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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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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簫樓 -【青山接流水】《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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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5 22:15:1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再鬥

  大帳內,慕世琮食不知味的用完晚飯,立於慕王爺身側,看著父王親書給皇上的奏摺,心中卻在不停回想: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與孔瑄不打不相識,一見投契,多年的交情,又一起出生入死,孔瑄名為自己的下屬,實際上卻如親兄弟一般,實是肝膽相照、生死與共的知交好友。

  兩人結識於江湖,義氣相交,他從未把孔瑄身份看得輕於自己,孔瑄雖敬他讓他,也未曾把身份之別放於心上,但總還是對自己保持著一份謙和,像今日這般冷顏相對,實是從未有過的事情。難道,自己真的做錯什麼了嗎?

  該死的昨晚到底發生了些什麼?怎麼腦中一片模糊?那可惡的小子到底有什麼好,讓孔瑄這般維護於他?

  慕王爺書完奏摺,回頭瞄了他一眼,深邃清冷的眼中閃過不悅之色,道:「去,寫一個忍字。」

  慕世琮『啊』了一聲,回過神來,忙收定心思,轉到書案前,勁展腕力,緩緩寫了一個『忍』字,輕輕吹乾,奉到慕王爺面前。

  慕王爺看了一下,微微點頭:「倒是比之前沉穩了一些,沒有了那股子戾氣。只是稍顯用力不足,怎麼,有心事嗎?」

  「沒有。」慕世琮低頭答道。

  慕王爺靠於椅中,閒閒問道:「昨晚和阿瑄還有方清去了哪裡?是不是又喝醉酒打了一架回來了?」

  慕世琮一驚,低聲道:「父王怎麼知道的?」

  慕王爺輕哼一聲:「你那點心思,別人不知道,我這做父親的還不知道?子時初我派人去你帳中,發現你們都不在,子時末又都回來了,孔瑄還去軍醫那裡要了些傷藥,是你傷了還是他傷了?」

  見慕世琮發愣的樣子,慕王爺更是不喜:「看你這樣子,定是阿瑄傷著了,你不要事事任著性子,阿瑄那是見你傷心積鬱,讓你發洩發洩,處處讓著你,真打,只怕你還不是他的對手。」

  慕世琮跳了起來:「父王,容孩兒先告退。」草草施了一禮衝出帳去。

  藍徽容和孔瑄正下得難分難解,盤中棋勢呈膠著狀態,同時聽到帳外有腳步聲急急奔近,卻在帳門口停了下來,兩人對望一眼,心中都猜到是何人,相視一笑,孔瑄更是十分得意,悠悠道:「方校尉這一著果然高明,灑脫深刻,頗有大將之風。」

  藍徽容雖輸了賭約,也不著急,笑道:「郎將大人過獎了,大人棋力才是浩然煙波,大氣縱橫。」

  兩人正謙讓間,慕世琮面無表情,掀簾進來,也不說話,盤腿坐於一旁。孔瑄也未理他,仍是閒閒地落著子,與藍徽容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慕世琮本是斜睨著棋盤,漸漸被盤中局勢所吸引,坐正身軀用心看了起來。眼見藍徽容落了一子在平五路上,忙拾了起來,放在平七路上:「孔瑄狡猾得很,你別上他的當,這處才有活路。」

  孔瑄將手中棋子往棋盒中一丟,不悅道:「侯爺,我與方校尉這局棋可是有綵頭的。」

  慕世琮將藍徽容一擠:「我來,綵頭就綵頭,我認了。」藍徽容被他一擠,碰到左臂傷痛處,『啊』了一聲,挪動身軀,讓出位置給他。

  慕世琮眼皮一跳,假裝未聽到,兩人繼續廝殺,纏鬥幾十手,終是孔瑄佔了上風,最後贏了兩路,哈哈大笑,站起身來。

  慕世琮也不生氣,神色反而比入帳時淡靜許多:「說吧,什麼綵頭?」

  孔瑄得意一笑:「我與方校尉賭的是輸者要在虎翼營全體將士面前唱首歌跳支舞,弟兄們要是知道侯爺親自一展歌喉,親舞一曲,保證睡了的也會馬上爬起來的,侯爺,請吧!」

  慕世琮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拍拍手,站了起來,雖輸了棋,卻似胸中歡暢,笑道:「先記著,現在父王盯著,不能造次,等戰事結束了我一定履行!不早了,你歇著吧。」

  他提步往帳外走去,掀開帳簾,回頭道:「方校尉。」藍徽容忙應了一聲,向孔瑄微微一笑,追上慕世琮而去。

  藍徽容低頭隨慕世琮回到營帳,慕世琮猛然轉過身,伸手向她胸前抓來,藍徽容大驚,急往後退:「侯爺,你做什麼?!」

  慕世琮面上略顯不耐:「快,把衣服脫了!」

  藍徽容熱血直衝大腦,心『呯呯』劇烈跳動,雙手漸漸捏成拳頭,冷冷道:「侯爺,你這是何意思?!」

  慕世琮覺她眼中寒光四溢,奪人心神,微微一愣,道:「你不把衣服脫了,我怎麼知道你身上到底傷成怎樣?」

  藍徽容略略鬆了口氣,但仍是警戒地望著慕世琮:「侯爺,不勞您費心了,時候不早,您歇著吧。」說著行到竹蓆上坐下。

  慕世琮卻猛地撲了過來:「我非得看看不可。」藍徽容往後一滾,避了開去,喝道:「侯爺,你再這樣我可不客氣了!」

  慕世琮拗性發作,咬牙道:「是我弄的傷,我來負責,大不了昨夜我打你幾下,你打回我好了!」

  藍徽容知他性子有些執拗,忙道:「也沒傷到哪裡,就是胳膊有點輕傷。」說著解下綁帶,將袖子拉起,又快速放下。

  見慕世琮還待再說,藍徽容拉下臉來:「侯爺,您若覺得過意不去,就請您讓末將早些休息,這樣方是養傷之道。」

  慕世琮見她話說到這個份上,甩甩手進了內帳,坐於榻上想了一陣,還是忍不住衝了出來,藍徽容本就有些警惕,如野兔一般跳起,後退幾步,恭聲道:「侯爺,還有何吩咐?」

  慕世琮見她在孔瑄和崔放面前言笑不禁,隨和親切,唯獨在自己面前冷若冰霜,越想越不是味道,步到案前坐下,也不說話,攤開宣紙,執起羊毫筆,緩緩寫了一個『忍』字,心頭慢慢寧靜下來,和聲道:「方校尉。」

  「是,侯爺。」

  「你來看看,這個字寫得怎樣?」

  藍徽容慢慢走近,看了一下,道:「侯爺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慕世琮睨了她一眼:「真話如何?假話又如何?」

  藍徽容微微一笑:「假話嘛,自然是說侯爺這字莊重中不乏灑脫,遒勁中透出飄逸,沈著中變化無窮,宛若天成,如有神助。」

  慕世琮俊美的臉上露出一絲淺笑:「真話呢?」

  「侯爺這字沉穩是差不離了,但缺了力道,顯是心中有事,遲疑不決。」藍徽容靜靜道。

  聽她這評論與父王所說一致,慕世琮一愣,忽然站起,向藍徽容行來,藍徽容緩緩後退,冷聲道:「侯爺如沒吩咐,末將先去歇著了。」

  慕世琮步步走近,將她逼至帳角,俯望她冷清面容,低聲道:「那你再來告訴我,方清是你的真名還是假名?」

  藍徽容抬起頭來,目光沉靜冰冷,語氣不起一絲波瀾:「侯爺,末將還是那句話,末將入伍,是為了殺西狄賊人,侯爺有心思來琢磨末將姓名的真假,不如多想想如何與西狄人作戰吧。」

  這句話她說得甚輕,卻如半空中一道閃電劈過,慕世琮眼前一亮,昨夜之事終慢慢清晰,雨中對打,自己盡情渲洩,方清閃躲,後來將力盡的自己擊倒,又坐於身邊相勸,記憶一點點回歸,他蹬蹬退後幾步,忽然伸手拍了一下額頭。

  藍徽容慢慢向旁走了幾步,拉開一些距離,慕世琮看見,衝了過來,藍徽容雙拳架於胸前,冷冷道:「侯爺,是不是還要再打上一架?」

  慕世琮俊臉微沉:「打就打,還怕了你不成!」說著猱身而上,藍徽容心頭火起,也不避讓,想起這人太過任性,內力運至九成,帳內一片拳風掌影。

  藍徽容越打越是酣暢淋漓,招式嫺熟,慕世琮卻不知何故,身手比平時慢了幾分,數次被藍徽容擊倒在地,又爬了起來,繼續與她對打。

  藍徽容心中漸漸明白,招式慢了下來,慕世琮卻不肯罷手,兀自纏鬥不休,卻始終在拳頭要擊上藍徽容身軀時收回或擊空,藍徽容微微一嘆,收手後退,道:「侯爺,你昨夜擊我十拳,方才我已擊回十拳,咱們扯平了,不用再打了。」

  慕世琮心中歡喜,眼光清澈猶如秋水明月,望向藍徽容,藍徽容一愣,首次感覺這小侯爺倒也不是那般任性可惡,低頭道:「侯爺,您早些歇著吧。」

  慕世琮卻將她的手一拉:「先別睡,來,你來幫我一起想想,如何和西狄人打這不能勝也不能敗的一仗。」

  藍徽容仰起頭來:「侯爺,你就不怕我是西狄國的暗探嗎?」

  「你不是。」慕世琮搖頭道。

  藍徽容奇道:「侯爺何出此言?昨夜我雖沒有乘機暗算於你,可說不定有著更大的圖謀啊。」

  慕世琮似是因想通了某事,極為暢快舒心,負手轉到案前坐下,靠於椅中,看著藍徽容悠然道:「這一點我也是才想通的,我不是相信你,我是相信孔瑄。」

  「郎將大人?」

  「是,既然孔瑄這般相信你維護你,那你定不是西狄國的暗探。」

  「侯爺就這般相信郎將大人?」

  「除了父王母妃,若說這世上還有一人值得我相信,定是孔瑄無疑。當年,我就是因為沒有信他,才被那賊人------」慕世琮語調稍稍頓住,續道:「才鑄成大錯,他看人的眼光絕對強過我,他既認為你不是暗探,你必定不是。」

  藍徽容聽他說到『鑄成大錯』四字時語調平穩,心中一動,走到案前,取過另一幅宣紙,輕輕研墨,將筆遞給慕世琮:「侯爺,末將斗膽,勞煩您再寫一個『忍』字。」

  慕世琮接過筆來,凝神靜氣,用筆沈著,一個既渾厚凝重又灑脫隨意的『忍』字躍然紙上,藍徽容讚道:「恭喜侯爺,不再怕心頭上的這把刀了。」

  慕世琮放下筆來,看著這個『忍』字,低聲道:「是,它要割就隨它去割吧。」他看得片刻,側頭與藍徽容相視一笑,感覺此刻與這方清十分投契,又打開了幾年來的心結,實是從未有過的歡暢。

  藍徽容見他這一笑,仿似冰山融化,如陽光衝出雲層一般燦爛,漆黑的眼眸中露出清泉般純淨的溫柔,與平日那個小侯爺大不相同,愣了一下,低頭將宣紙捧起,輕輕捲上。

  慕世琮視線投向她的手臂,發現她右手腕間綁帶還鬆著,伸手過來,道:「到底傷成怎樣,讓我看看。」說著捋起她的衣袖。

  藍徽容疾抽右手:「侯爺,時候不早了,您歇著吧,末將身體不適,累了。」

  慕世琮還待再說,被她清澈目光一掃,竟有一瞬間的恍惚,正待細看,一名近衛進來稟道:「侯爺,王爺召集了全體將領,叫您過去一趟。」

  夏末的夜清風委婉,軍營中除去偶爾傳來的戰馬嘶鳴聲,極為安靜,中軍大帳內雖站了一地的將領,卻都是屏氣斂神,看著慕王爺在地形圖上畫著各類作戰符號,進行著新一輪戰鬥的部署。

  慕王爺放下筆來,面上雲淡風輕,眼中卻頗有淩厲之色,掃了一眼帳中的將領:「聶葳剛傳來軍報,敵軍有準備渡灘攻擊跡像,現在月牙河水位不斷下降,為防敵軍乘水位下降後從別處淺灘過河,我軍得誘其先頭部隊從臥龍灘上岸,再派一支精銳由下游這處渡河攻其大本營,燒其糧倉,兩面夾擊,各將領都看好自己所轄兵營如何行事,有什麼問題,現在說吧。」

  眾人望向他手指指向的月牙河下游某處,岳鐵成眉頭稍稍皺起:「王爺,這處河灘末將多年前曾去過,如果要以戰馬渡河,只怕水位深了些。」

  「崔放前幾日勘查地形回來,那處水位已降了許多,昨日聶葳又派人去看了一次,現在水流平緩,如果乘夜拋入一些沙包,戰馬過河應當不成問題。」慕王爺平靜道。

  眾將紛紛點頭,其中一名卻似有些憤然:「王爺計策是好,可為何每次這種既刺激過癮又能立功的任務都派給虎翼營,也未免有些循私,不公平。」

  數人笑了出來:「馮先鋒,你現在出去和侯爺再打一架,打贏了,王爺自會派你上了。」

  慕世琮冷竣幽黑的目光投向那馮先鋒,馮先鋒挑釁地望了回來,眾人覺得氣氛陡然緊張,想著可能又要有一場龍爭虎鬥,均是興奮中又有一絲不安,默默地看著二人。

  慕王爺也不發話,神情漠然,只是眸中偶露的精光透出一絲玩味與審視。

  慕世琮與馮先鋒對望片刻,眼中寒光忽然收斂,輕輕一笑,帳內諸人眼前一亮,感覺這一刻彷彿有清涼的風輕輕拂過面頰,又如有夏夜的露水悄悄地沁入了心間。

  眾人皆張大嘴,看著慕世琮平靜地走到案前,淡定地低頭看著地形圖,那馮先鋒愣得片刻,眼中憤意漸漸消去。

  慕王爺也低頭望向地形圖,嘴角慢慢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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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5 22:15:3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搶渡

  燦爛無垠的星空下,虎翼營精騎輕甲,風馳電掣,夜風中,將士們悄然無聲,只聞馬蹄疾響,氣氛凝重而又肅穆。

  經過兩天的調度,柳葉灘已被聶葳派出士兵連夜投入大量沙包和石塊,而臥龍灘的誘攻戰也已準備就緒,虎翼營終從大營開拔,趕往柳葉灘。

  經過半日的急行軍,亥時初,虎翼營到達了臥龍灘前軍駐營處,為防馬蹄聲驚動對岸西狄軍,騎兵們皆下馬牽轡而行,於子時趕到了柳葉灘。

  慕世琮負手立於河邊,只見月牙河在星光下如一條白綢,靜臥於廣褒大地,而柳葉灘狹長幽遠,兩岸相距極近,確是一處搶渡的好地方。

  他回過頭來:「孔瑄,下令全體休整,待臥龍灘那邊火起,我們再過河。」

  孔瑄下令後轉過頭來:「侯爺,如果西狄軍在對岸設了巡哨,可有些麻煩。」

  「你先帶一些人潛過去,幹掉那些巡哨的,現在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個多時辰,你在對岸等我們。」慕世琮眼神投向月牙河對岸,閃閃生輝,雖知即將面對的是一場殘酷而又危險的戰爭,他心神卻十分平靜,如井中水月,不起一點波瀾。

  眼見孔瑄帶同上百人下河潛向對岸,消失在黑暗之中,慕世琮回過頭來,見藍徽容牽著青雲立於一旁,身形清瘦,卻如即將出鞘的寶劍,眼中有一種清朗的光芒,神色如河水般平靜,她身旁的青雲卻似有些不安,頭不停地輕甩搖晃。

  慕世琮走過去輕拍了幾下青雲的頭,青雲漸漸安定下來,藍徽容微笑道:「看來侯爺還是馴馬高手。」

  聽到馴馬,慕世琮心情更為放鬆:「我馴了幾匹好馬,『追風』給了孔瑄,等戰事結束了回潭州,你再選一匹。」

  「多謝侯爺,不過這青雲是我自幼養大騎慣了的,捨不得換。」

  兩人正說話間,隊伍後方傳來一陣小小的騷亂,慕世琮有些不悅:「深夜行軍的規矩忘了嗎?」

  幾個人拉著一個瘦小的身影走來:「侯爺,是崔放這小子,悄悄跟了來。」

  崔放噘著嘴走近,看到慕世琮陰沈面色,不敢出聲,慕世琮冷冷地看著他:「你越大越出息了,竟敢偷偷跟了來?!」

  崔放隱有懼意,強撐著道:「侯爺,我也不小了,你老是不讓我上戰場,我想殺西狄人都想瘋了。求求侯爺,就讓我上吧。」

  慕世琮斷然道:「不行,這是軍令,趁著戰事沒開始,你即刻回大營。」

  「來都來了,侯爺可別趕我回去,我一個人,行夜路會怕的。」崔放做了個鬼臉,旁邊的士兵輕笑出聲。

  藍徽容有些好笑:「崔校尉上戰場不怕,走夜路倒怕起來了?」

  崔放向她吐了吐舌頭,卻眼巴巴地望著慕世琮。

  慕世琮目光在崔放身上流轉,微風清涼,拂過面頰,他忽然想起那年在死屍堆裡將只有十歲的崔放抱起的感覺,他的小手緊緊抓住自己的戰袍,眼中全是驚恐之色,那時的自己還是那驕傲張揚卻又心地慈軟的小侯爺,五年過去,血與淚將自己的心變得日益冷酷,只有看到崔放,才能隱隱看到當年那個縱情而善良的自己。

  靜默良久,慕世琮平靜道:「方校尉。」

  「是,侯爺。」

  「你送阿放回大營。」

  藍徽容一愣,卻也聽出了慕世琮堅定之意,不容違抗,她上前拉了拉崔放,崔放滿面委屈之色,可看到慕世琮面如寒鐵,只得轉身牽馬,眼淚卻止不住地掉了下來。

  藍徽容牽著青雲走出幾步,轉過身來,輕聲道:「侯爺,多保重!」

  夜色中,慕世琮的盔甲隱隱反射著銀光,他頭盔下的面容如雕像一般沈著穩重,雙眸中灼灼光芒穿透黑暗,射向月牙河之北。

  河岸一片寂靜,全營士兵連呼吸聲都壓得極低,或坐或站,等待著即將開始的血戰,天地間平和靜謐,河風中還流動著淡淡的草香,怎都無法想像,再過一會這月牙河兩岸將變成殺伐的戰場。

  微不可聞的號角戰鼓聲傳來,西首方向火光爆上半空,慕世琮知臥龍灘誘攻戰已開始,認蹬上馬,揮手道:「渡河!」一夾馬肚,當先衝過柳葉灘去。

  馬蹄聲如山洪,又如驚雷,濺起河中片片銀白水花,河床都似在隱隱顫抖,不多時,虎翼營便已全體渡過柳葉灘,到達月牙河北岸。

  北岸是一片密林,慕世琮當先沖上河灘,孔瑄率眾從林中迎上:「侯爺,有一隊巡防兵,已經幹掉了,下一隊估計還得過些時候,我們抓緊時間,可以直衝敵軍大本營,不給他們防範的機會。」

  慕世琮回頭見已全體上岸,將手一揮:「全速前進!」催馬急行,身後,虎翼營緊緊追隨,如一條巨龍,呼捲夜風,怒吐狂濤,襲向西狄軍大營。

  月牙河以北也多為險竣山峰,偶有開闊地多為灘塗,慕世琮率虎翼營沿河岸疾馳至距西狄軍大營以東約數里處,這處有一小小石峰聳立於河邊,需從其右方一處山谷繞道而過,由於崔放早已於河對岸高山上眺望對岸地形,圖上繪得極為清楚,慕世琮毫不猶豫,輕撥馬頭奔進右方山谷。

  山谷內石礫遍地,馬兒行進速度放慢,崎嶇處需下馬而行,孔瑄這時發覺方清未在慕世琮身邊,略覺驚訝,邊行邊問:「侯爺,方校尉呢?」

  「崔放那小子,偷偷跟了來,我讓方清送他回大營了。」

  孔瑄想像著崔放鬱悶的臉色,搖頭笑了笑:「侯爺,阿放也不小了,你老是這樣護著他,也該讓他上戰場歷練歷練,你在他這個年紀早就統領虎翼營了。」

  慕世琮語調中帶著幾分固執:「不行,他們村子只剩他一個人活著,若不是為了查探地形,我必會將他留在潭州。」

  孔瑄未再說話,大隊人馬在山谷內寂肅而行,夜風漸大,在山谷的峭壁間低嘯,樹葉『唦唦』聲與馬蹄的『踢躂』聲此起彼伏,慕世琮隱有一絲不安,眼見將出山谷,距西狄軍大營已是不遠,便將那絲不安壓了下去。

  慕世琮當頭步出山谷,縱身上馬,見後面眾人緊緊相隨,心頭稍安,輕吁了一口氣,擎過馬旁銀槍,與孔瑄相視一笑:「老規矩,輸了的回潭州陪蕤兒三天!」

  孔瑄不知想起了什麼,『嗆』地抽出長劍,發狠道:「這回,我非得贏你不可!」

  藍徽容帶著崔放輕策馬兒沿河岸向西而行,崔放磨磨蹭蹭,不時回頭望向柳葉灘方向,憤憤道:「都來了還不讓我上戰場,分明是不把我當男人看嘛。」

  藍徽容笑道:「崔校尉,誰敢不把你當男人看?你可是堂堂的校尉大人。」

  崔放臉上滿是鬱悶之色:「方校尉,不是我說你,這麼好的殺敵機會,你就不眼紅?送我回去,不用上戰場殺敵,你還挺高興是吧,我看你才不像個男人。」

  藍徽容也不氣惱,淡淡一笑:「殺敵固然好,保著咱們崔校尉的命更好,何況這是軍令,軍令要你幹什麼你就得幹什麼。」

  崔放嘴裡嘟嘟囔囔,二人一路西行,猛然聽得前方遠處隱隱傳來戰鼓號角之聲,天際也可看見一線火光,知臥龍灘誘攻戰已經打響,崔放心癢難熬,卻也無法,只得繼續前進。

  再行得小半個時辰,距臥龍灘已不過里餘路程,前面殺聲震天,戰況似是極為激烈,藍徽容笑道:「咱們還是從山谷中走吧,前面打得正兇,為了保護你這條小命,咱們得避一避。」

  崔放聽言更加氣惱,下得馬來,飛腳踢起一塊大石,石頭直落河中,藍徽容下意識望向河面,猛然停住了腳步。

  崔放向山谷走出幾步,回過頭來:「方校尉,怎麼了?」

  藍徽容嘴唇微微顫抖:「阿放,你快看看河面,只怕大事不妙!」

  崔放聽她話音都有些顫慄,急奔向岸邊,舉起手中火把低頭一望,『啊』地一聲叫了出來,兩人對望一眼,俱看到恐懼和驚嚇之色。

  崔放急得眼淚瞬間迸了出來:「糟了!上了西狄人的當,只怕是上游決了河圍了,怎麼辦?侯爺他們可怎麼回來?」

  藍徽容最初的驚慌後,迅速鎮定下來,道:「一定是有內奸,將作戰計畫洩露給了西狄人,針對的就是虎翼營,斷侯爺他們的退路,阿放快別慌,咱們得想辦法救他們。」

  「怎麼救?水位漲得這麼快,水流又這麼急,我們也過不去啊!」崔放急得原地轉圈。

  藍徽容縱身上馬:「阿放,我到前軍大營去找些東西,你在這處等我,千萬別走開了!」說著打馬狂奔向前方臥龍灘前軍大營。

  天上的星辰突然暗了一下,漫山遍野的火光接連而起,一暗一明,仿若地獄之花衝破黑暗,咆哮著在人間吸吮著光明和鮮血,步出山谷不遠的虎翼營將士齊齊一驚,望向前方的大隊西狄軍。

  慕世琮心頭一緊,面上神色不變,傲然抬頭,挑起一抹冷笑,目光利如刀鋒,望向數十步開外的一名西狄軍將領。

  那西狄軍將領年約三十五六,體格雄壯,一臉虯髯,相貌粗豪,笑聲卻極清雅:「慕小侯爺,在下秋蒙,在這恭候多時了!」

  孔瑄勒住身下駿馬,輕聲道:「有內奸,形勢不妙,得趕緊撤。」

  慕世琮低聲應道:「你帶著後面的弟兄先走,我掩後。」

  「不,侯爺,你先走,我掩後。」

  兩人對望一眼,慕世琮忽笑道:「還講這些廢話,要上一起上!」

  孔瑄大笑揚頭:「正是!」催動身下駿馬,瞬間就衝至敵軍陣前,身形如大鵬展翅般從馬上掠起,雙足急踏馬頭,手中長劍寒光乍閃,西狄軍不及反應,便已被刃數人,鮮血尚在空中飛濺之時,他已轉身追上『追風』,策騎回到虎翼營前。

  虎翼營將士一陣歡呼,先前因中伏而有的一丁點恐慌消失不見,西狄軍卻一片譁然,秋蒙眉頭輕皺,右手高舉:「弓箭手準備!」

  「慢著!」一個聲音從他身後黑暗處響起。

  秋蒙回過頭去:「那公子,請問有何指示?」

  那公子的聲音冷靜得如同一塊堅冰:「仇大人要拿慕世琮這小子的命去換一個人,記住:得捉活的。」

  秋蒙眉頭輕皺,但也知這那公子的話違逆不得,遂高喝道:「活捉慕世琮!」打馬率先衝向虎翼營,西狄軍見主將衝出,震天的吶喊聲響起,向虎翼營攻過來。

  虎翼營眾將士卻不慌亂,在慕世琮的帶領下紛紛打馬迎了上去,兩軍廝殺在了一起。虎翼營均是久經訓練的精兵,為慕王軍中的精銳之師,人數雖遠少於西狄伏兵,卻靠著勇猛善戰與敵軍一時戰成平分秋色。

  慕世琮槍舞游龍,寒光凜冽,奔走如風,與孔瑄在敵軍陣中衝前突後,擋者披靡,兩人身形交錯間,孔瑄大聲道:「侯爺,不能戀戰!」

  慕世琮也知作戰計畫洩露,只怕臥龍灘那邊也有變數,他知今晚可能是從軍以來最為嚴竣的一仗,眼見圍過來的西狄軍越來越多,遂高呼道:「結隊,撤往柳葉灘!」他身邊士兵聽到命令,齊齊高喊,將命令傳了開去。

  虎翼營士兵訓練有素,聽到主帥傳令,迅速結隊糾合在了一起,以數人為一組,互相呼應,慢慢向山谷退去。西狄軍緊追不放,雙方如同一盆被狠狠頓起的清水,波起波落,你來我往,一時西狄軍攻進數十步,一時虎翼營又攻回數十步。山谷入口到處是士兵和戰馬的屍身。

  慕世琮見西狄軍追得極緊,己方退得很慢,回頭找到孔瑄身影,喝道:「孔瑄,一起上!」孔瑄明他用意,大喝道:「好!」身形拔起,踩著數人肩頭邁向慕世琮,慕世琮早有準備,銀槍掃落前方西狄眾兵,大喝一聲,左掌擊向孔瑄足底,孔瑄借他一擊之力,在空中飛出甚遠,手中長劍如劈波斬浪,一路劃過,西狄軍紛紛倒下,慕世琮隨後殺上,孔瑄力盡落地,兩人並肩而立,身邊倒滿了西狄士兵。

  兩人這番聯手,殺得西狄軍略略有些心驚,圍攻的氣勢便弱了幾分,虎翼營乘勢退入山谷,慕世琮與孔瑄發聲喊,提起真氣,轉身狂奔入山谷。

  黑暗中,那公子微微而笑:「這小子,武功倒真是不錯,不過,我倒要看看,你們怎麼渡過月牙河?!」

  秋蒙大聲下令:「全速追擊,將他們殲滅在柳葉灘!」

  黑暗中,崔放牙關打戰,茫然四顧,前方是震天的喊殺聲,顯然西狄軍已經趕在決圍之前搶渡過了臥龍灘,與慕軍主力戰得正兇,身邊,咆哮的河水急流而下,水位一點點上漲,幾天前還平靜無波、清可見底的河面似有一個個惡魔湧出,要將他拉入其中。

  偌大的天地間,雖然殺聲、河水聲震耳欲聾,崔放卻似聽不到任何聲音,想起被猛然上漲的河水阻攔在對岸的虎翼營和侯爺,忽然間嚎啕大哭,正抽噎難抑之時,藍徽容疾馳過來:「東西找齊了,快,阿放,快回柳葉灘!」

  崔放全身無力,怎麼也爬不上馬,藍徽容側身一拎,將他丟上駿馬,兩人狂抽身下駿馬,奔向柳葉灘。

  夜風中放馬急奔,兩人心中憂慮,好不容易趕到柳葉灘,均出了一身大汗,翻落馬來,藍徽容從青雲身上取下數捆繩索:「快,阿放,幫手把這些繩索連起來,得連牢實點。」

  崔放見藍徽容語氣鎮定,還有一股無可抗拒的威嚴,也慢慢平靜下來,兩人飛速將繩索牢牢打結,繫於岸邊一顆大樹之上,藍徽容取下馬旁一張大弓,將繩索的另一頭用細麻繩牢牢地綁在一支長箭的箭尾,又將在箭頭上塗上一些油脂,見諸事備妥,藍徽容道:「阿放,養好精神,等下侯爺他們回到對岸,我們倆一起用力拉弓,將這箭射過去。」

  崔放眼望對岸,隱帶泣音:「侯爺他們不知能不能順利回到對面啊?!」

  藍徽容到岸邊小樹林裡拾來一些枯枝,掏出火摺子,點燃三堆篝火,靜坐於地,見崔放仍在岸邊焦急徘徊,平靜道:「阿放,別急,侯爺他們會回來的!」

  她轉向西側,輕嘆了一口氣:「臥龍灘那邊戰事只怕有些不妙,阿放,如果事有不測,你記著:保命要緊。」

  崔放張大嘴:「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藍徽容心情沉重:「應該是出了內奸,洩露了作戰計畫,還早引了敵軍上了岸,再決河圍,斷侯爺退路,看來那個仇都司,確實非同一般。」

  虎翼營邊戰邊退,陣形雖極力保持穩定,但在敵人如潮水般的進攻之下,傷亡漸漸增多,人數也越來越少,慕世琮與孔瑄二人率一部分悍將斷後,沿河岸慢慢退向柳葉灘。

  西狄軍步步緊逼,雙方殺得十分激烈,慕世琮與孔瑄戰衣浸染鮮血,呼吸也變得有些沉重。眼見柳葉灘在望,殊死搏鬥中,孔瑄隱覺身邊河水聲似有些不對,眼角餘光望去,心向下一沉,拚力殺到慕世琮身邊:「侯爺,你看河面!」同時替他擋住攻來的數十名西狄軍。

  慕世琮聽言望向河面,只見波濤洶湧,急流翻滾,也是心中一沉,知被西狄軍斷了後路,他手中槍勢不減,心中狂叫:到底是誰洩露了作戰計畫?臥龍灘那邊戰事戰成怎樣了?

  此時,先退到柳葉灘岸邊的虎翼營士兵們也發現了河水的異常,俱明白發生了何事,一時有些慌亂,慕世琮將手中銀槍一頓,大喝道:「是男人的就不要怕,站直了,結陣,與西狄人決一死戰!」將士們也知今夜將背水一戰,見主帥毫不畏懼,俱是豪情上湧,結陣列隊,齊齊呼道:「決一死戰!」

  此時,西狄軍也略緩攻勢,散圍在河岸上方的樹林前,那秋蒙打馬列於陣前,大笑道:「慕小侯爺,你還乖乖束手就擒吧,免得連累了你身邊的弟兄們!」

  慕世琮眉間似有烈火燃燒,傲然道:「想要活捉我慕世琮,你秋蒙還不夠份量,叫你們仇都司過來說話!」他微微側頭向孔瑄道:「派兩個弟兄下水,看能不能泅過去?」

  孔瑄搖了搖頭:「不行,水流太急,遊不過去。」

  那邊秋蒙哈哈大笑:「小侯爺啊小侯爺,你還不知道吧,咱們仇都司此刻與你的老爺子鬥得正歡呢,你想見他,可也不夠份量!」

  慕世琮心直往下沉去,知臥龍灘那處戰事不妙,他將牙一咬,猛然掀掉頭上盔帽,朗喝道:「秋蒙,廢話少說,我們來一場決鬥吧!」

  正在此時,孔瑄猛然聽得河對面隱隱傳來『嗚啊嗚啊』的呼叫聲,似是崔放的聲音,他回轉頭來,只見對岸三堆火光,心中一喜間,又見一支火箭衝天而起,劃破黑暗的夜空,孔瑄喜道:「侯爺,有救了,快,叫弟兄們散開,護著前方!」

  慕世琮傳令下去,虎翼營士兵頓時列成弧形,與西狄軍再次戰在了一起。

  激烈的戰鬥中,孔瑄立於河岸,將手圍在嘴邊,『嗚啊嗚啊』的呼喝聲遠遠傳了過去,片刻後,一道如流星般的光芒越過河面,如月華當空,又似星光耀目,帶著生的希望和光明冉冉飛了過來。

  孔瑄喝道:「侯爺,助我一力!」慕世琮搶身過來,孔瑄高高躍起,踏上他的肩頭,慕世琮用力將他一托,孔瑄飛向半空,探手接過那支火箭,身形在空中幾個迴旋,急落於地,看清手中火箭後繫住的繩索,與慕世琮相視一笑。

  慕世琮知時間緊迫,傳令精銳盡全力擋住敵軍攻擊,不讓敵軍搶過來割斷繩索。孔瑄則迅速將繩索繫於岸邊樹上,用力拉了拉,回頭道:「侯爺,你先過!」

  慕世琮搖頭道:「不,弟兄們先過,我們斷後!」

  孔瑄將他往河邊一推:「他們的目標是你,沒聽見要活捉嗎?你不過河,弟兄們是不會過的!」

  兩人身邊虎翼營士兵齊聲道:「侯爺,你先過,你不過,我們也不過!」

  慕世琮知此時推讓純粹是浪費時間,也知孔瑄言之有理,當機立斷,喝道:「好!我先過,按平時操練順序,虎風隊殿後!」將手中銀槍一拋,身上盔甲卸去,抓住繩索,撲向激流洶湧的河水之中。

  他攀著繩索向對岸急遊,火光中隱見孔瑄殺入敵陣之中,心中一片悵然,猛然抬頭大喊:「孔瑄,我等著你,有種的一定要回來!」

  孔瑄見慕世琮援索投入河中,心中一鬆,朗笑一聲,長劍如風,殺入西狄軍中,耳邊隱隱聽得慕世琮的呼聲,嘴角微露笑容,手中長劍劃破圍攻數人的咽喉,心中暗道:侯爺,這樣也好,我不再欠你的了!

  他衣袂如風,身形如魅如影,在陣中來回斬殺,西狄軍不敢輕攖其鋒,其所到之處,紛紛避讓。

  秋蒙眼見慕世琮下了河,其後虎翼營精兵也一個個援索而去,心中發急,下令手下強攻,孔瑄卻如戰神一般,率著虎風隊死士擋住西狄軍一波又一波的攻擊。

  時間悄悄流逝,岸邊積屍成堆,血水滲入河中,又瞬間被巨浪狂濤捲走。虎翼營士兵們也不慌亂,按著順序,都知繩索不能承受太大力量,遂拉開一定距離,一個個援繩投入激流之中。

  眼見突圍而出的大部分士兵已隨慕世琮過河而去,孔瑄心中輕鬆,只是他身邊的虎風隊死士們也越來越少,被西狄軍步步逼到了岸邊。

  秋蒙知今夜活擒慕世琮已是無望,功虧一簣,心中惱怒,見只有孔瑄和幾十名虎翼營士兵拚死力鬥,緩緩舉起手來:「前方士兵退下,弓箭手準備,將他們給我全射殺了!」

  「慢著!」那公子冷清的聲音再度響起。

  「又怎麼了?那公子,這人可不是慕世琮,又是慕家軍中一員大將,此時殺他正是時候。」秋蒙略顯不悅。

  那公子面目隱在盔甲之下,眼中卻射出熠熠精光,冷冷看了秋蒙一眼,又望向前方持劍而立、血染戰衣的孔瑄:「這小子的命,得留著,反正今晚是不能活捉慕世琮了,回吧!」說著閉上眼來。

  秋蒙眼中閃過一絲恨意,卻也無奈,只得將手一揮,下令收兵。

  孔瑄已是十分疲憊,強撐著率最後數十名虎風隊士兵守於繩索之前,正待做最後一戰,卻見西狄軍收兵號角響起,如潮水般退去,不多時便退了個乾乾淨淨,馬蹄聲遠去,喧囂不再,河邊只餘己方這數十人於夜風中持刃而立,面面相覷。

  慕世琮提起真氣,手攀繩索,任身下激流洶湧,迅速渡過河來,堪堪到得對岸,兩個人撲了過來,將他從水中提起,崔放大哭著將他撲倒在地:「侯爺,可嚇死我了!」

  慕世琮喘著粗氣,拍拍崔放,爬了起來,撲到岸邊,眼望對岸仍在火光中廝殺的兩軍,目光凝重,崔放則繼續爬到岸邊,將隨後而來的士兵一個個拉上。

  藍徽容悄悄走到慕世琮身邊,輕聲道:「侯爺莫急,郎將大人會過來的。」

  慕世琮壓下心中擔憂,側過頭來,見藍徽容面容在火光照映下閃著玉石般的光芒,心中一陣激動,忽然伸手攬上藍徽容肩頭:「是,孔瑄一定會回來的。」

  藍徽容身軀一僵,欲待擺脫他的右手,卻又覺得太著痕跡,正猶豫間,慕世琮已鬆開右手,望向她道:「方校尉。」

  「是,侯爺。」

  「幸虧是你,也幸虧不是你。」慕世琮低聲道。

  藍徽容明他言中之意,微微一笑:「侯爺,末將並非內奸,也非暗探,至於今日所做之事,全是托阿放洪福,您可得多謝他。」

  眼見突出重圍的士兵一個個上岸,眼見對岸西狄軍一步步逼向河邊,慕世琮與藍徽容的手心都滲出汗來,眾人立於河邊,默默看著對面,正在萬分焦慮之時,卻聽號角聲響,敵軍如潮退去,皆感驚訝。不多時,河對岸剩餘的幾十人拉開距離,慢慢援索而來,一個個爬將上岸,最後一人探出水面,正是孔瑄。

  慕世琮與崔放齊齊撲了過去,將力竭的孔瑄從水中提出,慕世琮抱著孔瑄在地上滾了幾滾,兩人同時仰倒在地上,呵呵大笑,孔瑄喘氣道:「侯爺,多時未見,一切可好?」

  慕世琮笑得極是歡暢:「托郎將大人洪福,還活著!」

  兩人身側,數百名虎翼營士兵爆出一陣歡呼,雖傷亡慘重,大部分士兵未能活下來,雖個個筋疲力盡,渾身濕透,卻如同打了一場勝仗歸來,心中充滿了劫後餘生的喜悅。

  藍徽容卻知形勢緊急,她持劍砍斷繩索,走到慕世琮和孔瑄身邊,道:「侯爺,臥龍灘那邊形勢只怕不妙,我們得趕緊趕回蓮花關。」

  慕世琮腦中瞬間清醒,和孔瑄站起,見身邊只剩下約三百多名士兵,心中十分難過,這一仗實是虎翼營成立以來最為慘烈的一役,幾乎全軍覆沒,他望著河對面,咬牙道:「秋蒙,這筆帳我遲早得找你算!」

  他將手一甩,轉過頭來:「保持佇列,注意肅靜,先去臥龍灘!」

  除了藍徽容和崔放尚有座騎,其餘人都是徒步而行,藍徽容見孔瑄身上有傷,便將他托上了青雲,孔瑄累極,也不推託,伏於青雲背上,昏昏沉沉,藍徽容牽著青雲,與慕世琮並肩而行,道:「侯爺,我先前去前軍大營中尋繩索弓箭之時,見那處戰鬥十分激烈,西狄軍似有伏兵早早過岸,埋伏在山谷之中,只怕是聶將軍營中有內奸,引過來的。」

  慕世琮心中一痛:「聶葳不知能不能逃過此劫,他若是有個好歹,可------」

  他轉過身來,掃見一人,道:「蘇校尉,你迅速潛往臥龍灘,探明情形,回來稟報。」那人接過崔放手中馬繩,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激戰一夜,天空慢慢泛出魚白色,精疲力盡的三百餘人到達了距臥龍灘約數里處,慕世琮下令在岸邊密林中歇整,眾人眼望奔騰之勢漸漸減緩的河水,想起之前的驚險情形,俱是心有餘悸,看向藍徽容和崔放的目光中便充滿了感激之意。

  直等到黎明時分,那蘇校尉打馬趕了回來,慕世琮迎出密林,蘇校尉翻身下馬:「侯爺,大事不妙,寇副將和楊副將均投敵叛變,引了西狄軍提前過河設伏,前軍慘敗,聶將軍被俘,王爺大軍被逼回蓮花關了。」

  慕世琮身形一晃,似是不敢相信:「聶葳被俘了?!寇叔叔和楊叔叔都是跟隨父王幾十年的老將,怎麼會叛變呢?」

  東朝開元二十五年,七月十九日夜,慕王軍與西狄軍於月牙河激戰,前軍副將寇公修與楊盛叛變,大將聶葳被俘,慕王軍慘敗,主力退至蓮花關內。 七月十九日夜,西狄軍決月牙河上游河圍,慕王軍虎翼營沒於月牙河以北,小侯爺慕世琮不知去向。

  七月二十五日,西狄軍十萬大軍攻破蓮花關,慕王軍再度慘敗,退至蓮花關以南、潭州以北的安州城,據城死守。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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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5 22:15:5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鐵牛

  時值夏末秋初,白天雖還有些炎熱,但夜晚已是比較涼爽,特別是山間,不知是否今年的桂花開得特別早,空氣中還隱約傳來一縷沁脾的桂花初香,雖是在逃亡途中,也令眾人心曠神怡,暫時忘卻了戰敗之痛。

  藍徽容的心卻一直沉浸在放棄青雲的痛苦之中,由於臥龍灘至蓮花關的路途全部被西狄軍控制,這倖存下來的虎翼營三百多號人不能由官道返回蓮花關,只能從月牙河以南的崇山竣嶺中繞道而行,翻山越嶺,徒步穿越,自是不能帶上青雲,藍徽容在山谷入口沈默良久,終忍痛取下青雲的韁繩轡頭,抱著它的頭輕聲道:「青雲,你自己要多保重,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的。」

  慕世琮與孔瑄對望一眼,齊齊走了上來,孔瑄勸道:「你別傷心,等攻回這處,我們一定會幫你找回青雲的。」

  藍徽容見青雲黑圓的眼中似也要掉出淚來,更是難過,想起與青雲自幼相處的點點滴滴,眸中隱有水光流動,她不欲別人看到,轉過頭去,低聲道:「青雲,你要多保重,見著戰火一定要逃遠些,下游水草較肥,你去那邊吧。」

  她輕咬下唇,終硬下心來,在青雲後臀用力一拍,青雲長嘶一聲奔了出去,奔得一段,許是感覺到主人未在背上,又回轉而來,藍徽容眼淚再也忍耐不住,溢出眼眶,怕被身邊之人察覺,不敢望向疾奔而來的青雲,猛然發力,奔入山谷中去。

  身後,青雲略帶悲慼的嘶鳴聲漸漸淡去,藍徽容頓住腳步,雙手撐膝,俯下身,看著晶瑩的淚珠滴落在腳下的青石之上,浸洇成一團灰濛之色,心情格外沉重。

  上次雖因孔瑄之故,她曾與青雲分開了一段時間,卻不知道怎麼回事,當時似對那盜馬之人十分信任,覺得他可以很好的照顧青雲,而這一刻,將青雲放逐荒野,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放下心來。想起昨夜的戰爭,想起葬身對岸的數千虎翼營將士,她更是喉頭哽咽,心中悄悄地問著自己:到底是為什麼,自己要上這個戰場,要面對這些生離死別?

  聽得身後腳步聲越來越近,沉穩中透著謹慎的關切,藍徽容悄悄擦去眼淚,面色恢復平靜,轉過身來微笑道:「侯爺,你昨夜可說了,回潭州讓我選一匹好馬的。」

  此時正是黎明時分,明霞照在藍徽容的臉上,她挺秀的鼻側,淚痕依稀可見,輕彎的唇邊,笑容明朗中略帶淒然,慕世琮從未見過虎翼營的弟兄們誰曾有過這般神態,嘴唇動了動,勸慰的話到了嘴邊又嚥了回去。

  崔放從後趕了上來,伸手攀上藍徽容的肩頭:「方校尉,你放心,侯爺親訓的那幾匹馬都和我是哥們,你看中誰,我就給你介紹。」

  孔瑄伸手將崔放的手打落,不著痕跡的擠入二人中間,口中笑道:「別聽崔放這小子的,他去年想騎逐月,還被逐月摔下地,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個月。」

  崔放被孔瑄擠開,又聽他揭了自己的糗事,心中不悅,輕哼一聲,走回慕世琮身邊,望著孔瑄高大的背影嘟囔道:「有了新朋友,就不顧老朋友面子,真是喜新厭舊!」

  慕世琮卻不說話,眼神閃爍地望著前面並肩而行的孔瑄與藍徽容,一個高大挺拔,一個清瘦俊秀,兩人就連走路的步伐都是一致,他心中忽想道:什麼時候開始,孔瑄身邊之人不再是自己,而換成這個方清了?

  由臥龍灘至蓮花關,官道二百多里路程,輕騎快馬大半日便可趕到,但這三百多號人由崇山竣嶺中徒步翻越,卻是行得十分艱難。

  這蓮花山山脈由北至南延綿數百里,峭壁懸空,陡峰連天,山勢險峻,奇峰突兀,若是閒暇時光登山望遠,不失為一好去處,但對於這逃亡的三百多人,這險竣的山峰便成了最大的阻礙,許多人身負有傷,行走得十分緩慢,又因為昨天是夜間奔襲,均未帶乾糧,只能在山間打些野味,採些野果聊聊應付。

  更要命的是,西狄軍似是估到慕世琮會穿過這片山脈潛回蓮花關,派了大量人馬在靠近官道的一側搜尋,為避搜捕,眾人只得往更險更深處躲避,雖有崔放識得觀星之術,不致迷失方向,但在山間直行了五日,還未能到達蓮花關。

  眼見身邊傷員們傷勢日益嚴重,幾日均靠野果和有限的野味充饑,士氣也是十分低迷,慕世琮與孔瑄漸感焦慮,傷員們的傷勢漸漸惡化,雖有孔瑄與藍徽容略識草藥,替他們採了草藥來敷上,但終究還是不斷有人中途倒下。

  這幾日的逃亡,對藍徽容來說如同一場噩夢,她寧願去面對戰場上的血腥與激烈,也不願這樣一邊忍饑挨餓,躲避追捕,一邊看著戰友們一個個倒斃於荒山之中。

  剛有傷員離去的時候,眾人還有力氣幫他們挖個坑,草草埋葬,可幾日過去,眾人的心漸漸麻木,氣力耗盡,也只能任他們曝屍荒野。

  這日正穿過一片茂密的森林,孔瑄回頭見隊伍拉開很遠,行到慕世琮身邊道:「侯爺,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得想法子鼓舞一下士氣才行。」

  慕世琮點了點頭,正待說話,隊伍中間忽然傳來一陣小小的騷動,二人行了過去,見藍徽容正蹲於地上,努力想把一名氣息奄奄的傷員扶起。

  這傷員藍徽容認得,最初幾日在虎翼營訓練時,他便經常和藍徽容站在一起,後來又經常向藍徽容請教武藝,由於他總是一副憨厚的笑容,為人又極老實,眾人都叫他『老憨』,他也不生氣,還應得十分愉悅。

  眼見他倒於樹旁,左肋下的傷口已近腐爛,全身滾燙,臉上卻還掛著那憨厚的笑容,藍徽容心中絞痛,想起他曾悄悄地告訴自己,他是容州人,家裡已給他說了一房媳婦,等這次戰事結束之後便可回去成親,當時他那甜蜜得咧嘴而笑的模樣似就在昨日,而現在,他卻再也無力回到蓮花關,回到容州了。

  一想到容州,藍徽容猛咬牙,伏身下去,向崔放道:「阿放,扶他到我背上來!」崔放應了一聲,便欲伸手扶起老憨。

  「放手!」慕世琮冷竣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崔放縮回手去,藍徽容抬起頭:「侯爺!」

  慕世琮緩緩蹲下身,仔細看了看老憨的傷勢,知無可挽回,心中一嘆。老憨卻於此刻稍稍清醒,咧嘴而笑,喘氣道:「侯爺,求你,送我一程吧,能得侯爺送一送,老憨下輩子也能投個好人家的。」

  慕世琮眼中閃過一抹痛苦之色,片刻後輕聲道:「好!」俯身從藍徽容腰間抽出長劍。

  藍徽容一驚,縱身上前:「侯爺,不行!」

  「你讓開!」慕世琮眼中已不再見痛苦之色,冷靜如冰。

  藍徽容心裡也明白,要想背著老憨翻過高山實是不可能的事情,而將他棄於荒野只會徒增他的痛苦,還不如一劍了結,讓他在瞬間離去,對老憨來說,這才是最好的結局,但她卻無論如何都硬不下心來,一想到老憨的笑容,一想到他在容州的家人,她怎麼也無法提動腳步。

  孔瑄輕輕搖了搖頭,走了過來,握住藍徽容的右手,用力一拉,藍徽容無奈下跟著他急奔數十步,聽得身後隱有嘆息和哀泣之聲,心中一痛,猛然將孔瑄的手一甩,卻也不再回頭,默默向前走著。

  「你終究心慈了些。」孔瑄行在她身邊,輕聲道:「我雖不知你為何一定要以女子之身從軍,但既然來了,這些事總得見慣。」

  藍徽容沈默片刻,低下頭去:「我知道。」

  「其實最痛苦的人,是侯爺。」

  「我知道。」

  「其實------」

  藍徽容抬起頭來,神色已變得十分平靜:「我都知道,你不用再勸了。」

  孔瑄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來,眼中似有熾烈的光芒,湊到藍徽容耳邊輕聲道:「其實,你這樣偶爾像一個女人,更讓我------」

  腳步聲走近,孔瑄一驚,收住話語,二人回過頭去,慕世琮微帶疲倦之色,將手中長劍遞給藍徽容,藍徽容默默接過,劍尖上還隱見血跡,她閉上眼來,輕輕還劍入鞘。

  劍身輕擦之聲在藍徽容耳邊長久的迴響,她慢慢品嚐著戰爭的殘酷與痛苦,也終於這殘酷與痛苦之中慢慢讓自己的心寧靜下來。

  這日黃昏,仍未能走出蓮花山脈,慕世琮見天色漸黑,下令於一處林間休息。孔瑄帶人去高處打尋獵物,藍徽容則與崔放帶著數人去林間摘了一些野果,回轉時見一處峭壁下隱露黑褐之色,心中一喜,躍了過去,用劍挖出一大堆泥土,奔回宿營之處。

  慕世琮正架起一堆篝火,見她捧著一堆黑色泥土回來,微感訝異:「方校尉,難道這也能吃嗎?」

  藍徽容一笑,也不說話,輕輕將那堆泥土捏成幾個泥盆,又將細樹枝穿過盆耳之處,不多時,那黑泥漸轉暗黃,土質也開始發硬,藍徽容提起樹枝,將其架於火上燒烤,烤得一陣,提將下來,望著這幾個泥盆欣然而笑。

  慕世琮與崔放看得大為讚嘆,崔放嘖嘖連聲:「咱們方校尉這手就是巧,好了,現在可有吃東西的盆碗了,只是沒有飯菜可盛啊!」

  藍徽容側頭道:「阿放,方才我們在林間看到什麼了?」

  崔放想了一下,大笑著奔入林間,藍徽容恐他有失,忙也跟了過去,慕世琮好奇,也隨後趕了進來,見二人正貓腰在林間採摘野菌,不時打鬧比劃一下,笑得極為燦爛,這一瞬間,他似於林中感覺到了一絲特別的溫暖氣韻,因戰敗而壓在他心頭多日的烏雲悄悄散去。

  待孔瑄與士兵們提著獵物歸來,數鍋鮮菌湯已是熱氣騰騰,雖然人多湯少,卻也是這幾日來第一次飲到熱湯,泥盆在將士們的手上傳遞,雖無油鹽,那鮮味也讓眾人讚嘆不已,多年以後,倖存下來的人,總還記得,這一輩子喝過的最鮮最美味的湯,就是那一年的那一夜,在蓮花山逃亡過程中,那一鍋未放任何調料的野菌湯。

  再在群山中轉了兩日,一行人終於走出蓮花山脈,立於最高處,已經隱見蓮花關雄姿,眾人望著山下巍巍雄關,皆長吁出一口氣,崔放等年輕人更是喜上眉梢,孔瑄卻似覺得有些不對,行至慕世琮身邊道:「侯爺,情形似有些不對,我先去探查,你們在這處等我。」

  個多時辰後,孔瑄急奔了回來:「侯爺,蓮花關失守,王爺退回安州了!」

  他這句話甚輕,卻如晴天霹靂般在眾人頭上炸響,數人腳一軟,就坐在了地上,大家均未想到,歷盡千辛萬苦,潛回蓮花關,卻要面對蓮花關失守、慕王軍慘敗的現實,由蓮花關前去安州還有三百多里,這些殘兵,又如何能突破重重敵軍,回到安州呢?

  慕世琮面沉似水,眸中閃動的卻是堅忍的光芒,他與孔瑄對望一眼,斷然道:「我們得趕去安州,但蓮花關前往安州,高山較少,多為平闊地帶,不能再這樣全體一起,必須得分散開來,有不願前往安州,想回老家的,現在就說出來,我絕不勉強,任大家選擇。」

  山風呼嘯而過,山頭一片死水般的寂靜,誰也沒有出聲,就是先前坐落於地的那幾人,也悄悄站了起來,人人皆是堅定地望著慕世琮。

  慕世琮心中稍得安慰,語調冷冽而從容:「現在以五至六人一組,大家分頭潛往安州,但是記住:保命要緊,如果遇到緊急情況,可轉道往潭州。」他頓了一頓:「虎翼營的弟兄還等著咱們替他們報仇,大家可得把小命留好了,不管是到安州還是回潭州,總有一日,要討回這筆血債!」

  夏末秋初,蟬聲漸低,山銜落日,青山漸染。慕世琮、孔瑄、藍徽容帶著崔放及另一名校尉蘇琅繞過蓮花關駐守的西狄軍,換過普通民眾的衣服,晝伏夜行,悄悄潛往安州城。

  一路上,西狄軍的大隊巡哨兵往來不休,由蓮花關至安州城三百多里路,五人走了數日,所到之處,民眾因避戰禍悉數南遷,那些靠近官道的村莊更是被焚燒殆盡,顯是曾遭受過戰亂的洗劫。

  五人越走心情越是沉重,由種種跡像看來,這場敗仗對慕王軍來說,實是從未有過的慘痛,藍徽容更是眼見路有屍骨,村舍空寂,田園荒蕪,心中說不出的難受,之前她雖經歷戰爭,但總是在戰場之上,鮮少見過這種被戰火毀滅、民不聊生的景象,這一刻,她連帶對自己都感到厭倦和痛惡,為什麼要上這個戰場?為什麼要親歷這些痛苦?

  這一日午時,五人終於趕到了安州城北門外的小山坡上,放眼望向山下安州城外,只見營帳連天,煙塵滾滾,安州城被西狄軍圍個水洩不通,城下黑沉沉一片鐵甲,明晃晃遍地刀槍,千軍萬馬正在激烈的廝殺之中。

  崔放倒吸了一口涼氣:「媽呀,這可如何是好?殺得這麼激烈,怎麼進城啊?」

  孔瑄卻輕輕搖了搖頭:「現在正是進城的好機會,趁王爺派了兵出城廝殺,還有機會趁亂進城,一旦我方死守,城門緊閉,咱們再想進城可就困難了。」

  慕世琮點頭道:「孔瑄說得有理,現在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只是如何突破山下這西狄軍的大營倒是個為難之處。」

  藍徽容笑著側頭道:「郎將大人,不如我們去一趟西狄軍大營,請你再做一回小賊,如何?」

  孔瑄哈哈一笑:「有方校尉陪我做一回小賊,真是不勝榮幸!」兩人相視一笑,飛身下山而去。

  崔放撇了撇嘴:「這兩人,越來越好,倒似他們才是兄弟,我們倒是外人了。」

  慕世琮不悅,瞪了他一眼,只是他看著那二人遠去的身影,心中也略略覺得不是滋味。

  不多時,孔瑄和藍徽容捧著幾套西狄軍軍衣和數件兵刃奔了回來,五人迅速將西狄軍衣罩在身上,悄悄的潛至山下軍營之後,見西狄軍陣容齊整,雖前方與慕王軍廝殺正酣,後方大營卻井然有序,五人好不容易才穿過大營,靠近了城牆下的主戰場。

  崔放猛然低聲叫道:「天啦,那是個女人!」

  眾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西狄軍陣前,一女子烏髮飄揚,紫帶束額,淡青衣衫,明眸星目,顧盼神飛,身下銀騅駿馬,手中一桿長槍,左擋右衝,竟是格外的勇猛,帶同她身後的上千西狄軍,殺得慕王軍陣形有些慌亂。

  慕世琮大感訝異:「怎麼西狄人還派了女子上戰場了?真是天大的笑話。」

  藍徽容輕輕笑了笑:「侯爺這話,可是瞧不起女子了,難道女子就不能從軍嗎?」

  慕世琮斜了她一眼:「至少我慕家軍就不會讓女子上戰場。真要出了個這樣的女子,豈不讓人笑話我東朝沒有男人了?!」

  孔瑄忙道:「別說閒話,咱們趕緊突過去吧!看樣子,王爺就要收兵了。」說著當先擎過長劍,衝了出去。

  四人護住崔放,一路向戰場中央穿行,西狄軍正與慕王軍廝殺,也未留意他們五人,都以為是自己這方的士兵,不久便讓二人衝到了戰場的中間,眼見己方人馬的刀劍齊齊向自己攻來,五人忙迅速除下身上衣物,慕世琮身形數個迴旋,手中長槍橫掃向身後西狄軍,大喝道:「慕世琮在此,西狄人休得張狂!」

  他這一聲大喝,如驚雷一般,其餘四人護在他身邊,五人立於戰場中央,一瞬間的沈默之後,慕王軍爆出震天歡呼:「侯爺回來了!侯爺回來了!」

  自從臥龍灘慘敗,虎翼營覆沒於月牙河以北,小侯爺下落不明,慕王軍中士氣低沉,人人為慕世琮的安危擔憂之餘,也因虎翼營的敗亡而對這次與西狄軍的作戰產生了動搖之心。

  及至蓮花關失守,全軍敗退至安州死守,更是軍心沮喪,今日雖因需營救聶葳被迫出城應戰,實是無奈之舉,鬥得也是少了幾分銳氣,現在忽然見到生死不明的慕世琮重現戰場,且如昔日一般意氣風發、睥睨千軍萬馬,頓時士氣大振,原被西狄軍壓住的陣形也瞬間反攻,將慕世琮等人護於陣前。

  城牆之上,青袍玉帶、面色微帶疲倦的慕王爺衝前兩步,凝望著城下的慕世琮等人,閃過激動之色:「不愧是我慕少顏的兒子,果然回來了!」

  岳鐵成立於他身側,遙見慕世琮身邊藍徽容正在拚力搏殺,身形似熊熊烈火,又如脈脈秋水,眼眶突然有些濕潤,輕聲道:「那孩子也回來了,真是越看越像。」

  慕王爺視線投向藍徽容,片刻後道:「是,雖然相貌不太像,但這身形,講話的神態,和清娘相差無幾,鐵成!」

  「是,王爺!」

  「你帶些人馬出城接應一下,營救聶葳的事先放一放,把這幾個孩子接回來再說。」

  城下,那西狄軍青衫女子見慕世琮等人殺入戰場,激起士氣,將己方壓了回來,將手中長槍一頓,喝道:「慕世琮,可敢與我娜木花一戰?!」

  慕世琮長槍一揚一挫,又有幾名圍攻之人倒於他槍下,笑道:「我堂堂大好男兒,豈能與你小女子較量,你還是回家找你的郎君比試去吧!」

  慕王軍中一片哄笑,娜木花氣得面上湧起兩團紅暈,越發襯得她膚白如玉,眉彎目秀,她緊咬下唇,一夾馬肚,率著身後數千西狄軍直向慕世琮衝來。

  孔瑄忙道:「侯爺,不要戀戰,回城見王爺要緊。」

  正在此時,城門大開,岳鐵成率著數千人馬疾奔而出,擁至慕世琮身側,大聲道:「侯爺,王爺有令,速速回城!」城頭號角聲響,正是撤軍回城信號。

  慕世琮大笑道:「娜什麼的,咱們若是有緣,他日再會吧!」翻身上馬,往城門疾馳而去,孔瑄忙隨後跟上。

  藍徽容縱身回到己方陣形之中,正待奔向城門,忽然發現身邊崔放不見了蹤影,她心中一沉,放眼望去,見他正在一側隨一批將士與西狄軍殺得正酣,臉上一副憋足了勁的樣子,顯是要逮住這個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多殺幾個西狄人。

  藍徽容忙劍舞銀光,如電如風,一路攻向激戰中心,到得崔放身側,長劍刺穿一名騎馬衝來的敵手的腹部,搶過他身下戰馬,左手將崔放一拎,丟於馬上,正待翻身上馬,卻被隨後而來的數名西狄軍纏住,她右足後踢,正中戰馬後臀,那馬嘶鳴一聲,向城門方向奔去,崔放兀自在馬上大呼小叫,已被己方之人接入陣中,等他再回頭望向陣中,不見了藍徽容身影。

  慕世琮和孔瑄奔到城門之下,也發現了情況不對,又奔了回來,卻被眾將士擋住:「侯爺,你先回城。」

  眼見密密麻麻的西狄軍之中,一個清瘦的黃色身影時而輕縱,時而閃身,時而倏忽不見,如天上雲雀般灑脫自在,又如水底魚兒般淺翔低遊,但劍鋒迸出的殺氣像黑雲壓頂,與上百名西狄人殺得難分難解。

  慕世琮皺眉道:「孔瑄,我們得去接應方清一下。」

  二人正待拍馬衝入陣中,卻被身邊將士拚命攔住,陣前的岳鐵成早已看得清楚,心中焦慮,率人打馬攻向藍徽容所在之處。

  藍徽容陷入敵人重重包圍之中,也知到了危險時刻,自己雖武藝高強,但在這萬千軍馬的洪流之中,如不能爭取氣勢上的主動,只怕會命在頃刻。

  她腦中閃現莫爺爺曾教過她的救命劍招,目光中隱有風雲急湧,手中長劍抹過眉睫,一汪寒意晃映盈盈秋水,全身真氣運行周天,如蒼鷹展翅般原地縱起,劍光淒烈,劍鋒連綿,劃破長空,一閃間已是數名西狄人愴然倒下,她未等落地,足尖蹬上身前倒斃敵人,又是再度一縱一閃,又傷多人。

  她這番招數一出,對手有些措手不及,圍攻之勢便稍弱了幾分,西狄軍中軍大旗下,一人本是團膝而坐,被這數下寒光一驚,『咦』了一聲,身軀稍稍挺起,凝目望向藍徽容。

  城頭上,慕王爺也被這數下寒光映亮了眼眸,微不可聞的嘆道:「清娘,又見『寒水秋波』,真是你的孩子嗎?」

  娜木花看得真切,她正為慕世琮譏諷之言有些氣惱,見這名慕家軍人身手如此高強,迅速取過馬旁弓箭,端肘,拉弓,開氣吐聲,弦鬆,白羽長箭如連珠雨般射向閃縱之中的藍徽容。

  藍徽容聽得破空之聲,心呼不妙,無奈知這招『寒水秋波』真氣不能鬆懈,只得手中長劍氣勢不減,借閃縱之機避過前面數箭,但娜木花箭勢不絕,後面數箭眼見是要避不開了。

  正在此時,岳鐵成驅馬衝了過來,手中槍勢迭出,將這數箭擊落,俯身望向藍徽容:「孩子,快上馬!」向她伸出手來。

  藍徽容聽他叫自己孩子,話中滿是慈愛關切之意,不由一愣,迅即回過神來,攻退身後之人,縱身上馬,坐在岳鐵成身後。

  岳鐵成見她上馬,急撥轉馬頭,就在這一撥之時,娜木花的數支長箭再度破空襲來,藍徽容正左右擋住攻來的槍劍,不及出手相擋,這數支長箭悉數射入了正急於撥轉馬頭的岳鐵成身上。

  藍徽容大驚,伸出左手攬住岳鐵成搖搖欲墜的身軀,猛夾馬肚,劍尖一路橫掃,衝向城門,這時,慕世琮和孔瑄也率眾搶到了陣前,替她擋住追來的敵兵,且戰且退。

  娜木花眼見藍徽容策騎就要衝入城內,心有不甘,再度彎弓,白翎破風,勢如破竹,直追向藍徽容身影,但勁聲傳來,一支利箭由後追至,『當』的一聲將她白翎箭擊落在地,娜木花面露疑惑之色,回轉馬頭,奔回中軍大旗之下,跳下馬鞍:「義父,為什麼不讓我射殺那小子?」

  大旗下,一人面目隱在銀色面具之下,低沉的聲音威嚴冷竣:「看看再說吧,傳令,收兵!」

  藍徽容心中焦慮萬分,扶住身前的岳鐵成,打馬直衝入城門,放聲大呼:「快叫軍醫!」

  一入城門,忙有人迎了上來,接過岳鐵成,放於城門一側的地上,數名軍醫模樣的人也迅速圍上,藍徽容滾下馬來,見岳鐵成身邊圍滿了人,她緩緩坐落於地,耳邊不停回想著岳鐵成那聲充滿慈愛的呼喚,眼前儘是他打馬而來關切的眼神和伸出的那隻溫暖的手。

  不知過了多久,孔瑄熟悉的聲音響起:「你不要太擔心了,岳將軍會沒事的。」

  藍徽容強撐著站起,正待說話,城頭上奔下數人,眾人紛紛行禮道:「王爺!」

  藍徽容心一驚,省到這是自己初次見到這位名震四海的慕少顏慕王爺,她抬目望去,耳中『轟』的一響,只見那眾人圍簇著的,正是那位曾與自己親切交談的言文書。

  她力拚強敵,又使出耗盡真氣的招數,早已疲倦難支,岳鐵成為救她身負重傷已讓她難以承受,此刻見到這慕王爺竟是那言文書,一股強烈的不安席捲全身,雙腳一軟,又再度坐在了地上。

  紛亂間,城門匆匆閉上,岳鐵成被迅速抬往太守府,藍徽容也被孔瑄扶起托上馬,隨著慕王爺進了太守府。

  她腦中一片混亂,全身無力,神情木然地坐於室內一角,看著軍醫們忙亂地替岳鐵成撥出長箭,看著眾人來來往往,看著慕王爺坐於岳鐵成身邊,複雜的目光偶爾掠過自己的面容。

  慕世琮見她面色有些異常,拉了拉孔瑄,湊近低聲道:「方清可從未這樣失色過,有點不對。」

  孔瑄眼中閃過一絲憂慮:「想來他是十分重情義之人,岳將軍是為了救他,只怕他-----」

  室內嘈雜人聲漸漸淡去,只餘慕王爺、慕世琮、孔瑄、藍徽容和一名軍醫。

  軍醫行到慕王爺身邊行禮,語調有些沉重:「王爺,箭上有毒,又正中心肺之處,岳將軍他只怕------」

  藍徽容痛苦地閉上雙眼,淚水奔湧而出,難道,這位可親可敬如自家長輩一般的岳將軍,就要為了救自己而去嗎?

  慕王爺也是身形輕晃:「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軍醫輕輕搖了搖頭:「王爺,看岳將軍還有什麼話要交待,儘快吧!」

  慕王爺面帶悲慼,閉上眼來,片刻後緩緩睜開,行到榻前,凝望著微睜雙眼,喘著粗氣的岳鐵成,輕聲道:「鐵成,是三哥對不起你!」

  岳鐵成目光迷離,似在找尋什麼,微弱喚道:「那孩子呢?」

  慕王爺心中一嘆,回過頭來:「方校尉!」

  他這聲呼喚如靜水生波,藍徽容猛然驚醒,掙扎著走到榻前,跪於地上,望著岳鐵成,淚水成串滑過面頰,哽咽呼道:「岳將軍!」

  「孩子,別哭,我想求你一事!」岳鐵成的聲音如從地獄中傳出,如噩夢般飄渺,在藍徽容心頭絞結纏繞。

  藍徽容心頭劇痛,撫榻泣道:「岳將軍,您說,我定要做到。」

  「孩子,在我死之前,你能不能,能不能唱首歌給我聽?」岳鐵成雙目圓睜,望著屋頂,眼神更是迷離。

  藍徽容不停搖頭又不停點頭:「您不會死的,您要活下去。」見岳鐵成目中隱現哀求之意,她泣不成聲:「您想聽什麼歌?我唱給您聽。」

  岳鐵成雙唇顫抖,喉間隱有歌聲發出,藍徽容聽不清楚,忙俯身過去,只聽岳鐵成喉間顫抖著反覆唱道:「鐵牛鐵牛,我家有只大鐵牛------」

  驚雷在室中炸響,狂濤捲起,風聲呼嘯過藍徽容的耳邊,她再也支撐不住,面色煞白,跪坐在了地上。

  「鐵牛鐵牛,我家有只大鐵牛,牽著一隻大黃牛,遇到一隻大水牛,鐵牛黃牛和水牛,哪只才是真的牛?」

  遙遠的童年,母親抱著自己,輕聲哼唱著這首如童謠般的歌曲,似是想起了什麼,淡淡而笑,笑中似還有一絲寵溺。

  「母親,黃牛和水牛我知道,鐵牛是什麼牛啊?!」

  「鐵牛啊,他不是牛,是一個人。」

  「是什麼人?為什麼叫他鐵牛?」

  「他是母親的弟弟,因為名字中有個鐵字,脾氣又倔得像頭牛,所以大家都叫他鐵牛了。」母親微微而笑。

  「是您的親弟弟嗎?那就是我的親舅舅了。」

  「不是,他不是母親的親弟弟,卻比親弟弟還要親。」母親遙望著北方,悠悠說道。

  「那他現在在哪裡,容兒想見他。」

  母親搖了搖頭:「容兒不能去見他,他可能已不認得我這個姐姐了。」

  藍徽容心亂如麻,原來,原來岳將軍就是鐵牛舅舅,原來,他們早已猜到了自己的來歷,原來,慕王爺那日假裝成文書竟是來試探自己的。

  她暗罵自己:怎麼那麼愚笨?慕王爺假裝成言文書那日,進帳直至行到自己面前悄無聲息,自己毫無感覺,分明是當世高手,他又那般氣度,他的眉眼與慕世琮還有幾分相像,自己怎麼就沒有想到?

  他拿走了自己織給崔放的蚱蜢,他早知自己是方清,那日又隱瞞身份盤問自己的身世,考較兵策,他是不是早就察覺到了什麼?現在,岳將軍又要自己唱出這首歌,分明是已猜到自己與母親有關,這歌,一旦唱出,將進一步證實自己的來歷,而如果不唱,又如何面對眼前這人哀盼的眼神,如何面對他那聲飽含疼愛的呼喚?

  這歌,到底是唱還是不唱呢?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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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5 22:16:0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青衫

  「鐵牛鐵牛,我家有只大鐵牛,牽著一隻大黃牛,遇到一隻大水牛,鐵牛黃牛和水牛,哪只才是真的牛?」

  藍徽容帶著哽咽的歌聲在室內低沉地迴響,她緊緊握住岳鐵成的手,眼淚如珍珠般掉落下來,這一刻,她想起母親唱到這首歌時的淡淡笑容,想起岳鐵成打馬過來的那聲呼喚,想起他關愛的眼神,這一刻,她忘記了身側坐著的慕王爺,也忘記了無月庵中的無塵師太,更忘了母親的那封遺書。

  淚水湮濕了她的面頰,淌入她的頸中,為什麼?為什麼要面對這麼殘酷的生離死別?為什麼剛一知道誰是鐵牛舅舅,就要眼睜睜看著他為救自己而死?母親,你為什麼要送我來經歷這一切,為什麼要我踏入這個痛苦的深淵?

  慕王爺仰起頭來,閉上雙眼,修長的十指卻在緊緊摳住楠木椅的扶手,青筋暴起虯結,似有滾滾巨浪要破膚而出。

  慕世琮與孔瑄對望一眼,難過之餘,心頭疑慮漸漸湧起:這方清,到底是何來歷?

  歌聲散去,藍徽容伏於岳鐵成身邊,望著他唇邊勉強露出滿足的笑容,更是傷心難言。

  「孩子,這首歌,是誰教你的?」岳鐵成聽完歌,卻似有了些精神,喘氣問道。

  藍徽容見他面色泛紅,雙目隱赤,隱隱覺得他是迴光返照,痛苦襲上心頭,熱血流湧,她低頭輕聲道:「是我母親教我的。」

  「你母親她,她的左手腕內側,是不是有一道寸許長的胎記?!」岳鐵成反手緊緊攥住藍徽容的手,努力著想抬起頭來,睜大眼睛,帶著極度渴求的神色望著她。

  藍徽容到了這時,將心一橫,豁了出去,點頭泣道:「是。」

  隨著她這聲輕到不能再輕的應答,岳鐵成長籲出一口氣,眼神漸漸渙散,原本緊緊握住藍徽容的手慢慢變得無力,藍徽容伏於榻前,痛哭失聲。

  哭聲中,立於榻側陰影處的孔瑄悄悄向後退了一小步,慕世琮回頭看了他一眼,眸中閃過驚訝之色。

  慕王爺緩緩站起,俯身將藍徽容扶起,又坐於榻前摟住岳鐵成身軀,低聲喚道:「鐵成!」

  岳鐵成似是聽到他的呼喚,微睜雙眼,見慕王爺眼中隱有淚水,又閉上眼睛,斷斷續續道:「三哥,你不用傷心,我終於可以,可以回蒼—山—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黃昏時分,院中流動著濃濃的哀慟,藍徽容呆呆坐於廊前臺階之上,任淚水不停湧出,任心劇烈的疼痛,她不敢再回到身後室內,不敢再望向那似已平靜睡去的鐵牛舅舅。

  她在心底一聲聲的呼喚著母親,母親,您最疼愛的鐵牛舅舅為了救容兒,就要來見您了,母親,您在天之靈能看到嗎?母親,您能不能告訴容兒,到底因為什麼,您要容兒過這樣的人生?

  容兒不想看到戰爭,不想殺人,不想面對生離死別,容兒只想縱馬江湖,只想快意人生,只想去看看您說的蒼山霧海,塞外大漠,只想尋一個知心之人,過幸福而簡單的生活,為何,您要給容兒套上這麼沉重的枷鎖?到底是為了什麼?

  輕輕的腳步聲響起,兩人一左一右,在藍徽容身側坐了下來,沈默良久,終是慕世琮澀聲道:「你不要再哭了,男兒有淚不輕彈,這可是咱們虎翼營的規矩。」

  孔瑄卻不說話,帶著疑惑的眼神靜靜地凝望著藍徽容,右手輕扯著廊下雜草,帶起一股泥土和灰塵,迷濛晦暗。

  藍徽容不願被他們看到自己淚流滿面的樣子,將頭埋在膝間,待淚水漸漸止住,才抬起頭來,卻見慕王爺正立於自己身前,平靜地望著自己。

  藍徽容緩緩站起來,與慕王爺默然對望,良久,慕王爺輕嘆一聲,和聲道:「你叫什麼名字?」

  藍徽容本不欲回答,卻見他射向自己的目光並無惡意,竟與岳鐵成打馬衝來望向自己的眼神一般無二,心中一動,猶豫片刻,低聲道:「母親喚我容兒。」

  「容兒?容州城的容嗎?」

  「是。」

  慕王爺嘴角一顫,負手在藍徽容身前走了數個來回,仰頭望向天際一彎新升的弦月,低低吟道:「二十年來墮世間,霜風雪雨下蒼山。皆為意氣豪情故,一聲彈指出容州。」

  「容兒。」慕王爺轉身望向藍徽容。

  藍徽容也不應答,神色清冷地看著他。慕王爺望了望她身邊的慕世琮與孔瑄,面色漸轉平和:「容兒,你先住在這裡,等戰事結束之後,再決定去留吧。」說著飄然而去。

  慕世琮好奇的看了看藍徽容,轉身跟著慕王爺步向前院。

  藍徽容呆呆地坐落下來,慕王爺究竟是何意思?他分明已知自己來歷,應該也能猜到自己的來意,他會如何處置自己?母親與他到底有何恩怨?如果真有滔天的仇恨,為何母親疼愛的鐵牛舅舅會這麼死心塌地追隨於他?

  想起岳鐵成,她心內又是一陣疼痛,眼眶再度濕潤,恍惚間,一隻溫潤的手伸了過來。

  藍徽容略帶疑惑地望向孔瑄,孔瑄遲疑片刻,咬牙道:「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

  夜空中,弦月微斜,寒星閃爍,涼風輕拂,藍徽容默默隨著孔瑄在安州城內悠悠行走,她不知孔瑄要帶自己去往何處,但只要能遠遠離開那個太守府,離開那令人窒息的傷痛,便是陷阱,便是牢獄,她也心甘情願。

  孔瑄也不說話,在城中東拐西橫,穿過數處街巷,最後在一個小小宅院前立住腳步,他輕輕拉起藍徽容的手,微微一帶,二人躍上牆頭,落入院中。

  院落不大,房舍也僅東西各兩間,卻收拾得十分簡潔,院中藤蘿輕垂,葡架帶翠,架下幾張青石板凳,凳前一帶雙葉蘭,靜吐芬芳。星月光輝透過竹架輕輕投在雙葉蘭花之上,迷濛中流動著淡淡的溫馨。

  孔瑄拉著藍徽容在院中青石凳上坐下,二人也不說話,靜靜地聞著空氣中的花香,感受著月色下的迷濛和清涼,藍徽容的心慢慢平靜下來,勇氣重新回到胸中,她唇邊漸湧決然之意:娜木花,你等著,明天我藍徽容就要來會會你!

  孔瑄似是感應到了她的心情,忽然笑道:「你等著。」說著翻牆跳了出去。

  不多時,他又翻牆進來,衣襟中似捧著什麼東西,藍徽容有些好奇,問道:「這是什麼?」

  孔瑄將一堆落花生抖落於石凳之上,又閃身入屋,拎了兩壺酒出來,撥開酒塞,聞了聞,嘆道:「姚嫂做事就是細緻,是我最愛的青葉酒!」

  藍徽容愈發好奇,接過孔瑄遞來的酒壺:「這是哪兒?主人呢?」

  孔瑄神秘一笑,坐於藍徽容身邊,仰頭飲了一口酒,剝了一粒花生丟入口中,輕聲道:「這是我家。」

  藍徽容飲了一口酒,也學孔瑄的樣子剝了粒花生丟入口中,孔瑄笑道:「你學得倒是挺快的嘛!」

  青葉酒入喉,甘醇清香,藍徽容壓下心中傷痛,感激地望向孔瑄:「謝謝你,不過我們這樣翻牆而入,會不會對這處主人不敬?」

  孔瑄湊近一笑:「你就真的不相信,這是我家?!」見藍徽容睜大眼睛看著自己,他略略坐正,再飲一口,輕聲喚道:「容兒!」

  藍徽容心神微顫,低下頭去,只聽孔瑄悠悠道:「原來你叫容兒,你是容州人嗎?」

  「嗯。」

  「你姓什麼?」

  藍徽容猶豫片刻,輕聲道:「藍。」

  「藍容?」

  「嗯。」

  「很美的名,藍容。」孔瑄拍拍手站了起來,微微側頭:「藍小姐,小生孔瑄,歡迎小姐光臨寒舍,如藍小姐不嫌棄,請入舍一觀。」

  藍徽容隨著孔瑄在房內院中慢慢走著,時而輕飲一口青葉酒,暫時忘卻了院外的世界和剛經歷的痛楚,二人回到葡萄架下,均有了微微的醉意,藍徽容唇角微抿,雙目灼灼,望著孔瑄。

  孔瑄在青石凳上躺下來,雙手墊於腦後,仰望星空:「你是第一個在我家做客的人,我這個家,連侯爺都不知曉。」

  藍徽容在他身邊坐下,問道:「你的家怎麼會在這安州城?」

  「我本來就是安州人士,這是我家的老宅,我雙親去世得早,自幼被師傅收養,在別處長大,這宅子就空了下來,我出師以後,闖蕩江湖,又遇上了侯爺,一直住在潭州王府內,去年路過安州,才請人休整了舊舍,雇了姚嫂常來打掃,我想著,要是等哪天我娶了媳婦,就讓她住在這裡,不用跟著我四處奔波。」孔瑄悠悠道。

  藍徽容覺他這話不便接腔,默默無語,四周夜深闌寂,只聽院內蟲兒低鳴。孔瑄忽然翻身坐了起來,望向藍徽容,藍徽容覺他眸色深深,如有星光閃耀,令人無法直視,低下頭去。

  孔瑄見她低下頭,目光閃爍,眉間隱有掙扎,良久方笑道:「好了,我都告訴了你我的事情,為公平起見,說說你吧。」

  「我現在也是孤身一人。」沈默許久,藍徽容方艱難開口。

  「你雙親呢?」

  「都不在了。」藍徽容輕輕搖了搖頭,孔瑄眼中閃過心疼與疑惑:「看先前情形,你母親似與王爺還有岳將軍是相識。」

  「應該是吧,但我也不清楚,母親從未與我說過。」藍徽容話語漸多:「母親很少和我說起以前的事情,我也只是隱知她與慕王爺是舊識。」

  孔瑄緩緩問道:「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藍徽容醉意上湧,忽然冷笑道:「能怎麼辦?現在被困在這安州城內,我就是想走也走不了,慕王爺要怎麼處置我,隨他便好了。不過,他若是不處置我,等我做了我該做的事情,城圍一解,我可便要離開這裡,四處遨遊了。」

  她站起來,仰望星空,將手圍在嘴邊,大叫一聲,淚水悄然滑落,哽咽道:「我早就不想過這樣的日子了,憋得難受,讓一切見鬼去吧!這本就不是我的事情,為什麼要讓我來做,為什麼要讓鐵牛舅舅為了我而死,為什麼?!」

  「容兒。」孔瑄似喟似嘆:「你不要再難過了,看得出,王爺對你似是並無惡意,你就留下來吧。」

  藍徽容跌坐在石凳之上,眼神漸漸有些迷濛:「留下來做什麼?王爺已知我為何而來,他縱是不處置我,難道還要我留在軍中看這血淋淋的戰爭嗎?」

  孔瑄心中千回百轉,終輕輕扳過藍徽容的雙肩,眼光滾燙,燙入藍徽容的心底:「容兒,留下來,住在這處,可好?」

  藍徽容被他眸中滾燙之意灼得有些難受,有些慌亂,又有一絲難以言說的甜柔,她怔怔地望著孔瑄,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孔瑄聽著她細細而稍急促的呼吸聲,望著她漸轉柔和羞澀的眼神,心頭如被鍾撞,猛然間鬆開雙手,捶了一下藍徽容的肩頭,大笑道:「雖說這處宅子是我為我娘子備下的,但你與我兄弟一場,現在借你一住,也是無妨的。」

  不待藍徽容反應,他笑著步入房中,又拎了一壺酒出來,不再望向藍徽容,大口飲酒,不多時,便醉醺醺躺於石凳之上,沉沉睡去。

  藍徽容也不再說話,靜靜坐於一旁,待自己的心跳動得不再那麼激烈,待全身血脈奔騰得不再那麼洶湧,方略帶迷傷神色,望向已酣醉過去的孔瑄。

  這是她第一次這樣毫無顧忌地看著這個男子,藉著架下點燃的燈籠,她默默地、細細地打量於他。

  他的肌膚堅韌中透著柔和,額角飽滿而充滿陽剛之氣,鼻樑高鋌而清爽,嘴角微勾,似是又在戲謔輕笑,卻因他的笑容總是帶著一份陽光般的燦爛,並不讓人著惱,最讓人印像深刻的便是他那雙眼睛吧,現在的他是緊閉著雙眼的,若是睜開,那黑深如墨、閃亮如星的眼神,是否能像那自由的夢一樣吸引著自己?是否能承載夢中那灑脫逍遙的無邊江海?可為何,他方才望向自己的眼神也有著幾許猶豫與掙扎呢?

  藍徽容緩緩站起來,從室內拿出一床薄被,蓋在孔瑄身上,默立良久,輕聲道:「你說話總是真真假假,你的心裡也有痛苦與不安吧。不管怎樣,謝謝你了,我終是不能留下來,明日,若我能活命歸來,定會再與你飲上幾杯,若是喪身於陣前,你也不必再記住我這個人了。」

  她環視院內,寧靜而清馨,微微流動的酒香更讓這處多了一絲生動的氣息,她深深呼吸,終提氣躍上牆頭,在夜色深沉的安州城內遊走。

  她在城中穿行良久,尋到一處似是官宦之家的大宅,見宅外宅內一片漆黑,從後院處翻牆而入,細聽片刻,院內毫無聲息,院中也頗多被丟棄的細軟,可以想見,當慕王軍敗退,安州城被圍之前,這處宅子的主人便已南下逃生去了。

  她尋到似是女眷居住的院子,院中還有一口水井,她心內一喜,入室點燃燭火,只見室內頗為清雅,簟展雲紋,薄紗美繡,磚鋪錦毯,還隱有檀香雅淡,只是細白瓷花瓶中插著的玉簪花早已凋謝發黃了。

  她從院內井中打來井水,倒入內室木桶之中,緩緩除去衣衫,忍住那透骨的清涼,任這清涼冰鎮住內心那團熾熱的烈火,也任這清涼激起骨間那抹高傲的決然。

  她打開衣櫃,只見櫃內薄紗雲綃,鵝黃淡綠,淺緋流紅,顯然這屋子居住的曾是一位大戶小姐,她的手在衣物上沙沙劃過,最後停在了一件青色長裙上。

  她坐於繡凳上,攬過臺上銅鏡木角,輕輕梳著烏雲般的長髮,楠木桌上簪釵輕橫,步搖蒙塵,她凝望著銅鏡中那張太久沒有細看過的女兒妝顏,一股愴涼的熱血直湧心頭:母親,容兒無法完成師太交予的任務,也無法完成你的遺命了,那慕王爺不知會如何對待容兒,但容兒不願去想了,安州城被圍,鐵牛舅舅已逝,容兒要為他報仇,要去與那娜木花決戰,母親,容兒要以本來面目,要以女子之身,要用您十多年來的悉心栽培,去做這最後一件事,母親,您保佑容兒吧!

  日色破曉,孔瑄濛濛醒了過來,身上薄被滑落於地,院中酒香猶存,雙葉蘭上露珠輕滾,架下卻已不見了那個清瘦的身影。

  他猛然跳將起來,奔入室內,又奔回院中,默立片刻,忽然苦笑:「你若就這樣走了也好,只是我真沒想到,竟會是你。罷罷罷,當我從來不曾知道吧。」

  他回望小院一眼,感覺過去的這夜如同一場傷感壓抑的夢,夢醒痕跡依稀,淡淡悠悠,嫋嫋散於晨光之中,他終提氣躍過牆頭,奔回太守府。

  剛入府內,慕世琮背著手踱了出來,冷目中隱有不悅:「你昨夜帶著方清去哪了?他人呢?父王去城樓前還在問呢。」

  孔瑄淡淡一笑:「見他傷心,帶他飲酒去了,倒是我先喝醉,早起便已不見了他。」

  慕世琮還待再說,一名將領匆匆奔了進來:「侯爺,西狄軍押著聶將軍叫陣了!」

  慕世琮與孔瑄急趕至城頭慕王爺身側,俯視城牆之下,西狄大軍鎧甲生輝,刀劍耀目,戰馬驃容,陣形齊整,陣前一人披頭散髮,被關於囚籠之中,仰頭之間,二人看得清楚,正是聶葳。

  慕世琮熱血上湧,便待轉身,可一觸及慕王爺清竣的目光,似有寒冰沁膚,腦中浮現那個『忍』字,又停下了腳步。

  城下囚籠旁,娜木花一襲白衫,未著盔甲,只是將昨日輕束的長髮織成兩個大辮,垂於胸前,一通戰鼓擂罷,她打馬上前,大聲呼道:「慕少顏,素聞你戰功赫赫,原來也是只縮頭烏龜,難怪當年會臨陣叛變,謀害結義兄長,出賣主子了!」

  城頭上,慕王軍將士心內憤然,長箭如雨,射向娜木花,娜木花燦然一笑,策馬輕縱,回到囚籠旁。

  慕王爺面色不改,神情肅穆,眼神卻投向了西狄軍中軍大旗下那挺馬而坐、戴著銀色面具的素袍之人。

  慕世琮知父王二十五年前的舊事是慕王軍中的忌諱,也是慕王府中人人噤聲的話題,忙向孔瑄使了個眼色,孔瑄會意,道:「王爺,要不我帶人馬出城打個快攻戰,看能不能將聶將軍搶回來。」

  慕王爺搖了搖頭:「不行,他們押聶葳上陣就是為了激我們出城應戰,趁亂攻城,昨日能退回城中實屬僥倖,不能為聶葳一人壞了守城大計,我早已上書給朝中,只要能撐過一段時日,東面援軍趕來,便可度過危機了。」

  慕世琮隱有不安:「父王,朝中若派軍前來,縱是能解我們的危機,只怕這以後,軍權被奪,我們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定得想想辦法,我們自己將西狄軍擊退才好。」

  他望向城下囚籠中的聶葳,話語隱有傷痛:「父王,還是讓孩兒出城應戰吧,蕤兒沒了聶伯伯,若是再沒有了兄長,我怕她------」  「不用再說了,誰都不准出城,做好死守準備。」慕王爺斷然道。

  「慕王爺,讓我去吧。」清雅而淡定的聲音在三人身後輕輕響起。

  三人回轉身來,只覺天地倏忽之間一暗一明,晨光下,彤雲緩緩在城頭上流過,遠處的青山巍峨蜿蜒,極遠的風景似一幅圖畫,畫中,一個青衫女子腰佩長劍,靜然而立。

  她的眉秀麗婉約,如遠處青峰;她的眸澄淨剔透,似風中流雲;她的唇淡施輕紅,若燦爛朝霞;她烏雲般的長髮並無半點珠翠,僅用絲帶挽起額際青絲,髮梢微微捲起,如蒼山奔騰不息的瀑布;她身著青色閃緞長裙,舒捲中隱顯媚麗,窈窕綽約,揮袂如仙。

  她靜靜地站在那裡,像一朵怒放的玉蘭花,高潔皎美,更像一株秋霜下的青菊,淡雅出塵。她的人是那樣柔和,但眼光又是這般堅韌,她默默地看著三人,卻又似對三人說出了千言萬語。

  慕王爺身形搖晃,後退兩步,倚在城牆之上,往事如迷離的光影,流轉無聲,那年,那時,那人,恍又站在面前,她爽朗的笑聲,她盈盈的眼波,她那懾人的風采,在心中風起雲湧。

  孔瑄的眼睛有一瞬間的慌亂,卻又漸漸明亮,他幾乎可以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體內似有什麼東西要破繭而出,多年來冷靜無波的心湖,彷彿春風乍起,吹破層層漣漪。

  慕世琮輕『呀』一聲,薄唇微微嚅動,卻再也無法出聲,他愣愣地望著眼前之人,這眉眼分明就是那個英挺俊秀、呼嘯沙場、傲骨錚錚的方清,就是那個奪旗救人、與自己在雨中對打、臨危不亂救回虎翼營的方清,可為何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會是一個這般清麗驚塵的女子?!

  城牆之上,悄然無聲,就連城下的西狄軍都見到,城牆上慕王軍將士們的頭都扭向同一個方向,人人不由在心中揣測:安州城頭,到底發生了何事?

  藍徽容眼神掠過孔瑄和慕世琮,行到慕王爺身前,襝衿施了一禮:「慕王爺,城下叫陣之人是西狄女子,自當由我東朝女子來應戰,請慕王爺允我出城應戰,替岳將軍報仇。」

  慕王爺緩緩挺直身軀,凝目望向身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如同凝望著一場做了二十多年的夢,良久,他方搖頭道:「不行,你不能去。」

  藍徽容微微一笑:「慕王爺,我本不是你軍中之人,我為何而來,你也當知大概,你我之間,並無尊卑之分,我雖不知你與我母親有何恩怨,但總敬你是長輩,知會一聲,只是鐵牛舅舅這仇,我是非報不可。」

  慕王爺臉色黯淡下來,冷聲道:「眾將聽著,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放她出城!」

  藍徽容眉目之間隱有寒意,看了慕王爺一眼,不再說話,眼角瞥見城牆一側有一塊用來投石的木板,她將木板拋向空中,右足勁力踢出,爆裂聲起,木板斷為兩截,藍徽容伸手接住。

  她輕盈走到孔瑄和慕世琮面前,口角含笑:「不知侯爺和郎將大人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孔瑄與慕世琮看了看慕王爺,再對望一眼,均伸出手來,一人接過一塊木板。慕王爺嘴唇輕顫,卻也未再說話。

  藍徽容朗笑道:「好!不枉我們曾共過患難,多謝二位了!」

  她步到一名士兵身前,輕聲道:「這位大哥,可否借你弓箭一用?」

  那士兵似是魂遊體外,張大嘴,怔怔地望著藍徽容,藍徽容輕輕取過他手中勁弓長箭,淡淡一笑,縱身躍上城跺,力運雙臂,懷抱滿月,清喝道:「西狄娜木花聽著,東朝藍容前來應戰!」

  弦作金聲,藍徽容數箭連發,黑翎箭破空疾射,如流星般瞬間就到了娜木花面前,娜木花一驚,左躲右閃,避過前面四箭,眼見最後一箭就要射向自己扣於馬蹬上的右腿,無奈下翻身落馬,那箭擦著馬身而過,馬兒受驚,前蹄高高揚起,娜木花只得再向旁一滾,白衫上盡沾灰塵,再站起來時已是稍顯狼狽。

  藍徽容拋下手中弓箭,回頭微笑:「侯爺,郎將大人,送我下去吧。」

  此時,她立於城垛之上,身上裙裾被微風吹動,衣袂飄飄,溫暖的陽光映在她的臉上,白晳中泛起淺緋,她雙目晶瑩,如寶石流光,笑容嫵媚,似落英繽紛,她再看了慕王爺一眼,真氣充盈體內,身形一縱,悠悠落向城牆之下。

  慕世琮與孔瑄勁喝一聲,手中木板一前一後猛力拋出,藍徽容身形落至半空,慕世琮所拋木板正好拋至她足下,她右足輕輕一點,卸去一部分下墜之力,青裙起舞,如蝴蝶翩飛,再落一程,孔瑄拋出的木板剛好送到,她再運力一點,如鶴落平沙,花影搖曳,飄然落地。

  城上城下,寂然無聲,人人皆張大嘴看著這個青衫女子以這樣一種方式飄下城頭,以這樣一種風采遮住了漫天朝霞。

  多年以後,這一幕仍然是在場所有將士們心中最難以忘懷的一幕,他們永遠都記得那一年的那一個清晨,那千軍萬馬之中,這個青衫女子飄然而落,如一道閃電劃破沉寂的烏雲,如一陣清風拂過了廣褒的森林。

  藍徽容緩緩前行數步,抽出腰間長劍,劍身反射霞光,映亮她的面容:「娜木花,東朝女子藍容前來應戰,請賜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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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都司

  遼遠空曠的風越過重重鎧甲徐徐吹來,藍徽容亭亭而立,劍橫胸前,靜靜地望著面容由驚訝逐漸恢復正常的娜木花。

  娜木花最初的驚訝過後,冷冷一笑:「東朝柔弱女子竟敢來與我娜木花決戰,好,今日就讓你領教我西狄女子的厲害。」她將槍一頓,身形前縱,槍尖順勢捋出,彈往半空,化出萬道槍影,攻向藍徽容。

  一團劍芒由藍徽容胸前暴起,化作長虹,帶著滿天劍花,割碎如雲槍影,『鏘』聲不絕,氣勁將塵土激得狂飛旋舞,籠罩住二人身形。

  槍聲劍氣間,白影英爽勁朗,青影秀美纖柔,閃挪騰移,如虛如幻。

  槍勢如虹,雷霆萬鈞,劍氣如潮,滾滾洶湧,槍劍相擊之聲如春雷乍響,又似雨打芭蕉,幻出萬千光點,城上城下,萬眾齊喑,看得目眩神迷。

  鬥得數十招,藍徽容知這娜木花竟是天生神力,超越了一般女子體質的極限,所以才能將這霸道至極的兵器長槍之攻勢發揮到極限,若像先前認為的耗盡她體力,再行攻擊,只怕並不可行。她身形有如輕煙,迅速移動,閃躲著娜木花滔天巨浪般的進攻,心中有了計較,於娜木花一槍刺出,舊力剛消,新力未生的剎那間,身形突然後飄,收劍而立。

  娜木花不意她忽然收劍,正是真氣斷續之時,這一愣神,便稍稍喘了一下,藍徽容聽得清楚,寒水般的劍身微微平晃,朝陽燦爛的光芒投在劍刃上,又反射入娜木花的眼中,娜木花目中一眩,心內一驚,藍徽容已身形暴起,長劍化出千道寒芒,萬點光雨,聲如龍吟,勢如嘯風,以奔雷逐電的速度,激射向娜木花。

  娜木花一瞬間的失神後,心呼不妙,擼起手中長槍本能地擋住藍徽容第一波的襲擊,但終究氣勢已失,真氣不順,槍勢便弱了幾分,藍徽容知機不可失,劍刃順著娜木花一擋之勢沿著槍身疾往前推,娜木花被她真氣壓住槍身,無法拔出,只得急往後退。

  藍徽容一路推進,猛然間一聲清喝,娜木花不由看了她一眼,只見對手面容靜若沉淵,眼眸如深邃大海,冷清肅殺之氣乘娜木花意志減弱的空隙,直擊她的心靈,娜木花被藍徽容氣勢牽引,手上一軟,藍徽容長劍一絞一帶,長槍嗆然落地。娜木花不及後退收手,劍尖已順著她右手腕一路挑上,她一聲慘呼,蹬蹬退後幾步,跌坐於塵埃之中。

  藍徽容右足在地上勁點,青裙舞動,如風捲滿池青荷,荷間一朵潔白的蓮花衝破一池碧波,綻放在娜木花身側,寒劍如盈盈秋水,架在了她的頸前。

  揚塵輕落,旭霞耀目。藍徽容面上恬靜淡雅,眼簾微垂,聽著安州城頭爆出驚天的喝彩聲,冷聲道:「娜木花,你殺我親人,我要你以命相還!」

  森森劍鋒帶起一抹殷紅,娜木花感到手腕劇痛,顯是手筋已被挑斷,而劍氣又正一分一毫滲入自己的肌膚,眼中閃過痛苦、絕望與恐懼,西狄軍前排數千人齊齊大喝,踏步上前,彎弓搭箭,對準了藍徽容。

  戰鼓擂起,安州城門大開,慕世琮與孔瑄率大隊人馬急急衝出,兩軍轟然對峙,漫天刀槍劍戟如萬點寒星,將藍徽容和娜木花圍在了戰場中央。

  風輕輕吹過,藍徽容感覺到劍刃下的身軀顫慄不已,她抬起眼簾,見娜木花白衫委地,面無血色,緊咬下唇,托著血流不止的右腕,眼神絕望中又隱有一絲倔強與柔弱。

  這一瞬間,藍徽容稍有迷茫,劍下這人,也是一位正當妙齡的女子,她也有如花的面容、張揚的青春,也許,在家裡,她還是一個孝順的女兒,在她的國家,她還是一位巾幗英雄,為何,戰爭要讓她和自己的雙手都沾上血腥?

  清風拂過戰場,捲起藍徽容的裙裾,似有一朵青菊在戰場中央傲然盛開。所有人都凝望著她澄靜的面容和手中森寒的長劍,戰場上一時鴉雀無聲。

  慕世琮與孔瑄對望一眼,二人均將真氣運到極致,如一張拉得繃緊的弦,只待藍徽容長劍劃下,便上前替她擋住西狄軍瘋狂的進攻。

  藍徽容靜立良久,腦中浮現岳鐵成臨終前的面容,耳邊迴響他那聲慈愛的呼喚,終冷聲道:「娜木花,我要用你的鮮血,祭鐵牛舅舅在天之靈!」她將牙一咬,手腕輕振,長劍便欲割入娜木花的咽喉。

  「慢著!」一個冷竣中略帶沉悶的聲音越過西狄軍,如風拂青山,空寂悠遠,清晰傳入藍徽容的耳中。

  藍徽容心中一動,腕勢稍頓,真氣流轉全身,緩緩轉頭望向來人。

  只見那一直穩坐於西狄軍中軍大旗下的銀面素袍人輕策身下座騎,越眾而出,在藍徽容身前數步處勒住駿馬,犀利的眼神從面具之後透出,細細打量著藍徽容。

  片刻之後,他悶聲道:「藍小姐,你放了娜木花,我就放了聶葳,你隨我走,我絕不傷害於你,還退兵百里,休戰十日。」

  他這句話說得較輕,但陣前的慕世琮與孔瑄都聽得清楚,兩人面上同露驚詫之色,齊齊呼道:「不行!」

  孔瑄急奔至藍徽容身側:「不能隨他走!」

  慕世琮也躍了過來:「前面的條件可以答應,後面絕對不行,大不了和他們決一死戰!」

  面具人淩厲的眼神掃過慕世琮與孔瑄,又望向藍徽容。孔瑄握住長劍的右手青筋漸漸暴起,凝目看著面具人。

  藍徽容面容沉靜,明晰的陽光投在她的鼻側,幻出夢一般的光芒,她手中長劍紋絲不動,清冷的目光迎上面具人,緩緩道:「你是何人?」

  「我乃西狄國左都司仇天行。」面具人略顯沉悶的聲音有一股威嚴的氣勢:「也是西狄南征軍大元帥,我身後數萬大軍都聽我一人指揮,陣前絕無戲言,藍小姐,請你考慮我的條件。」

  藍徽容心中一驚,原來這面具人就是那神秘的西狄國左都司,只是,他為何不惜退兵百里,休戰十日,也要自己隨他而去呢?

  慕世琮目中寒光大盛,身形從容而起,縱到藍徽容身前,手中銀槍帶出肅殺之意,指向仇天行,傲然道:「仇都司,我東朝男兒豈是要用自己的姐妹來換取苟安之人,娜木花可放,換聶葳,但容兒絕不能隨你走,我慕家軍誓與你們血戰到底,兄弟們,你們說是不是?!」

  慕家軍將士熱血上湧,齊齊喝道:「是,血戰到底!」這數千人齊喝之聲在曠野中遠遠的傳開去,大地為之震了一震,天上的彤雲似也被這呼喝之聲震得飄散開來。

  仇天行身形穩坐於馬上,靜靜地聽著這震天的呼聲,待餘音沉沉散去,他冷冷笑道:「東朝所謂的熱血男兒原來只會這樣憐香惜玉,倒是叫仇某長了見識了。」

  慕世琮也是冷冷一笑:「仇都司,今日就讓你長長見識,知道我東朝男兒不是弱小之流。賜招吧!」說著槍鋒擊碎長空,發出熾熱的光芒,攻向仇天行。

  仇天行哈哈一笑,白袍隨風而舞,身軀如一片枯葉般從馬上向後輕飄,避開慕世琮槍影,悄然落地。

  慕世琮正待再攻,藍徽容清雅的聲音響起:「侯爺請住手!」

  慕世琮緩緩收起槍勢,轉向藍徽容:「容兒,我絕不能讓你隨他而去。」

  藍徽容心中千回百轉,她本是一腔激憤,一心殺娜木花為岳鐵成報仇,可當長劍挑斷娜木花手筋、架於她頸間,看到娜木花毫無反抗之力的柔弱之態之後,藍徽容便心軟了幾分,好不容易硬下心腸,要狠下殺手了,這仇天行又提出如此條件,她知聶葳性命對慕世琮和孔瑄而言,有著特殊的意義,而西狄軍若能退兵百里,休戰十日,更是解安州危機的大好機會。

  她昨夜在安州城遊走良久,也知城內糧食短缺,士氣低迷,最受苦的還是那些不及逃離的平民百姓,若援軍不能及時趕來,安州城再被圍上一段時日,只怕城還未破,大量百姓便會因缺乏糧食藥物而悽慘死去。

  她心中豪氣漸湧,反正師太的任務是完不成的了,反正自己是絕不可能再呆在慕王軍中了,若真能讓西狄軍退兵休戰,我藍徽容就是隨這仇天行而去,又有何妨?就是為安州城的百姓送上這條性命,又有何妨?相信鐵牛舅舅在天之靈,也不會怪自己不殺這個武功已廢的娜木花的。

  她更想到,就是這個仇都司派出人馬去容州城捉拿莫爺爺,而莫爺爺也正在追查這人,如果隨他而去,說不定還有機會找到莫爺爺,心中許多疑團便能得解。

  想到此節,藍徽容眼中神光四溢,決然道:「好!仇都司,我答應你!你放人退兵,我隨你走!」

  仇天行眼中露出喜悅之色,大笑道:「好!不愧是------,是勝過男兒的巾幗英雄!」

  慕世琮將槍一橫:「不行!我不答應,你是我的下屬,不能擅自行動。」

  藍徽容見慕世琮如此回護於自己,心中感動,面上卻極冷清:「侯爺,我入你軍中本就不懷好意,我與你父王之間也有仇怨,今日與娜木花決戰只是為了鐵牛舅舅,我並不是你的下屬,所以,也不必聽你的命令,你請回吧!」

  慕世琮緩緩走到她身邊,低頭凝望著她清冷面容,眸中似有烈火燃燒,怒極反笑:「方校尉,你說不是就不是啊,我不管你是為什麼而來,也不管你與我父王有何恩怨,你入了我虎翼營,就生死都是我虎翼營的人,弟兄們都還欠著你一條命,你若是走了,我們找誰去還啊?!」

  風捲起松濤,山間落花墜地,天空中不知名的鳥兒飛過,在地上投下一道黑影,迅速移動,如逝去的似水年華。

  藍徽容靜靜地看了慕世琮一眼,眼神如一江秋水,慕世琮彷彿看到碧綠的江水間,一片帆影乘風而過,週遭萬籟俱寂,屏峰漸遠,水流之下的是她眼中堅定的決心,他胸口一窒,再要說的話便堵在了喉間。

  藍徽容收回目光,望向仇天行:「仇都司,請你先放人,撤軍。」

  仇天行點了點頭,忽然將手中馬鞭指向默默立於一旁的孔瑄:「你是孔郎將吧,聽說你是慕王軍中第一高手,如果你們擔憂藍小姐的安全,我也應允不傷你性命,就由你護送藍小姐去我軍中吧。」說完他將手一揮,大聲道:「放人,拔營,後軍變前軍,退往茶恩寺!」

  囚籠開解,聶葳被送回城中,鎧甲輕擦,明晃晃遍地刀槍撤走,黑沉沉滿眼大軍漸退,西狄軍井然有序地拔營、離去,顯是訓練有素,陣形不給對手任何可乘之機,個多時辰後,僅餘萬人留在陣前,簇擁著仇天行。

  藍徽容將委頓的娜木花推給兩名上前的西狄士兵,回轉身來,正待說話,慕軍將士紛紛避讓,慕王爺策騎而出。

  清風委婉,陽光明媚,慕王爺與仇天行默然對望良久,仇天行忽然呵呵一笑:「慕王爺,十日之後,仇某再來討教。」

  慕王爺眼神銳利如刀鋒,似要割破那張銀色面具,看到仇天行的真實面目,神情卻極從容,微笑道:「仇都司,本王自會恭候大駕,只望你信守承諾,不要傷害容兒。」

  仇天行仰天大笑:「慕王爺放心,藍小姐是我的貴客,我怎會傷害於她,仇某只是想請她盤桓數日,若是哪天她在仇某那處呆膩了,我自會讓孔郎將送她回來的。」

  慕王爺微微點頭:「如此甚好。」他望向藍徽容,沈默片刻,以一種極低的聲音說道:「容兒,日後你若是願意回到我這處來,我自會告訴你某人的下落。」

  仇天行眼睛瞬間眯起,精光暴漲,又慢慢淡去,他輕揚馬鞭,緩緩道:「藍小姐,請吧!」

  藍徽容還劍入鞘,縱身上馬,眼光徐徐掃過慕軍將士,眾人見她這一望之勢,襯著她清麗雍容的眉眼,頗有睥睨天下之風采,不禁都生出自慚之意。慕世琮軒眉輕揚,踏前兩步,卻又在藍徽容的目光注視下停了下來。

  藍徽容又靜靜看向孔瑄,孔瑄神情似有些苦澀,緩緩步將過來,躍上慕世琮身邊戰馬,回頭道:「侯爺,多準備幾罈好酒,等我們回來吧。」

  流雲自安州城頭捲過,城上城下,上萬慕軍將士極目遠望,看著那道青影嫋嫋遠去,消失在悠悠天地之間,如同一曲盪氣迴腸的戰歌奏罷最後一弦,餘音纏繞胸間,欲語還留,又似一幅靜美出塵的山水畫斂收最後一筆,青墨悄然劃過,欲說還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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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棋子

  麗陽高照,藍徽容與孔瑄跟在西狄大軍之後,緩緩策騎而行,那仇天行似也不擔憂於藍徽容落在後面,任他二人遠遠綴在隊末。

  初秋的陽光和煦而爽朗,萬千鐵蹄在前方踏起漫天灰塵。藍徽容面色從容,時而閉目靜養,聽著馬蹄的踏踏之聲,想起個多時辰前的生死搏鬥,十萬大軍的摧城壓境,恍如隔世,忍不住輕輕嘆了一口氣。

  孔瑄聽得清楚,輕聲道:「在想什麼呢?」

  藍徽容睜開眼來,悠悠道:「我在想,若是方才我落敗了,喪命於陣前,下了陰曹地府,見到閻王爺,閻王爺問我,藍容啊藍容,你可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我又該如何回答。」說完她擺出一副苦思模樣,片刻之後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的笑隱藏著幾許調皮,又包含著幾分豁達,孔瑄望著她笑起來秀麗的鼻側微微皺起的細緻肌膚,還有仰頭時脖間露出的那一縷杏仁般的白淨,心怦然跳動。

  清晨,這個女子如星辰般自城牆上飄落,如青菊般在沙場綻放,那般的風華驚世、動人心魄,而此時,她又猶如山間清泉,不沾一點塵垢,默默淌過他的心間。

  他喉間湧上一股強烈的辛冽之氣,胸中卻似有一團溫潤的纏綿氣息,將他的心輕輕的拉扯著,揉搓著,他猛然間仰頭大笑起來,藍徽容略覺好奇,側頭道:「什麼事這麼好笑,說來聽聽。」

  孔瑄笑聲漸歇,面上裝出柔弱嬌怯的樣子,細著嗓子說道:「閻王爺啊閻王爺,小女子藍容,確有未了的心願,那就是在這世間走了一遭,還未曾找到一個如意郎君,過幾年卿卿我我的日子,就不幸又回到這奈何橋邊,豈不是辜負了我這如花的容貌?」說著右手手背托住下巴,擺出一副自憐的姿態,望向藍徽容。

  藍徽容不意勾出他這番話語,好笑之餘又有些許羞澀,輕瞪了他一眼,孔瑄覺她這一眼若嗔若喜,似怨還羞,直望入自己的心底,將那顆劇烈跳動的心拚命的擠壓,熱血湧入五臟六腑,衝向喉間,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

  藍徽容笑道:「看,遭報應了吧,誰讓你這般油嘴滑舌。」

  孔瑄順過氣來,又裝出一副嚴肅神情悶聲道:「既是如此,本閻王爺就恩准你重回陽間,找一個如意郎君,過幾年你儂我儂的日子再到我這處來吧。」

  藍徽容面上緋紅,再也掌不住,手中馬鞭勁甩,孔瑄輕伸右手拽住鞭梢,見藍徽容似有一絲著惱,忙正顏道:「好了好了,算我胡說,你說給我聽聽,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藍徽容將馬鞭一拋,正中孔瑄右肩,看著他愁眉苦臉地揉著肩膀,先前因前往敵軍而有的一絲茫然和恐懼消失不見,心情也豁然開朗。

  她遙望西北方向,身軀隨著馬蹄聲輕輕搖晃:「我就想著有一日,能遠離這些是是非非,恩怨情仇,放馬江湖,去母親說過的蒼山霧海,塞北大漠,走一走,看一看,過那種灑脫逍遙的生活。」

  孔瑄靜靜地聽著,將手中馬鞭折來折去,沈默良久,忽然朗笑道:「容兒,我唱首歌給你聽好不好?」

  秋陽下,鐵蹄踏起漫天塵雲,籠罩四野,飛揚的塵土中,一首高亮清朗的歌破空而起。

  「憶昔少年逐日遊,蒼山霧海向東流,千杯青酒何辭醉,故人如夢路悠悠。聚難久,歡難留,雲煙踏碎別容州,千里清秋塞上月,從此江海寄扁舟。」

  歌聲直入雲霄,灑脫如風,藍徽容凝望著孔瑄雋爽面容,朗朗身形,忽覺前路縱是揚塵如霧,卻也不再是那般迷濛。

  正午時分,藍徽容與孔瑄隨著這萬人大軍,終到達了安州城以北百餘里處的茶恩寺。

  茶恩寺位於一帶青山綠水之間,東風送爽,桂花飄香,濃峰翠蔭之下,佛殿相望,僧舍比肩,是一處極宏偉的寺院。由於茶恩寺歷代曾出過幾位禪宗名僧,也供奉著靜惠佛祖的舍利子,故此,香火一直極為鼎盛,只是在這戰亂之時,大部分僧侶已逃寺南下,僅餘幾名老邁的僧人木然看著如狼似虎的西狄士兵如潮水般湧進,佔據了整個寺院,冷眼看著西狄大軍在寺前安營紮寨,人馬鼎沸。

  仇天行在茶恩寺前立住腳步,眯眼看向寺院山門上那幾個大字,忽然冷笑一聲,側頭道:「藍小姐,你說這世上到底有沒有佛?」

  藍徽容淡淡而笑:「仇都司,我倒是覺得,人心中有什麼,看這世界就是什麼,大人若是心中有佛,看這世上自然就是有佛有慈悲的世間,大人若是心中無佛,那這世間就只有殺伐與罪孽了。」

  仇天行聽她譏誚之言,也不生氣,反而似是極為開心,眼中更有一絲莫名到令人心驚的光芒:「藍小姐果然蘭心慧質,仇某此行,能遇到藍小姐,實是意外之喜。」

  藍徽容冷眼看著仇天行在大殿奉上清香,心中一嘆,又將目光投向端然而坐的佛像,眼中露出虔誠悲憫之意。

  仇天行奉罷清香,轉過頭來,正見藍徽容仰目望著金身佛像,眼中光華流轉,溢著聖潔的光輝,如大地一般廣袤無垠,如天空一般高曠深遠。她輕揚的下頷帶著清風與明月,捲起烈焰與炙火,撲面而來。

  他面具之下的眼神漸漸帶上一絲迷茫與狂亂,不知不覺中抬步走向藍徽容,孔瑄緩緩上前幾步,立在了藍徽容身側。兩人目光相觸,如有潮水在殿內起伏,暗流洶湧。

  藍徽容感覺到了殿內詭異的氣息,側頭看了孔瑄一眼,又平靜望向仇天行:「仇大人,請恕我無法越過內心對佛祖的敬意,不能宿在這寺院之內,還望仇大人另作安排。」

  仇天行眼中神光逐漸收斂,不再看向孔瑄,呵呵一笑:「既是如此,就請藍小姐宿在大帳之內吧。」

  仇天行命人將藍徽容和孔瑄帶至大帳內休息,便未再露面,用過午飯,閒了下來,藍徽容取了棋具,要與孔瑄續那夜未完之棋局。

  想起那夜被慕世琮打斷的棋局和隨後慕世琮略帶孩子氣的表現,藍徽容便嘴角輕抿,微微而笑,孔瑄見她欲語還笑,眼睛微眯,憑生一種嫵媚之態,心中一陣恍惚,忽然將手中棋子一放,站起身來。

  藍徽容抬頭凝望著他:「怎麼了?掛唸著侯爺嗎?」

  孔瑄閉上眼來,片刻後猛然單膝跪在藍徽容面前,執起她的雙手,凝望著她的雙眸,一字一句道:「容兒,隨我離開這裡,好不好?」

  藍徽容感覺到他的手似火一般滾燙,他的眼神中有憐惜,有仰慕,有溫存,還有一團說不清道不明的熊熊火焰,他仰面看著自己,自己能聽到他略帶紊亂的鼻息聲,能感覺到他略略加速的心跳聲,他雖是單膝跪在自己面前,頎長的身軀內卻似有一股凝定的力量在柔柔地圍住自己,擋住了帳外的漫天風雨。

  她感覺到自己的心似要跳出胸腔,手中拈著的棋子啪然落地,頰邊飛起一抹潮紅,微微側過頭去,良久方低聲道:「總得把他們在這處拖上十天才行。」說著輕輕將手抽了回來。

  孔瑄默然片刻,拾起地上棋子,緩緩坐回榻上,唇邊慢慢湧起一抹笑容,執起黑子輕輕放於棋盤之上,平靜道:「是,我倒是忘了,這棋還沒下完,棋子怎能離局。」

  藍徽容轉過頭來,面色也恢復了寧和,應了一子,輕聲道:「我雖不明這仇都司為何一定要我隨他而來,但也可以猜到,必與我母親有關,在戰場之上,他是聽到我說出『鐵牛舅舅』四字之後才出言阻止我殺娜木花的,娜木花的性命於他而言並不重要,所以你不必擔心他會報復於我。而我也還需通過他尋找某位失蹤的親人的下落,只是不知郎將大人可願與我一起,將他在此處拖上十天,好讓王爺能從容佈署,等待援軍前來。」

  孔瑄再落一子,也不回答她的問題,面上似笑非笑:「我喚你容兒,你卻稱我郎將大人,這可算怎麼一回事?」

  藍徽容一愣,也覺有些好笑,側頭道:「那我該如何稱呼於你,孔郎將?」

  孔瑄面上浮現得意之色,雙肘撐在棋盤上,湊到藍徽容面前低聲道:「也不用多麻煩,就去掉一個字,好不好?」

  藍徽容也不著惱,落下一子,笑道:「這將軍的名號可不是能夠說不要就不要的。」

  孔瑄坐正身軀,閒閒道:「容兒錯了,這些俗名,恰恰是能夠說不要就不要的,只有人心裡的某些東西,才不是能夠輕易放棄的。」

  藍徽容想了一下,點了點頭:「也是,倒是我想偏了。」兩人相視一笑,都讀懂了對方言中之意,兩人相識以來,經過患難,共過生死,也曾共同擁有秘密,卻是此刻,覺得最為投契,心中都湧起知己之意。

  一局下來,兩人竟是和局,望著棋盤上黑白之子互相咬合之勢,孔瑄笑道:「下次侯爺再死拖著我下棋的話,就讓你上陣,再贏他一回綵頭。」

  藍徽容搖了搖頭:「這處事了,我也不會再回慕王爺那裡了。」

  孔瑄正待再說,帳外響起一個清雅俊賞的聲音:「藍小姐。」

  「請進吧。」藍徽容與孔瑄對望一眼,淡淡道。

  帳簾微掀,一人緩緩步了進來,此人年紀甚輕,身姿雍容,眉眼清澈,唇邊一抹微笑溫潤謙和,只是他的眼內似閃著一種碧玉似的光芒,讓人隱有魅惑之感,他入得帳來,長揖道:「在下那元禮,見過藍小姐。」說著抬起頭來,直視著藍徽容。

  藍徽容望著他那雙碧玉似的眼睛,壓下心頭莫名的一絲恐慌,微笑道:「請恕我不知閣下真實身份,不便稱呼。」

  那元禮見藍徽容淡定從容,眼中閃過一絲詫色,道:「在下並無官職,只是受義父仇都司差遣,前來請藍小姐過去一敘。」

  藍徽容站起身來:「既是如此,煩請那公子帶路。」

  孔瑄也站了起來,那元禮卻微笑道:「義父只請藍小姐一人前去敘話,孔郎將還是在此處歇著吧,義父說了,藍小姐是他的貴客,絕不會傷害於她,還請孔郎將放心。」

  孔瑄神色不見半點波瀾,淡淡道:「仇都司太看得起孔某了,這千軍萬馬之中,孔某一人也護不得容兒周全,倒是都司大人一句承諾,才能令孔某放心。」

  藍徽容隨著那元禮在軍營中前行片刻,便到了中軍大帳之前,那元禮掀簾恭謹道:「藍小姐,義父在裡面等你,請進吧。」

  藍徽容抬步入帳,帳簾在身後輕輕垂下,一股微風襲來,她心中一驚,身軀急往後仰,勁風再點她腰間,她將身一擰,如燕子穿雲般縱向一旁,再有一道勁風襲她右肩,她將牙一咬,真氣逆行,如鯉魚躍龍門一般腰身向上一挺,帶動整個身子在空中疾翻,裙裾在空中捲起一團青風,飄然落地。

  開心而帶著激動的笑聲響起:「看來真是清姐的女兒!」

  藍徽容凝目望去,只見身前立著三人,一人銀面素袍,正是那仇天行,另外二人將領模樣,年紀都在四十來歲,面上均有激動欣喜之色。

  藍徽容聽他們所言,心中湧起疑雲,面上卻不動聲色,微微行禮道:「藍容見過都司大人。」

  仇天行身側一面目稍顯粗豪的中年將領上前一步,聲音略略有些顫抖:「你叫藍容?清姐現在何處?」

  藍徽容稍稍退後一步,平靜道:「不知這位如何稱呼?您口中的清姐又是何人?」

  仇天行呵呵一笑:「這兩位一位是寇公修將軍,一位是楊盛將軍,均是你母親的故人,也是你的長輩。」

  藍徽容凝目望向寇公修與楊盛,冷聲道:「原來就是二位洩露軍情,引西狄軍過河,致使虎翼營覆沒,我東朝國土淪陷,百姓流離失所的。」

  寇公修與楊盛二人面上均閃過一絲慚色,仇天行卻哈哈大笑,負手走到案前坐下,悠悠道:「容兒,坐下來說話吧。」

  藍徽容行至椅前坐下,眼光在寇公修與楊盛面上掃過,見他二人眼神激動中透著些許慈愛與關懷,竟與岳鐵成目光相似,心中一動,忽然間,從未有過的一個想法模模糊糊浮入腦海:如果母親真的事先知道師太要自己去做何事,為何,她和莫爺爺教會自己的一切,都讓她的舊識能輕易看破自己的來歷呢?

  她壓住心底疑問,平靜望向仇天行,輕聲道:「仇大人,不知您為何要請我到您軍中,也不知各位口中的清姐究竟是何許人?」

  她此言一出,帳內一片沉寂,仇天行眯起眼來,緩緩道:「原來清娘竟未曾和你說過以前之事,那你為何會在慕少顏軍中?又為何會喚岳鐵成為鐵牛舅舅?」

  藍徽容心頭暗起警戒,想起與無塵師太分別時她所說的一番話:「容兒,你這一去,千萬切記,不得讓人知道你父母的姓名及居住之地,再危險的情況下也不能說出你母親的遺物在何處,更不能讓人知道是我派你去的,不然就會有滔天大禍,殃及無辜。」

  她面上神情不變,微笑道:「仇大人,我雖應允到你這處做客,卻也未曾答應過你,要對你推心置腹,坦誠相見,我連你的真實面目都未曾見過,僅憑你一句與我母親有舊,怎能讓我信服?」

  此時,有隨從奉上茶來,仇天行端起茶盞,笑道:「容兒說得也有道理,我們這些做長輩的,乍見故人之女,心急了些,我的面目不方便讓你見到,怕嚇壞了你,只是前塵往事,我可以詳細告知於你,不知容兒可願聽一段故事?」

  藍徽容心中有一絲緊張,又有幾分好奇,自從見到無塵師太,踏入這個漩渦以來,她便總是糾纏在母親的往事之中,而她卻對這些往事一無所知。

  在她的記憶裡,母親是一個溫柔如水、淡靜如菊的女子,她並不懂武功,自己所學皆是莫爺爺所授;她精通天文地理,兵法諸策,但在藍家眾人面前卻總是裝出一副愚笨模樣;她琴棋書畫,樣樣皆精,卻很少說及自己的師承來歷;她的心態似是經歷了世間所有風霜雨雪,卻從不曾告訴過自己隻言片語。

  在以前的藍徽容看來,母親只是一個才情出眾的女子,卻不知她與世上這麼多豪傑人物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當年的她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她的真實姓名又是什麼?她經歷了怎樣的往事?又為何要安排自己走上這樣一條道路?

  藍徽容眼中泛起一絲漣漪,站起身來,向仇天行襝衿行禮,輕聲道:「請仇大人詳述。」

  仇天行笑得極為開心,走到藍徽容身邊,凝目看了她片刻,側頭道:「小寇,小楊,你們看,她這番神態還真與清娘如出一轍。」

  寇公修微笑道:「是,相貌只有三四分相像,但這神態,講話的語氣倒是差不離。」

  藍徽容見他們話語中透著疼憐及喜悅之情,心頭湧起一股暖意,先前的戒心也漸漸淡去,望向三人的眼神便柔和了幾分。

  仇天行慨嘆道:「唉,二十五年過去了,清娘的音容笑貌,時時在我們這些人的夢中浮現,容兒,你母親當年的風采,又豈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所能忘懷的?」

  見藍徽容詢問的目光看著自己,他微笑道:「這帳內憋得很,走,我帶你去外面走走,跟你詳細說說你母親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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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5 22:16:4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清娘

  茶恩寺附近群山環抱,湖面如鏡,樹影婆娑,空氣清新,藍徽容隨著仇天行在山間靜靜行走,不多時便到了半山腰的一處涼亭。

  仇天行負手而行,身形從容,藍徽容晨間在戰場上見他閃過慕世琮槍勢時一飄之姿,知此人武功高強,自己恐怕還不是他的對手,他究竟是何人呢?

  兩人立於涼亭之中,遙望山下接天的營帳,仇天行輕聲道:「容兒,你母親的左手腕內側,是不是有一道寸許長的胎記?」

  藍徽容遲疑了一下,知眼前這人已看破自己來歷,遮掩無益,點頭道:「是。」

  仇天行眼中閃過激動欣慰之色,踏前一步:「容兒,那你母親,現在何處?」

  藍徽容輕輕後退兩步,拉開與他的距離,低頭道:「仇大人,請恕我不能回答你這個問題。」

  仇天行一愣,目光中隱有探究之意,緩緩道:「容兒,你母親,當真就未和你說過以前之事?」

  「是,母親不曾說過,如蒙仇大人告知,藍容不勝感激。」

  仇天行默然片刻,轉過身去,望著山下軍營,悠悠道:「容兒,不知你對我軍駐營之勢有何看法?」

  藍徽容面色沉靜如水:「是『八行陣』,取八方呼應,行雲流水之意,可防敵人突襲,也能在最快速度下拔營起行,可攻可守,乃《兵策》中上上之陣。」

  「那容兒可知,《兵策》一書是何人所著?」

  藍徽容心頭一跳,依稀記得孔瑄也曾問過自己同樣的話,不過當時他並沒有告訴自己答案,她輕輕搖了搖頭:「請大人告知。」

  仇天行的目光迷離而傷感:「《兵策》一書,是由當年和國的兵馬大元帥葉天羽和你母親合著的。」

  藍徽容驚道:「《兵策》竟是由我母親所著?」

  「是。」仇天行遙望天際,眼前浮現那個多年來時刻纏繞於夢中的倩影:「你母親,是當時和國末帝親封的霓裳將軍,她的真名叫做玉--清--娘。」

  山風輕輕吹過,藍徽容喃喃念道:「玉—清—娘?」這是母親的真實姓名嗎?怎麼會覺得有些熟悉呢?像是在何處聽過似的?

  雲雀鳥低低飛過,婉轉歌唱,似與其相和,松樹上偶有秋蟬低鳴,吟歎著秋天的到來,藍徽容腦中一閃,想起在何處聽過清娘這個名字,她猛然抬頭問道:「仇大人,請問玉清娘可就是清娘子?」

  仇天行轉過頭來:「哦?你也知蒼山的百姓對你母親的尊稱?」

  「不,我是在蓮花寨方家村見過清娘子的畫像和長生牌位,但那畫像年代太久遠,畫中女子面目看不甚清楚,我並不知,那就是我的母親。」

  「唉,方家村全村老小的性命都是你母親一力救回來的,那一年方家村疫症流行,當時的和國朝廷派兵前來封村埋人,你母親不忍見全村老小皆被活埋,便立下軍令狀,奔波千里,找來隱居多年的醫聖子,又歷盡千辛萬苦找齊所需藥物,才解了方家村的疫症,救了全村人的性命,所以,方家村村民才會家家戶戶立下她的長生牌位。」

  空山寂靜,仇天行目光悠遠,如煙的往事隨著他慨嘆之聲在藍徽容耳邊幽幽迴響,在她心中劇烈撞擊。

  「當年在蒼山,居住著一位自號『天機子』的老人,沒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也無人知他的來歷,但人人皆知他天文地理,文韜武略,樣樣精通,甚至當時的和國皇帝也曾親上蒼山,請他出山授業皇子,卻被他婉言拒絕。」

  「他不入京城授業皇子,卻在蒼山附近的普通百姓之中,選了三位資質超群的孩童,承其衣缽,這三人一名葉天羽,一名慕少顏,另一位就是你的母親,玉清娘。」

  藍徽容驚訝之餘略有疑問:「葉天羽與慕少顏不是結義兄弟嗎?怎麼又是師兄弟呢?」

  仇天行道:「這天機子個性有些怪,不讓三人稱他為師傅,所以三人也不便稱師兄弟,便以結義兄妹相稱,本來慕少顏年紀長於你母親,可你母親當時性子極為要強,一場比試,硬是勝過了慕少顏,逼得慕少顏自甘老三,後來蒼山的兄弟們便都稱他為『慕三哥』。」

  「三人之中,葉天羽居長,文采武功自是最出色的,天機子去世以後,三人便結伴在蒼山霧海遊歷,由於愛打抱不平,又屢行劫富濟貧之事,三人在平民百姓中享有盛名,被稱為『蒼山三英』,而你母親,更是因性情豪爽、善良仁義,又是那等風姿絕世,被百姓尊稱為『清娘子』。」

  「三人在蒼山行俠仗義,由於清娘心地善良,慢慢收了一大批無家可歸的流浪兒相追隨,還授他們武藝,岳鐵成、寇公修、楊盛等人都是其中之一。那時的蒼山,便是我們這些人任意遨遊的天地,清娘帶著我們呼嘯於蒼山霧海,而她那時,其實也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

  仇天行似沉浸在了往事之中,語氣幽然:「那時,你母親,如天上的明月一般,高潔美麗,性情又是那般的豪爽明慧,心地更是善良無比,她待我們,如同自己的親兄弟一般,說句實話,當年蒼山出來的兄弟,個個都把清娘看作是天上的仙子一般愛慕。」

  天空中一片白雲輕輕捲過,仇天行彷彿看到那年那時,那個美如明珠、笑如朗月、眸如清泉的少女,騎在駿馬之上,手中馬鞭指著自己:「葉天鷹,你這個膽小鬼,葉大哥怎麼會有你這麼一個弟弟?」

  那時的自己,青澀而又倔強,被她一語相激,面上赤紅,追上了那匹野馬,卻被那野馬顛落地上,足足躺了半個多月,卻也是她,守在自己身邊,替自己熬湯煎藥,與自己閒聊解悶,想來在自己的一生之中,只有那半個月,才覺得清娘是屬於自己一個人的。

  藍徽容靜靜聽著,遙想著母親當年的風采,心潮起伏,眼眶逐漸濕潤,母親,原來當年你在蒼山霧海,過的是這般灑脫逍遙的生活,難怪你唸唸不忘那處,難怪在容兒的心裡,那裡就是世上最美的地方。

  良久,不見仇天行說話,藍徽容側頭輕聲喚道:「仇大人,後來呢?」

  仇天行從回憶中驚醒:「哦,後來,唉,後來蒼山來了一個人,就是這個人,給我們帶來了毀滅性的災難。」

  「誰?」

  仇天行眯起眼來,一字一句道:「就是你們東朝的當今皇帝,簡—南—英。」

  「簡南英出身於前莊國武將世家,他自幼野心勃勃,暗中想著顛覆莊國,吞併和國,那一年他來和國遊歷,到了蒼山,與葉天羽一見投緣,由於他表面裝得極為仁俠豪義,也受到了兄弟們的喜歡,便在蒼山住了一年,也就是在這一年之中,他搏得了葉天羽的信任,將天機子留下來的諸策百書都看了一遍,達到了他到蒼山的目的。」

  「一年之後,他與大家辭別,說要前往當時和國的京城容州,清娘聽言卻突發奇想,說老是在蒼山霧海遊玩,有些膩了,想藉著送簡南英之機,去容州看一看,大家自是不願拂她之意,便於那一年的四月下了蒼山。」

  「到得容州,正好是容州一年一度的賽舟節,清娘不知從何處弄來一條龍舟,兄弟們齊心協力奪了那年的頭名,而恰恰那年,和國末帝微服看了賽舟節,得知葉天羽、慕少顏與清娘竟是天機子的傳人,十分欣喜,便將他三人招入朝中,恰逢當時西狄入侵,為解國難,葉天羽便帶著弟兄們上了戰場,屢立戰功,直居兵馬大元帥一職。」

  「而清娘,在與西狄最激烈的一戰中,白衣飄飄,一劍守關,天下揚名,被末帝封為了『霓裳將軍』。」

  藍徽容悚然一驚,原來孔瑄說過的軍中曾有女子當過將軍,說的竟是母親,難道他也知母親當年之事嗎?

  「就在與西狄交戰的那兩年,鄰國莊國發生了驚天巨變,簡南英執掌兵權,黃袍加身,逼得莊國末帝遜位,消息傳來,葉天羽便知形勢不妙,他深知簡南英天縱奇才,雄心勃勃,只怕和國也會有難,無奈當時西狄直逼和國北境,他疲於應付西狄軍,只能眼睜睜看著簡南英興兵攻打和國,邊境四處燃起烽火。」

  「由於北境西狄壓得緊,葉天羽抽不開身,便讓慕少顏去東線與簡南英作戰,慕少顏苦苦支撐了半年,簡南英見久攻不下,便使了離間之計,和國末帝聽信謠言,以為慕少顏投敵叛變,便命人上蒼山,將慕少顏的族人悉數抓走,淩遲處死了。」

  藍徽容聽到此處,輕聲嘆道:「原來坊間傳言,竟是真的。」

  仇天行輕哼一聲:「慕少顏一怒之下,便投了簡南英,引敵入境,攻破了容州,末帝身亡,清娘恰於當時奉葉天羽之命趕回容州,拚死護著太子皓及昭惠公主逃到了北境葉天羽軍中。」

  「簡南英和慕少顏率大軍追來,與葉天羽在棋子坡一番決戰,葉天羽與太子皓死於大火之中,清娘下落不明,昭惠公主被簡南英抓走,和國就此滅亡。」

  微風拂過山崗,幽幽渺渺,天空中白雲舒捲,藍徽容仿似看到母親那恬淡的笑容,明亮的雙眸,隨著清風白雲,訴說著她一生的傳奇。母親,您的一生,真的是這樣跌宕起伏、波瀾壯闊嗎?那一年,您是怎樣逃離戰火的?您為何會失去一身武功?又是怎樣遇上父親的呢?當年的真相,真的是這樣的嗎?

  她默然良久,凝目望向仇天行,緩緩道:「敢問仇大人,您是何人?」

  仇天行負手望向天邊,沉聲道:「我姓葉,名天鷹,是葉天羽的親弟弟,是你母親在蒼山的兄弟之一,也是當年棋子坡兵難的倖存者。」

  他轉身望向藍徽容,伸出手來,緩緩摘下臉上面具,陽光自涼亭上方斜照進來,投在他的臉上,藍徽容忍不住掩嘴驚呼,身形輕晃。

  呈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張天仙與魔鬼交彙的臉,這張臉一半是海洋,一半是火焰。這張臉的左半邊,飛眉入鬢,眼神炯炯,肌膚溫潤,嘴角含笑,雖然上了年紀,卻也可以想見,年輕時定是一位溫宛俊美的翩翩公子;但這張臉的右半邊,卻似被放在熔爐中熊熊燃燒過似的,已分不出眼鼻耳唇,入目皆是黑褐色的肉疙瘩和黏連的皮膚。

  仇天行緩緩戴回面具,望著藍徽容含著淚水的目光,眼中充滿了憐愛之意:「容兒,當年我落入懸崖,僥倖逃得性命,聽得兄長遇難,你母親失蹤,這心中的痛苦整整煎熬了我二十五年,這麼多年來,我隱姓埋名,遠走西狄,又經過重重磨難,終於成為了西狄國的左都司,掌握了軍政大權,我就想著,有一日能攻回容州,能找到你的母親,能將慕少顏和簡南英斬於劍下,報這血海深仇。」

  他語調漸顯激動,踏前兩步,俯視著藍徽容:「容兒,快告訴我,你母親現在何處?」

  藍徽容為他面容所驚,更為他所述往事所感,淚水悄然滑落,哽咽道:「我母親她,已於去年冬天去世了。」

  仇天行身形搖晃,踉蹌幾步,倚於涼亭竹欄之上,俯首而泣。

  藍徽容心中更是難過,上前輕輕扶住他的左臂,柔聲道:「葉叔叔,逝者已矣,您別傷心了。」

  仇天行的眼淚滴落在地面,泣不成聲:「清娘,你為何不等我?為何不看著我為兄長和你報仇雪恨?為什麼?你不在了,我做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他的聲音漸轉狂怒與憤恨,又飽含傷心與痛楚,藍徽容無言相勸,默默立於一旁,憶起去年母親剛剛離去時自己的悲傷之情,更是酸楚難當。

  仇天行忽然直起身來,緊緊攥住藍徽容的雙臂,目光渴切:「容兒,你母親葬在何處?快告訴我,我要去她墳前致祭。」

  藍徽容望著他渴切的目光,緩緩道:「我母親是---」就在這一瞬間,她忽然想起了岳鐵成臨終時的目光,心中莫名一驚,遲疑了一下,續道:「我母親和我父親葬在了一起,至於葬在何處,母親有遺命,恕容兒不便相告。」

  仇天行眼中閃過濃郁的失望之色,慢慢鬆開雙手:「容兒,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藍徽容忙道:「葉叔叔,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母親確有遺命,容兒不敢違逆。」

  仇天行似是慢慢恢復了正常,呵呵一笑:「倒也是我太激動了,容兒,既是你母親有遺命,我就不再強求,只是今日能見到你,我實是非常高興,從今日起,我要將你當成我自己的親生女兒,替你母親來照顧你,你就留在我這處吧。」

  藍徽容想起一事,忙問道:「葉叔叔,我母親既出於蒼山,那蒼山,可還有我母親的親人?」

  「沒有了。」仇天行緩緩搖了搖頭:「當年天機子收的三人之中,只有你母親是孤女,孑然一身,再無親人。」

  星月清輝,灑滿大地,藍徽容漫步於茶恩寺邊的樹林中,想起下午仇天行所述往事,心緒紛紜,難以安寧。

  初聽往事,她心潮澎湃,如波濤起伏,見那仇天行悲傷情切,更是心起敬慕和親近之情,可不知為何,她總覺心中有幾個疑點,無法得解,特別是一想起岳鐵成臨終前的目光,她便更是有所疑慮。

  如果事實真如仇天行所言,當年真是慕少顏助簡南英害死了葉天羽,逼得母親隱姓埋名,為何鐵牛舅舅會一意追隨於慕少顏?母親是那麼疼愛鐵牛舅舅,而鐵牛舅舅為救自己而死,如果一切真的是慕少顏的錯,鐵牛舅舅怎還會那般死心塌地的跟著他?

  還有,莫爺爺又是何來歷?為何仇天行閉口不提他?明明是他派人前往容州捉拿莫爺爺,為何他卻不提此事?他為何要捉拿莫爺爺呢?

  無塵師太的真實身份又是什麼?母親為何要自己聽命於她?為何要自己不得向任何人洩露父母的姓名和居住之地?為何說不得告訴任何人有關她的事情?

  這種種的疑問,盤桓於藍徽容的腦海,她在林中長久地徘徊,直至夜深露重,都無法撥開眼前這層迷霧。

  輕笑聲傳來,孔瑄抱胸依於松樹前:「這位仙子,請問是否迷路了,小生雖是凡夫俗子一名,卻也十分願意替仙子指點迷津。」

  藍徽容知他見自己心事重重,夜深還不回營,擔心自己的安危,前來尋找,心中湧上一絲暖意,微笑道:「小女子藍容,迷路於這密林之中,還望仙人指點一二。」

  孔瑄慢慢走近,目中閃著很輕淡的笑意,看著月華星輝透過樹梢灑在藍徽容青裙之上,瑩光渺渺,清絕出塵,她秀麗的面容微微仰起,慧黠的眼神中帶著一絲眷戀,靜靜看著自己,林中清風吹過,她身上有一股溫柔的氣息,令自己剎那間心旌搖動。

  孔瑄低頭看著藍徽容,輕聲道:「敢問仙子,因何迷路?」

  「這林間樹木太密太多,迷住了我的眼睛,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看不清路在何方。」

  孔瑄沈默一瞬,忽然牽住藍徽容的右手,她的手是如此細膩柔軟,纖細婉轉,指間隱有一股涼意,讓人恨不得將這手貼在胸口燙熱了,捂暖了,一輩子都不放開。

  藍徽容靜靜地看著孔瑄,感覺到他的手在微微地顫抖,似一塊烙鐵似的,將自己涼涼的手烘得滾燙滾燙,帶著烈火直撲入心間,驅散心頭的重重烏雲。

  孔瑄低頭望著藍徽容,柔聲道:「你閉上眼,讓我帶你出去,可好?」

  藍徽容輕輕閉上雙眼,黑暗中,手上腰間,兩股大力傳來,耳邊風聲掠過,蹬蹬之聲響起,蓑草氣息漸漸淡去,清風拂面,身軀悠悠蕩蕩,她緩緩睜開雙眼,夜風中,樹林竟在自己的腳下,孔瑄牽著自己的右手,立於最高的大樹之巔。

  「何必去理有多少樹擋住了你的視線,跳出來,站於大樹之上,你就看得清路在何方了。」孔瑄望著廣褒的夜色,悠悠說道。

  藍徽容心有所悟,低低道:「是啊,何必去理眼前的迷霧,跳出來就是了。」

  孔瑄嘴角含笑,側頭望著她:「不知仙子可願與小生一起,飛出這片樹林?」

  藍徽容抿嘴一笑,孔瑄心中欣喜莫名,體內血流洶湧,真氣充盈全身,右手輕輕一帶,二人如驚鴻掠波,在林梢飄然而過。

  星月銀輝映照茫茫大地,夜風之下萬木隱嘯,兩個空湛靈動的身影如夢如幻,朦朦朧朧,宛如秋空中的一輪明月,又似靜夜裡的一縷清風,自萬木之巔悄然滑過,悠然落於林外青青草地之上。

  「你看,不用再想路在何方,已經出來了,」孔瑄低頭望著藍徽容,輕聲道。

  藍徽容回頭看向樹林,低低嘆道:「是啊,出來了,原來就是這麼簡單。」

  孔瑄覺得握住的那纖柔皓腕漸漸轉暖,卻怎麼也不捨得放下,心中千回百轉,忽然笑道:「我再帶你去一處地方,可好?」

  「嗯。」藍徽容慢慢低下頭去,輕嗯聲脈脈婉轉。

  孔瑄見她此刻這般的靜如秋蘭,柔如碧水,晨間戰場上那錚錚的傲骨似都化成了萬千柳絛,將自己的心緊緊纏住,牢牢鎖緊,他再也忍不住內心的喜悅之情,牽著藍徽容的手發力疾奔,不多時便翻牆而過,到了茶恩寺的大殿之前。

  「我們到那上面去,這樣可以看得更遠,可好?」孔瑄指向宏偉大殿的屋脊,側頭問道。

  藍徽容稍有遲疑:「可這處供著佛祖,這------」

  「容兒,佛祖在哪裡?」

  藍徽容瞬間醒悟,微笑道:「是,佛祖並不在這殿裡。」

  「對,你的心在哪裡,佛祖就在哪裡。」兩人相視一笑,騰身而起,攀住屋簷斗栱,翻轉而上,不多時,便立在了大殿最高的屋脊之上。

  遙望夜色中前方連天軍營,兩人靜默片刻,緩緩坐了下來,都不再說話,任夜風拂過,聽鳥兒低鳴,藍徽容的心漸漸平和,倦意襲來,她將頭依在孔瑄右肩,沉沉睡去。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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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5 22:17:0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魅瞳

  東方的天空露出一抹魚白,藍徽容抿著嘴,唇角帶著稍顯羞澀的淡笑,偶爾側頭看看一副愁眉苦臉的表情、不停揉搓右肩的孔瑄,兩人靜靜地走在回西狄軍營的路上。

  想起昨夜竟依在他肩頭睡了大半夜,藍徽容便面上飛起彤雲,自相識以來,兩人似兄弟,如朋友,卻從未像昨夜這般,這一刻,她竟怕再看孔瑄那明亮的眼睛,怕面對他眼中那溫柔的笑意,偶爾觸及他的目光,也是飛快地轉了開去。

  回到大帳,藍徽容收起如絲心緒,兩人靜靜用過早飯,那元禮含笑走了進來。

  雖然心中尚存疑點,但既知仇天行是母親的故友,藍徽容連帶對這那元禮的印像也好了一些,覺得他眼內閃爍的光芒不再是那麼令人心驚。

  那元禮一襲青玉色衣衫,益發顯得他長身玉立,姿容出塵,他唇邊仍是掛著謙和的微笑,凝望著藍徽容微微行了一禮:「藍小姐,義父怕藍小姐在這軍營之內悶得慌,他老人家忙於軍務無法抽身,命在下前來相陪,藍小姐若是不嫌棄,在下願陪小姐在這附近遊玩一番。」

  「那公子太客氣了,只是我素喜清靜,不愛遊玩,就不勞煩公子了。」

  那元禮面上笑容不減:「藍小姐不愛遊玩,喜歡清靜,那定是極擅琴棋書畫之道,那某不才,想向小姐討教一二。」

  藍徽容見他溫潤謙和,彬彬有禮,又是母親故友之義子,她又一心想將西狄軍在這處拖上十日,倒也不好太過拂他面子,便與他或對弈,或聯詩,或論畫,那元禮談吐文雅,於文詞詩畫一道頗為精到,偶發妙論,倒也讓藍徽容心中隱生才子之嘆。

  每日晚飯,仇天行也必派那元禮過來請藍徽容過去與他和寇公修、楊盛一起用餐,席間,他三人追憶往事,慨嘆不已,寇公修與楊盛得知清娘已經去世,淚灑當場,藍徽容相勸多時才止住二人傷痛之情。

  藍徽容聽著三人敍述當年往事,母親的過去在心中漸漸清晰明朗,她傳奇的一生如一幅畫卷般慢慢展現在藍徽容面前,藍徽容越是瞭解母親的過去,心中的疑雲就越重,以母親的慧心與才情,當不會不知,自己一旦踏入這個漩渦,會被這些故友一個個看破來歷,她和無塵師太為什麼會這麼安排呢?

  想起無塵師太的叮囑,在與仇天行等人交談時,藍徽容便存了幾分警惕之心,始終沒有透露母親歸隱後的情況。只是這樣一來,她也不好明著打探有關莫爺爺的消息,只能將這事悶在了心裡。

  這樣忽忽過了數日,眼見十日之期將到,藍徽容與孔瑄冷眼旁觀西狄軍訓練和調動情況,知大戰一觸即發,均在心底有些憂慮,不知安州城那邊是否已經調配妥當,也不知城中百姓是否已借這十日之機南下躲避戰火。

  自那夜二人獨處之後,孔瑄與藍徽容交談並不多,日間總是那元禮過來相陪,只有每日晚飯過後,孔瑄才與藍徽容在林中並肩漫步,兩人也只有在這個時刻,才能放下心中的緊張與憂慮,才會忘記身處西狄軍營之中。

  兩人有時興起,也會偶爾比試一番,藍徽容固是全力以赴,孔瑄卻也不相讓,多數倒是孔瑄勝出,藍徽容頗是欠下了幾筆東道。

  這日晚飯,藍徽容依然過仇天行中軍大帳,想起明日就是十日屆滿,用過晚飯後,端起侍從遞上的清茶,她終按捺不住,站起身來,在仇天行面前盈盈拜倒。

  仇天行眼中閃過訝色,放下手中茶盞,上前將藍徽容扶起:「容兒這樣大禮,定是有緊要事情,你就直說吧,只要我能辦到的,一定替容兒達成心願。」

  藍徽容心中有番言語,這數日來早已在心中想了無數遍,她低頭猶豫片刻,終靜下心來,抬頭望向仇天行:「容兒今日想求葉叔叔,以蒼生為念,止息兩國干戈,退兵回西狄。」

  仇天行緩緩坐回椅中,面具之後的目光陰晴不定:「容兒何出此言?難道你就不想我替兄長和你母親報仇雪恨嗎?難道故國滅國之恨就不應該報嗎?」

  藍徽容將心中想法略略整理了一下,輕聲道:「葉叔叔,當年諸位長輩間的恩怨情仇容兒不想多言,是是非非,都是過眼雲煙,母親既不曾與容兒談起這些,容兒便不想置身其中。今日這般來求葉叔叔,一來是為萬千平民百姓而言,二來也是為了葉叔叔您而言。」

  仇天行輕輕『哦』了一聲:「你說是為萬千百姓而言我能理解,你像你母親,心地仁善,不忍見戰火紛飛,黎民塗炭,當日你也是為了安州城百姓考慮,才答應隨我前來,你為這點來求我罷息戰爭,我能理解,可為何會說是為了我而言呢?」

  藍徽容話語沉靜從容:「葉叔叔,您當年得逃大難,好不容易才得登西狄國左都司之位,執掌軍政大權,自是經歷了一番磨難,才有今日的成就。但現在對東朝這一仗,您並不是有必勝之把握,一個不慎恐還有喪身滅國之憂。」

  「容兒這話說得嚴重,願聞其詳。」

  「葉叔叔,當年簡南英能得登大寶,吞併和國,固有個人因素,也有其歷史必然性,原莊國皇權長年旁落於武將一系,國政腐敗,民不聊生,簡南英天縱奇才,借趙氏一族之力,黃袍加身,登上皇位,其武功固是功彪於世,文治也毫不遜色,其施政雖稍嫌殘酷,但總的來說較為清明,因此在其國內,是民心所歸,大勢所趨。」

  「當年的和國,北有西狄之擾,東有東朝相逼,內有宦官之禍,末帝性情懦弱多疑,才會聽信謠言,逼反了慕少顏,其內政更是千瘡百孔,內憂外患,各種矛盾激化,縱有葉天羽等人竭力支撐,但從當時的形勢看來,和國滅國只是遲早的問題。」

  「簡南英吞併和國,建立大一統的東朝之後,出於政治方面的考慮,施政清明,勵精圖治,這二十多年來,東朝內政平穩,百姓安居樂業,他又知人善用,利用慕少顏守住北域十二州,多年來力守北線不失,抵住了西狄軍的數次入侵,這才有了『開元之治』。」

  「現在,不僅是原莊國,就是原和國臣民,也都漸漸遺忘了故國皇室,在百姓的心目之中,莊國與和國本就是由以前的大趙分裂而來,兩國本就是一國,兩國的人民也屬於同一民族,東朝一統南方江山,又給百姓帶來平定的生活,時至今日,若還有人打著為和國復辟報仇的旗幟興起戰亂,是不得民心的。」

  「而西狄,為遊牧民族建立的國家,其國內民族矛盾較多,葉叔叔位居左都司一職,自是比容兒更為清楚,此番與東朝交戰,相信也有轉移國內矛盾的目的。」

  「而東朝這邊,雖說慕少顏敗退至安州,但其軍力並未受太大損傷,而且現在簡南英是想借西狄之力消耗慕少顏的兵力,削其兵權,一旦慕少顏再敗,危及到潭州以南,簡南英必會出手,那時,西狄要面對的就是他一手創立起來的東朝精銳軍隊,孰勝孰敗就很難說了。」

  「一旦戰事不能速戰速決,拖至入冬,糧草跟繼不上,西狄軍便會成為一支孤軍,國內矛盾再一激化,請問葉叔叔,那時,您可仍有把握獲得西狄國君的信任?可還能平定國內紛亂局勢?」

  「西狄還有一大隱憂,就是漠北塞外的突厥國,突厥國王隱有野心,又聯姻東朝,如果其與東朝相呼應,由西北夾擊西狄,只怕西狄到時不但不能攻佔東朝領土,其自己的國土能否保得周全尚是未知之數。」

  「葉叔叔,與其打這一場沒有任何把握的仗,令百姓蒙難,不如將私人仇怨暫放一邊,明哲保身,退兵回國,止息干戈,相信葉元帥和我母親在天之靈,也會希望您這麼做的。」

  藍徽容語調清澈動人,燭火下眼光似靜水漣漪,帶著希冀的心情望向仇天行,仇天行靜靜聽著,不置一詞,看向她的眼神中卻多了幾分複雜的意味。

  藍徽容說罷,帳內一片沉寂,仇天行閉上雙眼,靠於椅背,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帳外,不斷有戰馬嘶鳴,人聲喧騰,藍徽容面色平和,淡淡微笑。

  良久,仇天行方睜開眼來,悠悠道:「容兒,你不要回慕少顏那裡了,隨我去西狄,可好?」

  藍徽容一愣,未料到他思慮良久說出的第一句話竟是要自己去西狄,聽他話中疼憐之意極濃,心中感動,垂下頭去,低聲道:「葉叔叔,容兒不會再回慕少顏那裡,也不想去西狄,容兒只想去蒼山霧海,去母親以前住過的地方走一走。」

  仇天行聽言,輕嘆一聲:「是啊,我都想回蒼山去看一看,奈何以現今之身,又豈能自由行事,罷罷罷,既是如此,我也不強留於你,只是這十萬大軍,恐怕並不是我一人能夠決定去留的,形勢所迫,明日重新開戰,容兒你還是不要捲入其中,有多遠就走多遠吧。」

  他站了起來,負手行到藍徽容身邊,眼中隱有悲傷:「容兒,能見到你,與你相處十日,我十分高興,你若是能體諒葉叔叔這一番情意,便替我到你母親墓前,灑下一杯青葉酒,代我向她致祭吧。」

  藍徽容心中傷感,盈盈跪於他面前:「容兒代母親謝過葉叔叔,還望葉叔叔三思。」

  仇天行將她挽起,話語略帶哽咽:「容兒,我這番作戰,正如你所言,勝負難定,說不定會戰死沙場,我有個未了的心願,不知容兒可否答應於我?」

  藍徽容低頭道:「葉叔叔請說。」

  仇天行目光投在藍徽容身上,複雜莫名:「當年我與你母親曾有戲言,說道願結為兒女親家,多年來我一心復仇,並未成家立室,也無親生兒女,膝下僅有一義子那元禮,此兒文采斐然,雖說武功差了些,配容兒你也稍顯遜色,但葉叔叔一片私心,總希望能實現當日與你母親之約定,元禮這幾日與你相處,早已傾心於你,只是不知容兒你意下如何?」

  藍徽容不意他竟提出這樣一個要求,心神一震,一瞬的沈默後,她沉靜道:「葉叔叔,容兒並不想因長輩之間的一句戲言而輕易決定終身大事,而且容兒現在孑然一身,浪跡江湖,不願談定終身,那公子文采出眾,身份高貴,還是請葉叔叔為他另選良配吧。」

  仇天行默然良久,似是極為失望,嘆道:「唉,元禮這孩子,不知道要多麼失望,他一顆心,全在你身上了。」

  藍徽容避開他的話頭,俯身拜了下去:「葉叔叔,既然戰事不可避免,還請葉叔叔珍重,容兒明早便會離開這裡,就不來向您辭行了。」

  「容兒,這終身大事,你既不願,葉叔叔當然不便強求你,只是先前元禮曾和我說,如果你不應允,他想單獨為你彈奏一曲,為你送行,不知容兒可能答應他的這個小小請求?」

  茶恩寺西側有一小小禪院,是歷代高僧閉關靜修的地方,由於全寺僧侶逃寺南下,這數日來那元禮便一直住在此處,這夜已是八月十二,月華正濃,寺內外桂香暗湧,靜謐中流動著輕馨。

  那元禮面上隱帶傷感與不捨,團膝坐於軟榻之上,癡癡地望向藍徽容,藍徽容覺他目中瑩光甚濃,心頭莫名的一陣不舒服,但又不便轉開頭去,輕聲喚道:「那公子。」

  那元禮身軀一震,依依收回目光,悵然道:「藍小姐,明日一別,你我不知何時方能再見,還望藍小姐他日若是遊歷到了西狄,能來金州,也好讓我稍盡地主之誼,也能再見小姐芳容。」

  藍徽容稍稍欠了欠身,含笑道:「那公子太客氣了,如果兩國戰事平息,我自會有機會到金州探望葉叔叔的。」

  那元禮輕嘆一聲:「這曲嘆離別,不足以表達我此刻的離愁,只願藍小姐此去,善自珍重,也願你我終有再見之日。」

  室內一角,香爐中微微吐著極淡的青煙,香氣纏繞入鼻,藍徽容竟有一刻的恍惚,『錚』的一聲,琴音悠然而起,洋洋流暢,婉轉輕揚,清麗澄明,藍徽容覺這那元禮琴技可臻大家境界,正自暗讚之時,忽覺琴音倏然一變,弦轉低音,靡靡然,幽幽然,似真似幻,琴音淙淙中竟隱有金魔之音。

  藍徽容心中微驚,卻又漸感疲倦,體內似有一股力量在壓制住自己的真氣,四肢慢慢倦怠無力,覺這室內暗香流動,琴音飄搖,說不出的朦朧恍惚。

  她心呼不妙,急提體內殘留的一縷真氣,撐著站起身,欲往室外奔去,卻眼前一陣眩暈,又跌坐回軟榻之上。

  那元禮輕笑著站起身來,緩緩行到藍徽容身前,碧玉似的眼睛如魔如幻,閃動著詭異的光芒,牢牢鎖住藍徽容的視線,藍徽容眼神漸轉癡呆,愣愣地望著那元禮。

  朦朦朧朧中,藍徽容覺得自己仿似站在一個深不見底的湖泊之前,母親溫柔的笑容灑在碧藍的湖面之上,隨著水波輕漾起伏,靜靜地望著自己。

  她心神一陣激動,緩緩伸出手來,喚道:「母親,是您嗎?是您回來看容兒了嗎?」

  母親的笑容越發真切,聲音卻似在九天雲外一般飄緲:「容兒,是,是母親回來看你了,容兒,你還記得母親嗎?」

  「母親,容兒日夜思唸著您,您為什麼要丟下容兒?為什麼要讓容兒做這些事情?」

  「容兒,母親也時刻掛唸著你,你有沒有保管好我的遺物?有沒有到我墳前上香致祭?」

  「母親放心,您和父親的遺物我都妥善安置好了,清明我還和莫爺爺去了您的墓前致祭。」

  「嗯,容兒做得很好,那母親留下的那幅《寒山圖》,你有沒有收好啊?」

  「《寒山圖》?母親,您的畫我都收好了,只是未曾見過什麼《寒山圖》啊。母親,容兒正想問您,您為什麼要容兒聽從師太的吩咐?」

  「師太?師太現在在哪裡啊?」母親的聲音幽幽渺渺,細不可聞。

  「母親不記得了,師太是在------」室外忽然傳來一聲鳥鳴,藍徽容心中一震,有一瞬間的清醒,眼前母親慈愛的面容剎那間變成了那元禮邪笑著的雙瞳,她心中大驚,知中了這人的魅瞳之術,無奈身中迷香,又被琴音催眠,真氣無法提聚,怎麼都無法擺脫那雙碧玉似的眼睛的控制。

  視線越來越迷濛,心神越來越恍惚,藍徽容用僅存的一絲清明,提聚全身氣力,猛然咬向自己的舌尖,血腥之氣激湧,她奮力噴出一口鮮血,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那元禮面色一變,眼中神光收斂,輕哼一聲:「這丫頭,倒是心志堅強,害我功虧一簣。」

  他慢慢俯下身,凝望著藍徽容雙眸緊閉的嬌弱之態,垂落於榻上的如雲秀髮,腦中浮現那日清晨她飄下城牆的懾人風姿,眼中閃過癡迷之色,喃喃道:「我雖是奉義父之命接近你,卻也不枉,哪怕你來日怨恨於我,我也------。」說著他緩緩伸出手來,顫抖著探向藍徽容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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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5 22:17:1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債主

  藍徽容悠悠醒轉,感覺月色下,夜風在耳邊呼嘯而過,自己似是伏在某人身上,被他負著在山間疾走。

  她腦中迅速清醒,憶起先前在禪房內的一幕,心中驚恐,強自掙扎一下,這才發現自己四肢無力,只能微微地顫抖。

  熟悉的聲音在身前響起:「你醒了?」

  聽到這熟悉而溫和的聲音,透著無限關懷和憐惜,藍徽容心頭一鬆,彷彿找到了世上最溫暖的地方,軟軟地伏在孔瑄肩頭,無力道:「謝謝你了。」話一出口,她才覺舌尖疼痛無比,聲音也有些含混不清。

  孔瑄的身形在山間如暗夜幽靈般疾奔,勁風中,他的聲音有些飄忽,也含著幾分心疼:「你為什麼要這樣傷著自己?日後若是變成大舌頭了,怎麼嫁得出去。」

  藍徽容伏在他的背上,感覺這身軀堅毅厚實,如此溫暖,如此安逸,夜風拂過,還隱有一絲令人心顫的溫熱氣息,她的心漸漸寧靜,閉上雙眼,低聲道:「你怎麼知道他們會對我不利?你什麼時候趕到的?」

  孔瑄輕笑一聲:「不早也不晚,那小子想對你無禮時,我正好趕到。」

  藍徽容面上通紅,心中湧上感激,勉力抬起右手輕輕捶向孔瑄右肩:「你既知我有難,為何不早些趕到,害我變大舌頭。」

  孔瑄『啊』了一聲,身軀微微抖了一下,藍徽容忙道:「怎麼了?」

  「沒什麼。」孔瑄笑道:「我是想著,你真變了大舌頭,別人不敢娶你,倒是幸事一樁。」

  「又來風言風語。」藍徽容喘氣道:「我們現在離西狄軍營多遠了?」

  孔瑄咳了幾聲:「轉過兩個山頭了,怕他們追過來,沒有往安州方向走,我們得在山裡躲上一夜。」

  藍徽容聽他說話似是真氣虛浮,奔走的腳步也越來越沉重,想起先前自己捶上他右肩時的那聲輕呼,急道:「你是不是受傷了?快放我下來。」

  孔瑄再咳了幾聲,輕喘道:「沒事,一點輕傷,和仇天行對了幾招,他也不會比我好過。」

  藍徽容愈發焦急,她知那仇天行身手高強,自己還不是他的對手,何況又是在萬千敵軍之中,孔瑄這話說得輕巧,只怕是千辛萬苦才將自己救出來的,她掙扎道:「你快放我下來!」

  孔瑄口中還在強笑,腳步卻越來越踉蹌,再奔得一段,終於支撐不住倒在地上。藍徽容從他肩頭滑落,奮起爬到他的身邊,竭力將他扶起,入手處濕漉一片,藉著月色一看,竟是滿手的鮮血,她驚駭下眼淚迸了出來,俯身細看,只見孔瑄右肋下一道長長的劍傷,鮮血仍在不停向外滲湧。

  山下隱隱傳來戰馬嘶鳴之聲,藍徽容最初的慌亂過後,知徒驚無益,眼見孔瑄已昏迷過去,她定下心神,盤膝而坐,慢慢凝聚起絲絲真氣,驅散迷香之力,漸漸感到體力有所恢復,而人聲也越來越近,隱見火光閃爍,她忙站起身來,奮力將孔瑄拖至一處樹叢之中,坐於地上,將他摟在懷中,屏住呼吸,眯眼望向樹叢之外。

  腳步聲踏破山間寧靜,火光接踵而來,人聲喧騰。

  「放仔細些搜了,不要放走了他們!」

  「敢傷仇大人,這兩人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揪出來可得千刀萬剮!」

  「說得倒是,不過他們會不會往這邊逃啊,他們應該會逃往安州才是。」

  「雖說不一定往這邊逃,也得搜仔細了,媽的,明天還想著可以直攻到安州,仇大人這一受傷,又得往後拖了。」

  「哈哈,海老六,你是一心想著多立些軍功,多搶些東朝女人吧。」

  「海老六是身手高強,我可只想留著這條小命,打不打安州,與我無關。」

  「你這個膽小鬼!」

  藍徽容屏氣斂神,默默看著一眾西狄士兵沿山路過來,揮舞著刀劍細細搜尋,眼見他們越來越近,知這藏身處並不太隱蔽,只怕很難躲過他們細密的搜尋,而自己真氣只恢復了一二成,無法勝過這麼多如狼似虎的西狄兵。

  她腦中急轉,靈光一閃,悄悄撿起地上一顆石頭,奮力向前方擲去,『啪』聲勁響,西狄軍齊齊呼喝:「誰?!快去那邊看看!」

  藍徽容見他們自樹叢前方掠過,知時間緊迫,力運雙臂,將孔瑄負上肩頭,直往那些西狄士兵方才沿路過來時已搜過的一處樹叢竄去,堪堪在樹叢中掩定身形,那群士兵急奔回她先前藏身之處。

  「從這處扔出來的,媽的,差點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快往這邊追。」數十人紛紛擾擾向藍徽容先前藏身之處的後方追去。

  聽得人聲漸遠,火光消失,藍徽容心頭略鬆,但也知身處險地,不宜久留,她負起孔瑄,藉著月色,咬了咬牙,將裙裾挽起,向右首一處荊棘叢中走去。

  荊棘叢並不高,僅及她的膝蓋,卻尖刺橫生,她背著孔瑄,不便俯身撥開荊棘,不多時,雙腿便被尖刺掛出道道血痕,疼痛難當,藍徽容知這是唯一能逃生的道路,強自忍住,待得雙腿血跡斑斑,方通過那一片荊刺叢。

  她感覺到身後孔瑄越來越沉重,而他的呼吸聲微不可聞,心中焦慮萬分,仿似覺得自己的生命也在一點一滴的流失,仿似又有了母親去世的那一日,看著親人在眼前離去的那種心痛,她雙眸漸漸迷濛,強自將淚水收住,高一腳低一腳往前走著。

  夜空中黑雲捲過,遮住了清清朗月,山風漸大,捲起藍徽容的裙袂,她提盡全身氣力,負著孔瑄,也不知在山間走了多久,終尋到一處峭壁,壁前隱有山溪潺潺,才停了下來。

  她將孔瑄放於峭壁下的石縫裡,見他仍是昏迷,而自己也已筋疲力盡,無力再負他前行,想了一陣,咬緊牙關,拖過數塊石頭,塞住石縫入口,掩住孔瑄身形,轉身往溪邊走去。

  她知大山的溪澗旁,必生長著可以止血的草藥,只是沒有火把,月色昏暗,無法視物,她只得俯下身來,用手逐一觸摸,用鼻輕嗅,尋找良久,方找到數株『紅花草』。

  藍徽容捧著紅花草奔回石縫,將草藥嚼碎敷於孔瑄腰間,指尖觸及,那道劍傷長達數寸,深入腹中,可以想見當時搏殺的激烈,她眼淚再也止不住,珍珠般地往下滴落,低聲飲泣著撕下裙邊,替孔瑄包紮起來。

  孔瑄慢慢醒轉,迷濛中聽到藍徽容的吞泣之聲,輕咳幾下,喘道:「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

  藍徽容正自傷心難過,聽得他出聲,喜道:「你醒了?」心中又是一驚,摸上他的額頭:「可別是說胡話。」

  孔瑄輕輕握住她覆上自己額頭的手,喘氣笑道:「虎翼營勇猛無敵的方校尉哭得這麼傷心,我還以為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呢。」

  藍徽容見他這時候還有心情開玩笑,心中更是難過,卻也不再流淚,讓孔瑄依在自己身前,緊緊握住他的雙手,柔聲道:「我們得在這裡躲一躲,你得熬過今夜,記住,我還欠著你一件事情沒做,還欠著你數頓東道,你可不許就這樣走了。」

  孔瑄腰間劇痛一陣疼過一陣,唯有依住的藍徽容體內傳來絲絲溫柔的力量,撐住他沉重的眼皮,他聲音越來越低:「你放心,我這人最小氣了,定要收回這些欠債,才會去見閻王爺的。」

  這一夜,孔瑄時而清醒,時而昏迷,藍徽容靜靜的攬著他,真氣逐漸恢復,又逐一輸入孔瑄體內,直至破曉時分,她感覺到孔瑄體內有了些許真氣流轉,呼吸也漸轉平穩,才稍稍合了闔眼。

  寂靜而又喧鬧的夜終於過去,霞光悄然透入石縫,藍徽容感覺到孔瑄似動彈了一下,睜開眼來,卻見他明亮的雙眸正靜靜地望著自己,忙問道:「好些了嗎?」

  孔瑄依依不捨地收回目光,淡淡一笑:「我這人太過貧嘴,閻王爺也受不了,又把我踢回來了。」

  藍徽容心頭一鬆,輕笑出聲:「原來貧嘴還有這般好處,看來我也得向郎將大人學一學了。」

  兩人相視一笑,均覺滿天烏雲漸漸散去,終熬過了最艱苦的一夜,孔瑄雖仍傷勢嚴重,無法行走,但也不再昏迷,而藍徽容功力也恢復了一半,兩人商量了一下,覺得一動不如一靜,西狄軍只怕已在山下設下了重重關卡,防止二人逃往安州,現在一人重傷,一人功力未複,還不如在山間躲上幾日,避過風頭再說。

  藍徽容細心探過峭壁附近無人,鑽到林間摘來一些野果,又尋來一些草藥,二人靠於石縫之中,任陽光一寸寸自崖前滑過。

  看著孔瑄閉目運氣療傷,藍徽容靠於石壁前,心緒略略有些紛亂:看來仇天行圖謀的竟是那自己也未曾見過的《寒山圖》和師太的下落,所以才會戰場上帶走自己,才會刻意示好,才會在沒有套出自己的話之後設下這等奸計,現在看來,只怕那日他所講的往事也是真真假假,並不可信。

  可那《寒山圖》究竟在哪裡?母親的遺物自己曾一一整理,並未見過這幅畫,還有,師太究竟是何來歷?這後面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為何讓仇天行不惜費這麼大力氣也要得到呢?當年之真相,又究竟是怎樣的呢?

  孔瑄漸覺能提起一二分真氣,慢慢睜開雙眼,望向身邊的藍徽容,石縫內光線略顯昏暗,卻也可看到她長長的睫羽在輕輕的顫動,眼中流轉著淡淡的憂傷,他心頭一痛,輕聲道:「在想什麼呢?」

  藍徽容回過神來,又想起一事,凝目望向孔瑄:「我想問你一事。」

  孔瑄見她神色有些認真,心微微一沉,笑道:「什麼事,說吧。」

  「你曾與我說過軍中曾有女子做過將軍,也曾問過我可知兵策一書是何人所著,這些事情,你是怎麼知道的?」藍徽容平靜地望著孔瑄,眸中的那一點光似夢裡的星星,閃爍著絢麗的色彩。

  孔瑄捂著腰間傷口,咳了幾聲,道:「慕家軍中有許多老將,都是以前和國的將領,一直跟隨著王爺的,我是聽他們說的,怎麼了?」

  藍徽容轉過臉去,望向石縫外正午燦爛的陽光:「那個女將軍,霓裳將軍,玉清娘,就是我的母親。」

  孔瑄輕『咦』一聲,低聲道:「難怪岳將軍會那般拚命救你,也難怪王爺會那般待你,原來你母親竟是霓裳將軍。」

  藍徽容嘆道:「這仇天行也是我母親的故人,卻只怪我太過輕信於他,才連累了你。」她低下頭去:「昨夜你若是有個好歹,我可------」 她不敢再往下說,默默咬著下唇,眼簾微閃,心中湧過愧疚之意,卻不知自己的這種神情看在孔瑄眼裡是何等的溫婉靜孌,柔情脈脈。

  孔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緩緩伸過手去,握住藍徽容的右手,心中似空空蕩蕩,又似洋洋溢溢,他眼光鎖定在藍徽容如水眼波之中,低聲喚道:「容兒。」

  「嗯。」

  孔瑄喚她一聲,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覺胸口憋得慌,良久方笑道:「昨夜我若是有個好歹,你倒是可以慶倖少了一個債主了。」

  藍徽容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正待說話,山風隱隱送來一陣呼喚之聲。

  她一驚,忙俯身將石塊壘好,擋在石縫前,孔瑄凝神聽了一陣,忽然拉住她的右臂:「你聽,好像是侯爺的聲音!」

  秋陽明媚宜人,灑落於山間樹林,光影斑駁,天上白雲輕湧,像靜靜流淌的江間暗濤,雖不洶湧,卻漂出一片生天。

  慕世琮一身戎裝,立於樹蔭之下,喉間血氣翻騰,面上卻笑得極為輕淡,看著藍徽容撐扶著孔瑄從峭壁下鑽出,竣峭清剛的男兒手撫腰間,朗朗而笑,清麗皎潔的女子鬢髮微亂,裙衫微破,狼狽中卻有著一份從未見過的嫵媚與纖柔。

  他大步走了過去,將藍徽容的手輕輕拉開,扶過孔瑄,兩人相視大笑,孔瑄牽動傷口,咳道:「難怪閻王爺不收我,原來竟是侯爺駕臨,貴氣太重,將他嚇住了。」

  慕世琮似是見到多年未見的友人,眼中暖意騰騰:「原來我這虛銜還有這等功效,倒是不枉。」

  他凝目看了一下孔瑄的傷口,微皺了一下眉頭:「你是我們慕家軍第一高手,傷成這樣,可難見人啊。」

  他又側頭看了藍徽容一眼,猶豫了一下,笑道:「總算找到你這個債主了。」

  藍徽容微微一笑,也不說話,將鬢邊散髮攏了上去。

  孔瑄見他突然率兵出現在這敵營附近的大山之內,知事有變化,問道:「侯爺怎麼會找到這處來了?」

  慕世琮面上似有不悅:「你們兩個人,一個一劍退敵百里,一個則更厲害,將西狄十萬大軍直接趕回去了,你們說說,我還能做什麼,只能來找你們了。」

  孔瑄和藍徽容齊感驚訝,孔瑄道:「西狄大軍退回去了?!」

  「是。」慕世琮將孔瑄扶上士兵抬過來的藤架,一行人往山下走去。

  慕世琮邊走邊道:「我一直派了探子在西狄軍附近打探你們的情況,昨夜探子趕回來說,西狄軍營中似發生了驚天的事情,派了很多士兵搜山,我知定與你二人有關,就帶著人馬趕過來了,誰知快到茶恩寺,探子再回報,說西狄軍開始撤往月牙河以北,我想辦法抓了幾個西狄兵來審問,才知仇天行被你刺傷,傷勢嚴重,無法再指揮作戰,已經下令全軍撤退回西狄了。」

  藍徽容望向藤架上的孔瑄,兩人目光相觸,眼內均有劫後餘生的喜悅和溫暖的笑意,慕世琮側頭看著二人神色,腳步稍稍左移,擋住藍徽容視線,遲疑了一下,輕聲道:「容兒,父王要我請你回安州,他有話想和你說。」

  藍徽容立住腳步,百般思量,又看向前方被士兵抬著的孔瑄,抬頭道:「侯爺,我-----」她話未說完,慕世琮面色一變,手伸向她的下頷:「你舌頭怎麼了?!」

  藍徽容見他的手就要托住自己的下巴,急往後退,裙裾卻被路邊灌木勾住,露出纖細的小腿,昨夜被荊棘掛傷的地方血痕斑斑,慕世琮看得清楚,面如寒霜,眼沉似水,猛然上前,藍徽容功力未完全恢復,避讓不及,慕世琮已扣住她腕間穴道,也不管她掙扎,將她負在身後,大步向山下走去。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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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5 22:17: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清譽

  藍徽容被慕世琮負在身後,心中有些羞澀,想掙扎下來,可不知慕世琮是有意還是無意,竟牢牢扣住她腕間穴道,讓她提不起氣力,掙脫不開。眼見前方藤架上孔瑄輕笑表情,藍徽容面上一紅,湊到慕世琮耳邊輕聲道:「侯爺,我自己能走,你放我下來吧。」

  慕世琮卻不放手,語氣有些不耐:「你背過我一回,我背回你,互不相欠。」

  藍徽容微感惱怒,冷言道:「侯爺,男女授受不親,讓別人看見了,可有損我的清譽。」

  慕世琮冷哼一聲:「清譽?要清譽,你就不要女扮男裝入軍營。你看看你做的這些事,哪裡像一個女子!」

  藍徽容又好氣又好笑,索性也不再說,任慕世琮負著自己沿山路而下。

  慕世琮略感得意,加上尋回二人,放下心頭大石,一路行來,腳步暢快輕鬆,覺得今年的秋陽實在是燦得耀目,美得驚心。

  快到山腳,見下面大批士兵,慕世琮將藍徽容放了下來,也不看她,逕自走到孔瑄身旁,藍徽容搖了搖頭,跟了上去。

  到得山腳,軍醫對孔瑄傷口進行了簡單的處理,士兵們找來馬車,眾人將孔瑄抬上馬車,藍徽容感到有些疲倦,又不放心孔瑄,也坐了上去。

  馬車往安州城方向前行,藍徽容見有些顛簸,恐震裂孔瑄腰間傷口,便坐在他身邊,將他輕輕托住,孔瑄本是閉目昏睡,許是感到身軀不再震動,睜開眼來,輕聲道:「你也一夜未睡,不用管我,眯一下吧。」

  藍徽容正待說話,慕世琮從後方打馬過來挑開車簾,看了一眼,不一會兒他也鑽進了車內,從藍徽容手中將孔瑄接過攬到懷中,牢牢托住他的身子,孔瑄覺得平穩至極,傷口不再疼痛,不多時便沉沉睡了過去。

  藍徽容倚住車窗,看著窗外徐徐而過的青山綠水,想起昨夜發生的事情,恍如做了一場大夢,只是夢醒之後,真的要回到安州嗎?真的又要去見慕王爺嗎?真的不能跳出這個漩渦嗎?

  她默默看了一眼慕世琮懷中的孔瑄,心中暗嘆一聲,終將要離去的念頭輕輕壓了下去。

  馬車搖搖晃晃,馳往安州城,藍徽容一夜不曾安睡,又筋疲力盡,靠在車壁上昏然而睡。

  慕世琮一時看看孔瑄,一時看看藍徽容,彷彿覺得自己失去了十日的左膀右臂終於又長回到了雙肩之上,冷竣的面容上終露出一絲微笑。

  車入安州城,直駛至太守府前,早有士兵趕回來報信,府前人頭湧動,群情興奮,看著孔瑄被抬下馬車,蒼白的面上微露笑容,藍徽容清麗的身影跳下車廂,人群爆發出如雷的歡呼之聲。

  那日清晨,藍徽容一襲青裙,一柄寒劍,擒伏敵將,退敵百里,又慷慨傲然,以身赴險,親眼目睹的慕家軍和部分百姓早已將事蹟傳遍了整個安州城,在安州城的百姓心中,她便如同降落凡間的仙子,拯救了全城人的性命,人人皆為她祈福禱告,只願她能平安歸來。

  現在又聽得她和孔郎將一起重傷敵方主帥,逼得西狄退軍,戰危得解,再無失城喪命之憂,這感激之情更是無以言表,見她下車,人們歡呼著圍了過來,卻又皆在她身前數步處停住腳步,似是生怕隔得太近,褻瀆了這位如星辰般美麗的女子。

  不知是誰,點燃了炮竹和煙花,『劈啪』之聲震天而起,煙花冉冉升空,百姓與士兵們滿城歡呼,藍徽容靜靜地環視著這一切,眼眶竟有些濕潤,這一刻,她忽然想起母親輕柔的話語。

  「容兒,不管以後你走到哪裡,碰到什麼樣的人,過什麼樣的生活,你要記住,世上最公道的還是人心,你不要輕易的相信人心,更不要輕易地否定人心。」

  恍惚中,一個人影直衝到她的身邊,哽咽道:「阿清哥,我------」

  藍徽容微笑著拍了拍崔放的肩膀,抬起頭來,正望上府前臺階之上微笑看著自己的慕王爺。

  她緩緩步上臺階,默然片刻,微微屈膝行了一禮,輕聲道:「藍容見過王爺。」

  慕王爺眼中有欣慰,有傷感,更多的是喜悅,只是神情鎮定,淡淡笑道:「容兒辛苦了,趕快進去休息吧。」

  掌聲、歡呼聲、喝彩聲中,藍徽容遲疑片刻,終輕提裙裾,邁過那道高高的門檻,步入太守府中。

  藍徽容靜靜地坐於窗前,看著軍醫們替孔瑄清理傷口,敷上最好的傷藥,細細包紮妥當離去以後,才站起身來,行到床前,俯身道:「感覺好些了嗎?」

  孔瑄微皺了一下眉頭:「一個小傷口,這麼多人看來看去,傳出去,真是有損我第一高手的名聲。」

  崔放蹦了過來,笑道:「阿瑄哥,放心吧,你名聲好得很,現在城中軍中到處傳得神乎其神,說你和仇天行大戰數千回合,鬥得天崩地裂,星月無光,萬獸齊喑,狂魔亂舞,終將他重創於劍下,嚇得西狄十萬大軍屁滾尿流,你現在可是大英雄,大豪傑,人人都恨不得來對著你這道傷口來朝拜磕頭呢。」

  聽他那張嘴嘰嘰呱呱說得有趣,室內眾人撐不住都笑了起來,慕世琮反手拍了一下他的頭頂:「我看以後你也不用賣烤雞,去雲來閣說書倒是一把好料。」

  話一說完,他似是突然想起了某事,衝出房門,不一會握著個小青瓷瓶子衝了進來,直奔到藍徽容身前,蹲了下去。

  藍徽容瞬間醒悟,急忙伸手將他手中瓷瓶奪過,後退兩步,輕聲道:「多謝侯爺。」

  慕世琮愣了一下,站起身來,面上神情極為不悅,傲然道:「也是,你自己上藥吧,免得又說我壞你清譽。」

  藍徽容見他當著眾人之面說出這話,哭笑不得,轉身向孔瑄道:「你先歇著,我等會再來看你。」不再看向慕王爺和慕世琮,出房而去。

  望著她盈盈消失的背影,孔瑄慢慢合上雙眼,眾人見他疲倦,方才也聽得軍醫說傷勢並無大礙,放下心來,除崔放執意要守在他身邊,其他人都悄悄退了出去。

  慕王爺出得房門,步出數步,沉聲道:「各地的駐軍都安排好了嗎?得防西狄人殺個回馬槍,他們這兵退得有些詭異。」

  「都安排好了,孩兒晨間觀西狄軍退兵情況,似是決意全線撤退,並不留回兵之機。」慕世琮恭聲答道。

  「嗯,不可鬆懈,你傳信給徐文,看看朝廷屯在東線的那幾萬精銳有什麼動向,給我盯緊了。」

  「是。」

  慕王爺停住腳步,神情不悅,冷聲道:「還有,以後不許你在容兒面前耍性子,不得欺負她。」

  慕世琮應了一聲,待慕王爺行開,面容一冷,低聲道:「我還欠著她的,怎麼會欺負她。」

  藍徽容出得房門,早有侍女迎了過來,將她引至太守府後院一處小閣樓內,梳洗換衫,又將傷藥塗於腿上傷口,想到終逃離險境,孔瑄傷勢也無大礙,感覺神清氣爽,分外舒暢,不多時,太陽西沉,便有侍女過來,說王爺請藍小姐過去共進晚餐。

  藍徽容一路回到安州,也已打定主意,待孔瑄傷勢好轉,便要離開慕王軍,她身份已露,無法完成師太交予的任務,內心深處也不願再身陷於上一輩的恩怨情仇之中。

  不知是何原因,她總覺得慕王爺絕不會像仇天行那樣傷害於自己,所以聽得他相請,藍徽容也心情坦然,隨著侍女進了東花廳。

  廳中並無他人,僅慕王爺在座,藍徽容坐於下首,二人靜靜用過晚飯,侍女們奉上茶來,藍徽容也不說話,斂眉低目,靜待慕王爺開口。

  慕王爺面上雲淡風輕,默然注視著眼前的這個女子,她的眼睛好似清澈見底的小溪,她的眉眼又似脈脈疊翠的青山,她有她母親的清麗和英爽,卻又比她母親多了一份沉靜與剛毅。

  他無法忘記那日清晨,她女裝出現在自己面前,毅然飄下城牆與敵決戰,傲然縱身上馬前往敵營,那一幕幕,這十日來一直在他腦中,與二十多年前的往事相糾纏,相重疊。

  她的相貌並不似清娘,但又讓人覺得清娘就在眼前,她不及清娘美麗,但她的風姿卻比清娘更勝一籌,這一刻,他莫名的一陣煩悶,忽然想道:她的父親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清娘當年逃脫簡南英的追捕後到底去了哪裡?又過著怎樣的生活?清娘,真的不在人世了嗎?

  這種種疑問盤桓在他的腦海,卻怎麼也沒有勇氣向她詢問,縱橫沙場、高居王位、名震宇內二十多年的他,在這個年輕的女子面前,竟感到一絲軟弱與無助。

  良久,慕王爺方語調滯澀道:「你母親她------」

  「已於去年冬天過世了。」藍徽容平靜答道。

  隱隱知道但又不想面對的事實像狂風般怒吼,大哥、清娘、鐵成還有那麼多蒼山的兄弟悉數離去,曾經的慕少顏終孑然一身,孤獨地活在這個世上,也許,慕少顏也早已死了,活在這個世上的只是這個可憐可悲、悔恨無窮的慕王爺而已。

  二十多年的時光原來過得這麼快,蒼山的快樂彷彿就在昨日,曾經的單純與稚嫩,為什麼要變成勾心鬥角的殘酷與陰沈,曾經的意氣少年為什麼要鬢生白髮、心力交瘁?

  藍徽容聽得慕王爺端住茶盞的手在微微顫抖,抬起頭來,對上的是一雙悲傷絕望的眼睛,她心內惻然,站起身來,行到慕王爺身前盈盈跪落:「王爺,您曾經是我母親的結義兄弟,按理我應該稱您一聲舅舅,只是容兒經過這些天來的考慮,不想再介入長輩們的往事之中,您就當從未見過我,我也不會再告訴您有關母親的一切事情,待孔郎將身體康復之後,我便會離開,您是朝中重臣,護國柱石,身份尊貴,以前的人和事,就請您都忘了吧。」

  不等慕王爺開口,她已站起身,翩然步出花廳。慕王爺凝望著她的背影,手中的茶盞輕抖幾下,猛然迸裂。

  藍徽容在慕王爺面前說出這一番話之後,感覺無比輕鬆,雖然覺得有些對不住無塵師太,也未能遵從母親的遺命,但她卻好像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展現在自己面前的也不再是遍地荊棘。

  只是內心深處,她總覺得有絲絲莫名的情緒在輕扯著自己的五臟六腑,叫她無法下定決心,就此飄然離去,除了因為孔瑄為救自己而受傷,情理上不能就此離開,到底還有什麼原因呢?

  她輕輕推開房門,藥香撲鼻而來,崔放正端著一碗濃濃的草藥送至孔瑄床前,藍徽容忙行了過去,將孔瑄扶起,孔瑄接過藥碗一飲而盡,笑道:「原來受了傷,有人服侍的感覺這麼好,看來以後得多挨幾劍才是。」

  崔放沉下臉來:「阿清哥,咱們出去,讓他嘗嘗亂說話,沒人服侍的滋味。」說著將藥碗一頓,甩門而去。

  藍徽容與孔瑄相視一笑,孔瑄躺回枕上,悠悠道:「總算把這小子激走了,老是在我耳邊聒燥,又不去吃飯,強得像頭牛。」

  藍徽容見桌上還放著一碗粥,似是已經涼了,忙問道:「怎麼?吃不下東西嗎?」

  「那些軍醫,死腦筋,憑什麼受了傷只能吃清淡的東西。」孔瑄忽然笑了起來,望向藍徽容:「你欠我幾頓東道來著?」

  「三頓,怎麼,怕我賴帳啊?」

  孔瑄眼睛微眯,有些討好似地笑道:「要不,你弄只烤雞給我吃,算請我一頓,可好?」

  藍徽容將臉一沉:「看來阿放還真沒說錯,得讓你嘗嘗沒人服侍的滋味。」說著往屋外走去。

  「容兒。」身後傳來孔瑄一聲溫柔的輕喚,藍徽容心跳竟似有一刻的停頓,她緩緩轉過身來,只見孔瑄笑得無限眷戀,望著自己。

  她莫名的覺得一陣心慌,默默走了過去,坐於床邊木凳之上,孔瑄慢慢合上雙眼,輕聲道:「容兒,不要走,陪我一會。」

  藍徽容輕應了一聲,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低頭靜靜地看著裙邊上繡著的蝴蝶蘭,任自己的心幽幽蕩蕩,伴著略帶緊張的呼吸聲在這靜室內徘徊。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不見孔瑄說話,抬起頭來,才發覺他已沉沉睡去,唇邊還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

  藍徽容呆望著他清朗的面容和這絲微笑,再度覺得有一種柔如柳絲的情緒在體內翻湧,纏繞住她的心,一層又一層,她靜默片刻,替孔瑄將被子掖好,慢慢走了出去。

  八月十三的月兒已近圓朗,秋風輕淡,太守府後院內種滿了海棠,嫣紅一片,院外,城中百姓的慶祝之聲此起彼伏,仍有人在燃放著喜慶的煙花,藍徽容在木欄上坐下來,深深呼吸,平定著那顆紛亂的心。

  夜色迷濛,月灑清輝,濃霧捲過滿院的海棠花,慢慢捲上她的裙角,也漸漸湮濕了她的秀髮。

  更深露重,藍徽容直到子時三刻,才轉身回到房內,坐於孔瑄床前,良久地注視著熟睡中的孔瑄,這一刻,她覺得比當初決定遵從母親遺命時更為徬徨,她依在床邊,柔腸百轉,心緒紛紜,直至快天亮時才迷濛睡了過去。

  清晨,急促的腳步聲將她和孔瑄同時驚醒,崔放推門奔了進來,圓臉上滿是焦慮,嚷道:「不好了,侯爺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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