫,哆嗦著唇,又是一串訓斥。

    “朕這還沒死呢,你們就這般迫不及待,傾軋攻訐,骨內相殘。朕若真是死了……死了,你們豈不是全都要反了天?咳咳……咳咳……”

    他還未說完,便重重咳嗽起來。

    “父皇!”

    “皇爺爺!”

    看著病榻前的眾人,洪泰帝黑青著臉,喉嚨里的痰氣提不上來,拉風箱一般“呼嚕”了一會儿,虛弱地擺了擺手,顫著聲音喊了一句。

    “崔英達——”

    “老奴在,老奴在……”崔英達是伺候他慣的,這內殿里頭,若說老皇帝醒了哪一個最欣喜,他還真的占頭一份。應話間,這老奴才哭泣著扑了過去,“啪嗒啪嗒”就掉眼淚,“老奴在這,主子,你有何話要交代?”

    洪泰帝沉睡了許久的臉色一片灰暗,刻滿了皺紋的臉上,像是風干的橘皮,但為帝的威嚴未變,考慮一下,他目光巡視一遍床榻前的子孫,沉了聲音。

    “聖旨。”

    崔英達一愣,遲疑一瞬才反應過來他說的聖旨是什麼。他喏喏的應著,抖抖擻擻著出去把那一道被貢妃掉在地上的聖旨撿了起來,用衣袖擦了擦,小心翼翼的捧到榻前,頭也不敢抬。

    “主子……聖旨上頭,什麼也沒有啊?”

    “嗯”一聲,洪泰帝並不意外,看他一眼,“記。”

    崔英達應了,趕緊去取了筆墨來,跪坐在榻前。

    “准備妥了,主子。”

    洪泰帝看他一眼,低沉著聲音,“趙樽聽旨。”

    那一道空白聖旨原本就是洪泰帝要留給趙樽,如今他第一個就喊到趙樽,並無人意外。只是他眼下要宣的旨意內部,與他先前留給趙樽空白聖旨時的聖意,到底是不是一樣,除了他自己,恐怕已是無人知曉了。

    一時間,殿內之人,都心生不安,卻也齊刷刷跪了下來。

    “儿臣恭聽聖諭。”

    洪泰帝咳嗽著,看著跪在殿中的趙樽,鬢間的白發上似是又添一層新霜,清瘦的面孔上目光爍爍,一字一句,念得猶為艱難,卻也清晰。

    “皇十九子樽,柔儀殿貢妃所出,朕之么子,朕之愛子……洪泰十年詔封為晉王,入軍為將,佐我社稷,佑我河山,戰于四方,功勛卓然,乃國之棟梁,民之柱石。今太孫綿澤承繼大統,仍應以師友尊之,以優禮待之,非朕命不得相擾……今特賜黃金印璽,享宗藩于北平,世襲罔替……”

    殿內冷寂空曠,每一個字都似有回響。一道聖旨由洪泰帝親口念出來,花了很長的時間,但每一個人都聽明白了。這一道聖旨,除了是對趙樽的安置之外,其實也是對昨日逼宮一事的處置——如此一來,趙綿澤還是他的皇帝,趙樽還是他的藩王。而且,老皇帝也未有追究任何人責任的意思,他只是想將這一起叔侄反目的蕭牆之禍,大事化小的扼制于此。

    冷風不知從哪個角落里吹了過來。

    涼,有一絲絲的涼意。

    久久的,殿內沒有人說話。

    趙樽抬起頭來,慢慢站起,往病榻前走了一步,人人都以為他會借機下台,向太上皇謝恩,卻沒有想到,他浴血的手臂緊緊一握,聲色俱厲的斷然一喝。

    “父皇,儿臣不服。”

    一聲喝叫,驚了內殿一干人。

    洪泰帝面色一變,顫抖著手指著他,良久說不出話來。要知道,逼宮乃是大罪,這已經是他能給趙樽最為妥當的安排和處理了,卻沒有想到他會拒絕。一時間,他也是氣怒不已。

    “逆子,你是要造反了?”

    “儿臣從無反心。”趙樽看他一眼,低沉的聲音,如刀片一般划破寂靜,字字如銼,“自儿臣曉事以來,一向恪遵‘忠義仁孝’之禮,無半分僭越。然趙綿澤自繼儲君之初,便欲至儿臣于死地……山海關勾結北狄,失城栽贓。陰山假托聖意,以謀逆定罪,將儿臣革職查辦。陰山一劫,儿臣大難不死,得以還朝,他處處防之,處處禍之,這一次烏那來襲,儿臣為國征戰在外,他卻不惜千里追殺……”

    說到此,他從懷里掏出一個鯉魚哨子,揚了揚。

    “父皇,可有看清?”

    他看著洪泰帝,洪泰帝也看著他。

    父子兩個久久無語,趙綿澤面有異色,拳頭攥緊。

    而趙構與趙楷兩個互相交換一下眼神儿,皆寂寂無聲。

    短暫的靜謐后,趙樽冷笑一聲,“儿臣以為,趙綿澤失德于民,失仁于親,不配為一國之君。反之,二哥遵照聖諭,仁厚盛德,乃是國君上上之選。請父皇以大晏万世基地為念,改立二哥為帝。”

    趙樽會直接在他面前彈劾新帝趙綿澤,欲護秦王趙構上位,雖然來得有些突然,但也不算完全出乎洪泰帝的意料之外。宮變發展到這一步,他自是知道不可能輕易善了。他了解趙樽,了解他的為人,也了解他的稟性。

    這個儿子,像他,卻又不像他。

    像他一樣認死理,又不像他那麼通透。

    這是給了他一個大難題啊!

    燭火搖曳著,殿內的几個人誰也沒有說話。在死一般的寂靜里,洪泰帝狠狠蹙一下眉,忍疼捂著胸口,一語不發地看了趙樽片刻,眼睛里的情緒極是復雜。像思考,像權衡,像無奈,更像是一種淡淡的嘆息。

    “老十九,若朕不允,你待如何?”

    趙樽看著他,眼中如有刀光閃過。

    “甲一!”

    “在!”

    一聲疾喝后,殿外腳步踩踏聲聲。

    只一瞬,乾清宮外待命的“十天干”,便如風一般卷了進來,一個個戰甲染血,刀戟在手,行動迅速而有序。入得殿來,他們自發把里面的人圍在中間,一身冷森的甲胄上,光芒閃爍,仿佛天兵突降,鏗然有聲,卻無半點咄咄逼人之態。

    “殿下,十天干在此!”

    與他們同時擠入殿里的,還有趙綿澤的親軍和趙楷的禁衛軍,几方人馬齊集一堂,把偌大一個內殿擠得滿滿當當,擠出又一場山雨欲來的暴風雪前奏。

    “好!做得好。”

    洪泰帝氣極反笑,看向趙樽的目光滿是涼意。

    “你這不是在逼綿澤的宮,逼得是朕的宮吧?”

    趙樽喉頭一緊,不解釋,只看著他。

    “父皇,儿臣在與您商量。”

    “商量!?”洪泰帝拼著一股力氣,猛地把床上枕頭砸向他,身子卻支撐不住,一陣咳嗽不已,“你告訴朕,你商量的籌碼在哪里?就憑他們?”

    “是!就他們。”

    趙樽沒有避開枕頭,任由他落在腳上,掃了殿內的人一眼,又補充了兩個字。

    “足夠。”

    “呵呵呵……”喉嚨呼嚕著,洪泰帝笑了,“果然是朕的好儿子,夠猖狂!”

    趙樽眉頭微蹙,一字一字低沉有力,“父皇,在這乾清宮里,有你的大內侍衛,有你的禁軍,有你的錦衣衛,人數比儿臣多。但儿臣做事,從無遺漏,一旦兵戎相見,這些人都不是我的對手,饒是有京畿大營在外,也阻不了我——”說到此,他頓了頓,又抿唇道,“南有陳景數十万大軍,隨時可以入京助我勤王,北有陳大牛領遼東兵馬攻入山海關,直搗京師……天下之局如此,父皇以為我與趙綿澤誰會贏?”

    “勤王,勤王?”洪泰帝呵呵直笑,“你勤的哪個王?”

    說罷,他的手猛然指向趙構,“是他嗎?老二,你可是要這天下。”

    “儿臣……”趙構退了一步,看向趙樽,終是把心一橫,“儿臣以為,比綿澤更能擔當大任。”

    洪泰帝瞪住他,氣得渾身發顫。

    “瘋了,你簡直瘋了!”

    他高高地揚起手,好一會儿,又無力地垂了下來。

    “老十九,你也瘋了!”

    在洪泰帝冷厲的斥責聲里,趙樽沒有回應,他只是慢慢地走上前去,一步一步逼近了他的病榻,目光凜冽而執意,帶著一種“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堅持,低沉著嗓子再一次道。

    “父皇,請下旨,改立皇帝。”

    “荒唐!你敢逼朕?”

    洪泰帝看著面前的儿子,從指尖到腳尖,一寸一寸冰涼無比。

    “你不是曾經說過,只要那個女人?其他別無所求?”

    他的手指向的是,一直混在“十天干”里的夏初七。

    從進入內殿開始,夏初七一個字也沒有說,一個多余的動作都沒有做。她沒有想到洪泰帝的眼力會這般好,在這樣多的人里,在這樣亂的局面下,還能准確無誤的認出她,並且指出她來。

    她上前一步,掠過他熟悉的面容,恭順地行禮。

    “楚七叩見太上皇。”

    冷笑一聲,洪泰帝並未應他,只是看著趙樽。

    “告訴朕,是也不是?”

    趙樽目光一眯,戰甲冰冷,聲音也涼,“是。除了她,別無所求。”

    洪泰帝瞳孔狠狠一縮,目光在他與夏初七身上審視著,突然咳笑了,“即便他弒你父,辱你母,你也要她,也要這般維護她?”

    他一字字如同針尖,穿心入肺,瞧得夏初七心里驟然一冷。尤其被趙樽冰棱子似的目光一掃,那一種泛寒的冷意便從脊背上竄上來,蔓延了全身。洪泰帝沒有說錯,當日趙樽在陰山過世,她回京之后,滿臉仇恨,確實沒有想過要放掉這個老皇帝。御景苑里老皇帝出事,看上去是夏問秋惹的禍,其實致使洪泰帝倒地的茶水,是她搗的鬼。她唯一沒有算到的就是他倒下去時,腦袋會磕在石凳上,一昏睡就是一年。

    被趙樽看著,她是緊張的。

    “孝”這個字儿,在趙十九那是最有体現。

    她知道,哪怕洪泰帝逼他如斯,他也不可能會弒父。

    如此,他也不會允許她弒他的父吧?

    突如其來的變化,引得殿內人紛紛吸氣。聽了洪泰帝的話,趙綿澤愣住了,趙構與趙楷也愣了,就連趙樽也是許久都沒有吭聲儿。他們誰也沒有想到,致使洪泰帝昏睡,皇帝易人的“罪魁禍首”竟然是她。

    每一個人的目光都落在夏初七的臉上。

    但她不在意別人會怎麼看,她只是定定地看著趙十九,看著他的表情,微攥的掌心捏出了汗來,一時間,心亂如麻。那時是老皇帝要殺她,她也只是為了自保。她對老皇帝沒有愧,可他畢竟是趙樽的親爹,他會怎麼想?

    “妖女,你承不承認?”洪泰帝厲聲問。

    夏初七看趙樽沒吭聲,唇角淺淺一揚,“一人做事一人當,我認。”

    洪泰帝又望向趙樽,“老十九,你都看見了嗎?這就是你選的女人。”

    夏初七心髒一縮,嘴唇狠狠一抽。

    她想要辯解,可看著趙樽幽深的眼睛,她又不想再解釋了。

    需要她解釋的人,不值得解釋。值得她解釋的人,不需要解釋。

    她胡亂的臆想著,卻見趙樽朝她伸出了手。

    “過來。”

    夏初七一愣,不知道他到底几個意思,腳步也沒有動彈,只是目光定定地看著他陰沉沉的臉,有些不知所措。大抵是見她不動,趙樽無奈地嘆了一聲,大步過來攬住她的肩膀,又順手攏了攏她頭盔下面散落的發。

    “緊張什麼?”

    看出她緊張,還問?

    夏初七咬唇,看著他的臉,“那事是我做的,你恨我麼?”

    “恨。”一個字說完,他嘴角沉下,聲音暖了不少,“恨你痴傻如斯,一個人也敢闖龍潭虎穴,在渤海灣遇襲,在登州被圍,九生一死……恨你不聽我的話,好好過活,卻以一人之力回京,獨自面對豺狼虎豹,朝不保夕……”

    “趙十九——”

    夏初七聲音哽咽著,瞪大了雙眼。

    原來這些事情,他都知道?

    那一段他在陰山“過世”之后的日子,是她此生最深重的夢魘,有時候連她自己都不願意再去回想,那一步一步是怎樣過來的。所以在他面前,她從來不提。他也從來不問,就像二人之間,從無那一段過往似的,她一直以為他是不知情的,至少也不知那麼詳細,哪里會知道,他知道得竟是這樣多。

    “趙十九,御景苑的事,只是意外。”

    不想解釋,但為了趙十九,她還是解釋了一句。

    因為這一句解釋,不是給他聽的,而是給洪泰帝。

    “我知。”他目光如漆,幽深里帶著一種令她安心的力量,“阿七,只要你高興,哪怕把天地翻轉,我也不會怪你。”

    他淡淡的聲音在殿里回蕩,回蕩,回蕩……也肆無忌憚地掃著眾人的耳朵,挑戰著洪泰帝的權威。他看了一眼殿內的局勢,慢悠悠咳嗽道,“老十九啊老十九,朕還真的從未看錯過你——只是你不顧自己,難道不顧及你病中的母妃?”

    他突然轉換的話,帶著一種無奈的嘆氣,驚得夏初七心髒狂跳。

    他說的是貢妃……?

    她以為,在這個世界上,哪怕人人都會拿貢妃來要挾趙十九,洪泰帝也絕對不會。他可是貢妃臨危之時,想要求助的男人,他是那個軟弱的女子一輩子想要依附的男人,他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有些懷疑是自己看錯了唇語。可趙樽頃刻間僵硬的身子,還有殿內突如其來的沉默,都告訴她,她沒有看錯,是真的——洪泰帝真的拿昏迷不醒的貢妃來要挾她的儿子了。

    “老十九,綿澤已經登極為帝,這是天下大勢。皇位的變動會帶來什麼樣的腥風血雨,你不是不清楚。且一直以來,朕栽培綿澤,也相信他若為帝,必定可以把大晏帶入一番盛世之景。如今你逼朕廢了他,朕做不到,你不要怪朕心狠。”

    “你做不到廢了他,卻可以做到拿母妃來迫我?”

    趙樽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是灌了鉛,低沉,有力,卻並不激動。

    “她……”洪泰帝閉了閉眼,“她會理解朕。”

    看他說得如此理所當然,夏初七心底一沉,不免扯出一抹苦笑來。那感覺就像先前在乾清宮殿前看的只是一幕“情深兩許”的蹩腳電影,看的時候她淚流滿臉,結果快到大結局了,故事逆轉,原來那只一個愚不可及的笑話,或者說只是貢妃一個人導演的笑話。

    她一心一意愛的男人,根本就沒有她以為的那麼愛。

    或許他是愛的,卻沒有愛得失去理智。

    這才是帝王,這才是天子。

    他對貢妃那一點點的愛意,又豈能和他的江山皇權相比?

    “老十九,朕一直知道,你不是有野心的人。”洪泰帝咳嗽著說完,又看了一眼朝他冷笑而視的夏初七,“若非為此女所惑,你又怎會走到今日?”

    趙樽冷笑,“我若不允,父皇會把她如何?”

    他說的“她”是指貢妃,洪泰帝目光緩緩一眯。

    “一個女人而已,朕犧牲得起。”

    心里“咯噔”一跳,夏初七看著他的臉,心里掃過一陣涼風,覺得這江山這天下這黃金的龍椅真的不是一個好東西,它會讓人泯滅人性,趙十九不要它也罷了。

    “老十九,朕還有另一個選擇給你。”洪泰帝突地又道。

    趙樽看著他,一動不動。

    他卻再一次顫著手,指向了夏初七。

    “要麼你要這江山,把她的命給朕。要麼你要她,把江山留給綿澤。”

    二選一?她還可以和江山相比?夏初七身價提高,不自覺地冷笑了出來。一個連自己都不願意拿江山來換女人的男人,為什麼會給趙樽開出這樣的條件?難道說,其實他雖然不屬實趙構為帝,其實對趙樽還是有意的?

    這便是皇帝的倫理了,左右也不過一個“利”字。

    趙樽拳頭捏得“咯咯”直響,慢慢的,他終于平靜下來。

    緩緩閉上眼,四個字從他唇間吐出。

    “儿臣遵旨。”

    遵旨的意思,便是他同意前往北平就藩了。

    一片寂靜的殿中,呼吸可聞。

    好一會儿,洪泰帝緩了一口氣,氣喘吁吁地道,“綿澤。”

    “孫儿在。”趙綿澤垂頭,面色難辯。

    洪泰帝看著他,突地冷笑了一聲,“到底是朕親自培養的儲君,有膽實,有魄力。只是可惜,你許是忘了,朕曾說過,骨肉親情,世間至上,你如何下得了手?”

    趙綿澤叩拜在地,目光垂下。

    “孫儿有錯,只是孫儿也情非……”

    “咳咳!”洪泰帝咳嗽著,顫聲打斷他,“不必說了。作為帝王,你沒錯。作為侄輩,你如此實在錯得徹底……不過,罷了。”靜了一下,他無神的眼睛看著趙綿澤,又看向趙樽。

    “你兩個過來。”

    洪泰帝聲音低沉,吐字也不太清晰了,但情緒卻似有感觸,聲音哽咽不已。

    “我要你兩個在朕的跟前起誓。有生之年,不得再兵戈相見,若有違背,天誅地滅,所愛亦不得好死。”

    他話落,“啪”一聲,燈芯輕爆。

    殿里久久沒有聲音,冷風猛地襲來,卷起一條條紗帳……

    夏初七想,老皇帝說過的所有話,也難比這一句狠。

    ~

    宮中巨變時,元祐正在京郊的一個院子里。

    這是一所他的私宅,面積不大,卻幽靜,舒適。此時風雪未停,在院子的當中,靜靜的停放著一輛外頭有無數人尋找的皇后嫁輦。坐在嫁輦邊上的女子,一襲大紅的新娘袍服還沒有換下,目光直呆呆地看著天空飛揚的雪。

    “不知他們怎樣了?”

    晉王府的人被帶走之后,元祐便急匆匆過來了。因為不想烏仁瀟瀟被人發現,他事先吩咐過不許下頭的人到此打擾。故而,目前為止,他還沒有得到皇城里的消息。或許說,他打心眼儿里,不想得到那邊的消息。趙樽做事,他不擔心,他現在心緒不寧的就一件事——這個烏仁瀟瀟,他不想還回去了。

    “你怎的不說話?”

    烏仁瀟瀟偏頭,又問他一句。

    “他們會沒事的。”元祐輕咳一聲,看著她略有憂色的臉,側過頭去,“你不如想想自己,接下來准備怎麼辦?晉王妃,你還要繼續做下去?”

    “為什麼不?”烏仁瀟瀟白皙的面孔上,有一絲絲的不自在,她捋了捋被風吹亂的頭發,幽幽的道:“天下人都知我是晉王妃,誰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只要你不想,你就不是。”

    緩了一下,元祐見她不語,又涼了聲音。

    “你現在想做什麼,都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烏仁瀟瀟面色蒼白,沉著的嗓子也有涼意,似是受了這一日風雪的侵擾,看向他的時候,吐字尤其冷冽,“元祐,几年前你我初見的時候,你便不該來招惹我。若當初你沒有招惹我,你我之間,便沒有后來的事,我也不會這般恨你。這一次大婚,我配合你,並非是我放下了與你的恩怨。我也並非是為了你,我願意這麼做,只是為他。”

    我並非為了你,我只是為他——

    她前面的所有話加起來,都不如這一句打擊元祐。

    可他漫不經心慣了,眉梢挑了挑,臉上並無太難堪的情緒。

    “沒了?說完了?”

    烏仁瀟瀟眉頭一蹙,又道,“京中鬧出這樣的大事來,不會輕易了去的。我身為北狄公主,有我應當肩負的責任。我父皇讓我來南晏是和親的,我不能以一己以私,讓他失望。”

    “公主的責任?”元祐臉色一青,“你以為你能做什麼?”

    烏仁瀟瀟唇角一彎,面色平靜地笑著,“我不期望晉王會要我,但我只要還是北狄公主,就還是晉王妃。我不管他會怎樣想,我都會一直待在晉王府里,做我的晉王妃。你送我回去吧。”

    元祐眉頭蹙成一團,“你不缺心眼儿吧?”

    烏仁瀟瀟回視著他,唇上有笑,“你看我的樣子,缺嗎?”

    “缺。”元祐靠近她一些,掌心搭在她肩膀上,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她似有些別扭,挪開了一點,元祐邪邪一笑,又挪過去。如此几次三番,她終是放棄掙扎,任由他坐著,似笑非笑的調侃,“你不僅缺心眼,還缺頭腦。”

    “什麼意思?”

    元祐的嘴角,扯出一抹譏諷的笑。

    “你會知道。”

    “我現在就要知道。”

    “小爺不管你是什麼妃,總歸……”

    一把攬緊她的肩膀,他緊緊擁住他,嘴唇湊到她耳邊,呵了一口氣。

    “總歸只能是我的人。這一點,永不改變。”

    烏仁瀟瀟身子僵硬著,聞著他身上輕輕淡淡的香味儿,沒有回答,沒有拒絕他的擁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就這般與他靜靜依偎了許久,突地抬頭看著他。

    “元祐,你是不是愛我?打心眼儿里愛的那種?”

    元祐微微一愣,她這個問題問住他了。

    愛是個什麼玩意儿,他還從來沒有鬧明白過。

    一股子冷風,慢悠悠卷起飄飛的雪花,拂在她的身上,也拂在他的身上,天地間一片寂靜。兩個人對視著,烏仁瀟瀟晶亮的眸子,慢慢黯淡了,似是不想再讓他回答了,她推開他攬在肩膀上的手,莞爾間,露出一個極為甜美的笑容來。

    “元祐,我聽那兩個從哈拉和林來和親的侍女說,你的笛子吹得極好。”

    “有嗎?”元祐還在發懵,思考什麼是愛,是打心眼儿里的愛。

    烏仁瀟瀟泉水似的眼,又浮上了笑,“你給我吹一曲如何?”

    元祐蹙眉低頭,靜靜看著她,“為何想聽那玩意儿?”

    她道,“因為想聽。”

    這樣的回答,相當于根本就沒有回答。可元祐無奈的一嘆,卻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來。因為當飛雪落在她臉上那一刻,他看見面前這個女人的臉上,有一種極為溫暖美艷的光芒,是他從來沒有從她的臉上看見過的。含有香、含有媚,含有軟,含有嬌,也含有一種對世間滄桑的無奈,像一朵迎著風雪盛放在山崖之巔的雪蓮,美得驚人。以至于過去了許多年,他仍然忘不掉。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259
發表於 2016-3-25 22:08:27 |只看該作者
第257章 錯位!

    天幕如潑墨,雪色如銀光。

    當乾清宮里的皇權爭霸唱得正酣暢淋漓之時,元祐領著烏仁瀟瀟拎著一個牛角提籠,親自駕了馬車,穿過漫天的飛雪,往京郊的紫金山而去。

    這時節,這天色,山上杳無人煙。

    二人就著昏暗的光線,拾級而上,尋了一處背風的地方。

    元祐把身上的狐皮披風墊在平整的岩石上,扶烏仁瀟瀟坐了,一起遠眺京師。

    紫金山是京師的“制高點”,臨近除夕,極目望去,城里的華燈溢彩,點綴在那看不分明的九重宮殿上,不見庄嚴肅穆,卻有一股子難以言表的死氣。

    為了討烏仁瀟瀟喜歡,元祐站在山巔的風口上,吹奏的是漠北草原上的蒙族曲子。他原本想要吹得輕松一些,和暖一些,也得個喜樂,可也不知是受了這一日風雪的影響,還是冷風吹散了出口的調子。一曲一曲吹下來,一曲比一曲更為憂傷,那聲音如同嗚咽一般,令人心生塞堵。

    所幸,烏仁瀟瀟卻一直聽得興起。

    “元祐,你吹得真好。我好像看見了漠北草原,看見了哈拉和林,那里的天空是瓦藍瓦藍的,我揮著鞭儿,騎在馬上,拼命的奔跑。我的馬上套了一串串的勒勒車,勒勒車上有哥哥的戰利品。哥哥是北狄最勇猛的蒼鷹,他每次回來,都會帶來無數的戰利品。阿爹在叫我,哥哥在追我,我不管他們,我拉著勒勒車去色楞格湖,那里有肥美的魚,有黑琴雞,有疣鼻天鵝,還有漂亮的銀鷗和一片片連綿不絕的水草……”

    “不對,漠北這個季節,已是大雪封天了,哪里來的黑琴雞和疣鼻天鵝?鳥儿飛走了,牛羊也入了圈,牧民阿娘們會在氈帳里打馬奶酒,孩子們會在雪地上嬉戲打鬧,我喜歡坐在火盆邊上,抱著馬頭琴彈蒙族長調……”

    元祐吹著短笛,目光注視著她。在他悠揚的笛聲里,她說了許多,說一些小時候的事,說一些哈拉和林的事。蒼鷹、河流、牧民、山川、大雪、馬群、花奶牛、綿羊、犛牛、野驢……但她再也沒有問過他,那個關于“打心眼儿里愛”的問題。

    冷風獵獵,她長發飄飄。

    遙想漠北時,她的樣子沉醉而溫柔。

    后來元祐時常想,若是他那一日了解了她的用心,且表明了心跡,也許他與她之間就不會有后來那一段蹉跎的歲月,一切也都將變得不再一樣,可世間最惱人的“如果”啊,它從不存在。在一個男人還未確定情義之前,他輕易說不出來那一個“愛”字。即便這個男人如他,曾經女人無數,但“愛”字卻從未許人。

    冬日的天色亮得晚,離天明還有約模一兩個時辰的時候,元祐終是吹得累了,舌頭麻了,他坐在烏仁瀟瀟的旁邊,靠著岩石的棱角。

    “小爺這麼辛苦,有沒有獎勵?”

    “你要什麼?”她的眼被風吹得有些眯起。

    “你。”他邪邪的,就說了一個字。

    她身子微微一抖,他呵呵低笑著,把自己身上的外袍脫下,罩在她的肩膀上。

    “逗你的。走吧,下山了。”

    他覺得自己有些虛偽,其實他不想下山,一點也不想。但他怕她冷,怕她覺得他不夠君子,還是違心的說出來了。可這晚的烏仁瀟瀟與往常實在不同。在他提議走后,她竟然搖了搖頭,拉了拉肩膀上的衣袍,主動離他近了一些。

    “這是我來了南晏這麼久,第一次聽家鄉的曲子,想家鄉的人。”

    稍頃,她沉了聲,語氣真誠,“元祐,謝謝你。”

    “你喜歡就好。走吧,天冷!”

    元祐難得這般君子而溫情,說罷揉揉鼻子,有些佩服自己了。烏仁瀟瀟看他滑稽的樣子,似是極為快活,臉上一直帶著笑,語氣也是閑適無比,“時辰還早,不急著下去吧?等到天明行不?我以前在漠北時,聽人說起中原的日出,很是羨慕呢。你看這個天,肯定是要大晴的,等太陽從天幕出來時,映在白雪上,該有多美。”

    看她眉開眼笑的樣子,元祐心口一蕩,呼吸亦是窒住。

    這樣子的烏仁瀟瀟太美,美得他心里像長了一只爪子,撓得他直癢癢。可即便癢癢得慌,卻又偏生覺得那癢癢極不應該,因為那是對她的一種褻瀆……一種對女神的褻瀆。

    “女神”兩個字跳入腦海,他思緒一慌,咳嗽一下,稍稍坐得離她遠了一點。

    “好,那就依你,我兩個就坐等天亮好了。”

    從上山之前的“他近,她遠”,到現在的“她近,他遠”,這兩個之間似是永遠沒有處于正常的節奏之上。可烏仁瀟瀟卻似乎並未察覺他的退縮,她看著他的臉,又透過他的臉,看往遠處的黑暗,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目光里似是慢慢跳躍出一簇亮麗的火花來。

    “坐等天亮多無趣。”她突然笑著垂下頭。

    “你想做甚?”元祐聲音突地有些啞,口干舌燥。

    “可以做一些……有趣的事?”她眉梢輕揚著,離他再近了一些,眸子里的光暈明亮爍人,帶著一種單純到極點的純粹邀請,瞧得元祐的心情,即復雜又微妙,也終是察覺出來了她的不對勁儿。

    “烏仁,你今儿怎麼了?”

    “我?”她不解。

    “嗯。”元祐點頭,“像腦子被門夾過。”

    那句話是楚七的“方言”,烏仁瀟瀟並沒有聽過,聽他說完,微微一愣,隨即又輕輕笑了起來,“是我今天的話太多了麼?竟是讓你不太習慣。”

    “不是。”元祐側過臉,借著淺淺的銀光,打量她的面孔,“你可是對小爺有什麼企圖?若不然,怎會突地對我這麼好?要知道,黃鼠狼跟雞拜年……哼哼哼,我可不敢想你安有什麼好心。”

    烏仁瀟瀟長長的睫毛,輕輕一眨,“不是為了謝你的笛聲麼?”

    她的語氣放慢,極是嘆了一下,“再且,明日天一亮,我就要去晉王府了。我嫁人了,是晉王妃了,往后與你便不能再像這般見面,那是對晉王的不尊重。我知你不在乎,他也不在乎,但我卻是在乎的。所以,今天晚上,是我倆最后一次見面。我對你好一點,難道你不願?”

    最后一次見面?

    元祐丹鳳眼微挑著,看著她晦澀不明的臉,聽著她情緒不清的話,感受到她軟若棉花的身子慢慢地挪了過來,畏冷一般落入了他的懷里。這般明顯的暗示,游遍花叢的元祐又怎會不懂?

    可事情就有那麼奇怪。第一次,他竟生出一種手足無措的局促感來,不敢去輕薄她,連言語也不敢再放肆,直到她軟軟的雙臂蛇一樣纏在了他的腰上,他心里一顫,終是再也忍不住,扼著她的腰往懷里一裹。

    “烏仁,你這是……引我犯錯?”

    “你是今日才犯錯的嗎?我若不引,你便不犯了?”

    她吐氣如蘭,溫熱馨香的氣息一寸寸布遍他的臉,他的心,他的思維。微微怔了片刻,他啞然一笑,捋了捋她的頭發,把她抱過來坐在腿上,低頭看他時,口氣難得的認真起來,“烏仁,跟我回去吧。不要再回晉王府,做那勞什子的晉王妃的。”

    “皇帝會同意嗎?”她笑。

    元祐蹙眉,道:“我的事,你可能不太知道。你只要記住一點就行,只要我要你,誰也阻止不了。再說,小爺又不是搶他的皇帝寶座,管他樂不樂意?我若諢起來,刀架脖子上又如何?只要你肯。”

    “跟你回去了,我做什麼呢?”她又輕笑。

    “做我夫人。”他回答得很快,順便印一個吻在她唇角。

    “夫人啊?”這晚上的烏仁瀟瀟確實有些不一樣,往常他這麼調侃她的時候,她或是不屑,或是討厭,或是諷刺,或是挖苦,總會想出一句可以把他噎死的話。但這回聽了,她卻笑得很開心,甚至還輕撫了一下他的臉頰,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身子往他的腰間坐實一點,愉快的說了一句。

    “好啊,那我們便先斬后奏好了。”

    “先斬后奏?”元祐以為自己耳朵聽岔了。

    “是。做夫人,不得先斬后奏麼?”她在笑,卻很認真。

    天上掉了餡餅,還正好砸在自己的頭上,元祐一時恍然。

    “怎的了,你可是又不願了?”她推了推他的肩膀,又往他身上蹭了蹭。這樣的坐姿,這樣的暖昧,這樣的氛圍之下,元祐看著她淺笑的臉,尋不見半分調侃與戲弄,終是相信了她的話。

    “烏仁……”

    一時間,喜悅如浪潮一般涌來,他激動得不能自抑。

    “我定會待你好的。”

    他收緊雙臂,把她緊緊摟在身前。

    風雪未停,吹得世界“嗚咽”作響,像姑娘的哭泣。好一番耳鬢斯磨后,她的身子几乎整個儿地蜷縮在了他的懷里。他厚厚的外衣披在她的身上,籠罩了他們兩個人。在衣裳撐起的小小避風港里,他二人身上的衣裳都未褪盡,乍一看去,只是為避風雪而靠近取暖的一對小鴛鴦,可衣裳下的旑旎風情卻是羞了風,臊了雪,也醉了元祐的神智。

    “烏仁……”

    從頭到尾,他的腦子都處于一種極度絢麗的色彩中,仿佛身處夢境。有些暈,有些熱,有些不真實……但他又非常清楚,這不是夢。她的痛呼聲就在他的耳邊,她無助的低低的嚶嚀聲,也美妙得足以讓他清醒。

    “可是難受?”

    “還好。”她淺淺吸一口氣,主動湊上來,堵住他的唇,手臂也緊緊攬住他的脖子,靈舌攪動,唇津生香,吻得他熱血激蕩,心跳加速,情動非常,身不由己地噙上她的嘴,反被動為主動,傾情的占有。

    “元祐!”

    她肩上長發紛飛,身上嫁衣艷紅似火,聲音几若破碎。

    “嗯?”他他低低一笑,“怎了?”

    “元祐……”拖曳著沙啞的聲,她只會這一句。

    但情動時的臉儿,仿若染火。

    “喜歡了?”他啄一下她的唇,丹鳳眼儿里滿是魅惑。

    “嗯……你很好看。”她的聲音啞在唇邊儿,顫歪的手指,撫著他上下滑動的喉嚨,終是被他帶出一波波身不由已的顫意,“可惜,你卻看不了我。”

    她低低嘆息著,也不知是哪一根神經發了酵,冷不丁直了直身,似是不畏寒冷,慢慢伸向自己,把身上那一襲抵抗風雪的衣裳,包括他的,還有她的,都一一解開,把女儿家最為神秘金貴的地方敞在他的面前。

    “我比你那些婦人,如何?”

    元祐呼吸一滯,渾身血液都似滯住。

    可只呆了一瞬,他又飛快地反應過來。

    “烏仁瀟瀟!?你瘋了!”

    他咬牙,拉攏她的衣裳,把她整個儿抱在懷里。

    “呵,這個冬儿敢脫衣服?冷不死你。”

    聽著他生氣的低斥,她卻是笑著纏過去,抱緊他脖子,吻住了他。

    “你不喜歡?”

    “喜歡。”她的熱情和主動,把兩個人的身体黏得更近,近得再無一絲縫隙,也近得他喉嚨口像堵塞了棉花,被這妖精弄得快要出不了聲儿。但他再無恥,也不能讓她在風雪底下光著身子。

    “好了,不要鬧。乖,就這樣……我也喜歡。”

    “嗯”一聲,烏仁瀟瀟似是喜歡他的回答,唇上的笑容越發甜美。

    “元祐,我不是你的第一個婦人,你卻是我的……第一個。”

    “我知道。我定當珍惜你。”

    聽得她有一句沒一句的情話,在她從未有過的熱情,元祐像吃了二十瓶“逍遙散”,情緒被她催化得快要瘋狂了。可他的身子越發興奮,心里的愧疚也越發明顯。他想,他以前卻那般待她,她也沒有怨過他,還把自己給了他,這番深情厚義,他是得好好補償的了。這個時候,他的腦子里有一個念頭——等天亮了,便把她帶回去,她這輩子,只能待在他的身邊。

    ~

    冷雪寂寂,隨風去。

    春閨艷艷,任人迷。

    元祐再次恢復意識的時候,覺得腦子吃痛無比。

    有那麼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睡在哪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夢境一般的風雪,那火焰一般的紅嫁衣,那誘人沉淪的甜美笑容,像一個又一個片段在他腦子里掠過。

    烏仁瀟瀟……

    腦子里激靈一下,閃過一個名字。

    他下意識往邊上一探,眼睛也隨之睜開。

    正午的陽光正從窗台上照入。她說對了,今儿確實是一個雪后的大晴天。可他竟然睡在誠國公府里,睡在他自家的屋里,她卻早已不見。他揉了揉暴痛的腦袋,大聲一喝,“來人!”

    “小公爺!您起了?”

    推門而入的是他府中的常隨唐三條。

    看見他醒來,唐三條一臉的笑容,就要去張羅著為他洗漱。

    “回來!”元祐喊住他,“什麼時辰了?”

    “回小公爺,晌午了!”

    也不曉得為何,元祐今儿看見唐三條的膩笑,極是不順眼。

    “我怎麼回來的?”

    唐三條一愣,想了想,似是明白了。敢情這位小公爺啥事儿都不知道呢?

    他嘿嘿樂著,回道:“小公爺,您昨儿夜里在錦繡樓吃酒吃多了。是錦繡樓的蔡公派人送你回來的……”

    錦繡樓?那可他娘的是青樓。

    他好端端的與烏仁瀟瀟在山上吹笛談人生,為何會被人從青樓送回來?

    元祐咬了咬牙齒,越發覺得烏仁瀟瀟那娘們儿,令人生恨。

    可那娘們儿再讓人生恨,到底也是他自個儿的娘們儿了。

    想到這個,他心里緩了一下,“可有看見一個姑娘?”

    “姑娘?”唐三條納悶了,“什麼姑娘?那錦繡樓里,不全是姑娘麼?”

    “滾蛋!”元祐與這憨子說不明白,順手拿起一個枕頭就朝他砸了過去。

    唐三條嘻嘻哈哈的側過身子,抱著腦袋討他家爺喜歡著,還未把枕頭撿起來,就聽見外頭傳來一陣喧囂聲儿。元祐示意他出去看看,很快,唐三條回來了,一張笑臉儿膩歪在他的面前。

    “小公爺,宮中出大事了。”

    元祐心里一驚,懶洋洋地揉著額頭,斜睨著他。

    “啥大事儿?”

    唐三條很是興奮,“又添了一位皇貴妃。”

    聽他這樣說,元祐的擔心沒有了,興趣也沒有了。

    漫不經心地掀開被子,他打了個哈欠。

    “這算什麼狗屁大事儿?”

    唐三條樂呵著,趕緊湊上前,道:“小公爺您是不曉得,這事儿奇了怪了。帝后大婚那日,你不是代晉王迎親麼?不是在天檀街上遇襲了麼?原來啊,哎喲喂,可了不得!原來那天不僅把皇后娘娘弄沒了,轎夫還抬錯了轎子,把烏仁公主的嫁輦抬入了皇城……今儿一早皇帝下旨了,冊封烏仁公主為咱大晏的皇貴妃。她啊,有福分了,雖沒做成晉王妃,一朝竟是得了勢……”

    “什麼?你他娘的說什麼?”

    元祐像吃了火藥似的,直勾勾瞪著絮絮叨叨的唐三條,腦子里一陣“嗡嗡”作響。后來唐三條又說了什麼,他一句都沒有聽清楚。腦子里是烏仁瀟瀟甜美的臉孔,銀鈴似的笑聲,還有她嚴肅著臉說的那些話,“天下人都知道我是晉王妃,我永遠都是晉王妃”,“我是北狄的公主,我是來和親的,有應當肩負的責任”,“做夫人好啊,那我們先斬后奏吧”。

    原來她要去做的不是晉王妃,而是皇貴妃。

    她入宮做皇貴妃,便是她身為北狄公主的責任?

    還是她做這一切,其實只是為了趙樽?

    ~

    洪泰二十七年的腊月,是洪泰朝的最后一月,也是大晏歷史上,最賦有戲劇性變化的一個月。它不僅是一個月的月末,也是一年的年末,更是一朝天子的朝末。這這几天里,帝后大婚,晉王大婚,天檀街事件,晉王府抄沒,太上皇蘇醒,貢妃昏迷,秦王在奉天門兵變,乾清宮的腥風血雨,扑朔迷離的逼宮事件,每一件事情的背后真相,都足以令后世的史學家研究一生。

    這一日,是腊月二十九。纏綿了數日的暴風雪停了,京師陽光万里,碧空如洗,層層疊疊的朱門紅牆上,仿佛被鍍上了一層貴重的金光。

    宮闕深深,簾幕重重。

    卯時,宮中洪亮的磬鐘響起,嗡聲陣陣。

    內監尖銳高亢的聲音,透過奉天殿,傳入蒼穹。

    建章皇帝今儿一上朝,就一連頒發了三道聖旨。

    第一道聖旨,是關于晉王趙樽前往北平就藩的。旨上只字未提趙樽私自離開南疆之事,只道是“遵聖意回京,轉道北平”,且趙綿澤在聖旨上,用了無數華章贊揚趙樽的功績,便賜下金銀、布匹、古玩、珍寶若干。就連前往北平的日子也確定了,“于建章元年正月十五后,便可辭別京中親故,前往就藩”。

    第二道聖旨,是關于天檀街之事的后續。旨上云,參與劫持皇后嫁輦的匪徒,均已伏法,但夏七小姐福緣淺薄,未嫁先死,帝心甚痛,除按皇后之禮大殮外,原有陪嫁之物,也一並入主坤寧宮。至于烏仁公主嫁輦抬錯之事,為了維護北狄聲譽以及皇家体面,除將轎夫等一並下獄之外,特冊封北狄公主烏仁瀟瀟為皇貴妃,賜號為“寧”,便譴使重往北狄,大行冊封之禮云云。

    第三道聖旨,是關于晉王府先前的抄家之事。旨上云,十九皇叔功在社稷,卻受到這般令人發指的誣陷與迫害,皇帝痛心不已。這一切,皆因兵部尚書謝長晉誤解聖意,擅作主張,從而釀成的大禍。自聖意下達之時,兵部尚書謝長晉已被押解到刑部大牢,等候聖裁。至少謝府,自是闔府抄沒。沒想到,抄家之時,竟起出白銀數十万兩,一時間,謝長晉貪贓枉法的事情,也浮出了水面,數罪並罰,此人當是活不成了。

    如此一來,趙綿澤的行為全部由謝長晉一人頂了。

    都說最是無情帝王家,可身為帝王家的臣子,其實也是倒霉的一族。帝王需要之時,或可榮寵三千,位極人臣。但帝王一旦翻臉,再大的臣子也就是一顆棄子,為了帝王的霸業,不得不碾落成泥。

    三道聖旨,響徹奉天殿,傳遍京師,一時成為熱議。

    盡管這些事情扑朔迷離,深重難測,但還是有各種各樣的消息傳出來。

    有人說,是烏仁瀟瀟主動找到哈薩爾太子,稱愛慕當今帝王,自請入宮為妃。有人罵她淫賤,但北狄與南晏的風俗素來不同,即使烏仁瀟瀟曾許過晉王,她如今再入趙綿澤的后宮,也不算出格。

    也有人說,是趙綿澤用天檀街之事要挾烏仁瀟瀟,主動納她入宮為已。這樣做的目的,只為政治考慮。因為趙樽就要北上,若是烏仁嫁給趙樽,那趙樽就是北狄女婿,鎮守北方,二者相襯,可謂如虎添翼。趙綿澤新帝登基,深感不安,為鞏固勢力,這才有了此番“抬錯花轎的荒唐”。再且,反正他后宮女人多如牛毛,再多收一個烏仁瀟瀟,也是情理之中。

    更有人說,皇后根本就沒有“亡故”,天檀街的事本就是晉王自編自演,是他搶了趙綿澤的皇后,偏生趙綿澤還不得不配合,但配合之后,又心有不甘,想要追責此事,如此,才有了互換嬌妻之舉。

    宮中的荒唐事儿,坊間一時眾說紛紜。

    朝堂之上,也在為了這三道聖旨風起云涌。

    “荒唐啊!荒唐!”

    老臣們長吁短嘆,上疏己見者有之,直言諫勸者也有之。

    順言,逆言,一時紛紛飛向趙綿澤的耳朵。

    甚至有一些老臣,為此直接跪在了乾清宮外,請太上皇出面。

    但太上皇剛剛蘇醒,身体未愈,又因貢妃一直昏迷,心力交瘁,自是不會來管子孫們的“姻緣”,一切由著建章帝趙綿澤來處理。

    也是在這一日,關閉的城門開啟了,封鎖的皇城也再一次恢復了往日的秩序,但是卻有無數的宮娥、太監因“散播流言”而被秘密處死。

    還有那些膽敢上書諫言的臣工,要麼賣官鬻爵,要麼戕害同僚,要麼貪贓枉法……被督察院的言官彈劾,查出一大串的“個人問題”,再沒有心思去管皇帝的家務事了。短短一天時間,建章帝趙綿澤以其登基以來難得一見的“鐵腕政策”鎮壓了這次事情。但凡與“腊月二十七事情”有關的人,一律被牽連,細枝末節都被挖了出來。

    鐵腕之下,最治流言。

    盡管“腊月二十七事件”的硝煙未消,盡管無數人都知道那一天宮中有變,盡管天檀街上抬錯了轎子有一些荒唐,荒唐得史官都必須直接改寫歷史,但從朝堂到坊間,竟是紛紛三緘其口,再無人敢對此事有半分置喙。

    那一日的宮中鮮血,散了。

    那一日抬錯的花轎,對了。

    京師城的空氣里,只剩下一種微妙的氣息。

    但僅一日之后,這份微妙就被衝散了。

    建章元年正月初一,建章帝趙綿澤在太廟祭祖,大宴全臣,隨后登臨奉天門城樓,與万民同慶,與百姓共歡。這一晚,站在他身側的兩個女人,一個是久沐恩寵的惠妃烏蘭明珠,另外一個是剛入選宮中的皇貴妃烏仁瀟瀟。北狄兩位公主共享恩寵,且大晏后位空懸,這几乎是大晏給北狄的最高禮遇。而烏仁瀟瀟與烏蘭明珠姊妹二人共侍君主這一個“娥眉女英”的段子,流入民間也被編成了無數的話本。

    奉天門方磚上的鮮血,已經洗盡,每一個台階都干淨非常。

    城樓之上,如在九天之高,建章帝明黃色的衣袍在一片煙火的襯托下,尊榮華貴。城樓之下,万民跪拜,高呼“万歲”,一同慶賀建章元年的到來。街面上,火樹銀花,琳琅滿目的商品,在火光中,閃著爍爍的光華,好一派盛世的繁華與昌盛。

    “這就是你爹要的盛世嗎?!”

    被人群擠在中間,夏初七緊緊攥住趙樽的手臂,看著光芒万丈的奉天門城樓。

    輕唔一聲,趙樽冷眸微微一眯,卻沒有回答,只牽過她的手,把她的身子半攬在懷里,往接踵摩肩的人群擠了過去,“走吧,回了。”

    “爺,她為了什麼?”

    趙樽不動聲色,只淡淡看她一眼。

    “我說的是烏仁。”看著他肅然的神色,夏初七又添了一句。

    趙樽看這人固執得很,不得不揚眉看了一眼奉天門城樓。

    “不知。”

    “去!”夏初七側眸撩他一眼,扼緊他的手腕,目光晶亮的看他,“你心里很清楚,她心里一直喜歡的人是你,對不對?這個時候她選擇入宮,跟著趙綿澤,我猜,還是為了你吧?你想,你如今遠去北平,她留在趙綿澤身邊,豈不是為你多添一個耳目?她甘願為你做耳目,你感動嗎?”

    趙樽斂住眉目,沉吟片刻才道,“未必。”

    未必是為了他,那烏仁還能是為了誰?

    夏初七看著趙樽的臉色,終是閉上了嘴。烏仁瀟瀟到底是怎麼想的,她沒有辦法再問,事情到底是怎樣的,她也無法得知。事到如今,若是再去追究這些東西,已經是沒有意義。一個女人一旦入了宮,便是一生一世的枷鎖。在那個重重樓闕的人間地獄里,烏仁到底愛戀著誰,為了誰,除了她自己,恐怕也無人能知。但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主導思想,她自己走的路,未來如何,責任只能由她自己承擔。

    長吁一口氣,她不再看那邊繁華,只看向趙樽。

    “回吧,我還要給你包扎傷口。”

    趙樽唇上噙笑,凝視著她,“累了嗎?要不要我抱你回去?”

    “啊!”一聲,夏初七挑高了眉,笑著捶他的肩膀。

    “這麼多人,晉王殿下你敢麼?”

    “我有何不敢?”趙樽攔腰把她往懷里一抱,便氣定神閑地低頭看著她,“終有一日,我要背著你,走遍這山河。”

    察覺到周圍掠來的訝然目光,夏初七臊紅了臉。

    “好吧,你贏了。趕緊放我下來,遭人笑話!”

    他一臉正色,絲毫不以為意地捋了捋她的發。

    “阿七,等上元節接了小十九,我們一家三口便北上。”

    “好。”夏初七笑著,把頭靠在他的肩膀。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260
發表於 2016-3-25 22:08:52 |只看該作者
第258章 解不開的結!

    “白天里啪啦,晚上火樹銀花。”

    從建章元年到來的第一日開始,這個正月里,一直持續著這樣熱鬧的狀態。年味儿很濃,年氣儿很足。經過一場浩劫的京師,整個儿沉浸在過年的喜氣之中,商鋪、酒樓,布市、茶庄、處處熱鬧非凡,喧囂陣陣,長街深巷里,大人孩童笑聲陣陣——

    只可惜,夏初七的世界,一直處于靜謐的狀態。

    寂靜、悄然、一聲都無。

    換了旁人受這樣的打擊,早已痛不欲生。但她卻是一個極容易“自燃”的女人。劫后余生,風雨過去,她還能與趙樽在一起,而且很快可以看見他們的小十九,不管多少不開心的事儿,都自己給燃化了去,除了背著趙樽偷偷吃一些治療的藥,完全不當一回事儿。

    在等待前往北平的日子里,行裝不需要她打理,一切事情更是無須她操心,她要做的只是等待,空閑時間一大把,偏生她又難得有機會能如此“光明正大”的與趙樽在一起,心情一直持續在極度的亢奮狀態之中。

    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個儿捯飭得俏麗可人,然后悠哉悠哉地與趙樽膩歪。或書房,或庭院,或摘花,或逗狗,不去猜測未來,不去遙想往事,只與他黏糊在一起,撿一些好玩的趣事,閑扯出無數的話題。

    他們的生活,仿佛一夕間,又回到了過去。

    但若是仔細一品,與過去又有了許多不一樣。

    夏初七給趙樽立了一個與身体健康有關的規矩——晚上熄燈睡覺,不許聊天。

    她不想讓趙樽發現她的耳朵出了問題,不想他在這個節骨眼上還為她操心。她要把他的擔憂扼殺在搖籃里,一直等到有一天她恢復了,才笑吟吟的告訴他,“唉,你不曉得吧,我曾經做過聾子呢”。到了那個時候,他們可以輕松的聊起“做聾子”的歲月,而不必背負太多。

    愉快的時光,過得很快。

    北上的行程越來越近,北上的行裝也已經全部打理妥當,只等過了正月十五,二人便可乘船北上,帶著他們的小十九,無憂無慮的做他的北平藩王。

    夏初七數著日子,轉眼便到了正月初十。

    這一日,大清早的晴嵐便入屋來搖她起床,說是有人來找她。夏初七起床氣重,最是不耐煩誰在她睡覺的時候打擾,加上也聽不見晴嵐說什麼,只管閉著眼睛賴床。可晴嵐也是一個固執的,自有她的拿手好戲,几個癢癢撓下來,夏初七便醒了一大半。

    下床、穿衣、洗漱,等她出現在客堂里時已是半盞茶后。

    “楚七——”

    梅子看到她就衝了過來,抓住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她。

    “你沒事了吧?我聽說了你的事儿,早就要出宮來尋你的,可是那個傻子最沒本事,讓他打聽了好久,都不知你的下落……我們這才巴巴尋到了晉王府,幸好你沒事,嗚……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夏初七的事儿雖然外間謠言四起,風言風語不斷,但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知道的人卻並不多。大概梅子這八卦妞儿聽說了那一些“腥風血雨”的事件,擔心她“亡故”了,哭得有些狠,一雙眼睛腫得像桃儿似的,這會子都還沒有緩過勁儿來,不停的吸鼻子。

    “哭什麼呀?我這不是好端端的。”

    “嗚,嚇死我了……”梅子鼻子揉得通紅。

    “真要嚇死了,你還杵在這儿?快別哭了,丟人。”夏初七好笑的看著她,心里頭不免有些嘆氣。好像她與梅子認識的几年光景里,這姑娘總是充當一種事后來安慰她,結果總要讓她反過去安慰的角色。

    不過這安慰,是真的安慰。這關心,也是真關心。

    看著梅子哭得紅彤彤的雙眼,夏初七扯了扯她的手腕。

    “喲,還哭呢?哭得這麼狠,該不會是傻子欺負你了吧?”

    “我才沒有欺負他。”傻子這時剛好進來,聽了這話,不太高興地瞥了梅子一眼,自顧自拿起茶吃,那臉色難看得像是誰欠了他似的,與往常的興奮不大一樣。夏初七眯了眯眼睛,懶洋洋地看他。

    “誰又招你了?”

    傻子哼一聲,“還不是他。”

    夏初七奇了,“哪個他?”

    傻子別開頭,不理會。

    不過只一瞬,他又轉了回來,再哼一聲。

    “就是那個他,他不喜歡我,從不喜歡我。”

    能令傻子這般別扭委屈還無奈的人,夏初七只能想到趙十九一個。

    “噗”的笑一聲,想到他與傻子兩個的素來不對盤,她也有些無奈。要知道,晉王殿下為人胸懷磊落自不必說,可他偏生就是對傻子有一點“介意”。用他的話說,便是因為她“在意”,所以他才會“介意”。

    男人之間的敵視很詭異,也很難琢磨,夏初七並不多想,只是留了傻子與梅子兩個下來吃午飯。這几個時辰的光陰里,她又聽了一些他倆在東宮里“招貓逗狗”的樂事儿,大抵感覺到梅子在東宮過得是愉快的,傻子也是愉快的,他倆就像兩個玩伴,見面會斗嘴會吵架,但是在一起又舍不得分開。

    這是一件喜聞樂見的事情。

    受了他們感染,夏初七覺得這個正月不太冷了。

    梅子走的時候,夏初七送她到了府門口。可敘別的話說了不少,她紅著眼圈儿,還是依依不舍,不肯離開,“楚七,你帶我一起去北平吧。我想跟著咱爺,我還沒做過咱爺的通房丫頭呢,我這輩子上天入地哀天叫地就這麼一個念頭,若不然,你成全我一回如何?”

    知她是在玩笑,夏初七摸了摸鼻子,斜睨了眼,“咦,是在東宮里待久了,把膽儿待大了,還是仗著有人給你撐腰,姑娘我奈何你不得?呵呵呵,你就不怕你上天入地哀天叫地的唯一一念想,會遇上我舉世無雙獨一無二的逍遙散?我直接把你送傻子床上,看你還橫不橫。”

    梅子臉儿一臊,瞄了一眼坐在馬車上玩著帷布那個憨憨的男人,那小表情豐富得即便夏初七深諳古今中外上下五千年流傳的所有愛情故事也無法找到一個准確的詞儿來形容她那一瞥的羞澀與意味深長。

    “我答應你,一定好好勾引他。”

    瞥完了,梅子咬著唇小聲說了一句。

    “……”夏初七無言以對。

    敢情這些人干了壞事儿都是她教的呢?上上下下掃一眼梅子又“圓潤”了不少的身板子,她嘆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道:“去吧,不要辜負組織對你的栽培。你是曉得的,你跟我的時間最久,若是連我一分功力都學不到,連一個男人都搞不掂,那就太對不住我了。”

    梅子垂下了頭,“是,我很羞愧。”

    “嗯?”夏初七看不見她的嘴,不知她說了什麼。

    梅子抬頭,眨了眨眼,俏皮地道:“我說我很羞愧,得了楚七你的真傳,卻未習得精髓,連一個傻子都搞不掂,如何能期待將來可以爬上咱爺的床,做他的通房丫頭……我太羞愧了,我想去死。”

    夏初七一字一字分辨著她的話。

    好一會儿,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拍向她的肩膀。

    “你可以去死了。”

    梅子當然沒有去死,她是笑眯眯地隨了傻子離開的。不過,在臨上馬車之前,這八卦又大嘴的姑娘像是想起了一件極為緊要的事,又一次乍乍呼呼的把她拉到邊上,告訴了她一個聽來的宮中八卦。

    “聽說皇貴妃入宮之后,很得陛下寵愛。為免她孤獨,陛下還把先前從魏國公府陪嫁入宮的丫頭都撥了過去,由皇貴妃使喚。還說,皇貴妃與七小姐熟稔,用著習慣一些。”

    “阿嬌也在烏仁宮中?”夏初七首先想到的就是她。

    “可不是麼?我要說的就是那個顧阿嬌。今儿早上我來之前聽人說,阿嬌昨夜趁陛下喝多了,便狐媚于他……今儿一早,她就得封了一個貴人,如今可是不一樣了……”

    那麼一長串的話,梅子中途沒有停頓,夏初七看起來極是吃力。

    但最后她放慢語速的一句譏諷,夏初七卻全看明白了。

    “七小姐,我早就說阿嬌那女人沒安好心,心思不簡單,你看,你那會子對她好,她不過就是為了拿你做梯子,踩著往上爬而已,如今成了美人,聽說你落了難,可有在陛下面前替你美言,可有想法子來看看你,依我說,她往后,恐怕是不會把旁人看在眼里了……”

    梅子數落完了顧阿嬌,就帶著她的“革命使命”離開了。

    可夏初七卻久久回不過味儿來了。若梅子說的話都是真的,趙綿澤真的睡了顧阿嬌,給她一個封賞倒也沒有什麼不對勁儿。事實上,以顧阿嬌的姿色,會被趙綿澤看上,更不是不稀罕。只是在這個節骨眼儿上,趙綿澤也不是那種飢渴得見女人就上的男人,怎會“酒后失德”,突然就寵幸了一個宮女,還直接給了貴人的位份?

    這個“貴人”,倒底是他睡了她,還是為了楚茨院的告密事件給的“恩典”?

    她希望是前者。

    ~

    過了正月初十,宮中的消息,一個一個傳來。

    夏初七正當心情愉快時,為免聽了不舒坦,除了與己有關的事儿,一律不愛多看。但即便如此,她也知道了貢妃如今住在乾清宮,還一直未醒。戲劇性的變化是,洪泰帝與她如今換了個角色,他成了她的陪護,天天守著,甚至不惜迂尊降貴親自侍奉湯藥。

    這深情的版本,聽得無數人唏噓,只道洪泰帝的有情有義。

    若沒有那一日乾清宮的事情,夏初七也會這般想,甚至于,她會覺得貢妃能得到帝王之愛,是一個極為幸運的女人。可有了那一句經典的“一個女人而已,朕犧牲得起”,不論洪泰帝做得有多好,她也只剩下兩個字——呵呵。

    另外一個消息,是關于趙如娜的。

    陳大牛奉旨去了遼東,原本是為了遼東防務,可如今趙樽即將北上就藩,趙綿澤的態度就突然間曖昧了起來。在過年之前,他便下旨讓定安侯返回京師,但似乎是聖旨有去無回,定安侯一直滯留,以致于他有些光火,宣了趙如娜進宮來,兄妹二人鬧得有些不愉快。

    至于趙如娜與趙綿澤兄妹二人關起門來說了些什麼,旁人無從知曉,只是從那日之后,趙如娜便被留在了宮中,又住回了她以前的院子。對外的說法是,皇帝近來噩夢,夢到過世的益德太子妃娘娘,說是在天國不安,要儿女為她抄寫經卷。

    抄寫經卷這樣的事儿,自然不能皇帝來做,趙如娜最是合適不過。

    趙綿澤“司馬昭之心”,夏初七很容易便猜測得到。他是害怕趙樽北上起兵,陳大牛會一同背叛朝廷。如今趙如娜這個親生妹妹,便成了一個現成的人質。只要有趙如娜在宮中,陳大牛便如同被束縛了手腳,莫能奈何。

    正月十二,當京師一片歡欣新年之時,南疆傳來大捷的消息。

    自趙樽“奉旨返京”后,陳景與晏二鬼領著南征軍一路南下,大敗烏那、阿吁與安南,捷報頻傳,已奪全大晏全域領土,向朝廷奏請下一步行動。趙綿澤大喜,詔令二人回京述職,除了擬旨要對南征軍大肆封賞之外,另有傳言稱,建章帝欲把自家年僅十四的妹妹永和公主許給陳景。

    一件又一件的事,看上去似乎毫無關系,但夏初七卻感覺得到,自乾清宮之變后,趙綿澤更加的小心翼翼,執政手段也越發嚴苛,一張無形的網也在他手上撒開了。

    那一次若非洪泰帝醒轉,他無法阻止事態發展。

    如今,他必定會把于己不利的因素,都趁機消除。

    籌備北上的日子,過得極快,一晃到了正月十五的上元節。

    延續了正月里的熱鬧,為求來年風調雨順與國泰民安。祭祀,煙花,拜佛,鳴鐘,觀燈,看戲,節目繁雜,卻一個不少。宮里頭為了慶賀太上皇醒來以及建章年的第一個上元節,更是把事情操辦得極為鋪張。從凌晨時分第一聲磬鐘敲響開始,各種喜樂一日未絕。到了晚間,麟德殿里的家宴,更是珍饈佳肴,歌舞笙笛,熱鬧之極。

    火光爍爍照金殿,龍鳳琉璃人眼花。

    夏初七今儿也陪了趙樽一同入宮。

    明日晌午就要離京了,這是他們在京師的最后一個家宴,趙綿澤特地差了人來,讓十九皇叔務必要參加,莫要缺席。只不過,她身份尷尬,是以趙樽的侍從身份去的,而且她去的目的不是為了吃那一頓飯,而是為了找她想找的人。

    酒過三巡,外頭大雪又落。

    她看著烏仁瀟瀟從側門出去更衣,便悄悄地尾隨了上去。

    落雁湖上的水,似是結了一層薄冰,在月下麟麟耀眼。

    夏初七記得,那一日趙樽歸來,也是麟德殿,也是在落雁湖,只是短短數月,已是物是人非,她面前的女子,不再是那一日躺在假山石后偷聽了她與趙樽的“私情”而臉紅脖子粗的烏仁公主,而是大晏朝的皇貴妃。

    “你跟我過來,可是有話要說?”

    正月十五月儿圓,可月光下面,烏仁瀟瀟的臉上,卻暗淡無光,原本健康勻稱的身子,也似是清減了不少,雖然身著尊貴的華服宮裝,卻顯得憔悴寂寂。

    “你說過的,我們是朋友。”夏初七一眨不眨地觀察著她,一步一步離她更近,聲音也放得很小,“難道是我理解錯了麼?還是你從未有把我當成朋友?”

    烏仁瀟瀟的臉色,微微一沉,“此話怎講?”

    “若當我是朋友,這麼大的事,為何不支會一聲?”

    大抵覺得她的目光太過刺人,烏仁瀟瀟退后了一步,側了側身才淡然下來。

    “我自己的終身大事而已,用不著告之所有人。”

    夏初七看著她的面色,瞧不出端倪,又側過去面對她,試探性一哼,“烏仁,如果你是為了我的男人而犧牲掉自己,那麼,我可以很負責任的告訴你,我很不喜歡,你也非常沒有必要。因為趙十九這個人,說他善也善,說他無情,實則也無情。他不會感激你。”

    烏仁瀟瀟眉梢微微一動,靜靜看她,好一會儿,才苦笑一聲。

    “若我說,是為了你呢?”

    “為了我?”夏初七心里一跳,抬了抬眉眼,“你暗戀我?”

    烏仁瀟瀟不理會她的打趣,只是側過身子,往落雁湖邊又走了几步。夏初七眉頭一蹙,生怕看不見她說什麼,緊跟著就湊了過去,依舊狡黠地眨著眼睛,面對著她不太自在的臉。

    “快說說,你是如何暗戀我的?”

    看她這般搞怪,烏仁瀟瀟突地笑了,“我就問你一句,若是我不入宮,那我是晉王妃,還是你是晉王妃?你又准備與我如何相處?晉王殿下他……又准備如何處置我?”

    好些日子未見,小姑娘學聰明了,學會反將一軍了?

    夏初七蹙了蹙眉頭,一時竟是不好回答。

    不得不說,烏仁瀟瀟這個問題太尖銳,也確實是一個讓她頭痛的問題。先前她並沒有問過趙十九,但她心里卻難免會有猜測。依趙十九的為人,烏仁瀟瀟救過他,只要她不離開晉王府,他是不可能主動要求她離開的。那麼烏仁的存在,便會真的成為她與趙樽之間的一根刺,早早晚晚會傷了他們,也會傷了烏仁自己。

    所以得知烏仁入宮為妃,她的第一反應就是——內疚。

    淡淡的一種內疚。雖然此事是她自願,但她真不想烏仁為此毀了一生。

    湖邊冷風習習,許久未有人出聲儿。

    好一會儿,一只夜鳥“嘎”一聲,掠過水面,烏仁瀟瀟才似驚醒。

    “你不必內疚,我入宮只是為了我自己,為了我的北狄。你不要忘了,我先是北狄公主,然后才是烏仁瀟瀟。左右都是和親,與其嫁一個王爺為妃,何不直接嫁給皇帝,王爺有皇帝的權力大麼?我這樣做,對北狄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身為北狄的公主,這樣我也盡到了自己的責任,不負那一片草原養育我十几年的恩情。”

    她月光下的眸子里,有莫名的火花在跳躍。

    夏初七定定盯著她,突地伸出手,扶住她的肩膀。

    “可你是一個女人,你應當有自己的幸福。”

    說到“幸福”,烏仁的胳膊微微一顫,隨即她笑著拂開她的手,轉而一彎唇,“我的幸福,便是讓北狄再沒有戰事,讓漠北草原上的子民有衣穿,有飯吃,不用再挨餓受凍,可以悠閑地喝馬奶酒,唱蒙族長調……”

    “烏仁……”

    夏初七喚她一聲,又陷入了沉默。

    在后世的社會里,當愛情不在的時候,女人往往會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事業上,那是一種心死之后的無可奈何。若是烏仁瀟瀟入宮為妃也是一種事業的話,她好像真的是為了事業而經營著。

    但她知道,肯定不是,至少不完全是。

    因為烏仁是一個敢于追求愛情的女人,在她自願入宮的所有因素里,至少有一條是她不想她與趙樽為難。她已經被許為了“晉王妃”,她若不想他們為難,想要改變自己的婚姻狀況,除了嫁給皇帝之外,還能嫁給誰?

    嫁給誰……還能嫁給誰……?

    這個問題盤旋在腦子里,她的腦洞缺口猛地打開了。

    “烏仁……為什麼不是我表哥?”

    這些日子元祐與烏仁相處時間最多,都說好女怕纏男,元小公爺又是一個長得好看,風流倜儻,還極會纏人的家伙,他對烏仁瀟瀟的好,更是有目共睹的,她還真就不相信烏仁瀟瀟是鐵石心腸,對他當真沒有一點情分。

    月光淡淡的鋪開在烏仁的臉上,夏初七生怕錯過她的話,目光一瞬也未離開她的嘴巴。可是她等了許久,也沒有聽來一個有用的字。烏仁瀟瀟攏了攏衣裳,只笑著應道:“回吧,出來耽擱這樣久,一會儿被人閑話。”

    夏初七狐疑地看她,覺得有些不對。

    以前她雖然討厭元祐,到底也是肯說几句的,實在不行罵他几句那也是有的。如今為什麼連提他一下都不願了,這般急著想要回避?

    看她要走,夏初七一把拽住她,“他得罪你了?”

    烏仁瀟瀟手微微一抖,側眸盯著她,“楚七,你我是朋友,你反復在本宮面前提起旁的男人,你覺得……合適嗎?若是讓旁人聽見,你讓我如何在宮中立足。”

    小姑娘不得了,一句比一句厲害了。夏初七悲催的看著她,竟是無言以對。

    她嘆一口氣,把臨來宮中之時准備的雜七雜八的“靈丹妙藥”掏了出來,遞到烏仁瀟瀟的手里,囑咐她“別后加餐,注意飽暖”,自有一番情深意切。

    可烏仁瀟瀟顯是不相信她的好意,把那些瓶瓶罐罐從小包里掏了出來,看了又看,猶豫半天又遞還給她,只說了一句,“我怕付不起賬。而且,不想你就這麼還上了人情。”

    “算你狠!”夏初七緩緩放開烏仁的手,仰天一嘆,“你這是把一切栽在我頭上,讓我欠你一個大人情,而且還是一個永世都還不上的人情。烏仁,我這是多麼悲催的人生。”

    烏仁瀟瀟輕笑一聲,想到別日將別,再見面已不知何日,眼睛里已經含滿了淚光。

    “欠著吧。若有機會,定會找你還來。”

    看她如此,夏初七心窩里也一陣發酸。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只要不讓我還人,都成。”

    “我不缺錢,只缺人。”

    看著烏仁飄然而去的“貴妃月影”,夏初七朝天豎了個指頭,並不急著回麟德殿,她走到落雁湖邊,找到那一塊假山石,雙腿抱膝坐了下來。這個地方處在風口上,夜晚的冷風吹過來,刺入肌肉,冷得她瑟瑟發抖,但卻未避開,而是攏了攏衣裳,迎上了冷風。

    與烏仁瀟瀟談過話,她心思浮躁,急需寒冷來讓自己清醒清醒。

    天上的月光毛毛的,地上的冷風……突然沒有了。

    她察覺到風口氣流的不對,突地側過眸子。

    月光下的那個男人,一襲明黃的袍角被風吹得發出一種令人窒息的窸窣聲,可他的身子卻一動也未動,背著光的臉色也瞧不太清楚,但總歸不太友好就是了。

    夏初七心里一驚,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趙綿澤,尷尬地從石頭上跳了下來。

    “小的恭請陛下聖安……”

    她朝他施禮,他仍是一動也未動。

    “風涼得緊,為何獨坐在此?”

    這是要與她寒暄的意思?搞得好像兩個人很熟。夏初七換了一個方向,以便更好的觀察他的面色,也順便裹了裹身上的衣裳,裝出很冷的樣子,“是有些冷,呵呵。陛下在這賞月,那小的就不污染空氣了,告辭!”

    她說罷,抬步就走,趙綿澤默不作聲,也未阻止。

    走了几步,沒有感覺他跟過來,夏初七長吁一口氣,宣布躲過一劫。

    他的身后,趙綿澤轉過身,看著她幽幽吐了一句。

    “夏楚,你的心,到底是什麼做成的?”

    夏初七若是聽見了,一定會停下來,很嚴肅地告訴他“是肉做的”,可是她聽不見,一點也沒有聽見。聽不見,她的腳就不會停。她的腳不會停,樣子就顯得有些目中無人。她的目中無皇帝,就很容易引起憤怒。

    于是,她正好端端走著,還未反應過來,胳膊突地被人拽住。

    “做什麼?”

    她偏頭剛問了一句,那人就把她緊緊抱在懷里。

    “小七……讓我抱抱你,就抱一抱。”

    耳朵聽不見的人,真是可憐!警覺性直接降低了無數個等級。夏初七無奈地想著,狠狠推他,可他卻似是受了刺激,勒緊她的腰,頭便低了下來,湊向她的唇。

    强吻?夏初七大驚失色,腦袋猛地一偏,那帶著他憤怒與激動的吻就落在了她的臉頰上。

    “趙綿澤——你瘋了!”

    她生氣得很,猛一把推開他,揉了揉臉頰,嫌棄的看著他,“你以前不是不喝酒麼?如今倒是習慣了喝酒亂性啊?”想到顧阿嬌的事儿,她嘿嘿干笑兩聲,“但我可不是您的宮女,我是晉王爺家的人,陛下你還是顧及點彼此的臉面才是。”

    “狗屁!朕是天子,這天下的人,都是朕的。”

    趙綿澤這樣溫文爾雅的人也會爆粗,是夏初七沒有想到的,更沒有想到,他一擊未成,又抱了過來,那混合著酒味儿的粗重呼吸與明顯壓抑在崩潰邊緣的情緒,任誰也知道,這廝有一點失去理智了。

    與失去理智的人對話,很難說得清楚。

    軟的不吃,得上硬的了?

    夏初七斂著眉頭,雙手抵在他的胸口,冷冷看著他。

    “我警告你,再亂來,我可就認不得你是皇帝了。”

    趙綿澤身子一僵,圈在她肩膀上的雙臂,稍稍松了松,重重呼吸著,似乎也冷靜了不少,但是他仍然半圈著她,似乎極欲靠近,不舍得放手。

    “你別怕,我不動你,我只是想與你說說話。”

    兩個人以一種詭異的姿勢互望著。

    趙綿澤看著她月光下清秀俏麗的小臉儿,依稀記得那一日她為了與趙樽私會,徑直落湖逃離的事情來。那一晚,他跟了她一路,追到這里,竟沒有勇氣上去質問。如此再一來,他也反應了過來,那個時候,她便已經身懷有孕了。可到底是怎樣的決心,可以讓她不顧一切?為了他,她在宮中舉燭自焚要挾他,為了他,她十八般武藝用盡,也要逃離這座宮殿……

    不過,想想,這宮殿真的沒什麼好。

    不是困于此間的人,又怎知繁華下的寂寥?

    “小七……不要離開我。”

    看著他眸中的火苗,夏初七心里一悸。

    “趙綿澤,你莫不是反悔了?”

    趙綿澤呵一聲,目光微閃,“反悔又如何?朕是天子。”

    夏初七冷笑一聲,“那可不?但是你不要忘了。在乾清宮里,你親自答應了洪泰皇帝,而且還發了毒誓。反悔的話……可是會天誅地滅的。你們不都信這個?”

    “天誅地滅?”趙綿澤突然出口的自嘲聲,像是暴風雨前的天空里化不開的陰云,層層密布,令人透不過氣來,“天誅地滅又如何?你以為朕如今的日子,比天誅地滅更好過?”

    這廝到底要做什麼?夏初七心里一跳,本能地推他想要后退。

    但沒有想到,她的手剛一使力,他卻率先放開了她,以一種她完全料想不到的冷漠語氣,輕輕說了一句,“你走吧,遠遠的走,不要再回來。”

    奇怪的“咦”一聲,夏初七挑高眉梢。

    “你說什麼?”

    “我說,讓你滾!遠去北平,再也不要踏入京師半步!”趙綿澤突地加重了語氣,以一種極為癲狂的姿態,以致于她耳朵聽不見,也能從那逆動的氣流里判斷出來——這廝吃炸藥了。

    夏初七真想一個巴掌扇回去,讓他先滾。

    但是這里是皇宮,是他的地盤,他是皇帝。

    是可忍,孰還得忍。

    她裝模作樣地作了一揖,笑著大剌剌的離開了。趙綿澤看著她的背影,緊緊握住的拳頭終是放松了許多,目光里隱藏的火焰,也慢慢的平息了下來,乍一看上去,先前那個暴怒得几不可抑的男人根本就不曾存在過。

    “出來吧——”

    落雁湖上,反射著一個銀白色的世界。

    而今天晚上的這個銀色世界里,無疑是熱鬧的。趙綿澤話音剛落,那一塊假山石的背后,就慢慢走出來一個人。他今日未著朝服,一襲家常的便裝,看上去清雋之氣更勝,但臉上卻憔悴了許多。

    “看陛下久未回席,臣有些擔心,特來尋找。”

    趙綿澤看著他,一雙眸子帶著涼意,但許久沒有說話。直到趙楷身子僵硬著,越發不自在了,他才似有察覺,拂了拂袖子溫和一笑,接著,說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德儀殿淑妃謝氏,因憂心其父,不堪其痛,于正月十五晚……歿了。”

    他說得輕松自在,就像只是在敘述一件家常之事,卻把趙楷聽得身子一震,耳朵嗡嗡直響,下意識地瞪大了眼,然后,在他似笑非笑的注視下,慢騰騰地跪了下去。

    “陛下,臣……臣……”

    他吞吞吐吐,趙綿澤卻打斷了他,“六叔,你不必多言。”

    “臣……不知……淑妃之事,請陛下節哀。”

    趙楷猛地叩首在地,手卻緊緊攥住。

    看他還在裝蒜,趙綿澤看著他,又像是沒有看著他,面色卻落寞得如同那一地的波光,“你與她在未入宮前便已相好相許,但謝長晉為求富貴榮華,卻把她送入宮中為妃,活生生拆散了你們。六叔,這世間,沒有比愛而不得,求而不能最苦之事,朕成全你們。”

    趙楷一動也不敢動,甚至也不敢猜測趙綿澤此舉到底何意。

    他的這個侄子,已經貴為一國之君的侄子,他越發看不透。

    若說他知道了自己私底下受趙樽要挾做的事,應該不可能如此輕而易舉的放過他才是。若說他不知道,卻無端端要把謝靜恬給了他,除了釋放“示好”的訊息之外,難道就是為了告訴他,他不計較了?

    他胡思亂想著,但趙綿澤卻沒有再解釋一個字。

    “等淑妃下葬,你便把她領了去吧。”

    看他真的沒有要挾自己,甚至也沒有談任何條件,甚至都沒有詢問半句他為什麼會跟著過來落雁湖的話,趙楷的心髒,猛然一抽,整個儿的懸到了嗓子眼儿。

    一個帝王真的可以無視自家妃嬪與人有染?

    趙楷心生惶恐,只怕秋后算賬,但趙綿澤卻像真的無意,只淡淡擺了擺袖,“皇城禁衛軍,還是交由你來打理。六叔,這片天下,不是朕一人的,是趙家的,是皇爺爺打下來的江山。朕守護它,也是為了趙家的子孫万代,非朕一人之私。望從今爾后,你我叔侄,再無二心。否則,朕也容不得你了。”

    趙楷怔在當場,久久不語。

    這句話的意思是,趙綿澤都知道了,包括他與趙樽的事。

    但是他卻沒有處置,反倒把淑妃給了他。

    恩威並用——一個恩,一個威,他拿捏得恰到好處。

    再一回到麟德殿入席的時候,趙綿澤面上帶著微笑,不免多看了烏仁瀟瀟一眼。

    “愛妃,來陪朕喝一杯。”

    烏仁瀟瀟目光微微一亂,小心翼翼地過去,俯身為他摻了酒,對視一笑,酒還未入口,便聽得他漫不經心地道:“今儿晚上,朕去愛妃那里。”

    他的聲音放得很低,卻足以讓在座的人都聽見。

    在正月十五這樣的日子,若是有皇后,他是得在中宮里陪皇后過的,可如今趙綿澤沒有皇后,去烏仁瀟瀟那里,算是給她的恩寵與面子。可他似笑非笑的話說完,烏仁瀟瀟卻頓時變了臉,那明顯的驚惶失措,顯出了原形。
一路好走,寶珠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7-1 17:11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