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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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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簫樓 -【青山接流水】《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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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5 22:28:48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章   烈焰

  這一夜的京城,雨勢由驟而緩,百姓們在秋雨中或安睡,或被震天的馬蹄聲驚醒。只是誰也不知,這一夜之間,京城乃至整個東朝發生著驚天巨變,誰也不知,如雷如霆的人馬縱橫之後,政局風雲變幻,寶座悄然易主。

  簡璟辰持著天子虎符和各權杖冒雨奔出正華門,奔至京衛直大街東頭,左端成早率一眾人等在此處等候。

  見簡璟辰過來,渾身濕透,左端成撐過油傘,簡璟辰迅速將手中權杖一一發出。

  「段之林,你率禁軍第八營的人持此牌去接手皇宮防衛,記住,正泰殿百步內,任何人不得靠近半步。違者誅九族!」

  「尚誠,你持此牌在西門守候,待我將烈風騎的人馬放入城中,你即刻帶著他們換上禁軍服飾,去將允王、成王及左相、兵部尚書這四人的府邸圍住,就說皇上有旨,命他們暫禁府內,不得出府門半步,違者殺無赦!」

  「其餘人,隨我來!」簡璟辰躍上駿馬,馬鞭狂抽,帶著大隊人馬直奔向京城西門。

  馬蹄震破秋夜的寧靜,踏起漫天雨霧。簡璟辰率眾奔至西門,將手中權杖一舉,值守官兵認出是金龍權杖,持令者又是當朝寧王,忙屁滾尿流地打開城門,簡璟辰一馬當先,衝了出去。

  京城內外的兵力中,禁軍負責護衛皇宮及京城內的安全,而提軍營則戍守於京城外沿,一旦發生緊急情況,隨時可以進城救援。

  簡璟辰知提軍營將領死忠於父皇,要想順利控制局勢,非得將其調離京城外沿不可。他打馬狂奔,直驅而入提軍營大營,馬蹄聲將提軍營大將步順驚醒,他奔出營帳,見寧王端坐於馬上,身後還有上百人相隨,正要開口相詢,簡璟辰緩緩舉起手中天子虎符。

  火光下步順看得清楚,忙跪落於地,呼道:「吾皇萬歲萬萬歲!」

  簡璟辰冷聲道:「皇上有旨,命提軍營即刻拔營,在明日巳時之前趕到西北風城,不得有誤!」

  步順一愣,簡璟辰將手中虎符一擲,步順伸手接住,從懷中掏出另一半虎符,絲絲合扣,辨認無誤,忙雙手遞還給簡璟辰。回轉身,大聲道:「傳令下去,全體拔營,趕往風城!」

  簡璟辰見最強兵力的提軍營終被調開,略略放鬆,又縱身上馬,帶著一干人等奔至四方坡。

  四方坡下,大將肖達正率著約萬名烈風騎悄然靜候,見簡璟辰趕到,籲出一口長氣。簡璟辰此時已感到終將局勢掌控於自己手中,寶座在手,忽然湧上一股豪氣,環顧四周,面上有著殺伐決斷的威嚴,高聲道:「眾將聽著,京城內現有叛亂,皇上有旨,命爾等進京勤王,一切聽本王調度。如有立功者,加官進爵,重重有賞!」

  雨終於停了,京城內卻仍是喧譁衝天,燈火通明。

  待簡璟辰趕回正華門前,不斷有親信回報,京城各處,全部換上了自己這一系的人馬。而成王允王及左相等人,也被烈風騎持金龍牌禁於府邸之中,他緊繃著的神經逐漸舒緩,面上也慢慢湧現一絲志得意滿的笑容。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渾身濕透,不是被雨水淋的,而是被汗水浸濕的。而自己的雙足,此刻竟有些發軟,隱隱還有些顫抖。他不由自嘲似地笑了一笑:簡璟辰啊簡璟辰,都走到這一步了,你還怕什麼呢?!

  晨曦初現,喧譁聲漸漸淡去,天地間一片清灰冷素。左端成悄然走近,微笑行禮道:「恭喜王爺,大局已定,成了!」

  簡璟辰與他相視而笑,俱有極度緊張之後的極度喜悅。他望向晨藹中濛濛的天空,想起一事,道:「端成,你派人去藍府,將容兒帶回來,她若有抵抗,你就以孔瑄性命相逼。」

  他心掛玉璽及正泰殿,轉過身正待進正華門,段之林匆匆從門內奔出,湊到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

  簡璟辰面色大變,呼道:「怎麼會這樣?!」

  暴雨之夜後的黎明,天地間籠罩著一層霧氣,飄飄緲緲,清冷素淨。

  藍徽容青裙飄飄,眉間有著超然決絕的氣勢,右手持著一盞燭火,靜然立於正泰殿門口,冷冷地看著簡璟辰緩步走近。

  簡璟辰走至白玉石臺階前十餘步處,藍徽容冷聲道:「王爺請止步。」

  簡璟辰停住腳步,微微仰頭,望向臺階之上的藍徽容。晨霧中,她像傲然綻放的青菊,更如同一場他永遠也無法觸及的美夢。

  他輕嘆一聲:「容兒,你放棄吧,現在京城內局勢已全為我所掌控,你這是徒勞掙扎而已。容兒,你回到我的身邊來,我們忘記以前的一切,你做我的皇后吧!」

  藍徽容眼神清冷,淡然道:「王爺,容兒敢問您,您可有傳位詔書?」

  簡璟辰搖了搖頭,微笑道:「玉璽總在這宮中,我有的是時間,就是掘地三尺,總要找出來的。」

  藍徽容將放在身後持著玉璽的左手舉起,簡璟辰眼晴一亮,衝前兩步,藍徽容喝道:「王爺止步!若不想我和玉璽同歸火海,你就退後!」

  簡璟辰一愣,嗅了兩下,面色大變。正泰殿四周,正被一股濃烈的硫磺與硝油之氣所包圍。他抬眼望去,殿前廊下,青石地磚都被掀開,地磚之下,竟似埋藏著一些東西。

  藍徽容望著他面上緊張神情,微笑道:「王爺,您有所不知,這正泰殿下,埋著大量火藥,我已將其外護層撤去,只要我將手中燭火擲下,這正泰殿將片瓦不存。王爺,還請您退後幾步,我們也好繼續說話。」

  簡璟辰冷汗浹背,他冒著奇險弒父篡位,也知弒父之後,要想順利登基,令允王等人臣服,不至橫生內亂,必須拿到玉璽,造出傳位詔書。更不能令皇帝遺體有所損傷,以免入殮時,皇族百官瞧出端倪。

  他先前分配人馬去控制相關人等,也一直是假藉著皇帝旨意,更不允許任何人靠近這正泰殿半步,實是不願再讓旁人知道是自己弒父篡位。

  想起父皇遺體還在殿內,玉璽也在藍徽容手中,這兩樣東西,都是關係到他能否名正言順登基、令百官臣服的關鍵所在,絕不能令之毀掉。而在他的內心深處,更不願看到眼前這深愛之人葬身火海,想到這些,他終緩緩向後退了數步。

  他慢慢控制住焦慮的情緒,冷靜下來,負手而立,望著藍徽容沉聲道:「容兒,你想怎樣?!」

  藍徽容笑意盈盈:「容兒斗膽,請王爺將慕王妃、侯爺、孔瑄、玄亦大師、無塵師太、莫總管還有我那兩個丫頭帶到這裡來。」

  簡璟辰略有遲疑,藍徽容面色一寒,冷聲道:「王爺,皇上已逝,你若登基,無人能相護於我們,我已存定必死之心。既然總是一死,我若不能見到這些人,也必讓你得不到你想要的東西,王爺就等著應付文臣武將的質疑討伐,在史書上留下千古駡名吧!」 說著將燭火高高舉起,眉間冷冽決然之氣讓人望之心驚。

  簡璟辰深知藍徽容雖外表清冷中不失柔和,但骨子裡實是剛烈無比,決計不會屈服於自己。他想了又想,終咬牙道:「好,你等著,我這就命人將他們帶來!」

  時光悄然流逝,藍徽容與簡璟辰默然對望。此時,她已完全鎮定下來,這一刻,她忽然想起翠姑峰上的小木屋,那如夢般的生活,真的離自己不遠了嗎?

  紛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藍徽容嘴角含笑,看著孔瑄等人帶著驚訝的神色被數十名侍衛押著站於簡璟辰身側。她的目光自慕世琮等人身上掠過,停在孔瑄略略憔悴的面容上,二人相視而笑。

  微笑間,藍徽容忽然察覺到少了一人,冷冷道:「王爺,安意呢?」

  簡璟辰尷尬間,安心已放聲大哭:「小姐,安意她,她已經───」

  藍徽容心中劇痛,踉蹌著退後一小步,恨意狂湧。但她也知現下實是不宜情緒激動,以免被簡璟辰趁機反攻。她抑住眼中淚水,平靜道:「王爺,請你讓他們過來。」

  簡璟辰將手一揮,侍衛們鬆去眾人身上木枷及腳鏈,慕世琮扶著慕王妃當先,孔瑄等人殿後,緩步邁上白玉石臺階,擁在了藍徽容身邊。

  慕世琮大清早被侍衛們自質子府押至宮中,見到母妃,已讓他深感驚訝,此刻更見藍徽容這般行事,實是摸不著頭腦,急問道:「容兒,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藍徽容緊盯著遠處的簡璟辰,輕聲道:「侯爺,你們入殿看看,就會明白了。」

  片刻後,慕世琮等人從殿內奔出,又驚又喜又是憂慮,孔瑄低頭看到廊下火藥,恍然醒悟,忙也取過一盞燭火,與藍徽容並肩而立。

  簡璟辰已命眾侍衛離去,晨霧中,他一人立於殿前院中,靜靜望著藍徽容。

  良久,他嘆道:「容兒,你們總有一人逃不脫的,又是何苦呢?你交出玉璽與父皇遺體,我自會下旨放了你們,你若實在不願意跟我,我也不會再相逼於你。」

  藍徽容哂笑道:「王爺,您說的話我實是不敢相信。這樣吧,我與王爺您做筆交易,如何?」

  「容兒請說。」

  「我想請王爺放王妃、侯爺等人離去,我與孔瑄留下。待他們回到慕藩境內,我再將玉璽和皇上遺體交出,那時,我與孔瑄也任由王爺處置。」藍徽容緩緩道。

  慕世琮大急:「不行,容兒,絕對不行,要死,我們死在一起。」

  藍徽容將玉璽遞給孔瑄,左手放在身後,打出幾個手勢,孔瑄看得清楚,領悟於心,悄悄拉了一下慕世琮。

  慕世琮側頭望去,見藍徽容打出的手勢正是虎翼營的暗號。她再重複幾遍,他又轉頭看向廊下的火藥等物,恍然大悟,歡喜之情不可抑制,又恐被寧王看出端倪,硬生生轉過身去,佯怒道:「我說不走就不走!」甩手入殿,孔瑄向莫爺爺使了個眼色,二人隨後跟入。

  簡璟辰木然而立,心中狂怒滔天,卻也別無他法,正猶豫間,藍徽容道:「王爺,我們是存了必死之心的。侯爺和王妃若是死在這處,你剛剛登基,政局不穩,就要與慕藩為敵,恐非明智之舉。王爺今日放侯爺他們離去,與慕藩和好,借慕藩之力來壓制不服你的諸王臣子,又保得玉璽和皇上遺體,豈不兩全其美?」

  簡璟辰十指在袖中喀喀作響,良久,森聲道:「好,容兒,只要你肯留下,我就答應你!」

  藍徽容燦然而笑,此時慕世琮等人也步了出來。慕世琮面上慼然,似是極為哀傷,上前扶住慕王妃:「母妃,我們走吧,總不能讓您死在這裡。」

  簡璟辰想了想道:「他們趕回慕藩境內,最快也需得七八日的時間,現在局勢雖被我穩住,但恐怕遮掩不了這麼久。再說了,容兒你如何得知他們平安到達藩境呢?」

  孔瑄手持燭火,踏前一步,微笑道:「這個不勞王爺掛心,我們自有通信之法。至於這七八日,我們會用玉璽造出幾道聖上手諭,王爺就用這個來拖延時間好了。」

  藍徽容見孔瑄與自己心意相通,不由側頭向他笑了一笑。簡璟辰看在眼中,十分妒恨,卻也別無他法,斷然喝道:「好!就是這樣,容兒和孔瑄留下,其餘人等,速速離去!」

  藍徽容目光在眾人身上掠過,眼中隱有淚花閃爍,深深行了一禮,泣道:「琳姨,侯爺,莫爺爺,師太,大師,你們一路珍重!琳姨,安心就麻煩您照顧了!」

  安心不明事後關節,見藍徽容捨身相救眾人,靠上她肩頭痛哭失聲。莫爺爺上前扣住她的手腕,將她拉開。轉身時向無塵與玄亦使了個眼色,玄亦低誦一聲,垂下頭去。

  慕王妃被兒子暗中捏了幾下左臂,知道事有隱情,她深知兒子既答應離去,定是容兒已有了萬全之計。她轉頭望向藍徽容,顫抖著伸出手來,將她抱入懷中,低低飲泣。飲泣間,她湊到藍徽容的耳邊,嘴唇微動,似在叮囑著什麼。

  藍徽容面上漸漸露出無比驚訝的神色,身形輕晃。慕王妃放開她,撫上她的面頰,柔聲道:「容兒,琳姨相信你,一定能得逃大難的。」

  藍徽容仍沉浸在慕王妃方才相告之事的震驚之中,愣愣地說不出話來。慕王妃再抱了她一下,終放開她,在慕世琮的攙扶下,緩緩步下臺階。

  眾人在臺階之下停住,又都轉過身來。藍徽容含淚帶笑望著眾人,慕世琮與她長久對望,又看向她身邊的孔瑄,眼神交接間,訴盡珍重之意,終狠下心,猛然轉過身,扶著慕王妃,一行人消失在宮牆盡頭。

  藍徽容遙望著眾人身影遠去,淚水模糊了雙眸,孔瑄悄悄伸過手,握住她的左手,望著遠處正欲掩近的簡璟辰,朗笑道:「王爺,還請您稍安勿燥,等上七日八日吧!」

  這日天明時分,百官擁於正華門前,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均覺今日朝中實是有些怪異。正華門前的禁軍們竟不准任何人入宮上朝,而朝中重量級人物,允王成王左相等人也不見蹤影,聯想起昨夜震天的人馬聲,許多人在心中驚疑無比:到底發生了何事?

  正紛擾時,寧王簡璟辰由正華門內緩步而出,面容威嚴沉肅,舉起手中聖旨,高聲道:「眾臣聽旨!」

  百官們忙紛紛伏於地上,轟然道:「臣等恭聆聖諭!」

  簡璟辰展開聖旨,高聲誦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身體微恙,需靜養宮中,現罷朝十日。特命寧王居交乾殿,一應軍政事宜,由其持金龍權杖代朕處理。百官見權杖如見朕,不得有違。欽此!」

  百官們偷偷互望幾眼,均覺皇帝這病來得蹊蹺,令皇子代為持政更是前所未有之事。正猶豫間,簡璟辰將聖旨遞至右相朱岳華面前,朱岳華仔細看罷,玉璽之印絲毫不差,他又與寧王素來相處融洽,忙伏身於地,高聲呼道:「臣遵旨!」

  他這一呼,百官們忙都山呼道:「臣等遵旨!」

  簡璟辰冷眼掃了眾人一眼,道:「諸臣工不必驚慌,父皇這病雖來得突然,但他老人家內力精深,想來並無大礙。諸位各司其職,總要將份內之事辦妥,不讓聖上病中操心,這才是盡我們做臣子的本份。」

  百官們面上堆笑,轟然應是,慢慢散去。簡璟辰看著眾臣散去,默立片刻,轉回正華門內。

  正泰殿廊下,藍徽容與孔瑄各自手持一盞蠟燭,為防簡璟辰射襲,有個策應,二人一外一內,隔著門檻靜靜而坐。手中的燭火均用絲帛燈罩圍護住,朦朧晨霧中,燭影搖曳,燈下兩人的面容也如夢如幻。

  藍徽容一夜未睡,又極度緊張,此時放鬆下來,漸感有些疲倦。孔瑄握緊她的手,多日的相思與煎熬終於化為相見的欣喜與愉悅,柔聲道:「容兒,真是辛苦你了!」

  藍徽容輕輕搖了搖頭,低低道:「你在獄中,才是真正受苦。」

  她抬起頭望著孔瑄,看著他俊朗的面容,嘴角雋爽的微笑,這一刻,實是發自內心的滿足與喜悅,又想起腹中孩兒,面上一紅,欲說還休。

  孔瑄看得清楚,微笑道:「容兒有何話,快些說出來!」

  藍徽容嬌羞笑著搖了搖頭,眼角瞥見簡璟辰身影出現,笑容淡去。孔瑄望著簡璟辰在遠處站定,握住藍徽容的右手:「容兒,我們一起熬過這幾日,我們一定可以逃出去的!」

  藍徽容感覺著他手中傳來的溫熱,輕聲道:「是,我們一起熬過這幾日,我們一定可以逃出去的!」

  自那夜震天的秋雨之後,是連著幾日的放晴,麗日融融,秋風送爽,京城遍地楓樹,也終於紅透了樹梢。

  簡璟辰負手立於交乾殿內,雙手籠於袖中,眉頭微蹙。這幾日他竭盡心力,方將局勢穩住,又封鎖住正泰殿四周,不准任何人靠近半步,只安排了大量自己的親信在週邊日夜巡守。此時想起在那殿前生死相依的二人,實是愛恨交纏,難以自拔。

  他也曾數次試圖拿下孔瑄和藍徽容二人,但那二人極為機警,一人在殿門口持火而坐,另一人必定在殿內門後相護,輪流值守,不曾有絲毫鬆懈。正泰殿內尚有少量水糧,他們也不吃自己送至殿前的任何食物。這二人武功又都不錯,只要有一瞬的閃失,就會殿毀人亡,他終不敢冒這天大的風險,只能按捺下來耐心等候。

  左端成輕步邁入交乾殿,見殿內並無旁人,輕聲道:「王爺,已是第八日了,允王等人每天都吵著要入宮面聖,現在雖被咱們的人強行關於府中,但再拖下去,只怕將來後患無窮。再說,咱們雖已送了棺木和防屍身腐化的物事過去,但屆時允王等人若是提出驗殮,可還是會露出破綻。」

  簡璟辰皺眉道:「算算腳程,慕世琮應該也回到藩境了,只是我有些想不通,他們如何互通資訊?」

  左端成嘆道:「那二人意志堅定,輪流相守,咱們毫無可乘之機,只得繼續等下去了。只是王爺,日後如何處置這二人,不讓他們說出真相,您可想妥當了?」

  簡璟辰目光投向殿外晴朗無雲的天空,默然不語,良久方輕聲道:「到時再說吧,唉,我也不知,該如何處置他們。容兒,你───」他聲音漸漸低下去,微不可聞。

  左端成立於他身後,心內暗嘆,輕輕搖了搖頭,躬身退了出去。

  天既放晴,日暮時分,美人巷便是華燈初上,風流之客,紛擁而來。

  『玉媚樓』老鴇琴香踏上閣樓,推門而入,見晴芳懶懶地坐於窗前,癡望著窗外夜色,回轉身將門掩上,走至晴芳身後,低聲道:「還沒到嗎?」

  晴芳搖了搖頭:「算算日子,應該要到了,姐姐,我這心,可一直是揪著的,侯爺他們───」

  琴香擁住她豐腴的雙肩,勸道:「妹妹不要過份擔憂,侯爺吉人天相,會順利到達的。」

  晴芳倚上琴香肩頭:「姐姐,這事若是順利了結,報過王爺的大恩,咱們回新州吧。侯爺傳來的信中也說了,讓我們兩姐妹收手,不必再做這暗樁。」

  琴香嘆道:「好,妹妹,我們回新州,只願王爺王妃和侯爺能平平安安───」

  窗外,『撲愣』之聲響起,二人面上狂喜。晴芳急伸手將那鳥兒捧過,取下鳥足上綁著的小小竹筒,抽出信箋展開快速看了一眼,緊緊抱住琴香,泣道:「姐姐,行了,侯爺和王妃已回到藩境,王爺早派出人馬在邊境接了他們,咱們放煙火吧。」

  日暮時分,落日的最後一絲餘暉鋪在宮牆和殿簷之上,鋪上一層慘澹的金色,又隨著光陰的流逝,漸漸轉為灰暗的暮藹色。

  藍徽容坐在正泰殿門前,秀容憔悴,四肢倦怠。這幾日,她與孔瑄輪流值守,二人均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又不敢吃簡璟辰送至殿前的任何食物。所幸正泰殿內的銅壺中尚有清水,還有少量曾為皇帝準備的點心,這幾日,她與孔瑄便是靠這少量的水糧充饑解渴,實是疲倦不堪。

  過得四五日,殿內的燭火燃盡,他們只得劈開桌椅,點燃火把相守。藍徽容有了身孕,更是身心俱疲,為免孔瑄擔憂,又未脫險境,她也一直未告訴他自己身懷有孕之事。

  孔瑄持著火把從殿中步出:「容兒,你進去歇會吧,這裡,我來守著便是。」

  藍徽容搖了搖頭:「我睡不著,侯爺他們應該已經到了,怎麼還不見───」

  正說話間,一個人影飄然而近。簡璟辰金冠王袍,立於臺階之前,目光炯炯,盯著二人看了一陣,又望向二人身後殿內那黑色棺木,揚聲道:「容兒,孔兄,這可是第八天了,我耐心有限,局勢複雜,不能再拖,你們還是速速出來吧!」

  孔瑄拉著藍徽容的手,左手則緊握著火把,微笑道:「王爺,八天您都等了,也不急在這一天兩天,您就放心,我們是您砧上魚肉,逃不出您手掌心的。」

  簡璟辰卻只是愣愣地望著藍徽容,見她面容憔悴,秀髮蓬鬆。這一刻,忽然想起去年賽舟節那夜與她在山谷中獨處的情景,想起她相救之恩,更想起她秀髮飄然落下、驚然回頭那一份美麗。他目中漸湧柔情,柔聲道:「容兒,你們是逃不出去的,我現在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做我的皇后,我就饒孔瑄一命。」

  藍徽容淡然一笑,依入孔瑄懷中,望著簡璟辰漸轉憤怒的神情,正待說話,忽然抬頭望向遠處天空,雙眸生輝。

  簡璟辰不由轉過頭去,只見西面天空,昏沉的暮色中,炫目的煙花直衝天際,如飛流銀瀑,星光四濺,映得城西半邊天空絢爛絕美。

  簡璟辰再回過頭見那二人面上驚喜神情,恍然大悟,憤聲道:「他們既已平安逃回去了,你們就交出玉璽,出來吧!」

  藍徽容向他一笑,轉過頭望向孔瑄:「你先進去,我有幾句話想和王爺說。」

  孔瑄用力擁了一下她的右肩,靜靜地看了簡璟辰一眼,轉身邁入殿內。

  藍徽容用心聽得他腳步聲在殿內某處停住,後退兩步,倚住殿門,望著簡璟辰,平靜道:「王爺,我們認識多久了?」

  簡璟辰一愣,旋即嘆道:「容兒,去年賽舟節我們初識,又蒙你相救,我時時記在心中。我只恨自己,不能回到那一日,不能再與你把酒言歡!」

  藍徽容低低地嘆了口氣,悵然道:「王爺,這一年多來,你可曾感到真正的快樂?你這般行事,難道不累嗎?」

  簡璟辰被她一語觸動心事,默然片刻,聲音中透出幾分寂寥與追悔:「容兒,時至今日,再來說這些又有何用?我若不做這些事,又豈能安然立於你的面前。」

  他漸有些激動,踏前兩步,仰起頭來:「容兒,你回到我身邊來吧,以前的事,我們統統忘卻好了。孔瑄,我也可以放他離去,只要你肯回到我的身邊,做這東朝未來的皇后!」

  藍徽容聽得身後殿內傳來約定的叩擊之聲,知孔瑄一切準備妥當。面上露出一絲微笑,望著臺階之下的簡璟辰,緩緩舉起左手中的玉璽,輕聲道:「王爺,請你善待華容吧!」

  簡璟辰自她神情中看到幾分決然之意,心中大驚,正待踏前幾步,藍徽容忽然輕喝一聲,手中玉璽在空中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閃出一道微白色的光芒,直飛向簡璟辰身後數十步處。

  簡璟辰唯恐玉璽有所損壞,身形急速後扭躍起,撲向那微白色、像徵著至高無上的皇權的光芒。

  他身形如箭,撲上地面,堪堪接住由空中落下的玉璽,低頭望向手中那夢寐以求的皇權之印,他下意識地一笑。忽聽得身後轟隆之聲大作,碎石夾著火星橫飛,他感覺到漫天的熱浪衝來,急提真氣,向前飛縱,倒於銀杏樹下。翻滾間回頭望向火光衝天、烈焰翻滾的正泰殿,面上血色瞬間褪盡,一顆心悠悠沉沉,向無底深淵墜去。

  火光,衝天的火光,耀眼的火光。

  這一夜的京城,絢麗的火光直衝雲霄,劈開昏暗的夜色,映得整個皇宮上空亮如白晝。

  這一夜的京城,人們皆擁上大街,注目於皇城上空的那一團火紅,看著那團火紅夾著滿天煙霧,在夜空中翻滾,在秋風中呼嘯。

  這一夜的皇宮,簡璟辰癱倒於銀杏樹下,怔怔地望著衝天烈焰吐著狂亂的火舌,吞沒了屋簷殿角,吞沒了他的父皇,也吞沒了那個清麗的身影。

  東朝定元二十六年八月二十日夜,皇宮正泰殿忽起大火,烈火直燒了兩天兩夜,正泰殿片瓦無存。聖威武肅德帝因罹患重病,逃離不及,薨逝於大火之中。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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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煮茶

  月朗星稀,山籠寒霧。京城西面二三里地的鳳竹山,樹影幢幢,秋風吹過,沙沙急響,似有萬千幽靈乘著秋風倏然而過。

  鳳竹山北面有一片野墳,據說葬著的都是死於二十多年前逼宮事件中的冤魂。夜半時分,墳地邊的林間還會傳出陣陣嘯聲,如有孤魂野鬼在林間遊蕩咆哮,故此處人跡罕至,入夜後更是見不到一個人影。

  這夜戌時末,野墳堆中,偏西北角一座石墳的無字墓碑以一種極慢的速度向左移動,半炷香功夫過後,墓前露出一個地洞來。

  藍徽容與孔瑄一前一後由地洞中鑽出,站於墓前,吐盡地道中的濕穢之氣,呼吸著林間的清新與幽寒,片刻後,二人深情互望,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

  死裡逃生的喜悅、從無窮困境中脫身的輕鬆、終可攜手歸隱的暢快,讓二人均喜極而泣。孔瑄將藍徽容緊擁入懷,尋上她香軟清甜的紅唇,她宛轉相就,直到二人都氣喘微微,方額頭相抵,又再度緊擁在一起。

  月光照得藍徽容的笑容份外嬌媚,孔瑄望入她眼眸深處,低聲喚道:「容兒。」

  「嗯。」藍徽容將臉埋入他胸前低低應道。

  「容兒。」

  「嗯。」

  「容兒,容兒,容兒。」孔瑄忽然一連串的呼喚,雙手將藍徽容抱了起來。藍徽容摟上他的脖頸,孔瑄抱著她不停轉圈,二人喜不自抑,灑下一串歡快的笑聲。

  旋轉中,藍徽容瞥見遠處京城方向隱隱可見的火光,笑聲漸歇,輕拍上孔瑄的肩頭。孔瑄將她放落,牽住她的手,二人望向東面彤色的夜空,藍徽容輕輕嘆了口氣。

  二人心意相通,同時跪於地上,向著那火光的方向磕了個頭,站起身來。孔瑄見藍徽容眼中隱有淚花,勸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皇上遺體當著寧王的面入了棺,又放了這幾日,我們無法將他從暗道中帶出來的。他葬身於正泰殿,也算是他這一生皇權霸業的最終歸結了。」

  藍徽容低低道:「雖說是因皇上我們才陷入困境,但他一直對我很好,又救了我們一命。若不是他告知我玉璽藏在何處,又告訴我正泰殿下有暗道,讓我用玉璽和他的遺體來相逼寧王,燒燬正泰殿後借這暗道逃生,我們只怕永遠都無法脫離困境。」想起之前的絕處逃生,想起未能將皇帝遺體從火場帶出,她唏噓不已。

  正泰殿,藍徽容見簡璟辰後撲,急速後退,閃至暗道入口。孔瑄早已在暗道口相候,急速將她一拉,她縱身而入。孔瑄見她隱入暗道之中,鎮定如松,控制好手中力道,手中數支火把擲向殿前廊下的火藥之中。

  火把脫手,孔瑄迅速滑下,頃刻間便已落到底處。這時,藍徽容早已落到地底,見他落下,用力按下機關,轟隆聲響,二人頭頂暗道入口瞬間便被巨大的麻石封住。

  也就在此時,二人身軀微震,隱隱聽到頭頂傳來巨大的爆炸聲,知正泰殿廊下埋著的火藥已被燃爆,這火藥份量恰到好處,可迅速將正泰殿燃於大火之中,卻不會危及已逃至地底之人。

  二人提起全部真氣,迅速沿地底暗道前行,這暗道逐步向地底延伸,行得片刻,頭頂的轟隆之聲和輕微的震感慢慢消失,二人知終大功告成,均在黑暗中微微而笑。

  這正泰殿下的暗道是皇帝奪位登基之後,防自己被人逼宮奪位,設下的最後逃生之路,暗道長達十餘里,出口便是在這鳳竹山的野墳之中。暗道之事,只有皇帝一人知曉,二十多年來,政局穩定,他又自恃武功高強,從未想到居然有要用到暗道的一天,而且也未想到,這暗道竟然不是用來幫自己逃生,而是用來幫清娘的女兒從自己兒子的手中假死逃生。

  藍徽容想起眾人最後竟是靠皇帝相救,又想起他竟死於自己的兒子手中,心中惻然。想起以前死在皇帝手中的無數百姓,隱覺天理迴圈,報應不爽,更覺冥冥之中,終還是母親救了自己一命。

  想起母親,她不由伸手撫上腹部,溫柔而笑。孔瑄側頭間看得清楚,覺她此刻容顏如畫,溫情脈脈,月色下,腮邊的一抹緋紅竟是前所未有的馨柔與安詳。

  孔瑄大感好奇,摟住藍徽容腰間,在她耳邊輕聲道:「容兒,喚我。」

  「孔瑄。」藍徽容低低喚道。

  「什麼?!」孔瑄話語中帶上了一絲嚴肅與氣惱。

  藍徽容覺他手漸漸有些不安份,笑著要掙開來。孔瑄卻用力握住她的腰,她更覺笑癢難止,喘氣道:「夫君,夫君大人,好了好了,我記住了,下次只叫夫君大人。」

  孔瑄卻不放手,悠悠道:「那夫君大人現在命令你,有何事瞞著我,老老實實說出來!」

  藍徽容紅了紅臉,伸手攀住孔瑄脖子,伏在他耳邊,話到嘴邊卻又停住。

  孔瑄更覺心癢難熬,索性將她抱了起來,笑道:「你再不說,我就把你丟出去!」說著作勢要將藍徽容拋出。

  藍徽容本能下眼睛一閉,死死抱住孔瑄不放,瞬即清醒過來,捶上孔瑄肩頭,嗔道:「從今日起,你可不能再把我拋來拋去的,我倒是沒事,另外一人可受不了!」

  孔瑄一愣:「另外一人?誰啊?」

  藍徽容只是溫柔地笑著,眸中無限深情,見孔瑄仍是一頭霧水,右手撫上腹部,側頭而笑。

  孔瑄全身震了一下,恍然醒悟,顫聲道:「容兒,是,是真的嗎?你不是哄我的吧?」

  藍徽容哭笑不得,瞪了他一眼:「還不快放我下來!」

  孔瑄的一顆心似要從胸腔中迸出,偏偏此時又說不出一句話,仰頭間望見天上明月,只覺自己抱住了世間最瑰麗的珍寶,哪裡還肯放手,恨不得將懷中這人捧在手心才好。

  藍徽容見他激動之色,心中感動,柔情湧上,靠上他肩頭,低聲道:「孔瑄,我很歡喜。」

  孔瑄半晌後終於能說出話來,眼眶濕潤,哽咽道:「容兒,我也很歡喜。」

  夜風中,月色下,孔瑄抱著藍徽容長久站立。這一刻,身後的青山是如此安靜而清澈,二人覺天地間一切像靜止了似的,耳邊、眼中、心裡,都只有對方,都只有這無盡的歡喜,歡喜。

  德州,位於容州以北,潭州以南。德州城外三十餘里處的杏子嶺,青山含黛,雲霧縹緲,山下河流蜿蜒曲折,漁舟野渡,深秋季節,風光極美。

  晨曦初現,鳥兒在朝陽下盤旋,杏子嶺深處的杏花峰半山腰,是一個小小的村莊。村裡約二十來戶人家,均是背天面土,以農林為生。

  孔瑄與藍徽容立於半山腰的一棵古樟之下,望向前方古樸靜謐的小山村,遙見村前空坪處的一棵大樹下,一群兒童正與一身形高大的人在跳躍玩耍,藍徽容幽幽嘆了口氣。

  孔瑄頗覺奇怪,二人那夜自暗道逃生,潛出京城,連夜向西北而行,稍稍喬裝打扮,日夜兼程,數日內便趕到了慕藩境內,脫離了寧王的勢力範圍。

  二人曾分析過,寧王雖親見二人葬身火海,那爆炸與大火之力足以讓任何人屍骨無存,而封閉暗道的麻石厚達丈許,且封閉後與原來的殿基融為一體,很難發現。但難保他不會心存疑慮,派人四處搜尋於他們。為安全起見,二人還是決定暫時不回翠姑峰,那裡畢竟是清娘等人的故地,等過得幾年,局勢完全平定了,再回那處。

  依孔瑄之意,自是要帶著藍徽容回一趟安州,在父母墓前拜祭之後,再尋一處青山綠水過那夢想中的田園生活。

  但在安州拜祭過孔瑄的父母之後,藍徽容便提出要到德州走一趟。孔瑄數次問她緣由,她卻只是面露傷感,始終不言。孔瑄知她定有心事,又因她有身孕,一路上倍加體貼,呵護備至,二人自成婚以來,迭遭變故,只有這段路程方體會到了新婚之樂。

  藍徽容凝目望著正與幼童們玩耍的那身形高大之人,輕聲道:「皇上臨終之前,曾說過一句話,我當時,還以為他是臨死前神智混亂。誰知,竟是真的───」

  「什麼話?」孔瑄輕輕握住她的右手。

  「皇上說,我還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哥哥,叫璟琰。讓我一定要找到他,不要讓他落入寧王之手,不要讓他陷入皇權之爭。我來不及問明白,他便嚥了氣。」藍徽容想起皇帝臨終前的遺言,想起他最後時刻的善心善言,眼眶逐漸濕潤。

  孔瑄隨著她目光望去,訝道:「難道他就是───」

  藍徽容哽咽道:「是,他就是我同母異父的兄長,琳姨入宮時給我講過一個故事,故事便發生在這個小山村裡,是一個傻瓜哥哥的故事。不過這山村的地名她是用虎翼營的暗語說出來的,她還給了我半塊玉玦,要我出宮後到這裡看看,我當時都沒想明白。原來,這裡就是她將我兄長寄養的地方。

  當年,琳姨救下我兄長一命,戰亂中抱著他走到這裡,便將他寄養在了一個農家,三年之後,她回來看望兄長,卻發現了一個殘酷的現實。

  兄長他,是早產兒,是大費周章才救下來的。一兩歲時還看不出,可到了四五歲時,琳姨便發現他不對勁,他,可能是因為早產的緣故,竟是個呆子。」

  孔瑄心中一痛,伸手替她拭去淚水,柔聲道:「快別傷心了,他能活下來,你能多個兄長,是母親在保佑你們。」

  「是,我又多了個兄長,多好!」 藍徽容點頭泣道:「琳姨她,發現兄長是個癡兒之後,痛苦難當,覺得對不住我的母親,更無法向王爺說出真相,只得繼續將兄長寄養在這裡,更不可能告訴皇上真相。她是存了必死之心入宮救我們的,她並不想將兄長交還給皇上,她想著等我們回藩境,讓王爺帶著我們隱匿起來,她再───。但她不想沒有人再繼續照顧璟琰,所以以那種隱晦的方式告訴了我這個地方,那天她臨走前,才告訴我,故事中的那個傻哥哥,就是我的親兄長,讓我───」說到這裡,她哽咽難言。

  孔瑄不由拉起她的手,大步往前方空坪樹下走去。

  高槐下,那身形高大的青年一身農夫服飾,蓬鬆的頭髮用一根木簪草草綰住,少量落下來的鬢髮遮擋了他的眼睛。幼童們正與他玩著踢石子的遊戲,眼見他一腳將石子踢至遠方梯田之中,幼童們不依不饒,紛紛圍上去追打於他,他卻更是開心,呵呵而笑,笑容憨厚無邪。

  藍徽容與孔瑄在他面前數步處立住,望著他那酷似皇帝的面容,望著他沒有一絲塵垢的笑容,俱是心潮難平。

  藍徽容慢慢地走了過去,慢慢地伸出手來,將高出自己太多的璟琰抱入懷中,想起母親,失聲痛哭。璟琰初始似嚇了一跳,後又似感覺到這美麗女子的擁抱是那般溫柔,他不再掙扎,反而呵呵笑著,伸出手來,輕拍著藍徽容的頭頂,似在哄著一個孩子。

  正在這裡,從大樹西北方向的一個木屋中走出一個老婦,睜著混濁的雙眼,顫聲喚道:「小琰啊,別玩了,回來吃飯了!」

  璟琰開心笑了一笑,掙開藍徽容的手,往老婦蹦去。藍徽容擦去淚水,走到老婦身前,深深向她行了一禮。

  老婦驚訝間,藍徽容從腰間掏出半塊玉玦,遞至老婦手上。老婦舉起玉玦,湊到眼前細看,半晌嘆了口氣,望向已蹦入屋中的璟琰:「總算到了這一天了,我老頭前年就走了,我也快不行了。我還想著,你們再不來接他,要是我一閉眼去了,誰來照顧他啊!」

  東朝定元二十六年八月二十日夜,聖威武肅德帝薨逝於正泰殿大火之中。其生前已立下遺詔,詔令皇四子寧王簡璟辰繼承大統。

  但由於正泰殿大火起得實在太過突然與神秘,肅德帝臨終前幾日始終未有臣子在其身側,均是寧王一人持令當政,故此朝中民間疑雲四起,謠言迭生。

  肅德帝遺命中,命皇二子成王、皇三子允王交出各自兵權,在新皇登基後分別遷居東南嶽州與松州。成王、允王及左相等人對遺詔的真實性提出質疑,言語間更直指寧王弒父篡位。

  百官於朝堂數日激辯,分為兩大陣營。寧王急調西北風城尚林的五萬人馬駐於京城週邊,城內民心惶惶,局勢大亂。亂局中,掌握著八萬精騎的淩王在沈默數日後,於朝堂上公開表明支持寧王繼位,終一鎚定音。寧王於九月十五日登基為帝,改元禎和,史稱武帝。

  禎和元年,成王遷居嶽州,不到兩月,溺水身亡。允王發佈檄文,歷數武帝弒父篡位、謀殺成王之罪,聯合海州廢太子及軍中趙氏舊將,在松州舉兵起事,東朝陷入內亂之中。

  允王及廢太子之亂,持續三年,淩王也死於戰事之中。直至禎和三年十一月,武帝方平定戰亂。

  禎和四年,武帝詔令處死廢太子,幽禁允王於皇陵。

  禎和五年,武帝頒佈詔令,對府兵制度進行重大調整。諸王不再享有兵權,皇帝直接掌握軍隊的建置、調動和指揮大權,各軍府聽命於十二衛,十二衛直接隸屬於皇帝。自此,武帝結束東朝建朝以來軍權為簡氏各王分掌的弊狀,收回全部兵權。

  禎和六年,武帝立長子簡昭旻為太子,大赦天下。

  禎和七年,西狄二十萬大軍再度南侵,與慕藩全面開戰。戰事陷入膠著狀態,武帝詔令,西北線尚林十萬人馬,緊急馳援慕軍。

  這夜子時,蓮花關上空風雷大作,烏雲急湧,星月消失不見。

  閃電劈過,焦雷炸響,中軍大帳內,慕王爺眉頭一皺:「雨下成這樣,明天這一戰可不好打。」

  慕世琮立於一旁,面容冷峻,望向帳外潑天大雨。也曾是這樣的季節,也曾是這樣的大雨,同樣是這個軍營內,她將酒醉的自己背回營中,他細心守護於自己的身邊。他們,現在可好?可曾像自己時時想起他們一樣,時時想起自己?

  他的目光漸轉幽遠,那意氣風發、豪情歡笑的少年時光,終一去不復返了,剩下的,只有這個苦苦支撐著藩國繼承大業的慕侯爺而已。

  慕王爺的雙鬢已見花白,面容也比幾年之前蒼老許多,轉頭看著兒子惆悵神情,喚道:「世琮!」

  慕世琮仍沉浸在回憶中,渾然未覺,慕王爺提高聲音道:「世琮!」

  慕世琮驚醒,行禮道:「父王,有何吩咐?」

  「你在想什麼?」

  慕世琮眼神一黯,沈默片刻後道:「父王,皇上此次命尚林堅守東線,只怕不懷好意。他前幾年剛剛登基,又打了幾年內戰,根基不穩,方忍了我們慕藩這麼多年。現在他兵權在手,朝政漸穩,我怕他這一回會耍什麼陰謀詭計。」

  慕王爺站起身來,走至帳門口,望著遮天雨幕,嘆道:「我也有這個感覺,但現在,當務之急還是得擋住西狄的這次進攻,總不能將這十二州拱手讓給外族。皇上再陰狠,在這關鍵時候,總不至於冒疆土淪喪之險。」

  慕世琮神情茫然中隱見痛苦,目光卻在這瞬間亮得駭人,踏前一步道:「父王,等這一戰結束後,我們歸隱吧。什麼王爺侯爺,我們統統都不做了,誰愛做誰做去,父王,我們一家人找個地方過點平平靜靜的日子吧!」

  慕王爺愴然一笑:「世琮,你道父王是留戀這王爵嗎?自你母妃走後,我早已生無可戀。但我若是甩手不管,這慕王軍上下十萬將士該怎麼辦?我慕藩這十二州的百姓又該怎麼辦?多年來,我藩稅賦一直遠低於朝廷,若是朝廷收回藩境統轄權,推行皇上制訂的『丁稅法』,百姓們的負擔,會加重很多啊!」

  慕世琮憤然道:「皇上他野心甚大,這丁稅法只怕還是為日後收服西狄和突厥做準備。我們慕藩,遲早會是他砧上魚肉,如果不趁著現在他未下手時離開,我怕日後───」

  慕王爺將手擺了擺:「世琮不用多說,先集中精力打好這一戰。霍成剛才有信回報,尚林已成功將西狄左軍拖在定城。你明日依原定計策,帶虎翼營和前軍的人馬去紫雲谷設伏,我們就爭取這一戰重創西狄,一勞永逸。」

  這種濕熱的季節,身負鎧甲實是有些難熬。慕世琮卻仍淡定悠然,立於紫雲谷頂,遙望西首方向,前軍大將聶葳走近,躬身道:「侯爺,一切佈置妥當了。」

  慕世琮輕嗯了一聲,看著天空漸厚的雲層,俊眉微皺:「只怕馬上就會是一場暴雨,西狄軍不知會不會如我們探得的那樣,由此處突過。」

  「只要霍成信中不假,尚林拖住西狄左軍,王爺那處將西狄後軍拖住,西狄中軍必要從這處突圍,我們以逸待勞,勝算極大。」

  慕世琮正待說話,雨點啪啪地打了下來,他移至樹下站定,偶有雨點淋上他的盔甲,俊挺的身影更顯凜冽。

  雨越下越大,天地間漸漸陰沈,視線所及,一片灰白。慕世琮漸感不安,心頭如壓了一塊大石般沉重,正焦慮間,幾道人影濕淋淋地撲上山頭來:「侯爺,大事不好了,王爺他───」

  雨勢初歇,孤星半點。慕世琮狂抽身下駿馬,將大隊人馬遠遠拋在身後,蹄下濺起翻滾如雲的泥水,他周身濕透,心中如有山洪肆虐,又如有烈焰飛騰。

  蓮花關前,一片悲雲慘霧,人人面上慼然。慕世琮一路馳來,將士們紛紛轉過頭去,他更是驚慌,從未有過的驚慌。

  他滾落馬鞍,踉蹌著奔入大帳,如同一道閃電,慕王爺躺於榻上僵青的面容讓他瞬間崩潰。他不敢望向父王胸前那幾個箭洞,強逼著自己閉上雙眼,雙足無力,眼見就要跪落,大將杜常等人上前將他攙住,扶至榻前。

  慕世琮跪於榻前,撫上慕王爺僵冷面容,愴聲喚道:「父王,你醒醒,你醒來看看兒子啊,父王!」

  可無論他如何呼喚,慕王爺卻始終不曾睜開過雙眼,再也沒有用那冷峻中略帶疼愛的眼神看著他,再也不曾用責備中飽含憐惜的話語訓斥於他。

  他的心中陣陣縮痛,縮痛之後是一片茫然。這荒涼的雨季,這慘澹的戰爭,讓他一次次經歷天人永隔,讓他一次次看著身邊至親之人撒手而去。他的心中撕心裂肺的痛,彷彿這世間一切,全都離他遠去,他無力的伸出手來,想在半空中抓住什麼,卻終無力地落下。

  父王母妃已去,這王位,這藩土,這沙場,還值得自己留戀嗎?還要這樣費盡心機防備明槍暗箭、苦苦掙扎、步步驚心嗎?

  禎和七年七月十四,慕軍與西狄軍主力決戰於蓮花關前,慕軍中西狄反間計,留守三萬人馬被西狄十萬主力強攻,慕王爺身中數箭,慘死於蓮花關前。

  禎和七年八月初二,慕世琮於戰前接任藩王,接印當日,率慕家軍八萬將士血戰一日一夜,將西狄軍壓至月牙河東線一帶。

  禎和七年八月十二,慕王軍與東線尚林所率十萬人馬聯手對縮於月牙河東線的西狄主力發起進攻。激戰三日,戰況慘烈,終將西狄大軍擊潰。西狄元帥秋蒙率三萬殘部向北逃竄,慕世琮與尚林合力追趕,途中,秋蒙回擊,東朝大將尚林死於秋蒙刀下。

  秋蒙繼續率殘部向北逃竄,慕王慕世琮不顧將領們勸阻,率數千虎翼營將士策騎如風,奔如閃電。憑一腔血氣驍勇和壯士豪情,深入西狄境內千餘里,終在漠連山流沙谷追上秋蒙殘部。

  黃昏的斜陽吐著最後的餘烈,照亮著西狄最後兩萬將士兇狠如狼的面容,也照亮了虎翼營數千將士如虎的驕容。

  空落落的暮風吹得慕世琮的戰袍獵獵作響,他冷著臉端坐馬上,劍眉星目,卓然絕塵。他緊抿的薄唇冷峻剛毅,他炯炯的目光如一隻黑豹,不動聲色地望著退入流沙谷中的西狄殘軍。

  西狄元帥秋蒙血染戰袍,橫刀策馬,立於谷口,與他長久對望。漠連山峽谷內的風越刮越大,奇偉嵯峨的高山上有幾隻飛鷹掠過,似在盤旋觀看著這場生死之戰。

  兩人都不曾開口說話,兩人都如同靜守獵物的虎豹,等著獵物鬆懈的那一刻。

  天空中的飛鷹急掠而下,啄上先前激戰中死去的將士屍身,激起一片暗紅的血霧。秋蒙被那抹輕淡的暗紅迷了一下眼睛,慕世琮看得清楚,大喝一聲,秋蒙手微微一抖。慕世琮手中舞起的槍光已明麗如烈陽普照,刺破重重夕陽,飛向他的胸前。

  煙塵滾滾,殺聲漫谷,鐵馬馳騁,戰旗翻飛。虎翼營與西狄軍於流沙谷展開了最慘烈的一場拚殺。

  夕陽下,馬兒嘶鳴,屍河蜿蜒。蒼涼的峽谷靜靜地看著這一場大廝殺,看著死亡的陰影逐漸瀰漫整個峽谷,又慢慢向西努河移動。

  已將秋蒙刺於槍下的慕世琮立於流沙谷一側的西努河畔,手扶長槍,喘息著,輕蔑地斜睨著周圍不斷蜂擁而來的敵人。

  身後,西努河咆哮著,奔騰著。他雪白的征袍上濺滿了鮮血,金色的殘陽,照耀在槍尖上,晃的人睜不開眼睛。這個俊美如天神的男子,雖然滿身疲憊,但眼中身上散發出來的凜冽的殺氣,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慕世琮環視四周,只見虎翼營的戰士,以寡敵眾,已經所餘無幾,剩下的,也幾乎人人身帶重傷。但所有人均是一臉慨然赴死的神情,沒有一人後退。他心中一痛,知道此次帶來的所有戰士均不能倖免於難,鐵血男兒此時也不免有瞬間的黯然。他提起真氣,朗聲大叫:「虎翼營的弟兄們,我們今日畢命於此,好男兒為國捐軀,雖死何憾!慕世琮願與諸君同命!」剩下的虎翼營將士齊聲高呼:「願與王爺同生死!」聲震山谷,回音轟然。

  慕世琮縱聲長嘯:「好兄弟!我們便一起殺個痛快!」他身形暴起,如朝陽蓬勃,又如閃電劃破,手中長槍如怒海驚濤勢不可擋,將身邊的敵人一個個刺倒掃落。

  越來越多的鮮血濺上了他的白袍,廝殺中,他的左頰新添了一道深深的傷痕,他卻像感覺不到疼痛似的,手中長槍絲毫沒有停頓,橫掃豎挑,遇神殺神,遇佛殺佛。西狄士兵望著這個面容俊美但神情兇狠冷酷的殺神,不禁心膽俱裂。

  時光悄然掩面而過,殘月如鉤,漸漸爬上乾冷的夜空。慕世琮手中的銀槍如風雷激盪,在月下光點閃閃。西狄軍最後數百名將士將他逼得步步向西努河退去。

  退至洶湧奔騰的西努河邊,慕世琮深吸了口氣,凜冽大笑,如洪流激上巨石,長槍迴旋,在空中掃過一道道銀色的光芒,又將十餘名西狄兵掃於黃沙之中。

  西狄兵懼他勇猛,紛紛後退幾步,數十人取過鐵矢,箭勢如雨,密密麻麻向他飛來。他在河邊巨石上輕靈轉身,避過一波波箭雨,但箭勢竟始終未歇,不多時,一支利羽襲入他的左肩,鮮血蓬起。這箭穿過他的身體後餘勢未減,強大的衝力帶得他身形直往後墜,就在跌落的一瞬,他奮力將手中銀槍擲出,正中西狄軍餘下這數百名將士中一名大將的前胸。

  夜空中,秋風急颯,流雲翻滾。漠漠蒼穹冷眼看著那白色戰袍在空中舞出一道孤傲的光芒,悠悠墜入西努河滾騰咆哮的河水之中。

  這一役,史書上稱之為『流沙谷之役』,慕藩八千虎翼營將士死鬥兩萬西狄軍,與敵同歸於盡。

  這一役後,西狄入侵的二十萬大軍悉數被殲滅,西狄自此一蹶不振,一年後滅於東朝鐵蹄之下。

  而東朝,慕氏父子血灑沙場,大將尚林陣亡。消息傳回京城,武帝大慟,下旨追封慕少顏為顯忠王,慕世琮為勇烈王,建祠立廟,永享配祭。

  又是一年深秋季節,落霞山脈,林灑秋霜,層楓盡染。

  落霞山位於新州以南百餘里處,山脈綿延兩百餘裡,將新州與德州連接起來。落霞山山勢高聳而不失秀麗,其主峰鳳凰峰則山勢險峻,常年籠於雲霧之中。

  這日,晴空如洗,山腳碧雲溪畔,十餘名山村姑娘媳婦們洗衣浣紗,不時歌上一曲,婉轉清脆的歌聲引得行者紛紛駐足。姑娘們則被行人熾熱的目光看得羞紅了臉,卻又互相取笑,溪邊,一片歡歌笑語。

  笑鬧間,一位圓臉少女忽然推了推身邊的同伴:「快看,那人身形好俊!」

  同伴轉頭望去,只見溪旁的山道上,緩步走來一位青年男子,一襲天青色長袍,其面容遮於竹笠之下,但身形俊朗,望之傲骨凜然,讓人心儀。

  圓臉少女紅了紅臉,忽然大聲唱了起來:「對面的青年郎唉,你抬眼望一望唉,妹妹我有句話唉,要問你來自何方唉!」

  溪邊浣衣的姑娘媳婦們哄然大笑,齊齊望向山道上的青年男子。竹笠下,慕世琮嘴角勾起一抹笑容,聽著這純甜的歌聲,呼吸間山間清新的空氣,他微微抬起頭,望向雲霧籠罩下的鳳凰峰,俊目生輝。

  孔瑄,容兒,你們還住在那裡嗎?我,終於不當什麼王爺了,我替父王報了仇,借秋蒙之手殺了尚林,我又殺了秋蒙,全殲了西狄軍。我得逃大難,撿得一命,終於可以無愧於心地從沙場隱退,終於可以不再為世俗名利所累,來這落霞山看望你們。你們,都還好嗎?

  他沿著山路而上,鳳凰峰上雲霧繚繞,山崖陡峭,漫山藤蘿,虯梅傲立。

  直行了近兩個時辰,慕世琮方攀上鳳凰峰頂,他記起三年前收到的孔瑄留下的暗記,轉入一處古樟林。在林間,他身形左突右轉,依著陣勢步步前進,不多時穿出林間,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片茶園。

  此時是深秋季節,茶園一片呈黃。茶園旁,幾間木屋,數棵大樹,一帶竹籬,竹籬下遍栽秋菊,紅黃綠青,在秋風中傲然綻放。

  他緩步穿過茶園,在竹籬院門前停住腳步。這一刻,竟覺心跳加快,手心也有些出汗,暗記中所說,就是這裡嗎?自己真的能見到他們嗎?

  他推開籬門,卻聽到低低的幼童嗚咽聲,側頭望去,只見一名約六歲左右的男童坐於院中樹下,面上淚痕隱現,低低抽噎。

  慕世琮望著他那酷似孔瑄的眉眼,喜悅不可抑制,慢慢蹲下身來,和聲問道:「你哭什麼啊?」

  那男童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繼續低下頭去抽噎。

  慕世琮伸手將他臉上淚珠擦去,輕聲道:「你是男子漢,怎麼能夠哭呢?快告訴叔叔,為什麼哭?是不是你不聽話,父親責駡你了?」

  男童抬起頭來,略帶憤然:「才不是,我是乖孩子,父親從來不責駡我的。」

  「那你為什麼哭呢?」

  男童覺眼前這叔叔格外可親,停住淚水,道:「妹妹她總是欺負我,父親又不責駡她,我覺得有些委屈。」

  慕世琮覺他說話格外可愛,又聽他說竟是為了妹妹欺負他而哭泣,不由哈哈大笑。正笑間,一個小小身影從二人頭頂樹上躍落,清脆的聲音響起:「羞羞羞!花臉貓還學會告狀了!」

  慕世琮笑著望向身前這個約四五歲的小女孩,只見她紮著兩個沖天小辮,如蘋果般粉嫩的臉上兩個大大的酒窩,正伸著右手食指不停在臉上刮著,羞得那男童漲紅了臉,氣惱下,便欲上來推她。

  慕世琮忙上前將二人分開,眼睛一瞪,望著那女童:「你為什麼要欺負你哥哥啊?這樣可不好。」

  女童嘴角一撇,斜睨著慕世琮:「你是什麼人?為什麼會到我家來?」

  慕世琮蹲下身,微笑道:「我是你們的叔叔,也是你們的舅舅,來看你們的。」

  女童將手一揮:「少來騙人!我舅舅跟著父親上山打獵去了,我叔叔,還在前線與西狄人作戰呢!」

  慕世琮一愣,女童似是想起什麼憤憤不平的事情,走過去,右手一揮,在那男童頭上拍了一記:「都是你了,叫什麼名字不好,非要叫孔思琮!為什麼我只能叫孔瑩,不能思念琮叔叔,你就可以天天思念琮叔叔!你快和父親母親去說,我們換個名字!」

  慕世琮呆立於原地,鼻間漸有些酸意,眼角也有些濕潤。他忽然俯身,將孔思琮與孔瑩一手一個抱了起來,放聲大笑。

  孔瑩在他手中尖聲而叫:「母親快來啊,來了個怪叔叔啊!」

  「瑩兒,你又在胡鬧了!」一個清麗的身影從屋後走出,淺嗔薄怒。她手中還端著一個竹簸,抬起頭來,正對上慕世琮微笑的俊容。她嘴唇微張,手中竹簸掉落,茶餅灑滿一地。

  日暮時分,孔瑄負著幾隻野雞,帶著璟琰沿著山路回到茶園,聽到屋內傳來女兒咯咯的笑聲,如銀鈴一般,嘴角不由帶上一絲寵溺的微笑。

  璟琰今日隨他在山間玩得極為開心,聽得孔瑩的笑聲,跳入房去。孔瑄將野雞放在門口,踏入屋中,笑道:「什麼事讓瑩兒這麼高───」

  他腳步頓住,望向屋中將自己一雙兒女抱於膝上的那人,二人目光相接,俱是微微而笑。

  孔瑄大步走了過去,將兒子和女兒一把拎開,捶向慕世琮肩頭,慕世琮向後一翻,孔瑄隨後跟上,二人身形翻飛,竟在屋中激鬥起來。

  孔思琮、孔瑩有些驚慌,藍徽容將二人摟入懷中,笑道:「要打,你們到外面打去,別嚇壞了孩子們!」

  慕世琮燦然大笑,身形一縱,躍至院中,孔瑄急躍跟上,二人在院中越戰越快,激鬥中,孔瑄大笑道:「痛快痛快!很久沒有這樣痛快了!」

  慕世琮笑道:「看來你身手也沒再退步嘛!還接得住我這麼多招!」

  二人同時開懷而笑,同時收手,又大力擁抱在一起。藍徽容牽著孔思琮與孔瑩,含淚帶笑望著二人:「打夠了沒有?打夠了,就可以吃飯了!」

  皎潔的秋月下,孔思琮與孔瑩打鬧著在慕世琮身邊穿來穿去。孔思琮數次想爬到慕世琮的身上,都被孔瑩揪了下來,他自是不服氣,轉頭與她追打,又被孔瑄數次分開,攪得孔瑄與慕世琮這酒未免喝得有些不盡興。

  見藍徽容入屋,孔瑄向慕世琮擠了擠眼:「明天我帶你上山,我們再喝個痛快,容兒現在管我管得緊,自生了瑩兒後,她再不陪我喝酒了!」

  慕世琮心中無比暢快,大笑道:「好,明天我們不醉不歸!」

  月掛樹梢,藍徽容從屋內端出紅泥小爐,紫砂茶壺,將茶餅敲成小塊,再倒入碾缽碾碎,輕聲道:「這是我們自己的茶園採出來的茶葉烘製而成的,茶湯清純,餘香綿長,水也是取自山後的碧泉水,世琮你試試。」

  夜色空濛,竹籬菊下,眾人圍爐而坐。聽著風吹過茶園的聲音,聞著夜空中交織繾綣的茶香與菊香,看月上中天,看花隨風舞,看一雙兒女在院中追逐、嬉戲、打鬧。

  -------------------------------劇終-------------------------------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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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5 22:29:56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一   一世人

  曠野長天,雲彩脈脈流動,大片青草平原,無邊無際地延伸出去。牛馬點綴其間,白雲似的羊群在綠海中遊動。

  秋季草原上的陽光極濃烈,耀得常寧的眼有些睜不開來。遠處,祭壇下人來人往,悲歌聲陣陣,直唱入她的心底,令她愴然。

  她站在帳門口,眯眼望著天上展翅翱翔的雄鷹,天高地闊,為什麼自己不能像那鷹一樣自由飛翔於天地之間呢?

  她幽幽地嘆了口氣,轉身回到帳內。從東朝帶過來的貼身侍女明畫見她似有些無力,上前將她扶住,輕聲勸道:「公主,皇上會將您接回去的,您不要太過憂慮了,不是還有兩個月的時間嗎?您這樣下去,身子會撐不住的。寧王殿下可還等著您回去呢。」

  聽到『寧王殿下』四字,常寧的眼淚如潰堤般落了下來。皇弟,那記憶中的倔強少年,與自己多年相依為命的小四,他可好?他收到自己的信後,會是何等的焦慮,父皇他,真的會派人將自己接回去嗎?

  幾年前,那威嚴肅穆、不苟言笑的父皇,那從來沒有抱過自己、高高在上的父皇,一道旨意,就將自己送到了這塞外草原,大漠陰山。從此,自己就為了所謂社稷,為了所謂和平,埋葬了青春與夢想,遠別了皇弟與故土,在這陌生的地方日夜體會著孤獨和淒涼。

  常寧側臥於狼皮氈毯上,怔怔地想著,淚痕依稀。正幽思間,帳外傳來腳步聲,一個煦煦然如暖陽的聲音響起:「公主,我可以進來嗎?」

  常寧一驚,猛坐了起來。她認得這個聲音,雖然她從來沒有正眼看過這個人,這個令她膽顫心驚、兩個月後就要令她含羞蒙辱的人。

  這個人,在草原上有著傳奇般的經歷,人們歌唱著他的故事,吟誦著他的驕傲。他,是一個女奴所生的孩子,身上又流著這草原上至高無上的古漢王的血。他,自幼便像草原上的雄鷹,陰山上的野豹。他能馴服最烈的野馬,也能唱出最動人的歌聲。

  他自幼不被古漢王重視,也始終受同父異母兄弟們的歧視與排擠。十一歲那年,他帶著一百名少年遠走西庭,在那裡逐草放牧,在那裡紮根生基。

  十五歲那年,他帶著五千名少年,縱騎如風,奔襲上千里,將山嵯國兩萬騎兵斬於馬下,逼得山嵯國向突厥稱臣納貢,自此聲震草原。

  十八歲那年,他帶著兩萬如狼似虎的猛騎,一路東行,折服了草原上的人們,也俘獲了無數草原少女的芳心。他挾著雷霆之勢回到王庭,他的父汗,對他刮目相看,讚他為最似自己的雄鷹。

  他替他的父汗東征西戰,令突厥日益壯大,與西狄分庭抗禮。就是強如東朝,也不得不將最高貴的公主送到王庭,送到他父汗的大帳之中。

  他就像這草原上最燦爛奪目的陽光,人們爭相匍伏於他的腳下。當年老的古漢王終於嚥下最後一口氣,他毫無爭議地成為了新一任的汗王,即使是最桀驁不馴的左屠耆王,也不得不低下他高傲的頭顱。

  明畫等人驚慌不已,常寧看在眼中,反而平靜下來,站起來走到軟毯上坐下,鎮定道:「請進來吧。」

  帳簾輕掀,不知是帳外透進的陽光,還是進來之人的面容,常寧微微閃了一下眼。進帳之人挾著渾厚的氣勢,卻又帶著溫和的微笑,右手橫放於胸前,行了一禮。常寧微微欠身,始終不敢仔細打量這位繼子,輕聲道:「大王多禮了!」

  新任突厥王離勒微微一笑,盤膝坐於常寧對面,如烈日般的雙眸緊盯著這位高貴的東朝公主。常寧被他的目光灼得低下頭去,轉念間傲氣湧上,猛然抬頭直視離勒,略帶憤然:「大王,未亡人不便讓您久留,有何事,您請說吧。」

  離勒一口東朝話說得極為字正腔圓,悠悠道:「未亡人?呵呵,你們東朝的話倒是有些意思。難道你們東朝的女子,不管多大年紀,死了丈夫之後便是活死人一個嗎?這樣豈不是將人活活地關於墳墓之中?!」

  常寧身子微微有些顫抖:「我朝禮儀,自非你們蠻夷之邦所能相比的。更不會有你們這等子襲父妻的蠻荒野俗。」

  她鼓起全部勇氣,直望向離勒略帶譏嘲的微笑:「大王,常寧今日跟你把話說明白了,要我改嫁於你,除非日頭從西邊升起,除非烏闕河水枯竭,除非伊射山的積雪全部融化!」

  她倏然站起身來,冷冷道:「兩個月後,汗王入土之日,便是我常寧魂歸故里之時,大王請回吧!」說著一拂衣袖,背對離勒而立,努力控制著顫慄的身軀。

  離勒坐於地氈上,仰起頭來,正好望見她後頸中那一抹白淨,就像伊射山常年的積雪,純淨晶亮。這高貴的公主,她的身子在顫抖,她的耳墜也在輕微地晃動,這一瞬間,晃得他有些心軟。

  這也是他首次與這位公主近距離接觸,她深居簡出,即使是在突厥王族的重大宴會上,她也始終是輕紗蒙面,不發一言。他一直以為,她就像他所知道的東朝女子一樣,怯懦膽小,他從來不知,她也有如此烈性的時候,這烈性讓他微感心驚。但這烈性之後的強行控制著的怯弱,卻又讓他的心尖有一剎那的疼痛。

  他沈默片刻,從容站起身來,沉聲道:「公主,本王今日如有冒犯之處,還請公主見諒。本王今日來,實是有件要緊的事情,不得不告知公主,還請公主節哀順變。」

  常寧臉色唰地變得雪白,轉過身來,顫聲道:「你說什麼?!什麼節哀順變?!」

  離勒不忍直望她毫無血色的面容,雙目微垂,低聲道:「您的父皇,東朝聖威武肅德皇帝,於八月二十日夜,薨逝了。」

  常寧眼前一陣眩暈,他在說什麼?父皇薨逝了?那永遠如神祇一般的父皇,那天下無敵的父皇,怎麼會───

  她呆呆地望向離勒,這人面上的神情,真誠中帶著坦然,還有一絲疼憐,她眼前一黑,直直地向後倒去。

  明畫等人的驚呼聲尚未出口,離勒已搶上一步,將常寧抱入懷中。

  常寧悠悠醒來,腦中一片迷糊,還未來得及想起自己身在何處,已見一雙熾熱的眼眸緊盯著自己。她一驚,身子向氈內急縮,同時想起暈倒之前的悲訊,眼淚奪眶而出。

  離勒自十五歲那年揚威草原以來,有過無數女人,草原上的女子,如朝陽,如烈火,一個個爭相進他的大帳,為他獻上最熱烈的情愛。從未有過一個女子,像眼前這人這般柔弱淒然,讓他情不自禁地想去瞭解她,去保護她。

  見她惶悲之態,見她淚如雨下,哭得就像草原大雨後風中搖曳的馬蓮花,他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輕柔:「公主,請您節哀順變!」

  常寧沈默良久,垂頭低聲道:「大王,請您出去!」

  離勒悵然半晌,不再說話,稍稍欠身,退出帳門。

  常寧伏於氈上,失聲痛哭,父皇,您真的薨逝了嗎?您真的丟下受苦受難的女兒不管,就這樣走了嗎?您若是不在了,誰來替女兒作主,誰又能震懾住這離勒,讓他放女兒回去呢?

  明畫等人上來相勸,常寧甩開她的手,泣道:「你們都出去!」

  聽得眾人退出帳門,她抬起頭來,面上有著絕望與決然,她緩緩從袖中掏出一把短劍,這是古漢王病重之後,她便隨身攜帶的。

  她向東南方向磕下頭去,心中默念道:父皇,常寧不孝,不能再為我東朝社稷犧牲奉獻了,父皇,常寧就來見您了!

  她坐直身軀,淚眼模糊:小四,姐姐不能再見到你了,你自己要多保重,不要再像從前一樣倔強,不要再魯莽行事,我們,來世再見吧!

  她緊咬下唇,閉上雙眼,高舉手中短劍,狠狠向心口刺去。

  一顆石子飛來,『嗆』地一聲擊落她手中短劍,她身軀一震,未及睜眼,右手已被一人大力攥住。狠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原來你們東朝的女子是這般沒用!只會自尋死路嗎?!」

  常寧並不睜開眼睛,低聲道:「請大王放手!」

  離勒卻攥得更緊,他伸出另一隻手,輕撫上常寧秀氣的雙眉,感覺她在自己手下劇烈顫慄,是生氣悲憤到極致的顫慄。他忽然有種快感,貼近她耳邊悠悠道:「你聽著,你不用自尋死路,現在,你的親兄弟,東朝的寧王殿下,為了那個皇位,正與他的皇兄們鬥得熱火朝天。你若是不想他功虧一簣,想讓我們突厥支持於他,而不是趁機聯合西狄攻打東朝,你就乖乖的,留著這條命,做我離勒的女人吧!」

  他將常寧用力往地氈上一推,高大的身軀壓了過去。常寧正沉浸在他所說話語的震驚之中,來不及閃避,被他重重的壓在了身下。

  離勒壓住她的雙臂,吻上她光潔細密的額頭,那股馨柔,沒有一絲突厥女人的羶氣,讓他瞬間迷醉。他情不自禁地呻吟了一聲,正待掠上她的紅唇,卻忽然面色一變,疾伸手扼住她的雙頰,望向她悲涼絕望的眼神,眼角洶湧而出的晶瑩淚珠,他忽然有些洩氣,從她身上離開,靜靜地坐於一旁。

  常寧不可自抑的劇烈顫抖,欲待撿起身邊短劍,卻使不出半分力氣。良久,離勒站起身來,柔聲道:「是我不對,冒犯於你。從今以後,不會再這樣了。你不用再行這等愚蠢之事。你若是想看著你的皇弟登基為帝,想我突厥與東朝世代交好,你就好好留著你這條命。」

  他頓了頓道:「只是突厥習俗不可因你一人而廢,我突厥更需一個東朝公主來做閼氏,以震懾西狄。你,必須做我的閼氏。但你放心,我不會強逼於你,我離勒,不願強逼於任何一個女人,我會等著你心甘情願的那一天!」

  常寧聽得他的腳步聲遠去,頹然坐於氈上。最初尋死的勇氣過後,是極度的迷亂和茫然,皇弟他,真的可以登上那個皇位嗎?他若是得登大寶,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回歸故土?如果自己現在死了,離勒盛怒之下支援允王他們,自己豈不是拖累了皇弟?!離勒他說的話可信嗎?他是不是真的,不會再強逼於自己?!

  草原上的夜晚,天幽深高遠,星星很亮,亮得讓躺於草地上的常寧捨不得坐起身來。

  秋風拂過原野,她覺得有些寒冷。她伸手撫上胸前那一封密函,露出欣慰的笑容。小四他,終於成為東朝至高無上的帝王,終於要派人來接自己回去了。那記憶中青澀如欖果的少年,現在穿上皇袍,坐於龍座之上,會是什麼樣子呢?

  一人悄然走近,她慄然滾開,那人呵呵而笑:「公主,您不用這樣,我離勒說話算話,絕不會碰你一下!我們,就好好說說話吧,夜色如此美麗,若是仇恨相見,豈不是大煞風景?!」

  他在草地上躺落,不看向滿面警戒之色坐於一旁的常寧,雙手枕於腦後,望向夜空中的點點繁星,輕聲道:「小時候,我和公主一樣,特別喜歡這樣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總想著自己是哪一顆星星,為什麼會墜落在這草原之上,為什麼要生在這王族,為什麼要背負許多自己不願背負的重任!」

  常寧心中一動,身軀慢慢放鬆,稍稍向旁挪了一下,並不作聲。

  「公主,其實說起來,我們都是可憐之人,用你們東朝的話說,就是『長恨生在帝王家』!可恨也沒用啊,既然上天給了我們這種命運,我們便只有坦然面對。便要成為這帝王之家最強大的人,讓其他人都臣伏於我們的腳下,讓這大地都為我們而顫抖!」

  離勒的話語漸轉逸興豪飛,他猛然轉過身,側臥在草地上,盯著常寧恬靜的面容:「公主,不知您可願意和離勒一起,做這草原上最強的王者,帶著這草原上的人們縱橫馳騁,永保康寧?!」

  常寧被他熾熱的眸光嚇住,身子微微後縮,囁嚅道:「大王,我,我皇弟他───」

  離勒微微一笑:「我知道,武帝陛下就要派人來接您回去,他在國書中也對我說了此事。但是公主,我想問您,我若是一定要您做我的閼氏,不放您回去,您又當如何?!」

  常寧一驚,怒道:「大王,你就不怕與我東朝為敵嗎?!」

  離勒哈哈大笑,身子向常寧傾過來。常寧被他逼住,身形後仰,鼻中呼入年輕男子溫熱的氣息,與那年邁的古漢王腐朽的氣息截然不同。她有一刻的迷亂,瞬又痛駡自己,怎麼會在這種時刻還有這些胡思亂想!

  正迷亂間,離勒在她耳邊輕聲道:「我是怕與東朝為敵,可你們東朝,你的皇弟,現如今,更怕與我為敵!他根基不穩,允王已有叛像,慕藩態度不明。在這關口,我若是強留你不放,你說你的皇弟,會為你冒險越過慕藩,越過西狄,來向我要人嗎?!」

  常寧默然不語,欲離開離勒的氣息,向後一仰,細柔的腰肢一軟,倒在草地之上,頭正磕上草中的一塊石子,『唉喲』一聲喚出聲來。

  離勒心尖一疼,忙俯身將她拉起,不顧她的掙扎,攬她入懷。替她輕揉著腦後,感覺到她欲掙離自己的懷抱,用力將她箍住,柔聲道:「別動!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懷中之人漸漸停止掙扎,呼吸也變得有些急促。離勒卻只是溫柔地替她揉著腦後,手心摀住她的如絲秀髮,感覺到懷中之人炙熱的體溫、柔軟的芬芳氣息,心醉神迷,低低道:「公主,您給我三個月的時間,給我一次機會。三個月之後,您若是還不願留在我的身邊,我一定放您回去,也不會與您的皇弟為難,我離勒對著草原發誓,決不食言!」

  草原的冬季,風雪肆虐,常寧整日呆在帳內,沈默寡言。

  那夜過後,離勒態度強硬地拒絕了東朝使者的要求,堅決不放她離去。只說三個月後再給武帝陛下一個答覆。而一個月後,她便收到了皇弟的來信,允王與廢太子叛亂,他處於極度困境之中,他在信中苦苦哀求皇姐,不要輕易求死,要皇姐忍下恥辱,再等上一段時間,等他平定叛亂之後,定會來接她。

  而這兩個多月,離勒日日過來看她,陪她下棋,陪她作畫,與她煮茶聯詩。他對東朝文化的瞭解,他對詩詞歌賦的精通,讓她刮目相看。原來草原上的蠻夷之族,竟也有這樣的風雅之才。他是何時,又是如何接觸東朝文化的?他雄偉的軀殼下,為何也有著如東朝男子一般的溫柔與儒雅?

  明畫挑簾進帳,帶進一股寒風,見常寧怔怔神色,抿嘴一笑:「公主,今天可有些怪,大王怎麼還未過來?」

  常寧面上一紅,略感羞恥。曾經的自己,想到要改嫁繼子便覺生不如死,怎麼此刻,竟會在心底深處時時記掛著那人呢?皇弟若是知道自己這樣沒有禮節廉恥,又會如何看待在他心目中高貴典雅的皇姐?!

  一股風捲進帳內,離勒烏帽雪裘撲了進來,抓住常寧的手就往帳外走去。常寧奮力掙扎:「大王,你要做什麼?!」

  離勒面上含笑,猛然俯身將她抱起,大步出帳,不顧她的掙扎,將她放於馬鞍,自己隨即縱上。他想了想,解開雪裘,將她圍住,大聲道:「坐穩了!」輕喝一聲,駿馬在風雪中的草原踏出一線白霧,消失在明畫等人的驚呼聲中。

  這日的雪下得並不大,但風極猛烈,刮得常寧睜不開眼來,只得大聲道:「大王,你要帶我去哪裡?!」

  離勒不答,風雪中忽然高聲歌唱,歌聲高亢透亮。

  「我心中有一個姑娘,她是草原上最美麗的姑娘;

     她有烏黑的長髮,如小馬駒秀麗的鬃毛;

     她有嬌豔的紅唇,如小馬駒俊美的下巴;

     她有忽閃的雙眸,如小馬駒倔強的眼神;

     我要將她帶回家,我的姑娘喲,

     如果你不聽話,我要將你像小馬駒般輕輕責打!」

  常寧雙頰紅透,這歌聲這般火辣撩人,讓她竟冒出一身大汗,這風雪之中的上百里路,在她眼中心中,竟一閃便過去了。

  馬兒在一處高崖前長嘶著停住,離勒跳下馬來,將常寧抱下馬鞍。看著她紅暈的雙頰,熱血上湧,輕聲道:「你在這裡等我!」

  常寧不及回話,他已擰身向高崖之上攀去。常寧大急,呼道:「離勒,你要做什麼?!」

  風雪吞沒了她的呼喊,離勒的身影越來越小,消失在漫天風雪之中。她怔怔站於原地,他,冒著風雪,冒著生命危險,要攀上那積冰的崖頂做什麼?他若是有個好歹,可───

  風雪中她不知站立了多久,直到雙足麻木,才見那人由崖上緩緩而下。峭壁上積冰滑溜,他數次踏不住腳,眼見就要跌落,讓她一陣陣驚呼,他又穩住身形。這數次險況,讓她的心一時飛天,一時入地。茫茫然間,她的眼中心裡,再也沒有這漫天的風雪,再也沒有突厥與東朝,也沒有禮義與廉恥,有的,只是眼前這人。

  淚眼朦朧間,離勒躍落於地,奔到她的面前,滿頭大汗,卻仍微笑著將一朵潔白的雪蓮捧到她的面前。他的手在微微顫動,平日從容威嚴的他,此時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常寧伸手接過雪蓮,珍珠般的淚水滑落,一滴,一滴,滴在雪蓮花上。離勒不由慌了心神,手足無措:「公主,你,快別哭了!是不是我離勒做錯了什麼事,你打我罵我便是,快別哭了!」

  見常寧哭得雙肩直顫,他更是心疼:「公主,我只是想帶你出來走走,你老是悶在那帳中,對身子不好。這草原,廣闊無垠,你得多出來走走,才知道草原美在哪裡,才會願意留在我身邊的!」

  常寧放聲大哭,突然撲入他的懷中,雪蓮掉落在雪地之中。她緊緊抱住他厚實的胸膛,緊緊貼在他的胸前。離勒身形微晃,幸福的感覺來得如此突然,如此濃烈,讓這草原上的雄鷹也有瞬間的不適應。

  他顫抖著伸手捧住常寧的面頰,火熱的眼神看得她情不自禁的閉上了雙眼,他用最輕最柔的聲音問道:「不回東朝了,留在我的身邊,好嗎?」

  她長長的睫毛輕輕抖動,片刻後低不可聞的嗯了一聲,他的嘴角慢慢蕩起滿足的笑意,將她緊擁入懷,將她唇齒之間的芬芳狠狠的攫入自己的生命之中。

  東朝禎和七年,慕氏父子死於沙場,慕藩十二州收歸皇廷。

  禎和八年,東朝鐵騎於當年十一月攻破金州,西狄國滅亡。

  禎和九年,東朝二十萬精騎,再度北上,正式與突厥開戰。

  五月的京城,潮濕悶熱。皇宮內,更是吹不進多少風,高高的宮牆下,流動著一股難聞的濕穢之氣。

  交乾殿內,武帝任宮女們替自己扣上天子戰袍,冷峻的面容,不起一絲波瀾。

  細碎的腳步聲響起,藍貴妃肚子微微挺起,慢慢走近,接過宮女手中的火紅皮牟,輕輕替他攏上,柔聲道:「皇上,此去突厥,路途遙遠,戰事激烈,還望皇上珍重。臣妾會日夜在佛祖面前祈福,保佑皇上大勝歸來!」

  武帝微微低頭,正見藍貴妃輕垂的眼簾,那睫羽撲閃之間,竟讓他忽然想起一人。多少年了,那沖天的烈火仍不時在他的眼前夢中閃現,那清麗的身影,仍不時縈繞於他的心頭,難道,真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嗎?

  眼前之人,像她,卻又不是她。多年來對自己悉心伺候,宛轉承歡,自己也因有愧於心,對她格外寵愛,也冊封了她的兒子為太子。可為何,這麼多年,自己就是不肯立后呢?難道,自己也會像父皇一樣,幾十年都忘不了一個女子嗎?

  武帝忽然湧上一陣憤然,對這樣的命運有些不甘,他猛然將藍華容摟入懷中,重重地咬上她的耳垂。藍華容忍住疼痛,淚水正在眼眶內打轉之時,武帝輕聲道:「容兒,等朕回來,等朕把皇姐接回來了,我們一家人,好好過日子,朕要立你做朕的皇后!」

  藍華容呆立原地,多年的念想,多年的癡等,今日終於有了回報嗎?

  武帝將她環住,柔聲道:「容兒,你在宮中,也要多加保重。你是有身孕的人,不要過份思念於朕。現在前方戰事順利,若無意外,朕在你臨產之前能趕回來的。朕這次是非去不可,朕一定要親自將皇姐接回來。雖然這麼多年,皇姐在信中總是說她過得尚好,朕卻總是擔憂於她,朕一定要將突厥踏於腳下,要一雪皇姐被逼改嫁之辱!」

  禎和九年七月,東朝武帝親征突厥,詔令突厥王交出常寧公主,突厥王離勒將使者斬於刀下,誓死不從。

  禎和九年八月,東朝精銳與突厥王騎會戰於陰山,血戰三日,東朝武帝親率數萬精騎突破突厥防線,由陰山東面而入,直奔王庭。

  突厥王離勒大驚,率數萬騎兵急速追趕,中武帝埋伏,數萬將士死於火箭之下。離勒在數千死士的護衛下,堅守於白雲谷,箭盡糧絕。

  中軍大帳內,武帝眉頭微蹙,望著手中那張信箋。信中所說,是真的嗎?難道皇姐她當年改嫁於離勒,竟非被迫,而是自願?可為何之前數年,她都不向自己說明真相呢?這信,到底是皇姐真心所言,還是被突厥留守王庭的人脅迫所寫?

  如果她是真心嫁於離勒,自己現在是不是就要放離勒一條生路?可如果她是被迫而寫這封求赦信,那自己多年的隱忍圖謀,自己統一天下的雄心大志,豈不是要止步於這青雲谷前?!

  他站起身來,長久地在帳內徘徊,信中哀求的言辭,讓他的心一陣陣緊縮,可眼前這即將到手的戰果,這皇圖霸業、一統天下,又讓他雙手攥緊,將那封信緊緊揉成一團。

  帳內燭火跳躍,大將陸棟躬身而入,行軍禮後恭聲道:「皇上,據星士所言,明後兩日可能會有大風沙,微臣覺得,離勒死守這幾日,想的就是要借這風沙來逃匿,微臣懇請皇上早做決斷!」

  武帝長久的沈默,陸棟跪落於地,磕頭道:「皇上,時機稍縱即逝,今夜若再不強攻,離勒逃回王庭,我朝征服突厥大業將功虧一簣。請皇上速速決斷!」

  武帝抬頭望向帳外蒼茫的夜空,良久,眼中閃過狠決之色,低聲道:「傳令下去,全軍強攻白雲谷!離勒若有反抗,不必留他性命!」

  八月草原的清晨,本是露水清新、鳥兒蜿轉,可這日的清晨,風沙漸湧,血腥之氣瀰漫在原野之中。

  常寧打馬狂奔,懷中的幼兒哇哇啼哭,她卻渾然不覺。還來得及嗎?皇弟他,真的要對離勒下狠手嗎?他為何要這樣,為何會變得這樣心狠?為何不肯聽自己信中的苦苦哀求?!

  武帝立於白雲谷前,他的身後,是離勒身中數箭的遺體,離勒死前憤然的笑聲在他耳邊迴響:「小子!你和你姐姐說的不一樣嘛,哪是一個稚嫩的少年,倒比我還要兇狠!」

  他怔怔地立於晨霧之中,馬蹄聲疾響,他轉頭望去,十多年來思念於心的皇姐滿面倉惶與憤怒,策馬而來。

  武帝心中大喜,疾奔上去,大呼道:「姐姐!」

  常寧看都不看他一眼,滾落馬鞍,踉蹌數步,跪於離勒身前。她眼中無淚,顫抖著伸出雙手將離勒上半身抱起,不顧懷中幼兒的悲啼,將離勒奮力拖起,顫聲道:「大王,快,你快起來,快隨我走!」

  武帝的心悠悠向下沉去,緩緩走至常寧身前,看著她悲慼之態,雙足痠軟,跪落於草地之上,低低道:「姐姐,朕來接你回去!」

  常寧卻只是奮力拖著離勒沉重僵硬的身軀,無奈她力氣微弱,筋疲力盡下猛然伸手將武帝一推,淚水洶湧而出:「你,為什麼要殺他?為什麼?!我恨你,恨你!」

  武帝倒於草地之上,抬起頭來:「姐姐,你被逼嫁與他,朕是要替你一雪前恥,朕要將你接回東朝,這也有錯嗎?朕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姐姐啊!你,為何還要恨朕!」

  常寧不停搖頭:「不,我不是被逼嫁他,我是心甘情願嫁他。我在信中已對你說得清清楚楚,我求你放過他,我以為你會看在姐姐的面上,放他一條生路,你為何要這樣狠心?!」

  武帝面色蒼白:「姐姐,為何之前數年,你在信中從來不提你是真心嫁他。朕一直以為,你是為了不給朕添麻煩,見朕根基不穩,不願朕與突厥為敵,才被迫改嫁於他。」

  常寧痛悔不已,泣道:「小四,姐姐是怕你瞧不起姐姐,在心中認為姐姐是不知羞恥、不顧禮義道德之人,所以才沒有及早對你說出真相。可姐姐在最後一封信中,已說明真相,又那般哀求於你,你,為何還要下這狠手?!」

  她望向頹然坐於地上的武帝,冷冷道:「小四啊小四,你問問你的心,你是真的不相信姐姐所言,還是不甘心放棄即將到手的一統天下?你問問你自己的心吧!你,早就不是從前姐姐認識的那個小四了!」

  她將懷中幼兒放落於地,緩緩跪於離勒身前,輕撫著他那似熟睡過去的面容,眼前儘是他的柔情,他的豪笑,他的歡歌。這一刻,她忽然想起那一年風雪之中的那朵雪蓮,她將離勒緊緊抱於懷中,唱起歌來:

  「我心中有一個姑娘,她是草原上最美麗的姑娘;

     她有烏黑的長髮,如小馬駒秀麗的鬃毛;

     她有嬌豔的紅唇,如小馬駒俊美的下巴;

     她有忽閃的雙眸,如小馬駒倔強的眼神;

     我要將她帶回家,我的姑娘喲,

     如果你不聽話,我要將你像小馬駒般輕輕責打!」

  晨陽漸升,而常寧的歌聲卻逐漸微弱,終慢慢歸於無聲,她軟軟的倒於離勒身邊。武帝大驚,搶上前去,只見她胸前一把短劍,僅見劍柄,他抱住常寧漸漸冷卻的屍身,仰頭悲嘯:「姐姐!」

  九月的天空,萬里無雲,碧藍湛潔,武帝神情木然,坐於馬上。身後,是綿延十餘里的數萬大軍,是皇姐躺在其中的黑色棺木,是她嗷嗷啼哭的幼兒。

  他眯眼望向前方,京城在望,這天下,也終皆臣服於他的足下。他完成了父皇當年未能完成的霸業,將慕藩、西狄、突厥一個個征服,將東朝的版圖成倍擴大,可此時,他的心中沒有一絲欣喜與愉悅,有的只是苦楚與悵然。

  他望著遠處疾馳而來的人馬,依稀認出是宮中侍從的服飾,忽然心中一暖:是,自己還有華容,還有昭兒。皇姐已去,她們母子便是自己最親近的人,只要有了她們,自己便不會像父皇一般孤單寂寞,便不會再傷心了!

  馬兒馳近,馬上侍從滾落於地,顫聲稟道:「皇上,奴才冒死稟奏,藍貴妃,她───」

  武帝躍落於馬,揪住那侍從衣襟,厲聲道:「容兒她怎麼了?!」

  「啟稟皇上,藍貴妃,昨夜忽然臨盆,卻因難產,薨逝了!」

  夕陽下,秋風中,武帝踉蹌著步入淑清宮,撫上那黑色棺木,痛哭失聲。多年以來,這是他第一次這樣痛哭,為何,最親近的人,要一個一個離自己而去?!

  他長久地撫棺痛哭。三十年的時光,時光中的人,時光中的事,在他眼前一一飄過。父皇臨終前悲憤的面容,那個女子將玉璽拋出那一刻決然的眼神,廢太子被鳩酒毒死時蠕動的身體,皇陵地底允王幽恨的神情,皇姐自盡前悲涼的歌聲,逐一沖入他的心底,讓他的意志漸漸崩潰,讓他雙足無力,跌坐於地。

  一個瘦小的身影緩緩靠近,柔軟的手輕輕替他將淚水拭去。他睜開模糊的雙眼望去,昭兒正怯弱地立於一旁,輕聲道:「父皇,請父皇節哀!」

  武帝凝望著太子清秀的面容,慢慢伸手將他摟入懷中,望向殿外如火般燃燒的晚霞。忽然想起那一年的那一個黃昏,那一場大火,不由仰天悲泣,太子被他的悲泣聲震住,面容蒼白。

  武帝緊抱著太子,這一刻,萬里山河,盡在他的腳下,他卻再也沒有力氣站直;皇圖霸業,他也終全部實現,心底卻沒有一絲快樂。有的,只是這無盡的悲傷,綿綿的絕望。

  他目光漠然,望向天際,再也看不到一絲陽光,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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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5 22:30:20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二   千江月

  又到了五月初一,可今年的容州,沒有舉辦賽舟節,往年今日熱鬧喧譁的徽水河邊一片死般的寂靜。

  我坐在乘風閣的二樓,望著天空漸厚的雲層,茫然舉起右手。風從我的指間滑過,起風了,就要下雨了,心底的某個地方,也隱隱作痛了。

  這樣的時辰,這樣的天氣,乘風閣內,沒有一個客人。岳掌櫃走上樓來,輕聲道:「莫姑娘,看樣子今天沒什麼客人,你辛苦了這麼久,今天就休息一天吧。」

  我走在去會昭山的路上,我要到那裡坐一坐,要將心頭的傷疤再度揭起,讓那隱隱的疼痛,來麻木另一種撕心裂肺的疼痛。

  暴雨傾盆之前,我終於站在了結廬亭中。我望向烏雲籠罩下的容州城,這個曾毀於戰火中的前和國京城,這個埋葬了十多萬無辜百姓的地方,將是我心頭永遠的痛。

  這兩年多來,我一直在問自己:為什麼要住在容州?為什麼不回蒼山?天下之大,沒有我玉清娘能夠安然生活的地方。我無顏回蒼山,回到那裡,我無法面對大哥和弟兄們留下的點點滴滴。我只有留在這容州,留在這個因我的原因而添了十餘萬冤魂的地方,我必須日夜面對這份愧疚,用錐心刺骨的痛苦來提醒自己,我所犯下的罪孽。

  雨,終於打下來了。打在結廬亭的挑簷上,打在亭外的泥地裡,也打在我的心裡。

  我坐在結廬亭的木欄桿上,一口一口地喝著手中的青葉酒,這是葉大哥最愛的。不在軍營的日子,他總是拖著我們喝上幾斤,總是大家都醉了,他還清醒著,然後又一個一個把我們抱回房去。

  玉清娘啊玉清娘,說好不再哭的了,為什麼還要掉眼淚呢?是想起葉大哥溫暖的懷抱了嗎?怪老頭師父去世後,他便如同我的父親、兄長。我與少顏吵架,他總是責斥少顏;我若是離家出走了,也總是他將我尋回來,哄得我開顏而笑;我想要什麼,想做什麼,他從來不說一個不字。

  小的時候,我還一直以為自己長大後會嫁給葉大哥,嫁給這個如父兄一般的男人,卻從未想過,居然會在這結廬亭中───

  我仰頭大笑起來,曾經年少,曾經輕狂,曾經有過最美好的時光。總以為不過是兩個人的事情,卻將自己的兄弟們送上絕路,讓他們踏入紅塵,再也不能回頭,也讓這容州城的十餘萬百姓枉死於屠刀之下。

  為何,上蒼還要留我一命呢?是讓我在這冤魂衝天的地方,來日日接受良心的責問嗎?

  有人從山上下來,走進亭中。我不想回頭,不管什麼人,看到一個女子這般手持酒壺,又哭又笑,定會以為是個瘋癲之人吧。

  這人卻在我身後停住腳步,又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我也感覺到這人的目光凝在我的臉上。我不喜歡這種自以為是、窺探別人的人,可我也不願挪開,是我先坐在這裡的,憑什麼叫我挪開呢?

  我不想理這人,這人卻忽然將我手中的酒壺奪了過去。我的手中一空,愣了一下,這種空空的感覺又讓我想起葉大哥來。帶著琳兒回到前線後,我總是一個人偷偷躲起來喝酒,幾次被葉大哥找到,他也總是這樣奪過我的酒壺,看著我輕嘆一聲,然後不顧我的掙扎,將我抱回軍營。他已經知道我的事了吧,只是他從來不說,從來不問,直到我帶著昭惠離開,我與他天人永隔,他也從來沒有問過我。

  我轉頭望向那人,我認得他,好像是什麼藍家的三公子,經常到乘風閣的。他喜歡一個人坐在靠窗的那個位置,點上兩碟點心或小菜,卻從來不喝酒。聽岳掌櫃說,他身子弱,喝不得酒。岳掌櫃對他很尊敬,說他學識豐富,待人謙和,又是世家公子,是很不錯的一個人。

  我冷冷看了他一眼,依稀記起有一次,他點了一份白玉翡翠粥,我那天心情好,便在粥中加了幾顆銀杏,結果害得他全身起了疹子。岳掌櫃要我去給他道歉,他卻不惱,只是看見我的時候好像愣了半天。我與他以前從未見過,我瘦了這麼多,現在的相貌也變了許多,那些故人們見了都不一定能認出我來,他為什麼會那樣發愣呢?

  我冷冷向他伸出手,只恨自己現在也是柔弱之身,不能從他手中將酒壺奪回來。他不慍不火地笑著,我這才發現這人的眼神很清澈,他的聲音也很好聽:「莫姑娘,你這酒,是偷拿出來的吧?」

  我略略紅了紅臉,岳掌櫃人極好,收留了我在乘風閣幫廚,工錢也厚道。他知我身子弱,便不准我飲酒,這青葉酒,還真是我偷偷拿出來的,只不過我也會在他的櫃檯下偷偷放上幾個銅板以作酒錢。

  藍三公子笑了起來,我卻不想再理他,轉過頭去。過得片刻,酒癮湧上,只得再回轉頭,卻見他正悠閒自在地喝著壺中之酒。

  我不由有些氣惱:「你這人,不問自取,又喝女子喝過的酒,倒是枉讀聖賢書了!」

  他但笑不語,再喝了幾口,我想起岳掌櫃說過他身子弱,滴酒不沾的,怎麼此刻竟會這樣?

  眼見他越喝越快,我倒將自己的心事放在了一邊,冷冷道:「我可不想背上謀殺藍三公子的罪名,還請公子將酒還給我。」

  三公子卻不再看我,望著大雨下的容州城,輕聲道:「雨下得這麼大,莫姑娘要是醉在這結廬亭,我藍實仁一介文弱書生,沒辦法將你背回去的。」

  我愣了一瞬,細細回味他這話,原來他喝酒,竟是為了阻止我再喝酒。他以為他是我什麼人,我會心疼他的身體嗎?

  我冷冷一笑,站了起來,一步一步走到大雨之中,雨水頃刻間將我淋濕。我仰起頭來,彷彿回到那個雨夜,彷彿重新聽到那個噩耗,彷彿重新站在那個懸崖上,冷冷看著那人在我面前苦苦哀求。

  真是好笑,你當我玉清娘是什麼人,你既無情我便休,從你背叛誓言的那一刻起,我與你,便是陌路,你又有何面目留我在你的身邊?!你殺了我的兄長,殺了這容州城十餘萬百姓,你用這麼多人的鮮血換來了那個皇位。十萬生靈的沖天怨氣 ,負義殺兄的駡名,只怕,那個寶座,你也是坐不安寧的吧?!

  雨水從我的額頭滑落,滲入我的口中,和著口中殘餘的酒香,甘苦難言,讓我喉頭哽咽,想放聲大哭,卻無法出聲。

  一個人影悄然靠近,這個藍三公子,他真是瘋了,我淋雨與他有何相干!我冷冷看著他的淡青儒衫被雨水沖洗成烏褐色,冷冷看著他略顯清瘦的面容上滿是雨水。但他仍是帶著一絲溫潤的笑意,滿天風雨對他而言,仿似並不存在。

  這人,唉,良久,我終跺跺腳,轉身進了亭中。

  果然,他也跟了進來。我頹然在亭中坐下,他也在我身旁坐下,從懷中掏出絲巾,半濕半乾的,遞到我面前。

  我並不接。

  他淡淡一笑:「莫姑娘,你可有親人?」

  我並不答。

  他仍是微笑:「實仁一介路人,姑娘都不忍見我淋雨醉酒,姑娘若是有親人,看到姑娘這般折磨自己,又該是如何的心痛!」

  他的聲音很清澈,與葉大哥渾厚的聲音截然不同,這一刻,卻讓我想起葉大哥來。我帶著昭惠離開那一天的清晨,葉大哥和我站在軍營後的山上,他看了我許久,揉了揉我的頭髮,深深的嘆氣,卻什麼也沒說。他為什麼不說呢?為什麼不責備我呢?那樣的話,也許我現在就不會這樣難過了。

  三公子忽然咳嗽起來,越咳越重,原本白晳的面上紅得有些嚇人。我忙上前拍上他胸前穴道。

  他笑了笑:「不礙事,倒讓莫姑娘見笑了。」

  一股涼風吹來,濕衫貼在我的身上,我不由也咳了幾聲。他一愣,與我同時笑了起來,他搖頭晃腦:「看來今天城裡的藥鋪又要多兩個主顧了。」

  我略湧愧意:「藥錢,我來出吧。」

  「好。」他回答得極乾脆。又道:「藥錢你出,這藥,你也得煎好,我再喝。」

  這人,倒不像外表看上去的那麼老實,我白了他一眼:「我在乘風閣煎好藥,再送到藍府,只怕藥早涼了,藥效也失了大半,這可───」

  他微微一笑:「那你就去我府中幫我煎藥,我獨處一院,身邊又沒有丫頭伺候,你總不能讓我這個書生自己動手煎藥吧。」

  他是何用意?我警戒地望了他一眼,他卻只是微笑,這微笑,讓我的心一軟,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藍三公子的小院確實是小院,一座小小閣樓,兩丈見方的庭院,院中一株梨樹,一帶蝴蝶蘭,幾叢修竹,倒與這三公子的氣質相合。

  他的身子果然極弱,我都好了幾日,他的咳症仍不見好。這半個月,害得我天天要往藍府跑,所幸岳掌櫃知道後倒也沒說什麼。

  有一日見他仍咳得厲害,我惱怒起來,將藥碗往桌上一頓:「我與你毫不相干,你為何要多管閒事?」

  他咳得氣喘吁吁,卻仍是笑著:「莫姑娘見諒,實仁本也不是多管閒事之人,那日也不知是怎麼了,姑娘若是嫌煩,明日便不用再來了。」

  他從櫃中取出一些碎銀子,走到我的面前,他舉止斯文,身上有股淡淡的藥香,還有股淡淡的茶香。

  他隔我極近,我不由退後兩步,他俯身將我的右手拉起,他的手極涼,我一時不忍掙開。他將銀子放於我的手心:「這是藥錢,這半個月,辛苦莫姑娘了。」

  我未及說話,他已轉過身去,回到案前,不再看我,用心作畫。

  我默立良久,悄悄地將銀子放在桌上,悄悄地退了出去。

  五月,竟未再下雨,我也再無心情去會昭山。也許,三公子說得對,葉大哥正在天上默默地看著我,我不能讓他去得也不安心。縱是醉酒,縱是淋雨,也挽不回葉大哥和十餘萬百姓的性命。

  三公子的咳症直拖了二十多天才見好轉。這段時日,我與他稍稍熟絡,他恭謹守禮,話語不多,總是淡淡的,只是看我的眼神中,總有一種複雜的情緒夾雜在其中,讓我隱隱有些心驚。

  見他服下最後一付藥,我暗暗鬆了口氣。回小廚房將藥碗藥爐收拾好,正待上閣樓向他道別,他卻步入廚房來,作揖道:「莫姑娘,這個月真是辛苦你了,實仁想帶姑娘去一個地方,以報姑娘煎藥之恩。」

  五月的風,有些濕悶。我的額頭漸漸沁出汗來,一隻白晳的手悄悄遞過一方絲巾。我側頭望去,三公子清秀修長的眉毛微往上挑,見我仍不接,淡淡道:「孩子們不喜歡汗味,擦擦吧。」

  他帶著我出了容州城,向北而行,不多時便到了一處小村莊。在一所青瓦白粉牆的屋前停住腳步,微微笑著,笑中竟充滿了寵溺的意味。他從袖中掏出一個竹哨,輕輕一吹,屋中歡聲大作,湧出一群大小不一的孩子來。

  他將手中的竹籃放下,孩子們歡呼著一擁而上,從籃中取出各式點心和紙筆玩物。有幾個三四歲的幼童擠不進去,他便俯身將他們一一抱起,親上他們的面頰,又將籃中的點心餵於他們的口中。

  我愣愣地看著這一幕,待孩子們歡呼著跑開,他抱著一個三歲左右的幼兒轉向我,輕聲道:「這些孩子,親人都死於兩年前的大屠殺,他們僥倖活了下來。實仁沒多大能耐,只能與幾位知交,在這裡修了義學,收留這些孩子。」

  我的眼前一片茫然,感覺到自己面上血色褪盡,自己的雙唇在隱隱顫抖。他似帶著憐憫之色的面目漸漸模糊,我猛然跑開,跑入一片竹林,俯身嘔吐起來。

  那時,那人,那話語,如錐子一般鑽著我的心。

  「玉清娘,你若再不投降,若敢逃跑,朕就殺光這容州城的人!」那人在城牆下怒喝。

  「是你,是你讓朕下這狠手的!你若不是這般無情,朕也不會下令屠城,你若不是那樣狠心,朕也不會下毒手對付你的兄長。你怎有資格來責怪於朕!」那人廢掉我的武功時,在我耳邊恨聲連連。

  是我嗎?真的是我連累了這容州城的十餘萬百姓和兄長嗎?我只是想把孽緣徹底斬斷;只是想一刀揮去感情的毒瘤,從此與那人再無瓜葛;只是想從此兩兩相忘,山高水長,後會無期。卻未料他會如此執念,會如此偏狂,會將這滔天罪孽歸結在我的身上。

  究竟是我,還是那野心,害了這麼多無辜的性命?!

  腳步聲響起,唦唦唦,如他的人一般輕柔。

  我直起身來,搶先道:「我沒事,可能中午吃壞東西了。」

  他仍淡淡:「沒事就好。孩子們要玩老鷹捉小雞的遊戲,你是做母雞,還是做老鷹?」

  「我要做母雞!」我衝口而出,他笑意漸濃。我瞪他一眼,他笑得越發開心,挺直的鼻樑兩側笑得有些微皺,我不由也笑起來。

  孩子們的笑鬧聲瞬間將我的心事沖淡,我張開手奮力閃躲著,不讓『老鷹』捉到身後的孩子們。有一次我身後的三歲男孩險些被他抓到,幸好他腳下一個踉蹌,我才護得了『小雞』們的周全。

  不多時,我與他,都是一身大汗,可孩子們震天的笑聲,讓我們停不下來。見他腳步虛浮,我不由慢下腳步,他的目光望向我,仍是溫和笑著,我不由也衝他一笑。

  他一愣,移動間雙腳相絆,直向我倒過來。我忙伸手相扶,卻被他一撲之力一帶,和他同時倒於地上。

  他大半身軀壓在我的身上。他身上的氣味很好聞,淡淡的,如我仰頭望向的藍天;他不慎貼在我面上的嘴唇很溫潤,如拂過我身上帶著清雅竹香的風。

  孩子們拍掌大笑著圍在我們身邊。

  「哈哈,老鷹捉到母雞囉!」

  「藍先生捉到媳婦囉!」

  「藍先生快將媳婦背回家啊!」

  他舉止容雅地從我身上翻身站起,眼睛一瞪,孩子們哄笑著跑回屋去。我略覺好笑,他已伸手過來,我大方地將手放入他的手中,他將我用力拉了起來。

  回容州城的路上,我們不再說話,我偷眼旁觀,他的面上竟時不時紅上那麼一下,原來,他也不是表面上裝的那麼若無其事啊。

  我心情無端地好起來,也漸漸忘卻了先前的痛苦與掙扎。

  從這日起,我每日下午都去義學看望孩子們。我工錢不多,身無長物,只能每日幫孩子們洗衣、煮飯、劈柴,陪他們玩耍,才能稍稍減輕心中的罪惡感。

  我也經常在義學碰到三公子,他每逢雙日便來給孩子們上課,講解論語,同時教孩子們作畫。他的畫極精妙,讓我也自愧不如。

  我與他,各去各的,但總是在夕陽中結伴回城。我是要趕在晚飯前回到乘風閣幫廚,他也總是在那個時辰才上完課,總是在我邁出義學大門時,氣喘吁吁地趕上來。

  從義學回容州城,一路上要經過田野、竹林、溝渠。鄉間夏日的黃昏,我與他靜靜地並肩而行。到道路狹窄處,他總是側身一讓,微笑看著我,讓我先行。而到溝渠處,他卻總是先躍過溝坎,然後伸出手來,將我輕拉過去。

  這樣的男子,君子誠方,品淡如菊,如清風,如靜水。他的眼神,他的微笑,我漸漸讀懂。但我,曾經有過『玉清娘』這個名字的我,曾經滄海磨難、命運多舛的我,又怎配得起這纖塵不染、溫潤如玉的君子呢?

  我不再在下午去義學,而是改在黎明時分去,再頂著毒辣的日頭在中飯之前趕回城。我知道,他的課都在下午,也許,過上一段時間,他,就會把我給忘了吧。

  這一日,我的身子有些不舒服,武功被廢、經脈被截的後患逐日加重。這種身體上的痛楚,時時提醒著我,逼我想起發誓要忘卻的人,要忘卻的事。這種糾纏著的掙扎與痛苦,何時才能真正忘卻呢?

  我勉力支撐著從義學出來,盛夏的日頭極濃烈,金黃的稻田熱浪翻滾。前方的竹林像是越來越遠,我大汗淋漓,終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孩子們嘰喳的聲音將我驚醒,我睜開雙眼,孩子們『呼』地一聲圍在床邊。小麻雀般的聲音吵得我有些頭疼。

  「莫姑姑,你可醒了,先生可急壞了!」

  「莫姑姑,你再不醒,先生也要暈過去的!」

  他端著藥碗進來,眼睛一瞪,孩子們嬉笑著跑了出去,又都在門外探頭探腦。他放下藥碗,走過去將門關上,轉過身來,眼中儘是關切之意。

  孩子們的笑聲漸漸淡去,窗外濃烈的陽光烤得我有些睜不開眼。他微笑著走近,將我扶起,我順從地喝完他手中的藥。正待躺下,他卻不放手,將我摟於他的胸前。我欲掙開,他在我耳邊輕聲道:「別動!一下就好了!」

  我一愣間,他已在我脖中掛上了一樣東西,我垂頭望去,是一隻玉蟬。通體透亮,玉質溫潤,貼在我的肌膚上,冰涼清澈,讓我身心為之一靜。

  我欲取下,手被他按住,他修長的手貼在我的手上,剛好將我的手覆住。他的手,在這夏日,仍是那麼冰涼,我不由有些囁嚅:「這玉,太貴重,我───」

  他將我放下,轉過身去,低聲道:「你若執意在這大暑天的中午回城,就戴上這玉蟬,能解幾分暑意。要不,你就改在下午來,黃昏時分和我一起走。」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我低低地嘆了口氣,掙扎著坐起來,待感覺好一些,輕輕解下脖中玉蟬,輕輕地放在了枕上。

  我仍是每日上午去義學,也仍是每日正午回城。過得兩日,他也改成每日上午來給孩子們上課,然後再在烈日下陪著我回城。

  眼見他原本白晳的面容在烈日的炙烤下變得有些黝黑,他原來清涼無汗的額頭也大汗淋漓,我又好笑又無奈。終有一日,他在我身後默默跟著,我猛然回過身:「三公子,你就只會這一招嗎?」

  他但笑不語。

  我有些氣惱:「我喝酒,你也喝,我淋雨,你也淋,我在烈日底下走,你也不甘落後。你還真以為你是我什麼人,我會心疼於你?!」

  他仍笑不語。

  我拿他沒轍,氣惱下猛然轉身,大步向前走去。不料前方有一小土溝,右腳踏空,眼見就要跌倒,他撲了過來,我正好倒在他的身上。

  聽到他壓抑著的呻吟聲,我忙爬了起來,見他抱著右腳,滿面痛苦之色。

  我心頭火起,怒道:「你當你是武林高手啊,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還想著要來救我,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吧!你一個文弱書生,逞什麼強!我跌倒是我的事,從今以後,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掙扎著站起來,不知是疼痛還是被我罵,面容略有些蒼白。他一瘸一拐向前走去,走得幾步,又回過頭來看著我。我被他的目光看得心慌難受,恨不得即刻將這人趕回藍府,眼不見心不煩才好。

  烈日下,我扶著他一瘸一拐地走著,誰也不曾說話。他沒有甩開我的手,我看著他蒼白的面容,也終沒有再責怪於他。

  我將他扶回藍府小院,將他扶至房中坐下,向他行了一禮,輕聲道:「三公子,您的一番心意,莫清心領了。但莫清乃漂零之身,孤苦之命,不敢當公子厚愛。公子人品高潔,身世清白,當另尋良配。從今日起,莫清不會再去義學,也不會再出現在公子面前,請公子善自珍重!」

  我不再看他,向屋外走去。身後卻傳來椅子倒地的聲音,我轉過身,他和著椅子跌倒於地,似是暈了過去。

  我一慌神,撲了過去,奮力將他扶起。他的身子很輕,輕得不像一個男人的重量,我心尖莫名的一疼,手卻突然被他緊緊攥住。

  「公子請放手。」

  「不放。」

  「公子,莫清並非姑娘,是守寡之人。」

  「我知道。」

  我抬起頭來,驚訝地望向他。他仍是淡淡地笑,那笑容,襯著他蒼白的面容,攪得我的心,竟有些生疼。

  「公子,莫清心如死灰,不會再有嫁人之念。」

  「我瞭解。」

  「公子,莫清身世飄零,來歷不明,非公子良配。」

  「我不這麼認為。」

  過去二十年,我見過很多當世奇男子,有如葉大哥之穩重寬厚,如少顏之俊秀孤傲,如那人之威武沉肅,卻從未見過這般不慍不火,淡如修竹的男子。

  我一時有些惱怒,不知為何,曾經認為自己不會再動怒、不會再衝動、不會再在任何男子面前激動,這一刻,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忍不住對他怒目相視:「公子,莫清乃不祥之身,恐給公子帶來災禍,請公子放手!」

  他卻忽然笑了起來,他笑的時候,眼角微微上挑,他輕聲道:「可巧了,實仁出生時,也有相士批我乃不祥之人,命中帶煞,所以自幼便被父母寄養在佛門。這樣說來,我們,豈不是天生一對?」

  我沈默良久,左手指著自己的心口,望著他,一字一句道:「我,這裡,已經死了。」

  他與我默然對望,良久,嘆了口氣,又似是想起了什麼,眼睛漸漸發亮,看得我低下頭去。

  他的聲音仍然很輕:「清──,莫清姑娘,實仁腳腿不便,但急著去一處地方,你帶我去,可好?」

  我與他到了會昭山南麓的一條溪澗上游,他在前一瘸一拐,我漠然跟著他。

  他站在溪邊一塊大石上,向我伸出手,我不理他,自己站了上去。

  他在大石上坐了下來,在身邊拍了拍,我著魔似的,坐於他身側。

  「你閉上眼睛。」

  我遲疑了一下,閉上雙眼。

  「你聽到什麼?」

  「流水的聲音。」

  「還有呢?」

  「風的聲音。」

  「還有呢?」

  「鳥兒的聲音。」

  他不再說話,我也不再說話。我漸漸明白他的用意,但我不願起身離去,這天地間的聲音是如此美好,縱是再心如死灰,這一刻,我也沉醉在這清風流水裡。

  當年在蒼山,我縱情任性,揮灑歡笑;下山後,我為情所苦,痛苦掙扎;戰場上,我拚力殺敵,血染霓裳;隱居後,我獨處斗室,心如死灰。我從沒有這樣靜下心來,聆聽過這風、這流水、這鳥鳴的聲音。從沒有一刻,如此時這般身心融入天地之間。

  這一刻,過去二十年的縱情、掙扎、生死、仇恨,一一在眼前閃過,又漸漸在心中淡去。

  雲淡風輕,花開花落。

  我,忽然微笑。

  我改在每日下午去義學,他也改在下午授課。我們,仍是每日結伴回城,卻誰也不再提那日的話題。

  這次以後,我們便經常一起聽風、賞月。有一天晚上,對著無限幽藍的夜空裡的一輪皎潔明月,他忽然說了一句佛偈:「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

  我一愣,問道:「什麼意思?」

  他笑笑說:「千山皆有月,千山同一月,何須執著。姑娘是聰明人,當明白:放下,也就是放過的道理。」

  他溫和地注視著我,眼睛裡的光芒卻比天上的明月還要耀眼。我低下頭,不敢直視他。他幾乎覺察不到地輕嘆一聲,再也沒有說什麼。我細細地咀嚼著他的話,心裡某個塵封銹蝕已久的角落,忽然好似也被這明月透射出一絲光芒。

  每逢日朗風清的上午或是月明之夜,他便會到乘風閣前默默等候。岳掌櫃看見他的身影,便會到後院向我眨眨眼睛,我竟然也會如少女一般臉紅一下,然後快步跑出去。

  我與他,話語始終不多,都只是靜靜地坐於石上,靜靜地呼吸著林間清新的風,聆聽著溪水流過岩石的聲音。

  夏去秋來,秋去冬至。我在溪邊石上靜坐的時候,越來越少想起前塵舊事,即使偶爾想起,也是淡如清風,一拂而過。

  當今年第一場雪飄飄落下,我,也終於在前塵往事掠過心頭的時候,不再心悸,不再心痛,不再心傷。

  這場雪越下越大,撲天蓋地,北風勁朔。乘風閣的生意也冷清了許多,我無聊地坐於閣樓,他已經三天沒有來了,是下大雪不便出門,還是有事牽絆住了?

  第四日,我步出乘風閣,在閣前徽水岸邊徘徊了半個時辰,又轉身回了閣樓。

  第五日,我踩著積雪,走到藍府所在的棋盤巷,在巷口徘徊數圈,終低頭轉身。

  第六日,我站在他的小院門外,大雪在我身邊唦唦地下著,我的手腳凍至麻木,卻始終沒有敲響那扇木門。

  第七日,我站在院門前,半個時辰後,院門吱呀開啟,他披著狐裘,劇烈咳嗽,咳得滿面通紅,靜靜地看著我。

  我上前扶住他,他的手滾燙,燙得嚇人。我將他扶到床上躺下,正待轉身去看爐內之藥,他忽然伸手將我拉住。

  我在床前錦凳上坐下,他始終沒有放手。他似是有些疲倦,雙目緊閉,握住我的手在微微顫抖。

  「我以為,你會在第三日便過來。」

  我垂下頭去。

  他落寞地笑了笑:「不過也不錯,你總算是來了。」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你肯來就好,來了就好。」

  「吃藥了沒有?」我低聲道。

  「上午那道吃過了,第二道,等著你來替我煎。」

  「為什麼不讓前院的小廝或丫頭替你煎藥?要自己動手?」

  「他們手笨,煎出來的藥,我不愛喝。以後,我只喝你煎的藥好了。」他忽然如孩子般撒起嬌來。

  「想喝我煎的藥,你就乖乖地睡一覺,睡醒了,藥就煎好了。」我的心中,漸湧一種柔情,從未有過的柔情。沒有從前的激烈,沒有從前的洶湧,卻也令我的心,在微微顫抖。

  他果然聽話,不多時,便睡了過去。

  我抽出被他握住的手,緩緩將手放於唇間,那股溫熱,讓我心中一暖。

  將藥煎好,他也剛好醒了過來,我扶住他的身子,他皺著眉將藥一飲而盡,我不由笑道:「看來我煎的藥,你也不愛喝。」

  他咂了咂舌:「不是不愛喝,是太好喝了,不敢相信以後都能喝到你煎的藥。」

  我臉一紅,不敢看他熾熱的眼神,轉過頭去,見畫案上有些零亂,站起身,走到案前。

  我將案上之畫一一捲起,他的目光似一直停在我的身上,我抬起頭來,向他笑了一笑。

  我低下頭,正待捲起最後一幅畫,忽然怔住。

  那幅畫上,容州城頭,我白衣素裙,長髮在風中高揚,滿面決然之色,彎弓搭箭,對準城下一人。

  他不知何時站到了我的身後,輕輕將我環住。他的身上,仍是淡淡的藥香,也混著淡淡的茶香和墨香。

  「你,早就認出我來了?」

  「是,你雖瘦了許多,大致相貌卻沒變。學過作畫之人,對人物的眉眼口鼻向來觀察得仔細,你第一次因銀杏之事向我道歉時,我便認出你來了。」

  「你是如何認識玉清娘的?」

  「我以前是王慎成將軍家的西席。當年容州被圍,王將軍力抗強敵,我為他豪情所感,雖是文弱書生,也上了城頭。你在城頭痛斥簡南英,他在城下威逼於你,我都看在眼中。」

  三年來,我是首次聽到有人直提那人的名字,但奇怪的是,我的心,竟不再起一絲波瀾,也再無絲毫仇恨。

  他的手越環越緊,在我耳邊輕聲道:「我一直以為,你已經死在了沙場之上,不料能在乘風閣見到你,又於會昭山遇到你。我不知多感謝上蒼,讓我,在你由驚才絕豔的霓裳將軍變為溫婉沈默的莫清莫姑娘後,再與你相識。」

  我沈默不語。

  「知道嗎?當年的你,在我心中就像一朵牡丹花,雍容高貴,絢麗不群,濃豔到極致,也烈到極致。只是,你可知,牡丹都是在盛期凋謝,一陣清風,便會忽然整朵整朵地墜落,讓人驚心動魄,心生壯烈惋惜之感。」

  「那現在呢?」

  他的右手輕撫上我的面頰:「你現在,就像一株寒梅,鐵骨冰心,風姿秀雅,披風迎雪,歷經劫難,傲然開放。」

  他手上的熱度讓我情不自禁地將面頰向他手心靠了靠,他將下巴磕在我的左肩,輕聲道:「以前的你,我能很輕鬆地下筆,但現在的你,我卻不敢畫,不敢落筆。」

  我沈默片刻,忽然一笑,伸手將案上之畫捲起:「這是玉清娘,不是我,我要你,用心地替我畫一幅寒梅圖。」

  -------------------------------番外完-------------------------------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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