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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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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姒錦 -【御寵醫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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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5 22:10:54 |只看該作者
第259章 外傷與內傷

    按說這是家宴,席上無賓主之分,說話輕松隨意些也是有的,所以趙綿澤對烏仁瀟瀟說的話並不出格。但原本喜樂融融的氣氛,卻因為烏仁瀟瀟突然間僵滯的面孔,變得有一些詭異。

    慢慢的,歌留了,舞罷了,吃喝的人住手了。

    她明顯失神的表情仿若一種令人尷尬的瘟疫,很快便在麟德殿里蔓延開來,皇親國戚、妃嬪宮娥,互相交換著眼神,少不得為她捏一把汗,但誰也沒有出聲,一直到烏仁瀟瀟回過神來,輕輕吐出一句。

    “臣妾謝陛下恩典。”

    就像從未發現她失態一般,趙綿澤臉上恢復了慣有的笑意,抬起手來寵溺地撫了一下她的發,“你久別故土,遠離親眷,又初入宮中,朕多陪你一些也是應當的。只是近來朕國事繁忙,若有照料不周之處,愛妃還得多多諒解。”

    這般溫柔的話語,即便出自尋常男子之口,也能令女子心動不已,更何況趙綿澤是一個帝王。霎時,殿中眾人表情各異,尤其他那些妃嬪們,不太友好的視線紛紛射了過去。

    烏仁瀟瀟窘迫的別開頭,撥了一下發,只覺原本溫暖如春的殿內,冷風吹得沁入了肌骨,“陛下玩笑了,臣妾不敢。”

    “朕疼你,是朕的事,你有何不敢?”趙綿澤掃了一眼場上眾人,也不知目光焦點在哪里,又一次將對她的寵愛發揮到底。只是這一回,烏仁瀟瀟沉默著,只睫毛輕眨,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帝王與皇貴妃如此恩愛,頓時引來恭賀聲一片。

    人人都以為烏仁瀟瀟得蒙聖寵,從此一步登天,成人上之人,定是尾巴都要翹到天上了。可夏初七看著這樣的她,心里卻一陣悲涼,只覺那滋味儿如同割破肌膚。即便痛得滴著血,卻不能呻吟一聲。

    場面上的恭維之詞,夏初七一句也聽不見,她的腦子千回百轉,一直在想著烏仁瀟瀟的事儿。可趙綿澤卻早已換了話題,他看著眾人,溫聲而笑。

    “這元夜,是建章年的第一個元夜,能與諸位皇叔皇弟共飲,朕心里很是舒坦,只是月有圓缺,人有離合,十九皇叔明日就要北上就藩,此去關山万里,再見也不知何日……”說罷他舉起金樽,態度極是和暖。

    “這一杯餞行酒,朕便提前敬你。”

    趙樽態度淡然,輕輕一笑,也是舉杯向他,卻不說話。

    “十九皇叔,前塵往事都留于今夜。往后,你我叔侄共鑄大晏河山。”說這番話的趙綿澤,樣子極是誠摯,與趙樽隔空而望的目光里,復雜、難測,頗有些耐人尋味,但他自始至終未再看夏初七一眼,仿若他與趙樽之前那些“前塵往事”,真的可以就此一筆勾銷。

    眾人的目光在他二人臉上徘徊,想看看趙樽會有什麼反應。

    可晉王殿下留給人的,永遠都是那一個表情——沒有表情。

    “多謝陛下。”

    四個字,不多不少,不親不疏。卻滴水不漏。

    趙綿澤無聲一笑,欽盡杯中之酒,與旁人又敘了几句話,又吃下几杯酒,深幽的目光終于轉向了側后方一直貼著牆壁不動聲色的夏初七。抿唇良久,他突地說了一句。

    “北方天冷,多帶衣裳。”

    他大抵多吃了酒,眼睛有一些紅,這句話是看著夏初七說出來。可……卻讓眾人不得不强行地理解為是對趙樽說的。包括趙樽自己,聞言,也只是皺眉道,“行裝已歸置妥當,勞陛下掛心了。”

    趙綿澤苦笑一下,借著喝酒的當儿,又看一眼夏初七。

    “朕的心愛之物,十九皇叔務必好好照顧。”

    若說他前一句話還可以“强行理解”,那麼這一句話即便强行也會令人生出几分微妙的感覺來。到底是他的心愛之物,還是心愛之人?知情者都心知肚明。

    殿內一時無言,氣氛極是尷尬。

    每個人都低頭喝酒,只當沒有聽見。可趙樽卻似是未覺,唇角几不可察的彎了一下,冷眼看著他發笑,“陛下的心愛之物,陛下還是自家照顧好。微臣也有自己的心愛之物,恐會照顧不周。”

    不軟不硬的一句話,像一顆看不見的尖刺,刺得趙綿澤鮮血直流,卻又不得不打了個哈哈,把此事抹和過去。他調轉頭,喊了他新晉升的太大監張四哈過來。

    “去看看顧貴人身子好些沒有?這樣的良宵美景,她不來唱唱曲儿,豈不是可惜了?”

    “顧貴人”與“唱曲子”這兩個詞放在一堆,好像有哪里不對?

    眾人心里微微生疑,但皇帝的話便是聖旨,誰也不敢說唱曲儿這種煙花之地的行為不適合宮中的貴人。張四哈應了聲,低頭去了。不多一會儿,他就領來了拖著妖嬈長裙,迤邐艷艷的顧阿嬌顧貴人。

    “臣妾參見陛下,因身子不好來遲,望陛下恕罪。”

    她嬌聲燕語,跪于殿中,姿勢極為曼妙。

    “愛妃免禮!”

    與對烏仁瀟瀟的客氣和愛重不同,趙綿澤對顧阿嬌明顯少了許多虛與委蛇的刻意,即便她美若天人,他也並不曾多看她一眼,只帶著職業化的笑容抬了抬手,便囑她把拿手的曲子彈唱几支,給這一個元夜增一絲顏色。

    這分明是把女人當歌舞伎使喚?夏初七心里這般想著,目光一直未離開顧阿嬌的臉,只是唇上的笑意不著痕跡的冷卻了几分。

    一場婚禮,一次浩劫,似乎各人的命運都有了不同。

    只是阿嬌,這般藏于深宮,即便有一座金屋,她能快活嗎?

    她心里的疑惑,此時的顧阿嬌自是不會回答他。她羞羞怯怯的低頭一笑,先調了調弦儿,便娓娓唱出一段《碧云天》來。還是那樣一首哀怨的曲子,但是與當年她初入京師的官船上景況已是不同,聲音也少了那時的凄涼,一張琵琶后面的臉儿,半遮半掩著艷色無雙,聲音亦是圓穩清亮,如同玉珠落盤,秋色連波,婉轉悠揚……只可惜,她一心注意著的那個男人,只與旁的王爺世子們言語著,根本就沒有看她。

    看到這里,夏初七真是為她唏噓了。

    男人這個物種骨頭很輕,對顧阿嬌這種服服帖帖的鄙賤之人,恐還真的看不上,至少不會真的上心。但如此一來,關于梅子口中那個“酒后寵幸,得封貴人”的皇帝逸事,只怕是另有蹊蹺了。

    楚茨院里粘蟬的阿嬌,你到底是粘的什麼蟬?

    夏初七心里涼哇哇的發寒。

    ~

    隨著顧阿嬌的到來,麟德殿的夜宴進入了高潮。宮女們穿梭其間,一只只羊脂白玉杯頻頻碰撞,琳琅滿目的果盤菜肴,耀眼生光。裊裊之聲,曼妙生姿,醉了一殿的人。

    這時,焦玉急匆匆入殿,徑直走到趙綿澤身邊,朝他耳語了几句。趙綿澤面色微微一沉,像是吃了一驚,眼神復雜地瞥一眼扮成侍從的夏初七,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朕有些急事要處理,先行離席。你們且吃著,不必拘禮。”

    趙楷慌忙起身,“陛下有要務辦理,那酒宴便散了吧。”

    趙構早就想走,也是附合,“那便散了,大家都散了,來日還可相聚嘛。”

    趙綿澤正襟危坐,點點頭,遲疑一瞬,又看向趙樽,語氣似有愧疚,“十九皇叔,朕明日就不再另行為你餞別了。難得有這樣一個元夜之日,朕也難得渥眷后宮,恐是不能早起。”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很淡,可那話里面的含義,卻讓烏仁瀟瀟的面孔,再一次產生了微妙的變化,笑容僵硬得如同木偶。趙綿澤豈會看不出她低眉順目下隱藏的別扭?但他只當未知,再一次差宮人斟滿酒杯,與眾同飲,便離席而去。

    從麟德殿步入御書房,趙綿澤走得很急,等聽完焦玉帶來的消息,他眸中一抹陰鷙的光芒閃過,竟是握緊拳頭,像一頭暴怒的老虎,氣恨到了極點,猛地砸向御案,驚得上面的物什“呯呯”作響。

    “真是反了他了!”

    “這一個個都敢給朕做對,果真是看朕好欺?”

    “東方青玄……好他個東方青玄!”

    一連几句暴怒的話,響徹御書房。

    焦玉垂手而立,不敢看他盛怒的臉,只委婉道,“陛下先勿動惱。依屬下看,東方大人只是行事乖張了一點,對陛下尚無二心,若不然他也不會……”

    “你懂什麼?”趙綿澤冷哼一聲,坐回椅子上,指節敲著桌案,“人心之險,勝于山川。東方青玄此人,向來詭秘難測,尤其這几年,錦衣衛組織越來越嚴密,越來越不受朝廷掌控……你得知道,一個人的權力越大,野心就越大,也就越不想再受人控制——”

    “是。陛下說得是。”焦玉不敢反駁,頭垂得更低。

    趙綿澤揉了揉額頭,瞥向他,道,“雞蛋不要放在一個籃子里,朝廷的權利也應如此,權利若不平衡,便會出亂子。如今錦衣衛權勢大若滔天,連朕都不放在眼里。一旦不受朝廷節制,那就將會引起極大的禍端。哼,而且東方青玄敢這般陰奉陽違,朕必須給他一點教訓!”

    “陛下是說……”

    抬頭看著焦玉不解的眼,趙綿澤輕輕的,把桌上一盆水仙拂翻在地。

    “不好撤回雞蛋,那就打翻籃子好了。”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聽到“嘭”聲過來的張四哈,嚇了一跳,一邊小心翼翼的躬身去撿地上的水仙,一邊尖著嗓子叨叨道:“陛下,您可是金尊玉貴的身子,千万不要跟那些小人慪氣,傷了自個儿……”

    張四哈以前也在趙綿澤的身邊當值,但因為有何承安在,他近身侍候的機會不多,也不太了解趙綿澤的脾氣。要知道,老虎發火的時候,勸慰是無用的。若是換了何承安,會委委屈屈地裝小媳婦儿聽著了,張四哈這麼主動找不痛快,正好捋到了趙綿澤的老虎毛。

    他怒斥一聲,一腳踢了過來。

    “滾下去,領五十個板子。”

    五十個板子?那幫小太監打起人來可狠著呢?張四哈嚇得跪趴在地,一下下叩頭不止,那力道大得,額頭上登時便溢出鮮血來。但趙綿澤只當未覺,厭惡從他身側大步走過,瞥向了焦玉。

    “去乾清宮。”

    焦玉一驚,“太上皇這會子恐怕都睡了。”

    趙綿澤理了理身上的衣裳,冷笑一聲,“你道他真能睡得著?他那個心肝寶貝成日里躺在那里不生不死的,他恐怕比朕還煩心呢。”

    提到洪泰帝,焦玉不敢搭話,只輕輕“嗯”一聲。

    出了御書房,趙綿澤的情緒已然平靜了下來,看他一眼,自嘲一笑。

    “帝王家本不該有情,可偏生咱老趙家,從上到下,還專出情種。只可惜,都沒種對地方!”這話有一些歧義,焦玉更是不敢搭腔,只是趙綿澤說完了,似是自個儿調節好了情緒,語氣更緩和了几分,“回頭你去東宮那邊,給菁華送些吃的,穿的,用的。叮囑他們,莫要慢待了長公主。”

    “嗯”一聲,焦玉想到被困抄寫經卷的趙如娜,情緒不太好。

    “那陛下,毓秀宮……您晚上還去嗎?”

    毓秀宮是皇貴妃烏仁瀟瀟住的地方。趙綿澤腳步微微一停,仰頭看一眼夜幕中無窮無盡的飛雪,嘴角微微冷笑。

    “去,怎麼不去。”

    ~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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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5 22:11:03 |只看該作者
   去東宮探望了趙如娜,夏初七再從東華門出來與趙樽會合的時候,發現今晚的城門口值班的守衛似乎比以前多了不少。單單一個東華門的城門,里里外外就約摸有一百來人。

    看來近日宮中不太平,趙綿澤膽子都小了。

    二人迎著夜雪,乘了馬車回到晉王府,她便准備著為趙樽治傷。他那日在乾清宮受的傷,雖然都不輕,但也不算太重。趙樽為人雖然迂腐了一點,卻也不會傻得真往自個儿的要害捅。所以,傷口基本都是皮外傷,在她小神醫的精心照料下,大多都已結出了黑色的痂皮。

    差了鄭二寶去熬上湯藥,她挽起袖子,親自為趙樽換傷口敷料。

    可她的事儿還沒做完,甲一就進來了。

    他說,“宮中傳出消息,淑妃謝氏歿了。”

    “歿了?”趙樽盯著傷口,漫不經心地反問了一句。

    “是。”甲一微微低頭,一本正經補充,“歿了。”

    趙樽輕唔一聲,若有所思的考慮片刻,擺擺手,甲一便出去了。

    夏初七瞥他一眼,出去洗了手,為他換上一身干淨的衣裳,再倒上滿滿一盅黑乎乎的湯藥,看著他皺眉喝下去,才似笑非笑的道,“剛到京師的時候,我還以為趙綿澤是一個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除了夏問秋之外,對啥事都不上心,也上不好心。還真沒有想到,人家做事不成,做皇帝卻是那塊料。殺伐決斷,整肅朝綱,手腕儿陰毒得緊。呵呵,如今為了籠絡趙楷和孤立你,連自己的女人都甘願舍去。”

    “后悔了?”趙樽淡然瞟她一眼,語氣有點儿酸。

    “后悔什麼?”夏初七愣一下,才反應過來。她假裝不懂,也不理會這廝莫名的醋酸味儿,只道,“都說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趙綿澤這一回,看來是准備套几頭野狼了。”

    趙樽眉目斂著,也不反駁,只是抬手拍拍她的發頂,扼住她的腰,把她圈將過來,像抱寵物似的抱坐在自己腿上,淡淡道:“對男人來說,不上心的女人,與一桌一椅沒有區別。順水人情而已。”

    一個女人就只是一個順水人情?夏初七與他的三觀不同,價值觀也不同,鄙視地瞪他一眼,也不急于糾正和重塑他,只是可惜的嘆了一聲,“往常有六爺在宮中,我們不論做什麼,都極是方便。如今趙綿澤把這條線掐斷了,還掐得這麼利索,實在可恨得緊,也可惜得緊。”

    “有何可惜的?”趙樽眸子涼涼地望住她,一臉正色,“趙楷此人,豈是那般好相與的?如今與我分道揚鑣,時機正好,省得我親自動手。”

    “嗯?”她不解了,“啥意思?怎的把六爺說得像雞肋?”

    “雞肋這詞,阿七用得好。”趙樽慢條斯理地捏了捏她的臉頰,眉梢微微一揚,“那一日宮變,他與東方青玄就在外間,為何不入內?”

    夏初七恍然大悟,“漁翁?”

    趙樽贊許地笑著點頭,“人人都想做漁翁,這一回趙綿澤也在打同樣算盤。你想,如今朝事不寧,民心不穩。南方戰事雖告終結,但民生還得修養,四夷卻隨時有可能卷土重來。趙綿澤初登帝位,以權制權,以人制人,才是上上之策。”

    得了趙十九的點撥,夏初七醒悟過來。

    一醒悟,脊背上卻哇哇發涼。她發現自己真是太單純了,只想到了其一,未想到其二。趙綿澤放過趙楷,不僅僅只是順手人情而已。不管趙楷是不是真心臣服,至少可以用他來牽制趙構,或者牽制朝中別的勢力。尤其是在眼下,乾清宮的太上皇,他老人家還活著,是不會坐視趙綿澤處置趙構或者趙楷的,既然趙綿澤無法動他們,不如讓他們為己所用。

    “我倒是小看了他,真人不露相啊,這廝很有一手嘛。”

    她心中一時感慨。可趙樽聽她屢次誇獎趙綿澤,眉頭蹙著,明顯有些呷了醋味儿,那高冷的臉加上這醋意,讓他的表情看上去極為古怪。夏初七吃吃一笑,雙手勾住他的脖子,玩笑似的呵一口氣吹向他的臉。

    “不過,任由那廝耍橫,我卻有絕妙后招。”

    “后招?”趙樽正色望住她,“何謂后招?”

    “我的陪嫁不都還在宮中麼?”夏初七說得意味深長,卻又不向他挑明,“我給趙綿澤准備了一件禮物,一件他肯定會喜歡的禮物。你猜猜看,是什麼?”

    趙樽並不答話,只是將她擁在胸前,靜待她的下文。

    可夏初七迎著他的眼,狡黠的眨了眨,突地推開他的肩膀,便跳著下了地,“山人妙計,不可說也。我去弄吃的去了,先頭在宮中你吃香的喝辣的,可憐我巴巴看著,口水流了三尺……”

    看著她風一般卷了出去,趙樽無奈的笑著搖頭。

    這樣好的阿七,這樣好的日子,讓他越發期待北平之行,也期待他們的女儿回到身邊來,一家人和樂融融。想到這里,他眉梢一皺,沉聲喊了甲一進來。

    “東方青玄可有消息來?”

    甲一“嗯”一聲,“明日午時三刻,浦口碼頭。”

    ~

    金絲檀木桌、纏絲鳳雕碟、白玉高足杯、紫檀雕花椅、紫金浮雕爐,熱炒的菜,下酒的干果……什麼野鴨桃仁丁,酥炸金糕,奶白杏仁,酥炸腰果擺了好大一桌。為了慶賀明日前往北平的幸福生活,夏初七下足了血本,菜式一個比一個花哨,看上去食欲大增。

    “這個,這個,這個,全是我吃的。”她如同指點江山一般,青蔥般的手指指著桌上一個一個精美的菜式,等掃過一圈儿,才又收了回來,把一碗用青瓷碗裝著的枸杞山藥粥遞給趙樽。

    “只有這個是你的,看明白了?”

    趙樽揉額,哭笑不得的睨她,“有你這般虐待夫婿的?”

    “誰是我夫婿?”夏初七斜眼凝視,嘴里咬著一顆酥炸腰果,大黑眼珠子轉了又轉,嗯一聲,又懶洋洋地道,“充其量吧,你算是我的姘頭。名不正,言不順,你可不要想登堂入室。如今羅君未有夫,姑娘我還是單身,有的是擇夫之權。”

    “……”趙樽淡淡掃她,不言不語。

    “怎麼了?”夏初七熱情地伸手摸了摸粥碗,笑眯眯地看他,“吃啊,趁熱吃,涼了可就不好了。咦,我說你怎麼不吃?”

    “我吃不下。”沒有被夏七小姐許以名分的晉王殿下,臉上頗有几分值得玩味的陰霾。但他為什麼不申辯,也不抱怨,卻要做出這般的小媳婦儿狀?

    夏初七瞧著他的表情,手指一抖,一顆花生米掉在了桌子上。

    “掉了!”他看著她合不攏的嘴巴。

    她拿筷子夾起來,塞入他的嘴巴,笑容更甜。

    “吃不下,你有病啊?”

    “嗯。”他正色而嚴肅的點點頭。

    “啥病?”

    “窮癌。”

    “……”她無語。

    “窮,還娶不上媳婦儿。”他補充。

    窮癌這個詞儿他是從夏初七這里泊來的,如今用在他自己身上,聽得也有些想笑。晉王殿下“身無分文”的事儿,這個天下除了她恐是沒人知曉,但這卻是一個殘酷的事實。

    想到這里,她同情泛濫,頃刻善良起來,撫了撫他的手。

    “無事,我會為你治的。”

    “診金莫不是趙綿澤給的那些賞賜吧?”

    夏初七咬著筷子,一本正經,“晉王殿下如此睿智,我一定會考慮你名分的。”逗著趙十九的她,板著的臉儿瞧上去有几分正經,又有几分狡黠,那機靈古怪的俏樣儿,看得趙樽黑眸流光,一抹淡淡的笑意浮在唇角,再也無法隱藏。

    “咦!”夏初七翹起了唇角,“趙十九,你在笑我?”

    趙樽斂住表情,順手捋了捋她垂下的發,勾起她的下巴來,也一本正經。

    “不,我在笑自己。”

    “笑你自己做什麼?”

    “這麼好的日子,我卻在這里搶吃搶喝……”他若有似無的嘆了一聲,大拇指輕輕在她唇上游動起來,一寸一寸撫觸著,摩擦著那兩片粉潤的唇。極好的手感,令他的心情也是大好,不過,語氣卻更加嚴肅。

    “爺應當拱手相讓,待你吃飽……”

    拖曳著嗓子,他不說話了。夏初七唇上被他摩挲得有些發癢,有點像笑,但是卻不敢笑,只好奇地問,“待我吃飽,你待如何?”

    “爺再吃你。”他湊過頭去,不待她反應,火熱的唇便落在了她的唇上。

    夏初七的手指再次一抖,一顆花生米又落在了桌子上。可這一回,她來不及撿起,他的吻便密密麻麻的襲了過來,像螞蚊上山似的,圈緊了她的身子,呼吸噴在她的臉上,帶著一種淺淺的魅惑氣息,瞬間酥麻了她的神經。

    “趙十九……”

    她輕輕抽氣著,放下筷子把兩只手一起纏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低笑一聲,把她抱在懷里,一只手扼住她的腰際,輕輕揉蹭著,越吻越深,越纏越緊,几乎把她的整個身子都壓在了桌子上。可事有不巧,就在這時,外頭傳來丙一的稟報。

    “爺,元小公爺過來了!”

    他兩個天生有“歡好被打斷体質”,吻得正起勁,突然來這麼一聲,二人下意識對視一眼,都不免有些好笑。夏初七咳嗽一聲,坐了回去,在趙樽回應“快請”的時候,順道把桌上的花生米撿起,塞在他的嘴里。

    “大冬儿的,小兩口好生暖和——”

    元祐是面帶著笑容進來的,不過,那一雙赤紅的眼睛,那掩不住的倦色、還有下巴上一層青幽的胡碴子,還是出賣了他的情緒。一入屋,看趙樽兩個人恩愛的樣子,他眸子稍稍掠過一抹黯然,不過,轉眼消失,似是未有受到任何事情的影響,大剌剌坐了,撿起盤中的花生米,便丟在嘴里。

    “無事不登三寶殿,天祿,我找你事儿來的。”

    “……”趙樽正嚼著花生,一時無言以對。

    夏初七眉梢一揚,玩笑似的調侃。

    “是找他有事儿來的,還是找他事儿來的,你得說清楚。”

    換了往常元祐一定能與他們抽瘋玩笑一回,可今儿他雖然面上帶笑,卻明顯沒有什麼玩笑的心情。入屋的第三句話,他就直接切入了正題。

    “我要與你們一道上北平。”

    夏初七一驚,與趙樽對視一眼,“你怎麼去?”

    元祐丹鳳眼微微一眯,自顧自倒了一杯酒滿上,似是陶醉地湊到鼻端嗅了一下,卻不喝,又放在了桌子上,漫不經心地笑,“小爺要做的事,誰能擋得住?我已經上疏皇帝了,想北上,隨便給我派個什麼差事都成,小爺不嫌!”

    “他允了?”

    “還沒有。”元祐微微冷笑,“不過,總會同意的。”

    趙樽笑了笑,接過夏初七遞來的枸杞山藥粥,拿勺子輕輕攪了攪,舀一勺入口,看他一眼,眉頭一蹙,“這當儿你這要求,那可是戳他的心窩子。”

    “反正我會有法子,他不成,不還有乾清宮那位麼?”元祐向來諢慣了,洪泰帝心底對他有愧,只要不超出底線,一向都是慣著他的。

    只不過這一回,夏初七覺得,恐怕沒有那麼容易。

    “你為什麼要去北平,可是因為……烏仁?”

    燭火輕輕一搖,元祐臉上的表情頓時陰霾了。

    “關她啥事儿?那小娘們儿,小爺還沒放在眼里。”

    沒看在眼里會變成這副要生不活的模樣儿?夏初七看他口是心非的樣子,真想一個拳頭把他揍醒,可元祐顯然不給她揍自己的機會,說罷嘻嘻一笑,又站起身來。

    “就這麼說定了,反正北邊我是去定了,咱們回頭見。”

    看他來去如風,趙樽皺了眉頭,“你這就要走?”

    “不走怎的?”元祐笑著摸了摸鼻子,“難不成,讓我在這儿看你兩個快活?”他瀟灑轉身,可走了沒兩步,像是又想起什麼,回頭看了趙樽一眼,又稍稍湊近,一把按在了他的肩膀,“天祿,我知你此去北平的凶險,但我一無返顧跟隨,也一定會為你鞍前馬后,幫襯到底。只不過,我有一個請求。”

    趙樽看他半晌,淡淡問,“什麼請求?”

    元祐神色一怔,松開手,又嘻嘻笑了,“什麼請求我現在不說,說了你也辦不到。你只需要記住。等你將來登頂廟堂之日,一定為我辦一件事。”

    他一陰一陽的態度,看得夏初七很是著急。不過趙樽卻似是知曉一些什麼,並不詫異,“去吧。”

    “好兄弟!”元祐在他的肩膀上重重捶了捶,輕笑一聲,唇角勾出一抹邪邪的笑容來,“行了,不耽擱你兩個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小爺我也還有小娘等著,先走了嘞。”

    他裝腔作勢地行了個揖禮,也不管夏初七與趙樽如何想,猶自邁著悠閑的步子,哼著悠閑的小曲儿,大步離去了。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

    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在他哼哼的曲子里,簾子無風而動,搖曳出一串悠揚的聲音來。

    屋子里面靜默了片刻,趙樽喟嘆一聲,看著面前的枸杞山藥粥,淡淡看初七。

    “你為何不給他盛一碗這養傷妙粥?”

    “你曉得的。”夏初七道,“這個是治外傷的,他是內傷,治不了。”

    “哦?”趙樽挑高眉梢看著他,突然放下粥碗,把她狠狠攬緊過來,先在她額頭落下一吻,才將下巴抵在她的頭上,輕輕縻挲著,“阿七,爺也有內傷。”

    “啥?”夏初七聽不見他的話,為免他起疑,掰開他的手就抬頭看去。卻見他唇角艱難地抽下,然后万分沉重地抬高她的下巴,喑啞著嗓子嚴肅說。

    “爺臍下三寸有一腫處,請小神醫,治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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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踏天行  第261章 一轉眼,又是一年

    建章元年的冬季去得很慢。

    那一日連著一日的大雪,仿若為了襯托大晏朝風起云涌的朝堂局勢,從南到北,白皚皚一片,以極為凜冽的姿勢鋪天蓋地裹住了整片天地。

    建章元年正月,一道舉世震驚的消息傳來。

    錦衣衛指使揮東方青玄因驕侈、暴佚、酷獄、屠戮、瀆職等諸多大罪,被下旨革職查辦。但奉命抓捕他的人還未到,他卻服毒掉落應天府浦口碼頭附近的江水之中,畏罪自殺。

    此事一出,舉朝嘩然——

    次日,小朝儀,奉天殿里熱鬧異常。

    東方青玄一死,朝臣們無人唏噓,被嚇了多年的破膽儿都大了起來。這些年來被錦衣衛欺壓的怨恨通通冒出了頭來。從吏部尚書呂華銘開始,朝中大臣一個接一個,競相上奏,指出東方青玄多項罪狀,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唱了一出樹倒猢猻散的大戲。

    這樣的結果,自是趙綿澤喜聞樂見的。

    待朝臣奏議完結,建章帝再頒聖旨。

    ——由東方青玄執事的錦衣衛,濫用酷刑,羅織罪狀,屢興大獄,其行為實在令人發指,于建章元章正月十七日起,予以廢止,此后,不論內外獄案,一律歸于三法司審結辦理。

    聖旨頒布,再一次引得天下嘩然。

    那個光鮮亮麗、威風八面、在大晏歷史上扮演過特殊角色的錦衣衛,至此完成了它的使命,暫時退出了歷史舞台,但關于它的傳聞,卻遠遠沒有結束。

    這些年來,錦衣衛辦理的戾案之多,簡直罄竹難書。因此錦衣衛在民間的口碑非常差,老百姓平常就見不得這些朝廷“鷹犬”,知它被廢除,無不拍手叫好。

    至于那些沉浮在官場中始終繃著一根弦儿的大臣們,更是松了一口長氣。錦衣衛的存在,就像懸在他們頭頂的一把刀,讓他們無時無刻不緊張的活著,生怕突然有一天就被錦衣衛請去喝茶,把一生的官場經營化作烏有。

    總之,錦衣衛的突然倒台,從朝堂到民間,甚至于在天下四夷和友邦都轟轟烈烈地熱鬧了一番,正如它曾經轟轟烈烈的存在。

    好在,建章帝施政仁厚,權傾朝野的東方青玄畏罪自殺了,除了清算他辦理的“冤案”之外,東方一族卻未受到絲毫牽連。

    建章元年正月二十,建章帝追謚了自家生母為顯誠皇太后,但對東方阿木爾仍然執庶母之禮,稱皇太后,便禮遇有加。東方青玄之父輔國公東方文軒也未因此事件受到牽連,東方府也仍然顯赫于世。

    說一千,道一万,人死了,茶未涼,似乎一切都沒有變化。只不過,那一個美得令人怦然心動,卻又怕他骨髓的大晏第一美男子就這樣故去了。那一個象征著美貌、死亡、恐懼的錦衣衛也死去了,那曾經令無數人害怕和羨艷過的飛魚服與繡春刀也在這一次搏殺之中退出了舞台。

    民間有人傳聞,東方青玄沒死。

    理由很簡單——沒有找到屍体。

    那一日,東方青玄服毒跳江,正好碰見晉王趙樽北上就藩,在茫茫江水之中,趙樽北上的隨從以及錦衣衛和隨后趕到的禁衛軍,几乎以天羅地網之勢對浦口碼頭進行了翻找,但三天三夜的打撈之后,東方青玄和與他一同跳入江中的如風都杳無音訊,不見了蹤影。

    江水茫茫,人已不見。

    三日后,晉王繼續北上。

    東方青玄因是畏罪死亡,他的喪禮辦得很是簡單。一個衣冠塚里,放入了一把繡春刀,還有一身他先前穿過的大紅飛魚服,連把他還有他的錦衣衛一同埋葬在了土里。

    據說衣冠塚蓋棺那一日,京師城万人空巷,老百姓紛紛涌上街頭,朝皇城方向行三跪九叩之禮。當然,他們不是祭奠死去的東方青玄,而是感謝趙綿澤埽除佞臣,還民清天。

    那一日,據說京師城的鞭炮響了一日。

    他們在慶賀東方青玄的死亡。

    同時,也在慶賀新帝的仁政,以及一片朗朗晴天的到來。

    與洪泰朝的嚴苛不同,從廢除錦衣衛開始,建章帝以仁為本,進行了一系列的改革,減賦稅,輕民役,蠲免民間積欠,廣得百姓好評。

    老百姓的心,都是靠比較來的。洪泰朝時連年征戰,耕地災荒,百姓流離失所,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如今終于穩定了,自是愛戴這樣的好皇帝。

    不僅老百姓,就連朝臣們也都暗自慶幸,金鑾殿上坐著的人不再是陰晴不定的洪泰爺,而是溫文爾雅且虛心有禮的趙綿澤。有明君如此,是臣子之福。但卻無人知曉,這樣寬松的執政之策,其實是出自洪泰爺的親自傳授。

    一松一緊,張弛有度。

    緊了那麼多年,該松的時候了。

    自此,朝堂上下,一片叫好。

    山河內外,亦是歌舞升平。

    建章元年三月初,南征軍從安南得勝還朝。京師城灑掃三日,鋪十里紅毯,建章帝趙綿澤更是親著冕服,于奉天門外迎接,其后在麟德殿設宴犒勞南征軍將領,便大行封賞,概無遺漏。

    至此,這一場為時不久,卻差一點引得天下格局變化和騷亂的戰役宣告結束。三月底,安南,烏那,阿吁三國遣使前來京師應天,遞上降書。建章帝寬厚,派使臣前往安撫。

    在這一場聲勢浩大的敕封之中,自趙樽離去就暫代南征軍大將軍一職的陳景,最為引人注目。

    因戰功卓著,陳景被建章帝擢升為從一品建威大將軍,食祿三千石,賜黃金、白銀、布匹、珍寶無數,並御賜大將軍府邸一座。同年三月底,建章帝下詔,把年僅十四歲的永和公主賜予陳景為妻。但因永和公主尚未及笄,婚期定于次年公主及笄之后,具体日期由欽天監擇選。

    由此,這一個聲名在外的武狀元、晉王府的幕僚、晉王的第一侍衛長,終于從幕后走到了台前,也從此踏上了他的政治生涯,成為了大晏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將軍,永留青史。

    那是后話,暫且不提。只說此時的陳景,當朝駙馬都尉的身份以及功高蓋世的聲名,都令他榮光万丈,使人不敢側目而視。但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來,他有高職卻無實權,還朝之后,把兵權一交,就是一個光杆子大將軍,閑職在身,若是不戰,日子倒也清閑,吃著朝廷俸祿,只需提籠逗鳥就可,但卻與養老並無區別。

    說到底,趙綿澤還是防著他。

    隨著南征軍返朝的,還有定安侯陳大牛。

    在趙如娜入住東宮為顯誠皇太后抄寫經書之后,身在遼東的他便再一次收到了朝廷要求他回京述職的詔書。

    陳大牛無故滯留遼東,自是為了北上的趙樽。但如今妻在東宮,他別無選擇,于建章元年二月底從奉集堡出發,途經北平府時叩拜過趙樽之后,于三月中旬船抵京師。

    到京當日,他鞍未解,甲未卸,腳步如風,便入宮請建章帝請罪,自稱被遼東防務拖住,未及歸朝,如今遼東之事已全交與副將耿三友,終是得了機會回京述職,特地向皇帝請罪。

    按說不遵皇命,尚自滯留塞外那是重罪。但建章帝只唏噓一番,直嘆定安侯拳拳愛國之心,赤子可比,不僅未罪,反倒加了封賞與俸祿,並且當日額外恩典讓他留宿了東宮,于次日清晨領了菁華長公主回定安侯府。

    旁人或許不知,但他夫妻二人又怎會不清楚,那一些封賞,看似是給陳大牛的,但實質上卻是趙綿澤給妹妹菁華的一種變相補償,或說一種想要緩和兄妹關系的示好。

    但示好又怎樣?

    不論是陳景的大將軍府,還是定安侯府,但凡與趙樽關系密切的人,無一不受到那個金鑾殿上之人的監控,而暫時的風平浪靜,也不知能維持多久。

    建章元年五月,剛一入夏,經過近半年與老皇帝的抗爭之后,元祐請辭金衛軍右將軍職務,領了山海關總兵一職,前往山海關戍防,居于山海關總兵府。

    山海關原本是洪泰年間,時任大將軍的夏廷贛建關的,在那一座古老的城池里,几十年的風雨,几十年的廝殺聲早已遠去,只有那一堵堵厚重的城牆上,常會有小公爺夜半時的笛聲傳出,嗚咽陣陣,與塞外的風聲混合在一起,仿佛是為這几十年的兵戈戰亂在悲鳴,又仿佛是情人久別的想念與傾訴。

    轉眼,一年過去。

    一年的時間,人事變遷,概無完述。

    比如,北狄太子哈薩爾于三月返回北狄,與北狄六皇子巴根之間,展開了一場令天下矚目的權利紛爭,最后,以哈薩爾完勝結束,經此一役,哈薩爾大權在握,風雨飄搖的北狄政權,皇帝几乎成了擺設。

    比如,當哈拉和林的腥風血雨吹入關內時,錦宮的勢力正以風馳電掣的速度往大江南北發展。而李邈從當初不想接管錦宮,變得主動將錦宮進行了再一次的轉型,勢力滲透了各個行業,儼然已經是大晏最大的行幫,即便地方官府也得給她几分薄面。

    但錦宮聚財、聚力、聚人脈,卻偏生不聚愛情。李邈與哈薩爾之間的死結,結了一年,又一年。無法恨,也無法愛,就這般隨了春、夏、秋、冬四季一起輪轉在流年里,等待下一個春暖花開的時機到來……

    又比如,昏迷的貢妃在三月底醒了。但她大抵也發現自己這一覺睡走了時局,睡走了儿子,也睡出一個悲劇。從此,她搬回柔儀殿,帶著丫丫,閉不出戶。

    洪泰帝無奈,搬離了乾清宮,也跟著住進了柔儀殿。他每日去看她,她也見他,就是再無往常的依戀。如此一來,貢妃一醒,洪泰帝反倒不行了。他的身体原就受過嚴重虧損,支撐這麼久,也是撐著一股信念照看她,事到如今,兩兩生恨,他泄了氣,也就一日不如一日了。一直拖到建章元年六月元祐離京時,老皇帝几乎已經不能下床,朝堂內外之事,已然由建章帝趙綿澤一人決斷。

    這一年是風平浪靜的一年。

    可這一年也是暗流洶涌的一年。

    一方面,老皇帝還在,不論是趙樽還是趙綿澤,都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向對方公然發難,也不敢有違乾清宮里那個誓言,主動與對方兵戎相見。

    另一方面,朝中格局動蕩,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人皆之理,趙綿澤在不遺余力的培置自己的勢力,各地藩王也都在暗地里招兵買馬,為求自保。

    但就在這樣怪異的一年里,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儿是,其他藩王都知道鞏固軍事防御,最令皇帝忌憚的晉王趙樽卻在北平府大力發展農耕,在各地移民來墾荒,組織屯田,把農業往精耕發展。

    一個在京師執棋,一個在北平執棋。

    看似都無傷害,可分明有一個與江山有關的棋局擺在二人的中間,只待時機的到來。

    建章二年,來得很快。

    三月入了春,雪卻更大了,風似乎也更急了。

    北平府治下漷陰鎮。

    這個地方位于大運河西畔,是北平府漷縣的治所。在前朝時,原本叫漷州,游獵文化繁榮,但北狄與南晏數十年的戰爭下來,兵燹之禍,終于使得此處荒地連片,民寡賦薄,窮得吃不上一口飽飯。

    不過那是一年前。如今,鳥槍換了炮,這里已經是按夏初七的設想打造的北平府新型農村示范點。

    這一日,雪霽,大晴。

    落晚時,天邊紅霞未褪,鳥儿在林間輕啼,蟲儿在草叢低鳴,一座座新建的青磚村舍上方,炊煙裊裊,扛著鋤頭的農人正悠閑的往家趕,身著布衣荊裙的農婦拿了竹篾編成的簸箕慢悠悠走出家門,撒著谷糠,“咕咕”喚著飼喂雞仔,遠處還未回暖的河流上面,一群大白鵝正在戲水,與河邊一株株剛剛冒出嫩綠苞芽的柳樹相襯著,構成了一副令人神為之銷的世外桃源山水畫。

    在臨河的書堂邊上,有一塊供孩子們蹴鞠的平地。此時,蹴鞠場邊的兩棵樹中間系的一張吊椅上,坐著一個懶洋洋的姑娘。

    這姑娘容色清麗,膚白,臉尖,面帶笑容。她和身邊圍著几個五六歲的小孩儿,懷里還抱了一個約摸只有一歲余的胖乎乎小丫頭,小丫頭流著口涎酣睡不止,几個小孩儿則拿崇拜的目光看著她。而她,正在繪聲繪色地講故事。

    “……孫悟空不想離開三星洞,他去求他的祖師,拼命給祖師叩頭,可他那個祖師爺頑固不化,只道是心意已定,愣是把他趕走了。悟空傷心不已,可冷不丁醒過來,卻發現自己睡在一塊石頭上,先前那一切,根本就只是一場夢。他揉著身上猴毛,回憶著那個夢,覺得万分真實,便跳下石頭,試著去騰云駕霧,沒有想到,噌一下,他身輕如燕,一個筋斗云,竟是飛回了傲來國的花果山水簾洞……”

    “小七姐姐……”一個戴小氈帽的圓臉小孩儿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她問,“孫悟空學得了筋斗云,為什麼第一個就飛到了花果山水簾洞?他不想去瞧瞧別地麼?東海有龍宮,王母娘娘有蟠桃,太上老君有不死仙丹……”

    夏初七目光淺淺一眯,看著小孩儿流著大鼻涕的臉,掏出手絹為他擦了擦,又順便捏了一下他的臉。

    “東海有龍宮,王母娘娘有蟠桃,太上老君有不死仙丹……但都沒有花果山水簾洞好。因為那是悟空的家鄉。”

    “為什麼?”小男孩不懂。

    夏初七遲疑一下,笑著看他。

    “因為家鄉有親人。”

    “親人?那他有了本事,可以把爹娘一起帶走。一走去有龍宮,有蟠桃,有不死仙丹,有捆仙繩,有玉兔的地方,那樣就可以與他們快快樂樂的生活在一起了。”小男孩儿說著,滿臉都是單純而快樂的光芒。

    夏初七莞爾一笑,拍了拍懷里那個歲余的小丫頭,看著她咂巴一下小嘴繼續睡覺的樣子,臉上不由得浮出一抹母愛的光暈。

    “小魚儿說得對。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就可以快快樂樂的了。但有時候,想在一起的一家人,卻不能在一起。所以,能夠在一起的一家人,就要好好珍惜……像小魚你,以后都不能再調皮了,要好好讀書,聽先生的話……”

    她正與几個孩子說笑著,一顆歪著脖子的柳樹下頭,一個穿著粗布衣裳的婦人一邊擦手一邊笑著走了過來。

    “楚姑娘,今下午又勞煩你了。來,把小毛毛給我吧,家里開飯了。”

    “哦”一聲,夏初七低頭看了一眼懷中睜開眼睛,懵懵懂懂的小閨女,小心翼翼的遞了過去,“姜花嫂子,沒關系的,明儿要是你忙,我還可以過來幫你看孩子的。”

    “楚姑娘,真是好人。”

    姜花嫂子看見她眼睛里那一抹明顯的失落,遲疑一下,笑著邀請道,“楚姑娘,若不然,去家里隨便吃一口粗茶淡飯?”

    夏初七不好意思的揉了揉眼睛,緩了一口氣。

    “不了。”

    “好我回了。”姜花嫂子把正拿小胖手蹭眼睛的小閨女抱在臂彎里,笑吟吟地說,“小毛毛,跟楚姐姐揮揮手……”

    小毛毛說話還不利索,但還是聽她娘的話,給夏初七揮了揮小胖手,然后被她娘抱了回去。夏初七看著那一大一小離去的背影,拍了拍膝蓋,從吊床上面站了起來,摸了摸小魚儿的頭。

    “小魚,楚姐姐得走了,明儿見。”

    小魚沒有應她,卻是指向他的身后。

    “楚姐姐,十九爺又來接你了……”

    順著小魚的小手指向,夏初七回過頭去,看見了負手立在柳樹之下,一動也不動的趙樽。她自然不會知道他曾經喚過她的名字,更不知道他在那里停留了多久,只是嫣然一笑,朝几個七嘴八舌喊“十九爺好”的小孩儿愉快的擺了擺手,便像歸巢的小鳥儿似的朝趙樽跑了過去。

    “你怎的過來了?”

    趙樽眉頭微斂,伸臂將她攬了過來。

    “來接你。”

    左右看了看,他眉頭皺得更厲害。

    “晴嵐呢,怎的沒有跟著你?”

    “沒事,反正這些地方我都熟悉,我囑了她在那邊儿休息。這几日,她身子不大好,總跟著我也累得慌。”

    夏初七隨口回答著,緩緩打量著面前的男人,一年的時光過去,世事變了許久,他卻絲毫也沒有改變。雖然遠離廟堂,可身上的雍容厚重之氣卻越發凌厲。

    “嗯”一聲,趙樽沒有責怪,但明顯不悅。

    “你一個人怎的行?”

    “一個人怎的不行?”

    “爺說不行,就不行。”

    “我說行,就行。”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斗著嘴,樣子卻親密得很,不遠處,躲在樹后的几個小孩儿探頭探腦的冒出小腦袋來,嘰嘰笑著,不停做“羞羞臉”,然后一邊跑一邊大笑道,“羞羞羞,羞羞羞……”

    夏初七又是好笑又是好氣,趙樽倒是無所謂,威嚴地豎著眉頭,“再不回去,一會叫你們父親揍你。”

    “轟”一聲,那几個小屁孩儿一溜煙儿跑沒了影。

    河邊的風徐徐吹來,將他的大袖吹得翻飛不止,夏初七看著他,神采飛揚地說了几個小孩儿的樂事儿,又說小毛毛比前些日子像是長重了不少,可她說了好一會儿,趙樽卻未答,臉色一直凝重著,似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她偏頭,不由狐疑道。

    “爺,可是有事儿?”

    他看她一眼,攬著她往耕道上走。

    “嗯,接到一個消息。”

    “什麼?”

    “北平布政使和都指揮使馬上就要換人了,朝廷已經下了旨,京官們緊跟著就會趕到北平,替換掉北平的人。”

    “靠!”夏初七許久沒爆的粗口,又上來了,“這一年來,他各種壓制還不夠,如今連這招儿都使出來了?”

    趙樽沒有回答。她也知道,這樣彼此都心知肚明的話,其實不需要回答,甚至她說出來,也只是發泄一下不滿而已。

    從京師離開,轉眼一年多過去了,朝廷的每一道政令,看上去都很正常,但几乎都是趙綿澤鞏固中央集權的一種方式。

    按照洪泰帝時的規定,藩王有一定的軍事指揮權,藩王的府邸可節制地方,相當于一個地方的小朝廷,可以設親王的護衛指揮使司,因北平有防御北狄侵擾的責任,所以護衛極多,趙樽手底下的兵力近十万,寧王趙析手上也有八万人之眾,在這邊塞之地上,藩王可以筑城屯田,訓練將兵,督造兵器,小事自斷,大事才向朝廷報告。尤其趙樽,由于他的功勛以及北平的戰略位置,地位更是尊崇。但這一切,從洪泰帝一病不起開始,趙綿澤就不再顧及這些了,有兵馬在手的皇叔們,他自是忌憚,不停削弱,是這几個月來的常態之事。

    人心有異,必得生變。

    趙綿澤與趙樽之間的死扣,都知道解不了。

    他們是一輩子死守在北平,等著趙綿澤來剿滅?還是先做好准備,靜待時機,伺時而動?

    兩個選擇在面前,盡管趙十九什麼都不說,夏初七也知道,等死的人,真的只有死路一條。可若是學那些藩王一樣,公然的招兵買馬,更是死路中的死路。趙綿澤正愁尋不到理由,這不是搶著往他刀口上撞,自找不痛快麼?

    所以,北平府數十万公頃的農田,自然並非夏初七的愛好所致。從京師到北平之后,經過短暫的一個多月萎靡,她緩過了氣儿來,便與趙樽商議了這個法子。

    兵馬、糧草、金錢,是起兵必備。

    “高筑牆,廣積糧,緩稱王”,這句話不是沒有道理的。打仗打什麼?打的就是錢,這是從古到今都不變的法則。在北平這塊地盤上,他們開始了農耕,以農耕的方法積糧當然不夠,白天種田,晚上練兵,農耕的幌子之下,那個先前他們在北伐時搞出來的兵工作坊,被取締之后,也轉入了地下,它就建立在這一片廣茅的土地上。

    北方農業在這個時代,大多災荒。這一塊土地原本都是荒地,趙樽北平做藩王之后,向朝廷請旨開荒,引入了一些流民,發展農耕。這期間,趙綿澤派了使臣前來核查,隨即便核准了。

    “在這塊土地上,根本就開墾不出可以耕種的良田來!”這是那位使臣回京之后的彙報。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時隔一年余,這個地方卻變成了一塊綠洲,夏初七以后世理論的“新型農村”的農業政策,得到了有效的推廣,農人有了土地,也就有了積極性。于是,這一塊漕運附近的方圓之地,就變成了一處世外桃源般的農業現代化村落。

    在村落的中心,有一個的院落。

    比起農人的村舍來,這所院落大了許多,也寬敞了許多,它便是兵工作坊的所在地。外面看只是糧倉,可里面卻別有洞天。

    兩個人攜手入內,夏初七微微一愣。

    正屋的案几邊上,盤腿坐著人竟然是元小公爺。他正看著一杠新研制出來的黑漆火銃發痴,夏初七咳嗽了好几聲,他才回過神來儿,勾起唇,風流一笑。

    “不過月余未見,小表妹又長俏了。來小爺抱抱。”

    他說說便要伸手來抱夏初七,不過與往常無數次一樣,他的賊手還未伸到,就被趙樽不著痕跡的拂到了一邊,順便掃了他一個冷眼,他便泄氣了,皮笑肉不笑的坐了回去,調侃地笑,“小氣,我抱一下,又不掉肉,何必看得這樣緊。”

    趙樽瞥他一眼,“昨日聽丙一報,小公爺新收了兩個姨娘,還未抱夠?”

    “這種事儿也有人彙報?”元祐摸了摸鼻子,無尷尬之意,卻流露出一抹埋怨來,“那天祿你有沒有得到消息?咱們的皇帝后宮不寧,皇貴妃兩月之前小產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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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5 22:11:53 |只看該作者
第262章 思之若狂!

    烏仁瀟瀟小產的事儿,夏初七與趙樽自是知曉。

    雖然他們如今身在北平府,但京師里的大事小事儿,趙樽仍能做到耳聰目明。這一點,夏初七也實在佩服他,在一個沒有電話,沒有互聯網的時代,實在很不容易。

    這一年來,趙綿澤的后宮,可謂繁花似錦。據傳有孕的妃嬪除去烏仁瀟瀟之外,還有兩位。但都無一幸免,胎儿不足三個月便滑了胎。

    元祐上次從山海關過來,他們未必告之此事,並是不想徒增他的煩惱,可結果真是應了那話——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彎彎繞繞了兩個月,他還是知曉了。

    過了一刻,看趙樽未吭聲儿,她輕輕理理衣裳,往他與元祐的茶盞里分別續了水,輕笑道:“這都小兩月的事儿,你不提都忘了。”

    她以為元祐會一直糾結在此事之中,問個不停。卻不想,他壓根儿就未有在意,端起茶盞,輕輕吹著水面,那唇角上揚的彎度,未減絲毫笑意。

    “說來也怪!咱們這位皇帝啊,后宮三千,擁美無數,可折騰了這些年,竟是一子半女都無。屬實稀罕得很啊。”

    他語氣輕悠,看上去像是一個旁觀者在閑聊,可夏初七就是覺得,他那眉目之間的陰郁,擺明了是重傷患者的垂死掙扎。一面想要擺脫那種錐心刺骨的桎梏,卻偏生像是掉入了沼澤——越是掙扎,陷得越深。

    靜默一瞬,夏初七看著他的眼,彎唇一笑。

    “不要說皇帝了,你元小公爺折騰這些年,不也沒有折騰出一子半女來?依我說,五十步就別笑一百步了,你小公爺經過的女人,恐也不比他那個皇帝少吧?”

    說話不揭人的短,是夏初七一慣保持的優良品質。可是看著這樣的元祐,看著他每一次從山海關過來,字里行間,無一不是想轉彎抹角地打探一下烏仁瀟瀟的消息,那一副飲鴆止渴的樣子,瞧得她心焦不已。

    傷口若是內里腐爛了,不把爛肉除去,那就永遠好不了。若是除去,就一定會肉帶著皮,皮連著筋的疼痛。但若是左右都是疼,何不快刀斬亂麻?

    元祐的笑容生生僵硬在臉上。

    好一會儿,他方才搖了搖頭,不滿地嘆道,“表妹,你這性子真是几年如一日的……毒。”

    “毒才能治病!沒聽過?長痛不如短痛。”夏初七看著他,又瞄了一眼臉色沉沉的趙樽,又笑問,“表哥,前些日子,我給漷陰鎮的孩子們講了一個故事。故事里的至尊寶說:‘曾經有一份真摯的感情放在我的面前,我沒有好好的珍惜,等到失去后,我才后悔莫及!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此。如果老天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對那女孩說三個字,我愛你!’——你如今可也是糾結其中?”

    元祐像是被雷劈中,手上的水灑了都不知道。

    臉色,一片煞得變白。

    他想起了那個飛雪之夜。她問他,“元祐,你是不是愛我?打心眼儿里愛的那種?”

    他也想起了紫金山上的笛聲,想起了那一個在茫茫白雪之下展開身子任由他需索無度的姑娘。那一晚的雪是那樣大,而她身上的嫁衣,是那樣的紅。

    “可是表哥,你得知道,這世上的東西,不是每一件,都可以事后彌補的。你與烏仁,回不去了。”

    她的話一針見血,也字字尖刻。仿佛切割著元祐的心髒,使得他一慣慵懶自在的俊臉,一直僵在空氣里,許久都沒有動彈。

    夏初七瞥他一眼,繼續道,“不過,雖是回不去了,但你倒是可以從這件事里吸取教訓,往后不管結親還是納妾,若是真心喜歡上了哪個姑娘,就把事儿做得好看一些,有些分寸,免得后悔一次不算,次次都后悔。”

    她說了許久,元祐的臉色極是難看,可他的視線始終放在那無半點漣漪的茶盞水面上,眸中空洞一片,看不出到底在想些什麼。

    三個人相對,空氣有片刻凝滯。

    趙樽不言不語,夏初七口干舌躁,也不再吭聲儿。直到鄭二寶與晴嵐兩個進來擺桌子,放上酒菜,請他們入席吃晚膳,元祐才似是回了神,打起酒杯一飲而盡,嘴里也笑出聲儿來。

    “這北平府的天氣,按說不比山海關酷寒,怎的我卻覺得更冷些了呢?嘖!冷死小爺了。”

    他笑嘻嘻說罷,攏著衣裳便出門找鄭二寶要加衣去了。那一副顧左右而言他的回避態度,分明就是不想面對烏仁瀟瀟已嫁人的現實。

    夏初七只能無奈一嘆。

    夜幕降臨,天色更暗了。

    室內點上了燭火,酒菜也上了桌。

    飯桌上,夏初七一直未有吭聲,由著趙樽與元祐兩個寒暄。在酒席上,他兩個的談資大多都與朝局與軍隊上的事情有關。

    如今漷陰鎮的兵工作坊,還處于只能研發,無法大量成批量生產的階段。火器不同于旁的東西,每一把火銃,每一門大炮,都造價不菲。即便是舉朝廷之力,那數量都令人肉痛,更何況如今的晉王府。

    沒有足夠的銀兩,有技术也無法生活。

    故而,按夏初七的說話,這也是一個原始資本積累的階段,大量斂財才是王道。說起錢,她的目標又一次盯上了陰山皇陵的藏寶,只不過,每一次提起,都被趙樽給嚴厲制止了。她一時半刻也說不服他,而且,目前的條件,也沒有法子在眾人的眼皮子底下輕易的盜掘皇陵。

    但自從洪泰帝臥病,時局越發嚴峻也是不爭的事實。尤其這一次,從趙綿澤准備撤換北平布政使和都指揮使的行為來看,他是准備對趙樽有所行動了。將北平府治下的官吏予以更換,換成他自己的人,實際上也是對趙樽在北平府的權力架空。

    不過,不論趙綿澤怎麼做,做什麼,如今他還是皇帝,只要在制度范圍內行事,都是合理的。趙樽在不准備與他真正鬧翻之前,都不得不遵旨行事。

    只不過,北平的籌備事宜,也得加快進度了。

    三個人邊吃邊聊,那酒壺很快便添了几個空的。

    元祐大抵心情煩郁,吃菜少,吃酒卻是一盅接一盞,這麼約過了一個時辰許,他臉上已是紅暈一片,半醉半醒了。

    夏初七正准備差人扶他下去歇著,簾子一動,外間傳來了甲一的聲音,“爺,紅刺有人來找王妃。”

    紅刺特戰隊在趙樽于陰山出事之后,便從形勢上解散了。但到了北平之后,趙樽還是把與夏初七交好的老孟和小二、小六几個丁字旗的人,調換到了北平,做了晉王府的護衛軍。

    若是大量的重要人員調動,指定很容易惹出麻煩。只不過這几個人的軍階都不高,倒也沒有生出多余的事來。

    但他們的軍階雖然不高,到了北平,卻受到了夏初七的重用。因為有他們都有“老紅刺”的經歷,一年前,就成了組成“新紅刺”的得力干將。

    尤其是老孟,夏初七很看好他。

    一個從軍十几年的老兵油子,有勇有謀,可堪當大任。她把組建的任務與副隊長的職務都交給了老孟。她不在的時候,由他帶領著這一只新建的紅刺特戰隊,駐扎這漷陰鎮的新農村里。

    白日里,他們也與大多數人一樣,種田墾荒,只有到了晚上,才偷偷操練特種兵技能。

    不僅老孟几個,整個紅刺特戰隊的人,都是由夏初七親自挑選的。在這件事上,她很感激趙樽。

    他除了為她提供“人員與資金支持”之外,並不干涉她的行為與訓練方式,如此一來,她可以為所欲為,用后現代的軍事理念來訓練這批人,一年下來,倒也初具規模,雖然特戰隊人數不多,林林總總不過一千余人,卻個個素質過硬,執行能夠超强。

    甲一得令出去了。

    很快,一個瘦小個子的校尉便打了簾子進來。

    他正是丁字旗的小二。入得內間,他左右看了看,先向趙樽和元祐分別行一個揖禮,問了安,又突地挺直腰板,朝夏初七行一個標准的軍禮。

    “隊長好!”

    從古人的揖禮轉換到現代軍隊的“軍禮”,他身上的甲胄和動作看上去都有些滑稽。但夏初七瞧他一眼,卻極是滿意,愉快地向他招了招手,把圓桌上一直沒有人動的雞腿包了,遞給他。

    “拿去加餐!”

    “謝隊長!”小二樂著,又是鞠躬,又是敬禮,“聽說小公爺從山海關過來了,老孟就差了我過來看看……”

    看她猴儿精似的,夏初七飛快地瞥一眼半醉的元祐。

    “老孟呢?他咋沒來?”

    “老孟家的小崽子今儿差點淹河里了,他婆娘罵他不著家,不管孩儿,鬧得厲害……這會子估計在家里跪搓衣板呢。”小二嘿嘿笑著,衝楚七擠了擠眼睛,終是面帶垂涎地看向了元祐放在桌邊的新式火銃。

    “隊長,這玩意儿,可是給咱的?”

    夏初七給他一個“沒出息”的眼神儿。

    “就這樣的破爛儿,就把你迷住了?”

    元祐一聽,打了個酒嗝,不樂意了。

    “表妹,不帶這麼損人的。”

    夏初七輕笑一聲,瞥了一眼趙樽不帶情緒的臉,唇角彎彎地對小二道,“有了好東西,哪一次不是優先派發給你們的?昨儿爺可說了,護衛營的兄弟都有意見了,說我搞裙帶關系,給爺吹枕邊風,區別對待。所以啊,你們得給我爭氣點。”

    “是,隊長。保證完成任務。”

    小二挺直腰板,又一次衝她敬了個軍禮,接著眨巴下眼睛,拿起雞腿和那一支新式火銃便跑得沒了影儿。

    夏初七搖搖頭,夾起桌上的一塊藕片,嘆道,“這些混蛋,全然不把我放在眼里。拿了東西,謝都不道一句就跑了。沒上沒下啊。”

    她話一說完,就挨了趙樽的白眼。

    “這不都是你教的麼?”

    夏初七嘿嘿一樂,但笑不語。

    這“沒上沒下”,確實是紅刺特戰隊特有的“規矩”。

    在夏初七的帶領之下,受她影響,雖然特戰隊里的人都嚴格執行命令,但在尊卑上面,明顯比起其他的護衛行營要松散得多。他們平素見了上級長官,也不必下跪,也不必卑躬屈膝,成了完全的平等關系。

    對此,趙樽曾有無數的擔憂。但是她執意如此,他也就作罷了。只要是紅刺特戰隊里的事儿,不管大事小事,他都由著她去折騰。因為她雖然嘴里不說,他卻隱隱可以感覺得到,這個特戰隊對她的意義似乎不同,興許便是來自她說的那一個世界的某種念想。

    事日長了,他甚至也受了她的影響,覺得沒有了那些繁文縟節的規矩,她與下屬之間的關系分明多了真正的親切,而不是懼怕。

    他兩個對“沒上沒下”沒有意見,元小公爺夾一筷子菜入了嘴,卻是輕輕嗤了一聲,“表妹,你就甭說別人了。為了研制這火統,小爺沒日沒夜,又出力又勞心,怎地你也不謝我一聲?”

    夏初七翻個白眼儿,看著他,執勤地夾菜。

    “親兄妹,別計較這麼多。”

    “親兄妹,那來抱一下?”

    “……”

    “下次不給小爺抱,就不給火器了。”

    元祐今儿吃了不少酒,卻並未真醉。他斬釘截鐵的說著,看上去特認真,實則也只是為了隔應那個似乎永遠波瀾不驚的晉王爺。

    他苦,見不得人家不苦。

    可趙樽沒膈應到,夏初七卻斜下了唇,無賴地耍上了滑,“不研究火器,你不也沒得樂趣麼?所以我們是彼此受益,互得好處。小公爺您啦,就盡量地發揮余熱吧啊。”

    “去你的!”元祐拿筷子敲她,“得了便宜還賣乖,指的就是你了!”

    “嘿嘿!見笑見笑,做得還不夠,厚臉也不夠厚,請小公爺多多指教,合作愉快——”夏初七為她斟著酒,嘴上逗著他樂呵,心里卻明鏡儿似的清楚。他出的力,確實最大。

    不得不說,元祐在火器方面的天賦,在他“失戀”之后,得到了進一步的佐證。夏初七甚至覺得,他簡直就是一個天生的武器專家,那領悟能力即便她來自后世,看過無數的先進武器,也嘆服不已。

    明面上說,火器研發是她在提供技术,其實她並非專業人士,能提供什麼?無非是一些見識、見聞,以及一些常識性的東西。而且大多數時候,她只能任著記憶講出一個模糊的、大概的縮影,一切都還需要元祐去細化、去琢磨、去完善。然后再與那些火器匠人畫圖紙,反復實驗。

    這一晚,他們都沒有回北平。

    元祐吃完了酒,搖搖晃晃的去了兵工作坊,與几個老匠人爭得面紅耳赤,就差拿火銃打人了。夏初七陪了他半宿,終于把他弄到作坊里睡了,然后被趙樽强行拉了回去,宿在漷陰鎮里的一個鄉下宅院里。

    這個宅院本就是為他們備下的。

    一年后,几乎每一個月,他們都會過來住上一些時日,看農田,看兵工作坊,看秘訓的兵卒。夏初七喜歡這個村子,喜歡村里的河,村里的樹,村里的書舍,村里的孩子,村里的小媳婦儿,村里的大黃狗……最主要是喜歡那一個與小十九差不多大的小毛毛。

    次日,又是大晴。

    為了送元祐,眾人套了馬車,從漷陰鎮往北平趕,可元祐卻未入北平城,還在城外官道的岔路口,他便跳下馬來,抱拳與他們道別。

    “天祿,表妹,我就不入城了。”

    趙樽淡淡瞥他,“不再繼續喝了?”

    想到昨儿夜里喝了酒發的酒瘋,元祐倏地笑了一聲,看向天邊紅彤彤的云霞,挑高了眉梢。

    “不了,下個月再過來。”

    從山海關打馬到北平府,用不了多長時間,所以元祐差不多每個月都會過來,與趙樽打個照面,偶爾會與他喝上兩盅,或與夏初七研究一下火器,或是探聽一下烏仁瀟瀟的消息,但他從來沒有像昨夜那般醉過。

    夏初七理解他的心情,想他一個人獨自在山海關的愁煩,原想再多安慰他几句,可此時此刻,官道上來往的車馬不少,好些話也就不便出口了。

    她從馬車跳下來,走到元祐的身邊,拂了拂他的袍袖,語氣里少了戲謔,出口卻分明還是調侃。

    “哥,山海關日子孤清,你若是待煩了,請旨回京吧,秦淮風月醉煞人,這開了春儿,正是王孫公子們流連花叢的好時候,少了你,秦淮河不是少了風情麼?”

    元祐怎會聽不出來她是想勸他放下?

    但他也不挑明,只樂呵呵的笑,“沒法子,一入江湖歲月催。小爺老了,小娘又太多,身子骨不好,動彈不得了。”

    “喲,這可不像你?!”夏初七笑罵道:“誠國公府里還未有后,你這喊不行了,那誠國公聽見,不得捶胸頓足,嘆養儿無用啊?”

    她輕松的玩笑著,可是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元祐的臉色卻慢吞吞沉下。他凝重地瞄一眼趙樽的臉色,唇角一彎,探手就把她摟了過來,抱在懷里,輕輕拍了拍,才附耳道,“這京師啊,小爺是不能輕易回去了。即便要回去,也是……”

    他松開手,低頭看夏初七,緩緩吐出三個字。

    “打回去。”

    說罷他翻身上馬,抖下韁繩,一聲“駕”,便領著几個侍衛瀟灑而去。馬蹄“嘚嘚”作響,在官道上揚起一陣陣煙塵,映著晨時的氤氳霧氣,如一副飽含傷感的畫,定格在了夏初七的視線里。直到他的身影慢慢變小,消失在官道上。

    “還看,人都走了。”

    她的頭被人抬了起來,熟悉的溫熱氣息噴在臉上,面前是一張俊美高華,卻刻板無波的臉,臉上分明寫著“不高興”。

    這是連元祐的醋都要吃?

    夏初七又好氣又好笑,嘴一咧,露出几顆明晃晃的白牙來,“爺,你有沒有聞到,好酸的味儿?”

    “有麼?”趙樽淡淡瞥她一眼,拍拍她的頭,想想又道:“元祐這廝素來不正經,你雖當他是哥,他卻未必。再說,你兩個到底沒有血緣,你又生得這般美,爺怎麼也得防著一些。”

    “……”

    趙十九甚少贊揚她的容貌,冷不丁來一句“生得這般美”,倒是把夏初七駭了一跳,順便也酥了心腸。她發現,原來女人都是樂意聽這樣的贊美的,哪怕那只是一句謊言。

    上了馬車,她坐在他身邊,把頭靠過去。

    “趙十九,我真的好看麼?”

    趙樽向來不喜說肉麻的話,先前無意說了一句,已是天降紅雨,極不尋常,如今見她小女儿嬌態般撒嬌地再問,不由輕笑一聲,把她攬在臂彎里。

    “那是自然。”

    “以前為啥不覺得?”

    她心里一甜,就想多聽几句好的。

    可他瞥著她,卻斂了眉,似是在思考,片刻才沉聲道:“美,得比較。”

    和別的姑娘比較出她的美來了麼?夏初七不想驕傲,可不由得就揚起了唇,擺出一個樂呵呵的笑容來,“趕緊說說,怎麼比較出來的?”

    趙樽低頭看她,黑眸有一抹促狹的流光掠過,“比起几年前見到的那個黑不溜啾的小鬼,如今的阿七已不知美了多少。”

    “……”

    “如今,雖非絕色,爺已欣慰。”

    “……”

    從天堂到地獄,夏初七無語的瞪他。

    “趙十九,你不想要積分了?還是想睡床底了?”

    他挑了挑眉,“嗯?阿七舍得?”

    這一聲“嗯”,拖曳得意味深長,只可惜夏初七聽不見,也沒有注意,只看見了他挑高的眉梢上那一抹揶揄,不由咬牙切齒地扑過去,掐住他的脖子,凶戾的吼。

    “膽敢辱我容貌,看今儿我怎樣整死你!”

    趙樽看著她紅扑扑的小臉儿,沒有錯過充斥其間的快活光芒,微微一笑,他束著她的腰,任由她折騰,“牡丹花下死,做鬼亦風流,雖然阿七是一顆黑牡丹,爺也認了。”

    “混蛋,掐死你!”

    “來吧,死于你手,爺甚歡喜。”

    “噗”一聲,夏初七手一松,終是忍不住咯咯笑了出來,無力地倒在了他的懷里。

    “趙十九,你這個人——唉。”

    一聲長長的“唉”,飄蕩在官道上。

    馬上還在繼續前行,微風輕輕送來一串銀鈴似的大笑聲。而她這樣的開懷大笑,卻是一年多來的第一次。

    浦口碼頭上的事,對她的影響極大。她相信,對趙十九的影響也不會小。但他並未在她面前表現過什麼,大多數時候,他除了逗她開心,還是逗她開心。

    就這般,兩個人相依相偎著,渡過了難熬的一年。但三百多個日夜,不長,也不短,時光的作用也再一次得到了体現。不管如何,歲月終是洗劑了一些傷感的過往。

    如今又一年春暖花開,她想,是好的開頭。

    ~

    北平城的晉王府,是洪泰年定制的。

    作為大晏最尊貴的親王居所,又是北平藩地的辦公場所,要供晉王接近藩地屬臣所用,晉王府占地極大,儼然一個縮小版的皇城。府中東、南、西、北面各有四門,前有承運殿,中有圓殿,后有存心殿。在這一大片的建筑群后,還有一個類似于皇城后宮的地方,分為東西三所,是為晉王的側妃和妾室居住准備的。只不過,如今整個晉王府里,就夏初七一個女主人,后宮全部閑置。

    承運殿門口,夏初七與趙樽還未入內,府中的左長史姜南便急匆匆地趕了過來。左長史是晉王府最大的屬官,在趙樽還未北上之前,由洪泰帝親自指定的人。

    姜南為人機敏,行事頗有分寸,這般急迫,定是要事,夏初七停下腳步,並未跟過去。只見他低頭與趙樽說了些什麼,趙樽再抬頭時,臉色便凝重了不少。

    “阿七,你先回房歇著。”

    夏初七點頭,“你有事要做?”

    “嗯,魯源與元寶他們在承運殿等著,爺回頭再去你說。”說罷,他朝晴嵐與甲一使了個眼神儿,便與姜南徑直離去了。

    夏初七看著他的背影,微微一怔。

    看來這一年多的平靜生活,要被打破了。

    ~

    北平府的初春猶寒,京師的新綠卻已鋪滿了大地。一庭的綠樹在風中搖曳,朱紅的宮牆圍著深深的孤冷。涼風入殿,趙綿澤攏了攏身上的龍袍,接過張四哈新泡的雨前龍井,輕嘬一口,蹙起了眉頭。

    “下次泡茶,勿用滾沸之水。”

    張四哈手一抖,“扑通”跪倒在地。

    “奴才知錯,奴才知錯。”

    何承安沒有了,這一年來,他一直在用心學,卻總是被皇帝橫挑鼻子豎挑眼儿,里里外外都不是人。總算感受到了什麼叫做“伴君如伴虎”。尤其是晉王北上就藩之后,這年輕皇帝的脾氣更是陰晴不定。在朝堂上,他仍是溫文爾雅,宅心仁厚,可到了私底下獨處之時,只有張四哈這樣的近身侍者才曉得,那簡直就是渾身泛寒,一不小心就得挨板子。

    可今儿他茶沒泡好,已經做好屁股開花的打算了,趙綿澤卻擺了擺手,饒了他。

    “下去,朕靜一靜。”

    張四哈如逢大赦,躬著身子倒退著下去了。

    趙綿澤揉了一下額頭,看了一眼面前堆積如山的奏疏,嘆口氣,拿過御案上那一對夏楚手捏的泥娃娃來,攤開在手心里,目光慢慢飄遠。

    搖曳的燭光中,他有些累了,趴在了御案上。半睡半醒中,他腦子里浮現出一個身影,她似真似幻,似乎就在面前,又似乎浮在半空中。

    “陛下,臣妾來侍候你……”

    她的腳步聲傳入了耳朵,她慢慢的,走到他的面前,她的臉上始終噙著笑,襯得臉頰上的梨渦淺淺,越發可人嬌媚,她身上的宮裝長長的迤邐在地上,走了過來,走到御案的邊上,慢慢蹲下身,小手握成拳頭,輕輕捶在他的腿上,小心翼翼地伺候著他。

    “小七……”

    趙綿澤身子僵硬著,像是不忍破壞這樣好的夢境,一直保持著別扭的姿勢,任由她捶著腿,一動未動,嘴上也只有一聲嘆息。

    “你終于舍得入夢來了。”

    那雙手的主人微微一怔,抬起頭來。

    “陛下,是臣妾……”

    那黃鶯儿一樣的聲音,婉轉低回,甚是好聽,可是卻把趙綿澤飄走的思緒拉了回來,他猛地一驚,從御案上抬起頭來,看著她,生出了惱意。

    “誰讓你進來的?”

    烏蘭明珠咬著下唇,紅著眼圈儿看他,樣子頗為委屈。她哪里曉得自己打擾了皇帝的黃粱美夢?只是覺面前的帝王,不復往昔溫情,樣子有些駭人。

    “回陛下的話,臣妾聽聞陛下近日為國事操勞,數日未臨幸后宮,每日也只能入睡三兩個時辰,臣妾……甚是心疼。這才特地燉了滋補的湯,想過來為陛下解憂。”

    她盡量把聲音放小,放軟,盡量展現出女性的柔情來,只想搏君一笑。可座中的君王眉頭越蹙趙緊,卻有些不耐煩,但倒底他還是忍了脾氣,聽她說完才按在她的肩膀上,要她起來。

    “愛妃的心思,朕已知。去吧。”

    烏蘭明珠瞧出他情緒不好,換平常,她應當乖乖退下,不會惹惱了他。可一來仗著他平素的寵愛,二來他先前嘴里吐出的一聲“小七”刺痛了她的心,讓她的腳再也邁不動。

    她是一個女人,是一個從小被寵大的公主,也是一個渴望愛情,渴望得到夫婿疼愛的女人。如今闔宮上下,妃嬪無數,人人都想得到帝寵,她每日惶惑不安,太需要一顆定心丸——帝王相待于己的“不一樣”。

    遲疑一瞬,她緩緩跪下,雙臂緊緊抱住他的腿。

    “陛下,臣妾斗膽,有一言相問。”

    趙綿澤看著她,目光淺淺一眯。

    “說。”

    聽見他情緒平復了不少,烏蘭明珠心里一緩,抱住他的腿就把臉貼了過去,擱在他的膝蓋上,輕輕磨蹭著,語氣柔情了許多。

    “陛下寵愛臣妾,是臣妾的福分……但臣妾想知道,陛下的寵愛里,可有一分,不是與姐妹們一樣的寵愛,而是夫婿那般的愛?”

    趙綿澤僵硬著身子看她,眸光頗深。

    好久,他才托起趴在他膝上的女人。

    “你很大膽。”

    烏蘭明珠屬實很大膽。作為一個普通妃嬪,而非大晏皇后,她竟向他要夫婿一樣的愛,不僅是大膽,而是超禮制的僭越之舉。

    如今大晏中宮空懸,皇后“故去”了,按理趙綿澤應當再立新后。可他卻一直沒有動靜儿,朝中有女儿和孫女為后妃的大臣們,暗流洶涌的斗了一陣,可皇帝似乎對誰都未有屬意,也就不再相爭了。

    沒有皇后,反倒成了一種最好的權衡。

    有些人猜測建章帝不設中宮,是為了權衡朝堂關系,以免臣下紛亂。可烏蘭明珠卻是知曉,他的愛,他的心,甚至他的妻位,都給了另外的女人,旁人,占不得。

    但占不得,她也想拼死一試。

    “臣妾僭越,請陛下責罰。”

    趙綿澤微有不快,卻仍是未動聲色。

    “知錯就好,下去。”

    烏蘭明珠看著他臉上的陰霾,突地輕聲一笑,“臣妾知道不該,知道有錯。但是臣妾真的不忍見陛下這般痛苦,為情所困……”頓一下,她咬著臣,再次拋出一個悶雷。

    “臣妾想要知道,要如何做,才能讓陛下忘了她。”

    “忘了她”三個字,重重敲在趙綿澤的心房上。

    他不願意承認自己沒忘,更不願意自己這點心思竟然被一個妃嬪給當眾說了出來。看著烏蘭明珠,他俊美的臉上僵硬了片刻,突地緩緩笑開,那唇角上揚出來的弧度,像是半分怒意都無,聲音也極是溫和。

    “朕沒想到,愛妃竟有此心?”

    烏蘭明珠看著他的笑容,心髒怦怦直跳。

    他笑了!他對他笑了。

    下意識的喜悅迅速主宰了她的大腦,以至于她並未看清皇帝眸底那一閃而過的戾意,只嬌羞的半垂著頭,把一雙抱在他腿上的雙手,慢慢地往上移,一點一點,緩緩牽開他龍袍的袍角。

    “陛下,臣妾今晚留下來……侍候您可好?”

    趙綿澤笑著瞟他,“你想留下?”

    “臣妾……想要伺候陛下!”

    烏蘭明珠咬著唇,拿最美的姿容對著她,用最美的笑容看著她,唇上的梨渦在她的笑容里,淺淺醉人。她知道他喜歡她這樣笑。可只一瞬,她的笑容就僵住了。

    因為她看見了趙綿澤臉上的冷笑。

    “滾——”

    她微微一愣,“臣妾——”話還未說完,只見御案上的奏疏突地被趙綿澤拂了開,“劈里啪啦”的聲音里,奏疏倒在了她的身上。

    她心里一凜,尖叫著,嚇得腳都不會邁了。

    “朕叫你滾!”

    頭頂上,又是一聲怒喝!烏蘭明珠入宮這樣久,從未見過他發這樣大的脾氣,一時間,嚇得面色蒼白,瑟縮著身子,一張精心妝扮過的臉上滿是驚懼。她張了張嘴,似是像要申辯什麼,可最終還是一字未吐,便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夜幕下的皇城甬道上,遠遠走過來一個宮妃。見到烏蘭明珠過來,她屈膝施禮。

    “臣妾叩見惠妃娘娘。”

    烏蘭明珠掩面拭了拭淚,隨后朝他怒目相視。

    “顧貴人是來看本宮笑話的?”

    顧阿嬌面色一僵,慌忙搖頭,“娘娘何出此言?”

    看她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烏蘭明珠冷哼一聲,“你不是告訴本宮說,那個夏楚與我們的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她膽子大,她膽頂撞陛下,她甚至敢向陛下出手……”

    顧阿嬌一驚,皺了皺眉頭,便跪了下去。

    “回娘娘話,臣妾了解到的,確實是這般。可臣妾與先皇后雖然走得較近,但對她與陛下之間的事,所知也不多。沒能幫上娘娘,是臣妾之過,望娘娘恕罪。”

    烏蘭明珠冷冷一哼。

    “你這點出息,真是不嫌丟人!”

    在這宮中的妃嬪里,顧阿嬌是最沒有背景的一個,所以她無論對誰都恭順有禮,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烏蘭明珠看不起她,也不屑與于這種空有美貌的女人計較太多。更何況,她作為先皇后的陪嫁入宮,除了陛下醉酒那一夜,再未侍寢過,對她向來構不成威脅,烏蘭明珠也不想把她放在眼里,抬舉了她。

    烏蘭明珠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然后道,“顧貴人,依本宮看,你的看法根本就是錯的。陛下哪里是喜歡她頂撞?哪里是喜歡她的大膽?分明是陛下心悅于她。所以,她做什麼都是好的。”

    “娘娘說得有理。”

    顧阿嬌恭聲回應著,不敢抬頭。烏蘭明珠看她這般慫樣,在趙綿澤那里受的氣也就消了不少,冷哼一聲徑直離去了。

    可顧阿嬌的頭卻慢慢的抬了起來,她看著遠去的烏蘭明珠,靜靜立了片刻,朝御書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回頭吩咐身側的婢女小妍。

    “戲看完了,咱也回吧。”

    小妍愣了,“主子,這暗香湯您燉了兩個時辰,不給陛下嘗嘗嗎?”

    瞥她一眼,顧阿嬌輕輕嬌笑,“不必了,燉的火候還不夠,恐是入不得陛下尊口。過些日子再說吧。”

    “哦,是。”

    小妍哪里懂得“火候”是什麼?只是拎著那湯盒隨了顧阿嬌的身后,離去了。

    ~

    御書房里,紗幔還在輕輕飄飛著,似乎還沒有從先前的“帝王之怒”里回過神來。而御書房的門口,也跪了一地的人,個個叩頭不止。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趙綿澤靜靜盯著張四哈,“你該當何罪?”

    張四哈哭喪著臉,“陛下說要清淨一下,奴才就走開了,去……去茅房里方便了一下,也不知惠妃娘娘,怎地就入了屋。”

    趙綿澤不動聲色的看他一眼,又轉頭看向焦玉等一干侍衛,目光仍然靜靜的,就像根本沒有生氣一般,語氣溫和万分。

    “那你們呢?”

    焦玉抬起頭來,只看他一眼,又垂了下去。

    “屬下該死。屬下等看陛下批閱奏折辛苦,想著惠妃娘娘既然來了……興許可以撫慰聖心。”

    “撫慰聖心?朕的私事,什麼時候輪到你們做主了?”趙綿澤今夜的脾氣極大,聲音雖不高,只話音剛落,青磚上便傳出一道道“通通通”的叩頭聲。

    膽小的張四哈,臉白如紙,哆嗦得唇都白了。

    “陛下……饒命。陛下饒命。”

    趙綿澤盯他一眼,看著他哆嗦的身子,突地又有些想笑。他想,若是那個婦人還在京師,若是讓她看見自己這般模樣,若是讓她知曉他竟然思她若狂,不僅失了帝王威嚴,甚至失態得如此遷怒于人,她會怎樣想?她又會怎樣做?

    不,她什麼也不會做。她只會冷笑一聲。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然后不管他做什麼,她都不會多看他一眼。

    那是一個根本就無心的婦人。

    慢悠悠的,他坐回椅子上,寶貝似的拿過桌上那兩個捏得極丑的泥娃娃,拿袖子撣了撣他們的頭,看向了那“楚儿”和“綿澤”的字樣,想著她當初寫這几個字時的心情,會不會是想與他長長久久,他嘴角微揚,竟是露出一抹淺笑。

    下頭的眾人,臉上僵硬了。

    為什麼笑了?是要殺頭了麼。

    張四哈這般想著,緊張地一陣叩頭。

    “陛下……饒了奴才,饒了奴才吧,往后奴才不出恭,也不敢亂走一步,不要說惠妃娘娘,便是蒼蠅都不讓飛進來一只。”

    趙綿澤看他這般,唇角的笑收住了,卻也沒再發火,“下次膽敢再犯,要你腦袋。都退下去吧。”

    跪在地上的眾人,終是松了一口氣。

    張四哈叩著頭,感謝著祖宗十八代保佑他,又逃過了一劫,也感謝著老天讓他天天陪在皇帝身邊,還能留下一顆腦袋吃飯,實在不容易。

    眾人魚貫而出。

    很快,御書房里又聽見他溫和的聲音。

    “焦玉留下。”

    焦玉拳心微緊,定了定神,慢悠悠回來,跪地垂目,沉聲道,“屬下在。”

    趙綿澤的眼睛里,已恢復了一貫的笑意,望著面前相依相偎的兩個小泥人儿,一句一句的發問。

    “北平府天氣如何了?”

    “開春了,暖和了。”

    “她如何了?”

    “她……很好。”

    “她的耳朵……可有好轉?”

    “屬下……”焦玉手有些顫,頭垂得更低了,“不知,未有得報。”

    冷冷看他一眼,趙綿澤沉默了。

    好一會儿,頭頂才來他的沉沉的聲音。

    “去!宣陳景即刻進宮。”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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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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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5 22:13:09 |只看該作者
第263章 久別重逢!

    建章二年,寒食節后,天氣漸漸暖和起來。

    但北平府這個道常和尚口中的“龍蟠虎踞之地”天氣卻變化無常。晴几日,陰几日,雨几日,害得人們把冬春兩季的衣物來回亂穿,打完噴嚏又著涼,直嘆今年只怕不一個風調雨順之年,也不是什麼好兆頭。

    這一夜,白日晴朗,夜里卻悶熱無比。

    一個人在床上,夏初七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自打一年多前耳朵出了問題,她的睡眠就不太好。以前,她睡覺的時候,常常討厭各種各樣的雜音干擾。如今世界一片清淨了,她才發現,沒有聲音更可怕,更難以入睡。有時候她想,哪怕偶爾能有一點點耳膜的鼓嗡聲也好,也可以令她振奮。

    可惜,一直沒有。

    吃了一年多的藥了,還是未見起氣。如此一來,她倒是相信了那句“心病還需心藥醫”的老話,看來小十九不在了,她的心藥也就沒有了。

    最開始聽力出現問題的時候,她自己分析過原因。病根可以追溯到那一次北伐途中的錫林郭勒,為了捕魚落入數九寒冬的冰窟窿。冰水灌入耳道,耳壓不平衡,損傷了鼓膜。不過,若說那個是內因,小十九的事,便是外因。突如其來的刺激,她當時只覺氣血翻騰,情緒難壓,故而發生了突發性耳聾。

    一開始,她以為只是暫定的,很快就會恢復。

    但這麼久都沒有痊愈,她雖未放棄,也是習慣了。

    夜,一片寂靜。

    她瞪了一會帳頂,索性擁被坐起,靠在床頭。

    趙樽離開晉王府快二十天了。

    那一天從漷陰鎮回來,他被左長史姜南叫去承運殿,見了几個晉王府署官之后,也不知討論了些什麼,只在后院與她說了一聲,便匆匆去了護衛大營。

    在北平府,受晉王趙樽轄制的共有三個護衛營,統共約有九万多兵力。他們分別屯在北平城外的三個行營,有營將們統領專管。趙樽往常也會過去,但他從來沒有這樣長時間不回的記錄。這二十來天里,他中途只托丙一回來傳過話,給她帶了些小玩意,囑她好生歇著,自己卻未踏入府中半步。

    來回也不過几十里地,到底什麼原因托住了他?

    夏初七不想胡亂猜,可敏感如她,大抵也知道局勢有變。

    就在趙樽離開的第二日,她便聽到一個傳聞。

    同為洪泰帝儿子的安王趙樞,因私自購入上百匹北狄馬,被人彈劾到了建章帝的面前,最后,建章帝以“意圖謀逆”之罪,撤銷了他的藩王頭銜,廢為庶人,便被押解回了京師。

    這算是入了三月以來的第一件令舉國嘩然的大事。

    朝堂上的人,都猜測趙綿澤這是要開始撤藩了。安王趙樞有沒有“意圖謀逆”沒有人知道。但卻都知道,在洪泰帝的眾多儿子里面,他是最弱的一個藩王。

    安王趙構做了第一個“刀下魂”,旁的藩王自然憂心忡忡。

    就在趙樽離開的這些日子里,寧王趙析、湘王趙棟等好几個藩王,都有偷偷派人前往北平,想要私底下約見趙樽。他們找到同謀,以變制變的意圖很明顯,但趙樽長久不回府里,夏初七只能草草把那些人打發了。

    夏初七並不能完全猜透趙樽的意思,但二人相處這樣久,多少也了解一些。

    他與趙綿澤之間,是一場勝負未定的戰役。他准備了這麼久,不可能輕易把自己的真實想法示人,且不說“鯉魚哨子”,就論這些北平護軍中,到底有沒有趙綿澤提前埋好的釘子,誰也說不准。故而,非常時候,他不能妄動。但他一旦起事,那些藩王們,將是他最有力的支持者,他也不能直接拒人于千里之外,所以,回避才是最好的法子。

    除了大晏朝堂的動向之外,夏初七這几日還了解到另外一件事。

    在漠北那一片“蒼鷹唳叫,冷風呼嘯”的天空下,短短一年,發現了無數的變化。原本弱小的兀良汗十二部聯盟,短短的時間內,就以勢不可擋之力迅速崛起,從一個新成立的草原部落聯盟,發展成了一個兵力强大的可汗國。他們占據了陰山以北大部分地區,從東勝、過豐州、越沙井,直趨大漠,並占領土剌河一帶地域,稱王稱霸。建章元年五月底,在擴散的過程中,兀良汗與北狄曾發生過一場大戰。那個時候,北狄太子哈薩爾正與六王巴根內斗得如火如荼,哈薩爾坐鎮朝中,不上前線,北狄軍慘敗,兀良汗趁勢而入,吞並了不少北狄領土。

    如今的漠北草原上,兀良汗儼然已與北狄平分秋色,呈勢均力敵之態。

    草原部落里的爭斗,千百年來從未停過,原本與南晏無多大相干。但到底大家都是鄰居,隔壁家里燒火,那煙霧也會熏到自己家里來。且不說兀良汗與北狄連續數月的大戰導致流民大量涌入南晏,造成的民生影響,就論兀良汗的侵入騷擾,也已經到了南晏不能坐視不理的地步。

    一個國家的迅速强大,必然會導致野心澎漲。兀良汗也是一樣,他們不再滿足于蝸居于漠北,而是不斷派精銳騎兵繞陰山一線南下,似是為了挑逗南晏的底線,三不五時的滋擾一下邊陲,便又匆匆打馬離去,鬧得南晏很是頭痛。可建章二年,天儿未解凍,北平府這邊又是趙樽戍守,朝廷除了在陰山一線加派兵力固邊之外,還未有大的舉動。又或者,大的舉動,正在醞釀之中。

    漠北在一年內變化這樣大,是夏初七沒有想到的。

    想當初的兀良汗,只能搶搶糧草,打打劫,以供百姓過冬,碰到夏廷德那樣的無賴之人,也不得不派上自家公主去獻身籠絡趙樽——果然,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南晏這一片繁華錦繡,總歸還是旁人眼里的“肉”。

    她猜:這散了許久的硝煙,只怕又要重燃起來了。

    只不知這一回,又要牽連多少人——

    在靜謐里坐了片刻,她有些坐不住了。趙樽在的時候,每天晚上都會捂熱了她的手腳,讓她舒服的一覺到天亮。可他不在,剩她一人獨睡,總覺得手腳不論怎樣都是冷的。

    “阿嚏——”

    打一個噴嚏,她扯過衣服來披上,摸黑起床點亮了燈,隨意在書架上抽出一本書,這才坐回床上,准備等眼睛看累了好入睡。可隨意翻開,竟然是一本《孫子兵法》,她有些無語,但還是無所事事的翻看起來。

    “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戰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毀人之國而非久也,必以全爭于天下,故兵不頓,而利可全,此謀攻之法也……”

    剛看到這一行,房門便“吱呀”一聲開了。

    “王妃,你怎的還沒睡?”

    晴嵐聽見她在屋里頭的動靜儿,一進門儿就看見坐在床上看書的她。

    “這三更都過了,你這樣看書,傷眼睛,快別看了。”

    燈火搖曳中,光線不是太明亮,夏初七眯了眯眼,沒有看清楚晴嵐說了什麼,但僅看她擔憂的眼神儿,也能領會到這姑娘是在關心她。

    她抿唇一樂,朝晴嵐招了招手。

    “還不太困,過來,我們說說話。”

    晴嵐溫順地點頭,先過去撥弄了一下燭台上的燈芯,把火光撩到最大,這才提著裙裾,慢吞吞地坐在夏初七的床沿上,輕輕一笑,“王妃,您是不是想爺了?”

    想啊!怎麼能不想?夏初七嘆了一口氣,默默看她片刻,唇角往上一揚,沒有回答,卻是突然反問:“那你先告訴我,你是不是想陳大哥了?”

    晴嵐哪里料到她會這樣問?

    驚了一下,她趕緊搖頭,“奴婢不敢。”

    “咦,這答案怪了。到底是不敢,還是不想?”夏初七抓人字眼的功夫是一流的,大晚上睡不著,好不容易有人來陪她聊天,她自是不肯放過,一邊嗤嗤笑著逗她,一邊拿眼睛釘子似的盯在晴嵐的臉上,催促她。

    “快說!這里就我們兩個,反正也沒旁人聽見,說說心里話,你怕什麼?”

    與她對視片刻,晴嵐目光閃爍著,終是垂下了頭。

    “王妃快別逗我了。即使是以前在晉王府,我與他都沒有機會……更何況,世事變遷,他如今已是敕封的大將軍,當朝的駙馬爺,我這樣儿的奴婢身份,如何匹配?……便是去他府上做一個姬妾,只怕公主也不會允的。”

    她語氣並不承認,甚至帶了一絲調侃的輕松。但雖然沒有承認“想念”陳景,但還是默認了對陳景的那一份情義。嘆氣一聲,夏初七想到她與陳景的距離,不由得也跟著唏噓。

    “可憐見的,都怪我。”

    “為何要怪你?”晴嵐抬頭看去。

    “在京師時,我便講過,若我來日復了仇,還有命活著,一定要促成你與陳大哥的親事……可是正如你說,世事難料,我還沒有來得及,他竟然已經被賜了婚。晴嵐,這事儿我有責任,我應該早一點為你打算的。”

    “王妃……”聽她自責,晴嵐反倒哭笑不得了,“是我沒有福分,哪里能怪得著你去?你快別這樣想,我母親說過,姻緣之事,都是天定,强求不得的。”

    相處這樣久,夏初七從未聽晴嵐說起過家世,更沒有聽她提起過母親,乍一看來,不由有些訝異。可晴嵐說完了,卻別開了頭,那表情一看便知是不想深談。夏初七最不喜歡踏上別人的底線,見狀淺淺一笑,也不再多問,只握了握她的手,心示安慰,不料卻發現晴嵐的手比她的還要涼上几分。

    “手涼成這樣。看你,穿得這樣少就跑進來……上床來吧,與我躺著說說話。”她往床里面挪了挪,順便掀開身上的被子,示意晴嵐坐上來與她一同蓋上棉被。

    于她來說,這不是一件很大的事,可晴嵐卻是嚇住了。

    “王妃,這……不合規矩。”

    她拼命搖了搖頭,漲紅著臉,直說不敢。氣得夏初七罵她迂腐之余,又不得不尊重她的價值觀。無奈,她側身拿了一個薄毯子遞過去,蓋在晴嵐的膝上,這才往后一躺,雙手抱著頸子,輕輕笑著,接上了先前的話題。

    “做人呢,有時候也不要太悲觀。雖然如今陳大哥是駙馬爺了,但這不是還沒有成婚麼?世事無絕對,他那個駙馬的身份,也得永和是公主才行吧?如果有一日,永和不是公主了呢?”

    “王妃——”

    晴嵐低喚一聲,緊張得就差去捂她的嘴了。

    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即便彼此心知肚明,也是不能夠輕易講出來的。可晴嵐嚇得要死,夏初七似是根本無所謂,晴嵐無奈一嘆,只得作罷。

    “晉王有經天緯地之才,奴婢相信定然會有那一日。只不過,即便有那一日,也遲了。哪怕他還未與永和公主成婚,也是大將軍的身份,與我之間……呵,王妃,奴婢此生沒這福分了,只望王妃不嫌我,准我在身側侍候一輩子,如此……便心安了。”

    “一輩子?”夏初七笑著反問。

    “嗯,一輩子。”晴嵐肯定的點頭。

    挑了挑眉,夏初七笑得唇角彎彎,“如此,真就心安了?”

    “嗯。”晴嵐再一次點頭,聲如蟲鳴。

    “去!如此便心安了,為何夜深人靜,你卻睡不著?”

    “奴婢是……是……”晴嵐支支吾吾。

    不等她說完,夏初七繼續追問,語速極快,“如此便心安了,為何你常常望著南邊儿出神,叫你多少次都沒有反應?如此便心安了,為何你聽到陳景的名字,就神色不自在,如此凄苦?”

    “……”

    “得了吧,小樣儿的!”夏初七呵呵笑著,拍了拍她的手,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爍爍發亮著,一臉的笑意,“你的終身大事,我一定會替你做主的。”

    “王妃……”晴嵐無力的抿著唇,長長一嘆。

    夏初七笑著,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換了話題。

    “不說這個了,只問小情郎,你今儿晚上,到底要不要跟我睡?”

    她是一個慣會逗人開心的姑娘,被她這麼一陣挑逗,晴嵐原本陰霾的心情,終是亮堂起來。驟然失笑一聲,她撩起膝上的毯子,站起身來。

    “奴婢可不敢睡,若不然等爺回來,非得要了奴婢的小命不可。”

    夏初七翻了個白眼,“……示愛被拒絕,會很傷心的?”

    “噗哧”一聲,晴嵐樂了,“縱使傷心,奴婢也決不能從。”

    她輕聲調侃著,小心翼翼的收了夏初七手上的書,替她掖好被子,正准備放下蚊帳,便聽見外間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她心里一怔,瞄了一眼毫無反應的夏初七,沒有說話,只笑著請了辭,便慢吞吞放下帳子,開門走了出去。

    “甲大哥。”

    她喊了一聲,急忙拉住甲一,又朝他擺了擺手。

    “王妃睡下了,是有什麼急事嗎?”

    甲一往屋內望了一眼,眉頭微微一斂。

    “京師來人了。”

    自從夏初七到了北平府,京師來人或來物都不是一件稀罕事儿,几乎每一個月都會有宮里的公公們帶來為數不少的賞賜。不知內情的人都說皇帝念著十九叔的好,叔侄關系最是和睦,可知情者卻都曉得,趙綿澤不是為了趙樽,而是為了晉王府里那一位還未正位的晉王妃。

    這種事儿,若是換了旁人,或許還會忸怩作態一番,但夏初七素來是一個灑脫的人——有財來,不要白不要。尤其是趙綿澤的東西,更是不能拒絕。

    她毫無壓力地收下京師的賞賜,卻不給趙綿澤半分回饋。不管那些京里的公公們暗示她多少“陛下想念她,惦著她”的話,也都一概當做不知。那些賞賜里,有用的、吃的、穿的、玩的。她雖守財,卻不吝嗇,都會分給丫頭們。晴嵐作為她的貼身丫頭,享受到的“皇恩”自然也是最多的。

    故而,聽說這會子來了人,除了覺得大晚黑的有些意外,她也沒有想太多,輕輕“嗯”一聲,就隨了甲一走出內室,往殿外的客堂走去。

    “想來又是京里送了賞賜來,我這便去叫曹典寶收東西,王妃那頭,就不必喚她了,她這些天,都不好入睡——”

    “不必叫曹典寶了。”甲一看她一眼,眸光頗深,並未跟隨,“來人沒有帶東西,只是捎了一道京里的旨意來。但爺如今不在府里,如今天又晚了,王妃睡了,什麼事都得留著明日,你且去安置好他,就成了。”

    晴嵐愣了一下,有些意外。

    但她沒有多問,只點點頭,便徑直離去了。

    穿廊過院時,夜風習習。她放輕了腳步,走得極為溫婉賢靜。客堂里的燈火亮著,可這會子府里的人都已入睡,所以並沒有多余的人在,她踏入屋子時,只看見了一個男子的背影。

    他身形高大,肩膀很寬,看上去有些眼熟。

    大抵也是聽到了腳步聲,他的視線從面前的掛畫中調了過來。

    只一眼,晴嵐身子一僵,便整個儿的呆住了。

    先前看到他的影子,她還以為思念過甚,產生了剎那的幻覺,沒有想到那個人竟然真的是陳景。遠在京師的他會突然出現在北平,出現在晉王府,實在太過意外,她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怔怔發著神,半晌儿都沒有講話。

    陳景並未像往常的戎裝打扮,一襲蒼紫色的素面夾袍,一條蟠離紋錦帶,一雙黑色的皂靴,腰上並未佩刀,少了一些武將的肅殺之氣,添了一絲清秀俊逸,看上去儀表堂堂,風度翩翩。看見她發怔,他也是愣了一下,便上前拱手作揖。

    “晴嵐姑娘,許久不見,可還安好?”

    許久……?確實是許久了,久得她見著這樣打扮的他,都有一絲不敢相認了。晴嵐心里苦笑一笑,見他一副客氣有禮的樣子,眼皮垂了垂,恭敬地福身下去,“奴婢向駙馬爺請安。不知駙馬爺深夜到此,未及遠迎……”

    一連兩個“駙馬爺”,弄得陳景頗有些尷尬。

    他抬了抬手,肅然了臉,“晴嵐姑娘,你我曾同府為仆,不必如此生份。”

    晴嵐沉默了一下,輕笑道,“今日不同往日,該有的禮數不能少的。若不然傳了出去,旁人會說晉王府里的奴婢,沒有規矩。”

    “那……”陳景窘迫一笑,“隨你吧。”

    晴嵐笑了笑,抿緊了嘴巴。從他南征時開始,原本她想了他多少個日夜,就盼著還能見上一面,可如今人在面前了,她卻又覺得無話可說。

    這般僵持著,氣氛便有些怪異。

    陳景看著她絞著手絹的樣子,有點不好意思,“陳某深夜到府,想來是擾了姑娘,實在有愧,我這便自去找個廂房安頓,姑娘好生歇著吧……”他說走便走,話音剛落,腳步便邁了出去,那一副雷厲風行的姿態,瞧得晴嵐忍不住發笑。

    “駙馬爺,稍等——”

    見他轉身聽她,她沉默一瞬,又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駙馬爺從京師遠道而來,一路舟車勞頓,還未用晚膳吧?”

    陳景得了趙綿澤的旨意,便啟程北上了。為了早日到達,他船到碼頭便快馬加鞭的往北平城趕,一路上沒有耽擱半分,確實也沒有用晚飯。聞言,他原本想要說“用過了”,可肚子卻不爭氣的“咕嚕”一聲,比他先回答了。

    他面色一窘,想拒絕已不能。

    “那……勞煩晴嵐姑娘給一口飯吃。”

    晴嵐一笑,“駙馬爺稍待片刻,我去去就回。”

    出了客堂,晴嵐壓抑住心里那一波波的緊張與慌亂,竭力保持著得体的微笑,拎了燈籠去灶上。灶上的婆子早已睡下,她沒有叫醒她們,則是自己挽了袖子,系上圍裙,把夜里為夏初七准備的膳食熱了,又起了灶,敲了兩顆雞蛋,煎成油亮金亮的蛋餅,裝在一個托盤里,款款端到了堂上。

    她離開了有多久,陳景就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多久。

    見她親自拿了托盤再返時,挽起的袖子也未放下,顯然是自己動的手,他臉上的窘態更甚,趕緊迎上去,不好意思地道,“勞煩姑娘了,是陳某失禮了,晉王府里,我也不是外人,本應自己去做的。”

    晴嵐輕輕瞄他,“駙馬爺也會做飯?”

    輕笑一下,陳景自己擺了碗筷,盛了米飯,坐下道:“幼時家貧,父親服役軍中,母親眼盲,我便懂事得早,灶上的事做得雖不好,但勉强還可入口……”

    聽他隨意說起自己家的事儿,說起自己的父母,晴嵐的心里突地一陣柔軟,覺得仿佛與他近了不少。他吃飯的時候,她沒有離去,而是靜靜地立在他的身邊侍候著,一邊夾菜,一邊與他說話。

    興許是心情放松了,她沒太經腦子,便隨口笑道,“沒想到駙馬爺還有這等本事,那將來永和公主下嫁入府,可就有福分享了……”

    她聲音未落,陳景端著瓷碗的手便僵了一僵。他卻沒有抬頭,也沒有看她,只尷尬地輕咳了一聲,“這雞蛋煎得鮮嫩可口,味道甚好……我還從沒有吃過這樣的口味,晴嵐姑娘也是一個心靈手巧的人。”

    聽出他在回避“公主下嫁”的話題,晴嵐微微一窒,有些自責。覺得自己以一個奴婢的身份,說這樣的話極是僭越,隨即也便不再提及,只微微笑著,也說雞蛋,“這樣煎雞蛋,是王妃說的法子。你曉得的,她總是與旁人不同,腦子滑溜得很。”

    這一點,陳景自然也是清楚得很。

    他點點頭,又開始吃東西。

    不過,說起夏初七,兩個人之間的氣氛明顯沒有那般尷尬了。

    他問,“王妃可還好?”

    晴嵐凝視著他的側顏,微微笑著,一雙細媚的眼儿里,隱隱有光芒浮動,“王妃還好,就是她的耳朵……”看陳景猛地轉頭,飯也不吃了,皺著眉頭不解地看著自己,晴嵐微微一頓,嘆道:“她的耳朵不好使了。”

    “多久的事儿?”陳景詫異不已。

    “一年多了。”

    “這件事儿,爺可知情?”

    陳景如今貴為駙馬,但對趙樽的稱呼並未改變。聽他這樣說,晴嵐心里一暖,仿佛又回到了舊時的晉王府,他還不是當今的駙馬爺,而是爺身邊的侍衛,他與她之間,也沒有現在的距離。

    松一口氣,她情緒自在了許多。

    “爺自是知情的。但爺有吩咐過,既然王妃不想我們知情,我們都得裝作不知情,以免她難過。所以,我先囑咐你一聲,回頭見到了王妃,你得看著她說話,若是她沒有聽見,你便再多說兩遍,不要露出驚詫或者疑惑來,免得她發現我們在瞞她……”

    頓一下,見陳景眉頭越皺越深,她又嘆,“你知曉的,王妃是一個性子灑脫的人,她喜歡活得快活,也想身邊的人都快活。若是我們擔心她,同情她,或是憐憫她,她一定會不自在。”

    說到最后,她的聲音已近哽咽。

    在夏初七身邊前后兩年有余了,晴嵐與她自是貼心,說起她的失聰,想到這些日子的假裝不知情,連安慰都不敢有一句,她的情緒不免低落。陳景看她一眼,也沒有多話,只是嘆一句,表示知曉了。

    客堂里靜了下來,然后又是一陣沉默的尷尬。

    陳景草草吃過飯,讓人找了廂房歇著,只說明日再拜見王妃。

    晴嵐為他送了衣服,打了沐浴的水,便退了出來。

    望著寂靜的夜空,她立在庭院,久久沒有動彈。

    這一年,是她認識陳景的第五個年頭。

    在還沒有入晉王府的時候,她也是官家小姐出身。父親跟隨魏國公夏廷贛輾轉沙場,初為軍中參將,在建國的戰役里,屢有戰功,洪泰年間,曾被敕封為正四品明威將軍,后被洪泰帝擢升為都督僉事,協守遼東。家中共有兄妹五人,她是獨女。

    原本這樣的生活,她就有愜意的人生,會配一個好的夫婿,與那些宅院里的女人一樣,生儿孕女,安穩到老。可洪泰二十三年,魏國公一案牽連了他的父親,父親入了獄,闔府被抄家,她與母親一道下了教坊司為奴,母親不忍受辱自盡而亡,她卻逃了出來。

    她父親是武將出身,功夫了得,父親寵她,她從小便跟著習武。在外風餐露宿的輾轉了數月,她得遇到晉王府的管家田富,那老爺子人好,看她孤身一人可憐,便領了她入府為奴。

    從此,她隱名埋姓,混在一干丫頭中間,一直未有露出半分鋒芒,也沒有出事儿。但習武之人,難免手癢,有一次她偷偷揀起一根竹節比划她的家傳槍法,思念她的父親之時,不巧被回府的晉王看見。

    她當時嚇壞了,趕緊跪下磕頭。

    一個貧苦人家的丫頭,怎麼可能會武?

    她自知難逃一命,把一切都交代了。

    罪臣之女,還是一個逃犯,這樣的身份,她沒有奢望過晉王會饒了她。可沒有想到,聽完她的坦白和自停,晉王只說了一句,“乃父是個儒將,大義之人。”爾后,他便徑直離去,從此沒有再問,更沒有再追究。

    受得晉王這般恩情,她下定決心從此追隨。

    見到陳景的第一面,便是在那樣的一個月下。

    她跪在地上叩頭不止,而他跟在晉王的身邊,靜靜而立。

    那一天,是她第一次見到晉王,也是第一次見到陳景。

    但不知怎的,無數姑娘仰慕于晉王的高華孤決,容色無雙。她雖然也會仰慕,但也僅僅只是仰慕而已,卻並無半分那種心髒亂跳的小女儿心腸。因為晉王那樣的男人非她能擁有,也只可遠觀,不敢近看。反倒是陳景,在看見她使出槍法的時候,那不經意的一瞥,一種“物以類聚”的交流,讓她難以忘懷。

    那一眼,她記了六年。

    只是,他恐怕早就已經忘了。

    在后來的若干次與他接觸里,她與他動過手,她與他說過話,他卻始終有禮有節,從未有半點逾越本分的地方。每一次除了殿下交代的話,他從不說半句他自己的私事,以至于她除了知曉他叫陳景,是當朝的武狀元之外,其余竟是一無所知。

    認真說來,整整六年,今天晚上,是他第一次與她說到私事。

    回到屋子里的時候,她靜靜地坐在夏初七的房外,靠在牆壁上,抱著膝蓋,思想飄得有些遠。她想:如今在前面六年的時間里,她就鼓起勇氣向他表明了心跡,也向爺坦白了情義……那麼,在他沒有成為駙馬之前,她有沒有可能被爺配給他為妻?

    但想想,也只是想想。

    錯過了,總歸是錯過了。

    誰會不要一個公主,而要一個奴婢?還是一個永遠不敢把家世大白天下的罪臣之女?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人。她叫“晴嵐”,可她卻不是晴嵐。她的名字是王妃給她的,那麼,她只能永遠把真名埋藏。

    從此,與他藩籬相隔,再無交集。

    埋著頭,她頹廢的想著,心里有一絲絕望。

    幽幽的夜,冷冷的風,她打了個哆嗦,卻沒有去添衣,也沒有動彈,直到肩膀上傳來一陣溫熱的壓力,她才吃了一驚,猛地抬起頭來。

    “王妃……”

    她驚慌失措的樣子,落入了夏初七的眼睛里。

    “大半夜不睡覺,你在做什麼?”

    晴嵐不敢看她的眼睛,咽了一口唾沫,搖了搖頭,笑得有些勉强。

    “今儿我上夜,爺交代過的,一步也不能離開。”

    “去你的!”夏初七打了個哈哈,笑著坐下來,手肘著她的肩膀,似笑非笑地看她,“在這儿值班,也能把你的眼圈儿值紅了?說吧,誰又欺負你了?”

    “沒有人欺負奴婢,是風迷了眼。”

    大多時候,在夏初七的面前,晴嵐也是稱“我”的。有時候,因為她的善意與沒有尊卑,晴嵐甚至也會忘記自己的奴婢身份。可是在這一夜,在陳景到來的這一夜,她對自己的身份竟是格外的敏感,甚至有些自暴自棄。

    “得了吧。”夏初七分明不信她,“快點說,免得老子動粗。”

    “……”她分明就已經動粗了,好吧?晴嵐無語的看著她,夏初七卻嘿嘿一笑,伸手到她的腋下,就要撓她的癢癢,“看來你是不曉得我的搔癢龍爪手有多麼厲害……小娘子,不服,來戰!”

    她說笑間,便去搔她,逗她笑。

    晴嵐左閃右閃躲不開,終是伏地笑著求了饒。

    “……我說,好了,我說……”

    “趕緊的!第二式來了——”

    “他來了……陳大哥……他來了。”

    一連几個他來了,晴嵐的聲音有些怪異,甚至還帶了一些抽笑的嗚咽。夏初七看著她一張一合的嘴,感受不到語態,卻能看見她通紅的眼圈,以及她眸底一閃而過的落寞。

    她坐了起來,理了理衣裳,又把晴嵐扶坐起來。

    然后,她笑了,笑得有些詭詐。

    “來了好啊,來了就跑不掉了!”

    晴嵐一驚,“王妃。你要做甚?”

    夏初七咧嘴,一字一頓,“做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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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5 22:13:26 |只看該作者
第264章 無辜!!

    “做媒”這事儿風險極大。不僅干系到旁人一生的幸福,還干系到子孫后代的血脈傳承,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毀人終身,所以夏初七極為慎重,在這樣一個趙樽不在的凄風苦雨之夜,她選擇性擬定了十八種不同的撮合方案,終于在睡夢中把晴嵐和陳景兩個人搞掂了。

    呯——呯——

    鐘聲悠悠,天氣晴好。

    晴嵐穿上了一襲大紅的嫁衣,陳景牽著她的手,一人戴了一朵大紅花,步入了結婚的禮堂……沒錯,就是禮堂,真的是禮堂。卷發的西方神父問他倆可願意結為夫婦,兩個傻貨對視一眼,愉快地大聲說“我願意”。古代的婚禮,西式的教堂,滑稽得夏初七眉開眼笑,嘴里“嗤嗤”笑了出來。

    有人在搖晃她的胳膊。

    討厭,她看得正起勁呢。

    “王妃,王妃醒醒——”

    晴嵐曉得她耳朵聽不見,搖動的幅度更大了。被打斷了好夢的夏初七受不了,終于睜開一只眼睛,看著沒有穿大紅嫁衣的晴嵐,奇怪的上下打量了一番。

    “怎麼穿成這樣儿?”

    晴嵐低頭看看自己,一臉不解。

    “奴婢身上……可有不合適?”

    簡直太不合適了!夏初七撫額,想到那個詭異的夢,再看著晴嵐懵懂的臉,“噗”一聲,實在忍俊不禁,翻一個身便趴在被子上“咯咯”笑了出來。

    看她笑得肩膀抽動,晴嵐卻是一頭霧水。

    “王妃,你不能再賴床了……”

    夏初七翻轉過來,掃著她的眉眼,伸一個懶腰,還在咯咯發笑,“是的,不能再賴了。本仙姑今儿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辦。來,小情郎,上妝。”

    平素在府里,夏初七是絕對不肯上妝的,就連有重要的宴會,都得晴嵐催促她。沒想到她今儿會主動要求上妝,晴嵐愣了一瞬,丟給她一個“見鬼”的眼神,轉身離去了。

    很快,她找出來一套嶄新的衣裳,把夏初七里里外外都換了一身儿,又把她扶到妝台的銅鏡前坐好,就要動手收拾她的頭發。

    “啊哈!錯了。”

    夏初七輕笑著起身,反倒把她按坐下去。

    “來,小情郎,今儿我親自為你打扮。”

    晴嵐不明所以,映在銅鏡里的臉上,全是茫然。

    “王妃,你可知曉今儿是三月初几?”

    丫以為她瘋了?夏初七賞她一個“你當我是白痴啊”的眼神,並不回答這麼幼稚的問題,膩歪著一臉的笑,就專心致志的在晴嵐臉上涂涂抹抹起來。

    不得不說,她的化妝理念與晴嵐的差別太大,一盞茶的工夫后,等她滿意地撐著腰不住點頭的時候,晴嵐精致的臉上,苦得快擠出水來了。

    “王妃,你這樣弄……我如何見人?”

    “不懂了吧?沒見識!我這個叫著煙熏妝。”夏初七抬起她的臉來,左右看看,端詳了好一陣,似是更加滿意了,親自出去挑選了一身色彩明艷的衣裳,在晴嵐身上比划片刻,點點頭,把衣裳塞給了她。

    “去,換上。”

    晴嵐哭喪著臉,不肯動。

    “王妃,你到底要做甚?”

    “說了做媒啊?你別心急,咱得分成几個步驟來。這是第一步,打扮,懂吧?”夏初七斜眼儿瞥她,“你忘了,你曾告訴過我的,人美,氣則壯。你想想,一會儿見到你心愛的景哥哥,你若是沒個精氣神,如何在氣勢上壓倒他?”

    “……”氣勢上壓倒?晴嵐無語。

    “你若不先美瞎他的眼,如何奪得下他的心?”

    “……”

    晴嵐哀怨地閉上眼睛,一副任君宰割樣子,嘴里無聲地喃喃,“恐是美不瞎他,我自個已然瞎掉了。他一定會想,大白天的,竟然也能遇見鬼。”

    “去吧!乖,聽話,這樣好看,眼睛又大又水靈,紅唇似火,妖艷……。”

    “王妃。”

    “傻姑娘,你想想你六年時間都沒能在他心里留下印象,這是相當可怕的,懂不懂?愛上一個人之前,先得認識一個人,是吧?不管是什麼印象,總得留下印象才對,是吧?這樣,我拿自己給你分析一下啊。想我第一次見到咱家爺,從水里一躍而上,第一時間就以絕美的容顏和姿勢征服了他,你都沒有見著,他當時看我那個眼神儿,簡直就是深深的迷戀啊……”

    晴嵐身子一抖,“絕美?”

    夏初七重重點頭,愉快地拍了拍她的胳膊,吊著嗓子嘰嘰發笑,“放心吧,不要有心理負擔。本仙姑親自為你化的妝,保管前無古人,后……有來者。不要太感動,等你將來嫁了景哥哥生了景儿子,一定要好好報答我,懂了沒?”

    晴嵐臉上的陰霾,怎樣也化不開。

    “你說過的,施恩不圖報。”

    夏初七打個哈哈,干笑。

    “施恩不圖報,僅限于我欠恩情的時候。”

    “……”

    “去吧去吧!反正所有的久別重逢都得耍流氓,咱們女人該流氓的時候,也得流氓,這樣才能抓住男人的心。”

    夏初七要做媒,今儿心情好,大言不慚的說著,再一次推了呆若木雞的晴嵐一把,便負著手,領著府里的另一個小丫頭晨曦,哼著曲儿悠哉悠哉地出了內室。她想:做媒是一項具有長期和艱苦的革命工作,她得慢慢來……嗯,首先得探探陳景的口風。

    今儿是個好日子。

    王府的庭院里,微風、綠樹、春光、朝霞……柔柔地撫摸著她的臉,美好得仿傾在她心里彈奏了一曲只有她可聽的樂曲,拂走了記憶和往事里的傷感,只留一抹明媚在蕩漾。

    夏初七打著哈欠,帶著被晴嵐從被窩里挖出來的殘怨,准備先散散步,吸吸氧,再吃早飯。晨曦跟在她的身后,狐疑地看著她臉上反常的喜悅。

    “王妃,你把晴嵐姐姐怎麼了?”

    夏初七瞥頭看她,做了一個擴胸運動,懶洋洋道:“小丫頭,你還小,不要理會大人的事儿,邊儿玩去。”

    晨曦約摸就十三、四歲,是北平晉王府里的管家元立招入府的丫頭,與夏初七的接觸就在這一年。一年的時間不長,也不短,可她對這個謎一樣的王妃的感受也永遠停留在謎一樣的狀態中,永遠弄不明白,比如她正在做的怪異動作,又是踢腳,又是彎腰的……哪是有教養的大家小姐做得出來的?

    她不懂,但卻不能不恭。

    “是,奴婢知錯。”

    看她小小年紀卻這般乖巧,夏初七樂了樂,重重呼吸一口,看著在風中擺動的嫩綠枝條,左右搖擺著身子。猛地一轉慶,就看見了站在晨風中的陳景。

    “見過王妃。”

    陳景拱手作揖時,微微低著頭,夏初七看不清他的話,不過聽不見的時間長了,她越來越熟悉人的肢体語言,單憑他的動作也可以明白他的意思。

    她停下有氧動作,唇角往上一聲,朝晨曦擺了擺手,示意她留在原地,自己大步朝陳景走了過去,聲音里很是親切。

    “陳大哥?久違久違。上次一別,快小兩年了吧?聽說你大敗烏那,得勝還朝,又被賜婚永和公主,前程一片錦繡啊,怎的會突然來了北平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微風很涼,她的話也有些刺。陳景眸色一暗,臉上的笑容里,有一絲半明半滅的無奈。他恭順道,“讓王妃見笑了。我這一次來北平,是帶了陛下的旨意來的。”

    陛下的旨意?夏初七琢磨著他的話,隨口笑道,“找爺的?可爺不在府里,也不曉得几時才能回來,這可不好辦了。”

    頓一下,她挑高眉眼,笑吟吟地試探道:“不知到底是什麼事?若是急得很,我這便派人去營里通知爺。若是不急,你便先在府里安置下來,等他回來好了。”

    陳景是帶著京師的聖旨來的,在沒有見到趙樽之前,自是不能把內容告訴夏初七。實際上,在他過來見夏初七之前,已經與甲一交談過了。甲一告訴他,趙樽去了北平護衛軍營地,一時半會回不來,只讓他住下等待。

    陳景知道如今自己的身份,讓甲一有所忌憚,也沒有多話。但見到夏初七,她的字里行間里,也有試探的意味儿,到底還是讓他蹙了眉頭,無奈一嘆。

    “原本爺有要事在忙,我是不該去打擾的。但如今聖上有旨傳達,我公務在身,不得不……王妃,這樣好了,我直接去護軍營里尋他。”

    “不忙!”

    夏初七看住他走近。

    停在他的面前,她望了他許久,才突然笑道,“小兩年的光陰,世事變化太快,我與陳大哥也好久沒有說過話。今儿我想先問你一句,你過來北平,是姓皇的,還是姓晉的?”

    她會問得這樣直白,陳景始料未及。

    可與她四目相對,他也只愣了一瞬,便苦笑道,“自打陳某入了晉王府,便一直姓晉,從未改過。”

    “我想也是這樣。”夏初七長松了一口氣。

    對于陳景,其實她不該懷疑的。他不僅效忠趙樽,也曾經無數次幫過她,在北伐攻打建平那一晚,他也曾在千軍万馬之前,只身帶著她逃離,在她被困于東宮的時候,他也曾表示過,可能帶她離開皇城……但興許是“鯉魚哨子”之事,讓她心里陰暗了,總免不了多心。

    懷疑了,是她的問題。

    不能讓他多心,也是她該做的。

    考慮一下,她笑道:“陳大哥不要多心,這句話是我自己問的,不是爺問的。我婦人之心,目光短淺,你不要與我計較才是?”

    看陳景凝視著自己不吭聲儿,夏初七眉梢彎起,笑眯眯地回給他一個欣喜的笑,就像在歡迎又回到革命隊伍的同志。

    “不過,你來得也巧,我今儿也正想去尋咱家爺,一會子咱們便去營里好了,咱們可以逮他。”

    陳景對她用“逮”這樣的詞儿,稍稍有些窘迫,眉梢動了動,想到晴嵐說過她的耳朵有問題,心里沉了沉,不由自主就多了几分關切。

    “王妃……你身子還好吧?”

    一看就是不會說話的主儿。

    夏初七清咳一聲,干笑道,“那是自然,我一飽受皇恩的五好女青年,不管走到哪里,都可以扎根于泥土之中,茁壯成長,枝繁葉茂……”

    把自己形容成樹的人,除了她估計沒有旁人。

    陳景唇角微微抽搐一下,也不再閑話,而是嚴肅了臉。

    “那王妃,我們何時啟程?”

    “不急不急——”夏初七擺擺手,回頭看了一眼,沒見晴嵐過來,眼珠子一轉,又盯著陳景道,“陳大哥今年二十好几了吧?說來我家爺,還真是一個不顧念下屬的人。早些時候,眼看你一個人單了這樣久,他也沒為你尋個家室……這完全忽略你孤單寂寞冷的行為,太可惡!回頭我一定要說說他。”

    陳景不知道她要表達什麼意思,只尷尬地看著她不說話。

    夏初七瞄他一眼,又笑道,“不過,雖說你如今有了婚約,但永和公主實在太小。十四歲的小姑娘,哪里懂得噓寒問暖?不知道陳大哥您……”看著陳景越皺越緊的眉頭,她擠上一個肩膀,小聲道,“心底可有中意的姑娘?”

    陳景眉梢一緊,后退一步。

    “回王妃……屬下沒有。”

    真是個呆子!丫白活了這麼些年,連個喜歡姑娘都沒有?一口天物被暴殄的可惜涌上心頭,夏初七的笑容更加明媚了。她擠眉弄眼道,“若是有一個姑娘她一直喜歡你,喜歡了好些年,你會不會考慮接受她?”

    天光很明媚,微風很涼爽,可夏初七卻明顯看到陳景瞳孔一縮,緊張得視線都深邃了不少。他半闔著眼,直呆呆地看著她,仿佛要將她看透,把那個喜歡他的姑娘挖出來似的。可也只是一瞬之后,他就搖了頭。

    “我……沒有想過那些。”

    夏初七露出壞笑,再上前一步:“那你現在想想?”

    陳景一驚,再次后退,“不知王妃何意?”

    夏初七看他小心翼翼的動作,有些想笑。怎麼搞得好像她是一個欺男霸女,逼良為娼的老鴇子似的?嘿嘿干笑一下,她再次逼上前去,似笑非笑,“陳大哥不要緊張,我是想說,若是有那麼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人品樣貌都好,而且她還痴戀你好些年……若是她送上來給你暖床,你會怎樣?”

    陳景明顯呆住了。

    夏初七看定她,咳一聲,再次對他進行先進性教育,“我曉得陳大哥是個實在的好男儿,顧家、守禮、不會亂來……但是你也曉得的,我是一個醫生,必須從醫生的角度給你分析。像你這般年紀,總是獨身不僅不利于身体健康,也不利于心理健康,一個人的心理不健康,很有可能會影響一個社會的發展,所以啊……嗯,你懂的啊?”

    她語重心長,陳景卻僵硬得如同泥雕。

    靜默片刻,他再一次搖頭。

    “……我不懂。”

    這都不懂?榆木腦袋。

    夏初七仰天看了一眼,凝眉逼視他。

    “你當真不懂?”

    “王妃——”陳景急急喊住他,突然拱手作揖,苦笑一聲,道:“屬下忠于晉王,從無二心,王妃就不必試探我了……我對王妃,雖多有仰慕,卻從不敢有半點僭越的心思。”

    夏初七呆呆看定他。

    一瞬后,她捂臉,覺得心髒罷工了。

    她無法想象,原來她一個人唱獨角戲,暗示了好半天,陳景卻誤會她在用自己來試探他?到底該說是她演技太差,還是陳景為人太傻?

    尷尬時刻,幸而晴嵐出來了。

    “王妃,駙馬爺,早膳備好了。”

    夏初七順著陳景的視線轉頭,看見她的救星,臉色立馬變晴,走過去抓住晴嵐就拉到陳景的面前,原本想要暗示陳景一下,可還沒有來得及出口,她卻看見晴嵐白白淨淨的臉上,未施脂粉,她煞費苦心的“煙熏妝”被她洗得一干二淨。

    她的臉,立馬晴轉多云了。

    “你咋……”不聽話。

    她沒有說完,晴嵐卻懂。她看一眼陳景清俊的面容,想到他先前親口說的“對王妃多有仰慕”,不由淡然一笑,把夏初七的“好心好意”化在了微風中。

    “王妃先用膳吧,一會涼了傷胃。”

    夏初七有點反應過來了。

    她略微尷尬地看了晴嵐一眼,想說啥,又說不出,只嘆。

    “我若是死了,一定是被你們給憂郁死的。”

    ~

    早膳罷出來,外面已經站滿了人。晉王府里的丫頭婆子們,規規矩矩地過來向王妃請安,可看著密密麻麻侍候的人,夏初七的頭皮卻麻了。

    聽說她要去護衛營找王爺,管家元立趕緊下去吩咐套車了。夏初七看了一眼別扭的陳景,把侍候的人都遣退下去,打了個哈哈,笑道。

    “有一個事儿,我想麻煩一下陳大哥。”

    “您說。”陳景躊躇下,看著她。

    她呵了下手,笑道,“這不是開始春耕了麼?前些日子,我在保定府訂了一批優質糧種,正准備差人送到漷陰鎮去……可你看這下了几天的雨,道路滿是泥濘,我真怕府里那些人辦事不靠譜……”

    話說到這個份上,陳景再傻也懂得她的意思。

    他看她一眼,拱手道,“我願前往,替王妃送糧種。只是……陛下的旨意,也得馬上交到爺的手上。”

    夏初七輕輕一笑:“若不然你把聖旨給我,我為你捎帶過去?”

    陳景微微一愣,似有顧慮,但夏初七原本就只是玩笑。說罷,她沒有給他說話機會,又道:“呵呵,你放心吧,漷陰鎮離護衛營很近,你把糧種送過去了,再調頭到護軍營,路程也差不了多少。”

    “那……好吧。”

    陳景心知她性子刁鑽古怪,既然她非得這麼做,就一定有她的意圖。而且她也不是一個會亂來的人,不管出于什麼目的,總歸是為了晉王好,所以也不好再拒絕。只不過,他万万沒想到,夏初七確實不是亂來的人,只是亂來起來就不是人。

    “漷陰鎮那個地方你不熟悉,原本我應當親自去的,只是這兩日我身子不適,就讓晴嵐隨你去吧。在她在,你做事也方便。”

    這一回,不僅陳景愣住,就連晴嵐也愣住了。

    “王妃,爺讓我跟著你的?”

    “跟著我做甚?我不有甲一陪著麼?”夏初七丟給她一個“抓住機會,好好相處”的眼神,隨意擺了擺手,只當沒有聽見,“行了,時辰不早了,這便去辦吧。早去早回,我在護軍營等你們。”

    “是。王妃。”

    晴嵐低低應了,臉上浮出一抹歡喜。

    她能歡喜,夏初七自然也歡喜。

    不過,歡喜之余,她也沒有忘記辦正事。回屋之后,她對著銅鏡又好生打扮了一番,便找人過來吩咐了几句,差他前往漷陰鎮遞了信儿,便領著甲一和晨曦,上了離府的馬車。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北平城里春意剛至,販夫走卒,挑著貨擔來來去去,長街深巷,熙熙攘攘,熱鬧得令人眼花繚亂。北平府這個地方,不同于富饒的江南之地,百姓日子過得很艱辛,晉王就藩之后大力推行農業耕作,卻也未放棄商業和手工業。如今北平城里秩序井然,民生安定,百姓們都在安穩地忙碌著自己的營生。

    馬車轆轆出了城門,不多久便上了官道。

    這條道路是趙樽到了北平府之后重新修繕過的。聽他說,那一道城門和這一條道路,都是當初她那個便宜老爹夏廷贛從前朝手里奪下北平城時取的名儿。她完全不知自家便宜老爹的輝煌過往,只是覺得下了几天雨的官道上,那一片泥濘地簡直不忍直視。黃泥封住車輪,看得她万分想念后世的水泥路面。

    “王妃……”

    甲一喊了她一聲。

    可惜,她聽不見,仍然坐在馬車里,一臉嫌棄。

    甲一瞥她的視線深了深,打馬上前兩步,隨在她的車旁,看她從簾子里不停看向遠處的原野,他面無表情的臉孔,浮上了一絲憂色,眉頭也蹙得極緊。

    似是有了感應,夏初七側目看他。

    “你有話想說?”

    甲一點頭,“我可否問你一個問題?”

    “不可以。”夏初七眸有黠意。

    “……”甲一不理會她,猶自看著她,几近無聲地問,“王妃故意把陳景支走,是准備做什麼?你是不是猜到陳景來北平的意思了?”

    夏初七眉梢一蹙,看他一眼,也不回答,只笑眯眯反問,“甲老板,瞧瞧,我今儿這一身搭配得如何?”

    甲一斜了斜眼,“好看。”

    “真的?好看?”

    問廢話是女人的特點,她也不例外。甲一眉頭一揚,一本正經地回,“綠油油的一身,綴了一枝黃燦燦的步搖,像一朵開敗的油菜花似的,怎能不好看?”

    夏初七心肝儿一抽,惱了,“再說一遍。”

    “我說好看——”甲一點頭,樣子很誠實,“不過我看不出。”

    “好哇,甲老板,現在會拆台了是吧?”夏初七咬牙切齒的瞥著他,哼了哼,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倏地就笑開了,“看不出來算了。我欠你的那些俸祿,也算不出來。”

    “好看!”甲一黑臉一沉,馬上點頭,“真好看。”

    “……”

    “……”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夏初七忍不住想笑,唇一彎,嘴里“咯咯”兩聲儿,趴在了車櫞上,肩膀抖過不停。甲一看她笑得歡欣,緊繃的面色也緩和了不少。

    “可以說了吧?你到底要做什麼?”

    “去護軍營啊?”夏初七挺直了脊背,似笑非笑地看他,“夫婿久不歸家,恐是有了別婦。我閑著也是閑著,不如過去捉捉奸?”

    甲一喉頭一緊,看她眸底的情緒,突地為晉王默哀起來。

    他相信,他一定會很慘。

    ~

    馬車搖搖晃晃,走了差不多一個時辰才到地方。

    趙樽治軍嚴厲,從看見護軍營的旗幡開始,便可以見到守衛的兵卒,還有哨塔上持槍執戟巡邏的兵士。

    夏初七的馬車到了駐地,門房的守衛只是例行看了一眼便放了行。這個地方,她不是第一次來,這些人都認得她。由于她在晉王心底的“戰略地位”,所以大多數時候,他們都知道,得罪這位姑奶奶,比得罪晉王殿下還要可怕。

    “馭!”

    馬車在趙樽的營房門口停了下來,夏初七由晨曦扶著下了車,走了一小段仍是泥濘的道路,皺著眉頭,在台階上找布條擦了鞋,正要往屋里去,卻看見身著甲胄的丙一匆匆忙忙地趕了出來。

    “殿下呢?”

    丙一看到她,明顯吃了一驚。

    “王妃……您怎的來了?”

    機敏如夏初七,看著他躲躲藏藏的眼神儿,第一時間就發現了他的不對勁儿。她停下腳步,抿唇審視他片刻,仰高下巴,不言不語,徑直往里衝。

    “王妃……”丙一伸手過來攔她。

    夏初七冷哼一聲,腳下不停,徑直往他身上撞去。

    這是一個極為無賴的法子,丙一始料未及,哪里敢與她有身体接觸?不等她撞上來,他臉上脹紅,“蹬蹬”往后退去,后背抵在了牆上。

    “王妃,您稍等,屬下這便進屋通傳。”

    “通傳?通什麼傳?”夏初七看著他張張合合的嘴,揶揄地笑道,“往常我來可從未有通傳過,今儿怎的便有了規矩,莫不是小一月未見,殿下便在屋里藏了婦人?”

    丙一頭大了,朝屋子的方向瞄一眼,賠笑不已。

    “王妃說笑,哪里可能?”

    “那是什麼?”

    “沒……沒什麼。”

    丙一的樣子極是窘迫。

    夏初七想:若是有個地縫儿,他一定能灰溜溜的鑽進去。她莞爾一笑,“行了,你看我還給咱爺煲了湯,你再攔著生事,一會儿湯涼了,我可要拿你是問。”眨巴几下睫毛,她不再理會丙一,大步往里走去。

    “趙十九!”

    她原以為會看見什麼不該看的東西,可很明顯,里面沒有名堂,趙樽聽見她的聲音,便從內室里出來了。看見是她,臉上也沒有絲毫吃驚,帶著一絲笑意,他接過她手上的湯盅,借她取下披在肩膀的外袍,遞給小心翼翼侍候在側的鄭二寶,問了一句與丙一同樣的廢話。

    “阿七,怎的過來了?”

    “晉王殿下日理万機,二十余日未有回府,妾身心里惶惑,特地過來瞧瞧……”夏初七掛著笑,酸溜溜的說著,拿“不太友好”的眼神儿去瞟趙樽略顯蒼白的臉色,末了,又故意往他背后看了一眼,戲謔道,“差人在門口擋我,這是個什麼意思?莫非你真有情況了?里屋藏了婦人?”

    趙樽哭笑不得,拍拍她的頭,淡淡道,“哪里有什麼情況?這護軍營里頭,莫說婦人,連母豬都沒有一頭。”

    “噗”一聲,夏初七被他逗樂了。

    “看你說得——母豬多無辜?”

    他看她,目光深了深,唇上仍是帶著笑,“近來營中事務繁忙,一來一回到北平城里要花些工夫,我便索性宿在營里了。阿七可是怨我了?”

    他聲音剛落,丙一便在他的背后使眼色。

    “爺,時辰不早了……”

    夏初七沒有聽見丙一的話,卻看見了趙樽與他之間的互動。她回頭瞥了丙一一眼,又審視了一下趙樽身上的衣著,恍然大悟一般,挑開了眉梢。

    “敢情我來得不是時候,你們急著出門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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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5章 無賴與無奈!

    她聲音一落,房里安靜一片。

    看著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趙樽撫了撫額頭,突地有點頭痛了。阿七這個人並不難纏,她講理,凡事都可說通,可一旦她鐵了心想要追究某件事,又極難打發。因為她目光清明,思路清晰,很難被欺騙。

    遲疑一肻,他擺了擺手,讓甲一、丙一和鄭二寶這几個圍觀的人都退下了,這才扶她坐到案桌前的大班椅上,然后拂開案桌上堆積的公文,留出一個空位來,親自為她倒了水放置在上面。

    “是有些事,但也不急于一時。阿七,你先喝些水。”

    夏初七撫了撫水盅,沒有喝,只是仰著頭問:“去哪?”

    趙樽眉頭微斂,順了順她的頭發,把水盅遞到她的唇邊,待她喝下,才沉著聲道,“阿七,這些事我原是不想說的,怕你擔心。”

    “朝堂上的事?”

    她耳不聰,目卻明,很容易就抓住了重點。

    趙樽沒有猶豫,點頭道:“近來朝中不安生,大抵你也知曉了一些。安王趙樞出了事,已經被人從蜀中押解回京。湘王這些日子,也是火燒眉毛,四處求援。趙綿澤下一個對付的人是他,毋庸置疑,他這是吃柿子,從軟的開始捏……但阿七知曉,他真正忌憚的人,是我。北平雖然暫時無事,我卻不得不做准備。”

    他開誠布公,說得極是嚴肅。夏初七連猜帶蒙,看了個七七八八,與她先前知曉的並無出入。趙樽這麼久沒有回晉王府,他當然不會老老實實的待在護軍營地里,等著趙綿澤收拾了旁人,騰出手來收拾他。秦滅六國,也是各個擊破的,趙綿澤撤藩,自然也會采用同樣的法子。

    實際上,這一年多,由于她耳朵不方便,很少管趙樽的正事,加上她女人的身份在時下多有限制,有時候也不太好出面摻和。可事到如今,她不想摻和,似乎也由不得她了。

    抿緊的唇角淡淡地勾了勾,她看著趙樽凝重的視線,輕輕把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那你到底准備怎樣做?”

    趙樽漫不經心地反握住她的手,納于掌心,翻看一下,大拇指撫著上頭淺淺的紋理,聲音低沉而緩慢,每一個字眼都讓她有足夠的時間分辨。

    “我要離開北平府一些日子,此事不宜聲張,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藩王離開藩地,視同謀反,這可不是小事儿。

    夏初七微微一怔,驚了,“什麼事,值得你如此冒險?”

    趙樽抿緊了唇,“此事……說來話長。”頓一下,他凝神專注地看著她,摸了摸她的頭,突然柔聲問,“阿七,你怎會想到把陳景支開的?”

    真是一物降一物!夏初七很聰明,卻常常上趙十九的當。他只需要稍稍賣一個“色相”,就順利把夏初七的注視力轉開了。

    她借故支開陳景,讓晴嵐有機會與他相處,那只是其中一個方面的原因,或者說,只是順便為之。要知道,陳景是領了趙綿澤的聖旨千里迢迢從京師趕來的,夏初七為人再荒唐,也不敢在大事上胡亂作怪。

    所以,她的行為,自然還有另外一個方面的考慮。

    只是她不知,趙樽想的與她是不是一樣。

    沉默一下,她沒有繼續追問趙樽,而是順著他的思路帶了下去,回答道,“趙十九,你是不是也猜到趙綿澤派陳景過來的原因了,所以才由著我安排?”

    果然,趙樽沒有反駁。

    他輕“嗯”一聲,冷峻的臉上沒有波瀾,語氣也極是平淡,“兀良汗的擴張一日千里,勢如破竹。前些日子,趙綿澤以戍防為由,下旨調走了寧王手底下的護衛軍六万人。這一回他派陳景來,也是為了此事。”

    論起各個藩王手底下的護軍,最精銳的莫過于趙樽的北平衛。趙綿澤調走了寧王駐在大寧的人,如今要調走趙樽的護軍,她也是猜到了。不過她卻有一點不太明白。

    “為什麼他會派陳景?”

    瞥他一眼,趙樽目光凝重,“為了表明他的心意,並非是想與我撕破臉,而是真的只為固邊。”

    夏初七了解的點點頭,冷笑道,“雞食放光草——都心知肚明了,還有這個必要嗎?那人做事,就是喜歡在肚子里繞無數個彎。”

    “該做的面子,還是得做。再說——”趙樽頓一下,眉眼里染上了一抹若有似無的嘲弄,“如此一來,他給足了我面子,我豈不是更難拒絕?”

    對啊!

    趙綿澤這是想好的啊。

    一念至此,夏初七心里突地生出一層寒意。

    趙綿澤打著為大晏戍邊的旗號,讓陳景領兵去對付兀良汗,一來陳景有這個實力,二來他用的是趙樽的人,實實在在給他吃了一口黃連——有苦難言。另外,有兀良汗這個外敵做借口,藩王們找不到理由回拒交出護衛軍。

    這樣一個絕佳的手法,實可謂一石二鳥。

    以藩王之矛,攻兀良汗,不廢自己半分力氣。既打擊了兀良汗,也瓦解了各個藩王的實力。一旦沒了護衛軍在手,藩王們也不過只是一個空架子,拿什麼來與他抗衡?

    “這廝狡詐!”

    夏初七低嗤一聲,看著趙樽平靜的面色,突地又生疑惑,“這法子,他雖然想得很美,可也不無問題。難道說,他就不怕陳景抗旨,領了兵也不作為。反正他是你的人,兵權也在相當于在自己手里。”

    “陳景的家眷都在京師,如何抗旨?”趙樽神色微微一動,斂住笑容看她片刻,又珍而重之地攬了攬她的肩,淡淡一笑:“再說,即便他願意為我抗旨,我也不能讓他抗旨。”

    看他不著急不上火的樣子,夏初七心里便松了几分。

    稍頃,她似是想到什麼,衝他狡黠一笑。

    “也對。只不知道晉王殿下,你有何良策?”

    話題繞開這麼久,又被她話題繞了回去,趙樽失笑一聲,捏了捏她的面頰,俊臉上的表情極為生動。

    “山人自有妙計,回來再與你說。”

    “哪有你這樣吊人胃口的?”

    “……這不是你教我的?”

    “我?去你的!”夏初七瞪他,“無賴!”

    趙樽若有似無的一嘆,輕撫著她的肩膀,語氣軟得像糯米揉成的團子,漫不經心里,添了一抹笑意。

    “阿七不說過?——人不無賴,必有天災!”

    “好吧,你贏了。”看他總是回避實質,夏初七眨巴下眼,換了策略,把身子軟軟地靠過去挨著他,腦袋像沒長骨頭似的,在他的身上蹭來蹭去,小貓儿似的撒著嬌,調侃道,“我家十九哥運籌帷幄,一落子便可決勝于千里之外,小婦人不擔心你會吃虧,也就先不問了。只是不知十九哥這一回出營,可否帶上小婦人一道?小婦人雖然無能,做不成大事,但添茶倒水什麼的,也是可以做得來的?”

    左一個“十九哥”,又一個“小婦人”,她肉麻得自己的身上都生出了一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但趙樽聽了卻很是受用。他啞然一笑,一把將他的小婦人從椅子上抱起來,轉了個身,把她放坐在面前的案桌上,仔細端詳片刻,伸臂把她圈牢在懷里。

    “阿七,此行凶險,不能帶你。”

    “凶險?”夏初七樂了,“不凶險我還不愛去呢。”

    “小強種!”趙樽捏了捏她的臉,似是對她的賴皮有些無力,但不管她怎樣說,愣是不同意。夏初七揉著臉,喊著痛,惡狠狠地扑過去摟住他的腰,兩條腿也猴子似的掛在他的身上,不講理了。

    “不管!反正我要跟著十九哥去。”

    “阿七……聽話!”趙樽無奈的低笑一聲,想要解開她纏得緊實的手腳。她不僅不放手,反倒死死纏住他,膩歪上去,冰冷的掌心從他衣領伸進去,撫上他心髒的位置,想讓觸覺代替耳朵,去感受他的心跳。

    開了春,他穿得不多。

    她的手伸入了外袍,隔了一層薄薄的里衣,撫在他的身上時,明顯感覺他身子不太自在的僵硬了一瞬。雖然隨即就恢復了自然,但她因為聽不見,觸覺空前機敏,想到先前丙一閃閃爍爍的擋駕,登時心生異樣。

    “趙十九,你有什麼事瞞著我?”

    他低頭,炙目盯住她看,淺笑,“哪有?”

    夏初七心里生了疑,便落不下去。她一只手摟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就急吼吼地去解他衣裳,那樣子瞧得趙樽又好氣又好笑,一把捉了她的手,朝門口瞄一眼,壓著嗓子道。

    “阿七也忒不知羞,這白日天光的,你便敢亂來?”

    “放手,我檢查一下。”夏初七氣鼓鼓的看他。

    趙樽低頭,吻她耳朵,“乖乖的聽話,回府里等著爺,或是去漷陰鎮休息几日,看看你的紅刺。等爺回來了,好好喂你……好了,不鬧,我得走了,丙一他們等在外面。”

    說罷,他束著她的手,習慣性捏她的臉,囑咐道,“雖說入了春,但早晚風大,你注意加減衣裳,吃東西不要挑,你看這都瘦了,等爺回來,若是沒肉,看我怎樣罰你。”

    夏初七翻個白眼,看著他丟開自己的手,側過去拿過架子上的親王甲胄便往自家身上套,動作行云流水,並無半分不妥。

    難道先前只是她的錯覺?

    她微微眯眼,撐著桌案跳下去,便從后面緊緊摟住他的腰。

    “趙十九,我要跟你去。”

    聽她語氣幽怨,說得斬釘截鐵,趙樽微微一頓,放下手上的盔甲,轉過身來摟住她的腰,抱在懷里,掌心順著她的后背往下安撫著,也不知是心里憐她,還是久別的念想太甚,抱著抱著竟有几分情動。笑一聲,他托起她的下巴,啄一下她的唇,低低道,“既然阿七等不及爺回府,那我速戰速決好了。”

    夏初七抿了抿被他吻過的唇,還沒有明白“速戰速決”的意思,他已然抱起她往辦公的桌案走了過去,一把拂開案桌上堆積的公文,把她抱上去坐下,便撩她裙裾。

    她一愣,終是反應過來晉王殿下嘴里的速戰速決是何意,想到外面還有一群人在等待,她臉孔一熱,燙意登時席卷到耳根,不知該怒,還是該恨。

    “趙十九!”

    她惱,“不要總拿這一招對付我。”

    “誰讓你就吃這一招?”

    這倒也是哦?腦子里划過一剎那的想法,夏初七頓時又生惱恨。她惡狠狠瞪向他,卻不期望撞上他的眼睛。那一雙深幽的眸子,仿若是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又仿若蒼茫高遠的草原,蘊藏了太多的情緒,卻無一種可以理清。

    兩個人定定對視著。

    一個坐在案桌上,一個站在案前。

    灼烈的視線像在碰撞、廝殺。

    微風過處,滿是沉寂。

    好一會儿,夏初七輕輕揪著他的腰帶,仰頭看他,放軟了語氣,“好不好?我跟你去,我一個人在府里煩了。”

    他心里一軟,躊躇著把她抱貼在身前,低低一嘆。

    “你啊!怎的就是不肯聽話?”

    他拿她總是沒法子的,夏初七知道。

    所以在趙十九的面前,只要她想,總能達成所願。見他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她心一熱,歪了歪頭,無辜的看著他道,“哪有?是我不肯聽話嗎?你想想,你一去就是二十多天,杳無音訊,我一個人在府里頭,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不僅要擔心你的安危,還得擔心你被旁的婦人拐走,你可曉得那日子有多煎熬?你看我好不容易過來了,丙一還不讓我見你。我好不容易見到你了,你卻抬腿就要走,也不告訴我地方,也不讓我跟你。十九哥,換了是你,你會怎樣想?你到底還拿不拿我當你的女人了?”

    “……”

    趙樽聽她埋怨一堆,卻只為了一個結果,不由喟嘆。

    “在生氣?”

    “嗯。”她重重點頭。

    “要我哄你嗎?”他笑。

    夏初七翻個大白眼,“好呀,快哄我!你哄哄我,我說不定可以配合你速戰速決了再走嘞?”她半是玩笑半認真的樣儿,眉目彎彎似新月,微撅的嘴角,弧線優美,極為惹人,吐出的每一個字眼,也都軟糯輕柔,像有一根羽毛在輕輕撓動他的心扉,拂得他身子酥透,抱她的雙臂緊了又緊,情動不已。

    “阿七,是爺不好。”

    她笑眯了眼,“哄得好,再哄一回?”

    他哭笑不得,拍拍她的臉,那白玉般光滑的凝肌落入掌心。軟軟的,細細的,滑滑的,與他手上粗糙的繭子摩擦著,便生出一絲觸電般的異樣來,他心里一麻。

    “好……爺這般哄你。”

    這般?哪般?

    不待她思考,他已然重重壓上她的身,迫不及待地低頭吻上她的唇,身子也隨之壓了上去,把她圈在自己與桌案之間,束著她,便是一番激動的纏吻。

    “阿七,有沒有想爺?”

    “嗯。想。”她老實承認。

    “哪里想?”他束著她柔若無骨的腰儿,聲音啞了几分。

    她耳根子一熱,怎會聽不明白他的意思?可想到外頭還有一群人在聽壁角,卻是不敢縱著他。心髒“怦怦”直跳著,她掙扎著想要去扳他的手,可男女之間的力氣差異太多,不過几個回合,她便落了下風,整個人完全被他按放在桌案上,裙擺也被拉到了腰間。

    “外面有人……喂……”

    她小聲提醒著他,窘迫不已。

    “你不要出聲。”他呼吸更急。

    “呃”一聲,她圈著他的脖子,直視著他的臉。

    “不要,一會被人發現,我還要不要活了?”

    “沒人敢進來……”

    “……”可人家長了耳朵啊?

    她想抗議,卻無力。他的頭越來越低,聲音也愈發低啞,“不要緊張,爺不會脫你衣裳,更不會讓瞧了你……”

    夏初七心里像安裝了一個彈簧,隨著他的動作,忽上忽下,張力極大。可在他情動的急切里,腦子卻反常的慢慢清醒過來。

    每一次趙十九想回避什麼,似乎都會用這招儿?

    每一次這招儿,好像真的對她好使?

    丫這是吃定她了啊?她看著他棱角分明的俊美側顏,受著他在脖子里氣喘吁吁的吻,她緊緊揪著他的胳膊,等他松了神,猛地撐住他的肩膀,躬起而起,冷不相抽開他腰上的玉帶,一把扯開他身前的衣裳——外袍和里衣。

    然后,她目光一怔,激動得不能自抑。

    她看見了他身上綁著的一層厚厚的軟布帶。

    還有,那布帶上面依稀滲出的點點鮮血……

    “你受傷了?!”

    她用的是驚訝的句子,話里也帶著疑問,可語氣卻極為肯定,一張紅扑扑的臉上,滿是氣惱,或說是傷心。

    “阿七!”

    趙樽直起身,想要扶她。

    “你可真行!傷得這樣重,卻瞞得我這樣深。”

    她滿目生涼,撐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坐在椅子上,自個儿從桌案上跳下來,順便賞了他一記冷眼。趙樽想要拉她,再次被她甩開了手。

    “有傷在身,就別動來動去!”

    她說完,視線從他的上身往下面看去。

    “下面有沒有傷?”

    趙樽順著她的視線,看了一眼,冷峻的眸底划過一抹無奈的笑意,正准備搖頭,她卻不耐煩了,自己動手便要扒他的褲子,“算了,我自己檢查。”

    看了一眼房門,趙樽向來從容的面上,略有一分窘意。

    “阿七——”

    他想說“一會被人看著”,可夏初七顯然不以為意。

    一來她是個醫生,二來這會子她氣不順,趙十九越是不高興的事儿,她便越是要做。只掃他一眼,她緊緊抿著的唇,若有似無地一揚,直接就拉開他的褲腰帶。

    “放開,拽著做甚?”

    說罷,她朝房門口大喊。

    “來人,叫醫官!”

    “姑奶奶,你這是……”眼看丙一和鄭二寶几個推開門,匆匆入內,趙樽又好氣又好笑。若換了平常,他或許還能理直氣壯的阻止,可這會子她眉目間的戾氣,實在太過駭人。哪怕他不想在下屬面前被“驗身”,也不得不無奈的妥協。

    “真的沒有,你不信問丙一。”

    丙一早已呆若木然。

    “王妃,爺確實沒有傷著……那里。”

    他顯然想多了,夏初七想笑,可還是未笑出來。

    “你們是一伙的,我檢查了算。”

    夏初七這個人向來不怎麼嚴肅,說話做事儿也總會添上几分不正經。但她很少生氣,生氣成這個樣子趙樽也極少見到。他衝丙一使個眼神儿,喟嘆一聲,由著雌虎發威,不去惹她。

    不多會儿工夫,醫官秦熙就提著醫藥箱進來了。

    秦醫官還在京師的時候,就聽過夏初七的名頭,但平素與她並無交道,更是沒有見過她生氣的樣子,一入室,看晉王殿下几個人都寂寂無語,愣了一瞬,也是半聲儿都不敢吭,只配合著夏初七拿紗布、拿藥、那腦袋垂得都快要掉到胸口了。

    “嘶——”

    夏初七的手腳有些重,趙樽不由呼痛。

    “阿七,你在謀殺親夫?”

    其實趙樽隱忍力極强,受傷更是家常便飯,這一點小傷小痛完全可以受得住。但是看夏初七從頭到尾一聲都不吭,臉上似是蒙了一層冰霜,這才有了哄她開心的意思。

    “活該!”

    夏初七嗔他一聲,把他身上包扎的紗布一一剝開,俯身查看。他的傷口一片紅腫,明顯沒有好好處理,有些發炎了。除了那一條長傷口之外,胸膛上還縱橫交錯著許多舊的傷痕。那些傷,顏色有些深,襯在他健碩的胸肌上,男人味儿倒是十足,就是足的讓她生恨。

    “痛痛痛!”他呻吟一下,拿眼去瞄她。

    “傷成這樣都不懂得愛惜自己,還想讓旁人心疼你?”夏初七哼一聲,愈發用力,就像絲毫瞧不見他的傷似的,大刀闊斧的處理完,她挪開視線,不看他,只吩咐秦熙。

    “老秦,敷料!”

    “哦,是是是,王妃。”

    秦熙看她手法熟練,看得入了神,聽見吩咐這才反應過來,趕緊拿了藥,遞到她的面前。

    “你們都下去吧——”趙樽看著她的臉色,擰緊了眉頭。

    “是,殿下。”

    看眾人退著離開,他又吩咐丙一。

    “等我一刻鐘。”

    丙一回頭,愣了下,玩笑:“一刻鐘……殿下夠嗎?”

    趙樽俊黑一臉,“滾。”

    近來在夏初七的帶領下,這些人偶爾也會“沒大沒小”的開開玩笑,可這一回,丙一卻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剛好踩到了晉王殿下的痛腳,觸了霉頭。

    一群人斂了臉色,諾諾地離開了。

    夏初七冷冷抿著唇,再一次仔細給他把傷處清洗一遍,這才拿著秦熙准備的敷料貼上去,然后消過毒的軟布仔細把他的傷口包扎好,方才松了一口氣。

    “一刻鐘很短,說吧,到底怎麼回事?”

    趙樽又來拉她手,“你不生氣,我便說。”

    “少講條件!”夏初七一般不生氣,可是生起氣來,還真是不好哄。尤其她心里堵著一口氣,覺得趙十九受了這樣重的傷,她卻毫不知情的被他蒙在鼓里。

    趙樽凝目看著她,默了一瞬,又伸手來摟。

    “過來說。”

    夏初七還生氣著,回避著他,不與他接觸。

    趙十九低笑一聲,不管她的別扭,又伸手抱她。

    几次三番,夏初七害怕弄到他的傷口,到底還是心軟了,由著她抱坐在腿上,不再掙扎。

    “說吧,一會儿沒時間了,你又逃避。”

    他像是在壓制著什麼情緒,輕輕圈著,嘆息道,“你我第一次相見,我不也是受傷麼?所以,受傷這種事,家常便飯,爺都不當回事,阿七也不要生氣了。”

    她不語,只瞅著他。

    他無奈,圈緊她的腰,頭擱在她的肩膀上,語氣很軟,動作很柔,不像在解釋,卻句句都是解釋,“那一日回府,姜南找我去承運殿,便是因為軍中鬧餉找我商量。當時我來不及與你細說,急急過來處理……結果,被情緒激動的士兵,一刀刺中……”

    夏初七眯了眯眼,“鬧餉?”

    為了軍餉鬧事儿的例子多不勝數,這一點夏初七知曉。但是,大晏藩地的護軍餉銀,都是由朝廷統籌發放的。雖然有的地方餉銀到了,會因為藩王的貪墨,影響軍餉發放的時日,但這種事儿趙樽沒有做過,也不可能做。

    怎麼會營中突然鬧餉了?而且,以趙十九的為人,即便是士兵情緒激動,也不可能輕易傷得了他。還有,就算士兵情緒激動,也不可能說砍晉王就砍晉王,怎樣也得有一個要餉的過程來緩衝吧?

    趙十九這種腹黑主儿,怎會平白無故吃虧?

    “不對啊,這中間,一定還有貓膩。”

    她說得斬釘截鐵,趙十九眉梢一挑,定定看她。

    支摘窗口的光線落在她姣好的臉孔上,白皙、柔和,美好得宛如入了畫,可就是這般好看的她,卻有這樣睿智的頭腦,總是讓他刮目相看。慢慢的,他笑了,摟緊她,語氣是難以言表的憐惜。

    “是,我家阿七真是聰慧。”

    她受用了,目光柔柔看去,手捏他的臉。

    “所以你不該瞞我。說,到底為啥白挨這一刀?”

    他微微闔眼,眸底涼氣森森,“若是護軍不鬧餉,我如何抗拒朝廷的征調?若是我不受傷,又如何擺脫鬧餉事件與我的干系?”

    原來如此?夏初七臉色微微一變,聯想到如今大晏朝的格局,還有陳景這次來北平府的原因,不知該哭還是該笑,更不知,該贊他還是該罵他。

    罵吧!拿自家身体開玩笑就是該罵。

    “趙十九,你真無恥,這樣的招也想得出來?”

    看她又生龍活虎的罵人了,趙樽情緒一松,似笑非笑。

    “無恥不都是來自你的傳授?”

    “……你狠。”夏初七瞄他一眼,又心疼地撫上他的傷口位置,手指慢慢摩挲著,眉頭也一點點擰起,“既然是你自己一手安排的,做做樣子不就行了?為何要刺得這樣重?”

    趙樽遲疑了一下,眸中若有流光。

    “若是不逼真,如何取信于人?”

    夏初七心里一窒,攬住他的脖子,臉上滿是心疼,“越王勾踐,臥薪嘗膽三載,方才成為一代霸主。趙十九,希望你的用心,你的忍辱負重不會白費……”

    “阿七……”趙樽看著她眸底那一抹茫然,握住她的手,指尖慢慢摩挲著她的手指,語氣沉沉卻剛毅無雙,“不必多久,我會給你一個身份。天下女子最尊貴的身份。”

    天下女子最尊貴的身份?與那天下最重的聘禮有異曲同工之妙。夏初七是知道的,洪泰二十七年那一次,他離那一步已經很近了。若不是老皇帝突然醒來,若不是老皇帝用貢妃牽涉他,他也許用不著再等那麼久……

    可經過這樣多的事儿,在私心里,她其實已經不想趙樽去爭江山,奪皇位了。皇權之爭,骨肉傾軋,除了鮮血與死人之外,難得還能守住本心。

    乾清宮那一幕,在她心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每一次想起,心髒都沉重不堪。拿下了江山,到時候,他還是不是她的趙十九?她不想有朝一日自己也如貢妃一般,被皇帝決然的拋出來,只為了那江山,那天下,那皇圖霸業。

    可事到如今,晉王府八十九口人的性命在前,趙綿澤把他們逼到了這個份儿上在后,趙樽受了這樣多的壓抑與屈辱,她又怎能說出讓他不爭不搶的喪氣話?

    心里一嘆,她凝目,換了話題。

    “走吧?”

    “……去吧?”他挑高眉梢。

    她眉開眼笑,齜牙咧嘴,“不是說好的,你去哪,我便去哪?”

    他平靜地看著她,終是點頭,“好。”

    “同意了?”她呲了下牙,表示了自己的喜悅,又覺得不夠,湊過頭去,便在他的嘴上吻了吻,“那先告訴我,我們到底要去哪?”

    他看著她,揉了揉她的頭。

    “陰山——”

    ~

    漷陰鎮。

    鳥儿站在光禿禿的枝頭,歡快的叫著春。綠芽儿剛剛吐了苞,還未恣意地綻放它們的人生。一行十來人,趕著几輛載貨的馬車“吱呀吱呀”地搖晃著入了新型農村。

    那几輛馬車上插著晉王的旗幡,護送的人也都穿著盔甲挎著腰刀,遠遠看去,極是威風。但漷陰鎮村里的老百姓似是見慣,除了几個剛下學的小孩儿圍過來,嘰嘰喳喳的議論,旁人似乎都不怎麼稀罕,躬著身子在農田里,該做什麼還做什麼。

    “村長!”晴嵐從車軨上面跳下來,大聲喊,“送糧種來了。”

    一個頭發花白滿臉褶皺的老頭子,熱情地從村公所的房子里跑了過來,滿臉都是笑,“晴嵐姑娘好,那日楚姑娘說要隔些日子才送來的,沒想這般快。快,押里面去。”

    村長大聲吆喝著,讓村里的几個青壯年過來搬運糧種。這一個新型農村試點,耕地面積很大,入了春需要的糧種數量自然也多。馬車上,几十個麻布裝著的糧種,搬運起來也得花一陣工夫。

    陳景幫著卸著貨,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他看著漷陰鎮的一切,目光里充滿了驚奇,只覺這地方實在宜于人居,每個人似乎都悠閑的生活著,沒有愁煩之事,相比于外間的風起云涌,簡直兩個世界。

    若是有一天,解甲歸田,住在這里,也是極好的。

    他心里正感慨,一個瘦小個的布衣男子就跑了過來。

    “陳侍衛長——”

    他喚的是舊時稱呼,就必定是舊人。

    陳景心里一緊,轉頭看去,只見是原來紅刺特戰隊的小二。他樂呵呵地站在那處,搓著手,神色頗為不自在。兩個人在北伐時的錫林郭勒,相處得很是熟稔。但后來分別了,各有各的事儿,已然很久都沒有見面了。

    如今算來,竟是兩年有余。

    “陳侍衛長,你不識得我了?我是小二啊!”

    “呵呵,怎會不識,小子長高了。”

    陳景走過去,衝他肩膀捶上一拳,哈哈大笑著,極是開懷,小二偷偷瞥了晴嵐一眼,拉下陳景的胳膊,道,“陳侍衛長,送完了糧種,你准備去哪里?”

    “護軍營,還有急事儿找爺。”

    “不吃晌午再走?”

    陳景皺眉,歉意道,“不吃了。”

    “那怎麼行。”小二拔高了聲音,看著他道,“你入村的時候,老孟就看見了。他托我過來喊住你,說今天晌午去他家里吃魚,老孟親自下廚,賞不賞光?”

    話都說到這分上,陳景能不“賞光”麼?

    原本就是隔了兩年才見,時間又臨近晌午了,若是他不去吃這一頓飯,好像真的是升了官便瞧不起故舊了。

    他點頭,看向晴嵐。

    “晴嵐姑娘一道去吧?”

    從北平府來漷陰鎮的路上,兩個人基本沒有交談。如今聽得他問,晴嵐雖然明知他只是客氣地隨口邀請,自家不該厚著臉皮去,但是想到夏初七的話,她考慮一瞬,還是沒有管住自己的腳,跟在了他與小二的后頭。

    卻壓根儿沒想到,這竟是一場“鴻門宴”。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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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5 22:14:04 |只看該作者
第266章 吃吃吃,吃不成。

    老孟的家在村西頭,門前有一株大槐樹,樹底下有一口老井,老井邊上繞滿了青苔,綠油油的結成一片,正如這漷陰鎮的生活。天更藍,樹更綠,草更茂,每一個人都似乎生活在幸福之中,讓人羨艷不已。

    晴嵐、陳景、小二還有在路上“碰巧”遇到的小六,四個人一路叨叨著過往,也感慨著這里一年來漷陰鎮翻天覆地的變化,誰也沒想到,在老孟家的門口,會觀賞到一出“武松打虎”的戲。

    武松是誰?老孟他老婆。

    那老虎是誰,還用麼說?自然是老孟。

    老孟他媳婦儿把淘米水潑在門前的檐溝里,叉著水桶似的壯腰,罵咧了几句,也不嫌自己長了一個五大三粗的個子,力氣忒大,揮舞著一對重拳就朝老孟身上胡亂地掄打。老孟也不生氣,抱著腦袋,自恃有一幅鋼筋鐵骨的身板子,賠笑著,由著他媳婦儿打,嘴里嘿嘿發著笑。

    這樣的“夫妻情深”,把陳景瞧呆了,其余人倒是見怪不怪。

    “老孟!景哥來了!”

    短短的一段路程,小二已經把陳景的稱呼從“陳侍衛長”、“駙馬爺”轉變成了“景哥”,聽上去就跟親哥似的,極是親切。可聽見小二的呼喊,老孟卻親切不起來。他抬起頭來,瞥一眼,黑臉窘迫得紅了。

    “來了,快屋坐。”

    老孟他媳婦儿也愣了一下,舉起的右手僵在空中,隨即一軟,輕輕在老孟的身上撣了撣,笑道,“你們看這個人,也不曉得鑽了哪個旮旯,搞得一身的灰……”

    老孟賠笑著轉頭看她,“下回一定注意。”

    兩個人步調一致的進行了“戲劇轉換”,唬得老槐樹底下的几個人一愣一愣的。晴嵐嘴角不著痕跡的抽搐一下,與陳景互望一眼,抿著笑往里走,小二和小六早知他家有猛虎,“嗖嗖”鑽屋里,也不吭聲儿。老孟兩口子估摸也覺得尷尬,趕緊跟上去,招呼他們坐了。

    久別重逢,飯桌上很和諧,老孟兩口子就像沒有先前的口角一樣,老孟又成了一個勇猛剛直的大男人,陪著陳景几個吃酒,他媳婦儿侍候在邊上,連桌子都不敢上,乍一看上去,完全就是小媳婦儿模樣。

    “陳侍衛長……”老孟喊一句,尷尬的撓撓頭,改了稱呼,“駙馬爺,這村子小,沒旁的營生,早也不知你要過來,沒去城里備菜。你看這,呵呵……沒什麼好招待的,我媳婦儿灶上的手藝也不好,你隨便吃點。”

    “自家兄弟,不是外人,孟兄莫要客氣。”陳景很尷尬。

    老孟媳婦儿看他僵硬著身子,笑了笑,“駙馬爺您是貴人,來咱家吃飯,那是咱家老孟八輩子修來的福分,你若是客氣拘禮了,咱們可都不敢動筷子了。”

    “嫂子見笑,見笑!”

    陳景覺得別扭,但到底是老熟識,有足夠的過往可以回憶。

    一口菜,一口酒,一句話,說了一會儿,提到這兩年來的變化,不論是朝局的大事,還是個人的私事,都不免唏噓。都說酒能壯人膽,雖然陳景現在身份不同,但推杯換盞間,很快話匣子便打開了,從陰山之變談到朝廷的撤藩舉動,不免又談到陳景從京師到北平來的目的。

    “爺可知曉你來所為何事?”老孟問陳景。

    “爺肯定不知曉。”小二插話答道。

    “你怎知爺不知曉?”小六與他唱對台。

    “我知曉的你都不知曉。”小二又回。

    眼看小二和小六兩個又要糾纏不清,老孟拿筷子敲了敲碗,看向沉默不語的陳景,聲音放慢,“駙馬爺有顧慮,我老孟心里明白,來,不談其他。吃酒吃酒。”

    陳景再次尷尬一笑,與他碰碗。

    “皇命在身,實在不敢多言。”

    “是是是……你說得對,是老孟我唐突了。”老孟重重點頭,又為他倒滿一碗,不再提那些敏感的話題,只談漷陰鎮的日子,言語間,几個人開懷大笑,酒水也一碗接一碗的下肚。吃酒的碗,都是斗大一個的粗碗,慢慢的,陳景有些眼花了,耳朵也有“嗡嗡”的聲音,在老孟再次倒酒時,他終是抬手阻止。

    “老孟這酒……勁足,不能再喝了,誤事。”

    老孟黑臉微哂,打了個哈哈,目光略略古怪。

    “那便……不喝也罷,吃菜吃菜。”

    他話音剛剛落,默契得大眼瞪小眼的小二和小六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小二突然嘻嘻一笑,湊近陳景,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問了一句,“景哥,你沒啥事儿吧?”

    陳景心里一凜,察覺倒氣氛不對勁儿,“此話怎講?”

    小二微微眯了眯眼,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方道,“還曉得我是誰麼?”

    陳景皺眉,“小二。”

    小二眨巴下眼,又指小六,“他呢?”

    陳景不明因由,緊緊抿著唇,沒有回答,只拿一雙狐疑的眸子看他,面上雖有酒意的酡紅,但目光卻一片清明,反倒把小二看得皺起了眉頭。

    “小六,不對啊!”小二點頭,看向小六。

    “是不太對!”小六附合著,也觀察陳景。

    小二撇著嘴巴,看著陳景,“景哥,你身子熱不熱?!”

    陳景一頭霧水,已完全被他搞懵了,“不。”

    他旁邊的小六接過去,“那景哥你冷不冷?”

    陳景更懵,赤紅的眸子已是深沉一片,“不。”

    靜默一瞬,小二就像被火燒了屁股似的,從板凳站彈身而起,飛快地拿過木桌邊上的酒壇,使勁晃了晃,又從壇口張望一下,轉過頭來,看看陳景,看看老孟,看看晴嵐,又看看老孟他媳婦儿,沮喪地問。

    “嫂子,這是我准備的酒麼?”

    老孟他媳婦儿怔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搖搖頭,道,“你准備的那壇酒,被我家小白給打翻了。”小白是老孟家里養的一條大黑貓。小二一直不太明白為什麼明明是黑貓要叫小白,但他卻是聽懂了老孟他媳婦儿把他的酒給弄沒了。

    他完全傻了,“那這酒哪里來的?”

    老孟他媳婦儿曬笑,“嫂子我買的啊?”

    小二呻吟一聲,“你買的?”

    老孟他媳婦儿點頭,“對啊,就在村口老張家的雜貨鋪里買的,一樣的酒啊,難道吃著不一樣?”看屋子里的人都不吭聲,她眉頭一豎便開始挽袖子,“難不成是假酒,好哇,這個老張,看老娘不砸了他的攤儿。”

    “你消停的坐下吧!”老孟發威了。

    “哦”一聲,老孟媳婦儿完全整不懂了,呆呆看著他几個。而小二想到夏初七托人帶來的囑托,想到被貓弄翻的酒,欲哭無淚地看著老孟,再看看黑著臉紋絲不動的陳景,委屈得快哭了。

    “景哥,我對不住你。”

    陳景冷眼旁觀,已是明白了七八分。

    “說吧,你原本想要做什麼?”

    小二瞥了眼老孟,微微低頭,道,“隊長囑咐我,要撮合你與晴嵐姑娘兩個的姻緣……結果我辦事不力,酒也灑了,可不是白費事儿了麼,是我對不住你……”

    “隊長?”陳景抓住了他話里的重點,目光有些沉,“她讓你給我下藥?”

    “不不不!”小二猛地擺手,支支吾吾道:“隊長只說讓我看著辦,尋找機會讓你與晴嵐姑娘多熟悉熟悉,最好你兩個能敞開心扉,暢談一番……我自個尋思吧,那心關著,要怎樣才敞得開呢?我便去兵工作坊的劉鐵匠商量,然后搞他家里拿了點藥……嘿嘿,若是能來個酒后亂性什麼的,那不是什麼都敞開了嗎?還暢談啥?”

    “……”

    “……呼!”

    “……咳!”

    屋子里一陣尷尬,什麼奇怪的聲音都有。

    不得不說,小二年紀還小,不懂世情,人也太老實。他把夏初七吩咐的話當面說出來,還加上自己意會出來的撮合法子,讓還是大姑娘的晴嵐面紅耳赤,窘迫得恨不得鑽地縫儿。陳景臉上也有些掛不住,但比起晴嵐來,他到底是男人,除了哭笑不得,倒還繃得住臉。

    “胡說八道!你這張嘴啊,還不給晴嵐姑娘道歉?”

    他原是想緩和一下彼此的尷尬,可小二是個實心眼儿,哪里懂得那許多?他瞪大了眼,扯一把小六,便道,“我哪有胡說,景哥,這屬實是隊長的吩咐,說是晴嵐姑娘仰慕你……”

    “咳咳咳——”老孟握住拳頭,在唇邊一陣咳嗽不停,想要阻止小二說下去,但小二渾然未覺,仍然苦著臉,繼續喊屈,“結果,嫂子……好端端的姻緣,還有我第一次被隊長委以的重任……都被你給破壞了。”

    老孟他媳婦儿聽得一愣一愣的,等小二終于說完,恍然大悟。這才曉得自己家小白闖的禍不僅是灑了一壇酒,原來還破壞了一段姻緣。

    “……是我不好。”她誠懇地認識到了錯誤,然后抱歉地看著陳景,猛地提起酒壇,揚起了手就朝陳景砸過去。只聽見“嘭”一聲,陳景敏捷的躲開,她手上的酒壇被老孟搶過去,摔在了地上,碎成了瓷片儿。

    “你在做什麼?”老孟怒火直飆,大聲喊著瞪她。

    他老媳婦儿眉頭一豎,“我這不是想幫忙?”

    “……”

    “不打暈了他,怎的能成事儿?”

    “……”

    “想當初老娘第一次給你,不就是這樣打暈的?”

    “……”

    若是可以,老孟一准儿能扇死他這不懂事的媳婦儿,搞得像水泊梁山上的孫二娘似的。到底是他自家媳婦儿,知道她除了腦子少根弦沒別的毛病,再生氣也不能真扇死。他冷哼一聲,朝他媳婦儿遞了一個眼神儿,趕緊給陳景斟酒,告歉道,“駙馬爺莫怪,我這媳婦儿傻的……您不要與他一般見識啊。”

    陳景拂了拂袖子上沾到的酒漬,瞥一眼尷尬得不敢抬頭的晴嵐,給了老孟一個“非常同情”的眼神儿,道:“嫂子真性情,我怎會與她計較?不過老孟,陳某還有要務在身,叨擾這麼久,也該走了。”

    老孟看著她,又看看晴嵐。

    “那……我送送你?”

    陳景抱拳拱手道,“不必不必,我識得路出去,你們繼續吃著。”說罷,他眉頭皺了皺,頗不自在地轉過頭來,看著晴嵐,“晴嵐姑娘是與我一道去護軍營,還是……自己回王府?”

    若是沒有先頭小二那一番話,晴嵐不會覺得難堪,她也很珍惜與陳景在一起的機會,自然是樂意跟著他一道去護軍營。但有了小二的話在前面,她的心事也赤裸裸地擺在了他的面前,即便她鐘情于他,自尊心也不容許她再跟隨。

    款款起身,她微埋著頭,恭順有禮地道:“回駙馬爺的話,王妃只托付我陪您過來交糧草。如今事已辦成,我便不過去了。我徑直回府吧……”

    陳景目光微微一閃,瞥她一眼,點頭。

    “也好,那陳某先行一步。”

    沒有再耽擱,陳景說罷,抱拳與老孟、小二、小六和老孟媳婦儿示意一下,轉身就大步往外走。看著他高大頎長的背影,晴嵐心里一沉,暗暗嘆了一口氣,覺得今儿簡直像一個笑話。

    她與陳景,恐怕此生已是無緣了。

    正想著,不料那個背影突地晃了一下,像是站立不穩,扶住了門框。

    “陳大哥,你怎麼了?”她緊張地跑過去扶住了他。

    人一著急,把舊時的稱呼也喊了出來。

    “無事……”陳景似是沒有察覺她的稱呼不妥,緩緩轉過頭來,目光爍爍地看著老孟,突地苦笑了一下,“給我吃的什麼藥?”

    這般的峰回路轉,晴嵐始料未及。

    不是小二想給他下藥麼?怎麼扯上了老孟?

    老孟黑著的臉上,略略有一絲潮紅,他沒有否認,也沒有推托。只是不好意思地上前,也伸手扶他,低聲道:“駙馬爺,局勢緊張,護軍營你是去不得了。你應當明白,爺這樣做,也是為了保護你,免得你陷入兩難,徒惹一身腥——這漷陰鎮山青水秀的,你就暫時在這里委屈一些時日吧?”

    陳景扶著門框的手緊了緊,眉頭越皺越深,身子也慢慢地滑了下來,靠在門框上,一句話都沒有說。可事先完全不明白真相的晴嵐,看著事情的突轉,看著不再說話的陳景,心里狠狠一疼。

    她蹲身扶住他的肩膀,抬頭問老孟。

    “老孟,到底是怎麼回事?”

    老孟無奈,避重就輕地道,“爺吩咐的,藥下在酒里,難保不會被他識破,給駙馬爺的藥,得下在碗壁上……”

    這世上最了解陳景的人,果然還是趙樽,只是這樣的結果,屬實讓她不知該哭,還是該笑,晉王妃吩咐小二下了一次藥,是為了撮合她,而晉王也下一次藥……卻是要留住他?他兩口子倒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她嘆,“殿下和王妃,還真是天生一對啊。”

    老孟點頭,看了已經昏睡過去的陳景一眼,又轉頭向懵懂的小二,“就你這藏不住事儿的德性,隊長也敢把任務交給你?”

    小二哼一聲,嘴巴翹得老高。

    “怎樣?你嫉妒我?隊長可是特地吩咐過,說我接這任務最合適過。”

    晴嵐微微一嘆。

    小二不懂,她卻懂——王妃是在逼她。

    她是烏龜的性子,溫吞、緩慢,習慣性逃避與退縮。若不是小二今天的多嘴,也許她會把心事永遠埋在心底,到死都不會向陳景坦白這份情義,也永遠不敢去捅破這層窗戶紙。但借了小二的嘴,她無所遁形了,高低也只能往上衝了。

    ~

    “爺,你可真夠狠的!”

    得聞了趙樽在漷陰鎮的安排,夏初七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她自恃自個儿都是流氓出身,偶爾搞一點小動作,搞一點小陰謀小詭計,但也無傷大雅,在趙樽這樣直接對陳景進行“殘酷鎮壓”的手法面前,她的流氓本事簡直小巫見大巫。

    悠哉悠哉的騎在馬上,她考慮了一會儿,又回頭問他。

    “趙綿澤知道了,追究下來怎辦?”

    趙樽低頭瞥她一眼,聲音平靜得出奇,“等京師得到消息,已是一個月后。等旨意再傳達下來,又得多久?”

    心里“咯噔”一下,她已然明白了,“你需要的時間,足夠了麼?”

    趙樽許久沒有回答,視線平視著遠方。蒼茫大地上,春日的微風絲絲吹過,撩動著他的頭發,還有他黑色的披風,讓他冷峻的面孔上,更添一抹無以言表的復雜與深邃。

    就在她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卻突地道,“不管夠不夠,總歸不會累及陳景。”

    這倒也是!夏初七坐在他的身前,手心撫著大鳥的鬃毛,認同的回答完,又有些不解地盯住他,“不都說天高皇帝遠,即便累及了他,不也是得許久以后?到那時,誰又知是個怎樣的光景?”

    想了想,她捋了一下頭發,呵地輕笑了一聲,“其實爺,我很喜歡現在的平靜日子,要是能永遠留在永平府或是漷陰鎮也是好的。你與我,還有我們的朋友,待在一處,春看綠芽夏摘花,秋賞黃葉冬弄雪,是何等的愜意自在?”

    心情安逸了,她說得隨意,可待她說完好久都沒有聽到趙樽的聲音,這才反應過來,這句話在目前來說,太過沉重了。万事俱備就欠東風的時候,她這完全是在給趙樽的起兵潑冷水。

    歉意的一笑,她正准備換個話題,突見官場上的人,一律放著小跑,急慌慌地往城門口奔去。就在他們的前方不遠處,就是一個城縣,但不屬北平府管轄。

    原本他們是要從城外官道繞過去的,見狀不由停下腳步。

    “去看看。”

    趙樽吩咐完,丙一便點頭,徑直下了馬,隨著那一群人往城門而去。遠遠的,夏初七看著那城門口的人,越圍越多,越圍越緊,密密麻麻的人群里,似乎還有官兵在吆喝著什麼,只可惜她一句話也聽不明白。

    不多一會儿,丙一回來了。

    立于趙樽的馬下,他稟告道,“爺,城門口在張貼皇榜。”

    皇榜是國家有大事和要事才貼的公告。聞言,趙樽面色微微一沉,“何事?”

    丙一道,“皇榜上說,湘王趙棟在藩地招兵買馬,有謀逆之心……朝廷本欲查實再行定奪,可湘王聽到風聲,竟在家中畏罪自殺……如今朝廷已清查湘王府,湘王闔家被抄……只一幼子逃脫。朝廷正在緝拿追捕湘王幼子,張榜告誡,若民間有私藏者,一經查出,以同罪論處……”

    又有一個藩王出事儿了。

    這一回不是被抓了,是直接死了。

    什麼樣的情況,能讓一個王爺自殺?

    夏初七的心里,泛著一層寒意。

    她知,留給趙樽的時間不多了。

    ~

    一路快馬加鞭,三日后,一行人,二十來匹馬,已至大晏邊陲,再有一日便可到陰山了。

    此時天幕漸黑,整個蒼穹之上都似被蒙了一層黑布,看不到星光,看不到月亮,這天氣,一看明儿又是陰雨。

    泥濘不堪的官道上,馬蹄印極是清晰。

    從出了北平府開始,他們便換下了戎裝與華服,做普通的客商打扮。夏初七特地在趙樽的嘴唇上貼上假胡子,自家扮成他的小丫頭,與其他人一道戲稱他為“老爺”。一路走來,“丫頭”調戲“老爺”的戲碼頻頻上演,倒也頗有樂趣,哪怕是在行走的路上,她也覺得妙不可言,以至于每每想到既然到來的烽火戰事和不知要持續多久的“皇權爭霸”,她心里就發沉。

    “爺,前方就是桃源客棧。”丙一指著前方,“今儿晚上,我們便在這小住一宿吧?”

    丙一以前時常往來于南北之間,對地方極是熟悉。趙樽點點頭,放眼望過去,前方是一片片綿延不絕的山麓,時令還未入夏,山上蔥綠未見,黃枯一片,看著有几分凄意,但那桃源客棧卻建在一片綠洲里,就徜徉在枯黃的山腳下,看上去卻有“世外桃源”的樣子。

    “好。”

    這几日,他們都盡量避開大的城鎮,專挑小地方住下,就是為了免得惹麻煩。

    若是夏初七不在,他們一行人連夜趕路也是可以的。但如今有了她在,趙樽便不舍得讓她風餐露宿了。

    往客棧的路越來越窄,也越來越泥濘。到了客棧外面那一段,已經是稀稠不堪,馬蹄深深陷在松軟的泥地里,很難撥得出來,惹得几個人罵咧起來。

    “娘的,這叫什麼路?”

    “這老板還做不做生意了?自家客棧門口都不興把土夯牢實了,這是讓人怎麼過?”

    “你沒看見,這廂根本就沒買賣做,咱啊,估計是頭拔客人。”

    一行人正嘀咕著,里間便有一個婦人迎了出來,頭上包著花頭布,一身行頭並不華貴,但卻簡單干淨,加上她白皙的肌膚和妖嬈的身段儿,倒也穿出了一個風流雅致來。男人講究氣度,女人講究風韻,這老板娘給夏初七的第一印象,很像《龍門客棧》里的金鑲玉。

    “几位爺,打尖還是住店?”

    老板娘一雙風流的桃花眼,看著趙樽。趙樽卻沒有回答她,只有丙一上前,膩歪著笑,“有這麼漂亮的老板娘,自然是要住店的。”

    被男人誇獎長得好,女人都是高興的,那老板娘頭一仰,看著丙一時的眸子,便多了一些光彩。她樂呵呵地回頭喊了一聲小二,很快便有兩個小子出來,為他們安排馬匹,而已然被丙一的魅力征服的老板娘,則是親自迎了他們入內堂。

    “几位吃點啥?”

    “你們有啥?”

    “喲,別看我們店小,只要你們點得出,我們便拿得出,不說這北地的風味,便是那宮中珍饈……也是有一兩味的。”

    老板娘是個能吹的,天上飛的,水里游的,宮里御廚做的,就沒有她不能的。

    丙一笑著,征求趙樽的意見,“爺,你要吃點啥?”

    趙樽側目,看向夏初七,“問爺的丫頭吧。”

    “……”

    在家是妻子,出了門就變成丫頭,夏初七很無奈自己的處境。但丫頭也是有尊嚴的,既然老爺讓丫頭點菜,丫頭也不能客氣,她瞄趙樽一眼,又眉開眼笑地看著風騷的老板娘。

    “走累了,隨便吃點簡單的就好。”

    “您說。”老板娘豎起了耳朵。

    “嗯,先一人來一碗肉米粥,粥要用白米先煮成軟飯,再用雞汁和蝦汁湯一起調和,熟肉要切得碎,如同豆粒大小,再加上茭筍,香藎、松穰等物,一同細切,同飯下湯,煮滾……”

    “……”這是簡單和隨便嗎?

    趙樽嘴角抽搐一下,眼風掃過怡然自得的夏初七,見她還在一個菜一個菜的說,不期然又望向了几乎石化的老板娘,目光微微一沉。

    “老爺!”夏初七眼神瞥他。

    趙樽“嗯”一聲,望過去,發現她眸底殺傷力十足。

    夏初七冷哼一聲,擺了擺手,看著老板娘扭著腰下去了,方才凶巴巴地瞪他。

    “看她做甚?看我。”

    趙樽無語,目光直直盯她,“你有何好看?”

    她咬牙,“她有何好看?”

    趙樽唇一勾,“自有好看之處。”

    夏初七哼一聲,“老爺,我可不可以揍你?”

    趙樽,“……怎樣揍?”

    夏初七咬牙切齒,“老規矩!”

    這姑娘常常說揍他,可一共就那麼几招,不是猴子偷桃就是貂蟬拜月……總歸沒有一招儿是可以見人的。趙樽聽了眉頭皺起,在桌子底下捏捏她的手,又努了努嘴看向老板娘的方向。

    “丫頭這麼厲害,老爺我甘拜下風。”

    “交代!”她怒。

    他笑,“我說有好看之處,馬上你就見到了。”

    夏初七眉目一凝,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只見那風騷十足的老板娘沒有端上來她刁鑽的吃食,卻嬌笑著領了一個男人過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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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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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5 22:15:31 |只看該作者
第267章 夫妻檔,一唱一合

    當那一襲火紅的顏色映入眼簾時,夏初七帶笑的面孔明顯一僵,像被光線刺了眼,微微一眯。可統共也不過一瞬,她便又恢復了淡然。

    那人不是東方青玄。

    這個世上,也再沒有人能把紅袍穿出東方青玄那樣妖嬈成精的效果來,只需瞬間就能奪去人的呼吸,吸引所有的注意力。

    罷了,到底是沒了!

    她漫不經心的揉了揉額,望向走在風騷老板娘后面的男子,讓虛渺的笑意衝刷掉心底那一抹引紅衣帶來的淡淡愁緒,便再一次告誡自己:死者已矣,這世上,再無比活人更重要的事了。

    “老十九,久違了。”

    一陣爽朗的笑聲后,那人徑直坐在他們對面。

    他不是旁人,正是穿了龍袍也變不成太子,穿了紅衣也妖嬈不來的寧王趙析。夏初七對寧王這個人沒有太多的好感,但多年未見,就算曾經有那麼一些厭惡也被時間掩埋得干干淨淨。

    她不是個記仇的人,除了今日剛添上的新仇——他為何要穿紅衣?實在討厭。

    趙樽瞄了趙析一眼,冷峻的表情未變,端坐的身姿如一尊雕像。

    “三哥真是神出鬼沒,在這里也能遇見!”

    到底是不是遇見,大家心里都有數。

    與他互望一眼,趙析打個哈哈,不置可否。

    多年的沉澱下來,經過奪位風波、圈禁之禍、塞外就藩等一系列的變故之后,趙析這個當年曾有機會問鼎皇位的候選人,臉上添了細紋,目光添了銳利,整個人看上去,更加深沉。

    他笑罷,視線從趙樽臉上落到夏初七的臉上,露出一抹曖昧的笑意。

    “舊事已去,舊人還在!老十九,你還是沒變。”

    趙樽把著酒碗,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他身上的紅衣,目光冷了几分,語氣卻是帶了一抹戲謔的笑,“三哥也未變。”

    當年趙析愛慕東方青玄的事,知道的人不多。

    可不巧趙樽與夏初七就是其中之一。

    趙析苦笑一下,似是不堪提起舊事,調頭拍了拍老板娘的手。

    “凝香,下去備菜!”

    “好的,三爺。可還要添些酒?”

    “故人相見,怎能無酒?”

    “說得是,等著啊……冤家。”

    后面兩個字老板娘放得很低,除了趙析旁人可能都聽不見,但夏初七先前關注著她那一雙風流眼,不幸又讀到她的唇語,不由恍然大悟。生活畢竟不是電影,這荒山野嶺的,怎麼可能無緣無故出現金鑲玉那樣的絕色?原來她竟然是寧王趙析的人,而且肯定還是枕邊上的人。

    不過,趙十九先前是怎樣看出來她不對的?

    丫那眼力也忒好了吧?

    心里尋思著,她審視的目光便再次望向他。

    他正與趙析兩個正在閑談,明明是骨肉血親的兄弟兩個,本應該關系很近,可彼此掩飾了太多的目的性在面具之下,場面看上去格外詭異。雖然彼此都帶笑笑,可任誰也不敢保證,他們下一步會不會笑著把對方掐死。

    客堂上,一桌,三人。

    除了夏初七陪侍在“老爺”的身邊,其余侍衛們自動坐到遠處,看上去像是為了避嫌,以免聽見主子們說話,但仔細觀之,那其實是一種極為嚴密的防衛方式。

    菜上來了,酒上來了,茶也上來了。

    趙樽與趙樽對酌而欽,看上去氣氛很融洽。

    皇子與尋常百姓不同的地方,便在此處。那一種皇室出身的優越感,並不會因為時間、地點而改變,不論是趙樽還是趙析,就這般坐在這一個簡陋的客棧大堂中間,也自有一種令人臣服的氣度。

    “三哥,我給你斟酒。”

    夏初七微笑著陪坐,干著丫頭的事儿,喊著弟媳的稱呼,樣子很是閑適。趙析掃她一眼,目光中再無几年前在清崗初遇時的不屑,隱隱約約間,反倒添了一絲佩服。

    “弟妹不必客氣,你自顧吃菜,無須管我兄弟兩個。”

    他說罷,端碗又與趙樽碰了一下。

    “老十九前往陰山,可知曉如今陰山以北的形勢?”

    趙樽向來少話,而一個少話之人,最大的好處,就是很難讓旁人抓住他話里的漏洞,這一刻也是一樣,趙析說的多,他說得少,如今見趙析問起,他才淡笑道,“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

    又是一句不著邊際的回答,卻可以輕易引對方入甕。

    夏初七嘆服著,又為趙十九斟酒夾菜,看上去極是賢惠。

    “老爺!你吃——”

    叫老爺叫順了?“嗯”一聲,趙樽看她,並不吭聲。

    她也只笑,並不再說話。

    看著他兩個的互動,趙析笑著,接了他上面的話題,“藩王私自離開藩地,可按叛逆罪論處。老十九若是沒有十足的把握,想來也不會冒這麼大的風險才對?這一趟陰山之行,想來你已是勢在必得了?”

    勢在必得什麼?

    也許是指陰山那一筆富可敵國的財富。

    也許是指他可以起兵南下,直指京師的籌划。

    他沒有說,趙樽也沒有答,只是淡然反嗤。

    “老三,此處也不是大寧。”

    他的意思是說自己雖然離開了藩地,趙析自己也私自離開藩地,彼此之間,不過是五十步與一百步而已。

    不料,他說罷,趙析卻笑了,“我與十九弟不同,我這一次前往漠北,可是受了陛下的委派——公務在身啦!”

    趙樽一雙黑眸半闔半開,冷峻的表情沒有太大的變化,挺直的身姿也未有一絲波動,只有那一副黑色滾邊的袖子,似是被徐徐而來的微風吹拂,稍稍晃動了一下。

    “哦?”

    一個字,他拖曳成了低沉的長聲,聽不出喜怒。

    夏初七瞄他一眼,心里稍沉。

    趙綿澤會派人前往漠北,而且還是派了寧王,屬實很突然。

    在此之前,她沒有聽趙樽提起過,她完全不知他到底知道還是不知道。

    如今,安王趙樞和湘王趙棟都已遭了殃,趙綿澤為何“獨寵”寧王?

    想當年,寧王可是與趙綿澤對峙奪儲的人物,二人有宿怨在先的,趙綿澤這般寬仁?

    寧王看著他倆的表情,笑了笑,解釋道,“先前朝廷派人來,我便把寧王府的護軍都交去戍邊了。如今三哥我啊,只是一個光膀子的藩王,除了府上的護院家丁,再無一兵一卒,陛下對我自是放心的,無兵一身輕,好哇。”

    頓了頓,看那兩個人不答,他又自顧自道:“兀良汗小人得志,囂張得很,今年的四月初二,他們要在額爾古河岸搞‘魯班節’,廣邀各國前往,陛下大抵覺得我離額爾古較近……呵,所以,我可是沐了皇恩而去的,十九弟就未必了吧?”

    他似笑非笑,趙樽也笑,“這麼說,老十九的命,如今是捏在三哥的手里了?”

    誰都知道,趙綿澤要撤藩,要對付這些藩王是勢在必行的舉動。但不管他是巧立名目也好,欲加之罪也好,即便是“莫須有”,也必須有一個能堵出攸攸眾口的說辭才行。

    而趙樽私自離開藩地,便是最大的把柄。

    可趙析卻搖了搖頭,“若我有此心,又何必這般麻煩?”

    趙樽笑著看他,“若你無此心,又為何在此?”

    趙析也笑,“老十九當真不知?”

    趙樽蹙眉,朝夏初七的方向略略側首,唇角揚出一抹笑意來。

    “阿七可知?”

    夏初七看著他的唇,使勁儿搖頭,“老爺,奴婢不知。”

    趙樽哭笑不得,極是寵愛的拍拍她的頭,這才看向趙析。

    “老十九愚昧得很,還請三哥明示。”

    趙析沉吟一瞬,舉起酒碗迎向趙樽,語氣沉沉,似是真誠了几分。

    “十九弟哪是愚昧之人?那我實說了吧,如今三哥與你,已是唇亡齒寒了啊。”

    二人對視著,良久,才展顏,皆是一笑。

    “敢情三哥是找我合盟來了?”

    “不!”趙析看著他,目光里添了几分陰戾,“不算是合盟。藩王陸續落馬,鬧得人心惶惶,陛下的心思,已不言而喻……十九弟你與他舊日宿敵,他除去了旁人,怎麼可能留得下一個你,或者是一個我?為今之計,我兄弟二人除了互相依靠,共圖大計,別無他法。”

    他說得唏噓,也真誠,夏初七看得一知半解,懶洋洋挑了挑眉,拿著筷子夾了菜,放入趙樽的碗里,順便看著他的嘴。

    只見他道,“三哥,不論是合盟還是依靠……都是要講究誠意的。”

    趙析一愣,隨即失笑,“十九弟還是這般精明。”頓了一下,他看趙樽抿緊唇線不言不語,微笑著接道,“十九弟向來無問鼎天下的野心,若是他日事成,三哥必以北平府以北的藩地相贈,並保你子女后代,永世榮華。”

    趙析說罷,趙樽沒有什麼反應,夏初七卻是嚇了一跳。

    什麼叫狼子野心,她總算見識到了?

    原來趙析打的竟是這樣的如意算盤?他想借趙樽之手奪下趙綿澤的江山,然后許給趙樽一個平安和世代榮華?呵呵,說得倒是很中聽,但若是來日他登基,平安與否且不說,世代榮華更是一紙空談。真的他當了皇帝,與趙綿澤會有什麼區別,他又能容得下趙樽了?

    夏初七像是看了一個笑話,唇角一揚,盯著趙樽的眼睛,想從他的眼里看出點什麼來。

    可惜,他人眸色沉沉,卻沒有絲毫情緒。

    他這個人,始終讓人看不穿,連她也看不穿。

    客堂里一片寂靜,僵持了片刻,趙樽吃了一口酒,方才笑道:“三哥來之前,可是已然想好,怎樣讓我就范?”

    趙析盯著他,語氣略略沉了几分。

    “若是不同意,恐怕回不得北平府了。”

    “哦”了一聲,趙樽抬了抬下巴,冷冷的瞥他一眼,側頭看向夏初七,突然笑道,“阿七,你家爺受人威脅了,可怎生是好?”

    夏初七咬著筷子,笑眯眯看他,“那我可不能允許。”

    趙樽定定看她,目光變幻了几次,終于輕笑一聲,撫上額頭。

    “那接下來的事,就由你和三哥談吧。”

    “好啊!”夏初七咬著筷子發出一聲笑,衝他眨了眨眼,方才放下筷子,嚴肅地抱拳道:“老爺,您只管吃喝,一切讓奴婢來。”

    “威脅人,不大好。”他又笑。

    “放心,我不會威脅,我只會强迫。”

    他兩個對視著,說笑著,每一句話聽上去都極是輕松,詼諧,就像尋常夫妻兩個在商量如何捉弄旁人,但卻令人聽不出絲毫端倪。只不過,趙析心里有鬼,聽完了,面色早已有了變化。

    他斂眉看著夏初七道,“你對我做了什麼?”

    “呵,瞧把他嚇得。”

    夏初七輕輕一笑,用的是“他”,不是“你”,因為她這句話是對趙樽說的。對著一個貴為親王的人,她這般明顯的忽略與瞧不上,是一種極大的侮辱。

    趙析陰沉沉的臉色,更加難看了几分。

    “你們兩個,到底對我做了什麼?”

    夏初七笑笑,抬手為趙樽盛了湯,漫不經心地側過臉去,看著趙析的眼睛,然后上上下下審視著她,突然一笑。

    “三爺,可不可以回答我几個問題?”

    趙析原本胸有成竹,也不覺得有哪里不對,可夏初七的狡猾詭詐,他早就見識過,在趙樽那樣一句暗示性很强的話后,他有些后悔吃了她倒的酒,覺得腹中絞痛如麻,就像真的被她下了毒似的,不舒坦了。

    “你說。”

    “三爺不要緊張!”

    夏初七臉上的笑容,像朵花儿似的,極是燦爛。

    “我不會威脅你,要不要回答,你自己斟酌便可。”

    “你快問。”趙析目光陰沉,一只手已按在了肚子上。

    夏初七似乎沒有發現他目光里恨不得殺了自己的陰狠,微笑著擺弄面前的菜盤,把它們挪過來,又挪過去,擺成一個歪歪斜斜的形狀,輕輕問,“你如此設計陷害我家老爺,趙綿澤倒底許了你什麼好處?”

    趙析心里一凜。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他會直接道出趙綿澤。

    “我不明白……弟妹的意思。”

    夏初七瞥過趙樽懶洋洋的臉孔,眉頭一豎。

    “三爺要是真的不懂,那我也不懂了。”

    趙析捏在酒碗上的手,緊了又緊。好一會儿才啞然一笑,“你兩個……果然耳聰目明。可我……也是無奈之舉。”

    “我最不喜歡聽假話。”夏初七淡淡瞅他一眼,又笑吟吟望向趙十九,“你呢?老爺!”

    她無視寧王扭曲人面孔,完全是一副開玩笑的語氣。趙十九斂著眉,回視著她,點頭應和,“是的,說假話,很糟糕。”

    夏初七心里暗笑,對于送上門來挨收拾的寧王添了几分“同情”,但臉上的表情卻更加嚴肅,“那對于說假話的人,老爺覺得該怎麼處置才好?”

    趙樽唇角輕勾,說話極是簡潔。

    “死路一條。”

    帶著寒氣與肅殺的四個字一入耳,趙析陰嗖嗖的面孔,頓時變了色,就連腹中隱隱約約的疼痛,似乎都明顯了許多,不僅腹痛,四肢百骸都在痛。

    眉頭狠狠一蹙,他的聲音啞了不少,“好。我告訴你們。”

    夏初七淡淡一笑,“這就對了嘛,三爺曉得的,我們都是實誠人!”

    給人下了毒,還是實誠人?

    明明就在威脅別人,她還實誠?

    趙析心里怨毒,恨不得捏死她,可目光殺過去,只覺她身上“妖氣”更重,竟是不由自主地緩和了語氣。

    “老十九是曉得的,各地藩王的勢力加起來,其實也不如你一個。趙綿澤本意是……若陳景拿不到北平護軍的兵權,或是他有二心。便由我來籠絡于你,再借機除之——”

    趙樽冷笑一聲,“三哥無錢無糧無兵,如何除我?”

    趙析躊躇著:“這……”

    不等他回答,趙樽淡淡掃他一眼,又嘆了一聲,道:“三哥為人實在太過謙遜。你的勢力,旁人不知,我卻是清楚的。你手底下泰寧衛的七万余人,全是裝備精良的騎兵,來自漠北,多年訓練,以作戰勇猛著稱,沒錯吧?你又豈會是無錢無糧無兵之人?”

    趙析面色一變,僵住了。

    “老十九,原來你早算計著三哥這點家底?”

    趙樽袍袖一拂,淡然道:“三哥說笑了。你交給朝廷的不過是一些散兵游勇,真正的泰寧騎兵,還在手上啊。你得悉了我的行蹤,也沒有報告朝廷對不對?你根本不想與趙綿澤合伙,因為你很清楚,他一樣會過河拆橋,你這麼做,只是想自己順理成章地坐大而已。”

    聽他說完,夏初七拍手贊道,“三爺,計划真是完美。不過,你肚子痛嗎?”

    她不提肚子,趙析不覺得,她一提起,趙析腹中疼痛不已。

    “是,我是有這樣想法……可老十九,你也真狠。是不是你故意把出行的消息透露給我……蒙了我來……再讓這妖女給我下毒……”

    看他一眼,趙樽不回答,卻是問夏初七。

    “老爺可有讓你下毒?”

    “沒有。”夏初七搖了搖頭,眨巴下眼睛,“老爺是天下第一好人,怎會給人下毒,完全就是奴婢看不慣他,自己下的藥。”

    趙樽滿意地看她一眼,似笑非笑,“有解藥嗎?”

    夏初七搖頭,“沒有,老爺你信嗎?”

    趙樽點頭,“我信。不過阿七,三哥到底是自己人,你得為他想法子才是。”

    他兩個一唱一合,說得云淡風輕,卻氣得趙析咬牙切齒。他看著夏初七無辜的笑臉,痛得額頭上冷汗直冒,胸口氣血翻騰不已,抬了抬紅得妖嬈的衣袖,他盯著趙樽,“老十九,你不要做得太絕!”

    趙樽斂住眉目,冷冷一笑,“三哥,你不要不知好歹。”

    夏初七附合,“是呀,我家老爺只是在幫你。”看趙析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她又道:“撤藩一事既然有了開頭,又豈會輕易結束?三爺你心里很清楚,趙綿澤現在不動你,還給你好處,是為了利用你來牽制趙十九,他屬實是高招,可你卻傻得很,你想兩頭得好處?世上那有那麼容易的事儿?你有那個勢力嗎?等到雞飛蛋打時,吃虧的還不是你。還不如早早投靠了我家老爺,以后也可保你一個平安,還讓你子女世代榮華?”

    腹中狠狠抽痛一下,趙析這時已經確定這妖女給自己下了毒藥,臉色更加蒼白,聲音也有些發顫。

    “你到底要怎樣?”

    夏初七輕笑,捋了下頭發,“三爺何必揣著明白裝糊涂?”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一句話剛說出去,趙析冷不丁打了個顫,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徹頭徹尾的中了他們兩個的計,一不小心就鑽入了他們的圈套,“你們……想要我拿泰寧衛的人馬,來換解藥?”

    夏初七哈哈一聲,干笑道,“三爺好聰明。你放心,你身上的毒呢,一時半會不會要你的命,只要你不喝酒,平常也不會毒發,若說唯一的壞處嘛……”她瞄了一眼不遠處頻頻張望的老板娘,笑道,“就是那麼美的老板娘,恐怕也睡不成了。”

    看著趙析瞪大的眼,她惡趣味儿爆棚,又善意地道,“不過,我家老爺也說了,大家是親兄弟,不要做得太過分,所以,只要你肯把那一只精銳的泰寧衛交出來——我是一定會為你治療的,包管你到了七十歲,還有本事生大胖儿子,怎樣?”

    她慢慢悠悠的話一說完,趙析氣急攻心,“噗”一聲,喉頭腥甜,便吐出一口鮮血,登時暈厥過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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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5 22:15:46 |只看該作者
第268章 二入陰山

    好好的一個大活人,說吐血就吐血,說昏倒就昏倒,委實也驚住了一群人。趙樽差甲一找了几個人把趙析抬入桃源客棧的客房,由著夏初七為他探了脈息,不由得也蹙緊了眉。

    “他沒事吧?”

    私心底,他是不想趙析出事的。

    且不說他們間的血親關系,就說趙析要是就這樣翹了辮子,他們今儿做的一切也都前功盡棄了。

    夏初七抬手擦了擦汗,抿唇一笑。

    “吐一吐更健康,不要怕。”

    這算什麼回答?趙樽的臉一沉,黑了黑。

    夏初七呵呵一笑,補充,“放心吧,死不了。”

    阿七說死不了,就必然死不了。趙樽雖然不相信她的醫德,卻相當信任她的醫术。聽罷松了一口氣,擺手讓侍從都退下,他輕揉著額頭,坐在客棧統一制式的木椅上,看著床上還未醒轉的趙析,目光微微一閃。

    “阿七何時下的毒?我都沒看清楚。”

    他問的時候,夏初七正好背對著他。

    耳朵的失聰,讓她沒有聽見他的問話,只自顧自地出去洗了手,又過來拿水喝,方才發現趙樽的臉色有些不對——像是難過,又像是郁積,還有一種復雜得她看不透的情緒。

    難道他真的這麼擔心趙析?

    完全不知道自己成了擔憂對象的她,猶自猜測著,“咕嚕嚕”灌下一口水,笑吟吟地拍拍趙樽的肩膀。

    “我說死不了,就死不了,你別擔心了。”

    “阿七……”趙樽看著她燦爛的面容,聲音微啞。

    “怎的了?”夏初七察覺他情緒不對了。

    對視一瞬,趙樽終是什麼也沒有說,只牽著她的手,把她抱坐在自家的大腿上,扳過她的頭來,認真地再問了一次那個問題,她才恍然大悟地嘿嘿發笑。

    “您這麼問就奇了怪了。話說老爺,您這膽儿也忒肥了吧?您都不曉得我何時下的毒,也敢讓我去威脅別人?”

    趙樽黑眸爍爍,看著她的臉,借用了她的話。

    “不是威脅,是强迫。”

    似笑非笑地“嗯”一聲,夏初七點頭,臉上掛滿了笑,“沒錯沒錯,是强迫,那你憑啥就認准了我一定有强迫他的資本?”

    趙樽淡淡掃她一眼,給她一個“爺就是知道”的傲嬌眼神,也不回答她的話,只把圈住她的胳膊微微一緊,便問出第二個問題。

    “下的什麼藥?那般厲害?”

    夏初七“噗”一聲,忍俊不禁。

    “老爺,你以為我會隨身帶什麼劇毒藥物?”

    “那他為何吐了血,還暈厥過去?”

    “還用說?被你給氣得唄。”夏初七得意地看著他,黠意地眨眨眼,又不客氣的點頭,“當然,也有我的功勞。其實他來得突然,我並沒有准備藥,不過趕了巧,我這几日大便秘結,身上正好有一味番泄葉的藥粉……便隨手弄了點,這藥猛,藥性來得快,加上心理暗示,他自然就信了……”

    “你秘結?”趙樽眉梢微沉,“我怎不知?”

    “這種事儿,我怎能讓你曉得?”夏初七鄙視了一下他的大驚小怪,不敢提她當時給趙析酒碗里下的藥,其實是治療她耳朵失聰的,那藥用酒送服,便會有小腹脹痛之感。她趕緊換了一個話題。

    “老爺,我這般聰慧,你是不是頗感欣慰?”

    “先前你並不知泰安衛,怎會想到下藥?”很顯然,他沒有“頗感欣慰”,臉色沉沉,問題是一個接一個。夏初七瞄著他,搖頭清著嗓子,故意逗他道:“——理由只有一個,他長成那個樣子,竟然敢穿紅色蟒袍,太騷包了!地球人都看不下去。這般逗人恨,不收拾他收拾誰?”

    她語速很快,劈里啪啦說了一堆,發現趙樽沒吭聲。

    “咋了你?”

    “沒咋。”

    “抽風!”夏初七哪里知道趙樽聽見她收拾趙析的原因竟然只是因為他穿了一身紅衣時是怎樣的心情?她樂呵著,使勁朝他擠眼睛,“老爺,咱倆配合得天衣無縫,簡直就是……”

    默了默,她想出一個詞儿來,“雙賤合璧,所向披靡。”

    說罷,她一個人笑得“咯咯”作響,肩膀一陣抖動不已。實際上,能夠輕松收去趙析手上最精銳的七万人馬,對于夏初七來說,是一個意外的收獲。可她笑個不停,趙樽的面上似乎卻沒有太多的開心或者意外。

    她斂住笑,搖了搖他的肩膀。

    “老爺,你問我這麼多問題,現在換我問你。”

    輕唔一聲,趙樽眉梢微抬,示意她說。

    她問,“你早曉得趙析會在桃源客棧來?”

    趙樽輕輕一笑,捏捏她的臉,“你真拿你家老爺當神仙了?”

    這麼說是不曉得了?夏初七撇了撇唇,也擼了一把他的假胡須,手指輕輕划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調侃,“不是神,也是半神。半神呢,在我們那儿,一般都被稱為神經病!”

    趙樽不懂得“神經病”是什麼,但看她的表情也曉得她是在損自己,只笑著搖了搖頭,並不搭擋。夏初七說得沒錯,哼一聲,換了一個話題。

    “你若不是早就曉得,為何會疑心那個老板娘?”

    趙樽蹙了蹙眉頭,把她在臉上鬧騰的爪子挪開,捏在手上,束緊她動彈不已的身子,方才淡然道,“那是因為你忽略了一個細節。在老板娘說起宮中珍饈時,她有意無意地瞄了一下她的指甲……”

    指甲?詫異于他强大的分辨功能,夏初七先翻了個白眼,突地又豎起了眉頭,“好你個趙十九,連婦人家的指甲也去觀察?”

    “……”

    “老實交代,有沒有看老板娘的胸?”

    “……”

    這種時候,回答什麼都是錯的。

    趙十九是個聰明的男人,他選擇了不回答。

    夏初七斜睨著他,一臉的“鄙視”。

    她早就聽說,男人看女人的時候,首先就是看胸,然后才會看臉。對此,她深以為然。而先前那個風騷的老板娘妖嬈的身段儿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自然不是她的指甲,而上她的胸,那几兩肉晃來晃去,晃得夏初七牙根癢癢,哪里會看到指甲去?

    “不說,便是默認。”

    對于他的沉默,她也有殺手锏。

    睨著她滿眼凶狠的光芒,趙樽低笑一聲,有些無奈,“你這婦人,當真是不可理喻。分明說的指甲,怎就莫名地扯到了胸?”想了想,他低頭瞄一眼她的胸前,重重一嘆。

    “雖是一馬平川,倒也適合放牧,阿七不必太過在意。”

    丫損人也太有水平了吧?

    夏初七也低頭看了一眼,這才發現坐在他身上的這個姿勢,確實不太顯胸。心里一慌,趕緊直起腰,昂起下巴,一副“我也有凶器”的模樣儿瞪著他。

    “行了,還是說指甲吧!”

    趙樽面孔微哂,輕咳一下,趕緊順著她換了話題,“阿七有沒有發現,那老板娘指甲上的蔻丹不是凡品,而是來自宮中的千日紅?這般貴重之物,普通妃嬪尚不可得,民間百姓哪里尋來?”

    千日紅?夏初七琢磨著,看他的眼神儿更不好了。

    “這樣好的東西,你怎沒有給我尋來?”

    “……”趙樽再一次無語。

    “這樣的婦人之物,你竟然識得,是不是送給過別人?”

    “……”趙樽已經無法理解婦人的心思了。

    “這樣的婦人之物,你不該識得才對,是不是與阿木爾有關?”

    趙樽臉上的表情,已無法用詞語來修辭。

    “阿七,說正事。”

    夏初七唇角往上一翹,冷冷的干笑兩聲儿,給他一個“這次饒了你,回頭再仔細審問”的眼神儿,說到了正事。

    “就算那是千日紅,你又如何判定是趙析?”

    “阿七不去坐堂審案,屬實浪費了人才。”趙樽很無辜的嘆了一聲,方才道,“趙析先頭猜測得沒錯,我離開藩地這件事,確實是有意透露給他的。”

    夏初七了解地“哦”一聲,道,“所以說,他沒有冤枉你,原來你早就覬覦他的泰安衛了,對也不對?”

    趙樽冷眼一掃,拍拍她的頭。

    “小丫頭說得對,老爺正有此意。”

    “那你為何事先不與我串通一下?”

    夏初七想到先前的“配合”,不由有些后怕。若是她沒有防著趙析有不軌的意圖,那豈不是白瞎了一個機會麼?

    “不必串通。”趙樽輕聲一嘆。

    “為何?”她不解。

    “以阿七的無恥,自會下藥。”

    這一回,想吐血的是夏初七了。

    “老爺,世上已無人可以阻止你牛逼的腳步了。”

    她原本只是一句玩笑話,可趙樽聽了,卻似有觸動。他一瞬不瞬地盯了她片刻,黑眸深了深,突地一嘆,將她摟緊,抱入懷中,沉聲道,“阿七,我以前從未有想過,有朝一日,必須要舉起手上的刀,砍向我的親人。”

    夏初七微微一震。

    她難以描繪聽見這番話時心底的情緒,也難以描繪那一剎的傷感,不是為了趙綿澤的步步緊逼,也不是為了趙析的不顧親情,只為了趙十九在骨肉之間你死我活拼殺的無奈。

    這江山,不爭也得爭。

    這天下,不奪也得奪。

    他們若不舉刀,死在刀下的人,就會是他們。

    也許沒有誰對,沒有誰錯,有的,只是無奈。

    靜靜靠在他身上,她不知道他又說了什麼,只是默默地伸出手去,握緊他的,再慢慢的,與他十指相扣。

    “既然如此,那趙十九,就讓我與你一起,殺出一條血路來,走向那個權力的巔峰之上,讓天下人都看看……到底誰是王,誰是寇!”

    “好。”

    良久,他說了一個字。

    但夏初七沒有聽見,她靠在他的胸膛上,把掌心輕輕放上去,感受著他心髒的劇烈亂動,目光幽幽的,看著客棧支摘窗外的山巒疊嶂,雄鷹飛翔——

    ~

    這一晚上,一行人都宿在桃源客棧,包括喝了夏初七加了料的“療傷聖藥”醒轉過來的寧王趙析。

    一行几十個人,占滿了客棧。

    一切的恩怨都像不曾發生過一般,老板娘凝香還是那麼風騷不可方物,話里帶笑,笑里帶勁儿,逗得趙樽的侍衛們飽了眼福,一個個眉開眼笑。

    大抵趙析醒來后與他的相好試了一下,確實身子不行了,次日離開客棧時,他臉上的表情雖然難看,但還是沒有再拒絕,徑直帶著他們前往了離此地不遠的泰安衛駐地。

    泰安衛是一支極為强悍的蒙古騎兵。

    他們的來頭可以追溯到前朝的先祖時代,從那時起,這一支隊伍便頻頻活躍在漠北草原上,與游牧民族一起遷徙輾轉在草原各處,便慢慢形成一股武裝勢力。

    洪泰帝奪取政權時,對于這些散落在南晏邊陲的小股部落便一直頭痛。洪泰二年,他在靠近漠北邊陲的地域設置了多個衛所,安置那些散落的部落,並把他們編入了正規衛所。

    但由于洪泰帝不允許他們進入南晏的領土駐牧,為了生存,在經過漫長的二十几年各自掙扎后,他們紛紛聯合在一起,便吸納了另外的漠北武裝,共同對抗南晏,也對抗北狄。這便是早期兀良汗十二部聯盟形成的因由。而趙析手底下的這一只泰安衛,當時沒有交入兀良汗國,也一直無人知曉,他們其實早就投靠了寧王趙析。

    只不過這個“投靠”之上,還有一個大前提。

    泰安衛這些蒙族人非常聰明,他們汲取了上一輩的教訓,不肯輕易相信南晏朝廷,更加不可能隨便輕信南晏的一個親王。故而,他們一直拿錢辦事。按夏初七的說法,這一支泰安衛的隊伍,很有后世國際雇佣兵的性質。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時下的人更為講求誠信,他們既然與趙析有盟,不管趙樽花多少錢,也不可能隨便易主。

    趙樽之所以算計趙析,便是為了此事。

    事實證明,那日的“桃源一餐”吃得很有意義,從趙析手里得到的這七万蒙族騎兵,在今后趙樽南下奪位的戰役中,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戰役之初,趙樽便是帶著這一支精銳部隊回師北平府,與北平的晉軍形成內外夾攻之勢,逼得南軍守將連夜逃躥——

    此是后話,暫且不提。

    只說趙樽前往陰山的第一個任務,便以“一餐飯、一頓酒以及一件忽悠”的手法,順利完成了。一日之后,趙樽領了隨行的眾人順利抵達泰安衛,與泰安衛的指揮使拉克申達成了合盟協議。

    蒙族人個個自詡為勇士,不僅打仗驍勇,性子也粗獷豪邁。比起先前受寧王趙析的節制,他們對于趙樽的到來,顯得極為歡欣鼓舞。

    “北有哈薩爾,南有趙樽”——這一南一北兩個戰神,都是當世男儿敬佩的人物,几乎不需要趙析太多的游說,拉克申便與趙樽相談甚歡,握手言和了。

    那天晚上的歡慶宴上,喝得面紅耳赤的拉克申,在酒桌上再三表示“從今往后,唯晉王殿下的馬首是瞻”,他歡喜的表情與猴急猴急的樣子,完全就是一副“找到了組織”的興奮感,瞧得夏初七直捂臉,心里話儿:也許根本用不著趙析,都可以說得通嘛?

    如此一來,桃源客棧之事,豈非就是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不僅如此,她還平白多了一個拖油瓶,一個陽痿病人,往后多麻煩啊?

    對于她這番論調,晉王殿下很是無語。

    當天晚上,便深重地“教訓”了她一番,引得泰安衛附近的寒鴉扑騰扑騰亂躥,值夜的侍衛們也羞澀的去了無數次茅房。

    不管怎麼說,黎明之前的黑幕,終于撕開了一個口子。

    歷史的輪盤,馬上就要轉動到下一個階段。

    短暫的停留了兩日,夏初七的陰山之旅再次啟動了。

    這一回,趙樽留了十余人在泰安衛,把親近的丙一也留了下來,與拉克申交辦接手事宜,也便于相互間的通信往來。為了趙樽的安全,拉克申另外派了二十余人,扮成商隊的隨從,護衛他們前往陰山。

    換了一些人,行軍速度反倒更快了。

    隊伍里有蒙族人,有大晏人,一路上你說我不懂,我說你不懂,鳥語不斷,交流得很有些意思,夏初七也聽得歡樂不已。

    就這般在馬上顛簸了兩日,終于到達了陰山地區。

    闊別了陰山兩年多,這里已經有了極大有變化。

    由于兀良汗的擴張,北狄又要駐守剛發現的皇陵,此生偏生又與南晏交界,于是,如今的陰山地區,顯然形成了一個“三管三不能管”的交叉地域,夏初七把它叫著古代版的“金三角”。北狄、南晏、兀良汗三股勢力都想完全控制它,浸透它,取得它的控制權,卻又互相牽制,暫時無法做到。

    怪不得都說“三角才是最穩定的”,夏初七再一次相信了物理法則。

    由于“陰山三角”的地理特殊性,此地小股戰役一直未停。不過,由于北狄與南晏的關系修睦,兀良汗發展內政,也只敢偶爾滋擾,並未形成國與國之間的大規律戰役,民間一直有正常的商貿往來。

    商隊到漠北來買馬、買毛皮、買馬奶酒入關賺錢,又把關內的大米、蔬菜、絲帛、食鹽、鐵銅器等販出關來。這樣子的邊貿生意利潤極高,但一般商人卻不敢做這營生,只怕一不小心就把小命儿搭進去。所以,那些要錢不要命的人,手上有一些小規模的武裝,可以獨立往來于陰山三角之間。

    如今趙樽他們扮成的,便是這樣的商人。

    再踏上舊地,舊時心思已遠,夏初七只覺得這天儿冷得出奇,這個地方也蕭條,冷冽,粗獷,毫無中原的溫婉毓秀。

    她走在趙樽身邊儿,看著這一行數十人,騎馬、拉車、挎刀、背弓,孔武有力地排成一行,聲勢浩大地走在大草原上,突然產生了一種土軍閥的即視感。

    在路上,他們曾遇見了几批真正的商隊。

    與她想象的“同行相斥”不一樣,商人們撈著同樣的偏門,吃著同一口鍋里的飯,彼此間卻很友好。從交談中,他們得知,這些商人都是准備去額爾古參加“魯班節”的。

    有節日,便有商機。加上漠北草原凍了整整一個冬天,氣候終于緩和,正是做生意的大好時候,誰都想湊一下熱鬧,那也是正常的。不過夏初七想到趙析的話,總覺得兀良汗搞這事儿也沒那麼單純,更不會有什麼好心。

    “老爺,前面就是嘎查村了。”

    由于丙一被留在了泰安衛,這一次打頭陣的人是甲一。他做了探路先鋒,在商隊還未有到達陰山之前,便已經在前面探好了路,並且也找好了落腳的地方。他指著遠處的坡面,沉聲又補充了一句,“就在那坡下三里,很近!”

    嘎查村是離陰山皇陵最近的一個村子。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趙樽凝神思考一下,點了點頭,看一眼夏初七,拍著馬背,一聲“駕”,領著數十騎便奔騰在了前往嘎查村的路上。

    一行人,排成了一溜,乍然看去,就像一條黑龍的長龍。

    蒙古氈包里,相比于外間的寒風,暖和了許多。

    一名体態微胖的虯髯老者,熱情地接待了他們。據甲一介紹,他叫海日古,在嘎查村里頗有些威望,是數得上名儿的老人了,他不僅大事小事都知之甚詳,還通漢話,也時常接待來往于南北的商隊,從中得些利錢,日子過得風生水起,很會來事儿。

    海日古為他們倒上馬奶酒,豪爽地几口灌下喉,便拉開了話匣子,不僅向他們介紹了即將在額爾古舉行的盛大魯班節,還率先提到了他們的生意。

    “几位從關內過來,是做什麼生意的?”

    趙樽拱手道:“馬匹,不曉得老人家可有熟悉的路子?。”

    海日古目光一凝,審視他片望,搖了搖頭。

    “這位貴客不像做生意的人。”

    趙樽眉頭微蹙,“哦”了一聲,笑了。

    “那您看我像做什麼的?”

    他面色平靜,姿勢貴氣雍容,每一個字都說得低沉有力。海日古撫了撫長須,與他銳利的目光對視片刻,哈哈大笑一聲,話峰一轉。

    “老漢我說笑的,只是看貴客面生,怕是第一次來吧?”

    趙樽容色松緩,輕輕一笑,“接了家父的生意小兩年了,錫林郭勒一帶常跑,但都是做皮毛生意,馬匹是第一次做,此地也是第一次來,讓老人家見笑了。”

    呵呵一聲,海日古擺了擺手,道,“怪不得你不知,這些年的仗打來打去,大汗們對馬匹都管得緊,若是私下里販賣,被發現了,是得遭殃的。”

    馬匹是戰爭的主力,漠北的馬儿又有揚名于世的彪悍勁道,不管是北狄也好,還是兀良汗也好,控制牧民們的馬匹都很正常,夏初七想,這與后世的槍支管制恐怕也差不多。但是既然如此,那牧民們養的馬怎麼辦?那些馬匹商人的生意又怎麼做?

    不等她思考出來究竟,海日古又笑了,“但牧民們養了馬,不能留著看吧?馬匹販出去,利潤也是最大的,為了養活一家老小,賣也是得偷著賣的……”

    說到這里,他看了趙樽一眼,像是要說一件極為私密的事儿,側過身子,壓低了聲音,“貴客恐怕也不得知,陰山一帶的馬匹,都是賣給三公子的……”

    三公子?夏初七琢磨著他的發音,怔了怔。

    難不成古代也有壟斷買賣?

    趙樽遲疑一下,笑道,“那三公子是什麼人?”

    海日古見他們感興趣,就像三公子是他家的似的,臉上便添了几分得意之色,撫著胡須嘿嘿笑道,“不瞞貴客說,我們這位三公子,屬實是一個奇人。他不僅做馬匹生意,也做絲綢,做茶葉,做鐵器,做毛皮……但凡能賺錢的營生,他都做……而且,他為人極好,給的價錢也公道,大家都喜歡他,樂意與他做買賣。所以啊,你們這一趟,恐怕是白來了。”

    分辨著他的話,夏初七心里微微一怔。

    也不知怎的,他對這個三公子越發好奇起來。

    “老人家,那個三公子,叫啥名儿?”

    海日古見她一個姑娘,也對他的三公子感興趣,臉上的褶皺笑得更大了,“叫什麼名字,老漢我就不知道了。大家都叫他三公子,甚為尊敬……尤其是姑娘們,個個都喜歡他。”

    啊,敢情還是一個万人迷?

    夏初七的好奇心澎漲到了極點。

    “為啥啊?為啥姑娘都喜歡他?”

    海日古瞄著她,笑容有些古怪,撫須的手似乎都緩慢了許多,“三公子長得好看啊!老漢我活了一個甲子,從未見過像三公子那般英俊的儿郎——”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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