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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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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如玉]八字不合,壓倒再說[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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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2 17:29:39 |只看該作者
五九章

  崇安元年的冬季,塞北邊城,糾纏近百年的梁國和西戎再次狹路相逢。

  西戎在邊城外三十裡紮營,尚未開戰,安平忽然下令撤去軍營,所有將士進入邊城,一副退避三舍的模樣。

  此番舉動坐實了蕭靖領兵叛走青海之舉,西戎王金玨大為振奮,立即命令全軍開進城下。而這次,劉緒率領的部隊被安排到了後方。

  說到底他還是不放心啊。

  邊城畢竟年久了,城樓雖然加高過,被風沙侵蝕的牆根處還是能看出厚重的歷史。樓頭的建築在塞北風沙下褪去了當初的鮮豔,有的木柱都剝了漆,只剩下最樸實的姿態,飛簷指天,氣勢卻是不減當年。

  秦樽和焦清奕守在樓頭觀望,每次遇到西戎軍來叫駡,就縮脖子回去了。偶爾傲氣的回一兩句,聲音也哆哆嗦嗦,完全沒底氣。

  金玨聽了稟報後哈哈大笑,招來劉緒詢問:“那城樓上的二人是何人,你可認得?”

  劉緒不屑道:“當初還與末將在國子監一起讀過幾年書,兩個文弱書生而已,哪裡能做武將?只怕梁帝手下沒人了吧!”

  他的傷勢已經大好,說出的話中氣十足,加上刻意擺出的態度,頓時讓金玨大為愉悅:“難怪先前主動出城駐紮,現在又退回去了,原來是蜀中無大將啊,哈哈哈……”

  此言一出,四周西戎諸位將領紛紛嘲笑起來,刺耳的笑聲一陣又一陣。劉緒也笑,笑到最後就成了冷笑。

  都說西戎狡猾,他們還真以為別人都是直腸子了。夜郎自大,飛揚跋扈,既看不起女子,又看不起梁軍,也活該幾百年來偏安一隅。

  腹誹雖多,面上還要表現出跟西戎將士一樣的得意。這段時間的鍛煉,倒把他一個老實人的嘴巴給練的油多了,一個勁地給金玨灌**湯:“大王,看梁帝這般退縮,此戰必勝啊,不如我們這就攻過去,末將願打頭陣,為大王拿下入關的第一城!”

  金玨的腦子可比不上手段,被捧得老高還心花怒放,一邊其他將軍見到他高興,便也如法炮製,好話不斷,尤其是以烏圖為首的幾個將領,更是說得天花亂墜,於是他一顆心已經飛了起來,直飛到梁都的金鑾殿裡去了。

  劉緒對此留了心,這段時間他一直注意觀察著烏圖等人。在他眼裡,西戎軍營有些不對勁,似乎有兩股勢力……

  金玨終是按捺不住了,過了半月,一直叫陣得不到回應,便下令強行攻城。不過劉緒仍然被排在了後面,且沒有命令不許發兵。

  日頭正好,是個大晴天。歷經滄桑的百年城樓巍然屹立,再一次作為屏障不屈不撓地橫亙在強敵之前。

  城下烏壓壓的一片西戎士兵,像是汪在一起的泥沼。陽光照在每個人手中的彎刀上,反射出懾人的寒光。為首的是手執長矛的步兵,騎兵在中間,馬匹在身下不安的嘶鳴刨地,最後才是金玨坐鎮的指揮。他端坐馬上,豹子一般的眼神遠遠地盯著樓頭,仿佛已經預見了梁帝出城投降的結局,嘴角始終噙著一抹得意的笑意。

  合作者應該到青海了,正好蜀王也在那兒,兩方會合,殺往這裡,前後夾擊,會贏得更加輕而易舉。反之蜀王並無誠意,那麼他被合作者牽制,也無法回來救援,怎麼看都是自己這邊有利啊。

  仔細地回味了一番,他越發覺得勝券在握,揮了一下手,立即有將領上前用漢話叫駡去了。

  城樓很快就出現了人影,仍然是秦樽和焦清奕。金玨一看就知道他們又要做縮頭烏龜了,不耐煩地下令攻城門,卻忽聽城門轟隆一聲,竟自己緩緩開啟了。

  這一下來的突然,西戎將士全都愣了一下,而這一瞬間,城裡迅速地湧出了許多梁軍,為首的幾個領兵的副將都在邊城守了多年,彼此交戰多次,很多西戎士兵對他們並不陌生。金玨一見,狠狠地甩了一下馬鞭,用西戎話罵道:“這些混蛋,現在知道出現了!”

  有急著出頭的副將見到梁軍人數不多,立即向他主動請纓。他大手一揮,准了。

  梁軍的確人少,與西戎軍相比,簡直如同汪洋面前的一條小河。甚至在對方將領帶人攻來的一刻,這支河流便猛然朝兩邊散開,慌不擇路一般逃竄而去。

  西戎將領見狀更是得意,曾經屢次阻擋了他們好事的幾個梁軍將領都成了過街老鼠,再沒有了當初直撲過來的氣勢,竟連交鋒也不曾便開始躲避,看來梁帝果然是外強中乾了。於是當即拍馬領著騎兵追了過去。

  一時間西戎軍士氣高漲,高呼不斷。金玨忍不住撫掌大笑,烏圖在他面前及時地陪笑恭維:“大王,我們西戎最擅長打快戰,看來這次更快,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就要得手了。”

  作為馬背上的民族,西戎的確是擅長打快戰,迅速的來襲,又迅速的撤離,所以也造成了百年來跟梁國“藕斷絲連”的關係。這次金玨本來是做了長期作戰的打算的,現在見這情形似乎是用不著了,自然大為愉悅,聽了烏圖的話,更是高興,連聲呼著戰勝後要重賞諸人。

  遠遠在後方觀望的劉緒眉頭微皺,心裡有些擔憂,就連他也弄不清虛實了。一邊的副將小聲問他:“劉參將,剛才這情形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只怕邊城難保了啊,咱們何時動手?”

  “不急。”劉緒抬了一下手臂,阻斷了幾人心底隱隱生出的冒進:“臨行前蜀王有交代,陛下親自現身之時便是吾等動手之時。”

  另外一人小聲道:“陛下畢竟九五之尊,怎會親自現身?在城中坐鎮已是隆恩浩蕩了。”

  “無論如何,按計劃行事,若是這點耐心都沒有,之前的忍耐豈不都白費了?”

  聽他這麼說,將領們才算徹底平靜下來。他們也是心急,剛才去追擊梁軍的是西戎引以為傲的騎兵,那些將領都是他們相互扶持、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怎會不擔心?何況他們也是實在憂慮此戰結果。

  這一番追擊直到夕陽下山也沒有結束,梁軍只是一味的逃竄,越來越散,因為人數本就少,極易隱藏,反而更難追蹤,反倒讓西戎騎兵被拖得人困馬乏。金玨失了耐心,乾脆下令烏圖等人帶著剩下的部隊全力攻城,甚至讓人傳話後方的劉緒也做好應援準備。

  暮色降臨,墨藍色的天幕越壓越低,夕陽泛著血紅的光亮,照在古樸的城牆上,有種淒涼的莊重。

  西戎士兵分作兩隊,前方一隊扛著巨大的攻城木去撞擊城門,後方的一隊則搭弓射箭,直指樓頭守兵。

  等待許久的步兵不耐地揮著彎刀,恨不得立即就沖過去。

  那個有著肥沃田地,有著如花美人,有著金銀珠寶的美好國度,即將在殺戮中投進他們的懷抱,怎能不興奮?

  城樓上的秦焦二人終於開始迎戰,巨大的滾石落下,像是冰雹。無數的西戎士兵頭腦開花,鮮血四濺,肢體破碎,生命凋零的迅速而突兀,沒有預兆。

  前一刻還在狂嚎著撞門的士兵,下一刻便被石塊砸成了肉泥。然而鮮血讓人瘋狂,嗜血的殺意不可遏制地恣意瘋長,下一刻,便又有人沖了上去,近乎麻木地接替了死者的位置,繼續撞擊城門。

  眼前像是蒙上了層血霧,理智崩潰,良知摒除,這就是戰爭的本質。

  累無數血肉之軀,築無上**高塔。

  秦焦二人都是第一次應戰,西戎士兵的瘋狂讓他們震驚,甚至連臉色都有些發白。那些混亂的如同螻蟻一般的人群像潮水一般湧了過來,褪去時留下的卻是血紅和一地殘肢斷臂……

  越有力的反抗,便會面臨越瘋狂的征服。

  巨大的雲梯車被推了過來,梯頂端的抓鉤勾住了城樓邊緣,揮著彎刀的西戎兵像一隻只猴子往上攀登。梁兵急忙來掀,卻有無數的箭矢撲面而來,不管不顧的姿態讓梁兵和西戎兵都無法倖免,紛紛像是斷了線的紙鳶,飄搖著跌落下去,慘烈的呼喊碎裂在風裡。

  秦樽忍無可忍,眼睛血紅一片,狠狠地瞪著下方的敵軍,恨不得跳下去近身相搏。焦清奕看出他情緒的波動,好言寬慰了幾句。一轉頭,身後有傳令兵快步上前,沖他抱了一下拳,稟報道:“二位將軍,陛下有旨,無論如何要抵擋過今夜,到明日寅時,全軍退下城樓,不得有誤。”

  秦樽猛然轉身瞪著他:“退下城樓?難不成看著西戎攻城坐視不理?”

  焦清奕連忙展臂擋在他胸前,沖傳令兵笑了一下:“陛下究竟何意?”

  傳令兵道:“陛下已經有了安排,明日寅時全軍退下城樓,不得抗旨。”他的聲音一貫平穩,在這哀嚎不斷的戰場絲毫不受影響。這是個看慣了生死,只知使命的士兵……

  與此同時,整個邊城百姓惶惶不安著。過往西戎來犯從未這般激烈過,聽聞這次傾盡全力,是要一舉拿下在邊城坐鎮的皇帝陛下。

  百姓心中沒什麼大理想,關注的無非是生存。外面喊殺震天,皇帝陛下一介女流,真的能抵擋得住麼?

  質疑之聲安平是聽不見的,她此時正站在暫居的行館門口,仔細地聽著城外的響動。倡狂的西戎語言在風裡回蕩,她眯著眼睛仔細地記下。

  所有的恥辱和踐踏,很快就會被討回!

  轉身沿著回廊朝後院走,此時竟連便於行動的胡服也覺得礙事,是時候該換上戎裝了。

  似乎是攝於她無形間透出的威勢,圓喜只遠遠地跟著,不敢近前。

  夜幕終於降臨,院中掌了燭火。安平在房中稍事休息之後,梳洗用飯,換上鎧甲,為即將到來的大戰做準備。

  換好戎裝,她忽然想起什麼,打開房門吩咐了圓喜一聲,然後朝齊遜之住的院子走去。

  門推開,他正端坐在桌邊,不過再不是悠閒地拿著書卷,而是正在擦拭著一柄長槍,桌上擱著一盞燈,將槍頭照的銀光閃爍。見安平一身戎甲地走了進來,他稍稍一怔,繼而露出極為欣賞的表情,點頭笑道:“陛下英姿颯爽,真乃女中豪傑。”

  安平還因那日的事有些愧疚,笑了笑,避開了他的目光,視線落在他手中的長槍上:“朕記得你擅長的是箭術。”

  “非也,”他垂眼低笑,繼續輕輕重複著擦拭的動作:“微臣其實擅長槍術,練箭術只是為了當初能陪陛下罷了。”

  “……”

  周遭忽然沉寂下來,齊遜之感到異常,剛要抬頭去看,面前已有人俯身摟住了他的脖子,臉頰蹭著他的鬢角。他立即張開雙臂,生怕槍頭傷了她。

  “陛下?”

  “子都,等此戰結束,等結束……”

  安平低低的呢喃,有頭無尾的承諾。

  齊遜之的眼神柔和下來,單手攬住她,輕輕“嗯”了一聲。

  耳鬢廝磨,半晌,安平才稍稍退開些,從袖中取出一塊權杖放在桌上,緩緩推到他面前:“待會兒圓喜會為你送鎧甲過來,明日,與朕並肩作戰。”

  室內的空氣仿佛停滯了一瞬,混著訝然和驚喜,最終又凝滯為平靜。

  只有彼此信任,才能並肩不離。

  她垂在身側的手被牽住,齊遜之抬眼看她,輕輕點頭,聲音低柔地在她心底鐫刻下烙印:“我一直都在的。”

  無論朝堂陰謀,還是戰場明戰,從背後走到身邊,只是換了個位置罷了。但是有你的地方,我一直都在……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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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2 17:30:34 |只看該作者
六十章

  寅時天才泛出青白色,像是在天幕上覆了一層紗,又潑上了一桶水,濕濕的朦朧感籠罩在頭頂,陰寒中透出沉悶。

  寒氣在混著血腥味風中繚繞,肅殺的戰場上煙塵彌漫,無數屍體橫臥著,從城樓望下去,只能看到一小塊一小塊的混著血紅的黑色,如同惱人的斑塊,恨不能用大水狠狠地去沖刷,好滌淨這附著在塵世上的污濁。

  邊城從一夜的激戰中疲憊的醒來,焦清奕遵從皇帝旨意,帶著所有士兵準時走下城樓。西戎軍仍然前赴後繼的攻城。他們此次是傾巢而出,人多勢眾,自然有這個資本。

  見梁軍退走,爬上雲梯的西戎兵頓時用西戎話高呼起來,用力的揮著手臂,召喚著同伴們趁機一起上前。

  金玨睜著通紅的雙眼疲倦地望著,忽然聽到這聲音,渾身一震,如同打了雞血,命令一連串的脫口而出,手下的將領們聞言越發賣力。

  然而僅僅是下一刻,那些首先爬上城樓的西戎兵像是被人扔進了油鍋一般,掙扎著嘶嚎起來,甚至有很多撲騰著從樓頭摔落了下來。緊接著,隊伍前方的幾個將領和步兵時不時地慘叫起來,如同被人紮了釘子,隊伍慌亂一片。

  在隊伍後方的金玨和劉緒俱是一頭霧水,忽然聽到前方有人高聲叫著:“是箭,羽箭!”

  然而倉皇抬頭去看,空無一人的城樓,沒有半個弓箭手,只有時不時一陣從天而降的箭矢。

  有個胳膊受了傷的副將捂著傷口回到金玨身邊,身子抖得像篩糠:“大、大王,難不成梁國有天神護佑?空無一人,怎會有箭射出?”

  話音一落,軍隊越發不安起來,甚至連眾人身下的馬匹也不安的嘶鳴起來。金玨眼角一跳,惱恨地瞪著面前的將領,一把抽出腰間彎刀,唰了一聲,直接斬斷了他中箭的那只手臂。

  “再敢妖言惑眾,孤王剁了你!”

  將領慘嚎著翻落到馬下,周圍的人見狀,再不敢露出彷徨之色,然而心底卻始終抹不去那一層恐懼。

  “繼續攻城!”金玨揮著彎刀狂吼。

  巨大的木頭重重地撞擊著城門,一陣一陣沉悶的轟鳴猶如撞在了全城百姓的心上,每一下都讓人提心吊膽,擔心他們再撞下去城門會受不住,然而真的等到下一聲撞擊,心裡反而又有了著落,因為這意味著城門還沒被撞開……

  吱哢的破裂聲傳開,城門在連續幾個時辰的撞擊下終於有了突破口。於是本已筋疲力竭的西戎軍們又來了勁頭。

  可惜越是積極,離死亡越近。

  隔著一道城門是架著層層長矛的戰車。戰車高兩丈,一層層密集釘在上面的長矛約有五丈長,拼在一起四四方方僅合城門大小,卡在城門處,槍頭一致朝外,槍身與戰車固定處像卻是柵欄。無需人把守,然而只要衝進來的西戎軍直撲進來,就會生生撞上來,如同串糖葫蘆,越是興奮迅速,殺傷力越大。

  安平騎在馬上,身前是一千手執勁弩的士兵。僅在城內,朝天放箭,箭羽便在空中劃過一道巨大的圓弧,擦著城樓邊沿朝下方撲過去,雖然是亂放箭,也因為長遠的射程而傷了不少西戎軍。

  秦樽領著一隊幾百人的士兵從城樓方向過來,朝安平拱手道:“起奏陛下,埋伏在城樓的士兵已經將攀上城頭的西戎軍斬殺殆盡,如今因為找不到箭矢來源,對方已經不敢貿然登雲梯。”

  “很好。”

  安平的目光落往城門方向,沉重的大門發出吱吱哢哢痛苦的呻吟聲,已經微微開了道縫,像是從中可以窺見另一個世界,西戎的馬嘶人吼一時間都清晰起來。

  天漸漸亮了,百姓們帶著無奈的沉痛起身,不願探聽,卻還是忍不住附耳到院門邊,等感受到城門緩緩開啟的聲音,俱是面色慘澹,心如死灰……

  悶哼般的轟鳴聲中,城門終於被攻破,無數西戎軍湧了進來,癲狂著,咆哮著,奮力奔跑著,下一刻都化作了淒厲的慘叫……

  時間靜止了,即使經過了一天一夜的洗禮,焦清奕和秦樽見到眼前的場景還是忍不住別過了頭。安平身邊的雙九也瞪大了雙眼,似是看到了人間煉獄,握著韁繩的手緊緊的撰著,骨節泛白。

  身下的疾風不安的刨地低嘶,安平卻始終靜靜地注視著,前方的士兵被穿膛而過,後方的士兵急忙想要止住步子,卻被更後面的士兵擠推著送上死路……

  在她的祖父崇光帝在位年間,被西戎佔領的數座城池中,對方曾有過屠城之舉。而如今,一向以殘暴聞名的西戎軍遭到了更為殘暴的對待。

  林逸和沈青慧夫婦在將這輛戰車呈給安平看時,曾說過殺戮必會太重,此時已然應驗。

  她抬頭看了看東邊天際鑲著金邊的雲層,朝陽的金光即將透出,而她的心底此時卻暗黑不見天日,青海遙遠的佛號聲也送不進去半分。

  西戎王想要速戰速決,她成全他。這滔天的殺戮,她不會回避,也無法回避。帝王職責要求她盡全力保全國土,護衛國民。只求此戰之後天下太平,天青日朗,這輛戰車也再不現人間。

  ……

  眼前的場景實在太過震驚,城外的西戎軍早已目瞪口呆,甚至有人失態地跪倒下來,抖索不停。

  入城門一步,灑三尺熱血。這樣的國土,怎容踐踏?

  金玨終於忍不住拍馬上前,一群將領哪敢落後,紛紛跟過去,待到達前方,撲鼻的血腥味中,滿眼是赤紅的血肉模糊的軀體,像是枯枝敗葉,懸在風中。

  他們攻破了城門,卻沒想到還有更堅固的城門在後面等著……

  與梁國作戰,西戎敗了許多次,只有這次體會到了恥辱。那些曾經只會由他們帶去給別人的印記,此時被重重地擲了回來。

  “殺……”金玨咬著牙氣得直發抖,下意識地念叨著,猛然間又高聲叫了起來,撕心裂肺一般:“殺!殺入城去!提梁帝的頭顱來見孤王!”

  將領們面面相覷,臉色有些發白,怎樣入城?難道要梁軍自己撤走那道屏障?

  像是應和他們的想法,那些懸掛著的屍體忽然動了起來,往城內緩緩撤去,留下一大灘血漬,而後越變越窄,仍有鮮血持續低落,蜿蜒著伸進邊城。很快城中響起嗒嗒的馬蹄聲,一行將領並駕而來,身後整齊的梁軍魚貫而出。

  高揚的龍旗迎風招展,長槍林立,鐵甲錚錚。為首的將領大部分是年輕人,秦焦二人自然在列。金玨料定他們先前都是假裝著給西戎圈套鑽,一看到他們,殺意更盛。然而等視線落在中間那人身上,不禁愣了一下。

  與別的將領一樣的玄甲,所不同的只是系了件明黃的披風。即使隔著這麼遠的距離也能看到那雙盔帽下的雙眼,深邃奪目,只一眼就叫人過目不忘。

  金玨恍惚間又想起那個“第一美人”的傳說,不過轉瞬即逝。恨意在心間橫衝直撞,他此時只想將他們千刀萬剮,以洩心頭之憤!

  正打算下令出兵,一旁有個將軍忽然驚呼了一聲,指著明黃人影旁的一道身影道:“大王,您看那是誰?”

  金玨隨便瞄了一眼,只是個普通少年罷了,有什麼好在意的?反正是梁將,都逃不過死!哪知他在看著對方的同時,對方也在看著他。他這才又仔細凝神去看,雙眼不禁越睜越大。

  “他……他不是死了麼?怎會出現在這裡?”

  旁邊的烏圖悄悄掃了一眼他蒼白的臉色,嘴角浮出一抹嘲諷的笑意。

  “西戎王金玨!”對方那個系著明黃披風的人忽然開口,沉穩的聲音順著風送了過來,讓眾人都愣了一下,是女子!

  “此時投降,對大樑俯首稱臣,即刻退出祁連山外,可恕爾等侵犯之罪,留你一命。”

  金玨還沒回味過來,遠在後方的劉緒已經激動不已。是陛下,她出現了,那他們也能準備動手了!

  轉頭一看,周圍的副將也都是一副激動難耐的模樣,俱已摩拳擦掌。

  “原來是梁國皇帝!”金玨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一介女子,大言不慚!以為擋得了我們入城一時,就可以驕傲了?哼,連自己孤立無援都還不自知!”他昂起下巴,眼神睥睨地盯著安平:“也罷,你若此時投降,孤王倒是可以饒你不死,興許還能留你在身邊做個侍妾,哈哈哈哈……”

  身邊的副將也跟著放肆的大笑,像是要把先前慘痛的恥辱反丟回去。梁軍這方已經有人按捺不住,差點就要率先掣馬上前。

  安平抬手擋了一下,朝身邊的雙九攤開手心,後者立即將一柄長弓放在她手中。

  “按照事先的佈置傳令佈陣,金玨此人,留給朕。”眾目睽睽之下這般侮辱她,她怎麼可能留他。

  一眾將領抱拳稱是,扯著韁繩有序的分領士兵開始佈陣。金玨與梁兵交手多次,最煩的便是漢人這種“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陣法。這也是西戎持續打快戰的原因之一,來去如風才能讓漢人無法有那麼時間排兵佈陣。所以現在一見到這情景,他立即就下令全軍齊力攻過去。

  只要再堅持一會兒,援軍就該到了。

  混戰中的雙方像是洪水遇上了沙泥,一方橫衝直撞,一方無孔不入,最後混在一起,糾纏不清,只餘廝殺聲直上雲霄。

  隔著刀劍齊鳴的屠戮場,安平從雙九手中取過一支箭,搭弓拉滿,直指遠處的金玨。

  箭羽的破空聲呼嘯而去,金玨已然警覺,連忙低頭避過,身後的一個士兵悶哼著斷了氣。

  “嘖,可惜了……”安平搖了搖頭,又從雙九手中取過一支箭,想了想,又拿了一支。

  金玨身邊的人侍衛慌忙地也要搭弓回射,奈何安平用的是改良過的弓箭,這麼遠的射程讓對方只能幹瞪眼。

  眼見金玨面露慌張之色,雙九忍不住揚起了嘴角。

  安平搭了一支箭,嗖的射出去,然後毫不停頓地又搭上一箭射出。兩支箭隔著一小段距離目標一致地飛向金玨。他趕緊朝後一仰避開了頭一支,剛坐穩,另一支如期而至,直中胸膛。

  一陣兵慌馬亂,金玨捂著胸口墜馬不起,奄奄一息。有人開始大聲呼喊起來,西戎軍士氣不禁開始萎靡。

  後方的劉緒振臂一呼,久候多時的梁軍立即雀躍著湧向戰場。

  金玨自作聰明的懷疑讓自己的軍隊成為了前後夾擊的對象,而他盲目的信任註定了他再也等不到合作者的援軍了。

  安平轉頭看向雙九,後者甚至來不及收回唇邊的一絲冷笑。

  “抱歉,朕一時手快,沒能讓你親自手刃仇人。”

  他瞪大了雙眼,臉上血色褪盡。

  安平微微一笑,像是什麼都沒說過一般,轉過頭繼續盯著戰場。金玨已經被護送著趕往後方醫治,看來情形不容樂觀。

  雙九的手輕輕顫抖著,明明從頭到尾都是以觀望的態度看著這場戰爭,此時卻像是自己也參與了進去,並且已經一敗塗地。

  他完成了打敗金玨的夢想,可是輸給了安平。

  手掌鬼使神差地按上腰間的長劍,他閉了閉眼,仿佛看到了自己過往這麼多年來苦苦演戲掙扎的每一幕,步步為營,節節敗退。如今,終究是到了這一步。

  戰事仍在繼續。西戎有幾個將領極具作戰才能,劉緒的倒戈也不曾讓他們混亂,甚至開始有意識地往後退兵。懂得及時保存實力,比那個空有狠毒手段卻沒有腦子的西戎王強多了。

  安平仔細看著,眉頭微微蹙起,正想讓傳令兵發令,一轉頭,眼中落入一截明晃晃的劍尖。身下的疾風開始哼哧哼哧的喘息,卻一動不動,似乎怕會傷了主人。

  順著劍身望過去,是雙九那張微白的臉。兩年的相處時光不曾在他臉上留下印記,頰邊仍然是稍稍鼓著的,帶著稚氣未脫的可愛,然而眼中卻光芒沉浮,似乎早已歷經滄桑。

  “比朕想像的早了些。”安平勾了一下唇角:“你終究還是太心急。”

  雙九握著劍的手微微一抖。

  一邊有人發現了他的舉動,立即想喊,卻被他一個眼神威嚇住。為了皇帝陛下的安危,士兵們再不敢打草驚蛇。

  “陛下,有些事情不是我可以選擇的,有的人生來便擔著某些責任,這點您一定深有體會。”

  安平抿唇不語。

  天地忽然在這句話後靜默了,城門口卻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鏗然地砸入眾人的耳朵裡。西戎將領以為援兵到了,越發賣力的努力要殺出一條血路。

  雙九想要去看一眼,還沒來得及轉頭,卻有尖嘯的破風聲朝自己的方向直撲而來。下一瞬,一支箭“嗤”的一聲沒入他腕間的皮肉,劇痛讓他頓時丟了長劍。

  無數雙眼睛投向箭射來的方向,被陽光照射的隊伍金戈閃耀,肅然地踏過大地,揚起一陣煙塵。

  為首之人玄甲凜冽,跨坐於馬上,左手執一柄彎弓,背後斜斜地插著一支長槍。灰色的背景,沙塵席捲過血腥的屠戮場,須臾間,似已跨越過萬水千山,割破晨昏暮曉。

  像是劃過暗夜的一道流星,這一刻,齊遜之以最奪目的方式出現在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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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章

  在邊城戰場瞬息萬變之際,青海也早已陷入混戰。

  兩方高聳的山坡,中間是塊凹進去的谷地,裡面是廝殺著的士兵。坡上是彼此領兵的將領,端坐馬上,遙遙相望。

  老當益壯的東德卓依一身鎧甲坐在馬上,皺眉對身邊的蕭靖道:“丹珠的朝中竟然還有人要對她不利,真是想不到。”

  蕭靖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她口中的“丹珠”就是安平,轉頭看向對面山坡的領兵人,歎息道:“所以陛下能登上帝位,委實不易。”

  東德卓依抿了抿唇,眉頭蹙得更緊,額頭露出兩道深深的皺紋。對安平吞併了青海的怨尤,此時已悄然消弭。天下能者得之,無可厚非。同是女子,她更應認可安平在此過程中所付出的艱辛。

  蕭竚在一邊懶懶散散地抽出長劍,轉頭對蕭靖道:“你是將領,指揮萬兵,我跑江湖,只打一對一的仗,如今又是面對家賊,還是交給我吧。”

  說完也不等他回答,掣馬揚鞭,快速地朝凹處俯衝下去。到了對面坡下,縱身躍出,湛藍的衣角從半空中劃過,姿勢優美的像是只仙鶴。然而直撲向對方領軍之人的那刻,又似化作了猛虎,長劍迎面斬下,對方忙抬劍格擋,卻被他重重的衝擊力撞得摔下馬匹。

  此時所有的人都關注著戰場,忽然冒出這樣一個人來,頓時都有些措手不及。周圍的士兵趕忙要上前護衛,被蕭竚幾劍揮開,手腕一甩,劍尖直指摔在地上的人,士兵們見狀再不敢貿然上前,只好團團將他圍住。

  蕭竚環視一圈,冷喝道:“混帳!西戎來犯,不知保家衛國,卻知道殺自己人,可曾對得起家中父母妻兒!”

  士兵們呐呐地舉著長槍,面面相覷,躊躇起來。

  “呵呵,好一張利嘴,不愧為攝政王世子。”

  蕭竚低頭,看著躺在地上的人,他正大口喘氣,嘴角牽著一道血絲。

  “一意孤行,鋌而走險,不愧為反王之後。”

  地上躺著的人哈哈大笑起來,形同瘋狂:“‘反王之後’?說得好!這個稱呼伴隨了本王這麼多年,不想到了今日竟也摘不去。”

  “想想你在京中的妻兒,最好及早投降。”

  “哼,本王顧不了那麼多了!一個乳臭未乾的毛丫頭,憑什麼坐上皇帝寶座!”

  蕭竚冷冷的看著他,不予置評。

  喊殺聲漸漸轉小,有青海的軍隊相助,蕭靖在人數上占了絕對優勢,所以戰局很快便得到了控制。他帶著一隊人沖了過來,原先圍著蕭竚的一圈人立即被更多的士兵圍住,紛紛扔下兵器跪地,以示投降。

  蕭靖翻身下馬,提著長劍走到蕭竚身邊,低頭:“趙王,何苦?”

  蕭竛仰面躺著,頭盔早已飛出,髮髻散亂,形容狼狽。那雙曾經總是閃著怯懦的眼睛如今正滿含怒意地瞪著他,只會說溫柔話語的唇齒也吐出了惡言:“蕭靖,虧本王視你為唯一的兄弟,你竟甘居安平之下,哪裡像個男人!”

  “難道重蹈父輩覆轍,便是真男人了?”蕭靖安靜地看著他,奇怪的沒有一絲怒火,堅毅的眉眼間神情平淡。

  “哼,父輩留給我們的恥辱哪有朝廷給的多?從皇帝到大臣,哪個不防著我們?否則又豈會將我們趕到人煙罕至的邊疆!蕭靖,你是被蕭崢洗了腦子了!當初他留你在攝政王府,也是把你當人質而已!”他側過臉,重重地呸了一聲:“恨只恨本王當初沒能除了安平!”

  蕭竚冷笑:“原來當初屢次試圖謀害安平的人就是你啊,可惜了……”

  可惜有能力將觸鬚伸入宮廷,也有一張迷惑眾人的善良面孔,但最後決定乾坤之時,靠的終究是武力對決。

  如今被兩軍包圍,落得如此下場,何苦來哉?

  “哼,你以為你們打敗了本王,安平就能坐穩皇位了?她還不知道本王實際合作的人根本不是金玨,而是真正的西戎王,那才是最為關鍵的一步棋子!你們在此處耗費多日,只怕也來不及回去救援了吧,哈哈哈……”

  看著漸漸癲狂的蕭竛,蕭竚皺了皺眉,真正的西戎王?

  蕭靖隱約間似乎猜到了一些,想要繼續詢問,蕭竛卻像是故意一般,閉了眼對他們不理不睬。他歎了口氣:“你真不打算投降?”

  蕭竛睜開眼冷笑,別過臉去,面色蒼白:“本王寡不敵眾,沒什麼好說的!成王敗寇,你要殺便殺!”

  原先大好的日頭忽然被烏雲遮掩,天氣陰沉下來,狂風驟起,似乎又要落雪了。

  蕭靖垂頭看著被風掀起的衣擺,恍惚間想起許多過往,他們彼此經歷相似,受到譏諷和不待見的自然不止蕭竛一人。只是心境不同罷了。他將邊疆看成施展抱負的天地,蕭竛卻將西南看成囚禁的牢籠;他願看到未來,蕭竛卻執著於過去。

  手中的長劍緩緩舉起,蕭靖低頭看著他那張白面書生一般的臉,微微歎息:“兄弟一場,本王給你一個皇族和軍人該有的驕傲,免你將來押解入京,多受折磨。”

  蕭竛愕然轉頭看他,眼前卻只是白光一閃,冰涼的劍尖已經穿透了心臟。

  他茫然地睜大雙眼,細細簌簌的雪花飛舞下來,落入他的眼裡,陡然間蓋住了一切光亮,天空黑暗下來,周遭聲音幻滅,一切都歸於沉寂……

  對面山坡的東德卓依雙手合十,用青海語對天喃喃:“佛祖保佑,戒執迷,渡往生……”

  蕭靖轉身掃視一圈,朗聲道:“趙王蕭竛率兵支援陛下對抗西戎,已不幸殉國!”

  士兵們唯唯低頭,莫敢多言。蕭竚抿唇不語,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肩,當做安慰。

  他知道蕭靖已經盡力了,這樣一來,起碼平了蕭竛過往的怨憤。雖然瞞著安平可能獲罪,但只要消息傳到京城,在既成的“事實”下,蕭竛能風光大葬,其家眷也能保住性命。

  此後他的孩子們可以說他們的父親是大樑的英雄,而不用再記掛著自己是反王的孫輩。那樣至少可以避免他們再次重蹈上一輩的悲劇命運……

  ※ ※ ※ ※ ※

  不知此間變化的邊城戰場,西戎將領們仍然在奮力抵抗,殊不知即將到來的援軍只會讓他們陷入更加艱難的境地。

  安平射中金玨那箭已是用了全力,深入內臟,失血過多,不出一個時辰,已叫他斃命。

  有士兵小跑過來跟烏圖稟報,本以為他不會在此時將這消息說出來,誰知他竟立即大聲疾呼起來:“大王已經駕崩了,大王已經駕崩了……”

  西戎軍頓時慌亂起來,許多將領也露出了驚慌之態。

  誰知下一刻,他又舉著彎刀遙遙朝梁軍陣營一指,高聲道:“恭請三王子殿下回國!”

  眾人驚詫不已,卻見手腕受傷的雙九單手提著韁繩,一夾馬腹,奮力朝西戎這邊趕來。

  忠於金玨的幾個將領頓時吱吱哇哇地亂叫起來,甚至想沖上前去擋住過來的雙九。奈何人剛行動,原先混戰著的西戎兵裡竟冒出幾個身手矯健的士兵,飛身過來,猝不及防之下便將他們一一斬殺于馬下。然後這群人迅速地掠向雙九的方向,似乎早就等著他回來,準備為其開道。

  慌亂之下的西戎兵見狀,只有拼了死命地繼續突圍,仿佛此時除了依靠自己的努力,什麼都有可能變化。

  場面越發混亂,西戎人在突圍中還自相殘殺,實在匪夷所思,可是其中有條不紊,又讓人覺得一切都早已計畫良久。

  安平遠遠的看著,忽然覺得這一戰也許正是對方利用來除去金玨而迎接雙九的機會,只怕剛才她不對金玨動手,金玨也會被內部的人暗殺。

  雙九因為受傷,動作並不算快,而在他的身後,已經有人迅速地掣馬追來。

  陷在戰場的秦焦二人,包括劉緒都看到了那人,頓時驚詫地說不出話來。

  是不是看錯了?他不是有腿疾?

  齊遜之搭弓射箭,箭羽擦著雙九的胳膊擦過,他一個不穩,頓時從馬上摔了下來。然而動作極其敏捷,迅速地翻身躍起,遠遠趕來的那隊護衛士兵中已經有人朝他甩來一柄彎刀。

  雙九單手接住,也不顧另一隻手鮮血淋漓,迅速地轉身,彎刀脫手甩出,飛旋著朝齊遜之割過去。後者俯身躲過,一拍馬背,落在地上。

  戰場和城樓之間的地帶,空曠的灰黃大地,成了他們二人的戰場。

  天氣陰沉下來,還飄起了細雪。齊遜之穩穩地站著,宛若背後那道厚重的城牆,巋然不動,迎接雙九眼裡吃驚的光芒。

  之前只以為他是強撐著坐上了馬,無非是一種出其不意攻其無備的作戰計策,不想他竟能真正的站在自己的面前。過去多次試探過他的實力,如今,竟連他的殘疾也是騙人的!

  雙九的胸中恨意頓起,殘疾之身都足以讓安平記掛不已,何況是能上戰場的正常人!

  “主人!刀!”身後傳來一道女子的呼喊,雙九轉身,穿著士兵服飾的雅雲已經快到跟前,手裡的彎刀擲了過來,一邊越發迅速地朝他奔來。

  他伸手接住,順勢轉身,刀鋒在周身劃出一道優美的弧度:“齊遜之,你演得真不容易啊。”

  齊遜之丟開彎弓,從背後緩緩抽出長槍,溫和地笑:“還是比不上你的。”

  話音未落,他的人已迅速地沖了過來,手裡的長槍帶著橫掃千軍的氣勢。雙九手腕一轉,提著彎刀迎了上去,鏗然的格擋撞擊,似乎要把他的虎口震麻。

  後方的安平招手示意暗部跟上,全軍搭弓掩護齊遜之。而她的視線,一直落在那人身上。

  長久以來,她又看到了他站立的模樣。前方漫天廝殺,他的背影是逆光的一道暗影,頎長而英武勃發,傲然立於蒼茫大地,似乎沒什麼能阻攔得了他的現世。

  她的心裡湧出許多情緒,其中最為明顯的竟然是驕傲。大概是因為這個人全心全意地愛著自己,他屬於她。

  雅雲終於與負責護衛雙九的士兵一齊突圍過來,剛要包圍齊遜之,一陣箭矢射來,頓時死傷大半。齊遜之因為雙九之前試圖傷害安平本就不打算留他,何況又得知了他西戎王子的身份,殺機更甚。雙九受了傷,遇到他這般猛烈的進攻,只單手使刀,近身不得,完全沒有喘息的機會。

  齊遜之長槍舞的密不透風,找準時機一記棍身擊打在他身上,反身,順勢送出槍頭,已打算直接了結他。然而卻有人從旁邊橫沖過來,及時地擋在雙九身前,槍頭沒入她的腹間。

  “雅雲!”雙九吃驚地看著擋在身前的女子。

  “主人快走,別……辜負了部下們的期盼……”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微弱下去,終於整個人頹然倒地,嬌媚的一張臉再無生氣。只有那雙眼睛,遲遲不願閉上,怔怔地看著上方的雙九,露出一絲深情卻又迷惘的神色。

  雙九狠狠地瞪了一眼齊遜之,轉身朝戰場飛奔而去,竟直接混進了戰局,頃刻便見不到人了。

  西戎大軍似乎拖延著就是為了迎接他的回歸,在他遁入戰場不久,撤兵的號角便響了起來。原本扭在一起的潮水忽然分散開來,西戎士兵被前後包抄,只好從側面突圍而出。

  齊遜之已經回到馬旁,翻身而上,轉頭朝遠處一揮,待命的一萬暗部頃刻間集結而來。

  在此期間,他一直遠遠地看著安平,安平也回望向他,隔得很遠,根本看不清神情,彼此卻還是固執地凝望著。

  片刻後,齊遜之朝她點了一下頭,仿佛是種感應,安平也點了一下頭,他便輕快地笑了起來,待轉過頭時,又化為肅然。

  雪花輕舞,大地蒼茫,灰暗的天幕下,他手持長槍,一夾馬腹,領著暗部朝西戎突圍的方向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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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2 17:30:59 |只看該作者
六二章

  西戎終究是突圍出去了,但是所剩殘部已經難成氣候。齊遜之阻截不成,便趁勢追了過去。

  戰事結束時已是夜幕初降,每個人的胸中最直接的感受就是疲倦和饑餓。劉緒領著隊伍回來覆命,未至安平身前,卻先迎上了她感激的目光:“慶之此戰犧牲尤重,他日論功行賞,當排首位。”

  劉緒忙推辭道:“陛下謬贊了,微臣未壞了大事已是萬幸,豈敢居功,倒是子都兄……”他頓了頓,憂慮道:“常言道窮寇莫追,他獨自領兵去追擊西戎殘部,真的沒事麼?”

  他不提還好,一提安平便忍不住開始擔憂。

  之前蕭竚查探雙九之事,因是王室秘辛,困難重重自不必說,所以最後傳消息給她時,還特地聲明並不完全確定真假。也因此,她對雙九一直沒有動作。直到先前故意以言語試探,雙九按捺不住對她動手,才算將一切坐實。本已可以捉住他,但沒想到西戎竟然會趁混戰之時派人出來接應他。

  齊遜之的武藝比她想像的好很多,可見平時並不曾荒廢。但論起沙場殺敵,他並無實戰經驗,如今追出去這麼久還沒回來,也不知是不是遇上了麻煩。

  安平朝西邊天際看了一眼,皺緊了眉,雪下大了許多,此時又人困馬乏,急著支援必然不妥。

  秦樽和焦清奕大概是急著要弄清楚齊遜之腿疾的真相,忍不住當場就要請纓前去支援,劉緒也積極的很,似乎個個都恨不得把他抓回來好好拷問一番。

  其實說到底還是不放心他的安危。齊遜之手中只有一萬暗部,武器雖精良,還是讓人不放心。平時相聚多,彼此感情也是淡淡的,真到遇上了危險,兄弟之情才體現出來。

  安平思來想去,三人之中,唯劉緒與西戎軍相處過,有些經驗,便命他休整一日,明早領兵十萬趕去支援。

  劉緒承了命,本還想跟昭寧道個別,臨走時方得知她早已回到江南,這才明白沒見到她的原因。雖然有些遺憾,倒是放下心了。

  邊城終於恢復了安寧,天公卻不作美,從戰事結束那天起,就開始陸陸續續地下雪,這幾天竟然越下越大,最後甚至演變為大雪封路之勢。

  天氣的陰鬱仿佛刻進了安平的眼中,深藏在心底的擔憂也越來越明顯。圓喜甚至能看到她每日早起後都要雷打不動地在前庭裡走一遭,實在等不到有人來稟報消息才會回到屋內。

  戰場的消息他也聽說了,那個以前看不慣的雙九竟然忽然成了西戎的三王子,只怕西戎王死了,他還能做新王呢。切,這可真是沒天理!

  至於齊少師,那可真是喜事一樁,能站起來的話,就更加有底氣入宮成為皇夫了呀!他攏著手望天,真是沒想到啊沒想到,只求老天爺保佑,讓他早日回來吧,還等著他兌現諾言呢……

  過了幾日,齊遜之還沒回來,蕭靖已頂著風雪回來了。

  得知戰事已然結束,他還有些驚訝,待聽聞因雙九而造成的戰場激變,這才明白過來。難怪蕭竛當時會說什麼真正的西戎王。

  將這話轉告給安平後,她稍微一想便明白過來:“當初朕初見雙九便是在趙王府,只是一切都太自然,完全沒聯想到他們之間的聯繫,直到那場刺殺才讓朕注意到雙九此人……”

  想到趙王府,不免又想到那場春日宴。竹林深處,那人端坐在輪椅裡白衣勝雪的身影,背後系著潑墨青絲,永遠清清淡淡的,好像也是棵竹子。可是一轉頭,勾著唇角,眼睛裡閃動著狡黠的光彩,偏偏還用十分誠懇的語氣揶揄她:“沒錯,殿下在某些時候,是毫不吝嗇對男子的讚美的……”

  安平的臉色有些泛白,忽然沒頭沒尾地問蕭靖:“皇叔,你與西戎交手多次,最有經驗,此次我軍追擊其殘部,可有危險?”

  蕭靖在一張方凳上坐下,沉吟著道:“西戎向來詭譎,如今雙九領兵,也不知其能力深淺,不好說啊。對了,陛下派誰去了?”

  “齊遜之……”她扶著椅子的把手坐下,心裡越發擔憂,神情卻慢慢地回歸平靜。

  蕭靖聞言頓時皺眉,剛回來不久就聽聞齊遜之能站起來,還以為是別人說笑,不想他還領兵出征了。其實在他看來,對齊遜之的瞭解也跟對雙九一樣,都不知深淺,所以反而不知道該怎麼估計了。

  安平安靜的詭異,蕭靖多少看出了些異樣,便乾脆將自己私自處決蕭竛的事情說了出來,也好轉移一下她的注意力。

  然而她聽完了絲毫沒有怪罪於他的意思,反而點了點頭:“皇叔處理的很好。”

  經歷過這場殘酷的大戰,更讓她看出了生命的脆弱。恰如她名字的寓意,人活一世,能平安到老比什麼都好,所以能留蕭竛妻兒一命,也未嘗不可。

  而現在,她只希望那人也能一切平安……

  ※ ※ ※ ※ ※

  此時的塔什城已經成為一座銀裝素裹的雪城。暗黑的夜,大雪仍然簌簌而下,仿佛要一次把十年的雪都給傾倒下來。

  劉緒裹緊披風朝一處簡易的帳篷走去,掀簾而入,齊遜之披著厚毯子坐在炭火旁烤火,昏暗的燭火下,臉色有些蒼白,見他進來,笑了笑:“回來了?怎樣?”

  劉緒搖頭,在他身邊坐下,歎道:“大雪封路,信送不回去啊。”說著他又湊近來看他的臉色:“你的傷還好麼?”

  齊遜之搖了一下頭:“無妨,只是一直困在這兒,陛下肯定得擔心了。”

  聽他這麼說,劉緒不禁想起自己不久前還與一人來過這裡,也被困了許久。他低頭用火鉗去簇火,恍惚間又想起安平,情緒有些複雜。

  “子都兄,我一直沒問過你,你究竟喜歡陛下哪一點?”

  齊遜之顯然沒想到他會突然問起這個,不禁愣了愣,繼而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她無論哪一點我都喜歡。”

  劉緒哪知他這麼直接,頓時有些面紅耳赤。

  “唉,跟你不適合說這個。”齊遜之忍著笑搖頭。

  “為何?”

  “你面皮薄啊。”

  “……”

  兩人一時無話,帳中安靜了許久,劉緒忽又道:“如今雙九退入了塔什城,他倒是熟悉其中地形,你我可不佔優勢,其實你早些退走就好了,受的傷也不用延誤,如今連軍需也短缺了。”

  “是啊,我本該退走的。”齊遜之無奈地笑了一下,大概是扯到了傷口,又忍不住皺了一下眉:“只是陛下一直希望徹底驅逐西戎出祁連山外,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我便想冒一冒險。”

  劉緒愕然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只是因為這個?

  見他這副神情,齊遜之歉疚地笑了一下:“慶之,對不住,無論你對陛下有多深情,我也不能放手,不過你永遠都是我的兄弟,就算你以後會恨我,也要記著這點。”

  劉緒什麼也沒說,大概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心裡不是不難受,他自問對安平付了真心,可是齊遜之終究比他更深情。

  他守護的不只是安平的人,甚至為了她的一句話,一個恢弘的理想,也甘願冒險。

  “我……出去看看。”他站起來,朝外走去,揭開簾子,漫天的風雪撲面而來,才算緩解了剛才心頭的沉悶。

  他想起曾在青海對安平說的話,待有一日建功立業,堂堂正正地站到她的面前。

  不過她也說過,沒人會等他。

  其實他在軍營裡就看出來了,安平與齊遜之之間的默契,哪怕只是一個眼神,也像是彼此在一起生活了很久,久到他無法插足半分。

  風雪拍打了他一頭一臉,他乾脆閉了眼。

  她果然沒有等他……

  驀地,他又睜開了眼睛。他想起那日的雪地裡,掣馬遠去的昭寧說的最後一句話:“我會等你回來的,要活著!”

  他忽然覺得一陣迷茫,自己許久以來追尋的感情似乎總不順暢。起初以為自己喜歡的端莊矜持的周漣湘,然而見到安平,方知女子也可以比男子瀟灑風流。待被狠狠的重傷,全心撲在建功立業上,又撞上了郡主。

  她大概是對自己有情的,雖然他自己也覺得十分詫異。

  情之一字,果然最為難解。

  四肢在風雪裡都凍得有些麻木了,耳中卻忽然傳來了一陣慘叫。他猛然驚醒過來,朝聲音的來源奔去,卻看見一行人馬的黑影從對面的魔鬼城裡沖了出來,無法看清詳細,只知道燃著火把的臨時營地已經成為他們攻擊的目標。

  許多士兵慘叫起來,他們在暗,梁兵在明,怎樣都是吃虧。

  劉緒從旁取下一支火把,朝營地外偷襲的敵人擲了過去,劃過的火光照亮了幾人的彎刀,其中一人裹著厚厚的胡服,正是雙九,旁邊是烏圖。

  火把掉落雪地熄滅,劉緒已抽出腰間的佩劍迎了上去。

  對方來勢洶洶,又出人意料,很快便殺入了營地。劉緒借著飄搖的火光勉強與帶頭的雙九、烏圖周旋,冰天雪地裡終究動作不夠迅速,漸漸已經有些吃力。

  營地裡原本已經睡著的士兵紛紛奔出營來支援,西戎帶的人馬不多,只是守在營門口一方角落,並且從劉緒出現開始就一直緊盯著他一人動手,似乎就是為他才出現的。

  但是很快,雙九忽然放棄了對他的進攻,反而打馬越過他,直接沖入了軍營。他一劍格擋開烏圖,轉頭去看,鏗然一聲激越的清鳴,齊遜之的長槍已經和雙九手裡的劍纏到了一起。顯然是出來的匆忙,他只穿了軟甲,天寒地凍,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看來你的傷還沒好啊,哈哈……”雙九看出他左手臂滲出的血漬,立即倡狂地大笑起來,剛要趁機繼續進攻,一旁已有士兵圍了過來。他毫不戀戰,連忙調轉馬頭往營地門口沖,經過劉緒身邊時,卻忽然俯身送出長劍,一劍刺中他的肩頭。

  劉緒尚在應付烏圖,猛然受到創傷,頓時悶哼著跪倒在地上。齊遜之領著人上前施救,雙九卻眼疾手快地從袖中甩出一道繩索,纏住了劉緒的胳膊,一拍馬臀,拖著他就朝魔鬼城方向而去。

  齊遜之甚至來不及上馬便追了出去,身後的士兵也跟了出來,急促的而紛雜的腳步聲打破了風雪之夜的寂靜。

  外面不像營地,積雪無人清理,馬匹行走的自然慢。劉緒被拖著朝前奔去,若不是失了長劍,早已斬斷繩索掙脫了束縛。

  然而出乎意料的,雙九忽然停了下來。他一怔,被緊扯的手臂松了許多,頓時覺得渾身都酸疼不止,被刺傷的肩頭汩汩的冒著血,刺鼻的血腥味彌漫在鼻尖。

  身後有淩厲的呼嘯聲傳來,他微微抬頭,只看見雙九抬劍抵擋,“嗤”的一聲,齊遜之的長槍斜插入他前方的雪地裡,雙九的長劍也飛了出去。

  一邊的烏圖立即喊了一句,將手裡的彎刀扔給他。

  齊遜之奔跑著到了跟前,後方的士兵還落了一大截。他根本沒有任何停頓,直沖到面前就赤手空拳與雙九搏鬥起來。雙九大概沒料到他這般不管不顧,一時反倒淪為了守勢。齊遜之一掌拍向他,趁其低頭躲避之際,化掌為爪扣住其執刀的手腕,奮力往下一砍,劉緒胳膊上的繩索應聲而斷。

  雙九怒不可遏,一掌擊在他受傷的手臂上,齊遜之吃痛地往後退了幾步,險些摔倒在地,已經落了下風。

  劉緒想要站起來幫他,烏圖已經躍下了馬,只好又奮力去應付烏圖。

  後方的士兵已經趕到,雙九見狀,立即將刀架在齊遜之的脖子上:“誰敢上前?!”

  劉緒已經擺脫了烏圖退到梁兵之列,頓時就想上前,卻見齊遜之忽然抬起了頭來。

  只有身後的士兵舉著的火把透著光,在風中飄搖著,根本無法看清他的神情,但是劉緒知道他在看著自己。

  “告訴她……”他似乎喘息了一下,接著道:“像以前一樣,先走吧。”

  劉緒怔怔地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自然知道齊遜之口中的“她”是誰。

  “這時候還顧著敘舊麼?”雙九冷笑,挾持著齊遜之一步步往後退,烏圖擋在他身前作掩護。

  他們退一步,劉緒便領著人進一步,有士兵見他流血太多,想提醒他處理傷口,看到他鐵青的臉色,又閉了嘴。

  彼此都緊張的對峙著,四周只有濃重的血腥味和粗喘聲回蕩,那是受了傷的齊遜之和劉緒,彼此都已筋疲力竭。

  怎樣也想不到他們會在大風雪的天氣裡來偷襲,而直到此刻,劉緒才感到雙九來此不是沖著他,而是為了齊遜之。之前抓他,似乎只是為了做誘餌。他覺得是自己拖累了齊遜之,心裡又氣又惱。

  已經到了魔鬼城的邊緣,雙九忽然桀桀冷笑起來:“齊遜之,總算捉到你了……”

  話音未落,他忽然用力扯著他朝魔鬼城裡退去,劉緒大驚失色,慌忙上前,城中忽然有箭矢射出,身後的士兵倒了大片。而這一瞬間,齊遜之已經徹底消失在茫茫魔鬼城裡。

  他捂著傷口跪倒在雪地裡,頭暈目眩,只覺得眼前的古城鬼影重重,而他想救人,已經來不及了。有士兵舉著火把上前叫他,他已無力地歪頭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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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2 17:31:12 |只看該作者
       
33樓
發表於 2011-9-15 04:02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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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章

  西戎終究是突圍出去了,但是所剩殘部已經難成氣候。齊遜之阻截不成,便趁勢追了過去。

  戰事結束時已是夜幕初降,每個人的胸中最直接的感受就是疲倦和饑餓。劉緒領著隊伍回來覆命,未至安平身前,卻先迎上了她感激的目光:“慶之此戰犧牲尤重,他日論功行賞,當排首位。”

  劉緒忙推辭道:“陛下謬贊了,微臣未壞了大事已是萬幸,豈敢居功,倒是子都兄……”他頓了頓,憂慮道:“常言道窮寇莫追,他獨自領兵去追擊西戎殘部,真的沒事麼?”

  他不提還好,一提安平便忍不住開始擔憂。

  之前蕭竚查探雙九之事,因是王室秘辛,困難重重自不必說,所以最後傳消息給她時,還特地聲明並不完全確定真假。也因此,她對雙九一直沒有動作。直到先前故意以言語試探,雙九按捺不住對她動手,才算將一切坐實。本已可以捉住他,但沒想到西戎竟然會趁混戰之時派人出來接應他。

  齊遜之的武藝比她想像的好很多,可見平時並不曾荒廢。但論起沙場殺敵,他並無實戰經驗,如今追出去這麼久還沒回來,也不知是不是遇上了麻煩。

  安平朝西邊天際看了一眼,皺緊了眉,雪下大了許多,此時又人困馬乏,急著支援必然不妥。

  秦樽和焦清奕大概是急著要弄清楚齊遜之腿疾的真相,忍不住當場就要請纓前去支援,劉緒也積極的很,似乎個個都恨不得把他抓回來好好拷問一番。

  其實說到底還是不放心他的安危。齊遜之手中只有一萬暗部,武器雖精良,還是讓人不放心。平時相聚多,彼此感情也是淡淡的,真到遇上了危險,兄弟之情才體現出來。

  安平思來想去,三人之中,唯劉緒與西戎軍相處過,有些經驗,便命他休整一日,明早領兵十萬趕去支援。

  劉緒承了命,本還想跟昭寧道個別,臨走時方得知她早已回到江南,這才明白沒見到她的原因。雖然有些遺憾,倒是放下心了。

  邊城終於恢復了安寧,天公卻不作美,從戰事結束那天起,就開始陸陸續續地下雪,這幾天竟然越下越大,最後甚至演變為大雪封路之勢。

  天氣的陰鬱仿佛刻進了安平的眼中,深藏在心底的擔憂也越來越明顯。圓喜甚至能看到她每日早起後都要雷打不動地在前庭裡走一遭,實在等不到有人來稟報消息才會回到屋內。

  戰場的消息他也聽說了,那個以前看不慣的雙九竟然忽然成了西戎的三王子,只怕西戎王死了,他還能做新王呢。切,這可真是沒天理!

  至於齊少師,那可真是喜事一樁,能站起來的話,就更加有底氣入宮成為皇夫了呀!他攏著手望天,真是沒想到啊沒想到,只求老天爺保佑,讓他早日回來吧,還等著他兌現諾言呢……

  過了幾日,齊遜之還沒回來,蕭靖已頂著風雪回來了。

  得知戰事已然結束,他還有些驚訝,待聽聞因雙九而造成的戰場激變,這才明白過來。難怪蕭竛當時會說什麼真正的西戎王。

  將這話轉告給安平後,她稍微一想便明白過來:“當初朕初見雙九便是在趙王府,只是一切都太自然,完全沒聯想到他們之間的聯繫,直到那場刺殺才讓朕注意到雙九此人……”

  想到趙王府,不免又想到那場春日宴。竹林深處,那人端坐在輪椅裡白衣勝雪的身影,背後系著潑墨青絲,永遠清清淡淡的,好像也是棵竹子。可是一轉頭,勾著唇角,眼睛裡閃動著狡黠的光彩,偏偏還用十分誠懇的語氣揶揄她:“沒錯,殿下在某些時候,是毫不吝嗇對男子的讚美的……”

  安平的臉色有些泛白,忽然沒頭沒尾地問蕭靖:“皇叔,你與西戎交手多次,最有經驗,此次我軍追擊其殘部,可有危險?”

  蕭靖在一張方凳上坐下,沉吟著道:“西戎向來詭譎,如今雙九領兵,也不知其能力深淺,不好說啊。對了,陛下派誰去了?”

  “齊遜之……”她扶著椅子的把手坐下,心裡越發擔憂,神情卻慢慢地回歸平靜。

  蕭靖聞言頓時皺眉,剛回來不久就聽聞齊遜之能站起來,還以為是別人說笑,不想他還領兵出征了。其實在他看來,對齊遜之的瞭解也跟對雙九一樣,都不知深淺,所以反而不知道該怎麼估計了。

  安平安靜的詭異,蕭靖多少看出了些異樣,便乾脆將自己私自處決蕭竛的事情說了出來,也好轉移一下她的注意力。

  然而她聽完了絲毫沒有怪罪於他的意思,反而點了點頭:“皇叔處理的很好。”

  經歷過這場殘酷的大戰,更讓她看出了生命的脆弱。恰如她名字的寓意,人活一世,能平安到老比什麼都好,所以能留蕭竛妻兒一命,也未嘗不可。

  而現在,她只希望那人也能一切平安……

  ※ ※ ※ ※ ※

  此時的塔什城已經成為一座銀裝素裹的雪城。暗黑的夜,大雪仍然簌簌而下,仿佛要一次把十年的雪都給傾倒下來。

  劉緒裹緊披風朝一處簡易的帳篷走去,掀簾而入,齊遜之披著厚毯子坐在炭火旁烤火,昏暗的燭火下,臉色有些蒼白,見他進來,笑了笑:“回來了?怎樣?”

  劉緒搖頭,在他身邊坐下,歎道:“大雪封路,信送不回去啊。”說著他又湊近來看他的臉色:“你的傷還好麼?”

  齊遜之搖了一下頭:“無妨,只是一直困在這兒,陛下肯定得擔心了。”

  聽他這麼說,劉緒不禁想起自己不久前還與一人來過這裡,也被困了許久。他低頭用火鉗去簇火,恍惚間又想起安平,情緒有些複雜。

  “子都兄,我一直沒問過你,你究竟喜歡陛下哪一點?”

  齊遜之顯然沒想到他會突然問起這個,不禁愣了愣,繼而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她無論哪一點我都喜歡。”

  劉緒哪知他這麼直接,頓時有些面紅耳赤。

  “唉,跟你不適合說這個。”齊遜之忍著笑搖頭。

  “為何?”

  “你面皮薄啊。”

  “……”

  兩人一時無話,帳中安靜了許久,劉緒忽又道:“如今雙九退入了塔什城,他倒是熟悉其中地形,你我可不佔優勢,其實你早些退走就好了,受的傷也不用延誤,如今連軍需也短缺了。”

  “是啊,我本該退走的。”齊遜之無奈地笑了一下,大概是扯到了傷口,又忍不住皺了一下眉:“只是陛下一直希望徹底驅逐西戎出祁連山外,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我便想冒一冒險。”

  劉緒愕然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只是因為這個?

  見他這副神情,齊遜之歉疚地笑了一下:“慶之,對不住,無論你對陛下有多深情,我也不能放手,不過你永遠都是我的兄弟,就算你以後會恨我,也要記著這點。”

  劉緒什麼也沒說,大概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心裡不是不難受,他自問對安平付了真心,可是齊遜之終究比他更深情。

  他守護的不只是安平的人,甚至為了她的一句話,一個恢弘的理想,也甘願冒險。

  “我……出去看看。”他站起來,朝外走去,揭開簾子,漫天的風雪撲面而來,才算緩解了剛才心頭的沉悶。

  他想起曾在青海對安平說的話,待有一日建功立業,堂堂正正地站到她的面前。

  不過她也說過,沒人會等他。

  其實他在軍營裡就看出來了,安平與齊遜之之間的默契,哪怕只是一個眼神,也像是彼此在一起生活了很久,久到他無法插足半分。

  風雪拍打了他一頭一臉,他乾脆閉了眼。

  她果然沒有等他……

  驀地,他又睜開了眼睛。他想起那日的雪地裡,掣馬遠去的昭寧說的最後一句話:“我會等你回來的,要活著!”

  他忽然覺得一陣迷茫,自己許久以來追尋的感情似乎總不順暢。起初以為自己喜歡的端莊矜持的周漣湘,然而見到安平,方知女子也可以比男子瀟灑風流。待被狠狠的重傷,全心撲在建功立業上,又撞上了郡主。

  她大概是對自己有情的,雖然他自己也覺得十分詫異。

  情之一字,果然最為難解。

  四肢在風雪裡都凍得有些麻木了,耳中卻忽然傳來了一陣慘叫。他猛然驚醒過來,朝聲音的來源奔去,卻看見一行人馬的黑影從對面的魔鬼城裡沖了出來,無法看清詳細,只知道燃著火把的臨時營地已經成為他們攻擊的目標。

  許多士兵慘叫起來,他們在暗,梁兵在明,怎樣都是吃虧。

  劉緒從旁取下一支火把,朝營地外偷襲的敵人擲了過去,劃過的火光照亮了幾人的彎刀,其中一人裹著厚厚的胡服,正是雙九,旁邊是烏圖。

  火把掉落雪地熄滅,劉緒已抽出腰間的佩劍迎了上去。

  對方來勢洶洶,又出人意料,很快便殺入了營地。劉緒借著飄搖的火光勉強與帶頭的雙九、烏圖周旋,冰天雪地裡終究動作不夠迅速,漸漸已經有些吃力。

  營地裡原本已經睡著的士兵紛紛奔出營來支援,西戎帶的人馬不多,只是守在營門口一方角落,並且從劉緒出現開始就一直緊盯著他一人動手,似乎就是為他才出現的。

  但是很快,雙九忽然放棄了對他的進攻,反而打馬越過他,直接沖入了軍營。他一劍格擋開烏圖,轉頭去看,鏗然一聲激越的清鳴,齊遜之的長槍已經和雙九手裡的劍纏到了一起。顯然是出來的匆忙,他只穿了軟甲,天寒地凍,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看來你的傷還沒好啊,哈哈……”雙九看出他左手臂滲出的血漬,立即倡狂地大笑起來,剛要趁機繼續進攻,一旁已有士兵圍了過來。他毫不戀戰,連忙調轉馬頭往營地門口沖,經過劉緒身邊時,卻忽然俯身送出長劍,一劍刺中他的肩頭。

  劉緒尚在應付烏圖,猛然受到創傷,頓時悶哼著跪倒在地上。齊遜之領著人上前施救,雙九卻眼疾手快地從袖中甩出一道繩索,纏住了劉緒的胳膊,一拍馬臀,拖著他就朝魔鬼城方向而去。

  齊遜之甚至來不及上馬便追了出去,身後的士兵也跟了出來,急促的而紛雜的腳步聲打破了風雪之夜的寂靜。

  外面不像營地,積雪無人清理,馬匹行走的自然慢。劉緒被拖著朝前奔去,若不是失了長劍,早已斬斷繩索掙脫了束縛。

  然而出乎意料的,雙九忽然停了下來。他一怔,被緊扯的手臂松了許多,頓時覺得渾身都酸疼不止,被刺傷的肩頭汩汩的冒著血,刺鼻的血腥味彌漫在鼻尖。

  身後有淩厲的呼嘯聲傳來,他微微抬頭,只看見雙九抬劍抵擋,“嗤”的一聲,齊遜之的長槍斜插入他前方的雪地裡,雙九的長劍也飛了出去。

  一邊的烏圖立即喊了一句,將手裡的彎刀扔給他。

  齊遜之奔跑著到了跟前,後方的士兵還落了一大截。他根本沒有任何停頓,直沖到面前就赤手空拳與雙九搏鬥起來。雙九大概沒料到他這般不管不顧,一時反倒淪為了守勢。齊遜之一掌拍向他,趁其低頭躲避之際,化掌為爪扣住其執刀的手腕,奮力往下一砍,劉緒胳膊上的繩索應聲而斷。

  雙九怒不可遏,一掌擊在他受傷的手臂上,齊遜之吃痛地往後退了幾步,險些摔倒在地,已經落了下風。

  劉緒想要站起來幫他,烏圖已經躍下了馬,只好又奮力去應付烏圖。

  後方的士兵已經趕到,雙九見狀,立即將刀架在齊遜之的脖子上:“誰敢上前?!”

  劉緒已經擺脫了烏圖退到梁兵之列,頓時就想上前,卻見齊遜之忽然抬起了頭來。

  只有身後的士兵舉著的火把透著光,在風中飄搖著,根本無法看清他的神情,但是劉緒知道他在看著自己。

  “告訴她……”他似乎喘息了一下,接著道:“像以前一樣,先走吧。”

  劉緒怔怔地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自然知道齊遜之口中的“她”是誰。

  “這時候還顧著敘舊麼?”雙九冷笑,挾持著齊遜之一步步往後退,烏圖擋在他身前作掩護。

  他們退一步,劉緒便領著人進一步,有士兵見他流血太多,想提醒他處理傷口,看到他鐵青的臉色,又閉了嘴。

  彼此都緊張的對峙著,四周只有濃重的血腥味和粗喘聲回蕩,那是受了傷的齊遜之和劉緒,彼此都已筋疲力竭。

  怎樣也想不到他們會在大風雪的天氣裡來偷襲,而直到此刻,劉緒才感到雙九來此不是沖著他,而是為了齊遜之。之前抓他,似乎只是為了做誘餌。他覺得是自己拖累了齊遜之,心裡又氣又惱。

  已經到了魔鬼城的邊緣,雙九忽然桀桀冷笑起來:“齊遜之,總算捉到你了……”

  話音未落,他忽然用力扯著他朝魔鬼城裡退去,劉緒大驚失色,慌忙上前,城中忽然有箭矢射出,身後的士兵倒了大片。而這一瞬間,齊遜之已經徹底消失在茫茫魔鬼城裡。

  他捂著傷口跪倒在雪地裡,頭暈目眩,只覺得眼前的古城鬼影重重,而他想救人,已經來不及了。有士兵舉著火把上前叫他,他已無力地歪頭昏了過去……



六三章

  等待的時間總是漫長到讓人無法忍受,大雪落下又融化,太陽升起又落下,寒冬的氣息漸漸遠離,西戎再無半點消息,齊遜之連同劉緒那十萬大軍也毫無消息。

  安平的心情已經回歸平靜,但是每日一早還是會在前庭踱上幾圈,似乎已經成為一種習慣。直到某日轉到牆角邊,看到一枝俏生生、鮮黃的嫩蕊迎風顫慄,才猛地感到慌張。

  北國之地都已感受到了春意,他竟還沒有消息。

  砰的一聲,大門猛地被撞開,安平的思緒也被打斷,轉頭去看,正輪值守城的焦清奕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一人,一身鎧甲,血跡斑斑。

  “陛下,慶之回來了!”

  不等焦清奕稟報,她已快步上前,剛想出言詢問,卻見劉緒撲通一聲跪在自己身前,頭低垂,雙肩在沾滿了塵土的鎧甲下輕輕顫抖著。

  “陛下……”他聲音沙啞地開口,竟帶了一絲哭腔,頓時讓安平心中劃過一絲不祥之感。

  “怎麼了?”

  “子都兄他……”

  安平捏緊了手心,極力壓著心裡的煩躁:“說。”

  “微臣率先遣部隊先行趕到,當時子都兄正在與雙九率領的殘部作戰,身上已經受了傷。見到援軍到來,雙九帶人退入了魔鬼城。子都兄深知其中詭譎,便乾脆下令從外推倒此城,好逼他們出來。原本一切進展順利,但……”

  他忍住突來的哽咽,繼續道:“但某夜大風雪,雙九竟忽然率軍出來偷襲,我方將士無法適應這般天氣,來不及應對,微臣也不慎落入敵手,子都兄趕來營救……被雙九劫持著拖進了魔鬼城……”

  劉緒的頭抵在地上,雙肩微抖,仿佛說起這件事時自己又經歷了一遍。

  蕭靖和秦樽已經聞訊趕來,見狀不禁都愣在當場,焦清奕眼眶泛紅,別過臉默不作聲。

  安平眼睫輕顫,抿了抿唇:“然後呢?”聲音竟然很平靜,連她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劉緒抬頭,眼中蓄滿淚水,眼下青灰一片,戰爭讓他這位京城貴公子落形容憔悴,可是再怎樣,他也覺得自己有愧。而此時面對安平的臉,他更覺內疚。

  他想起那晚齊遜之與他談到安平時的神情,那時他還在等著此戰結束回來與安平相會,可是現在……

  想到這裡,劉緒心中越發酸澀,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然後呢?”安平等不到回答,又問了一句,神情絲毫沒有變化,仿佛在問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劉緒壓下心裡的思緒,跪直了身子:“然後微臣冒險率軍入城,可惜只走了短短一程便發現路被堵死了,又照著子都兄先前的安排毀城,然而城池龐大,實在耗費時間,便先趕回來稟報……”

  “所以子都已經被困在城中這麼久了?”安平打斷了他的話,直到此時聲音才有些輕顫。

  “微臣該死,有負陛下所托,若不是為了救微臣……”

  “你沒錯。”安平微微俯身,抬手扶他起身,臉色發白,卻還帶著帝王該有的冷靜和威儀:“好生休息一下,傷勢也要及早處理,接下來的事情,朕來處理。”

  劉緒越發愧疚,咬著牙關許久才點了一下頭,秦樽見他傷勢嚴重,陪同他離去了。

  “皇叔,若是朕算得不錯,邊城此時應當共有士兵十五萬?”

  忽然聽到安平發問,蕭靖不禁愣了一下,快速地在心裡計算了一遍,點頭道:“十五萬不到。”

  安平點頭,聲音忽然冷了下來:“那好,集結所有兵力,即刻發往塔什城,給朕搗了這座城!”

  蕭靖當即大驚,拱手道:“陛下不可,作戰畢竟是西戎來犯,而此舉……只為搗毀一座無人古城便發兵十五萬,恐會惹來非議,有窮兵黷武之嫌啊!”

  焦清奕也趕緊勸阻:“陛下三思,若是擔心子都兄,微臣願領兵前往救援,就算西戎已經退出塔什城,追出祁連山外,也照樣能找到他,只要他還……”他驀然頓住,“活著”二字怎麼也說不出口來,眼中晶瑩,垂頭不語。

  “皇叔,去吧,時間緊迫。”安平像是沒有聽見他們的話,眼睛緊緊盯著敞開的院門,卻根本沒有看進去任何東西。

  蕭靖又想勸說,卻見她轉過頭靜靜道:“要朕親自去?”

  他吃了一驚,連忙垂頭抱拳:“微臣不敢。”

  ……

  崇安二年的初春,梁國發兵十五萬,只為搗毀一座空置了百餘年的塔什城。消息一出,天下震驚。

  朝堂裡的大臣都已得到消息說梁國贏了,所以完全弄不懂安平陛下此舉為何。想到過去她的種種“劣跡”,不禁又開始齊聚著去騷擾太上皇和太后娘娘了,甚至連一直潛心禮佛的太皇太后也差點被驚動。

  崇德陛下雖然知道安平不會無緣無故地行事,但為其帝王德行著想,還是立即書信一封,讓她早日班師回朝,莫要做出奇怪的舉動考驗他跟東德陛下的心臟了。

  至於民間,版本就多了,最傳奇的則是從邊城傳出來的。

  最近京城的小茶攤前常能見到商旅模樣的人神神叨叨地賣弄,說得頭頭是道。

  說是西戎有個三王子,因為文武雙全,頗受父王器重,加上母親是漢人,便十分受兄弟排擠。於是其父死後,他便與其母一起被異母大哥迫害致死。但其實他根本沒死,反而被部下保護著逃到了梁國。也不知怎麼就跟咱們的陛下遇著了,一段感天動地的戀情就此產生。甚至連先前風流無比的陛下都專情起來,後來還為了他推了西戎王的求親,所以才有了後來的那場大戰。

  可惜啊,隨著戰事結束,三王子的身份也暴露了,他與皇帝陛下站到了敵對面。皇帝大怒,追擊其直至躲入塔什城。塔什城是什麼地方啊?那是魔鬼城啊!皇帝陛下終究還是不忍心,又派人去尋他,誰知遍尋不得,不禁心中後悔起來,遂下令全軍發往塔什城,要掘地三尺找出這位昔日情人啊……

  說者搖頭晃腦,聲情並茂,聽眾感慨不斷,不甚唏噓。然而又有人想到一事,疑惑道:“那依你這麼說,先前的駙馬候選人劉公子和齊大公子算什麼啊?”

  “呃……”說的人不高興了,最討厭聽故事挑刺的了!哼!

  ……

  圓喜出去過幾趟,邊城裡因為有陛下坐鎮,傳言還不算過分,不過他還是聽說過一些。本來想告訴陛下,但一想男主角是雙九就覺得來火,還是算了。何況陛下最近情緒不對勁,他也不敢去隨便招惹。

  安平其實還是很平靜的,但就是這樣的平靜讓圓喜覺得不安。以前遇上什麼大事她不是一個笑臉就過了?現在卻仿佛一瞬間蒼老了幾十歲,不是外表變化,而是內心。坐在那裡時,穩妥的仿佛是一個歷經滄桑的老者,再不是先前那個會動不動就隨意說笑的安平陛下了。

  春日的氣息已經越來越明顯,圓喜終於脫去了厚厚的冬裝,步子也隨之輕快起來。他托著一封信急匆匆地朝安平的書房走,遠遠地看到庭中一棵樹春芽齊發,心裡不禁也開始懷念起皇宮的御花園來。以前齊少師很喜歡流連於其間,如今也不知怎樣了。

  想到這裡,他的心情不禁有些沉重,在門口停住,望著那扇門好半晌才有勇氣敲了敲:“陛下,太上皇派人送信來了。”

  “送進來。”

  聽到安平的聲音依舊平穩,他才松了口氣,推門而入,門窗緊閉的室內有些昏暗,安平坐在桌後看書,神情怔忪,也不知在看什麼。

  圓喜小心翼翼地將信放在她面前,偷偷瞄了一眼,見她面前攤著一本兵書,翻開到某一頁,其中竟夾了厚厚的一疊折在一起的宣紙。其中有兩張已經被展開,攤在一旁,龍飛鳳舞的字跡,密密麻麻的,並不是安平的字跡。他看不太明白,便乾脆放棄了。

  走到一邊推開窗,他輕聲道:“陛下,春光正好,還是敞開門窗透透氣吧。”

  “嗯。”安平淡淡地應了一聲,視線已經離開那兩張宣紙,取了信件來拆。

  圓喜不敢再多話,只恭謹地站在一邊伺候著。

  “父皇母后希望朕早日回京了。”她歎了口氣,閉著眼,手撐在桌面上捏了捏眉心,問他:“蜀王可有消息送到?”

  圓喜有些為難地道:“陛下,王爺不是昨兒才送了消息來麼?”

  安平睜開眼,眼神有些茫然,又低頭去看那一疊宣紙,卻沒有勇氣再去展開看其中的內容了。

  剛才劉緒還對她說,齊遜之最後的話是叫她跟以前一樣先走。

  以前以為他不願讓自己看到他狼狽的背影,所以每次他要走,她總是先疾步離開,現在怎麼一樣?

  “陛下,那……該如何回復太上皇啊?”圓喜俯□,邊瞄她的神情邊問。

  安平又看了一眼那信,這已經是第三封了。國不可一日無君,她已經拖了很久了。

  “等蜀王下次消息到了再決定吧。”

  圓喜躬身稱是,見她氣色似乎不太好,便又轉移了話題:“陛下中午想吃些什麼?奴才這就去準備。”

  安平搖了搖頭:“不用了,朕沒什麼胃口。”

  “……”圓喜頓時哭喪了臉,陛下您別這樣啊,看著太叫人揪心了。

  蕭靖這次的消息是由本人送來的。按照安平的授意,搗毀塔什城後,就在附近建西域衛所,將西戎擋在祁連山外,徹底斷了他們進入中原的念頭。而如今,衛所已經開始動工,他卻空手而回。

  安平站在前廳門口等他,一見到他的神情便心中了然了。

  蕭靖走近,想要安慰她,張了張嘴,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劉緒和秦焦二人也趕了過來,見到他一人回來,頓時都面如死灰。

  “陛下……”劉緒很想說些什麼,他以為自己的嘴皮子已經在西戎軍營磨的夠利索了,可是此時此刻,始終無法說出半個字來。

  “他一定還活著。”安平忽然十分篤定的說了一句,讓幾人都愣了愣。

  說不清什麼情緒,心裡只是有一處空了,卻還不至於坍塌。

  她還記得他的承諾,這條命是她的,沒有她的允許,他不能死。他也說過他一直都在,會與她並肩攜手,去哪兒都會陪著。甚至京中還有一座宮殿在等著他,他怎能就此死去?絕對不會!

  安平霍然轉身,大步朝後院走:“留下人馬繼續找人,圓喜,準備一下,回京。”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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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2 17:31:23 |只看該作者
六四章

  浩蕩的車隊在官道上前行,陽光照下,宛若一條蜿蜒的巨龍。飛揚的旗幟是張揚的龍角,騰然淩空,威風赫赫。

  西北一戰,梁國的版圖前無古人的擴張到整個西域地帶,崇安女帝的名號也必將傳遍海內。

  四海臣服,天下歸心,如今安平終於坐穩了這個位置,也終於體味到了至高無上的孤寂。

  劉緒領著人馬在前方引路,焦清奕和秦樽一左一右護衛在安平的車駕旁,一路行來,始終是心事重重的模樣,也始終是不緊不慢的速度,仿佛在等著什麼人趕上隊伍一般。

  因為之前大雪,特地選了與青海相接的這條路,不想如今到了一處大山前,竟發現前段時間的大雪已將山上不少樹木壓斷,混著山石滾落到路面,直接堵住了道路。

  劉緒調轉馬頭去向安平稟報,必須要舊地休整,等清理了道路才能過去了。

  安平揭簾朝外看去,問圓喜道:“到哪兒了?”

  “回稟陛下,到無鋒山了,過了這裡就快了,只要再過幾郡便……誒?陛下您去哪兒啊?”正在滔滔不絕的圓喜忽然間安平掀簾下車,頓時大為驚詫,連忙跳下車跟了過去。

  “朕去山上看看。”

  “哈?”圓喜一愣,連忙轉頭朝身後使眼色,焦清奕和秦樽已經率人跟上來了。

  安平也不理他們,自己提著衣擺朝山上走。

  本來說好了要跟齊遜之一起來的,現在她卻先到了。

  大概是許久不曾有人攀登過,山道極其狹窄,都被雜草盤踞了。加上還在早晨,露水尚未退去,安平的衣擺都被沾濕了。她也不在意,繼續朝上爬著,一步一步,走得很穩當。

  圓喜體力不行,跟在後面沒一會兒就開始喘氣,最後乾脆朝秦焦二人擺了擺手:“交、交給你們了,我不行了……”說完一屁股坐到了旁邊的草叢上,自覺地給後面的禁衛軍讓道。

  越往上,山道越陡,安平仿佛透過這險峻的高山看到了它千百年來的歷史。高立世間,是否也曾覺得萬分孤寂?不過山間青蔥,清泉碎石,倒也不乏相伴者吧?

  本是打算爬到山頂的,可是安平覺得身子有些不舒適,便沒有再繼續攀登,停在山腰處朝下方望去。右邊視線處,青海高遠的雪山在極遠處露出銀白而高貴的頭顱。視線移到左邊,士兵們正在清理道路,往前可以看見湛藍的天幕下遠遠屹立著的城樓,其下當有往來的旅人穿梭不止,為家中等候的人撫平那絲牽掛。

  環顧四周,這裡如今都是她的天下了,可是那個人不在身邊,始終覺得少了些什麼。

  若沒有他,再大的天下也不完整。

  身後響起細碎的腳步聲,像是極小心地在接近她。

  “陛下……”

  安平一怔,欣喜地轉身,笑容又化為落寞:“是慶之啊……”

  劉緒注意到她的神色,心中也有些難受,行了一禮道:“道路清理的差不多了,可以啟程了。”

  安平點了一下頭,又轉頭看向來路。她期待著會有一人掣馬揚鞭,踏著一路煙塵奔來,可是看了半天,始終沒有。

  “走吧……”

  到了山下,已經恢復力氣的圓喜連忙迎了上來,誰知剛要去扶安平,她的身子卻猛地晃了一下,險些摔倒。

  “陛下!”他一邊扶著她朝馬車走一邊嘀咕:“定然是您最近吃得少的緣故,看看您都瘦了許多呢!”

  安平忍著胸口的沉悶擺了一下手,示意他別再絮絮叨叨,登上了馬車。那邊劉緒見狀,已經招來了隨行的御醫為其診視。

  一時間只好又停了下來,眾人都守在車外等候著。車裡倒是很安靜,幾乎沒有響動。沒一會兒,御醫揭開簾子躬身出來了,劉緒本想問一下情形,卻聽安平在車內道:“趕路吧。”只好作罷。

  ……

  回到京城時,一行人受到了全城百姓的圍堵,場面壯觀無比。可是面對這麼隆重的場面,所有人仍然心情沉重,連笑都帶著一絲勉強。

  劉緒跨馬當先,如朝陽般明朗的相貌仿佛也被性格侵染了,多了些內斂和沉穩,倒越發引得城中女子芳心大動。

  他的眼神漫不經心地掃視過去,忽然看到街邊的一間茶樓二層視窗大開,邊上站著一名女子,水青色的襦裙,淡施粉黛,綰著柳雲髻,鬢邊斜插著一支玉簪,正朝自己這邊觀望著。

  他吃驚得說不話來,若不是看到她的相貌,他簡直無法把她跟當初那個一身俐落,手執軟鞭的郡主聯繫到一起。

  接觸到他的目光,昭寧輕輕笑了一下,沖他點了一下頭。劉緒更是驚訝,忙不迭地收回目光,臉頰有些燥熱。

  她竟然是會笑的……

  心中小小的異動很快便消散無蹤,因為已過了大街,進入宮城範圍了,周圍忽然安靜下來。

  沿著平直的大街往前行至宮門口,早有滿城文武恭候在此。馬車停下,圓喜朝車內稟報了一聲,本以為安平會露面,誰知等了半天也沒動靜。

  圓喜下了車,走到跟前朝首輔周賢達拱了拱手:“陛下有旨,請首輔大人帶領諸位大人先回吧,陛□體不適,想要好生休息。”

  周賢達回禮應下,他身後的齊簡忽然快步上前問他道:“敢問公公,為何不見遜之人啊?”

  剛才隊伍剛到他便在找齊遜之,奈何一圈一圈找過去,卻始終沒有他的影子。難道是因為腿腳不便而與陛下同車了?

  圓喜聞言頓時面露為難,眼神閃爍了幾下,訕笑道:“齊大學士先別急,陛下交代過,她稍後會親自與您詳敘的。”

  “啊?”

  齊簡有些摸不著頭腦,倒是一向最為木訥的劉珂搶先猜想道:“莫非是與你談婚事?”他朝正翻身下馬的劉緒看了看,搖頭歎道:“我看我家那可憐孩子臉色不太好,興許是你家寶貝兒子與陛下成了。”

  周賢達轉身笑道:“倒還真有那個可能。”

  齊簡舒了口氣,心裡卻總隱隱感到一絲不安,圓喜公公剛才的神情不太對啊……

  安平入宮後並沒有急著休息,而是立即去拜見了祖母和父母,自然免不了要與三位長輩詳細說說邊疆情形。每當說到驚險處,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便撚著不離手的佛珠一個勁的叨叨“佛主保佑”,東德陛下也是一副擔憂之色。

  太皇太后許久不曾享受到天倫之樂了,便提議說在一起用晚膳。趁著準備時間,東德陛下與安平談到了正題:“母后先前寫的信你看到了吧?”

  “什麼信?”安平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自然是有關你跟齊遜之的那封信啊!”東德陛下點頭感慨:“這孩子還是不錯的,我與你父皇都沒想到他對你這般癡情,既然如今戰事了了,你們也該把婚事辦了吧?”

  太皇太后在旁插話道:“齊遜之?可是齊大學士家的長子?哀家怎麼記得他有腿疾啊。”

  “他現在能站起來了。”

  安平忽然接了一句,幾人都愣了一下。同時轉頭去看她,卻見她臉色微微發白,神情怔忪,只是盯著旁邊的柱子,不知在想什麼。

  之前她一直都好好的說著別的,似乎真的已經忘記了這件事,可是現在又被提及,終究還是無法避免。

  崇德陛下皺了皺眉,疑惑道:“安平,怎麼了?莫非是出什麼事了?”

  安平輕輕點了一下頭,仍舊盯著那根柱子:“他……失蹤了。”

  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也許這個解釋是最好的。她始終相信他還活著,起碼她的心裡還有這絲希望,他一定不會就這麼離開。

  三位長輩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彼此大眼看小眼,臉色都有些愕然。

  崇德陛下最先回過神來,歎息道:“原先就虧欠齊家許多,如今連他也……這可如何是好。”

  安平垂頭不語。

  恰好太后身邊的公公領著宮人進來送膳,這才打破了沉寂。太皇太后澀然地笑了笑,像是要將氣氛拉回到原先的和樂一般:“來來來,先用膳再說吧。”

  誰知剛拿起筷子,安平忽然捂著嘴俯身幹嘔起來,驚得在場的人都差點跳起來。崇德陛下忙要叫人去請太醫,東德陛下和太皇太后互看一眼,卻是有了幾分了然。

  安平直起身子擺了一下手:“無妨,父皇不必擔心。”三人這才發現她臉色有些發黃,下巴都尖了許多,想必最近食欲不振。

  東德陛下擺手示意宮人們全都退出去,板著臉問她:“你是不是有了?”

  崇德陛下驚訝地看著妻子。有什麼?誰知一轉頭,卻見安平平靜地點了點頭。

  太皇太后又開始念“阿彌陀佛”,臉色竟比安平還要慘澹。她的孫女,帝國的皇帝呀,竟然未婚先孕。這這這……

  皇室列宗啊,哀家愧對於你們啊……>_<

  相比較而言,出身女尊國度的東德陛下就平靜多了:“是誰的?”

  安平看著她乾笑了一下:“便是母后您極力舉薦的那人啊。”

  那日的蕪子湯本已經熬好送到她面前,可是最終,她還是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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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章

  新的一日到來,春光灑入齊府,整個宅院安寧祥和,然而其中的人卻個個難以平靜。

  前廳內,齊簡夫婦已經偎在一起啜泣良久,其他兩個子女也都站在身邊,個個眼中含淚。周賢達與劉珂坐在一邊,也是眉頭深鎖,神情黯然。甚至連府內的丫鬟下人中也有人扯著衣袖抹眼睛。

  整個府邸上空仿佛覆了一層灰色的膜,所有人的心情都沉悶著,感受不到半分明媚春意。

  周漣湘從宮內當值出來,經過齊府大門時,叫車夫停下了馬車。揭開簾子朝那扇緊閉的大門看了一眼,眼裡有些乾澀。

  今早她已在宮內聽到了消息,齊大公子失蹤了。起初她還懷疑著,畢竟他有腿疾,怎樣也不會上戰場,可是待看見被父親攙著往宮門走的齊大學士,還是相信了。

  他老人家不過剛過五十,原本還是一副年富力強的模樣,卻像是在這一瞬間便蒼老了下了去,近乎頹然地邁著步子,仿佛失了主心骨,隨時都會倒下去……

  庭院裡的竹子探出了頭,枝葉在春風中輕顫。周漣湘忽然放下簾子,捂著嘴輕輕抽泣起來,肩膀顫抖著,卻始終不敢太大聲。

  初見時也是這樣的季節,也是在這個位置,她看見他被下人背著從府裡出來,織錦雲紋袍,隨風輕舞的發帶,光澤如玉的側臉,輕輕勾著的嘴角……

  如今這些都成了遙遠的回憶,失蹤了,連陛下都找不到他,以後便再也見不到了……

  斷斷續續的抽噎尚未結束,馬車已經動了起來。周漣湘一怔,抬起淚眼想要問車夫的話,卻聽他搶先在外解釋道:“小姐,有宮中的馬車到,咱們得讓路。”

  她掀開窗簾朝外看,後方有一隊禁軍護送著一輛馬車緩緩駛了過來,精緻刻紋,明黃車簾,一看就是安平陛下的車駕。

  這一幕忽然重重地擊打在她的心上,因為她已經明白皇帝親自來此的用意。是要表示慰問還有歉意?那就是說,齊遜之終究還是回不來了?

  她怔怔地坐在馬車裡,眼淚無意識地流了下來。忽而又用力的抬手抹去淚痕,強行平復下情緒。

  安平陛下從頭到尾都不曾流過一滴淚,她又有何資格落淚?

  ※ ※ ※ ※ ※

  齊府大門洞開,圓喜想上前攙扶安平,被她搖頭拒絕,而後自己提了衣擺邁入門檻。

  淡綠底裙,雪白深衣,繡著蓍草紋樣的淡綠色袖口和領口,一路往前廳而去,仿佛自青翠的山間走出,身上還帶著春日的生機。那張臉卻古井無波,眼簾微斂,眸光半合,髮髻微垂,只插了一支簪子,再無其他裝飾。

  齊家人聞訊已經出來相迎,個個都是淚眼婆娑的模樣。正欲行禮,被安平抬手止住:“免禮吧。”平淡的聲音,依稀透出一絲疲憊。

  齊簡與夫人退開一些,讓她進門。此時安平方才注意到周賢達和劉珂也在,點了一下頭道:“首輔與太傅也在更好,朕恰好有些事情要與你們說。”

  齊簡的夫人秦蓉見狀抹了抹眼睛要帶子女離開,卻又見安平伸手攔了一下:“朕今日來此,主要是想對二老有個交代。”

  她也不就坐,就站在幾人面前,迎著他們或殷切或感傷的目光,淡淡道:“子都確實被西戎所劫,但實情是他帶兵追擊才有此遭遇,所以他是大樑的英雄,如今西戎能退守祁連山外,他功不可沒。”

  出征?

  所有人都面露詫異,只有站在門邊的青衣少年低聲問了一句:“大哥能站起來的事情……已經告訴陛下了麼?”

  安平轉頭看他,一張明媚的少年面孔,此時卻染滿愁緒,眼眶泛著紅腫,冷冷地看著她。

  是齊遜之的么弟。

  她點了一下頭,少年驀然冷哼了一聲,恨恨地一甩袖,鐵青著臉抬手指著她:“只有大哥那樣的傻子會為了你這般付出,如今可能連命都送了!你若是不在意他,早些便不要派他出京,如今害他至此,你……”

  “陛下!”齊簡沖過來一把捂住幼子的嘴,按著他跪倒在地上,身子抖索著向安平叩頭:“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老臣教子無方,衝撞了陛下。”

  秦蓉也連忙帶著另一個女兒跪了下來,甚至連周賢達和劉珂都跪倒在地為其求情。

  安平靜靜地站著,許久才開口道:“他說得不錯,子都並無實戰經驗,朕當時該留住他的……”

  眾人惶惶,抬眼看她,卻見她神情怔忪,似已陷入回憶。但很快她又回了神,示意眾人起身後,走到上方桌前朝圓喜點了一下頭,後者立即走了過來,為她取了茶盞倒了杯茶。

  “朕有些事情要與三位大人說,煩請齊夫人回避一下吧。”

  秦蓉聞言松了口氣,連忙行了禮,與女兒一起,連拖帶拽地把小兒子扯出門去了。

  廳中恢復安寧,安平端著茶盞走到齊簡跟前,雙手奉到他跟前:“請大學士飲了這杯茶。”

  齊簡尚沉浸在齊遜之能站起來的消息裡,回神便見此一幕,頓時睜大了紅腫的雙眼,怔怔地看著她。轉頭看到一邊的周賢達和劉珂都對自己使眼色,方才接了過來,道了謝,小啄了一口。

  “三位都是大樑肱骨,朕今日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說。”安平接過茶盞交給圓喜,示意齊簡上坐,自己卻仍舊站著,沉吟了一瞬,低聲道:“朕已有了身孕。”

  “……”三位大人聞言目瞪口呆,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彼此相互觀望著,才知道三人聽到的內容是一樣的,頓時說不出一句話來。

  是是是……誰的?

  “朕想為腹中孩兒取個名字,但思來想去沒什麼合適的,方才入了齊府,倒有了主意。”安平轉身看向大門口,仿佛知道以前也有人在這個位置這般凝望過。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能齊家方能治天下,便取名為齊吧。”

  話音剛落,周圍寂靜一片,齊簡卻忽然捂著臉痛哭起來,整個人都滑坐到了地上,手緊緊地捂著嘴不願失態,卻還是遏制不住,眼淚全都打在手背上,又落到了地面。

  他明白了,剛才安平那杯茶是以晚輩的身份敬他的,這孩子體內流的是他齊家的血脈啊。

  可憐他的兒子卻生死未蔔,想到新生命在孕育之時有可能另一個生命在凋零甚至已經凋零,他老人家便越發止不住難受,最後甚至都白了臉,險些要厥過去。

  安平沒有回頭,身後的哭聲像是利刃一般淩遲著她,痛苦卻又讓她覺得不再壓抑了,仿佛他也把自己的眼淚流了。

  在她無數次看著他留下的詩詞,回想著他曾經的話語,撫著自己腹間時……她都不曾流過一滴淚,大概是這些年來已經忘了該怎麼流淚,又或者她覺得沒必要流淚。

  “朕相信他還活著,大學士不必傷懷。”

  語氣澀然地說完這句話,她便舉步朝外走去,長長的衣擺曳地而過,仿佛牽扯出許多不舍和纏綿,但是她再沒有回過頭,只是堅定地朝前走。同過往的每一次一樣,再大的風浪都向前看,再艱難的時刻都能忍受過去。無論是有他陪伴,還是一個人。

  春光正好的上午,馬車緩緩的駛過京城大街,駛向那座高不可攀的皇宮。

  城中的一切都沉穩地進行著,無人知曉有人離開,也無人在意有人未歸。日升月沉,花開花落,一切都照著既定的軌跡行下去,他們只知道此後天下太平,能安居樂業,便覺此生足矣。

  安平坐在馬車裡,一手撫著腹間,一手支窗托著腮,靜靜地計算著時間。

  從遙遠的西域到京城的確是要花時間的,他應該在不久後就會回來。

  即便不久後不回來也無大礙,人這一生有幾十年的時光,她都可以用來等待……

  車外響起禁軍行禮的聲音,宮門大敞,馬車即將回到其間。安平正襟危坐,目光冷靜,此時此刻,她又是那位威震海內的梁國皇帝了……

  穿過御花園時,目光無意間掃向那株松柏,恍惚間似乎看到那人坐在輪椅上的背影,轉過頭來,微微一笑,可是仔細去看,只是幻象。

  原來她對他竟已到了日思夜想的地步了……

  有的愛轟轟烈烈,至死不渝;有的愛黃泉碧落,誓死相隨;還有的只是涓涓長流,無風無浪……

  她與齊遜之大概是介於中間,在一起時寧願鬥嘴說些無聊的話,分開了方知其實每一句都是發自內心。

  齊遜之對她說過許多情話,她大多沒有回應,如今即使要說,也只是一句最為平淡樸實的——他若死了,她也會好好的活著;他能回來,她便會更加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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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章

  第二日早朝,安平重賞了此戰有功之士。蜀王蕭靖被加封為親王爵,封地足足多增了十座城池。趙老將軍被封為一品建威將軍,秦焦二人受封為三品昭勇將軍。劉緒因為之前深入虎穴之舉而落了不少駡名,如今作為補償,賞賜最豐,直接從參將升上了二品定國將軍。

  朝中又添新秀,百官稱賀不斷。正一片合樂之際,忽然有侍衛托著一封信函快步走入殿來:“報——啟稟陛下,西戎王派專使送來國書,請陛下過目。”

  整個大殿驀然安靜下來,安平點了一下頭,目視著圓喜走下玉階去取信,手卻僅僅攥住了龍椅的把手。

  在場的劉緒等人都緊張地盯著圓喜的動作,仿佛他手中托著的是一份希望。

  齊簡告了病,否則若是在場,肯定也是萬分激動……

  不等圓喜開口念誦,安平已接了過來,細細看完之後,臉色沉了下來。

  “哼,有趣,此時還敢提出要與大樑重修舊好!”安平將信擲在地上,冷聲道:“告訴西戎使臣,若能將人給我好生送回來便一切好說,否則,永世也別想踏出祁連山半步!”說完起身就走。

  眾臣面面相覷,圓喜擔心她動了胎氣,忙不迭地喚了一聲“退朝”便追了上去。

  此次西戎使臣來了兩個。如今大戰之後,雙方關係惡化,驛館根本不予接待。二人只好自己掏錢住了客棧,好不容易尋門路送上了國書,之後便無人問津了。

  安平的話如實轉達到二人耳中時剛好是一個下午。二人正坐在房間裡臨窗的位置吃茶,其中一個中年人似乎喝不慣,但知曉梁人如今仇視西戎,又怕直接說西戎話會驚動了其他人,便只一個勁的用生硬的漢話嘀咕著:“不好,不好……”

  另一人卻是有些心不在焉,托著腮凝視著窗外,一張少年面孔,臉頰還有些嘟嘟的,偏偏眼睛十分滄桑,像是經歷過許多坎坷的老人。

  窗外天氣陰沉,京城的繁忙似乎也凝滯起來了,行人走在路上都帶著拖遝之感。灰暗的光透過窗灑在他臉上,越發使人覺得他身上有種化不開的憂鬱。

  對面的人見他一直不說話,料想他是因梁帝的回話在氣憤,帶著小心低聲問道:“大王,如今您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他輕聲喃喃。

  成了西戎王后,仿佛整個人從藏身的泥沼中探出了頭來,雙九早已不再是以前那副恭謹的模樣。但似乎冒出了頭也沒感受到新鮮的空氣,整個人反而以另一種方式枯萎了。少年的生機勃發再也遍尋不著,如今只剩下高高在上的身份,和一副歷經磨難的身心。

  “梁帝既然有此一說,孤王看來是見不到她了。”他端起茶盞抿了一口,仿佛此時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聲音也一下子清朗起來:“既然如此,便不見了!永世不能踏出祁連山……哼,果然是安平陛下說的話啊。”

  沒想到她提出的條件竟然只是有關那個人。

  他霍然起身出門,身姿挺拔,一如當初每次在宮中行走的模樣。但此間別後,他將永遠只能在遙遠的寒山外緬懷那段歲月,以及那個人……

  ※ ※ ※ ※ ※

  禦書房的門被圓喜冒冒失失地撞開,安平從案後抬起頭來,便見他一臉緊張地快步走了進來,手裡捏著封信函:“陛下,西戎使臣離京了,這是他們留下的信件,說是有少師大人的消息啊。”

  安平立即擱下筆,顧不得詢問,一把抽過來拆開,信紙足足有三頁,她耐著性子找著他的消息,不出三句便認出寫信的人是誰了。

  雙九,或者說如今的西戎王。

  信中有掙扎,有痛楚,也有思念……然而已到此地步,對安平來說,都沒有任何意義。

  直到最後一句,她的眼睛驀然睜大,捏著信紙的手指輕輕顫抖起來,手臂無力地垂下,信紙便打著旋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圓喜彎腰拾起信紙,看她神情不對,不敢詢問,便偷偷去看信的內容,翻到最後,頓時大吃一驚。

  最後一句是:齊氏已歿,罷念。

  天上依稀滾過幾道春雷,殿門外是一片濃重的灰暗,安平緩緩朝外走去,身影漸漸融進去,像是隨時會消隱無蹤。

  寬闊的石板路像是一幅描繪至今的畫卷,從她面前的腳下延伸過去,她看到當年侍立在側的青蔥少年,看到坐在輪椅上的清瘦背影,看到跨馬馳騁的赫赫武將……

  最後蒼茫戰場的一個回眸,他凝視的目光還在昨日,如今披星戴月,只換他一個“已歿”的結局。

  一步一步的前行,仿佛獨自行走在無盡的荊棘間,疼痛使人麻木,腳步聲緩慢而沉重,如同打著古老哀鳴的節奏。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你成全了我的天下,我卻成全不了你。

  此後青絲白髮,紅顏蒼老,天下再無予美,於是再多的滄海桑田,都只是我等待你的一瞬。

  青灰色的天空壓的極低,安平閉了眼,此間孤身而立,今後也都只是她一人了……

  淅瀝瀝的春雨落了下來,圓喜連忙追上來用披風蓋在她肩頭:“陛下,節哀順變,您要為腹中的小皇子想想啊。”

  安平撫了撫小腹,驀然轉身就走,由始至終只是心如死灰,未曾落下半滴眼淚。

  圓喜暗暗焦急,但也無可奈何,只好小心地跟著。

  直到重重夜幕蒙頭蓋下,天地沉浸在一片墨藍色的安寧裡,安平仍舊是平靜而安穩的,沒有任何奇怪的舉動,亦照舊未曾落下半滴眼淚。

  罷念,罷念,仿佛真的罷了所有的念想……

  明明是大好的春夜,宮中高高的瞭望臺上卻有人輕輕吟著一首《秋風詞》:“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複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圓喜操手立在頂台的門柱旁,偶爾轉身看一眼邊上坐著的人,無聲歎息。

  周圍沒有半點燈火,整個塔樓都現在墨藍色的昏暗裡。幾丈開外,背對著他坐著一人,長長的宮裝鋪陳在地上,像是在水裡綻放出的睡蓮,她的肩背卻挺得筆直。從她面對的方向看過去,兩根柱子與欄桿和塔頂框成了一幅畫卷,近處可見十裡長街燈火通明,遠處則是群山橫疊的重重黑影。

  “陛下……”圓喜終於看不下去,躬著身子,語氣微帶哽咽:“奴才知道您心裡難受,實在受不住,乾脆哭一場也是好的,您別憋著……”他再也說不下去,聲音漸漸轉低,像是害怕驚擾了什麼。

  安平微微側頭,朦朧的夜色中,側臉被勾勒出一道灰白色的弧度:“哭一場也改變不了什麼。大約是朕太固執,但他答應過朕的事情,是不能隨便更改的……”

  這條命是她的,她不允許,連老天也不能收走,他怎麼能就此離開?

  式微,式微,胡不歸?安平抬頭看著天幕,星河燦爛,浩渺無際。若帝王真是天子,可否逆天改命,換他重歸故土?

  “圓喜,記著,此事不可透露出去,尤其是對齊家人。”

  即使是個無謂的等待,也好過沒有任何希望。等過了這段最難熬的時期再公佈,齊家人會好接受一些,屆時她也會給齊遜之正名。

  一切決定都十分平靜,若非往日灑然消弭,眼中光芒黯淡,幾乎從她身上看不到任何悲傷。

  圓喜連忙應下,但瞧了她的樣子卻越發焦急了。他自然明白陛下心性剛強,但也看得出她對齊少師的感情,前段時間還抱著他能回來的念頭也便罷了,如今得到他已亡故的消息竟還這般冷靜,是不是有些不正常?

  越想越不對勁,他悄悄朝台下挪動,而後直往太上皇的寢宮走去了。

  片刻後,太上皇身邊的福貴公公出來傳話,請定國將軍劉緒來見……

  安平並不知道劉緒入了宮,直到夜深人靜時分,有宮人前來,請她移駕太上皇寢宮。

  見圓喜不在身邊,安平已經猜到了幾分,微微皺了皺眉。

  崇德陛下因為身體不好,一向習慣早睡,如今已是夜色深沉,寢宮卻還燈火通明。

  圓喜等在門邊,見安平遠遠地走了過來,連忙迎上前扶她,搶先請罪道:“陛下恕罪,奴才不是有意多嘴的,實在是擔心您……”

  安平抬手止了他的話,提起衣擺,邁入殿門,卻見父母二人正等在殿中,一站一坐。見她進來,一致抬眼看向她,目光灼灼,愁緒萬千,似有千言萬語。

  “安平……”崇德陛下從榻上起身,緩緩地踱著步子走過來,到她跟前時,輕輕歎了口氣,握著她的手道:“為了你腹中皇兒著想,還是早些成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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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章

  劉緒揚鞭掣馬,從皇宮方向馳來。夜幕下的京城喧囂不退,嗒嗒的馬蹄聲踩踏過青石板街,像是遠處相國寺裡沉重的鐘聲。

  一路橫衝直撞,速度很快,然而在經過一間茶樓時,他卻忽然一勒韁繩停了下來。

  路過的行人紛紛轉頭朝他張望,他的視線卻落在二樓的視窗,裡面亮著燭火,可是窗戶是緊閉著的。

  難不成還真把她那句等他的話當真了?就算當真了,他也不能再深究下去,如今,他必須要守著那人……

  他垂下頭,心中的翻江倒海尚未平息。

  一個時辰前,太上皇召見他,仔仔細細地詢問了齊遜之被劫持時的詳細情形。他不敢隱瞞,一一據實稟報,卻換來他老人家的一聲歎息。

  那一聲歎息仿佛一把利刃,深深刺入他胸骨之間,惶恐猝不及防地蔓延開來,他甚至來不及深想下去,便聽他老人家說出了那句讓他一直害怕的結果:“遜之已經不在了……”

  他瞬間瞪大了雙眼,怔怔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之前他已在父親口中得知了安平懷孕的消息,彼時只覺愕然多餘酸楚,愧疚又多餘愕然。還曾想過,子都兄若是得知了,應當是十分開心的吧。

  可如今,齊遜之再也不會知道了……

  忘了崇德陛下之後又說了些什麼。有一瞬間,他仿若置身濃重的黑暗中,恍惚間又看到齊遜之渾身是傷被拖入魔鬼城的畫面。

  回到京城後,他不止一次想過,寧願當時被拖入魔鬼城的是自己。即使此命隕落,也好過如今愧疚自責。

  他並不愚鈍,崇德陛下說這個消息安平並未透露出去,那麼獨獨說給他聽,已是種暗示。

  他掀了衣擺跪下,誠懇地叩頭:“微臣願求娶陛下,望太上皇成全。”

  崇德陛下欣慰地看著他,可是神情裡也有憂愁,因為安平還沒有同意……

  回憶的當口,窗戶忽然咯吱一聲被推開來,劉緒愕然抬頭,正對上蕭竚愕然的雙眼,後者忽然笑起來,像是十分驚喜,轉身走開了一瞬,下一刻便押著昭甯到了窗邊。

  昭寧怔怔地看著劉緒,劉緒也看著她,彼此正無言,卻見蕭竚貼在自家妹子耳邊說了句什麼,她臉色一紅,瞪了他一眼,扭過頭來時,似十分糾結,看著劉緒的眼神閃閃躲躲。

  不知為何,劉緒對這一幕莫名地感到驚慌,當即也顧不得告別,一夾馬腹便朝前疾馳而去。

  蕭竚見狀頓時大呼可惜,對妹妹道:“看吧,就叫你剛才主動點嘛,有那麼難麼?”

  昭甯朝劉緒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垂眼道:“始終覺得我與他不適合。”

  “所以你當時看過他就直接回來,便是因為這個?”

  她點了點頭。等在京城是因為之前連累他受了傷,如今見他沒事,心中便安穩了。

  蕭竚有些怒其不爭地拍了一下額頭:“你是被以前那個臭小子傷了心弄得害怕起來了,有什麼好瞻前顧後的,直接告訴他便是,他不在意你,我們便回江南去,大不了以後老死不相往來。”

  昭寧一手按著窗框,身體微微前傾,看著窗外的長街,低聲道:“雖被那人傷了心,但他也教了我許多,起碼我明白除去自己的身份,實在是個不討男子喜歡的人。”

  蕭竚盯著她的側臉好笑地歎了口氣,伸手攬住她的肩頭,安慰道:“沒有的事,那些只會笑顏如花、軟言溫語的女子才不好,你好得很,是別人沒福氣。”

  昭寧難得地笑了一下:“哥哥,人也見到了,我們明日去與陛下道個別,便回江南吧。”

  她遵守了諾言,等著他回來,他也沒有出事,風光無匹地踏上了京城大街。如今也該忘卻了。

  她已經不年輕了,或者回去憑著郡主的身份嫁個人家,或者一生常伴父母左右,都該有了選擇。而他正值風華,意氣風發,功成名就,當有如花美眷,似錦前程……

  ※ ※ ※ ※ ※

  此時此刻的宮中,崇德陛下仍然在勸著安平。

  “安平,你還是再考慮考慮,梁國畢竟不是青海,你如今好不容易才建立威望,更當珍惜。腹中孩兒不能沒有父親,還是早些定下婚事吧。”

  身為父母,最瞭解女兒的秉性。此時繼續說起齊遜之只會讓她更加悲痛,不如直接說正題。縱使殘忍,也好過讓她繼續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所以他們在安平進入殿中的一瞬便直言不諱地讓她儘早完婚,反而對齊遜之的事情隻字不提。

  東德陛下也拉著她的手勸說。安平沒有回話,也沒有拒絕,只是坐在桌邊沉思著,像是在很認真地聽取二老的意見。

  崇德陛下皺了皺眉,只好狠心道:“無論如何,別忘了你是個帝王!江山社稷,皇室威望,哪一樣都比你的兒女情長重!”

  安平被母親握著的手指忽然抽動了一下,抬眼看著父親,蒼白著臉點了點頭:“父皇所言甚是,朕既然選了這條路,此時便不該總為一己之私而流連不前。”

  真的聽她這麼說,父母二人反而躊躇起來,仿佛自己逼她做了不該做的事。可是心底都很清楚這是為她好。

  齊遜之的死,二位陛下都不好受,畢竟世上能有幾個一生都全力護著自己女兒的齊遜之?但人死不能複生,傷悲過去,總要向前看,何況她還是帝王。她的喜怒從來不是一個人的私事。

  他們在乎皇室顏面,但更在乎她的終身。百年之後,有誰能陪在她身側?身為女帝,要掌控朝堂,要兼顧天下,還要照顧子女,無良人相伴,必然會十分辛苦。高處不勝寒,總要有人為其分擔寂寞。

  此時此刻,只有趁熱打鐵,最好將她弄得忙碌無比,好過讓她有空閒傷悲。所以崇德陛下當即又道:“朕已召見過劉緒,他也有心求娶你,不如就選了他吧。”

  安平垂下眼簾,不言不語。

  東德陛下瞧見,歎息道:“如今天下大定,你的肚子可等不了了,還是趕緊辦了喜事吧。”

  “喜事”二字像是根針,在安平心頭猛地紮了一下,她移開視線,盯著旁邊的繪著青竹的屏風,搖了搖頭:“為免齊家人傷心,朕不敢宣佈他已故,也不敢給他追封,如今難道連給他服喪的時間也不給麼?”

  “難不成你要為他守孝三年不成?”崇德陛下一時又難過又氣惱,不禁撐著桌面喘起粗氣來,東德陛下連忙拍著他的後背給他順氣。

  安平閉了閉眼,無奈道:“那至少給女兒三個月的時間……”

  “不行!最多給你半個月,你若是連這點小傷痛都扛不住,還談何天下!”崇德陛下硬起心腸,甩袖大步朝外走了。

  東德陛下擔心他的身體,安慰地拍了拍安平的手背,起身跟了過去。

  安平靜靜地坐著,想到在他葬骨他鄉之際,自己即將一身紅妝嫁與他人,忽然心口頓空,最後的最後,居然無悲無喜。

  大概這是她第一次為自己所處的位置難過,但也是最後一次。太過理智是種優勢,可是這種優勢有時也會傷人傷己。

  她曾想過他若死了,她會好好活著,他能回來,她會更加愛他。可如今他真不在了,她卻只能將他葬在心底,不給任何人驚擾……

  ※ ※ ※ ※ ※

  劉太傅知曉劉緒被齊遜之救了的事情,並沒有反對他的決定,但卻重重地歎了口氣。大概是想到了他的以後,畢竟安平陛下的心思不在他身上。

  第二日收到安平同意的消息後,劉緒奉召入宮,經過齊府時,心裡一陣一陣的愧疚難堪。父親說齊大學士已經知曉安平陛下懷的孩子是齊家的,如今要嫁的人卻是他,只怕聞訊後會十分難受。

  大概這場婚事會讓所有人都陷入複雜的關係中去,但他既然已經做了決定,就不會後悔。

  他已不指望安平會對他有意,也不敢像以前那樣直接表露對她的感情。齊遜之是一座高塔,橫在二人中間,他只能敬重安平,守護安平,除此之外,任何一點旖旎的念想都只會讓他自責內疚。

  路過御花園時,遠遠地看到前面走來兩人,他停下步子,忽然覺得事情越來越複雜了。

  蕭竚與昭寧剛剛來與安平道別,臨行前又去見了太上皇,崇德陛下挽留了二人,理由是安平即將大婚。

  窄窄的一條小徑,昭甯看到劉緒在對面,再也走不下去了。蕭竚見狀,覺得有必要讓二人說些話,便朝劉緒點了一下頭,轉身先走了。

  等了許久也不見她走過來,劉緒只好自己走上前去。昭寧的視線看著別處,餘光看見他素白的衣裳越來越近,只好又轉過頭來。

  “郡主。”

  她點了一下頭,大約是實在無話可說,只看著他的衣裳道:“第一次看你穿白衣。”

  劉緒眼神黯然:“為子都兄穿的。”

  昭甯一時無言。

  “慶之自歸京後還未曾問候過郡主,卻不知上次可有受傷?”

  “沒有。”昭寧忽而覺得氣氛壓抑,乾脆舉步就要越過他朝前走:“聽聞你與陛下即將完婚,恭喜了,只是不能留下喝喜酒了,抱歉。”

  劉緒垂著頭,看著她的衣擺拂過自己朝後方去了。

  然而沒幾步,她的腳步又停下來,猛然轉身,怒氣衝衝地道:“兄弟生死未卜你便穿白戴孝,還要急著娶了他心愛之人,這便是你劉慶之的為人不成?!”

  恍惚間似有道驚雷劈中了他,多日來一直躲在心底咒駡著的另一個自己仿佛已經和昭寧合二為一。

  “我也覺得自己很無恥,可是,你不明白……”

  他背對著她歎息,齊遜之已經不在了,沒人知道,悄無聲息的,卻似乎也帶走了他身上的絲絲生氣……

  昭甯平復了一下情緒,轉過頭去:“我罵你是不希望你一時衝動,毀了自己也傷了別人。”

  劉緒始終沒有回頭,直到那陣腳步聲快聽不見時才轉身去看,她的背影已經模糊的快要看不清楚。

  有些人有緣卻無份,有些人情深卻緣淺。聚散無常,這大概就是人生。而他如今親手將自己送入九重宮闕,葬了自己一生韶華,換半刻心中安寧……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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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2 17:32:09 |只看該作者
六八章

  安平的身體一向很好,懷孕後除了胃口不怎麼樣,倒沒什麼特別的反應。父母大概是擔心她情緒壓抑會出事,總是讓御醫每日問脈,照顧地妥妥帖帖。

  宮中已經開始準備喜事,安平不用參與,照樣上朝下朝,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就如同她的生命裡從未出現過齊遜之這麼一個人。林逸、沈青慧等人已經求見多次,她也避而不見。

  她很平靜,只是封閉了。

  齊簡仍在府中養病,只有劉珂、周賢達和幾個上過戰場的人知道內情,百官們只是奇怪齊家父子為何許久不曾露面,卻也不見得有多關心。

  安平派御醫去給齊簡瞧了身子,又賞賜了許多東西。齊府的人即使再閉塞也知道了皇帝即將大婚的消息,收下東西時,心情頗為複雜。

  他們還在等待齊遜之的回來,可是皇帝轉頭就要另嫁他人了,還是帶著齊家的骨血……

  但是皇室顏面重於一切,能怎麼樣?他們只是擔心齊遜之回來的太晚,屆時木已成舟,就算是他的孩子也無法相認了。

  每每思及此,齊夫人就忍不住掉淚,生死未卜的長子,無法相認的長孫,每一樣都是她心裡的刺,拔不出來,一碰就是鑽心之痛。

  齊簡很想安慰她,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擔心的還不是這些。安平陛下那日的表現明明是非遜之不嫁的模樣,轉頭卻要另嫁他人,只怕是遜之出了事,否則以她的秉性,該不會這麼輕易就對皇室顏面妥協。

  他曾悄悄派人去打探過那兩個西戎使臣的下落,奈何對方已經離開了京城,之前是否跟陛下有過接觸,他無從得知。若是安平陛下收到了什麼不好的消息刻意壓下,他當然也沒辦法探聽到半分。

  這才是他的心病,他覺得他的兒子已經回不來了……

  婚事定在了四月初六,安平收到消息時只是輕輕嗯了一聲,劉緒也是。兩個人像是準備獻祭的犧牲,隨時準備著走上祭台,只為一個新生命華麗而榮耀地誕生祝禱。

  仿佛是有意的折磨,安平居然在此期間收到了探子送來的消息,說似乎有人見過跟齊遜之相貌相似的人出現過。

  她幾乎是騰的一下站了起來,直到感到一陣頭暈才又勉強坐下。

  也只是在此時她才意識到了自己的疏忽。

  齊遜之的死是從雙九的一封信裡得知的。他既然能忍辱負重在梁國這麼多年,外在的自卑必然讓他內心越發自傲,她當時提出用齊遜之來談條件,想必已經是踩了他的痛腳。

  之前因為太急著找尋他的消息,一有蛛絲馬跡便按捺不住了,安平不禁有些懊悔,如今仔細回想,雙九既然在戰後不久來求和,便該知曉會遇上許多羞辱,從這點可以看出他對西戎的付出,何況還是親自來了京城。而如今甘心退走,還這麼直接地說齊遜之已經死去,只有兩個可能。

  一是他真的死了,二是他已經成功逃了。總之都已不在他能掌控的範圍內了。

  想到這點,心裡就如同燒開了一鍋水,翻騰卷沸著,片刻不息,恨不能親自出關去找他。

  可是派出的探子很快又遞來消息,說已找到那人,並不是齊遜之。

  直到如今安平才知道自己心裡的希望從未熄滅過,它只是暫時化作了火星,偶爾被風一吹會迅速的亮起甚至燃起一陣大火,但風息了,又回歸了死寂。

  這樣的折磨一次又一次,安平已經記不清心裡的希望燃起過幾次,又黯淡過幾次,但是每次只要有風吹草動,她總是全心守候著,雖然一次次失望。

  時間在一切有條不紊中緩緩朝前邁進,月中已過,宮中更加忙碌,婚期已經越來越近。

  氣氛越來越喜慶,安平卻越來越覺得壓抑。傍晚無事,她抽了個時間去演練場看了看,疾風正在裡面撒野,一見許久不見的主人到了,頓時樂顛顛地奔了過來,蹭著安平的手背打響鼻,像是在埋怨她這麼長時間的冷落。

  見到它,安平又忍不住想起齊遜之,她還記得兩年前的這個時節,他坐在場邊,用寬大的衣袖遮著眼簾笑著揶揄她:“白日宣淫非君子也,殿下,可需微臣回避?”

  如今物是人非,連回憶也覺得艱難。這宮裡遍佈他的印記,想要忘記,談何容易……

  “陛下……”

  安平轉頭,圓喜站在身後,小心翼翼地看著她:“探子送消息來了。”

  她立即轉身:“快說!”

  “有個從西域來的商隊剛剛進了京城,其中有位公子與齊少師十分相像。奴才知道陛下心急,已經派人去查看了!誒?陛下您……”

  圓喜驀然頓住了話頭,因為安平已經翻身上馬,朝宮外方向賓士而去。他急得差點跳腳,若是小皇子出了什麼事,太上皇和太后非扒了他的皮不可啊!!!

  夕陽剛剛隱去,京城繁忙稍減。安平一向衣著素淡,即使馳馬而過,倒也未曾引起多少人的關注。

  疾風許久不曾出來,蹄子撒得頗歡,安平顧及腹中胎兒,小心控制著速度,才沒讓它太出格。

  從西域入城只會從西城門進入,她一路直朝西而去,奈何從宮城到城門距離很遠,幾乎繞了大半個京城,花費了不少時間。

  遠遠的,似乎聽到了陣陣駝鈴,再往前而去,真的看到了一支商隊。

  安平忽然近鄉情怯,勒住了馬,不敢再往前。

  那是支龐大的商隊,近幾十隻駱駝馱著小山般的貨物緩緩而來,安穩而淡然,仿佛無論什麼也打亂不了它們的步伐。

  後面跟著一輛馬車,趕車的是個年老的車夫,一副標準的西域面孔,再往後則是一隊配著刀劍的看護。

  安平駕著疾風退到路邊,靜靜地看著商隊過去,眼睛緊盯著馬車。

  傍晚風大了些,車簾時不時被掀起,可以看出裡面坐了不止一個人,待看到馬車側面,原來窗格上的布簾被掀開了。安平只看到其中一人一身白衣,頓時心提到了嗓門。

  似有感悟,那人順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目光澄澈的近乎天然,一張宛若出水芙蓉般的臉,粉雕玉砌,全然不似男子,可明明就是個貌美少年。

  安平微微垂目,惋惜地歎了口氣。對方倒愣了一下,大概是第一次被人看了之後還露出這般失望的神情,頓時臉白了幾分,氣惱的一把扯下了簾子。可又覺得有些不甘心,再揭了簾子去看,發現已經不見那女子了。

  “在看什麼?”下方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

  少年低頭,看著橫臥在車內的男子,他的身上蓋著厚厚的羊絨毯,臉色蒼白,眼睛卻又黑又亮,宛若辰星。少年不願被他知道這丟臉的事,便搖了搖頭,轉移話題般問旁邊的人:“他怎樣了?”

  旁邊一共三人,都圍著躺著的男子跪坐著,俱是外族打扮,開口也是嘰哩哇啦的一串外族話,時不時地指一指躺著的男子,又時不時地比劃幾下。

  少年認真地聽著,點了點頭,對男子道:“大哥,你也太心急了些,不過大夫說你的傷已不會危及性命了。”說著俯身為他掖了掖毯子,兄弟感情似乎十分要好。

  下方的男子笑了一下,卻自然而然地偏了一下頭避開了他的手,低聲道:“入城沒有?”

  “剛剛入城,如今我們可是要尋個客棧住下?”

  男子沉思了一瞬,又轉頭看向他,眼神很溫柔,用商量般的口吻道:“我袖中有塊玉佩,你拿去找我的朋友,我們住去他那裡好了。”

  少年聽了這話忽然臉冷了下來,一邊照著他的話去他袖中摸玉佩,一邊近乎陰鷙地道:“你太狡猾,我需防著!免的去了你的朋友那裡,你便趁機將我趕走了!”

  說話間他已摸出了那玉佩,正反翻看了一遍,納入了袖中:“大哥就好好待著吧,只要我活一日,絕對會好好地照顧你的。”

  男子忽然笑出聲來:“你自己還在逃亡呢,拿什麼照顧我?”

  少年像是被說到了痛處,猛然扯著嗓子嚷嚷起來,一大通外族話像是石塊一樣砸下來,叫人躲閃不及。

  男子似乎行動不便,只能勉強抬手捂住耳朵,高聲道:“行了,行了,你再嚷嚷,整條大街都知道你是西戎人了!”

  少年一怔,不甘不願地閉了嘴。男子搖頭歎息了一聲,偏過頭去,閉上了眼睛。

  商隊挑了個大客棧住下了,少年恢復原狀,對男子恭恭敬敬。聽他說要一間朝大街的房間,便立即叫老闆挑了個能俯瞰京城大街的房間。

  可惜男子只能躺著休息,無法真的去看風景。

  少年因為忙著去售賣貨物,好幾天都沒有來打擾他。只有隨身伺候的三個大夫和客棧裡的小二會每日會出現。不過也不知是不是有意,每次小二來送飯送水竟然都不跟他說話。

  男子自然明白是少年的意思,也不勉強,每次都十分配合。漸漸的,大夫和小二都放下了戒心,有次發現他坐在窗邊看著街道也沒有說什麼。

  男子知道時機成熟了,便有意無意地開始與小二說話,都是趁著那些大夫不在的時候。小二起初還是帶著一絲戒心的,但見他無非是打聽一些官宦人家的閒事,並沒有提什麼要求,也就不在意了。

  “小二哥,街上往來這麼多官家的人,可是有什麼大事要辦?”男子一身白衣,形容枯槁。正坐在窗邊,似乎沒什麼力氣,頭還靠在窗稜上,看見小二進來,朝窗外歪歪下巴,問了一句。

  小二聞言湊到窗前看了看,笑道:“哦,聽聞皇帝陛下喜事近了。”

  “喜事?”男子愕然地看著他。

  “是啊,就在初六,沒幾日了。”

  “……”男子忽然沒了聲音,明明還好好的坐著,卻像是一片綠葉,迅速地枯黃下去,整個人都失了神采。

  小二見了無端有些害怕,便想退出去,誰知那男子又忽然道:“等等,小二哥。”

  他頓住,便見那男子從腰間取出一枚金燦燦的牌子遞了過來:“勞你連日來悉心照顧,我身上並無銀兩,這件東西是金的,拿去當鋪當了倒還能換些錢,權當是給小二哥的謝禮吧。”

  小二原先見他掏出東西來還以為是要賄賂自己幫他離開這裡,想到少年的吩咐,下意識便要拒絕,不想他只是為了道謝,心不免就動了。

  終究按捺不住上前接過,果然是沉甸甸的一塊金子,雖然看不明白上面刻得什麼花紋什麼字,但料想應當很值錢才是。

  “那就多謝客官了。”他忙道了謝,喜滋滋地揣著牌子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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