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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簫樓 -【青山接流水】《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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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5 22:09:2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青山接流水 作者:簫樓

內容簡介】: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古往今來,這是不是一個難以實現的願望呢?

      鷓鴣天

      室人降日,以此奉寄   

      [元]魏初

      去歲今辰卻到家,今年相望又天涯。一春心事閒無處,兩鬢秋霜細有華。

      山接水,水明霞,滿林殘照見歸鴉。幾時收拾田園了,兒女團圞夜煮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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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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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5 22:10:1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驚馬

  五月,剛下過一場細雨,徽水河邊的綠楊垂垂重重,在南風中輕搖淺擺,榴花妖豔,在道旁湧起一帶紅雲,明媚驚心。

  藍徽容一襲天青色長袍,走在桐蔭道上,她望著徽水岸邊嘈嘈人群,想起去年今日,扶著母親在這道上淺笑低訴,悵然若失。

  母親,又是一年賽舟節了,曾幾何時,容兒以為您能年年帶著我來這徽水邊,擺脫那深宅大院的陰霾,只有我們兩個人,在那乘風閣上觀棹影斡波,鼓聲劈浪。母親,您為什麼捨得丟下容兒呢?

  她在翠葉橋邊停下腳步,望向橋對面的乘風閣,雕欄畫棟,斗栱飛簷,陽光照得江心明晃晃一片,投射到那個熟悉的位置,滿眼生花。

  藍徽容靜立片刻,終邁步上橋,此時橋上橋下,河邊岸旁,已是人頭攢動,熙熙攘攘。

  每年五月初一是容州城最盛大的節日賽舟節,加上今年聽說有潭州小侯爺親來參賽,引起容州轟動。此時已是巳時初,賽事即將開始,百姓們傾城而出,早早便在徽水河邊搶佔有利位置,只為一睹聲斐朝野的小侯爺的風采。容州府衙更是在開闊處搭起了彩台涼棚,達官貴人們也耐住初夏的一絲炎熱,簇擁而坐,遙望指點著江面十幾條彩旗龍舟。

  藍徽容含笑望著在翠葉橋上蹦跳玩耍的幾個幼童,從懷中掏出銅板,從小販手中接過幾串棉糖,彎腰遞給那些小童。

  「藍哥哥,莫爺爺說你很久沒到他那裡去了,叫我們看見你,同你說一聲,要是有時間,就過去一趟。」一個女童接過棉糖,仰頭說道。

  藍徽容輕撫了一下她的額頭:「小葉子乖,藍哥哥知道了,去玩吧!」

  小葉子清脆地應了一聲,轉身向橋那頭奔去。

  一陣驚呼聲傳來,馬蹄聲勁響,一道白影由橋對面官道激起一片譁然,疾馳而來,馬上之人左右搖晃,大聲驚呼:「讓開啊!」

  眼見那匹驚馬就要奔上翠葉橋,馬蹄就要踏到受驚倒地的小葉子身上,藍徽容身形疾閃,如一道青煙,籠住小葉子輕滾於一旁,同時右手運力於白駒過隙間扯住馬尾,清喝一聲,驚馬前蹄高高揚起,馬上之人大聲驚呼向後躍起,再向一旁倒落。

  藍徽容鬆開馬尾,左足在橋面一點,縱身過去,抱住在空中狂叫的落馬之人,右足急點上橋邊石柱,青影挾著一襲緋紅在橋上如一道霞光,悄然落地。

  此時,橋上橋下圍觀群眾才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事,一陣沈默過後,爆發出轟然的叫好聲。

  藍徽容見引起眾人圍觀,恐有熟人認出自己來,忙低頭斂眉,將懷中落馬之人鬆開,讓她倚住橋邊石柱,轉身急往橋下行去。

  「啪」聲勁響,藍徽容因急於脫身,猝不及防,右肩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忍不住回過頭來,只見那落馬之人,正手持馬鞭,怒視著自己。

  那是一個約十五六歲的少女,容光照人,粉嫩的臉不知是因為驚嚇還是狂怒,紅如榴花,她嘴唇輕顫:「你這狂徒,小賊,就想這樣逃走嗎?」

  藍徽容一時愕然,正待開口,十數騎由大道如風捲怒雲,疾馳至橋頭,有人高呼:「在這裡了!」紛紛躍下馬來。

  那少女轉頭見那十幾人邁上石橋,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奔過去揪住其中一人衣襟:「辰哥哥,快拿下這個小賊!」

  那人一襲月白色錦袍,腰纏玉帶,身形高大,藍徽容一眼望去,正好對上他冷竣的眼神,心頭一跳,只覺這青年公子氣勢逼人,難以直視。

  那青年公子冷冷掃了藍徽容一眼,低頭道:「惠兒,怎麼了?」

  「辰哥哥,這小賊,害我跌下馬來,又,又對我無禮,你快幫我把他拿下,好好懲治於他!」那少女惠兒仰頭嬌聲道。

  藍徽容輕輕搖頭,向橋下走去,幾名錦衣大漢迅速攔在了她的身前,藍徽容冷冷道:「怎麼,想以多欺少嗎?」

  少女惠兒大聲道:「將他拿下!」

  錦衣大漢們齊應一聲,欺身上前,藍徽容提氣縱身,在幾人身形之間如穿花拂柳,青影閃動,那大漢們竟一時捕捉不到她的身形。

  青年公子在旁看著,忽然輕輕『咦』了一聲,正待開口喝止,藍徽容清笑一聲,右手如風擺楊柳,在空中一一拂過,錦衣大漢們臉上肩上齊聲『啪』響,蹬蹬後退,藍徽容已微笑著負手立於橋柱之旁。

  錦衣大漢們正待再次撲上,青年公子喝道:「住手!」

  他緩步走到藍徽容身前,細細打量了她幾眼:「是你對我家妹子無禮嗎?」

  藍徽容直對上他的眼睛,只覺他幽邃的眼神中似有猛虎要撲將出來一般,微愣後淡然一笑:「這位兄台,你就是這樣縱容令妹當街縱馬,踏人行兇,忘恩負德的嗎?」

  青年公子不由怔住,回頭望向惠兒:「惠兒,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這時,圍觀的群眾有些憤慨,大聲喧譁起來。

  「這小姑娘也真是的,人家救了她,她還這等胡攪蠻纏!」

  「就是,這種鬧市縱馬,傷了人可怎麼辦?」

  「也不知是哪裡來的野丫頭,這般沒教養,差點傷了小孩子,還居然對恩人這般無禮,真是世風日下啊!」

  藍徽容淡淡笑著,看著那青年公子微慍面容:「這位兄台,若是沒其他的事,在下可要告辭了。」輕拂青衫,她舉步下橋,向乘風閣步去。

  少女惠兒被眾人說得有些惱怒,見藍徽容在眼前飄然而過,手中馬鞭再度高高舉起,那青年公子右手急伸,奪過她手中馬鞭,冷聲道:「惠兒,若再胡鬧,你明天就給我回京城去!」

  藍徽容卻未再理會這對兄妹,她步入乘風閣,拾級上樓,岳掌櫃見她進來,忙跟了上來:「您來了,給您留著呢。唉,夫人她------」說著眼眶有些濕潤。

  藍徽容心中一酸:「岳伯伯,多謝您了。」

  她緩緩步到閣內正臨河面的那熟悉的楠木桌前,右手輕撫著桌面,南風吹來,薰人欲醉,藍徽容閉目片刻,面向河面,坐於桌前,輕聲道:「母親,容兒雖不知您為何要年年賽舟節來這兒飲上幾杯,但容兒以後每年都會來的,都會替您灑下一杯『青葉酒』,會替您看賽舟節上誰拔頭籌的。」

  『蹬蹬』的腳步聲響起,十來個人步上乘風閣二樓,岳掌櫃忙迎了上去:「各位客官,這邊請!」說著將他們引向藍徽容右首的一張桌子。

  「辰哥哥,我要坐那張桌子!」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藍徽容秀眉輕蹙,怎麼又會是這對兄妹?

  簡璟辰望向惠兒指著的那張楠木桌,那桌子靠於窗下,正臨河面,河上河邊一切風景盡收眼中,一個青影坐於桌前,背對眾人,持杯輕飲。那一抹天青色,襯著閣外透入的夏陽,河邊輕擺的楊柳,閣前豔麗的榴花,如青煙朦朧,又似繁花瀉地。

  簡璟辰認出背對自己之人正是先前在橋下的那個清冷如菊的青年,此刻見他身形如煙如柳,一時有些發怔。惠兒卻步了上去,手中馬鞭輕敲桌面:「喂,你讓一下!」

  藍徽容覺這少女無禮野蠻,目光投向河面粼粼波光,並不理會。

  岳掌櫃忙趕了上來:「小姐,這桌子是這位公子已經訂下的,您還是到這邊這桌吧。」

  惠兒卻已看清藍徽容面容,想起方才就是他害得自己跌落馬下,還將自己抱在了懷中,羞怒再度湧上:「他出多少銀子,我十倍給你,你叫他讓開!」

  岳掌櫃陪笑道:「小姐,小店規矩,這桌子每年五月初一,由這位公子包下,不管多少銀兩,不管是什麼人,都不能坐這個位置的。」

  惠兒柳眉一豎,還待再說,簡璟辰步了過來,拉開惠兒,輕撩錦袍,意態瀟灑地在藍徽容身邊坐下,藍徽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這位兄台,在下不喜與人同桌。」

  簡璟辰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忽然輕笑拱手道:「這位公子,先前是舍妹不對,在下這廂賠禮,並謝過公子相救舍妹之恩。」

  藍徽容微微一愣,先前在翠葉橋上見此人冷竣威嚴,如臘月寒冰,眼中神光更如洪水猛獸一般懾人心魂;此時這人忽然輕笑,軟語賠禮,又似春回大地,冰雪消融,溫雅和潤。兩種矛盾的氣質集於一身,心中不禁暗暗警惕,知此人非一般世家公子,遂淡淡笑道:「萍水相逢,何足言謝。只是在下不喜與人同桌,還請兄台讓開,不要擾了在下觀舟雅興。」說著仰起頭來,將手中『青葉酒』一飲而盡。

  簡璟辰見她仰頭飲酒,一抹細淨的白色劃破眼簾,直衝心間,眼神一亮,再細細地望了藍徽容幾眼,嘴角輕勾,輕拂衣袍,飄然立起:「既是如此,在下就不擾公子雅興了。」說著帶著那惠兒在藍徽容身側一桌坐了下來,惠兒還待噘嘴再說,被他目光一掃,嚇得低下頭去。其餘錦衣大漢束手立於二人身後。

  簡璟辰視線正對藍徽容側面,他輕酌淺飲,不時望向藍徽容,嘴角笑意越來越濃,只是想起這人先前在橋上的身形,心底又隱隱有些疑惑。

  號角聲響,河邊岸上一陣如雷歡呼,閣下道上行人紛紛湧向河邊。

  「小侯爺來了!」

  「在哪裡?讓我看看,小侯爺真的到咱們容州來了?!」

  「是啊,說起來,慕王妃對咱們容州可是眷顧有加啊,不但請慕王爺免了咱們三年錢糧,還讓小侯爺今年親來主持賽舟大會,這可真是我們容州百姓之福啊!」

  「聽說慕王妃出身咱們容州,自是要對容州百姓好一些的了。」

  閣下眾人議論之聲隨風飄來,藍徽容卻似沒有聽入耳中,她輕抿著杯中之酒,遙望著閣前河面彩舟,腦中儘是母親那溫柔清美的笑容。

  鼓點如暴風驟雨般將藍徽容驚醒,耳聽得身側一桌,惠兒激動興奮地大聲呼道:「辰哥哥,快看,琮哥哥出來了!」

  藍徽容向河面望去,遙見河邊府衙搭起的彩臺上,一身形俊朗的青年正寬去身上錦袍,露出貼身勁裝,由於隔得較遠,看不清他的面目,只知他額頭束著金帶,在麗日下閃閃發光,他舉步走到彩台邊緣,如飛鴻掠波,穩穩地落在數丈開外的彩舟之上,四周頓時爆發出一陣如雷的叫好聲、喝彩聲。

  惠兒猛然站起身來,衝到藍徽容桌前,探身向外,大聲呼道:「琮哥哥加油!」

  藍徽容見她直喇喇衝到自己桌前,擋住了自己的視線,不由眉頭輕皺,抬眼見閣外桐葉輕搖,微微一笑,右手束於袖中,微不可聞的『呲』聲響過,惠兒『唉呀』一聲,後退幾步,揉搓著雙眼,口中嘟嚷道:「店家也是,不將這長到閣內的樹枝給砍了,可迷了我的眼睛了!」

  旁邊桌上,簡璟辰面上笑意愈發濃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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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5 22:10:3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賽舟

  徽水岸邊,萬頭攢動,人聲鼎沸。十幾條彩舟打橫排開,列如雁陣,輕漾著停在起點綵綢前。

  各條彩舟皆裝飾華麗,尤以正中間那條更是氣勢恢宏,前安龍頭,後置鳳尾,雲旗獵獵。容州城太守在彩台之上親頌祭文,以祈求今年容州城風調雨順,境泰民安。

  炮聲響處,萬眾齊喝,一時間,河面鑼鼓鏗鏘,飛槳劈浪,去渡如飛,十餘條彩舟直撲向東風橋終點。

  岸上,萬千民眾隨著彩舟放步追趕,高聲吶喊,瞬間便已到了乘風閣前。

  藍徽容端坐於桌前,放眼望去,見那頭束金帶的小侯爺正立於最中間那條彩舟之上,親操擊鼓,手中鼓槌如疾風暴雨,與舟上眾漿手『唉嗨』聲配合,極富韻律,在震天的鑼鼓聲和吶喊聲中傳入藍徽容的耳中,她不禁稍稍偏頭,眉梢輕揚,似在那小侯爺的鼓點聲中聽到金戈之音,隱如刀劍鏗鏘,又似有大漠悲風,捲起戰馬嘶鳴。

  鄰桌,惠兒緊緊揪住木窗一角,極力探頭,小臉漲得通紅,放聲高呼:「琮哥哥加油!」眼見小侯爺彩舟與其右邊的一條彩舟齊頭並進,雙足急跺,恨不得直衝上彩舟替那琮哥哥助上一力方好。

  簡璟辰透過窗角望向河面,目光卻凝聚在了小侯爺彩舟舟尾的那名舵手身上,只見他在這激烈時刻,端坐舟尾,意態悠閒,手腕也不見如何用力,便搖動大漿,雖是勁裝打扮,卻好似衣袂御風,月華當空。

  簡璟辰不由暗暗訝異:世琮到哪裡找來這麼一位高手,似是未曾見過。

  眼見小侯爺彩舟在水面上微微一斜,似是舵手用力不勻,電光火石間旁邊那條舟便超出了半個舟身。惠兒『唉喲』一聲猛拍窗框,跺腳道:「琮哥哥哪裡找來的舵手,這般無用!」

  簡璟辰卻看得清楚,微微一笑,眼角餘光瞥見鄰桌那青衫公子也是微微一笑,眼中如有寶石生輝,瞬間眼簾垂下,光華斂收。

  簡璟辰見他眼力如此高明,想起這青衫公子先前在橋上的身法及招式,心底疑惑越來越重,一時忘了去看河面賽事。

  眼見東風橋已不過數丈距離,那舵手忽然仰起頭來,一聲勁喝,握住舵漿的手如蒹葭臨風起伏,舟頭輕擺,舟行如飛,藉著後面彩舟湧來的水波之力,瞬間衝過了對手,勁湧的水浪還將對手沖得向右偏去,小侯爺的鼓點也恰如此時暴然激烈,其餘漿手放聲齊喝,彩舟猶如水上流星,在岸上萬眾的歡呼聲中,瞬間便衝至東風橋前。

  彩舟舟頭堪堪衝至東風橋下,那小侯爺身形原地拔起,飄逸難言,探手摘下橋上綵球,又在空中輕輕轉身,落於彩舟舟尾,與那舵手並肩而立,麗陽映著波光,襯得二人如天神一般。

  這扣人心弦的一幕看得岸邊萬眾群情激動,『小侯爺』之聲震天動地,那少女惠兒更是手舞足蹈,興奮得無以言狀。

  藍徽容默然看著那小侯爺彩舟蕩至岸邊,飄然上岸,萬眾簇擁,忽然心頭一酸:母親,今年是潭州來的小侯爺拔了頭籌,您看見了嗎?母親,您放心吧,我自會替您灑上一杯『青葉酒』的。

  薰風由窗間鼓了進來,帶來一陣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閣下路上行人紛紛向翠葉橋湧去,惠兒依在窗前,大笑著回頭:「辰哥哥,琮哥哥過來了!」

  小侯爺慕世琮此時換回紫色輕袍,卻已取下頭上金帶,任被河水濺濕的烏髮在南風中飛揚,輕策身下白駒,面色冷森傲然,在容州太守的陪同下過了翠葉橋。

  「小侯爺,那處就是乘風閣了。」郭太守陪笑望著這位清冷的小侯爺,縱是豔陽高照,也覺如臥寒冰,瑟瑟不安。

  容州賽舟節,本是民間賽事,卻不料今年這以文才武功、孤傲絕世之名聲震東朝的小侯爺親來參賽,著實讓他捏了把汗,幸好今日小侯爺拔得頭籌,不然自己可要寑食難安了。

  慕世琮在道側群眾的熱烈歡呼聲中策馬到了乘風閣前,稍稍抬頭,閣前匾上那幾個溜金大字『乘風閣』撞入眼簾,心中微微一動,正待細看,頭頂傳來一個清脆興奮至極的聲音:「琮哥哥!」

  慕世琮抬頭望去,眉頭輕皺:她怎麼會在這裡?一時有些猶豫,還要不要上這乘風閣。忽見惠兒身側,青袖在空中揮過,一杯清酒於窗前灑下,又倏然收了回去,卻見不到執酒之人身形面目,只是這一袖一灑之姿態,令慕世琮心頭一驚。

  他迅即跳下馬來,隨從之人忙紛紛下馬,湧入乘風閣,當前驅散圍觀人群,簇擁著他上了二樓。郭太守更是親帶衙役在樓下擋住如潮人流,維持秩序。

  見他上樓,惠兒嬌笑著迎了上來:「琮哥哥,恭喜你,真是太威武了!」

  慕世琮看都未看她一眼,直奔窗下桌前,已不見了方才那道青影,只餘一個月瓷酒盞,散發著冷洌的『青葉酒』香,桌上兩碟冷菜,正是『青梅酥爪』與『荷葉香絲卷』。

  他目光急掃向閣內,一個青影正沿樓梯而下,慕世琮忙追了過去,忽聞身側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世琮,多日未見了。」

  慕世琮停住腳步,面上冰雪消融,淡淡笑著轉過身來:「四------哥,您怎麼也到這容州城來了,也不通知小弟一聲。」

  簡璟辰微笑道:「我也是今日方到,一來就見世琮你大顯神威,實是給了四哥我意外之喜啊。」

  慕世琮一面走向簡璟辰,一面望向樓梯,那道青影已悄然消失,他忙向簡璟辰微微拱手:「四哥,您稍等片刻,回頭咱們再敘話。」說著匆匆追了下去。卻見樓下人頭攢動,眾人皆以崇敬仰慕的目光看著他,早已不見了那個青色身影。

  慕世琮只得轉身上樓,走至簡璟辰身側坐下,側頭望向窗前桌上擺著的兩碟冷菜和一杯清酒,心中漸湧疑雲。

  簡璟辰右手輕擺,止住惠兒欲說話之勢,含笑道:「世琮,在看什麼呢?」

  「四哥,方才坐於那桌之人,您可曾看清楚?」

  「似是一青年公子,面貌如何,我也未曾看清。怎麼了?」簡璟辰不由有些訝異。

  慕世琮轉過頭來,恢復清冷神態:「沒什麼,可能只是巧合罷。」他正顏道:「不知四哥到這容州城來,可是有何要事?」

  簡璟辰眼中閃過冷冽之光:「沒事,只是在京城呆久了,帶惠兒出來走一走,世琮你呢?今年怎麼有這等閒情雅興來參加這賽舟節?」

  「四哥您還不知,我豈是願意這般行事之人,只是父王吩咐,不得不從罷了。」

  想起父王臨行前的吩咐,他緩步至窗下桌前,執起酒壺,聞了一下,正是『青葉酒』香,他斟滿月瓷酒盞,靜靜灑於窗前,默立片刻,又走回至簡璟辰身旁坐下。

  簡璟辰想起一事:「對了,世琮,四哥正要問你,今日助你那舵手是何許人,身手似是相當不錯,可是你府中新進之人?」

  藍徽容見那小侯爺下了翠葉橋,策馬往乘風閣而來,便舉起酒杯灑下『青葉酒』,心中默念道:母親,今年這杯酒我替您灑下了,明年,我會再來的。

  心事已了,她聽得樓下喧譁之聲,不願再待在這處,站起身來,見數十名隨從打扮之人蹬蹬上樓,忙從鄰桌那十幾名錦衣大漢身後悄然而過,乘眾人紛亂之際下樓而去。

  她輕分擁擠人群,出得乘風閣,轉入了水井巷,想起先前小葉子所言,也覺太久未到莫爺爺處,便穿街過巷,向城西步去。

  行得一陣,她心中暗起警惕,借低頭整理腰間佩玉,眼角餘光掃見一名錦衣大漢若即若離跟在身後,正是先前在橋上與自己交手數人之一。

  藍徽容憶起鄰桌那青年公子氣度雍容威嚴,惠兒又口口聲聲稱那小侯爺為『琮哥哥』,知他們來歷不凡,想起母親生前勸誡,心中暗凜,雖不知那青年公子為何要派屬下跟蹤於自己,卻也知來者不善,稍稍思忖,便轉入了紫衣巷。

  紫衣巷是容州城青樓集聚之地,此時尚是正午,青樓女子仍在擁被高眠,巷內一片冷清,藍徽容行到巷中一扇紅漆大門前,舉手輕拍,過得一陣才有一人掩嘴探頭:「什麼人,這麼早找姑娘?」

  待看清門前所立之人,忙彎腰道:「公子,是您啊,快請進來,月媽媽正在唸著您呢。」

  藍徽容剛轉過前堂,一個綠衫美婦迎了上來,拉住她的手笑道:「容兒,剛從乘風閣回來吧,快進來陰靜一下,別曬壞了。」

  藍徽容與她在小花廳坐下,凝望著她略顯疲倦的面容:「月姨,嵐兒也不小了,您又不缺銀子,趁早收手吧,母親她,臨走前十分放心不下您和嵐兒。」

  「唉,容兒,三夫人的心意我領了,但容兒,當年蒙你將月姨救出煉獄,月姨便曾發誓,要戲盡天下負心男子,也要幫助被逼至絕路的可憐姐妹,明月樓一日開下去,這幫姐妹便一日有容身之處,明月樓若是不在了,這幫可憐的姐妹無處可去,又要散入其他青樓,你想想,豈不是又要將她們推向火坑?」明月輕嘆道。

  藍徽容默然不語,過得片刻輕聲道:「月姨,是我們藍家對不住您。」

  明月忙輕拍她的雙手:「容兒,你切莫這樣說,雖說是藍家的大老爺和大夫人將我推入火坑的,但如果當年沒有你偷出家裡的值錢字畫將月姨贖了出來,又暗助月姨買下了這間明月樓,月姨哪有今天,這條路是月姨自願走的,你不用擔心了。倒是容兒你,三老爺和三夫人都不在了,你孤身一人呆在藍家,那幫子勢利眼們又不待見你,你到底有何打算?」

  藍徽容輕嘆一聲:「月姨,我有武功,不怕她們欺負,只是母親臨終前千叮嚀萬囑咐,說當年落難時蒙藍家收留,父親又對她有再造之恩,叫我千萬不要負了藍家,又說外面世事險惡,不如做一個規規矩矩的世家小姐,安安份份地嫁人,我不是不想離開藍家,可一想起母親這番話,便又留了下來。」

  「夫人說得也有道理,只是容兒,你學得一身武藝,心性又素來高潔,藍家那缸子污水豈是你長留之處,再說了,前幾日月姨聽到一些不好的傳聞。」

  「哦?月姨請說。」

  「前幾日,藍家那花花三少,你那三堂兄在我這處留連,醉酒後說出大老爺和大夫人正商量著將你嫁給新州太守做二房。」

  藍徽容面色微寒:「他們敢?!」

  「容兒,從理字上來說,他們所做無可指責,你現在是孤女,父母雙亡,自然是由大伯父來決定終身大事,他們為奪你父親遺產,想的便是要儘早將你嫁出去,到時只需稍稍打發點寒薄的嫁妝,三老爺的田產和古董字畫便會盡數歸於他們了。」

  藍徽容心中稍稍有些煩亂,明月知她所想,取過桌邊琵琶,纖指輪飛,如輕雲暗湧,又似薰風入弦,碧紗窗下泉水叮咚,濃蔭林間藤蘿滴翠,藍徽容頓覺神清氣爽,待明月一曲彈畢,燦然一笑,站起身來:「月姨,您放心,容兒自有應對之法,總不能讓他們把我欺負了去,容兒正想去蒼山霧海,塞外大漠去看一看呢!」

  明月含笑凝望著她:「好容兒,月姨相信你,當年你才十歲,便有勇氣來救月姨,又豈是尋常女子。真有那麼一天,只望容兒多多珍重,時常捎個信給月姨,再尋個知心的人,好好的過你任情灑脫的人生,月姨便心滿意足了。」

  兩人執手相視一笑,藍徽容道:「月姨,門口有個來歷不明的人跟了我很久,我從後門出去,您幫我到前門拖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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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5 22:11:0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再遇

  藍徽容從明月樓後門出來,轉過幾條小巷,已覺察不到跟蹤之人,放鬆下來,行得一陣,便到了城西柳家巷。

  她輕輕推開巷尾一扇木門,一隻大黃狗伸著大舌頭撲到了她的身上,藍徽容調皮心起,一個起躍便攀上了院中的葡萄架,大黃狗急得在架下轉圈,仰起頭來哼叫著,似是奇怪她為何不像往常一樣與自己嬉戲。

  一個蒼老的聲音略帶笑意:「容兒,別鬧了,你這麼久不來,小四好不容易盼到你,你還要這樣戲弄它。」

  藍徽容微笑著從葡萄架上落下,輕撫著小四的頭,走至院角一個正在編織竹簍的老人面前行禮道:「莫爺爺,很久沒來看您了,是容兒不好。」

  「容兒,你母親過身也已經半年多了,你得多出來走一走,老是悶在那藍家大院內,又有何趣味。」莫爺爺十指如飛,片片竹蔑在他手中如青煙嫋嫋,又如纖雲飛舞,來回穿梭,帶上無言的節奏與韻律,藍徽容瞧得有些呆了。

  莫爺爺收住最後一片竹蔑,微微一笑:「容兒,記住了嗎?」

  「多謝莫爺爺!」藍徽容細細的咀嚼著莫爺爺方才的動作,俯身拾起一根竹棒,手腕輕振,在院中騰挪輕移,身形翻舞,化作一道道青影,麗日映照下,酣暢淋漓中盡顯悠閒從容。

  莫爺爺含笑看著她收住棒勢:「容兒悟性極高,爺爺也沒有什麼好教你的了,你只切記,在外遊歷,不要任意行事,莫輕易伸手,要知世情複雜,人心險惡,看事看人不能只看表面,要三思而後行。」

  他又仔細端詳了藍徽容幾眼:「不過容兒素來機敏,這麼多年你出了藍府就扮作男兒,扮得很像,爺爺也沒什麼不放心的。」

  藍徽容蹲到他的身邊,小四喘著氣在兩人之間穿來穿去。藍徽容略略有些惆悵:「莫爺爺,您真的決定要離開容州了嗎?」

  「是,你母親一走,爺爺在這容州便沒有什麼牽掛了,爺爺知道你是遲早要離開藍家的,會有你自己的人生,而且爺爺也還有自己的一些私事要了,過了這個月你父親的祭日,我就要離開了,如果爺爺還有命回來,會到明月那裡留下聯絡方式的,容兒,你自己要多保重!」

  藍徽容將頭依上莫爺爺的左膝,十分的不捨,卻又說不出一句挽留的話,只是左手輕撫著小四的頭,一下一下,如同體內那顆惆悵跳動的心。

  她站起身來:「莫爺爺,您還沒吃中飯吧,我去給您做!」

  未時一刻,藍徽容帶著小四出了容州城,正午的太陽曬得小四舌頭伸得老長,藍徽容卻仍是悠然愜意,輕笑道:「小四,你又要跟著我出來,又熱成這樣,是不是莫爺爺成天把你關在院子裡,想出來透透風啊。你也會跟莫爺爺一起離開我嗎?」

  小四卻只是搖著尾巴在她腳邊竄來竄去,似是極為歡快。

  不多時,藍徽容便帶著小四上了會昭山主峰,會昭山脈位於容州城西,山高林密,秀麗幽深,溪澗縱橫,溝壑密佈。時值夏日,林木深茂,飛流潺潺,小四似也感覺到了絲絲涼爽,跑得更加歡快,時而在密林中兜上一圈,時而去小溪裡竄上幾下。藍徽容含笑看著小四撒歡,感受著這山間的陰涼,想起以往每年都是與母親一起沿著這山道上那結廬亭,清寧中便帶上了幾分悵惘。

  沿著主山道上了一條碎石路,向上攀延,結廬亭隱約可見,藍徽容立住腳步,回身望向山下的容州城,坊巷縱橫如星羅棋佈,青瓦房舍似珠落玉盤,山風吹來,心境豁然開朗,忽然想道:不知那蒼山霧海、塞外大漠又是何等風光,又能給自己帶來何等意境?

  呆立片刻,她轉過身來,繼續向半山腰的結廬亭行進,快到亭下時卻不見了小四,藍徽容不由有些著急,畢竟這處遠離城中,一旦小四走失,可不一定能夠找回莫爺爺的院子。

  她向四周張望,左右皆是密林,不見小四蹤影,她慢慢走向左首密林,喚道:「小四,小四,出來!壞傢伙,去哪裡了?!小四!」

  簡璟辰在幾名錦衣大漢的簇擁下坐於結廬亭中,遙望著山下的容州城,心中暗道:怪不得父皇說容州是兵家必爭之地,由徽水可直下東南本朝腹地,過了這會昭山脈又可北上霧海,直插漠北草原,也怪不得多年來慕王爺不願將此地轄權交歸朝廷,看來今趟來容州確是大有收穫。只是為何臨行前父皇會吩咐自己來這結廬亭灑上一杯清酒呢?

  正在沉思之際,耳中隱隱傳來『小四,小四』的呼喚聲,他心頭劇跳,疑入夢中,猛然跳了起來,用心傾聽,像是在亭下不遠處傳來的呼聲。

  他面色煞白,衝出亭中,望向亭下山路,卻不見人影,但那『小四,小四』的呼聲卻縹縹緲緲,幽幽蕩蕩傳入耳中,撞入他的心間。

  「小四,你在哪裡?怎麼到樹上去了,這樣危險,快下來!」

  「小四,不要再和璟文爭了,他是皇后親子,你爭不過他的,聽姐姐的話,這樣吃虧的只是你自己。」

  「唉,小四,你又這樣了,聽姐姐話,你得多忍著點,誰讓咱們的母妃是亡國公主,誰讓咱們身上流著李氏的血,父皇和朝臣們對你有戒心是自然的,你得多忍著點。」

  「小四,聽著,母妃是被她害死的,現在她又要來害姐姐了,要逼姐姐嫁到那見不得天日的地方,小四啊,你要好好的活著,不管用什麼方法,你要好好的活下去。」

  「小四,姐姐要出塞了,要為東朝獻出自己的一生了,小四,姐姐以後再也見不到你了,可憐的小四,姐姐捨不得你啊,誰再來保護你啊!」

  簡璟辰眼前浮現皇姐那淒婉的笑容,哀絕的眼神,遙望北方,心頭隱痛:姐姐,是你在呼喚小四嗎?你在塞外還好嗎?小四時時想著你,你得撐住,總有一天,小四會踏平漠北,將你接回來的。

  「小四,快出來!」輕柔的呼聲再度傳來,這回簡璟辰聽得十分清楚,向山路旁的密林望去,只見一個青色身影悠悠步出密林,站在山路上四處張望呼喊。

  簡璟辰失望中又帶上了一分驚喜,認出這青色身影正是上午在翠葉橋和乘風閣遇上的那個青年公子,先前聽手下回稟說這青年公子進了明月樓後便不見蹤影,他還悵然若失,又懷疑自己先前的猜測是錯誤的,不料竟又在這結廬亭前得見,實是有些意外之喜。只是他為何此刻會在這處出現,並呼叫『小四』呢?

  藍徽容在左右密林尋得一番,未見小四蹤影,心中焦急,想起先前小四似是跑在自己前面,便邊喚邊向山上行去,忽然心頭一驚,抬頭望去,只見結廬亭前,一個月白色身影正含笑望著自己。

  藍徽容暗暗驚訝:怎麼今天總是與這青年公子相遇,翠葉橋,乘風閣,現在又到了結廬亭,真是有些怪了。只是見簡璟辰此時面色和善,不復先前在橋上的威嚴之勢,便也微微點了點頭,繼續四處張望,喚著『小四』。

  簡璟辰聽她輕呼『小四』,呼聲中帶著幾許寵溺,幾許擔憂,幾許嗔責,心中隱隱一動。步至藍徽容身邊,拱手道:「這位公子,咱們又見面了!」

  藍徽容微微還禮:「兄台客氣了。」她不欲與這身份貴重之人打交道,側過頭去。

  簡璟辰見她面色冷淡,身形卻清雅難言,看在眼中說不出的舒坦,不由笑揖道:「公子,在下簡寧,自京城而來,今日我們三度相逢,足見有緣,既然在這碰上了,不如請公子到這亭中,對著這秀山麗景,飲上兩杯,簡某也正想找一名容州本地之人討教一番,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藍徽容見他執禮甚恭,語出真誠,又不見那刁蠻惠兒在側,加上遲遲不見小四出來,在此處等候自是最佳,便微微點頭:「簡公子太客氣了,既是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簡璟辰見她應允,心中竟有一絲莫名的欣喜,兩人在亭中坐定,身後錦衣大漢上來在亭中石桌上擺上兩個酒盞,幾碟冷菜。

  藍徽容見他們訓練有素,所用器物又是十分珍貴的『定窯瓷』,而且到這荒山野嶺來還諸物備妥,便知這簡公子定是京城王公貴族子弟,雖說先前在橋上有所爭執,卻也怪不得他,後來兩度相遇,他恭謹謙和,溫文爾雅,便將對他的戒心去掉了幾分。

  簡璟辰微笑著替藍徽容斟滿眼前酒盞,舉盞笑道:「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在下姓藍,名容。」藍徽容持杯微笑。

  「藍公子,相逢即是有緣,今日簡某得見公子風采,又蒙公子相救舍妹,在此一杯水酒聊表謝意!」

  藍徽容見他談吐清雅,又先幹為敬,此時已近申時,暑意漸消,山風輕拂,美景當前,便將那對他的最後一分戒心悉數拋去,微笑著舉杯一飲而盡。

  藍徽容望向簡璟辰:「簡公子,怎麼不見令妹呢?」

  「藍公子,看樣子簡某癡長兩歲,不如叫你一聲藍兄弟,你便稱我簡兄吧。舍妹惠兒遇到了一位舊友,隨他而去了。先前在橋上對藍兄弟有所誤會,實在是抱歉。」

  藍徽容忙道:「一場誤會,簡兄不必放在心上,再客氣就顯得藍某心胸狹窄了。」

  兩人相視一笑,前嫌盡釋,再飲得兩杯,漸漸熟絡,簡璟辰一一向藍徽容詢問容州風土人情,民風世俗,藍徽容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又由容州聊到京城,由民風而談詩詞,兩人漸感投契,不知不覺中便已近黃昏時分。

  此時夕陽西下,落霞滿天,霞光從亭外透入,映在藍徽容白玉般的面容之上,閃著一種絢麗的緋紅,她濃密修長的睫毛不時輕閃,襯得雙眸宛如寶石在桃花叢中熠熠生輝,又似幽深的清泉在麗陽下暗吐清香。

  簡璟辰注視著她的面容,心中暗驚:也未飲得幾杯,怎麼似有些渾身暖洋洋,著不上力的感覺呢?

  藍徽容似有些感覺到他的目光,抬起頭來,簡璟辰忙垂下眼簾,藍徽容頓覺如寒劍入鞘,光華盡收,此時方醒覺竟與這人談了個多時辰,忙推盞起身,拱手道:「簡兄,今日一會,相談甚歡,只是藍某還需將家中小四尋得,儘早回城,他日有緣,再與簡兄相聚。」

  簡璟辰好奇心起:「不知藍兄弟口中的小四是何許人也?」

  藍徽容正待作答,狗吠聲由遠而近,她慧黠一笑:「我家小四來了!」說話間,小四已由山頂氣喘吁吁地跑來,撲入了她的懷中。

  簡璟辰看著她帶著寵溺的微笑將那大黃狗摟入懷中,輕柔地梳理著它頸間毛髮,愕然半晌,終不可自抑地仰天大笑。

  藍徽容一時怔住,只見簡璟辰笑著站起身向自己走來,她此時是蹲於地上,這一望竟覺這簡公子是如此的高大威嚴,氣度雍容。

  簡璟辰笑著在藍徽容和小四身邊蹲了下來,伸手輕撫上小四的頭頂,小四也不抗拒,在二人的撫摸下微眯雙眼,顯得極為愜意,簡璟辰凝望著藍徽容笑道:「為何喚它小四?」

  「哦,它生下來時我就守在一邊,知道它是排行第四,而且它尾巴上有四個小白點,你看,就在這裡,所以就一直喚它小四了。」藍徽容揚起小四的尾巴側頭向簡璟辰展顏而笑。

  簡璟辰的笑聲漸漸窒息在了胸中,和著那顆早已不堪重負的心呯呯跳動,沉沉欲墜。

  小四卻似是因藍徽容抓住了它的尾巴有些不安,猛然竄了起來,狂聲大吠,藍徽容不由有些訝異:「小四,你怎麼了?」

  破空的風聲響起,寒光滿天,簡璟辰面色一變,猛然伸手,抱上藍徽容肩頭往石桌下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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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5 22:11:2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逃生

  漫天的強矢伴著嗡嗡的弓弦聲震破黃昏的寧靜,呼嘯著飛向結廬亭內,簡璟辰摟著藍徽容躲入石桌下,堪堪避過第一輪箭雨。原本立於他身後的錦衣大漢們瞬間倒下了兩個,其餘幾人閃身躲讓後紛紛抽出腰間兵刃,左躲右格,架開不斷射來的利箭。

  簡璟辰接過手下擲來的一把長劍,擎出利劍,塞入藍徽容手中,自己則手持劍鞘,沉聲道:「藍兄弟,等下你緊跟我後面,往山下衝。」

  藍徽容望望手中長劍,又看看他手中劍鞘,利箭如流星般在身側飛過,這一瞬間,她竟有微微的失神。

  箭勢稍歇,數十名黑衣蒙面人從山頂急縱而下,殺向亭中。一名錦衣大漢高喝:「主子快走!」和身邊幾人迎了上去。

  簡璟辰喝道:「走!」身形迅如輕煙,向山下逸去,藍徽容急忙跟上。耳聽得身後慘呼聲傳來,十幾名黑衣人衝破錦衣大漢們的攔阻,迅即趕了上來。

  兩人堪堪躍出數丈,道旁密林裡又殺出十幾名黑衣蒙面人,攔在了二人的前面。

  簡璟辰心頭暗驚:難道她就真的敢這般行事,將成年皇子置於死地嗎?由不得他細想,黑衣人們已前後夾攻,圍了過來。

  藍徽容一聲清喝,劍舞游龍,銀光閃爍不斷,衣袂飄風,生死搏殺間竟似翩然起舞,意態悠閒,偏偏與對手劍刃相交時又如雷霆相擊,氣勢驚人。

  簡璟辰雖早知這位藍兄弟武藝高強,卻未料到他劍術如此高明,迅即放下心來,手持劍鞘,與幾名黑衣人拚力廝殺。

  藍徽容一直想著這位簡兄手持的是劍鞘,便慢慢退至他的身邊,替他架住不斷攻來的招數。兩人相倚相靠,抵擋著敵人如潮水般的進攻。

  簡璟辰越戰越是心驚,這些黑衣人身手高明,招數詭異,有些竟似不是東朝武學流派,到底是來自何方的人馬?又為何會在這容州城突然出現,置自己於死地呢?

  慘呼聲接連傳來,亭中數名錦衣大漢先後倒下,與他們纏鬥的十幾名黑衣人又迅速向二人圍攏。

  簡璟辰手上招式不歇,於身形交錯間嘆道:「藍兄弟,是我連累你了!」

  藍徽容心頭一愣,她見這些黑衣人個個武藝高強,雖說自己單打獨鬥都能勝出,但現在對方人多勢眾,下山之路被封死,若想突出這幾十人的追殺逃下山去實是難於登天。

  她心念急轉,清喝一聲,雪亮的劍芒自手中迸出,攻退敵人的近身圍攻,貼住簡璟辰低聲道:「簡兄,往右邊山上走!」說著右手長劍橫掃如閃電劃破長空,將攻上來的十數人逼了開去。

  簡璟辰不及思考,向右首山頭縱去,藍徽容迅即跟上,不時回身迸出劍氣縱橫,不久便有兩名黑衣人倒於她的劍下。

  其餘黑衣人見她劍勢強盛,一時倒也不敢過分逼近,又見二人並不往山下逃逸,反往山頭縱去,便也不再強攻,只是死死地追在二人身後。

  二人在山間縱身飛掠,不多時便攀上山頭,簡璟辰見藍徽容似是胸有成竹,便緊緊跟在了她的身後,掠過數個山丘,藍徽容停住了腳步,簡璟辰凝目一望,不由愣住,只見兩人身處之地竟是一處懸崖邊,此時天色已漸昏暗,崖下雲遮霧繞,黑沉陰森。

  他抬起頭來,望向藍徽容,藍徽容卻只是微微一笑:「簡兄,你信不信我?」

  說話之時,那數十名黑衣人已趕了上來,看清二人位於懸崖邊,便停下了腳步,四散開來,呈扇形將二人圍住。

  為首一名黑衣人桀桀笑道:「簡老四,這下看你往哪裡逃?」

  簡璟辰面色森寒,喝道:「是姓楊的派你們來的嗎?!」

  為首黑衣人仰天大笑:「簡老四,你到了地府去問閻王爺自會知道的了!」說著手一揮,眾黑衣人緩緩向二人逼近。

  簡璟辰轉向藍徽容,見她淡定從容地望著自己,昏暗暮色裡眼神流轉,這一瞬間竟忽然想起皇姐那雙明澈動人的眼睛,他心頭一熱,衝口而出:「我相信你!」

  藍徽容燦然一笑,手中利劍擊碎暮靄,帶著破空之聲,將圍攻之人逼退幾步,輕聲道:「簡兄,伏到我肩上來,抱緊我!」同時將長劍塞入簡璟辰手中。

  簡璟辰電光火石間心念數轉,身子卻毫不猶豫地撲上了藍徽容的肩頭,一剎那間,如撲入了柔軟蕩漾的碧藍湖水中,眼前光明黑暗疊閃,暴喝聲響起,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越來越幽深的黑暗中,整顆心如閃電般炸開,肩頭卻猛然一痛,『啊』的一聲呼了出來。

  藍徽容雙手用力拽住崖壁上的數根青藤,雙足抵住崖壁,低聲問道:「簡兄,怎麼了?」

  簡璟辰此時才驚覺這藍兄弟竟已負著自己跳下了懸崖,崖下十分昏暗,只知他與自己懸在半空,山風勁拂,兩人身軀悠悠蕩蕩。

  簡璟辰感覺到肩頭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咬牙道:「中了暗器了,不過不要緊,是在肩上,沒有大礙。」

  藍徽容心頭一鬆:「那就好,簡兄,你速速將頭上那幾根青藤砍斷,免得他們循滕下來!」

  簡璟辰就著崖下僅餘的一點光線望去,才發現這絕壁之上竟層層疊疊長著許多粗細不一的青藤,而藍兄弟此刻正拽住數根青藤,足抵崖壁,穩住二人身形於半空之中。

  他左手摟住藍徽容肩頭,右手持劍將頭頂數根青藤一一砍斷,藍徽容輕輕一笑:「簡兄,離地面還有很遠,你準備好了,我下一段,你就砍一段!」

  簡璟辰輕應一聲,二人一路循藤而下。藍徽容肩負一人,要不斷尋找粗可承受二人重量的青藤,又要雙足落在崖石之上可落腳之處,心無旁騖。簡璟辰卻如在天地之間飛翔,肩頭疼痛難忍,但胸前卻溫熱無比,一陣陣幽香不斷滲入心頭,如晨風輕湧花馨,又似夜霧暗卷月華,如虛如幻,心神漸漸迷離。

  他只是下意識地揮動著右手長劍,將青藤一一砍落,兩人下落速度漸漸加快,終踩在了濕軟的泥土之中。

  藍徽容長吁了一口氣,正要開口說話,陡覺背後之人傾壓過來,一個趔趄,兩人齊齊倒於地上。

  耳聽得簡璟辰口中發出呻吟之聲,藍徽容忙俯身將他扶起:「簡兄,撐得住嗎?我們得快些離開這裡。」

  簡璟辰靠在藍徽容肩頭喘道:「撐得住,我們走吧!」

  踩著崖底濕軟的泥土,藍徽容扶著簡璟辰走出數百步,停了下來,輕聲問道:「簡兄,你身上有火摺子嗎?」

  簡璟辰左手摸索著取出火摺子遞給了藍徽容,火光閃破黑暗,藍徽容環顧四周,輕笑道:「還真沒記錯,就是這處了!」說著放開扶住簡璟辰的左手,讓他倚住石壁,上前兩步將山岩上的一堆灌木叢撥開,側頭向簡璟辰笑道:「簡兄,請進吧。」

  如潮的黑暗與如星的火光交替,簡璟辰腦中漸漸迷濛,勉強隨著藍徽容在山腹中走過一段,終支撐不住坐落於地。

  藍徽容忙蹲於他身側,點燃一根樹枝,細細看去,才發現他嘴唇發烏,額頭大汗淋漓,心中一驚,急道:「暗器有毒!」右手疾點,封住簡璟辰肩頭數穴,同時用力撕開簡璟辰錦袍,就著火光看去,倒吸了一口涼氣。

  簡璟辰迷迷糊糊中聽到藍徽容輕柔的聲音:「簡兄,你忍著點!」

  一聲大叫,簡璟辰疼得清醒過來,這才驚覺藍兄弟正手持利劍將自己肩頭的倒勾鏢剜出,黑血噴湧,藍徽容十指如飛,封住他傷口周圍數穴,眼見傷口仍是黑血不斷,猶豫片刻,想起先前在亭中他遞給自己長劍而留下劍鞘的那一瞬間,心中一橫,俯下身來,嘴唇吮上了簡璟辰的肩頭。

  簡璟辰四肢麻木,心神疲倦,這一刻竟好想昏昏沉沉地睡去,只有肩頭傷口處傳來的一陣陣溫熱將意識留住,他的身軀似在潮水中起伏,遙遠岸上的火光攝人心魂,引著自己向前漂去。

  不知漂了多久,他逐漸清醒過來,全身也感覺不再那麼麻木無力,轉頭抬眼望去,才驚覺那藍『兄弟』正俯在自己肩頭傷口處替自己吸吮著黑血。

  簡璟辰腦中轟的一聲,勉力向旁移去,喘道:「你別這樣!」

  藍徽容扶正他的身軀,按住他雙肩,仍是俯身下來,輕聲道:「別動,一會就好!」

  「別動,一會就好!」輕柔的話語傳入耳中,簡璟辰心中一酸,恍恍然中似回到了幾年前的尚德宮。

  尚德宮內,少年氣盛的他一臉憤憤坐於錦凳之上,皇姐手握藥瓶,按住他的雙肩,解開他的衣襟,替他肩上背上的傷口輕輕地擦塗著藥粉,口中責道:「小四,姐姐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叫你不要去招惹璟文,你就是不聽,又弄得一身傷痕回來了,要是母妃還活著,不定會怎麼傷心!」

  「姐姐,不是我想招惹他,是他欺侮於我!」他一臉憤怒,便欲站起身來。

  皇姐纖細皓白的手腕將他按回凳上,愛憐的聲音嗔道:「別動,一會就好!」

  「別動,一會就好!」

  「別動,一會就好!」

  「別動,一會就好!」

  這聲音不停在他耳中迴響,他呆呆地任藍徽容吸吮著傷口的黑血,任她撕下身上衣襟將傷口包紮住,任她替他掩上長袍,任她扶著自己穿過山腹地道,蜿蜒前行,直至聽到隱隱約約的泉水聲,才猛然驚醒過來。

  藍徽容眼見熟悉的清泉出現,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笑道:「總算到了這處了,應該安全了,簡兄,你———」

  身側,微弱的火光中,簡璟辰的眼眸迷濛而又清亮,閃爍著莫名的光芒。

  藍徽容略略有些心驚,鬆開扶住他的右手,退後兩步,在泉邊架起小小火堆,俯身於清泉中將口中餘血漱淨,在一塊大石之上坐了下來:「簡兄,歇歇吧,這處應是安全了,他們找不到的。」

  簡璟辰緩緩走到她身側石上坐下,水聲淙淙潺潺,逐漸舒緩著他的神經,沈默片刻,輕聲問道:「藍兄弟,你是怎麼知道這處的?」

  藍徽容環顧四周,笑道:「如果我說我的輕功就是在剛才那懸崖上下攀援青藤練出來的,簡兄你相不相信?」

  「我信。」簡璟辰凝望著她,低聲道:「你說什麼我都相信。」

  藍徽容一愣,旋即笑道:「也幸得簡兄相信我,才能逃出生天,不瞞簡兄,我自小便隨著莫爺爺在這處練武,輕功也確實是在那懸崖上下練出來的,莫爺爺第一次將我帶下懸崖時,我嚇得半天都說不出話,可不像簡兄今日這麼冷靜鎮定。」

  她側過頭來:「對了,簡兄,那些人是什麼人,個個身手不錯,為什麼要追殺你?」

  「我也想不出他們是哪路人馬。」簡璟辰輕輕搖頭。想起那些人的身手,他陷入沉思之中。是誰知道自己今日上了會昭山?又是誰派出了這數十名身手詭異的高手?如果不是她,難道是他?可這是他的轄境,自己如果在他境內遇刺,只怕朝中會起軒然大波,他怎會行此下策?

  見他眉頭深鎖,藍徽容嘴角輕勾:「簡兄,你有傷在身,體內餘毒未清,不宜思慮過度,想不出就不要去想了,不管是哪路人馬,總不過是為了爭權奪利而已!」

  簡璟辰一愣,將她這句話細細咀嚼一番,笑道:「藍兄弟說得很精闢,不管是誰,總不過是爭權奪利之人!藍兄弟將世情看得很透啊!」

  想起方才驚險瞬間,他眼中閃過冷冽的光芒:「不過,他們既要爭權奪利,可得準備著付出慘痛的代價!」

  見他眉目間殺氣隱現,言語淩厲逼人,藍徽容暗嘆一聲,不再說話,只是低頭撥弄著石邊的小小火堆。自己一時衝動,救下他來,到底是對是錯呢?

  簡璟辰肩頭麻痛漸消,過得一陣,右臂已可稍稍運轉,腦內也逐漸清醒,他站起身來,環顧四周,藉著火光,看清是位於一個十分狹長的峽谷之內,三面皆是懸崖峭壁。此時天已全黑,四周蟲聲噥噥,泉水叮咚。

  「藍兄弟,這處出去可否直到容州城?」簡璟辰回頭問道。

  「從右首那塊巨石下鑽出去,有條小徑,翻過一個山頭,便可到我們先前上山的地方,但我估計此刻那些殺手們正在山間搜尋於你,還是不宜輕舉妄動。」藍徽容將松枝撥開數根,僅餘十分微弱的火光。

  「他們一擊不中,應該已經逃逸,我留在山腳的手下此時也應該調了人馬上來尋找於我,不然,豈不是白養了這幫酒囊飯袋。」簡璟辰冷聲道。

  藍徽容施然起身,拍去身上泥土:「既然簡兄如此自信,那咱們就出去吧。」說著擎起一根燃燒的松枝向右首步去。

  走得數十步,她漸感腳下有些不對勁,彎腰細細望去,『唉呀』一聲喚了出來。

  「藍兄弟,怎麼了?」簡璟辰一時未收住腳步,險些撞上她的身子。

  「前幾天下過暴雨,山泥傾瀉,將出路堵住了。」藍徽容回頭道:「這是唯一的出路,出不去了。」

  簡璟辰略略沉吟:「如果我們折返來路呢?」

  「那也只能回到那懸崖下面,青藤已砍,你又肩部有傷,這黑夜,目不視物,很難攀上去的。」

  「那看來,我們今夜只能在此歇上一宿了,明日天亮再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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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5 22:11:3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靜夜

  不知從哪處吹進來的風帶來一股松香,峽谷內幽遠而寧靜,微弱的火光跳動,映得三面的峭壁如同黑色的大屏風,厚重雄渾,卻又襯得石壁下的清泉又白又亮,水霧縹緲。

  簡璟辰坐於泉邊石上,仰望一線夜空,竟如身處深邃的湖底,滌淨了心中的浮燥與虛空,掙扎與堅忍。

  他閉上眼來,享受著這份難得的靜謐與清幽,偶爾崖間傳來風鳴鳥語,蟬歌蟲喃,反而讓他的心更為寧靜,幼年的得失與憤懣,多年的隱忍與幽思,一瞬間消失在這峽谷的夏夜裡,相忘於這會昭山的清風中。

  藍徽容看著他的神情,不由笑道:「簡兄,可是從來未曾在這樣的山間野宿過?」

  「那倒不是。」簡璟辰睜開眼來,望向藍徽容:「只是從來未曾這樣,沒有俗世中的人相隨,沒有紛亂骯髒的俗事所擾,這樣靜靜地享受過夜色。」

  藍徽容輕笑出聲:「簡兄說得好像我不存在似的,我可也是俗世中人。」

  簡璟辰見火光照映下,藍徽容的腮邊如同抹上了絢麗的胭脂,憶起先前伏在她肩頭柔膩溫香的感覺,忽然一陣衝動:「藍兄弟你當然不是俗世中人,你定是這會昭山的仙人,來拯救於我的。」

  藍徽容聽他言中似是有所指,心中一慌,臉上紅暈被火光一襯,更為豔麗:「簡兄真是說笑,我若是仙人,便不會和簡兄困在這處,此刻也不會感到饑腸轆轆了,看來,我這個俗人還是得先解決了肚皮問題才行。」說著站起身來,擎起一根燃燒的樹枝,向一側崖下行去。

  簡璟辰有些好奇,跟了過來:「藍兄弟,這處竟有可吃的東西嗎?」

  藍徽容回轉頭來,得意一笑:「簡兄定是自幼錦衣玉食,不如我今夜讓你嘗嘗這會昭山的特色野食,定能讓簡兄大快朵頤、銘記於心的。」

  此時簡璟辰已行到她身後,見她回眸輕笑,俏語淺侃,眼波如畫,雙唇吐出梨花般的清香,一時全身酥麻,再也抬不動雙腳。

  藍徽容卻未覺察,她蹲下身來,細細地尋找了一番,開心笑道:「找到了!簡兄,你可真有口福啊。」說著將右手擎著的火枝向後遞出:「簡兄,幫我拿一拿。」

  半晌不見動靜,她回轉頭來,見簡璟辰靜靜立於身後,訝道:「簡兄,怎麼了?幫我拿一拿。」

  簡璟辰這才清醒過來,伸手接過火枝,蹲於藍徽容身後,只覺自己的一顆心跳得十分洶湧,見她用長劍在崖下鏟出一大堆泥土,柔聲道:「這是什麼?」

  藍徽容捧著手中泥土,跳躍著奔向火堆,簡璟辰忙跟了過來。

  藍徽容輕輕剝開泥土,將一團黑黝黝、形如山薯似的東西捧在手中,簡璟辰愈發好奇,問道:「藍兄弟------」

  藍徽容猛然回頭,右手食指豎在唇前:「噓———」

  簡璟辰初始以為谷外有人行近,用心聽得片刻,未聞聲息,又見藍徽容面上笑意盈盈,方知是她故作玄虛,調皮心起,便也用雙手摀住自己嘴唇,眼睛瞪大,一副驚恐模樣,藍徽容臉上笑意更濃,只是始終不發出任何聲音。

  見她用劍輕輕將那團山薯的外殼剝開,一股濃郁的清香沁入脾間,簡璟辰緩緩放下雙手,接過藍徽容遞過來的一塊似白玉一般的『山薯』放入嘴中,片刻後喟然一嘆,肩頭傷口處的疼痛悉數消失,多年來的疲倦盡皆忘卻,五臟六腑說不出的舒爽愜意。

  藍徽容將手中另一半『山薯』放入嘴中,咬上一口,拍著胸口喘氣笑道:「好了好了,可以開口說話了!」

  見她朗笑出聲,簡璟辰也裝出如釋重負的樣子,兩人笑成一團,簡璟辰笑問道:「藍兄弟,這到底是什麼?如此美味,你還如此神秘?」

  藍徽容靠上泉邊大石,邊吃邊道:「這是會昭山的特產『玉首烏』,鮮美多汁,清新可口,只生長在會昭山的懸崖峭壁之下,而且自古相傳,這『玉首烏』是會昭山的山精魂魄自幼生長寄託之處,所以要想領略其真正的風味,在吃第一口之前便不能開口說話,一聽到人說話,那山精的魂魄便會瞬間逃逸,這『玉首烏』便會化作一堆泥土了。」

  說著她閉上眼來,輕嘆道:「唉,我也是很久未吃過這『玉首烏』了,上一次到這峽谷來還是兩年前的事情,時光過得真快啊!」

  簡璟辰將手中『玉首烏』吃完,依於她身側石上,凝望著她面上惆悵神情,又望向夜空,也是微微一嘆:「是啊,時光過得真快,若是,能將想留住的時光留下來,該有多好。」

  藍徽容聽他言語中略帶傷感,不由細細地打量了他兩眼,見他皺著入鬢的飛眉望著北方深沉的天空,眉目間離愁黯黯,心中一動,輕聲道:「簡兄,可是想起親人來了?」

  「是。」簡璟辰悠悠道:「我姐姐,她嫁到北邊很遠很遠的地方,已經五年了,我不知道她到底過得好不好,她託人送回來的書信中,總是說過得很好,叫我不用擔心,但我總於那歡快的言辭中看到她的淚水,回想起幼時被姐姐呵護的時光,真想永遠不要長大才好。」

  「那你可以去那邊探望她啊,親眼看看她到底過得好不好,這樣不就成了。」藍徽容側頭道。

  簡璟辰沈默片刻,搖了搖頭:「我現在去不了。」

  「為什麼?」

  簡璟辰心中一痛,忽然伸手拍上身邊大石,低聲道:「總有一天,我要衝破阻攔,到那塞北大漠,接回我的姐姐!」

  聽他言語中似有千軍萬馬洶湧奔騰,藍徽容的心輕輕一跳,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充溢胸間,忽覺這位簡兄的身影如山間松柏般挺拔高大,在黑暗中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此時萬籟俱寂,只餘風聲蕭蕭,兩人默然不語,沉浸在各自的心事中,靜謐在山間蔓延開來。

  不知過了多久,崖頂傳來一聲鳥兒的鳴叫,聲震峽谷,如同銀瓶乍破,一波一波在峽谷內迴響,兩人同時驚醒,眼見火堆將滅,不由同時『唉喲』一聲,搶了過去,卻又齊肩撞在了一起。

  簡璟辰『唉呀』一聲,摀住肩頭傷口蹲了下來,藍徽容忙俯身過去:「怎麼了?快讓我看看,可別碰裂了才好!」

  簡璟辰感覺到她柔軟的身軀傾斜過來,幽香入鼻,一剎那間心旌動搖,強自控制住向旁挪去,勉力笑道:「沒事,這點傷,這點毒,我還禁受得住。以往,還有比這更重的傷,更濃烈的毒,將來,只怕也少不了!」

  藍徽容心中悚然一驚,想起這位簡兄可能有著非同尋常的身份,不由悄悄後退兩步,坐於石上,重新架起火堆,不再說話。

  簡璟辰似是知她所想,暗嘆一聲,坐於她身邊,輕聲道:「藍兄弟,你我今日一見投緣,又蒙你捨身相救,簡寧銘記於心,不管將來如何,或者我是何種身份,我都希望你只把我看成今日的簡寧。」

  聽他語出真誠,藍徽容灑脫性情發作,抬起頭來微微一笑:「那是自然,簡兄,在我心中,你就只是今日的簡寧,再說到了明日,我們便會無緣再見,你是何人,何種身份,我也不想知道。」

  「不。」簡璟辰急道:「藍兄弟,簡寧還要謝過您的大恩,也想能時時與你對酒暢談詩詞風月,還望藍兄弟不要嫌棄我才是。不知藍兄弟住在容州何處,望能告知於我,他日我好登門拜訪致謝。」

  藍徽容淡靜而笑:「不瞞簡兄,我在這容州城可能也呆不了多久了。」

  「為何?藍兄弟不是容州人氏嗎?」

  「但我就要離開容州了,我想四處走走,到一直想去而沒有機會去的地方看看。」

  「藍兄弟想去哪裡?」

  跳躍的火光中,藍徽容眼中閃著奪目的光彩:「我想去蒼山霧海、塞外大漠去看一看,自幼只聽母親說起那些美景,神往不已,這一生,一定要親眼去瞧一瞧的。」

  說起母親,藍徽容心中傷痛難忍,閉上雙眼,傾聽著峽間的風聲,忽然想起幼時母親在自己床前唱的一首小曲,心緒飄搖,輕輕吟唱出來。

  「山間青煙嫋,我自拈花笑,凝望煙水寒,明月來相照,前事盡往矣,夢魂幾時消,恩怨難計算,情義隨風飄。」

  她輕吟低唱,憶起母親慈愛面容,憶起昔日一家人恬淡幸福的生活,淚水終忍不住自眼角悄然滑落。

  眼見她哽咽難言,無法再吟唱下去,忽然間,一個低沉厚重而又略帶顫抖的聲音接著她的歌聲迴蕩在峽谷內:「林風捲松濤,你在梅間笑,低迴皓雪冷,霜重萋萋草。前塵湧如潮,魂牽何曾消,昨日容顏老,今生情難了!」

  藍徽容無比驚訝地抬起頭來,見簡璟辰也是同樣驚訝的神情望向她,兩人同時道:「你怎麼也會---」

  「這是我母---親常常吟唱的,我自幼便熟記於心,藍兄弟,你怎麼也會這首曲子?」簡璟辰只覺自己的心跳得十分厲害,聲音也微微有些顫抖。

  「這首曲子我也是自幼聽母親唱慣了的,曾經問過母親,她說這是,是二十多年前曾經流行於和國宮廷的一首詩曲,我母親是和國人,所以識得吟唱。難道簡兄的母親也是和國人不成?」藍徽容疑道。

  簡璟辰輕嘆一聲:「原來藍兄弟的母親也是和國人,不錯,我的母親也是和國人,唉,和國被滅,已是二十五年了,昔日和國舊民皆已為東朝子民,和國皇室均已化為塵土,這徽水河邊十二州也早為東朝國土。我本以為,再也覓不到識得這首詩曲之人,不料今日竟能聽藍兄弟吟唱此曲,藍兄弟,你我實是有緣啊!」

  藍徽容見他目光灼熱地望著自己,靜夜裡,聽到自己那顆心『卟通卟通』,似馬上就要躍出胸腔,情急下將頭轉了過去。

  空靈的星光恰於此刻自峽谷上方的一線天空灑落在藍徽容身上,將她籠住,整個人流動著一種虛幻輕盈的美。

  簡璟辰血流洶湧,再也控制不住,猛然伸出手來,扯落藍徽容頭上雲巾,帶下她髮間黑纚,青絲在夜風中起舞迴旋,又如鶴落平沙,悠然委於藍徽容肩頭。

  藍徽容驚呼回頭,青絲被山風吹拂撲上她的面頰,更襯得她膚白如玉,唇如桃紅。

  「藍兄弟------」簡璟辰低頭凝望著她,聲音如虛如幻:「喚你容兒吧,容兒,你是這會昭山的花神,還是天上落下來的仙子,告訴我,你究竟來自何方------」他聲音漸漸迷離,低不可聞。

  他溫熱的氣息撲入藍徽容心頭,見他揭破自己女兒之身,她一時心慌意亂,忽覺站立不穩,眼見他面容越來越近,不禁仰身靠上背後巨石,急道:「簡兄,你———」

  「四爺!」「四哥!」隱隱約約的呼聲自谷外飄入,若有若無,微不可聞。

  聽這些呼聲中飽含擔憂與急切,似是在尋找某人,藍徽容一喜,正待開口,簡璟辰右手輕捂上她的嘴唇,伸足將火堆踢滅,湊到她耳邊低聲道:「別出聲,說不定是那些殺手。」

  藍徽容心中暗驚,不敢再出聲,過得片刻,忽聞身側之人喉中發出低沉的悶笑聲,二人身軀又靠得極近,忽然明白過來,羞怒下抬起腳,用力踹向簡璟辰右腿,簡璟辰猝不及防,疼得彎下腰去,右手卻一帶,抓住了藍徽容的長衫。

  藍徽容向旁縱去,『啪』聲一響,如玉石擊甌,清脆迸裂。

  藍徽容就著月色望去,『啊』地一聲驚呼,急蹲於地,拾起石上碎成兩塊的玉珮,淚水急湧出來。

  見她哭泣,簡璟辰腦中漸漸清醒,忙蹲於她身側,取過她手中玉珮,正待放於月光下細看,藍徽容猛然伸手,簡璟辰避讓不及,風聲響過,兩人一人手持一半玉珮,默然而立。

  谷外的呼聲漸漸淡去,終消失在夜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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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脫險

  此時尚是初夏,夜涼如水,白日裡的些許炎熱皆化於山夜的清涼之中,簡璟辰卻仍覺有些悶熱,見藍徽容默默地綰起青絲,恢復男兒裝扮,見她轉過身去背對自己靠於大石之上,心中一陣愧疚,終上前長揖道:「藍兄弟,是我孟浪,還望藍兄弟恕罪。但我對藍兄弟的一片仰慕之心,確是發自肺腑,毫無虛假,望藍兄弟能夠體諒。」

  藍徽容默然片刻,靜靜地伸出手來。

  簡璟辰將手中那一半玉珮捏了又捏,卻始終捨不得將其遞入她的手中。

  藍徽容抬起頭來,平靜地直視著他:「這玉珮是我母親遺物,簡兄無心之失,我並不怪簡兄,但望簡兄奉還。」

  簡璟辰愧意更甚,正要將那一半玉珮放入藍徽容手中,忽聞一陣極輕微的『窸窣』之聲,簡璟辰迅速執起石旁長劍,閃身於藍徽容身前,喝道:「什麼人?!」

  一個黑影從二人先前過來的山道內探頭出來,蒼老的聲音響起:「容兒?!」

  藍徽容大喜,推開簡璟辰,奔了過去:「莫爺爺!」

  莫爺爺長吁一口氣鑽了出來:「果真是在這裡,容兒,可讓莫爺爺擔心了!」

  藍徽容悄悄吐了吐舌頭:「莫爺爺,你怎麼知道容兒在這處?」

  「小四回家,一個勁狂吠,又要往院外跑,我便知道有些不對勁,跟了過來,才知會昭山發生了刺殺事件,漫山遍野的官兵,小四奔到懸崖邊便不再動,我就猜測你可能在下面,容兒,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簡璟辰收起手中長劍,走上前去行禮道:「簡寧見過莫爺爺!」

  「簡寧?!」黑夜中,莫爺爺眼神炯炯盯著簡璟辰上下看了幾眼,忽然爆出淩厲的光芒,瞬間又平靜下去:「容兒,你怎麼會和這人在一起?」

  藍徽容聽他語氣不善,只道他和母親一樣,不欲自己和王公貴族之人來往,忙道:「莫爺爺,這位簡兄和容兒也是萍水相逢,只不過遇人刺殺,容兒也同時遭殃,順便將他救到這處來了。」

  莫爺爺再看了簡璟辰幾眼,輕哼一聲:「萍水相逢就好,隨我來吧。」說著折返身向山道走去。

  藍徽容和簡璟辰忙即跟上,簡璟辰悄悄將手中那一半玉珮塞入懷中。

  三人沿山道走回懸崖之下,莫爺爺用手在崖壁上摸了摸,回過頭道:「簡家小子,你先上吧。」

  簡璟辰走上前去,接過繩索,忍住肩頭疼痛,迅速攀援而上,莫爺爺仰望著他身形消失在黑暗之中,冷哼一聲:「他倒算是有膽之人,也不擔憂上面有人暗算於他,就上去了。」

  藍徽容一愣,道:「莫爺爺,這位簡兄雖是富貴中人,但卻沒有那些世家公子哥的壞習性,先前遇險之時,他還將長劍讓給容兒,自己用劍鞘。」

  莫爺爺沈默片刻道:「容兒,看人不能只看表面,也不能只憑一兩件事情下定論,以後再莫與此人見面了。你先上吧,爺爺殿後。」

  藍徽容輕應一聲,攀上繩索,猱身而上,不多時便攀到了懸崖邊上,卻見星光下,簡璟辰面帶微笑,蹲於崖邊,向自己伸出手來。

  藍徽容猶豫一下,終將右手遞至他手中,簡璟辰輕輕將她扯上崖頂,望著她如幽蓮般的身影,心中歡喜無限,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嗚哼聲響起,藍徽容笑著將撲過來的小四摟入懷中,搓揉著它頸間毛髮:「小四,乖小四,辛苦你了。」

  不多時,莫爺爺也緣繩而上,輕拍身上泥土,解下樹上繩索,轉身向山下行去:「容兒,我們走吧。」

  藍徽容輕應一聲,向簡璟辰拱拱手,和小四跟了上去。

  簡璟辰大急,忙跟上喚道:「容兒!」

  莫爺爺倏然回頭,右手急速揮出,風聲勁響,簡璟辰呼吸一窒,向後倒退兩步,心中大驚:這位莫爺爺內力深厚,似堪與父皇相比。父皇本是前莊國武將,執掌天下兵馬,戰功赫赫,終黃袍加身,逼得莊國末帝遜位,又和慕王爺聯手滅了強盛一時的和國,創立了強大的東朝帝國,其武功更是傲視宇內,鮮有敵手,今日見這莫爺爺身手內力,似與父皇內力不相上下,世間還有如此奇人麼?

  夜色裡,莫爺爺淩厲的眼神向簡璟辰逼來:「容兒是你能夠叫的麼?!」

  簡璟辰心中暗凜,卻不再退讓,直視莫爺爺坦然道:「莫爺爺,在下與藍兄弟一見投緣,言談甚歡,又蒙他捨身相救,感恩在心,只願能得知藍兄弟家居何處,也好他日登門致謝。」

  莫爺爺盯著他看了片刻,忽然冷笑,語氣森然:「簡寧?寧王爺?!」

  見藍徽容驚呼著掩上嘴唇,簡璟辰心中一沉,卻並不慌亂,拱手道:「正是簡某,簡璟辰見過莫爺爺。」說著又走到藍徽容身前揖道:「藍兄弟,先前有所隱瞞實是情非得已,在下簡璟辰,俗號寧王,還望藍兄弟能記住先前崖下所說之話,只把我看成結廬亭中的那個簡寧。」

  藍徽容雖知這位簡兄是京城王公貴族子弟,卻也未料到他就是當今聖上的第四子寧王,想起這一日與他的三度見面,同抵強敵,峽谷相處,一時說不出話來。

  莫爺爺走上前來,冷聲道:「管你簡寧也好,簡璟辰也好,日後莫再糾纏於我家容兒,容兒,走吧!」

  見簡璟辰還待相攔,莫爺爺回頭厲聲道:「簡家小子,今日看在阿唐面上,饒你一命,你若再來糾纏,莫怪我不客氣!」說著拉過藍徽容右手,風聲颯颯,二人身影片刻消失於夜色之中。

  夜風吹拂著山林,松濤呼嘯。簡璟辰呆立於崖頂,恍如一場大夢醒來,良久方將右手手指捏於口中,哨聲驚破黑暗,迴蕩於山間,不多時,嘈雜的呼聲伴著繁星似的火光由遠而近。

  「在這處了,王爺!」

  「四爺,是您麼?!」

  「四哥!」

  簡璟辰手放於懷中將那玉珮捏了捏,終負手含笑轉身:「世琮,辛苦你了!」

  慕世琮奔近,見簡璟辰意態從容,便也淡然一笑:「四哥客氣。」

  惠兒大哭著奔過來,揪上簡璟辰胸前衣襟:「辰哥哥,嚇死惠兒了,你沒事吧。」

  簡璟辰手輕撫上她的頭頂:「沒事,嚇著惠兒了吧。」

  說話間又有一大群人湧了過來,跪了一地,為首之人顫聲道:「卑職容州太守郭敬德,見過寧王殿下。卑職治境無方,害殿下受驚,卑職罪該萬死!」

  「都起來吧。」簡璟辰淡淡道:「也怪不得你們,刺客身手高強,不是本地之人所為。」

  慕世琮輕哦一聲,與簡璟辰並肩向山下走去:「四哥,可是已知刺客是何來歷?」

  見他二人並肩而行,其餘之人忙後退幾步跟隨。

  「有一點眉目,世琮不必多慮,四哥知你憂心所在。」簡璟辰微笑道:「以世琮你之性情,能為四哥如此憂切,多謝了。」

  慕世琮輕哼一聲:「四哥,我可不是為你擔憂,只是想著你如在容州遇刺,我恐怕只能提著腦袋去見皇上了。」

  簡璟辰大笑點頭:「是,世琮說得極是。」

  「對了。」慕世琮停住腳步:「四哥,聽重傷的隨從說,還有一人與四哥同時突破刺客重圍,那是何人?」

  簡璟辰眼前浮現藍徽容長髮落下轉頭那一瞬間的清麗嫵媚,有微微的失神,片刻後轉過身來:「郭太守。」

  「卑職在。」

  「本王想勞煩郭太守,幫本王尋找一人下落。」

  一行人踏破夜空的寧靜,下到山腳,一騎疾馳而來,馬上之人翻滾於地,大聲道:「啟稟侯爺,西狄國入侵,王爺讓侯爺速速趕回潭州!」

  簡璟辰與慕世琮對望一眼,均由對方眼中看到憂慮之色:西北戰事又起風雲了麼?

  藍徽容被莫爺爺牽著由小路下了會昭山,她悄悄回頭望了一眼黑暗中的山巒,想起峽谷中簡璟辰那灼熱的目光與迷離的話語,似剛從一個遙遠的世界回來,恍惚難言。

  莫爺爺側頭見她面上神情,猛然停住腳步:「容兒,那小子可是已知你是女子?」

  藍徽容低下頭去:「是。」

  「那他還知道了些什麼?」莫爺爺厲聲道。

  藍徽容聽他言語中焦慮之意甚濃,忙抬起頭來:「沒有了,莫爺爺,我只告訴他姓藍名容,其餘的,他一概不知了。」

  莫爺爺鬆了口氣:「那好。聽著,容兒,三日之後,你和爺爺一起離開容州,這幾日你將諸事安排一下,三日後的巳時,我們在你母親墓前相會。」

  藍徽容微感訝異:「莫爺爺,這麼快就要離開嗎?容兒也要隨您一起走嗎?為什麼?」

  「是,容兒,你先別問那麼多,你回去收拾收拾,將安心安意找個地方安置好,再將你父母的遺物妥善處置,離開藍家吧。」莫爺爺邊行邊道。

  「是,容兒知道了。」

  兩人疾行不久,便進了容州城,在柳家巷口,莫爺爺停住腳步,轉頭道:「容兒,你母親有幅《寒山圖》,你記著帶上,別落下了。」

  藍徽容細想了一下,眉頭輕皺:「莫爺爺,母親遺物中似是未曾見過有什麼《寒山圖》啊?」

  「哦?」莫爺爺目光閃爍:「可能是爺爺記錯了吧,既是如此,說不定是你母親早就將其賣掉了也說不定,那就算了,你先回去吧。」

  靜夜中,藍徽容悄悄翻過藍家大院的後牆,穿過後花園,在園西的一處小樓前停住腳步,細心察看一番,知四周無人,身形輕聳,右足勁點,躍上小樓二層。

  推門入室,室內燭影昏暗,環珮叮咚,兩名俏麗侍女迎了上來:「小姐,你可算回來了,今日大夫人和容華小姐來了數趟,我們可是好不容易才擋住的。」

  藍徽容微笑著寬下身上長袍,換上二人遞上來的薄衫,輕飲一口清茶,倚於榻上,瞬間放鬆下來,看著青瓷杯中上下沉浮的茶葉,靜靜道:「你們怎麼打發她們的?」

  「我們只說小姐身子不舒服,一時寒一時熱,怕是過人之症,她們聽了,才不敢入室來查看。只是小姐,你這樣長年裝病,也不是個辦法。」年紀稍長的安心過來遞上一濕巾,藍徽容接過擦去面上汗跡。

  「不會再這樣了。」溫熱的毛巾貼上臉,藍徽容憶起峽谷中簡璟辰呼到面上溫熱迷離的氣息,心神再度恍惚,直到安心喚了數聲,才面色潮紅,清醒過來。

  安心細細地盯著藍徽容看了幾眼,嘻笑道:「小姐臉紅了,是不是今日在外面遇到心上人了?」安意從旁嬌笑著過來,兩人望著藍徽容笑成一團。

  藍徽容面上紅意更濃,將手中毛巾擲向二人:「小丫頭們滿嘴胡浸,看我怎麼收拾你們!」說著趕上前去,輕呵淺擰,安心安意忙不迭閃避,三人一時鬧得不可開交。

  藍徽容輕笑著躺於床上,靠住床頭:「安心,安意,鬧夠了,說正經話,我馬上要離開藍家了,你二人有何打算?」

  安心安意停住笑聲,對望一眼,齊齊跪於床前:「小姐,不管你去哪裡,安心安意都要跟隨你。」

  藍徽容忙將二人扶起:「安心,安意,你們切莫如此,你們也知,我自幼便將你們視為親生姐妹,我也不願與你們分開,但現在形勢有變,莫爺爺要我隨他離開容州城,雖不知究竟所為何事,但勢必不能帶你們同行,我得找個地方安置好你們,待異日回到容州城再與你們相聚。」

  見她言語甚為堅定,安心安意對望一眼,垂下頭去,落下淚來。

  藍徽容細細想了一番,抬頭道:「這樣吧,郊外蘇家莊,父親曾置過一所宅子,藍家無人知曉,你們先去那裡落腳,我還得將一些父親母親的遺物放在那處,就勞煩二位妹妹幫我守著,待我回到容州,咱們再作打算。」

  她目光投向牆上那幅母親親繪的《雪梅圖》,輕嘆一聲,眉梢眼角儘是離別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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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驚變

  晨光隱現,清風撲上小樓,和著疏疏細雨灑進窗來,與碧紗窗下香爐中升騰的嫋嫋輕煙激起絲絲清涼。藍徽容很早便醒轉來,心中似是極不安寧,將諸事想了又想,總覺得莫爺爺有什麼事情在瞞著自己。

  她自幼便被母親送到莫爺爺處習武,但至今她也不清楚莫爺爺與父母究竟是何關係,只知母親對其十分尊敬,便也視他如自己的親爺爺一般。莫爺爺為何要急著帶自己離開容州城,又為何對簡兄那般排斥,昨日發生的事情太多,紛至遝來,讓她一時有些理不清頭緒。

  她又將安心安意之事想了想,覺得如果貿貿然帶她們離開藍家,安置在蘇家村,萬一讓藍家之人得見,只怕會誣她們攜財私逃。她將安心安意喚來商議了一下,早飯時三人便演了一場戲,假裝安意伺侯不周到,燙了藍徽容的手,在眾多趕來的婆子面前,哭鬧一番,丟下賣身契,將安意攆了出去。

  見大院內的眾僕婦漸漸散去,藍徽容與安心相視一笑,關起門窗,開始收拾父母的遺物。

  藍徽容輕撫著母親留下來的諸多書畫,憶起幼時母親執著自己的手在院中細繪滿樹梨花,父親在樹下撫笛而笑,當時只道是尋常,卻不知梨花轉瞬凋謝,春光一去不返,那溫馨的天倫之樂這一生終不可求了。

  靜默的父親,溫婉的母親,總是在眼光交會時輕輕一笑,繾綣深情盡顯眸中。兩人都不愛說話,卻都能明白對方的心思,雖然未能相守白頭,但他們必定是感到幸福的吧。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也必定是他們心中的渴望吧,但體弱的父親終拋下母親撒手而去,母親餘下的那幾年時光雖始終在自己面前輕柔而笑,但她的心呢?是否想跟隨父親而去,只是因為自己才留了下來?

  往事粼光碎影,點滴浮上藍徽容心頭,她將母親的藏畫一幅幅展開,又逐一捲上,不知不覺已是正午時分。

  眼見箱底只剩最後一卷畫,卻仍未見莫爺爺所說的《寒山圖》,藍徽容不禁有些淡淡的失望,雖然莫爺爺語氣輕鬆,但她也隱隱聽出他十分在意那《寒山圖》,自己受他訓育多年,總希望能找到他所說的畫卷,以報授藝之恩。

  細雨灑上碧紗窗的沙沙聲響起,藍徽容緩緩展開手中最後一幅畫卷,畫卷微黃,筆墨濃淡相宜,一青袍男子策騎而行,衣袂帶風,身形如松,傲骨錚然,眼神凜然中帶著幾許溫雅,他身後青山如煙如霧,淡淡數筆,似有三人騎馬遠遠相隨,面目看不清楚,但畫中那四人結袂而行、縱騎馳騁、笑傲青山之意呼之慾出。

  藍徽容被畫中之意所感,一時瞧得有些發呆:這青袍男子是誰?這畫明顯是母親所繪,筆端墨間,作畫之人對那青袍男子的敬仰崇慕之意也是一目瞭然,為何從來未曾聽母親提起過此人?

  正在冥想之際,腳步聲響起,安心領著一個十三四歲的秀麗少女撲了進來:「容姐姐,快去莫爺爺那看看,只怕是出事了!」

  藍徽容急忙換上男裝,隨著嵐兒匆匆由後門出了藍府,邊行邊問:「到底怎麼回事?」

  「今天官府來人,將母親喚過去問了一通話,母親回來之後面色不對,便要嵐兒來找姐姐,誰知嵐兒一出明月樓,便見到滿街的官兵在找一條尾巴上有四個白點的大黃狗,嵐兒聽著像是在找小四,一時好奇,便去了莫爺爺家,誰知一進院子,發現裡面不對勁,母親趕過來看,便讓嵐兒來找姐姐了。」嵐兒口齒伶俐,藍徽容聽得分明,心中慢慢湧起疑團:難道是他?

  入得柳家巷尾小院,藍徽容心驚不已,只見滿院狼藉,刀劍之痕遍佈,血跡斑斑,顯是曾在這院內發生過一場極慘烈的搏殺。是誰與莫爺爺這般廝殺?莫爺爺身手高強,又是誰能令他失蹤?他又去了哪裡?可還平安?

  藍徽容在院中細細察看一番,初步斷定莫爺爺應是與二十人以上的高手對招,而且使出了渾身解數,斃了數人,只是結果如何,她猜測不出,也不敢去想,蹲在院中心亂如麻。

  明月聽得動靜,從屋內出來:「容兒,情形實是有些不對,莫爺爺這處只怕發生了大變故,容兒,月姨問你,官府為什麼要尋找於你?」

  藍徽容呆呆抬起頭來:「官府尋找於我?」

  「是,郭太守早間派衙役將我傳去問話,說昨日午間有位藍公子入了我明月樓,問我是否知道你的真實姓名和住處,我託辭回掉了。但官府找你顯而易見,今天滿街又都是找小四的官兵,我已經將小四藏起來了。容兒,到底是何人所為?」明月蹙眉道。

  藍徽容愣得片刻,身軀陡然拔起,向院外撲去,她心中激憤,也顧不得此刻是在大街之上,又是正午時分,提氣疾行,於路人的驚呼聲中不多時便到了太守府外。

  太守府外衙役見她踏上石階,撥出刀劍攔於門前:「大膽刁民,竟敢擅闖太守府?!」

  藍徽容負手冷冷道:「去告訴郭太守,我就是他要找的人,叫簡璟辰出來!」

  衙役們聽得他就是太守竭力尋找之人,忙有一人奔了進去,不多時,微胖的郭太守喘著氣跑了出來,上下打量了藍徽容幾眼,疑道:「你就是寧王爺要找之人麼?」

  「簡璟辰呢?叫他出來!」藍徽容想起莫爺爺下落不明,不由有些激動。內心深處,她還有一些疑惑,那簡兄似不是會做出如此行徑之人,會不會是自己猜錯了呢?

  「大膽!」郭太守喝得一聲,轉瞬想起寧王臨行前叮囑要對此人善加禮遇,且不明這青年公子與寧王究竟是何關係,忙又收起怒容:「這位公子,寧王爺已於今晨啟程回京城了,臨行前吩咐本官尋找於公子,不知公子------」

  「柳家巷之事是否你們所為?」藍徽容冷冷打斷了他的說話。

  郭太守一愣:「柳家巷?什麼柳家巷?!」

  藍徽容見他面色不似作假,倏然轉身,郭太守還不及呼出聲來,她身形已消失在官道盡頭。

  藍徽容心急如焚,直奔至明月樓,解下後院馬繩,牽出自幼騎慣的『青雲』,與趕回來的明月匆匆點頭,自東門出了容州城,縱馬揚鞭,直往京城方向趕去。

  細雨霏霏,淋濕了藍徽容身上的長袍,她心頭充塞憂慮,憤懣,疑惑,又有淡淡的傷心,到底是不是他所為?難道那個與自己在結廬亭中把酒言歡、於峽谷對火而歌的簡寧真的只是一場了無痕跡的夢?難道那溫潤謙和的外表下真的有他淩厲狠辣的另一面嗎?

  她知簡璟辰既已挑明身份,且剛剛遇刺,必定不會再像昨日那般微服而行,定有大隊人馬相隨,也當會歇在各處驛站。她放騎而行,塵路蜿蜒,風聲嘯嘯而過,終於夜色深沉時趕到了雙水橋驛站,遙見驛站外數隊官兵來回逡巡,駿馬嘶鳴聲此起彼伏,她暗暗鬆了口氣,跳下馬來,將『青雲』繫於驛站外樹林內,手持佩劍,趁著夜色向驛站潛去。

  細雨過後,斜月如鉤掙脫陰雲掛於夜空。夜半時分,簡璟辰坐於窗前,挲摩著手中那半邊玉珮,一時想起邊關戰事再起,自己趕回京城後不知要面對何種局勢,一時又想起她那燦麗的眉眼,清冷的神態,凝重與溫柔在面上交替呈現。

  藍徽容避過驛站內巡守官兵,在驛站內細查一番,未發現莫爺爺蹤跡。便潛至主屋窗下,窗開細縫,燭光朦朧,她悄悄探頭,入目卻見簡璟辰正坐於窗下,長眉輕鎖,深邃的目中光華隱現,日間高束的黑髮披於肩頭,竟有一些微卷,平添了幾分溫和之意。

  待看清他手中正持著自己那半邊玉珮,藍徽容禁不住心神微亂,手中佩劍擦上牆身,發出微不可聞的輕『呲』聲。

  見簡璟辰猛然抬頭起身,她提氣推窗入室,手中長劍嗆然而出,抵住簡璟辰胸口。

  簡璟辰輕閉上雙眼,又睜了開來,夜風從窗中吹入,幾縷長髮蒙上了他的雙眼,一時間如墜夢中,片刻後終不可自抑地嘴角輕勾,眸中溢出驚喜的笑容。

  「容兒------」低沉的聲音剛剛響起,藍徽容向他逼近一步,冷冷道:「你把莫爺爺怎麼樣了?他在哪裡?!」

  簡璟辰瞬間清醒過來:「莫爺爺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你別裝了,不是你叫郭太守四處尋找於我嗎?莫爺爺只不過對你言辭不敬一些,你就對他下那等狠手?!」藍徽容想起莫爺爺生死未卜,話中便帶上了幾分恨意。

  簡璟辰愣得片刻,忽然仰起頭來輕笑幾聲,又猛然向前踏去,藍徽容本能往後急退,手中長劍仍是抵住他的胸膛,只是握劍的手卻不聽控制地輕輕顫慄。

  簡璟辰凝望著她面上掙扎神情:「容兒,你就是這般看我的為人麼?」

  燭影搖曳,藍徽容輕咬著下唇,眸中漸漸透出猶豫不決。

  簡璟辰本是一腔被屈的憤懣,此時見她竟露出小女兒神態,忽然心中一軟,柔聲道:「容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坐下來慢慢說。」

  藍徽容垂下眼來,緩緩收起手中長劍,簡璟辰望著她修長睫毛投在細密肌膚上的陰影,聽著她將事情敍述完畢,也覺頗為怪異。

  他思忖片刻,直視藍徽容道:「容兒,不管你信不信我,我只請郭太守幫助尋找於你,我受你之恩,怎可能對莫爺爺下此狠手?再說了,莫爺爺身手高強,我豈會因幾句不敬的言辭而輕易斷送手下之人性命?」

  藍徽容低頭默然良久,也覺他言之有理,何況並未在驛站中發現莫爺爺蹤影,銀牙暗咬,抬起頭來:「簡兄,是我多疑了,向你賠個不是,我還要趕回去尋找莫爺爺,就此別過。」

  簡璟辰迅速攔在了她的面前,見她眉彎目灼地望著自己,一時說不出挽留的話,遲疑良久方道:「容兒,你一人勢單力孤,不如我來幫你,尋找莫爺爺,可好?」

  藍徽容心中千回百轉,驛站外駿馬嘶鳴聲傳來,她忽然想起父親和母親相視而笑的情景,再想起面前這人的身份,終沉靜下來,淡然笑道:「簡兄,你我萍水相逢,不敢勞煩於你,就此別過,他日有緣再聚吧。」身形輕擰,青影在窗間閃過,磊落中帶著一縷嬌媚,消失在簡璟辰的視線之中。

  簡璟辰急追出驛站,隱約聽得驛站一側林內傳來馬蹄之聲,正欲解下坐騎韁繩,一名隨從匆匆奔來:「王爺,府中有急信傳到了!」

  簡璟辰暗嘆一聲,展開書函,就著火光細覽,眉頭不自禁的深鎖起來,片刻後他抬頭望向黑沉夜空,雙手籠於袖中,手中玉珮斷裂處硌得皮膚隱隱有些疼痛,這疼痛慢慢勾起他眼中淩厲之色,終跺跺腳返身進了驛站。

  天空露出一抹魚白時,藍徽容趕回了容州城,她定下心神,重新回到柳家巷尾小院,在院內屋中細細的查看了一番,卻始終沒有發現什麼線索。

  在院中悵立半晌,她無奈向院外行去,卻在院門口停了下來。

  她蹲下身來,自院門的勾縫處拾起一塊麻布細細看了一陣,由於經常過來幫莫爺爺洗衣做飯,她認得這不是他衣衫上的碎布,而且這麻布入手粗糙,似也非容州人所慣用,想得片刻,她匆匆向大街上行去。

  「公子,這麻布俗稱『水麻』,東朝並不產這種麻布,是西狄國人用來包住頭髮所用,也只有西狄國人才會使用這種粗麻的。」

  從布鋪出來,布鋪掌櫃的話迴響於耳中,藍徽容怔立於街上,難道,莫爺爺的失蹤竟與西狄國人有關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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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遺命

  藍徽容在街上怔立良久,怎麼也想不明白莫爺爺的失蹤竟會和遙遠的西狄國人有關,直至看到幾名差役疑惑著向自己走來,心呼不妙,知那郭太守仍在滿城尋找自己,忙穿街過巷,擺脫那幾人的跟蹤,潛進了明月樓。

  進得明月樓後閣二樓,明月迎了上來:「容兒,月姨正急著找你,你昨日去哪裡了,一夜未歸,這裡有封信,只怕是莫爺爺留給你的。」

  藍徽容大喜:「莫爺爺回來了嗎?」

  「不是。」明月道:「昨夜一個小乞丐找上明月樓,說昨天早上有一個老頭在北門旁邊一個小巷內給了他一串銅錢,讓他把這封信送到明月樓交給我,老頭趕著出城走了,這小乞丐得了銅錢就忘了這事,玩了一天,直到晚上才想起來。我想了想,會不會是莫爺爺讓他送的信,容兒你快看看。」

  藍徽容抽出信箋,只見上面空無一字,不由一愣,轉瞬醒悟過來,向明月道:「月姨,麻煩你幫我打一盆鹽水來。」

  「無恙,勿念,有緊急事要辦,暫不回容州。容兒速離容州,去新州無月庵見無塵師太。」藍徽容看著信箋上漸漸顯露的這幾句話,放下心頭大石,但又有些疑惑:莫爺爺既然無恙,為何不帶自己一起離開容州?這無塵師太又是何人?為何要自己前去見她?

  「容兒,你的玉珮怎麼了?!」明月一聲驚呼,視線投向藍徽容的腰間。

  藍徽容一愣,腦中浮現簡璟辰撫佩沉思模樣,這才想起自己竟忘了向他索回那半邊玉珮,淡淡的惆悵掠過心間,以後,大概再也不會見到這人了吧?那半邊玉珮,只怕也永遠不能索回來了。

  風老鶯雛,新蟬乍鳴,雨垂纖草,風聚落花。藍徽容牽著青雲立於新州西郊,望著遠處微茫青山,看著微風吹過田間初長小荷,竟無由的有些恐懼,不敢上那無月庵。

  那日收到莫爺爺的留書,藍徽容思忖再三,終決定還是到新州無月庵見那無塵師太。她和明月合演一齣戲,當著藍家眾人的面將安心賣給了明月樓,暗地裡又將賣身契毀掉,將安心送到蘇家莊與安意會合,趁著夜色,幾人又將藍徽容父母遺物運到了蘇家莊宅子。

  諸事處理妥當,與月姨等人揮淚告別後,藍徽容依然是男裝打扮,騎著青雲出了容州城,一路東行,不過數日便到了新州城外。

  她向當地人打聽,才知那無月庵是在新州西郊的煙溪山上,庵堂不大,庵內僅十來個姑子,香火也極清淡。藍徽容問清路途,行到煙溪山腳,竟有些猶豫起來。

  青雲在枝繁葉茂的槐樹下不耐煩地踢躂著蹄,似是有些不明了主人為何會在這處遲遲不動。藍徽容思忖再三,終沿著山路而上,行得小半個時辰,已是極狹窄的碎石道,她只得將青雲繫在林中,孤身而上,到了無月庵前。

  無月庵並不大,依山而建,掩映在綠樹修竹之中,山谷泉水之側,玲瓏別緻中透著安詳寧靜。

  藍徽容拍開庵門,出來一位老尼姑,瞅了一眼,冷冷道:「這處是尼庵,恕不接待男子。」又呯地一聲將門關上。

  藍徽容這才省起自己是男裝打扮,忙將束髮之物取下,再次敲響庵門,那老尼姑盯著她看了一陣,語氣稍稍緩和:「看來你是女子,是進香還是祈福?」

  藍徽容行了一禮:「師太,小女子藍徽容,來自容州,求見貴堂無塵師太。」

  「你要見無塵師太?!」那老尼姑一臉訝然。

  「是,還望師太通傳。」藍徽容輕聲道。

  老尼姑再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幾眼:「等著吧,無塵師太可從來不見外人的,我只幫你送個信,見不見可與我無關。」

  不多時,老尼姑出來將藍徽容引到庵後一處禪房前,臉上驚奇之色甚濃:「師太說讓你進去。」

  輕輕叩上禪房門,一個清雅的聲音響起:「進來吧。」

  藍徽容在門口躊躇一瞬,終推門入室,室內光線昏暗,陳設極其素淨,一光頭緇衣的中年尼姑正靜靜地注視著她。這尼姑約四十來歲,眉目清雅中略顯華貴氣息,神情平靜中似帶著一絲激動。

  藍徽容施佛禮道:「容州藍徽容見過無塵師太。」

  「你就是容兒?」無塵面上似有暗流洶湧:「可有信物?」

  藍徽容微愣,她只知莫爺爺要自己來無月庵見無塵師太,可這無塵究竟是什麼人,與自己是什麼關係,為何要來見她一概不知,又何曾有什麼信物?

  見她怔愣,無塵微笑道:「我是問,你母親有沒有什麼遺物留給你,可以證明你是容兒的?」

  藍徽容『啊』了一聲,想了想,從懷中取出那半邊玉珮,遞了過去:「母親遺物存放於某處,容兒僅隨身攜帶這玉珮。」

  無塵接過玉珮,默然不語,良久方抬頭道:「怎麼只剩半邊了?」

  藍徽容面上一紅:「師太,出了小小變故,摔碎了,那半邊,尋不到了。」

  無塵手指輕摩著那半闕玉珮,望著牆上的觀世音畫像,表情淡然,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禪房內陷入一陣寂靜。

  前堂佛鍾輕敲,無塵方重新注目於藍徽容:「你長得不太像你母親,倒是像你父親多一些。」

  「是,自幼旁人皆有此言,容兒相貌隨父親。」藍徽容聽她言語,似是與父母極為熟識,便越發恭敬肅穆。

  「是不是莫師傅讓你來找我的?他人呢?」

  藍徽容一時有些猶豫,不知是否該將諸事告知於她,見她猶豫,無塵淡淡一笑,從榻上站起身來,步至觀音畫像前,掀開畫像,用手在牆上輕輕一按,竟是一處暗格,她取出一個雲檀木盒,從中取出一封信函,遞至藍徽容面前:「容兒,你自己看吧。」

  輕輕抽出信函,母親那一手熟悉的楷書如驚雷般撞入藍徽容眼簾,如戰鼓般敲擊著她的心靈。

  「徽容吾女:如你得閱此函,吾定已隨汝父而去,而汝,也勢必不能再續昔日之平靜生活,是吾拖累於汝。吾不願汝得見此函,但汝若因形勢所迫,得見無塵師太,得閱此函,當遵吾遺命:汝之一生,一切當聽從無塵師太吩咐,不得違逆。一切前因後果,師太自會告知於汝。母丁卯年九月絕筆。」

  藍徽容雙手不自禁的顫抖,舉眸望向無塵師太,見她眼中滿是慈憐之意,雙膝一軟,跪落於地:「求師太告之容兒前因後果。」

  無塵從容平靜的臉上也滿是掙扎與不忍:「容兒,終要把你拖上這條路,你母親不忍,我也不忍。」

  「這封遺書是你母親去年九月知壽不長久後,來新州見我時留下的。她與我約定,我未了的心願由你來代她完成。但我之心願,又因某人是否還存活於世來決定。所以,她說,如果她死後,莫師傅尋到那人下落或有了那人的消息,便會帶你來見我,也由你來完成我的心願;如果永遠尋不到那人,那麼你,也永遠不會來見我,自會過完你平靜的一生。」

  「容兒,我知你是個好孩子,我不忍將你拖進這個漩渦之中,但現在莫師傅既然要你來見我,定是已有了那人還存活於世的消息,而我勢必也要有所行動,我來問你,你可願遵從你母遺命,一切事宜聽從我的吩咐?」無塵眼光中漸顯清冷淩厲之色,望向跪於身前的藍徽容。

  藍徽容心亂如麻,她未料到母親竟會留下一封這樣的遺書在無塵師太處,也未料到母親竟對自己的一生作出了這樣的安排,到底是為了什麼?難道是母親欠了這位師太的情義嗎?難道自己的一生就真的要聽從面前這人的安排和驅使嗎?

  母親臨終前那複雜的眼神於此際浮上腦海,她那瘦骨伶仃的手緊緊地攥著自己的手:「容兒,如果有一天,母親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情,你要原諒母親。」當時只道是母親臨終時意識模糊,思維混亂,原來,她指的竟是此刻,竟是手中這份沉甸甸的遺命。

  掙扎猶豫中,一時隱見那青山大漠,水闊天高,自由的風聲,呼嘯過江海,一時又是母親清瘦面容,憐愛的笑容,無言的疼惜。藍徽容沈默良久,終用盡全身的氣力磕下頭去:「容兒願遵從母親遺命,自今日起,一切聽從師太吩咐!」

  無塵師太將她扶了起來,忽然仰天笑了數聲,笑聲中竟飽含凜冽之意,藍徽容心中一驚,似從她的笑聲中看到了荊棘密佈、波瀾叢生的前路。

  無塵閉目坐於榻上,藍徽容將莫爺爺失蹤及留書之事一一說出,卻略去了前一日與簡璟辰相遇諸事,不知為何,想起曾曲解於他,她內心便有一絲歉疚,也不願再提起他來,只想把這事壓在心底最深處,再也不要想起。

  聽到在莫爺爺院中找到西狄國人所用水麻,無塵猛然睜開眼來:「西狄國?難道莫師傅竟去了西狄國不成?現在慕少顏不是正與西狄國交戰嗎?」

  「慕少顏?」藍徽容一怔,旋即道:「師太所說是不是那個潭州的慕王爺?」

  「慕--王--爺!」無塵以緇衣掩住面容,似嘆息,又似啜泣,又如咆哮,身子還有些微微的發抖。

  藍徽容自應承她謹遵母親遺命聽她吩咐之後,便對她有了一種奇怪的情緒,似將她看成了自己的長輩一般,忙上前扶住她,低聲喚道:「師太!」

  無塵伸出手來,輕撫著藍徽容的秀髮,慢慢道:「容兒,你可知慕王爺是何來歷?」

  藍徽容在榻邊坐下:「容兒曾聽市井坊間傳言,說慕王爺二十多年前,本是和國將領,仁義無雙,戰功赫赫,後來卻被和國其他將領誣罪陷害,和國末帝殺了其家人,適逢當今聖上攻打和國,慕王爺被逼無奈下便降了東朝,助今上滅了和國,又被今上賜了徽水河邊十二州作為其屬地。慕王爺一向愛民如子,頗有仁政,多年來又嚴守西北防線,力抗西狄國入侵,民間口碑極好。」

  無塵怔怔地聽著,面容慘澹,握住藍徽容的右手冷得似冰雪一般,藍徽容漸漸有些心驚,不敢再往下說。

  「那容兒你,有沒有聽說過葉天羽這個名字?」無塵顫抖著問道。

  「沒有。」藍徽容想了一下,搖頭道。

  無塵仰起頭來,忽然冷笑:「也怪不得你沒聽說,簡南英滅了和國後,容州城屠城三日,昔日和國舊民死傷殆盡,他又從東朝遷民至容州,試想現在容州城內,還有幾人是和國舊民!」

  無塵所述這段屠城史藍徽容倒也曾聽說過,一時默然不語。

  「你聽著,容兒,二十五年前,和國被滅,真相遠不是民間傳言這樣,當時和國的兵馬大元帥是葉天羽,他是一代傑出的將領,卻被他的得力手下慕少顏出賣,與和國太子皓被大火焚於棋子嶺。」

  「當年之事,我現在不想全告訴你,我現在命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慕少顏身邊,不管用什麼辦法,取得他的信任,從他那處取回一個『鐵符』。」無塵逐漸平靜下來,語氣也緩和了一些。

  「鐵符?」藍徽容疑道。

  「是,等會我將那『鐵符』的模樣繪出來,你記在心中,不管你用什麼身份,什麼辦法,不管是多長的時間,你都一定要將那『鐵符』取回來。最好一併調查一下當年棋子嶺兵變真相及太子皓的下落。」

  「太子皓當年八歲,如果現在還活著,應該是三十三歲,他肩頭有一粒紅痣,你需細心查探,他當年到底有沒有得逃大難,莫師傅現在應該也是有了他的線索,才命你來找我。」

  無塵轉頭望向藍徽容:「容兒,我知你現在肯定心底疑惑於你母親的身份來歷,但我現在不能告訴你,一旦你知舊事,在面對慕少顏時恐會露出破綻。你只記住:你母親從小訓育於你,又請莫師傅授你武藝,為的就是這一天,希望你能體諒她。」

  她將目光投向清幽的禪院:「現在,也只有你能去做這件事了,二十五年過去,慕少顏也想不到,還會有舊人惦記著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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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5 22:12:30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從軍

  隨著一路北上,夏日炎熱氣息愈發濃重,蟬聲漸厚,暑氣蒸得藍徽容全身一陣陣潮熱,因為心中有了打算,她故意將面容袒露在烈日之下,不過數日功夫,原本的清麗漸漸隱去,白晳的肌膚帶上了一層英爽的黝紅。

  她找來布條,將胸前緊緊束住,刻意將鬢邊的頭髮修成了東朝男子流行的飛雲鬢,背著個簡單的行囊,顯得頗為爽利。路途上風塵撲面,也不加洗拭,走路又學男子般粗豪,待到得潭州城外,溪邊臨水自照,她不禁啞然失笑,心想:這樣下去,只怕再過一段時日,就是安心安意也會不認識自己了。

  藍徽容入了潭州城,打聽一番,才知前線戰事緊張,慕王爺與小侯爺已帶著飛鷹軍精銳親臨蓮花峰一線作戰,聽說與西狄國主力戰得十分激烈,正處於拉鋸狀態。

  藍徽容思忖再三,還是騎著青雲出了潭州城,往蓮花峰方向行去。

  蓮花峰是祈雲山七十二峰之一,五座山巒形似蓮花,故此得名,因處於由西狄國南下東朝的要道,戰略地位極其重要,故自兩國開戰以來,在此處的爭奪戰便上演得十分的激烈,西狄軍固然驍勇善戰,但慕王爺的飛鷹軍也是名聞天下,始終力守蓮花峰,將西狄軍拒於蓮花關以北。

  雖然西狄軍未能越蓮花峰南下,但因為戰事緊張,自潭州北上,藍徽容鮮少看到人跡,倒是由前線退下來的傷兵隊伍不絕於道。

  這日,藍徽容行至一處山坳,眼見連日趕路,青雲也似是有些疲倦,又時值正午,她便跳下馬來,將它牽至道旁濃蔭之下,看到遠處山坡下有條小溪,流水潺潺,便將青雲綁至樹上,有些心疼地撫摸它頸中皮毛,輕聲道:「好青雲,乖青雲,真是對不住你了,你先歇歇吧。」轉身向山坡下行去。

  俯身掬飲幾捧溪水,絲絲涼意沁入心間,藍徽容輕拭額頭汗珠,蹲於溪邊,眯眼望向遠處茫茫高山,輕輕掀動著身上長袍,驅散胸口熱意。側頭瞥見溪邊竟長著密密麻麻的『鋸喉草』,心中一喜,她正愁自己嗓音過份清雅,若是按計劃投到慕少顏軍中,只怕會惹人懷疑,而這『鋸喉草』性辣無比,其葉子若大量吞食可使人一段時間內喉部乾澀,聲音沉啞。

  她伸出手來,摘下數十片『鋸喉草』,放入口間咀嚼,只覺苦澀異常,喉間湧起一股辣意,直嗆口鼻,強忍著吃完了手上綠葉,眼角都快滲出淚來。

  藍徽容輕咳著站起身來,向坡上走去,堪堪走到道邊,聽得一陣風聲,抬頭望去,只見一個人影從道邊另一側的山坡上衝下,身形極為矯健,一個縱躍,便落在了青雲旁邊。

  眼見這人手中長劍光華一閃,馬韁斷裂,藍徽容心呼不妙,嘶啞著聲音喝道:「小賊休得偷馬!」閃身撲了過去。

  那人大聲呼道:「兄弟,借你馬一用!」同時蜂腰輕擰,縱身上馬,劍鞘用力戳中青雲後臀,青雲吃痛,一聲嘶叫,衝向前去,藍徽容忙提氣疾追,無奈青雲吃痛下奔得極快,轉瞬便到了前方山路轉彎處。

  眼見追趕不及,藍徽容將手指撮入唇間,呼哨聲衝破雲霄,青雲聽得主人呼哨,一聲長嘶,前蹄陡然縱起,馬上之人卻不慌亂,身形在馬上騰空,手中韁繩卻左右緊收,青雲被勒住脖頸,後臀又被劍鞘刺痛,無奈下只得繼續向前奔去。

  藍徽容在後看得清楚,心疼青雲,也知追趕不及,只得大呼道:「你別傷它!」

  那人回過頭來,伸出左手在空中打了個響指,朗聲笑道:「多謝兄弟了,放心吧!」麗陽下,藍徽容看得清楚,那人面上笑容爽雋清朗,配著他響指姿態,灑然脫略中有一種說不出的陽剛之勁,她不由微微一愣:這人似在何處見過似的。

  『啪』聲響起,藍徽容低頭望去,一錠銀子落於腳前,再抬起頭來,山道盡頭已不見了那一人一騎。

  藍徽容俯身拾起銀兩,在心中暗咒幾句,又擔憂青雲,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徒步行進。

  沒了座騎,藍徽容又想保持體力,行進速度便不是特別快,直行到日落時分,方到得一處山谷,谷口立碑為『方家村』,暮色深沉,村中沉寂無聲,杳無人影,想是村人知西狄軍南侵,怕蓮花關失守,兵連禍結,戰事一起,便舉村南遷了。

  藍徽容見天色已黑,知需在此村歇上一宿,就著最後一點餘光步入村中,敲上幾戶木門,皆不見回應,便知村中確是已舉村搬移了。她猶豫片刻,正待推開一戶人家的木門,忽然聽到一陣微弱的呻吟聲,側頭細聽,發現是從隔壁一個小小院落中傳出來的。

  藍徽容緩緩步過去,輕叩柴扉,不見回應,倒是院中屋內的呻吟聲若有若無,聲音還似十分蒼老。她心中一動,推開柴門入室,一股黴臭難聞的氣味撲來,室內昏暗無比,呻吟之聲已可聽得十分真切,顯是一名老婦人躺於床上輾轉痛吟。

  藍徽容忙點亮火褶子,環視屋內,找到一節殘蠟點亮,持燭望去,見室內一床一幾,破舊不堪,一名白髮老嫗躺於床上,雙目凹陷,骨瘦如柴,口中若有若無地吐出混濁難聞的氣息,伴隨著每一次吐氣喉頭便是一陣咕嚕之聲。

  見她這等情形,藍徽容便知她年老病重,無力逃生,唯有躺於病榻之上垂垂待斃,不由心下惻然。

  眼見這老嫗喉頭咕嚕聲不斷,一口氣接不上來,藍徽容忙俯身過去,將她扶起,右手在其背門運氣輕拍,老嫗漸漸緩過氣來,昏濁的眼睛望向藍徽容,忽然緊緊攥住她的右手,喘氣道:「阿松,你回來了,回來看娘來了?!」

  藍徽容一愣,那老嫗忽抱住她放聲大哭:「阿松啊,你怎麼把娘丟下不管了,阿松啊,娘快餓死了啊!」

  藍徽容知她年老昏邁,錯認自己,聽她哀哀欲絕,便也任她抱著,並不將她推開。

  聽得老嫗哭泣聲漸歇,藍徽容知她體力不濟,忙將她放平躺下,道:「婆婆,你先歇著,我去給你做飯。」這一開口,才發覺自己聲音越發的嘶啞,知那『鋸喉草』藥效已慢慢發作。

  那老嫗仰面向天,微弱地『啊』了一聲。藍徽容舉燭步入灶間,才發現米缸內僅餘一捧碎米,房內再無其他食物,她心中更是難過,生起柴火,細心熬了一碗米粥,端至老嫗床前,待得餵那老嫗用完米粥,方察覺到自己肚內已是十分饑餓。

  由於天氣炎熱,她所帶乾糧不多,路途上便已用盡,此刻見這老嫗家裡毫無餘糧,想了一下,便欲推門出去,到別戶人家家中尋找糧食。

  手剛觸到木門,她的視線凝聚在了右側土牆一幅發黃的畫像之上,只見畫中青山翠巒隱現,蜿蜒的小河邊,一勁裝女子正倚馬而立,河風吹得她青裾飄揚,由於畫像年代可能太過久遠,這女子面目模糊,但她那英姿勃發,颯爽豪邁之態瞬間充塞藍徽容心頭。

  畫像前還擺著一龕台,龕臺上立著一個木牌,藍徽容走近細看,發現那木牌上刻著『恩公清娘子長生』八字。

  藍徽容看得片刻,轉身推門到別戶家中尋得一些餘米和乾菜,卻發現這幾戶人家中也都掛著那勁裝女子畫像,同樣設著長生牌位,她不禁暗暗訝異:這清娘子究竟是何許人,竟讓這整村人供奉其長生牌位?

  她返回老嫗屋內再熬得一碗菜粥,填飽了肚子,已是夜色深沉,濃郁的黑暗和可怕的寂靜彌漫整個山村。

  藍徽容收定心神,坐於老嫗床前,見她已昏睡過去,執起她黑瘦左手,忽然想起母親臨終時的模樣,那依依不捨的目光,心中一酸,母親,您為何要拋下容兒,為何要留下那樣一封遺書?

  自打出了無月庵,藍徽容便下了決心要遵從母親遺命,聽從無塵師太差遣,這一路行來,她將諸多疑問壓在心底,此刻身處於這寂暗的山村內,不可自控地將諸事反覆細想,心潮起伏,難以入眠,直至半夜,方依在老嫗床邊睡了過去。

  天明時分,藍徽容猛然驚醒過來,感覺到手中老嫗之手冰涼僵硬,細探其脈搏,心中一沉,轉頭望去,見老嫗面色發青,便知她終因年老病重,於昨夜睡夢中悄然離開了這個塵世。藍徽容不由有些傷心,轉瞬又想開來,這兵荒馬亂的邊塞,能於平靜中死去,對這老嫗來說,也許已是一件幸事了。

  由於不知老嫗是否還有親人,將來是否會返家中,藍徽容想了一陣,到側屋尋來一把鋤頭,步至院中,挖出一個深坑,尋來一塊草蓆裹住老嫗遺體,埋入坑中,推土入坑,壘起一座土墳,又在墳前豎上一塊木牌,正待蹲下身來刻上數位,忽聞馬蹄聲席捲而來,撕破山村晨間寧靜。

  耳聽得鐵蹄聲在身後院外驟然而止,藍徽容心中暗警,並不回頭,蹲在地上,裝作拍著身前土墳,卻用心聽著身後動靜。

  「唏律律」馬嘶聲此起彼伏,大隊人馬湧入村中。

  「岳將軍,這處就是方家村嗎?」

  「是啊,唉,我也是多年未來這處了,看來已是人去屋空了啊。」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響起。

  「那是自然,西狄軍南下,這些村民自然是要提前向南逃離的了。」另一個粗豪的聲音道。

  「岳將軍,咱們還是儘快趕路吧,誤了時辰,王爺怪罪下來,可不是好玩的。」

  藍徽容心中一動,知這批人馬定是慕王爺手下,趕去前線作戰的,她本就是想前往軍中,伺機得近慕王爺,知機不可失,心念急轉,站起身來,奮力用手中鐵鏟拍打著墳堆。

  聽得聲響,便有諸人喝道:「什麼人?!」迅即有數人步入院子來。

  藍徽容緩緩轉過身去,只見數名士兵將自己圍住,而院門口,一名中年將軍裝扮的人和幾名低一級的將領正帶著審視的目光望著自己。

  那中年將軍面目清瘦,身量中等,顎下幾綹長鬚,甚為儒雅,眼神卻銳利如刀,盯著藍徽容上下看了幾眼,又將目光投向她身邊土墳,不由一愣,目光漸轉柔和,步到藍徽容身前,問道:「小兄弟,是你家剛有人去世嗎?」

  藍徽容眼眶微紅,輕輕點頭,繼續用力夯實著土堆,那中年將軍似對她起了興趣,問道:「你為什麼沒有離村南下啊?」

  藍徽容停住手中動作,指著土墳,嘶啞著聲音道:「奶奶,病重。」

  「哦。」中年將軍眼中露出讚賞之意:「倒是個孝順孫子。」他不再看向藍徽容,轉身推門步入室內,藍徽容忙裝作焦急模樣趕了進去。

  入室就見那中年將軍目光呆滯,愣愣地望著牆上那幅勁裝女子畫像,神情似有淡淡的哀愁,又似在緬懷某位故人,一名將領見那將軍模樣,趨近道:「岳將軍,雖是故地,也不可久呆,為免王爺怪罪,還得儘早趕到邊關。」

  那岳將軍再愣得片刻,發出若有若無的嘆息聲:「唉,走吧,咱們這批老將,終有一日,要埋在那邊關之上。」戰袍帶起風聲,步出院落。

  藍徽容見他們欲離去,心中焦急,猛然『啊啊』大叫,追了上去,那岳將軍聽得叫聲,轉過頭來,藍徽容奔到他面前,跪於地上,磕下頭去。

  岳將軍與隨從將領互望一眼,俯身將她扶了起來,和聲道:「小兄弟,有何事啊?」

  藍徽容望向他清瘦面容,嘶聲道:「求將軍收小人入軍中,小人兄長死於西狄人刀下,奶奶又已離世,小人再無牽掛,願從軍殺西狄人,替兄報仇。」

  岳將軍一愣,旋即爽朗笑道:「好!小兄弟又孝順,又有志氣,我岳鐵成收下了,梁飛!」

  「屬下在!」

  「這位小兄弟就交給你調教了!」

  「屬下遵命!」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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