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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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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桐華】雲中歌(「大漢情緣」三部曲之二)《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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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3:31:24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2(大漢情緣) Chapter 5 三帝星會 (下)

    六順在殿外一邊吸鼻子,一邊探頭探腦。

    劉弗陵拽著雲歌向外行去,經過六順身側時吩咐︰「盡快把里面收拾了。」

    六順忙低頭應「是」。

    于安看皇上和雲歌要出門,忙讓人去拿了大氅來。一件火紅狐狸皮氅,一件純黑狐狸皮氅。劉弗陵先拿了紅色的大氅,替雲歌披好,又接過黑色的,自己披上。

    兩人沿著宣室殿的牆根慢慢走著。沒什麼特別的目的,只隨意而行。

    雲歌看到不遠處的宮門時,忽地停了腳步,若有所思。

    劉弗陵隨著雲歌的視線,看向宮外,「要出去走走嗎?」

    雲歌表情些許落寞︰「听說大哥和許姐姐的孩子已經出世了,他們以前說要讓孩子認我做姑姑的。」

    劉弗陵問︰「你說的大哥就是你認錯的那個人,劉病已?」

    雲歌點點頭。

    劉弗陵想了瞬,頭未回地叫道︰「于安,去預備車馬,我們出宮一趟。」

    于安看了看天色,有些為難,天已要黑,又是倉猝出宮,不甚妥當。可是勸皇上不要出宮,顯然更不妥當,只能吩咐人去做萬全準備。

    于安扮作車夫,親自駕車,「皇上,去哪里?」

    劉弗陵說︰「劉病已家。」

    于安剛要揚鞭的手頓了下,盯了一眼身旁的七喜,七喜立即點點頭,表示一定會謹慎小心。

   

    冬天,黑得早,天又冷,許平君早早做了飯吃,把炕燒得暖暖和和的,一家三口都在炕上呆著。

    大門一關,管它外面天寒與地凍!

    兒子在炕上,睡得香甜。

    劉病已披著一件舊棉襖,坐在兒子旁邊,看司馬遷的《史記》,細思劉徹執政得失。

    許平君伏在炕頭的小幾上,拿著一根筷子,在沙盤里寫著字,邊寫邊在心中默誦,十分專注。劉病已偶看她一眼,她都不覺,劉病已不禁搖頭而笑。

    屋外突然傳來拍門聲,劉病已和許平君詫異地對視了一眼,冬天的晚上,人人都縮在家中避寒,極少有訪客,能是誰?

    劉病已剛想起來,許平君已經跳下炕。穿好鞋子,又隨手整了把裙子,匆匆跑去開門,一邊問著︰「誰呀?」一邊拉開了門。

    門外一男一女並肩而立,氣宇華貴超拔。

    男子身披純黑狐狸皮氅,女子一襲罕見的火紅狐狸皮氅,一個神情清冷,一個巧笑倩兮,一冷,一暖,不協調中又透著異樣的和諧。

    許平君微張著嘴,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雲歌對許平君笑眨了眨眼楮,側頭對劉弗陵說︰「我定是吃得太多,長變樣了,連我姐姐都不認識我了!」

    許平君眼中有了淚花,一把就抱住了雲歌。她是真怕這一生再無機會彌補她對雲歌的愧欠,老天如今竟然把雲歌又送到了她面前。

    雲歌雖知道許平君見了她定會驚訝,卻未料到她反應如此激烈,心中感動,笑著說︰「做了娘的人還跟個孩子一樣,怎麼帶小孩呢?」

    許平君悄悄把眼角的淚擦去,挽住雲歌的手,把她拉進屋子,「病已,病已,你看誰來了?」

    劉病已放下書冊,抬眼就看到雲歌,忙要下炕穿鞋,瞥到隨在雲歌身後的男子,他一怔下,面色頓變,竟是光腳就跳到了地上,身軀挺得筆直,一把就把許平君和雲歌拽到了自己身後。

    劉弗陵隨意立著,淡淡審視著劉病已。

    劉病已胸膛劇烈地起伏,眼中全是戒備。

    氣氛詭異,許平君和雲歌看看劉弗陵,再看看劉病已,不明白為什麼兩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竟劍拔弩張,病已的反應好像隨時要以命相搏的樣子。

    雲歌從劉病已身後走出,劉病已想拉,未拉住,雲歌已經站到劉弗陵身側,對劉弗陵說︰「這就是病已大哥,這是許姐姐。」又對劉病已和許平君說︰「他是……」看著劉弗陵卻實在不知道該如何介紹。

    許平君並肩站到劉病已身側,握住劉病已緊拽成拳頭的手,微笑道︰「妾身曾見過這位公子一面。」

    劉弗陵對許平君微微一點頭,「上次走得匆忙,還未謝謝夫人指點之義。」

    許平君笑說︰「公子太客氣了,公子既是雲歌的朋友,那也就是我們的朋友。」說完,看向雲歌,等著她的那個許久還未說出口的名字。

    雲歌心虛地對許平君笑,「他是……是我的……陵哥哥。」

    許平君一怔,還有這樣介紹人的?一個大男人,無姓無名,又不是見不得人!劉弗陵卻是眼中帶了暖意,對許平君說︰「在下恰好也姓劉,與尊夫同姓。」

    劉病已剛見到劉弗陵時的震驚已去,慢慢冷靜下來,明白劉弗陵既然已經知道他的存在,想要他的命,不過一句話的事情,他的任何舉動不過是以卵擊石,不如索性大大方方應對。

    只是……他看了眼許平君和炕上的孩子……只是對不住她們,終是把她們拖進了一個危機重重的世界。

    劉病已笑著向劉弗陵作了一揖,先穿好了鞋子,又讓許平君去簡單置辦一點酒菜,擺好幾案,請劉弗陵和雲歌坐到炕上。

    火炕燒得十分暖和,劉弗陵和雲歌穿著大氅,都有些熱,劉弗陵伸手要替雲歌解開大氅,雲歌笑著閃身躲開,「我自己來,你顧好自己就可以了。」

    劉病已看著劉弗陵和雲歌,心內詫異震驚不解,各種滋味都有。

    雲歌脫掉大氅,踢掉鞋子,爬到炕里頭,伏在劉病已的兒子跟前看。小兒沉睡未醒,小手團成拳頭時不時還伸一下,雲歌看得咕咕笑起來,在小孩臉上親了下,「我是你姑姑,知道不知道?要叫姑姑的哦!」

    許平君端著酒出來,一邊布置酒菜,一邊說︰「離說話還早著呢!你和病已都是聰明人辦糊涂事,他也整天對著孩子說‘叫爹’,也不想想孩子若真的現在就會叫爹,還不嚇死人?」

    劉弗陵忽然說︰「把孩子抱過來,讓我看看。」

    雲歌笑著將孩子小心翼翼地抱起來,湊到劉弗陵身邊,讓他看。劉病已目不轉楮地盯著劉弗陵。

    劉弗陵低頭看了會孩子,解下隨身帶著的一個合歡珮,放在孩子的小夠子里,「來得匆忙,未帶見面禮,這個就聊表心意。」

    許平君知道此人身上的東西肯定不是凡品,不敢收,趕忙推辭。

    劉弗陵笑對劉病已說︰「算來,我還是這孩子的長輩,這禮沒什麼收不得的。」

    劉病已從雲歌手里接過孩子,交給許平君,「我代虎兒謝過……謝過公子。」

    雲歌笑問︰「虎兒是小名嗎?大名叫什麼?」

    許平君說︰「還沒有想好,就一直叫著小名了。」

    劉病已忽地對劉弗陵說︰「請公子給小兒賜個名字。」說完,心內緊張萬分,面上卻無所謂地笑看著劉弗陵。

    雲歌瞅了瞅劉病已,又看了看劉弗陵,沒有說話。

    劉弗陵沉吟了會,對劉病已說道︰「今日隨手剛翻了《逸周書》,頗喜‘奭’字,就用其做名如何?」

    雲歌側頭思索︰「劉奭?」

    許平君忙把沙盤遞給雲歌,小聲問︰「雲歌,怎麼寫?」

    雲歌有意外的驚喜,笑問︰「姐姐在學字?」

    雲歌一筆一劃,仔細寫給了許平君,許平君忙用心記下,一時也不知道好不好,只覺得字很生僻,他們這些普通人家的孩子用如此生僻的字,只怕到時候能叫得出來的人都不多。

    劉病已听到劉弗陵起的名字,心內如吃了定心丸,對孩子的擔心散去,很恭敬地站起來,對劉弗陵行禮︰「謝公子賜名。」

    許平君看劉病已好像十分中意這個名字,也忙抱著孩子對劉弗陵行禮作謝。

    劉弗陵只微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看到炕上的竹簡,他問劉病已︰「《史記》中最喜歡哪一節?」

    劉病已猶豫了下,說︰「近來最喜讀先皇年青時的經歷。」

    劉弗陵輕頷了下首,靜靜打量著屋子四周。

    劉弗陵不說話,劉病已也不開口。

    許平君覺得今天晚上的劉病已大異于平時,知道事情有古怪,更不敢隨便說話。

    雲歌沒理會他們,自低著頭看虎兒玩,時不時湊到虎兒臉上親一下。

    這個家並不富裕,但因為有一個巧手主婦,所以十分溫暖。

    劉弗陵從屋子內的一桌一椅看過,最後目光落回了劉病已身上。

    劉病已身上披著的舊棉襖顯然有些年頭,袖口已經磨破,又被許平君的一雙巧手細心修補過,一圈顏色略深的補丁,被許平君做得像是特意繡上去的花紋。

    劉病已鎮定地接受著劉弗陵的打量,如果說剛見面,劉弗陵是在審視他是否值得自己坐下與他說話,那麼劉弗陵現在又在審視什麼?審視他這個皇孫的破落生活嗎?

    應該不是。

    雖然他第一次見劉弗陵,可他相信雲歌的眼光,更相信自己的判斷。那劉弗陵究竟還想知道什麼?劉弗陵為何要特意出宮來見他?

    一室沉寂中,雲歌展了展腰,跳下炕,一邊穿鞋,一邊說︰「已經好晚了,大哥和許姐姐也該歇息了,我們回去。」拿了劉弗陵的大氅來,劉弗陵起身站好,雲歌站到一邊的腳踏上,剛比劉弗陵高了些,她笑著幫劉弗陵圍好大氅,把自己的大氅隨意往身上一裹,就要出門。不料劉弗陵早有準備,雲歌動作快,劉弗陵動作更快,拽著雲歌的衣領子把雲歌給硬揪了回來,雲歌只能呲牙咧嘴地任由劉弗陵擺弄。

    兩個人無聲無息,卻煞是熱鬧,看得許平君差點笑出聲。

    劉弗陵替雲歌整好皮氅,兩人才一前一後出了門。

    劉病已和許平君到門口送客,看到雲歌剛拉開門,暗處立即就有人迎上來,服侍劉弗陵和雲歌上馬車,雲歌上車後,猶探著身子出來向他們笑揮了揮手。

    等馬車完全消失在夜色中,劉病已才鎖上了門。回到屋內,半晌都不說話。

    許平君默默坐到他身側,很久後,勸道︰「不管以後發生什麼,該睡的覺總是要睡的。」

    劉病已握住許平君的手,「以後的日子只怕不好過,事到如今,有些事情不該再瞞你,不管將來發生什麼,總該讓你心里有個底。你知道剛才來的人是誰嗎?」

    許平君說︰「此人氣度華貴,神情冷淡,可他的冷淡絲毫不會讓你覺得他倨傲,他還……還十分威嚴,是那種藏著的威嚴,不像那些官老爺們露在外面的威嚴。他的來歷定不一般,不過不管他什麼來歷,既然是雲歌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朋友。對了,病已,你發覺沒有?他的眼楮和你長得有些像。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不知道的人還會以為你們是親戚呢!」

    劉病已緊握住許平君的手,似怕她不相信,一字一頓地慢慢說︰「他就是我的親戚,算來,我還應該叫他一聲‘爺爺’,我親爺爺在他們那輩兄弟中排行最大,他是最小的,所以兄弟間差了四十多歲。他姓劉,名弗陵,是當今聖上。」

    許平君眼楮瞪得越來越大,瞳孔內的視線卻是越縮越小,漸如針芒,手腳也開始輕顫,不過短短一會,額頭就有細密的冷汗沁出。

    劉病已嘆了口氣,把她擁在了懷里,「平君,對不起,這一生是要拖你和我一起受苦了。」

    許平君腦內思緒紛雜,一會想著皇上的大哥,那不就是衛太子嗎?一會又想著衛太子一家的慘死,再想到直到現在衛太子還是禁忌,她和劉病已是不是該逃?可逃到哪里去?一會又想著劉病已是皇孫?皇孫?!告訴娘,豈不要嚇死娘,她這次可是真揀了個貴人嫁!只是這樣的‘貴人’,娘是絕對不想要的。皇上為什麼突然來?是不是想殺他們?她是不是也算個皇妃了

    ……

    許平君一時覺得十分恐懼,一時又覺得十分荒唐,無所憑依中,一直有個懷抱靜靜擁著她。許平君的思緒慢慢平復,臉靠在劉病已肩頭,平靜地說︰「我願意被你拖一生,真能拖一生,是我的福氣。」

    劉病已攬著許平君,望著沉睡的兒子,只覺肩頭沉重,他已經不再是一個人,以前還可以偶有疲憊放棄的想法,現在卻必須要堅定地走下去,不但要走,還一定要走出點名堂。

    路,總是人走出來的,難道老天讓他活下來,只是為了讓他苟且偷生?

    許平君反復琢磨著劉弗陵先前的一言一行,想猜測出劉弗陵的心思,卻只覺十分困難。劉弗陵自始至終,表情一直十分清淡,很難看出喜怒,不過劉弗陵雖然難測,雲歌卻很好猜測。

    雖不知道雲歌怎麼會和皇上成了故交,可連長安城郊斗雞走狗的混混都能是皇孫,這個世上,許平君已經實在想不出來,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了。

    「病已,雲歌知道你的身份了嗎?不管皇上怎麼想,雲歌定不會害你。」

    劉病已說︰「剛來時,雲歌應該也不知道,不過看她後來的樣子,只怕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

    現在的雲歌亦非當年的雲歌,孟玨傷她很深,雲歌只怕再不會毫不多想地信任一個人。雲歌以前隨他去過衛子夫的墓地,今日的情形加上以前的點滴事情,雲歌即使不能肯定他是衛太子的後人,也定能明白他和皇族有密切關系。

    許平君心下暗吁了口氣,有雲歌在,不管發生什麼,他們總有時間應對。

    再往壞里打算,即使……即使將來真有什麼發生,至少可保住虎兒。想來(必這也是病已特意求皇上給虎兒賜名的原因。

    他求的不是兒子的名,而是兒子的命。

    而皇上賜的那個「奭」字,想來也別有深意,所以病已才恭敬地行禮謝恩。

   

    馬車內,雲歌笑盈盈地趴在墊子上,反常地一句話沒有。

    劉弗陵望了會兒她,「劉病已是他的化名,他的本名應該叫劉詢。他身上的玉珮和我的玉珮都是由和氏璧雕成,又是同一個工匠所雕,所以有了你後來的誤會。今日我想見他……」

    雲歌如貓一般換了個姿勢,讓自己趴得更舒服一些,笑道︰「陵哥哥,我知道你不會傷害病已大哥,為了那個見鬼的皇位流的血已經夠多,你絕不會因為他是衛太子的孫子就想殺他,我才不擔心那個。我現在只是覺得好笑,怎麼我每認識一個姓劉的,一個就是皇族里的人?我正琢磨我還認識哪個姓劉的人,趕緊弄清楚到底是王爺,還是皇孫,省得下次又猛地驚訝一次。」

    劉弗陵听雲歌話說得有趣,「你還認識哪個姓劉的?」

    雲歌吐吐舌頭,「自認為天下最英俊、最瀟灑、最風流、最不羈的人,你那個最荒唐的佷兒。」

    劉弗陵有些詫異,「劉賀?」雲歌什麼時候認識的劉賀?想來只有甘泉宮行獵那次,雲歌有機會見劉賀,可若在那里見的,卻談不上驚訝是皇族的人。

    雲歌想到劉賀,看看劉弗陵,忽地笑起來,拍著墊子,樂不可支。

    劉弗陵看到她的樣子,也露了笑意,「下次一定讓你如意,讓他見了你,執晚輩之禮,叫你姑姑。」

    雲歌笑著連連點頭,另一個人的身影忽地從腦中掠過,本來的開心頓時索然無味。

    劉弗陵看雲歌忽然把臉埋在了毯子間,雖不知道究竟何原因,卻知道她定是想起一些過去的事情了。既沒有去安慰她,也沒有刻意說話轉移雲歌的注意,只是靜靜地看著雲歌,沉默中給雲歌自己的天地。

    好一會後,雲歌悶著的聲音從毯子下面傳出來,「劉賀私自進過長安,他和孟玨關系很好,算結拜兄弟。不過他們二人是因為另一個結拜兄弟,才走到一起,孟玨對劉賀有保留,並非十成十的交情,劉賀對孟玨只怕也不真正相信。」

    劉弗陵雖微微一怔,但對听到的內容並未太在意。

    劉賀若循規蹈矩就不是劉賀了,更讓他在意的是雲歌對他毫無保留的信任,還有信任下想保護他的心意。只是,雲歌,你可是為了一年後不愧歉的離去,方有今日的好?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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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3:31:51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2(大漢情緣) Chapter 6 夜半私語
作者︰桐華
    大清早,劉病已起床未久,正和許平君吃早飯,就有個陌生人上門找他。

    「請問劉病已劉爺在家嗎?」

    听到來人說話,劉病已心中,自劉弗陵來後,一直繃著的弦喀喇喇地一陣轟鳴,該來的終是來了。

    他忙放下碗筷,迎到院中,「我就是。」

    七喜笑著行禮,劉病已忙回禮,笑說︰「一介草民,不敢受公公大禮。」

    七喜笑道︰「劉爺好機敏的心思。我奉于總管之命來接你進宮,馬車已經在外面候著了。」

    許平君听到「進宮」二字,手里的碗掉到地上,「 當」一聲,摔了個粉碎。

    劉病已回身對許平君說︰「我去去就回,水缸里快沒水了,你先湊合著用,別自己去挑,等我回來,我去挑。」

    許平君追到門口,眼淚花花在眼眶里面打轉,只是強忍著,才沒有掉下。

    劉病已深看了她一眼,抱歉地一笑,隨七喜上了馬車。

    許平君扶著門框無聲地哭起來,心中哀淒,只怕他一去不能回。

    屋里的孩子好似感應到母親的傷心,也哭了起來,人不大,哭聲卻十分洪亮,許平君听到孩子哭聲,驀地驚醒,她不能什麼都不做地等著一切發生。

    進屋把孩子背上,匆匆去找孟玨。

    這是她唯一能求救的人。

    馬車載著劉病已一直行到了宮門前的禁區,七喜打起簾子,請劉病已下車步行。

    劉病已下車後,仰頭看著威嚴的未央宮,心內既有長歌當哭的感覺,又有縱聲大笑的沖動。

    顛沛流離十幾年後,他用另外一種身份,卑微地站在了這座宮殿前。

    七喜十分乖巧,在一旁靜靜等了會,才提醒劉病已隨他而行。

    宮牆、長廊、金柱、玉欄……

    每一個東西都既熟悉,又陌生。

    很多東西都曾在他午夜的噩夢中出現過,今日好似老天給他一個驗證的機會,證明他那些支離破碎的夢,是真實存在,而非他的幻想。

    往常若有官員第一次進宮,宦官都會一邊走,一邊主動介紹經過的大殿和需要留心的規矩,一則提醒對方不要犯錯,二則是攀談間,主動示好,為日後留個交情。

    今日,七喜卻很沉默,只每過一個大殿時,低低報一下殿名,別的時候,都安靜地走在前面。

    快到溫室殿時,七喜放慢了腳步,「快到溫室殿了,冬天時,皇上一般都在那里接見大臣,處理朝事。」

    劉病已對七喜生了幾分好感,忙道︰「多謝公公提醒。」

   

    未央宮,椒房殿。

    前來覲見皇後的霍光正向上官小妹行叩拜大禮。

    小妹心里十分別扭,卻知道霍光就這個性子。不管內里什麼樣子,人前是一點禮數都不會差。

    她是君,他是臣。

    所以她只能端端正正地坐著,如有針刺般地等著霍光行完禮,好趕緊給霍光賜座。

    霍光坐下後,小妹向兩側掃了一眼,宦官、宮女都知趣地退了出去。

    小妹嬌聲問︰「祖父近來身體可好,祖母身體可好,舅舅、姨母好嗎?姨母很久未進宮了,我很想她,她若得空,讓她多來陪陪我。」

    霍光笑欠了欠身子︰「多謝皇後娘娘掛念,臣家中一切都好。皇後娘娘可安好?」

    小妹低下了頭。

    先是宣室殿多了個女子,緊接著霍府又被人奏了一本,這個節骨眼上,這個問題可不好答。祖父想要的答案是「好」,還是「不好」呢?

    與其答錯,不如不答,由祖父自己決定答案。

    霍光看小妹低頭玩著身上的玉環,一直不說話,輕嘆了口氣,「皇後娘娘年紀小小就進了宮,身邊沒個長輩照顧,臣總是放心不下,可有些事情又實在不該臣操心。」

    「你是我的祖父,祖父若不管我了,我在這宮里可就真沒有依靠了。」小妹仰著頭,小小的臉上滿是著急傷心。

    霍光猶豫了下,換了稱呼︰「小妹,你和皇上……皇上他可在你這里……歇過?」

    小妹又低下了頭,玩著身上的玉環,不在意地說︰「皇帝大哥偶爾來看看我,不過他有自己的住處,我這里也沒有宣室殿布置得好看,所以沒在我這里住過。」

    霍光又是著急又是好笑,「怎麼還是一副小孩子樣?宮里的老嬤嬤們沒給你講過嗎?皇上就是應該住在你這里的。」

    小妹噘了噘嘴,「她們說的,我不愛听。我的榻一個人睡剛剛好,兩個人睡太擠了,再說,皇上他總是冷冰冰的,像……」小妹瞟了眼四周,看沒有人,才小聲說︰「皇上像塊石頭,我不喜歡他。」

    霍光起身走到小妹身側,表情嚴肅,「小妹,以後不許再說這樣的話。」

    小妹咬著唇,委屈地點點頭。

    「小妹,不管你心里怎麼想,皇上就是皇上,你一定要尊敬他,取悅他,努力讓他喜歡你。皇上對你好了,你在宮里才會開心。」

    小妹不說話,好一會後,才又點點頭。

    霍光問︰「皇上新近帶回宮的女子,你見過了嗎?」

    小妹輕聲道︰「是個很好的姐姐,對我很好,給我做菜吃,還陪我玩。」

    霍光幾乎氣結,「你……」自古後宮爭斗的殘酷不亞于戰場,不管任何娘娘,只要家族可以幫她,哪里會輕易讓別的女子得了寵?何況小妹還是六宮之主,霍氏又權傾天下。現在倒好!出了這麼個不解世事、長不大的皇後,本朝的後宮可以成為歷朝歷代的異類了。

    小妹怯怯地看著霍光,眼中滿是委屈的淚水。

    小妹長得並不像父母,可此時眉目堪憐,竟是十分神似霍憐兒。霍光想到憐兒小時若有什麼不開心,也是這般一句話不說,只默默掉眼淚,心里一酸,氣全消了。

    小妹六歲就進了宮,雖有年長宮女照顧,可畢竟是奴才,很多事情不會教,也不敢教,何況有些東西還是他特別吩咐過,不許小妹知道,也不希望小妹懂得的。

    小妹又沒有同齡玩伴,一個人守在這個屋子里,渾渾噩噩地虛耗著時光,根本沒機會懂什麼人情世故。

    霍光凝視著小妹,只有深深的無奈,轉念間又想到小妹長不大有長不大的好處,她若真是一個心思復雜、手段狠辣的皇後,他敢放心留著小妹嗎?

    霍光不敢回答自己的問題,所以他此時倒有幾分慶幸小妹的糊里糊涂。

    霍光輕撫了撫小妹的頭,溫和地說︰「別傷心了,祖父沒有怪你。以後這些事情都不用你操心,祖父會照顧好你,你只要听祖父安排就好了。」

    小妹笑抓住霍光的衣袖,用力點頭。

    霍光從小妹所居的椒房宮出來。

    想了想,還是好似無意中繞了個遠路,取道滄河,向溫室殿行去。

    滄河的冰面上。

    雲歌、抹茶、富裕三人正熱火朝天地指揮著一群宦官做東西。

    雲歌戴著繡花手套,一邊思索,一邊笨拙地畫圖。

    抹茶和富裕兩人在一旁邊看雲歌畫圖,邊唧唧喳喳。你一句話,我一句話,一時說不到一起去,還要吵幾句。

    雖然天寒地凍,萬物蕭索,可看到這幾個人,卻只覺得十分的熱鬧,十二分的勃勃生機。

    椒房宮內,雖然案上供著精心培育的花,四壁垂著長青的藤,鳳爐內燃著玉凰香,可肅容垂目的宮女,陰沉沉的宦官,安靜地躲坐在鳳榻內,自己和自己玩的皇後,讓人只覺如進冰室。

    霍光在一旁站了會,才有人發現他,所有人立即屏息靜氣地站好,給他行禮問安。

    霍光輕掃了他們一眼,微笑著,目光落到了雲歌身上。

    雲歌看到霍光,暗暗吃了一驚,卻未顯不安,迎著霍光的目光,笑著上前行禮。

    霍光笑道︰「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不俗,老夫真沒看走眼。」

    雲歌只是微笑,沒有答話。

    霍光凝視著雲歌,心中困惑。

    自雲歌在宣室殿出現,他已經命人把雲歌查了個底朝天,可這個女孩子就像突然從天上掉下來一樣。

    沒有出身、沒有來歷、沒有家人,突然就出現在了長安,而且從她出現的那天起,似乎就和霍府有著脫不開的關系。

    先是劉病已,逼得他不能再假裝不知道;緊接著又是孟玨,女兒成君竟然要和做菜丫頭爭孟玨。一個孟玨攪得霍府灰頭土臉,賠了夫人又折兵,還拿他無可奈何。

    她搖身一晃,又出現在了劉弗陵身旁。雖然不知道皇上帶她入宮,是真看上了她,還是只是一個姿態,無聲地表達出對霍氏的態度,用她來試探霍氏的反應。可不管她是不是棋子,霍氏都不可能容非霍氏的女子先誕下皇子,這個女子和霍氏的矛盾是無可避免了。

    霍光想想都覺得荒唐,權傾朝野、人才濟濟的霍氏竟然要和一個孤零零的丫頭爭斗?

    也許把這場戰爭想成是他和皇上之間力量的角逐,會讓他少一些荒唐感。

    …………

    雲歌看霍光一直盯著她看,笑嘻嘻地叫了一聲︰「霍大人?」

    霍光定了定神,收起各種心緒,笑向雲歌告辭。

    霍光剛轉身,雲歌就繼續該做什麼做什麼,沒事人一樣。

    富裕看霍光走遠了,湊到雲歌身旁,期期艾艾地想說點什麼,又猶猶豫豫地說不出來。

    雲歌笑敲了一下富裕的頭,「別在那里轉九道十八彎的心思了,你再轉也轉不贏,不如不轉。專心幫我把這個東西做好,才是你的正經事情。」

    富裕笑撓撓頭,應了聲「是」,心下卻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知道以後的日子經不得一點疏忽。

   

    未央宮,溫室殿。

    劉病已低著頭,袖著雙手,跟著七喜輕輕走進了大殿。

    深闊的大殿,劉弗陵高坐在龍榻上,威嚴無限。

    劉病已給劉弗陵行禮,「陛下萬歲。」

    「起來吧!」

    劉弗陵打量了他一瞬,問道︰「你這一生,到現在為止,最快樂的事情是什麼?最想做的事情又是什麼?」

    劉病已呆住,來的路上,想了千百個劉弗陵可能問他的話,自認為已經想得十分萬全,卻還是全部想錯了。

    劉病已沉默地站著,劉弗陵也不著急,自低頭看折子,任由劉病已站在那里想。

    許久後,劉病已回道︰「我這一生,到現在還談不上有什麼最快樂的事情,也許兒子出生勉強能算,可當時我根本分不清楚我是悲多還是喜多。」

    劉弗陵聞言,抬頭看向劉病已。

    劉病已苦笑了下,「我這一生最想做的事情是做官。從小到大,顛沛流離,穿百家衣,吃百家飯長大,深知一個好官可以造福一方,一個壞官也可以毀掉成百上千人的生活。見了不少貪官惡吏,氣憤時恨不得直接殺了對方,可這並非正途。游俠所為可以懲惡官,卻不能救百姓。只有做官,替皇上立法典,選賢良,才能造福百姓。」

    劉弗陵問︰「听聞長安城內所有的游俠客都尊你一聲‘大哥’,歷來‘俠以武犯禁’,你可曾做過犯禁的事情?」

    劉病已低頭道︰「做過。」

    劉弗陵未置可否,只說︰「你很有膽色,不愧是游俠之首。你若剛才說些什麼‘淡泊明志、曠達閑散’的話,朕會賜你金銀,並命你立即離開長安,永生不得踏入長安城方圓八百里之內,讓你從此安心去做閑雲野鶴。」

    劉病已彎身行禮,「想我一個落魄到斗雞走狗為生的人,卻還在夜讀《史記》。如果說自己胸無大志,豈不是欺君?」

    劉弗陵剛想說話,殿外的宦官稟道︰「皇上,霍大人正向溫室殿行來,就快到了。」

    劉病已忙要請退,劉弗陵想了下,對于安低聲吩咐了幾句,于安上前請劉病已隨他而去。

    不一會,霍光就請求覲見。

    劉弗陵宣他進來。

    霍光恭敬地行完君臣之禮後,就開始進呈前段時間劉弗陵命他和幾個朝廷重臣仔細思考的問題。

    自漢武帝末年,豪族吞並土地愈演愈烈,失去土地的百姓被迫變成無所憑依的流民。此現象隨著官府賦稅減輕有所好轉,卻還未得到根治。

    若不想辦法治理土地流失,這將會是漢朝的隱患,萬一國家在特殊情形下,需要提高賦稅應急,就有可能激發民變;但如果強行壓制豪族,又可能引起地方不穩,以及仕族內部矛盾。

    霍光結合當今邊關形勢,提出獎勵流民邊關屯田,和引導流民回鄉的兩項舉措,同時加大對土地買賣的管制,嚴厲打擊強買霸買,再特許部分土地壟斷嚴重的地區,可以用土地換取做官的機會,慢慢將土地收回國家手中。

    采用柔和政策壓制豪族,疏通辦法解決流民,調理之法緩和矛盾。霍光的考慮可謂上下兼顧,十分周詳。劉弗陵邊听邊點頭,「霍愛卿,你的建議極好。我朝如今就像一個大病漸愈,小病卻仍很多的人,只適合和緩調理,這件事情就交給你和田千秋辦,不過切記,用來換田地的官職絕不可是實職。」

    霍光笑回道︰「皇上放心,那些官職的唯一作用就是讓做官的人整日忙著玩官威。」

    劉弗陵想了會又道︰「朕心中還有一個人選,可以協助愛卿辦理此事。」

    田千秋是木頭丞相,凡事都听霍光的,所以霍光對田千秋一向滿意,但皇上心中的另一個人?

    霍光打了個哈哈,「皇上,此事並不好辦,雖然是懷柔,可該強硬的時候也絕不能手軟,才能有殺一儆百的作用。地方上的豪族大家往往和朝廷內的官員仕族有極深的關系,一般人只怕……」

    劉弗陵淡淡說︰「此人現在的名字叫劉病已,大司馬應該知道。」

    霍光眼內神色幾變,面上卻只是微微呆了一瞬,向劉弗陵磕頭接旨,「臣遵旨。只是不知道皇上想給劉病已一個什麼官職?」

    「你看著辦吧!先讓他掛個閑職,做點實事。」

    霍光應道︰「是。」

    霍光本來打算說完此事,提示一下皇上,宮里關于皇上何時臨幸皇後的規矩,可被劉弗陵的驚人之舉徹底打亂了心思,已顧不上後宮的事情,先要回去理順了劉病已是怎麼回事情,「皇上若無其它事情吩咐,臣就回去準備著手此事了。」

    劉弗陵點點頭,準了霍光告退。

    霍光剛走,劉病已從簾後轉了出來,一言未說,就向劉弗陵跪下,「臣叩謝皇上隆恩。」

    劉弗陵看了眼于安,于安忙搬了個坐榻過去,讓劉病已坐。

    「病已,剛才大司馬對此事的想法已經闡述得很明白,如何執行卻仍是困難重重,此事關乎社稷安穩,必須要辦好,朕就將它交給你了。」

    劉弗陵十分鄭重,劉病已毫未遲疑地應道︰「皇上放心,臣一定盡全力。」

   

    雲歌听七喜說霍光已走,此時和劉弗陵議事的是劉病已,兩只眼楮立即瞪得滴溜溜的圓。

    躡手躡腳地走到窗口往里偷看,見劉病已穿戴整齊,肅容坐在下方,十分有模有樣。

    于安輕輕咳嗽了一聲提醒劉弗陵,劉弗陵看向窗外,就見一個腦袋猛地閃開,緊接著一聲低沉的「哎喲」,不知道她慌里慌張撞到了哪里,劉弗陵忙說︰「想听就進來吧!」

    雲歌揉著膝蓋,一瘸一拐地進來,因在外面呆得久了,臉頰凍得紅撲撲,人又裹得十分圓實,看上去甚是趣怪。

    劉弗陵讓她過去,「沒有外人,坐過來讓我看看撞到了哪里。」

    雲歌朝劉病已咧著嘴笑了下,坐到劉弗陵的龍榻一側,伸手讓劉弗陵幫她先把手套拽下來,「就在窗台外的柱子上撞了下,沒事。你請大哥來做什麼?我听到你們說什麼買官賣官,你堂堂一個皇帝,不會窮到需要賣官籌錢吧?那這皇帝還有什麼做頭?不如和我去賣菜。」

    劉弗陵皺眉,隨手用雲歌的手套,打了雲歌腦袋一下,「我朝的國庫窮又不是一年兩年,從我登基前一直窮到了現在。如今雖有好轉,可百姓交的賦稅還有更重要的去處,而我這個皇帝,看著富甲天下,實際一無所有,能賣的只有官。」

    劉病已笑說︰「商人想要貨品賣個好價錢,貨品要麼獨特,要麼壟斷。‘官’這東西全天下就皇上有,也就皇上能賣,一本萬利的生意,不做實在對不起那些富豪們口袋中的金子。」

    劉弗陵也露了笑意,「父皇在位時,為了籌措軍費也賣過官,利弊得失,你一定要控制好。」

    劉病已應道︰「臣會十分謹慎。」

    雲歌听到「臣」字,問劉弗陵︰「你封了大哥做官?」

    劉弗陵微頷了下首。

    雲歌笑向劉病已作揖︰「恭喜大哥。」

    劉病已剛想說話,七喜在外稟奏︰「諫議大夫孟玨請求覲見。」

    雲歌一听,立即站了起來,「我回宣室殿了。」

    劉弗陵未攔她,只用視線目送著她,看她沿著側面的長廊,快速地消失在視線內。

    剛隨宦官進入殿門的孟玨,視線也是投向了側面。

    只看一截裙裾在廊柱間搖曳閃過,轉瞬,芳蹤已不見。

    他望著她消失的方向,有些怔怔。

    回眸時,他的視線與劉弗陵的視線隔空踫撞。

    一個笑意淡淡,一個面無表情。

    孟玨微微笑著,垂目低頭,恭敬地走向大殿。

    他低頭的樣子,像因大雪驟雨而微彎的竹子。

    雖謙,卻無卑。

    彎身只是為了抖落雪雨,並非因為對雪雨的畏懼。

   

    劉弗陵處理完所有事情,回宣室殿時,雲歌已經睡下。

    他幫她掖了掖被子,輕輕在榻旁坐下。

    雲歌心里不安穩,其實並未睡著,半睜了眼楮問︰「今日怎麼弄到了這麼晚?累不累?」

    「現在不覺得累,倒覺得有些開心。」

    難得听到劉弗陵說開心,雲歌忙坐了起來,「為什麼開心?」

    劉弗陵問︰「你還記得那個叫月生的男孩嗎?」

    雲歌想起往事,心酸與欣悅交雜,「記得,他一口氣吃了好多張大餅。我當時本想過帶他回我家的,可看他脾氣那麼執拗,就沒敢說。也不知道他現在找到妹妹了沒有。」

    劉弗陵道︰「他那天晚上說,為了交賦稅,爹娘賣掉了妹妹,因為沒有了土地,父母全死了,這些全是皇帝的錯,他恨皇帝。趙將軍不想讓他說,可這是民聲,是成千上萬百姓的心聲,是沒有人可以阻擋的聲音,百姓在恨皇帝。」

    雲歌心驚,劉弗陵小小年紀背負了母親的性命還不夠,還要背負天下的恨嗎?

    難怪他夜夜不能安穩入睡,她握住了劉弗陵的手,「陵哥哥,這些不是你的錯……」

    劉弗陵未留意到雲歌對他第一次的親昵,只順手反握住了雲歌的手,「這麼多年,我一直想著他,也一直想著他的話。到如今,我雖然做得還不夠,但賦稅已經真正降了下來,不會再有父母為了交賦稅而賣掉兒女。只要今日的改革能順利推行,我相信三四年後,不會有百姓因為沒有土地而變成流民,不會再有月生那樣的孩子。如果能再見到他,我會告訴他我就是大漢的皇帝,我已經盡力。」

    雲歌听得愣住,在她心中,皇權下總是悲涼多、歡樂少,總是殘忍多、仁善少,可劉弗陵的這番話沖擊了她一貫的認為。

    劉弗陵所做的事情,給了多少人歡樂?皇權的刀劍中又行使著怎樣的大仁善?

    雲歌烏發半挽,鬢邊散下的幾縷烏發未顯零亂,反倒給她平添了幾分風情。

    燈影流轉,把雲歌的表情一一勾勒,迷茫、困惑、欣悅、思索。

    劉弗陵突然心亂了幾拍,這才發覺自己握著雲歌的手。心中一蕩,低聲喚道︰「雲歌。」

    他的聲音低沉中別有情緒,雲歌心亂,匆匆抽出了手,披了件外袍,想要下榻,「你吃過飯了嗎?我去幫你弄點東西吃。」

    劉弗陵不敢打破兩人現在相處的平淡溫馨,不想嚇跑了雲歌,忙把心內的情緒藏好,拉住了她的衣袖,「議事中吃了些點心。這麼晚了,別再折騰了。我現在睡不著,陪我說會話。」

    雲歌笑︰「那讓抹茶隨便拿些東西來,我們邊吃邊說話。這件事情,我早就想做了,可我娘總是不許我在榻上吃東西。」

    雲歌把能找到的枕頭和墊子都拿到了榻上,擺成極舒適的樣子,讓劉弗陵上榻靠著,自己靠到另一側。

    兩人中間放著一個大盤子,上面放著各色小吃。

    再把帳子放下,隔開外面的世界,里面自成一個天地。

    雲歌挑了塊點心先遞給劉弗陵,自己又吃了一塊,抿著嘴笑︰「我爹爹從來不管府內雜事,我娘是想起來理一理,想不起來就隨它去。反正她和爹爹的眼中只有彼此,心思也全不在這些瑣碎事情上。我家的丫頭本就沒幾個,脾氣卻一個比一個大,一個比一個古怪,我是‘姐姐、姐姐’的跟在後面叫,還時常沒有人理我。」

    「你哥哥呢?」

    雲歌一拍額頭,滿面痛苦︰「你都听了我那麼多故事,還問這種傻話?二哥根本很少在家,三哥歷來是,我說十句,他若能回答我一句,我就感激涕零了。所以晚上睡不著覺時,我就會常常……」雲歌低下頭去挑點心,「常常想起你。」雲歌挑了點心卻不吃,只手在上面碾著,把點心碾成了小碎塊,「當時就想,我們可以躲在一張大大的榻上,邊吃東西,邊說話。」

    小時的雲歌,其實也是個孤單的孩子。因為父母的性格,她很少在一個地方長呆,基本沒有機會認識同齡的朋友。她的父母和別人家的父母極不一樣,她的哥哥也和別人家的哥哥極不一樣。別人家的父母養著孩子,過著柴米油鹽的日子,可她的父母有一個極高遠遼闊的世界,父母會帶她一窺他們的世界。可那個世界中,她是外人和過客,那個世界只屬于他們自己。哥哥也有哥哥的世界,他們的世界,她甚至連門在哪里都不知道。父母、哥哥能分給她的精力和時間都很有限,她更多的時間都只是一個人。

    劉弗陵一直以為有父母哥哥的雲歌應該整日都有人陪伴,他第一次意識到雲歌歡樂下的孤單,心中有憐惜。

    他的手指輕輕繞在雲歌垂下的一縷頭發上,微笑著說︰「我也這麼想過。我有時躺在榻上,會想蓋一個琉璃頂的屋子。」

    「躺在榻上,就可以看見星空。如果沒有星星,可以看見彎彎的月牙,如果是雨天,可以看雨點落在琉璃上,說不定,會恍恍惚惚覺得雨點就落在了臉上。」雲歌微笑,「不過,我是想用水晶,還問過三哥,有沒有那麼大的水晶,三哥讓我趕緊去睡覺,去夢里慢慢找。」

    劉弗陵也微笑︰「水晶恐怕找不到那麼大的,不過琉璃可以小塊燒好後,拼到一起,大概能有我們現在躺的這張榻這麼大,有一年,我特意宣京城最好的琉璃師來悄悄問過。」

    雲歌忙說︰「屋子我來設計,我會畫圖。」

    劉弗陵說︰「我也會畫……」

    雲歌皺眉噘嘴,劉弗陵笑,「不過誰叫我比你大呢?總是要讓著你些。」

    兩人相視而笑,如孩子般,懷揣著小秘密的異樣喜悅。

    在這一刻。

    他脫下了沉重滄桑,她也不需要進退為難。

    他和她只是兩個仍有童心,仍肯用簡單的眼楮看世界,為簡單的美麗而笑、而感動的人,同時天真地相信著美好的少年和少女。

    勞累多日,現在又身心愉悅,說著話的工夫,劉弗陵漸漸迷糊了過去。

    雲歌嘰咕了一會,才發覺劉弗陵已經睡著。

    她輕輕起身,幫他把被子蓋好,看到他唇畔輕抿的一絲笑意,她也微微而笑。可瞥到他衣袖上的龍紋時,想著只有鳳才能與龍共翔,笑意驀地淡了,心中竟然有酸澀的疼痛。

    人躺在枕上,想著劉弗陵,想著上官小妹,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他們一個皇上,一個皇後,其實十分般配。兩人都很孤單,兩人都少年早熟,兩人都戴著一個給外人看的殼子。

    如果在這個爾虞我詐、雲譎波詭的宮廷中,他們這對龍鳳能夫妻同心,彼此扶持,也許陵哥哥就不會覺得孤單了。

   

    昨日晚上,劉弗陵也不知道自己何時睡著的,只記得迷迷糊糊時,雲歌仍在絮絮說著什麼。

    枕頭和墊子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榻周。

    他橫睡在榻上,因為榻短身長,只能蜷著身子。

    以雲歌的睡覺姿勢,昨天晚上的點心只怕「尸骨零亂」了,隨手一摸,果然!所有點心已經分不清楚原來的形狀,這大概就是雲歌的娘不許她在榻上吃東西的主要原因。

    幸虧他和她各蓋各的被子,他才沒有慘遭荼毒。

    自八歲起,他就淺眠,任何細微的聲音都會讓他驚醒,而且容易失眠,所以他休息時一定要四周絕對的安靜和整潔,也不許任何人在室內。

    可昨天晚上,在這樣的「惡劣」環境中,伴著雲歌的說話聲音,他竟然安然入睡,並且睡得很沉,連雲歌什麼時候起床的,他也絲毫不知道。

    于安端了洗漱用具進來,服侍劉弗陵洗漱。

    抹茶正服侍雲歌吃早飯,雲歌一邊吃東西,一邊和劉弗陵說︰「今日是小年,我找人陪我去滄河上玩。你待會來找我。」

    劉弗陵點頭答應了,雲歌卻好像還怕他失約,又叮囑了兩遍,才急匆匆地出了屋子。

    劉弗陵看了抹茶一眼,抹茶立即擱下手中的碗碟,去追雲歌。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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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3:55:49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2(大漢情緣) Chapter 7 德音不忘
作者︰桐華
    上官小妹梳洗完,用了些早點,一個人靜靜在窗前擺弄著一瓶梅花,插了一遍,左右看看,似不滿意,又取出來,再插一遍。

    一旁服侍她已久的宮女都是見怪不怪,不發一言,要麼垂目盯著地面,要麼雙眼直直盯著前面。

    上官小妹身材嬌小,偏偏椒房殿內的擺設為了彰示皇後的鳳儀威嚴,件件都十分堂皇的大。

    新來的侍女橙兒看了半晌,只見皇後來來回回擺弄著一瓶花。從她眼中看過去,皇後就是一個小人兒,穿得刻意老成穩重,縮在坐榻一角,十分堪憐。

    橙兒笑道︰「娘娘想要什麼樣子,告訴奴婢,奴婢幫娘娘插。這些瑣碎事情讓奴婢干,不值得耗費娘娘的時間。」

    一室安靜中,忽聞人語聲,人人都有點不習慣,全都扭了頭,看向橙兒。

    橙兒不知道哪里做錯了,惶恐地跪下。

    上官小妹听到橙兒的話,手微微頓了下,輕輕放下了花。

    從她六歲起,時間就是用來耗費的,她的時間不用來耗費,還能做什麼?

    椒房殿外的世界,她不能輕易踏入,在所有宦官宮女眼中,她並非後宮之主——皇後,而是代表著鉗制皇上的勢力。而椒房殿內,小妹微笑著掃過四周的宮女,她們中應該有一半都是祖父的眼楮,剩下的也許有皇上的,也許有朝廷內其他臣子的,不知道這個橙兒是誰的?

    小妹看向跪在地上的橙兒,笑道︰「你學過插花?本宮正發愁呢!過來幫本宮一塊插吧!」

    橙兒看小妹笑容甜美,方放下了懸著的心,磕了個頭,跪到小妹身側,幫小妹擇花。

    上官小妹邊和橙兒商量著如何插花,邊隨意聊著天,「你進宮多久了?」

    「快三年了,從進宮起就在昭陽殿。」

    上官小妹心內思索,皇上因為沒有冊封過妃嬪,東西六宮都空著,昭陽殿內並無女主人。橙兒在一個空殿里一做三年,想來家中應該無權無勢,只是為何突然來了椒房殿?

    小妹詫異地說︰「昭陽殿內現在好似沒有住人,一個空屋子還需要人打理嗎?那你不是每天都很清閑?」

    橙兒笑起來,真是個娘娘,貴人不知低下事。這皇宮里,就是沒有人的殿,照樣要有人打掃、維護,要不然哪天皇上或者娘娘動了興致想去看看,難道讓皇上和娘娘看一個滿是灰塵的殿堂?

    「回娘娘,雖然沒有人住,還是要精心照顧,奴婢每天要做的活也很多。要打掃殿堂,擦拭家具,還要照管殿堂內外的花草。以前在昭陽殿住過的娘娘留下了不少名人詩畫、筆墨用具、琴笛樂器,這些東西都經不得怠慢,需常常查看,小心維護。」

    小妹听到橙兒的話,忽想起了句話︰人已去,物仍在。不知這昭陽殿內又鎖過哪個女子的一生?心中有感,不禁側頭問一個年紀較大的女官,「昭陽殿內住過先皇的哪位娘娘?」

    女官凝神想了會兒,搖頭︰「回娘娘,奴婢不知道,自奴婢進宮,昭陽殿就好像空著,如果娘娘想知道,也許找個已經不當值的老婆子能打听到,或者可以命人去查一下四十年前的起居注。」

    小妹搖搖頭,雖然對昭陽殿空了四十多年很好奇,可也不願為了前塵舊事如此興師動眾。

    橙兒小聲說︰「奴婢知道。」

    小妹笑搡了把橙兒,孩子氣地嚷︰「知道就快說,惹得本宮都好奇死了。」

    昭陽殿是後宮中除了椒房殿外最好的宮殿,富麗堂皇雖不及椒房殿,可雅趣幽致更勝一籌。如此重要的宮殿,竟然在先皇時期就空著,對後宮佳麗三千的先皇而言,實在非常奇怪,所以周圍的宮女也都生了興趣,豎著耳朵听。

    橙兒說︰「李夫人曾住過。」

    眾人聞言,立即露了疑惑盡釋的表情,繼而又都想,自己真笨,能讓昭陽殿空置那麼久,除了傳聞中傾城傾國的李夫人,還能有誰?

    一旁的老宮女也生了感觸,輕輕嘆了口氣,「可憐紅顏薄命。」

    上官小妹凝視著手中的梅花,甜甜笑開。

    可憐嗎?她一點不覺得李夫人可憐。如果一個女人生前盡得愛寵,死後還能讓帝王為她空置著整座昭陽殿,那她這一生已經真正活過。只要活過,那就不可憐。可憐的是從沒有活過的人。

    上官小妹笑問橙兒︰「這都幾十年前的事情了,你怎麼知道?你還知道什麼有意思的事情,都講給本宮听。」

    橙兒不好意思地笑︰「奴婢要日日打掃昭陽殿,還需要時常把字畫拿出去曬一曬,日子久了,會偶爾看見先皇和李夫人留下的只言片語,因為還認得幾個字,所以推測是李夫人。」

    宮里極少有識字的女子,小妹十分意外,「你還識字?」

    橙兒點點頭,「父親是個教書先生,學堂就設在家中,奴婢邊做家事邊听,不知不覺中就粗略認得一些了。」

    「那你為什麼又不在昭陽殿做事了呢?」小妹說著話,把一株梅花插到了瓶子中,仔細端詳著。

    「前段時間雲姑娘去昭陽殿玩,看到昭陽殿的花草和布置,就問是誰在照顧花草、布置器玩,奴婢嚇得要死,因為一時膽大,奴婢擅自移動了一些器具。不曾想雲姑娘是極懂花草的人,很中意奴婢養的花草,她和奴婢說了一下午的話,後來就問奴婢願不願意來椒房殿,照顧一株奇葩。奴婢想了一晚上,第二日告訴雲姑娘願意,于總管就把奴婢打發來了。」

    上官小妹手下失力,不小心碾到花枝,枝頭的花瓣紛紛而落。橙兒忙從她手中接過花枝,「奴婢來吧!」

    殿外唧唧喳喳一陣喧嘩,一個宮女趕著進來通傳,還沒來得及說話,雲歌已經邁著大步進來,「小妹,今天是小年,我們應該慶祝一番。和我一塊去玩,我這幾日做了個很好玩的東西,你肯定喜歡。」

    殿內的宮女已經震驚到不知道該如何反應,雲歌身後的抹茶一臉無奈,靜靜地給小妹跪下行禮。

    上官小妹理了理衣裙,嬌笑著站起「好!雲姐姐做了什麼好玩的東西?要是不好玩,就罰雲姐姐給我做菜吃。」

    雲歌隨手指了幾個宮女,「麻煩幾位嬤嬤、姐姐給小妹找些厚衣服來,越厚越好,但不要影響行動。橙兒,你也來,記得穿厚一些。」

    稱呼亂、禮儀亂,偏偏這個女子亂得天經地義,幾個宮女已經不能確定自己是否還在皇後的宮殿中了,暈呼呼地進去尋衣服。

    橙兒想為皇後帶個手爐,雲歌不許她帶,笑嚷︰「帶了那東西,小妹還怎麼玩?況且冬天就是要凍呀!不凍一凍,哪里是過冬天?」

    雲歌挽著小妹出了椒房殿,有兩個年長的宮女急匆匆地也想跟來,小妹對這些永遠盯著她的眼楮,心中雖十分厭惡,可面上依舊甜甜笑著。

    雲歌卻是不依,一跺腳,一皺眉,滿臉不高興,「有橙兒就夠了,你們還怕我把小妹賣了不成?再說了……」雲歌嘻嘻笑看著兩位宮女,「這是我們小孩的玩藝,有兩位嬤嬤在旁邊,我們都不敢玩了。大過年的,就讓我們由著性子鬧一鬧吧!」

    雲歌一會硬,一會軟,脾氣一時大,一時無,雖只是個宮女,氣態華貴處卻更勝小妹這個皇後,搞得兩個宮女無所適從,還在愣神,雲歌已經帶著小妹揚長而去。

   

    漢初蕭何建長樂宮和未央宮時,「每面闢三門,城下有池周繞」。之後武帝建建章宮,為教習羽林營,也多建湖池,所以漢朝的三座宮殿都多湖、多池。

    未央宮前殿側前方的人工河被稱作滄河,寬十余丈,當年蕭何發萬民所開,與渭河相通,最後匯入黃河,氣勢極其宏大。夏可賞滄浪水花,冬天待河面結冰時,又可賞天地蕭索。

    可今日的河面,卻無一點蕭索感。

    河面上,一座六七層樓高,冰做的,像飛龍一樣的東西,蜿蜒佇立在陽光下。最高處好似龍頭,從高漸低,有的地段陡直,有的地段和緩,交錯不一,回繞盤旋著接到滄河冰面。

    飛龍在光暈下反射起點點銀芒,晶瑩剔透,華美異常。

    雲歌很得意地問︰「怎麼樣?是我畫的圖,讓于安找人鑿冰澆鑄的。」

    上官小妹呆看著河面上的「長龍」,美是很美,可修這個做什麼?難道只為了看看?

    一旁的宦官早拿了雲梯過來,搭到「龍頭」上。

    雲歌讓小妹先上,自己在她身後護著。

    小妹顫巍巍地登到了「龍頭」上。冰面本就滑溜,現在又身在極高處,小妹害怕地緊抓著雲歌的手。

    陽光下。

    光溜溜的冰面,反射著白茫茫的光,刺得小妹有些頭暈。

    小妹突然恍惚地想,這條龍是雲歌建造的,也是她自己要上來的,她若失足摔了下去,肯定不能是我的錯。一只手下意識地緊握住了身側的冰欄桿,握著雲歌的那只手卻開始慢慢松勁,改抓為推。

    此時雲歌身在小妹側後方,一只腳剛踩到龍頭上,一只腳還在梯子上。

    一個身影忽地映入小妹眼簾。

    那人披著黑貂皮斗篷,正從遠處徐徐而來,白晃晃的冰面上,那一抹黑格外刺眼。

    他好像看到雲歌登上了高台,驀地加快了行走速度,嚇得他身後的于安,趕上前護著,唯恐冰面太滑,他會摔著。

    小妹的手顫抖著,只要這個女人消失,我和皇上就仍會像以前一樣。沒有別的女人,皇上遲早會留意到我的……

    只要她消失……

    小妹暗中用力將雲歌向外推去……

    「雲歌,小心點!」劉弗陵仰頭叫。

    小妹心神一顫,立時方寸大亂。

    猛然一縮手。

    「呀!」

    雲歌手上突然失去小妹的攙力,身子搖搖晃晃地往後倒去。

    生死一線間,小妹卻又突然握住雲歌的手腕,把她用力拽了回去。

    雲歌忙借力跳到了龍頭上。

    下面的人看來,不過是雲歌身子晃了晃,誰都沒有看出來這中間的生死轉念,只有當事人能體會出這一來一去。

    雲歌定定看著小妹。

    小妹如同驟遇強敵的貓一般,背脊緊繃,全身畜力,雙眼圓睜,戒備地盯著雲歌,好似準備隨時撲出,其實身體內是一顆毫無著落的心。

    不料雲歌看了她一瞬,忽地拍了拍心口,呼出一口氣,笑著說︰「好險!好險!小妹,多謝你。」

    小妹身上的力量剎那間全部消失,用力甩脫雲歌的手,身子輕輕地抖著。

    雲歌忙扶著她坐下,「別怕,兩邊都有欄桿,只要小心些,不會摔著的。」

    劉弗陵仰頭靜看著她們。

    雲歌笑向他招招手,驀然彎身把小妹推了出去。

    小妹「啊」地驚叫著,沿著砌好的龍身飛快滑下,她的驚叫聲,伴著雲歌的大笑聲在滄河上蕩開。

    龍身砌成凹狀,感覺驚險,實際十分安全,人只能沿著凹道滑下,並不會真的摔著。

    小妹害怕恐懼中,卻分辨不出那麼多,只是閉著眼楮驚叫。

    耳畔風聲呼呼,在黑暗中,她的身子下墜、再下墜。就如她的這一生,沒有親人,沒有一個真正關心她的人,她只能一個人在黑暗中墜落下去,而且這個墜落的過程不能出聲。不但不能出聲,還要不動聲色,即使知道墜落後的結局悲涼無限,依舊要甜美地笑著,沉默地笑著。

    可是至少,這一次的墜落,她可以叫,她可以把她的恐懼、害怕、迷茫、無助都叫出來,把她的悲傷、她的憤怒、她的仇恨都叫出來。

    小妹拼了命地尖叫,覺得她這一生從沒有叫過這麼大聲,好似把她在椒房殿內多年的壓抑都發泄了出來。

    小妹已經滑到龍尾盡頭,坐到了冰面上,可她依舊閉著眼楮,雙手緊緊握成拳,仰頭對著天,滿面淚水地尖叫。

    橙兒和抹茶呆呆看著她,看著這個像孩子、卻又不像上官小妹那個孩子的人,一時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雲歌高聲笑著從飛龍上滑下,滑過之處,飄蕩著一連串的笑聲。在笑聲中,她也滑到了龍尾,沖到了依舊坐在龍尾前尖叫著的小妹身上,雲歌大笑著抱住了小妹,兩人跌成了一團。

    只看冰面上,兩個人都穿著皮襖,如兩只毛茸茸的小熊一般滾成一團。

    小妹睜開眼楮,迷惘地看著雲歌。我沒有死嗎?

    雲歌笑得樂不可支,伸手去刮小妹的鼻子,「羞,羞,真羞!竟然嚇得哭成這樣!哈哈哈……」

    雲歌躺在冰面上笑得直揉肚子。

    上官小妹怔怔看著雲歌,心里腦里都是空茫茫一片,有不知道怎麼辦的迷惘,可還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好似在叫聲中把一切都暫時丟掉了,丟了她的身份,丟了她的家勢,丟了父親、祖父、外祖父的教導,她現在只是一個被雲歌欺負和戲弄了的小姑娘。

    小妹的淚水管都管不住地直往下落。

    雲歌不敢再笑,忙用自己的袖子給小妹擦眼淚,「別哭,別哭。姐姐錯了,姐姐不該戲弄你,姐姐自己罰自己,晚上給你做菜,你想吃什麼都行。」一面說著話,一面向劉弗陵招手,要他過去,「皇上,你來安慰一下小妹,這丫頭的眼淚快要把龍王廟沖跑了。」

    劉弗陵沒有理會雲歌,只站在遠處,靜靜地看著她們。

    于安想上前去化解,劉弗陵輕抬了下手,于安又站回了原地。

    上官小妹嗚嗚地哭著,把眼淚鼻涕都擦到了雲歌的袖子上。

    雲歌賠著小心一直安慰,好一會後,小妹才止了眼淚,低著頭好似十分不好意思。

    雲歌無奈地瞪了劉弗陵一眼,叫橙兒過來幫小妹整理儀容。

    機靈的富裕早吩咐了小宦官去拿皮襖,這時剛好送到,忙捧過來交給抹茶,換下了雲歌身上已經弄髒的襖子。

    雲歌走到劉弗陵身側,笑問︰「你要不要玩?很好玩的。」

    劉弗陵盯了她一眼,看著冰面上的飛龍沒有說話,雲歌湊到他身旁,小聲說︰「我知道你其實也很想知道是什麼滋味,可是堂堂一國天子怎麼能玩這些小孩子的玩藝?在這麼多宦官宮女面前,怎麼能失了威儀呢?咱們晚上叫了小妹,偷偷來玩。」

    劉弗陵沒有搭理雲歌,只問︰「這是你小時候玩過的?」

    雲歌點頭︰「听爹爹說,東北邊的冬天極其冷,冷得能把人耳朵凍掉,那邊的孩子冬天時,喜歡坐在簸箕里面從冰坡上滑下。我听到後,嚷嚷著也要玩,有一年我過生日時,爹爹就給我做了這個。我當時就想著,可惜你……」

    劉弗陵微笑︰「現在能玩到也是一樣的。」

    雲歌滿臉欣喜,「你答應晚上來陪我和小妹玩了?」

    劉弗陵未置可否,雲歌只當他答應了。

    上官小妹低著頭,不好意思地過來給劉弗陵行禮,「臣妾失儀在先,失禮在後,請皇上恕罪。」

    劉弗陵讓她起來,淡淡說︰「性情流露又非過錯,何罪可恕?」又對雲歌叮囑了一聲︰「別在冰面上玩太久,小心受涼咳嗽。」說完,就帶著于安走了,雲歌叫都叫不住,氣得她直跺腳。

    劉弗陵來後,周圍的宦官和宮女如遇秋風,一個個都成了光桿子樹,站得筆直,身上沒一處不規矩,劉弗陵一走,一個個又如枯木逢春,全活了過來,躍躍欲試地看著「冰飛龍」,想上去玩一把。

    雲歌笑說︰「都可以玩。」

    抹茶立即一馬當先,沖到梯子前,「我先來。」

    橙兒有些害怕,卻又禁不住好奇,猶豫不決。最後還是在抹茶鼓動下,玩了一次。

    上官小妹站在雲歌身側,看著眾人大呼小叫地嬉鬧。每個人在急速滑下的剎那,或驚叫,或大笑,都似忘記了他們的身份,忘記了這里是皇宮,都只能任由身體的本能感覺展現。

    很久後,小妹對雲歌說︰「我還想再玩一次。」

    雲歌側頭對她笑,點點頭。

    眾人看皇後過來,都立即讓開。

    小妹慢慢地登上了最高處的方台,靜靜地坐了會兒,猛然松脫拽著欄桿的手,任自己墜下。

    這一次,她睜著雙眼。

    平靜地看著身體不受自己控制的墜落,時而快速、時而突然轉彎、時而慢速。

    平靜地看著越來越近的地面。

    然後她平靜地看向雲歌。

    沒有叫聲,也沒有笑聲,只有沉默,而甜美的笑容。

    雲歌怔怔看著小妹。

   

    凝視著殿外正掛燈籠的宦官,小妹才真正意識到又是一年了。

    她命侍女捧來妝盒。

    妝盒是漆鴛鴦盒,兩只鴛鴦交頸而棲,頸部可以轉動,背上有兩個蓋子,一個繪著撞鐘擊磬,一個繪著擊鼓跳舞,都是描繪皇室婚慶的圖。

    小妹從盒中挑了一朵大紅的絹花插到了頭上,在鏡子前打了個旋兒,笑嘻嘻地說︰「晚上吃得有些過了,本宮想出去走走。」

    一旁的老宮女忙說︰「奴婢陪娘娘出去吧!」

    小妹隨意點點頭,兩個老宮女伺候著小妹出了椒房殿。

    小妹一邊走一邊玩,十分隨意,兩個宮女看她心情十分好,陪著笑臉小心地問︰「今日白天,娘娘都和宣室殿的那個宮女做了什麼?」

    小妹嬌笑著說︰「我們去玩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東西,人可以從很高處掉下來,卻不會摔著,很刺激。」又和她們嘰嘰咕咕地描繪著白日里玩過的東西具體什麼樣子。

    說著話的工夫,小妹已經領著兩個宮女,好似無意地走到了滄河邊上。

    月色皎潔,清輝灑滿滄河。

    一條蜿蜒環繞的飛龍盤踞在滄河上。月光下,晶瑩剔透,如夢似幻,讓人幾疑置身月宮。

    銀月如船,斜掛在黛天。

    兩個人坐在龍頭上。

    從小妹的角度看去,他們好似坐在月亮中。

    那彎月牙如船,載著兩個人,游弋于天上人間,身畔有玉龍相護。

    小妹身後跟隨的宮女被眼前的奇瑰景象所震,都呆立在了地上,大氣也不敢喘。

    龍頭上鋪著虎皮,雲歌側靠著欄桿而坐,雙腳懸空,一踢一晃,半仰頭望著天空。

    劉弗陵坐于她側後方,手里拎著一壺燒酒,自己飲一口,交給雲歌,雲歌飲一口,又遞回給他。

    兩人的默契和自在愜意非言語能描繪。

    雲歌本來想叫小妹一塊來,可劉弗陵理都沒有理,就拽著她來了滄河。雲歌的如意算盤全落了空,本來十分悻悻,可對著良辰美景,心里的幾分不開心不知不覺中全都散去。

    雲歌輕聲說︰「我們好像神仙。」她指著遠處宮殿中隱隱約約的燈光,「那里是紅塵人間,那里的事情和我們都沒有關系。」

    劉弗陵順著雲歌手指的方向看著那些燈光,「今夜,那里的事情是和我們沒有關系。」

    雲歌笑,「陵哥哥,我看到你帶簫了,給我吹首曲子吧!可惜我無音與你合奏,但你的簫吹得十分好,說不準我們能引來真的龍呢。」

    傳說春秋時,秦穆公的女兒弄玉公主,愛上了一個叫蕭史的男子。兩人婚後十分恩愛。蕭史善吹簫,夫婦二人合奏,竟引來龍鳳,成仙而去。

    雲歌無意間,將他們比成了蕭史、弄玉夫婦。劉弗陵眼中有笑意,取了簫出來,湊于唇畔,為他的「弄玉」而奏。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

    將翱將翔,佩玉瓊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

    將翱將翔,佩玉將將。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曲子出自《詩經-國風》中的鄭風篇,是一位貴公子在夸贊意中人的品德容貌。在他眼中,意中人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不管再遇見多美麗的女子,他都永不會忘記意中人的品德和音貌。

    劉弗陵竟是當著她的面在細述情思。

    雲歌听到曲子,又是羞又是惱。雖惱,可又不知該如何惱,畢竟人家吹人家的曲子,一字未說,她的心思都是自生。

    雲歌不敢看劉弗陵,扭轉了身子。卻不知自己此時側首垂目,霞生雙暈,月下看來,如竹葉含露,蓮花半吐,清麗中竟是無限嫵媚。

    上官小妹听到曲子,唇邊的笑容再無法維持。幸虧身後的宮女不敢與她並肩而站,都只是立在她身後,所以她可以面對著夜色,讓那個本就虛假的笑容消失。

    一曲未畢,小妹忽地扭身就走,「是皇上在那邊,不要驚了聖上雅興,回去吧!」

    兩個宮女匆匆扭頭看了眼高台上隱約的身影,雖听不懂曲子,可能讓皇上深夜陪其同游,為其奏簫,已是非同一般了。

    小妹的腳步匆匆,近乎跑,她不想听到最後的那句「彼美孟姜,德音不忘」。只要沒有听到,也許她還可以抱著一些渺茫的希望。

    德音不忘?!

    不忘……

    真的這一世就不能忘了嗎?

    劉弗陵吹完曲子,靜靜看著雲歌,雲歌抬起頭默默望著月亮。

    「雲歌,不要再亂湊鴛鴦,給我、也給小妹徒增困擾。我……」劉弗陵將簫湊到唇畔,單吹了一句,「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雲歌身子輕輕一顫。

    她刻意制造機會讓劉弗陵和小妹相處,想讓小妹走出自己的殼,把真實的內心展現給劉弗陵。他們本就是夫妻,如果彼此有情,和諧相處,那麼一年後,她走時,也許會毫不牽掛。卻不料他早已窺破她的心思,早上是轉身就走,晚上壓根就不讓她叫小妹。

    德音不忘?

    雲歌有害怕,卻還有絲絲她分不清楚的感覺,酥麻麻地流淌過胸間。

   

    霍光府邸。

    雖是小年夜,霍光府也布置得十分喜慶,可霍府的主人並沒有沉浸在過年的氣氛中。

    霍光坐于主位,霍禹、霍山坐于左下首,霍雲和兩個身著禁軍軍袍的人坐于右下首。他們看似和霍禹、霍山、霍雲平起平坐,但兩人的姿態沒有霍山、霍雲的隨意,顯得拘謹小心許多。這兩人是霍光的女婿鄧廣漢和範明友,鄧廣漢乃長樂宮衛尉,範明友乃未央宮衛尉,兩人掌握著整個皇宮的禁軍。

    範明友向霍光稟道︰「爹,宣室殿內的宦官和宮女都由于安一手掌握,我幾次想安插人進去,都要麼被于安找了借口打發到別處,要麼被他尋了錯處直接攆出宮。只要于安在一日,我們的人就很難進宣室殿。」

    霍雲蹙著眉說︰「偏偏此人十分難動。于安是先帝臨終親命的宮廷總管,又得皇上寵信。這麼多年,金錢、權勢的誘惑,于安絲毫不為所動。我還想著,歷來皇帝疑心病重,想借皇帝的手除了他,或者至少讓皇上疏遠他,可離間計、挑撥策,我們三十六計都快用了一輪了,皇上對于安的信任卻半點不少,這兩人之間竟真是無縫的雞蛋——沒得盯。」

    霍光沉默不語,霍山皺眉點頭。

    性格傲慢,很少把人放在眼內的霍禹雖滿臉不快,卻罕見地沒有吭聲。上次的刺客,尸骨都不存。他損失了不少好手,卻連于安的武功究竟是高是低都不知道。本來,對于安一個閹人,他面上雖客氣,心里卻十分瞧不起,但經過上次較量,他對于安真正生了忌憚。

    鄧廣漢道︰「宣室殿就那麼大,即使沒有近前侍奉的人,有什麼動靜,我們也能知道。」

    目前也只能如此,霍光點了點頭,看向範明友,「近日有什麼特別事情?」

    範明友謹慎地說︰「昨天晚上皇上好像歇在了那位新來的宮女處。」

    霍禹憋著氣問︰「什麼是‘好像’?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皇上究竟有沒有……睡……了她?」

    霍光看了眼霍禹,霍禹方把本要出口的一個字硬生生地換成了「睡」字。

    範明友忙說︰「根據侍衛觀察,皇上是歇息在那個宮女那里了。」

    霍光淡淡地笑著,「這是好事情,皇上膝下猶空,多有女子沾得雨露是我大漢幸事。」

    屋內的眾人不敢再說話,都沉默地坐著。

    霍光笑看過他們,「還有事情嗎?沒有事情,就都回去吧!」

    範明友小心地說︰「我離宮前,椒房殿的宮女轉告我說,皇後娘娘身邊新近去了個叫橙兒的宮女。」

    霍雲說︰「這事我們已經知道,是皇上的人。」

    範明友道︰「的確是于安總管安排的人,可听說是宣室殿那個姓雲的宮女的主意,打著讓橙兒去椒房殿照顧什麼花草的名義。」

    霍禹氣極反倒笑起來︰「這姓雲的丫頭生得什麼模樣?竟把我們不近女色的皇上迷成了這樣?這不是妃不是嬪已經這樣,若讓她當了妃嬪,是不是朝事也該听她的了?」

    範明友低下頭說︰「她們還說皇上今日晚上也和那個宮女在一起,又是吹簫又是喝酒,十分親昵。」

    霍光揮了揮手︰「行了,我知道了,你們都出去吧!」

    看著兒子、佷子、女婿都恭敬地退出了屋子,霍光放松了身體,起身在屋內慢慢踱步。

    他昨日早晨剛去見了雲歌,皇上晚上就歇在雲歌那里,皇上這是成心給他顏色看嗎?警告他休想干涉皇上的行動?

    看來皇上是鐵了心意,非要大皇子和霍家半點關系都沒有。

    長幼有序,聖賢教導。自先秦以來,皇位就是嫡長子繼承制,若想越制奪嫡,不是不可能,卻會麻煩很多。

    霍光的腳步停在牆上所掛的一柄彎刀前。

    不是漢人鍛造風格,而是西域游牧民族的馬上用刀。

    霍光書房內一切布置都十分傳統,把這柄彎刀凸現得十分異樣。

    霍光凝視了會兒彎刀。「鏗鏘」一聲,忽地拔出了刀。

    一泓秋水,寒氣冷冽。

    刀身映照中,是一個兩鬢已斑白的男子,幾分陌生。

    依稀間,仿似昨日,這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那人怒瞪著他說︰「我要殺了你。」他朗笑著垂目,看見冷冽刀鋒上映出的是一個劍眉星目、朗朗而笑的少年。

    霍光對著刀鋒映照中的男子淡淡笑開。他現在已經忘記如何朗笑了。

    大哥去世那年,他不到十六歲。驟然之間,他的世界坍塌。

    大哥走時,如驕陽一般耀眼。他一直以為,他會等到大哥重回長安,他會站在長安城下,驕傲地看著大哥的馬上英姿,他會如所有人一樣,高聲呼喊著「驃騎將軍」。他也許還會拽住身邊的人,告訴他們,馬上的人是他的大哥。

    誰會想到太陽的隕落呢?

    大哥和衛伉同時離開長安,領兵去邊疆,可只有衛伉回到了長安。

    他去城門迎接到的只是大哥已經腐爛的尸體,還有嫂子舉刀自盡、尸首不存的噩耗。

    終于再無任何人可以與衛氏的光芒爭輝。而他成了長安城內的孤兒。

    大哥的少年得志,大哥的倨傲冷漠,讓大哥在朝堂內樹敵甚多,在大哥太陽般刺眼的光芒下,沒有任何人敢輕舉妄動,可隨著大哥的離去,所有人都蠢蠢欲動,他成了眾人仇恨的對象。

    他享受了大哥的姓氏——霍,所帶給他的榮耀,同時意味著,他要面對一切的刀光劍影。

    從舉步維艱、小心求生的少年,到今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甚至就是那一個「之上」的人也不敢奈他何,他放棄了多少,失去了什麼,連他自己都不想再知道。

    雲歌?

    蠟燭的光焰中,浮現出雲歌的盈盈笑臉。

    霍光驀然揮刀,「呼」,蠟燭應聲而滅。

    屋內驟暗。

    窗外的月光灑入室內,令人驚覺今夜的月色竟是十分好。

    天邊的那枚彎月正如他手中的彎刀。

    「 噠」一聲,彎刀已經入鞘。

    如果皇子不是流著霍氏的血,那麼皇上也休想要皇子!

    如果霍家的女子不能得寵後宮,那麼其他女子連活路都休想有!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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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3:56:12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2(大漢情緣) Chapter 8 山雨欲來
作者︰桐華
    未央宮前殿為了除夕夜的慶典,裝飾一新。

    因為大漢開國之初,蕭何曾向劉邦進言「天子四海為家,非令壯觀無以重威」「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所以不管是高祖時的民貧國弱,還是文景時的節儉到吝嗇,皇室慶典卻是絲毫不省。

    此次慶典也是如此,劉弗陵平常起居都很簡單,可每年一次的大宴卻是依照舊制,只是未用武帝時的裝飾風格,而是用了文景二帝時的布置格局。

    中庭丹朱,殿上漆。青銅為沓,白玉為階。

    柱子則用黃金涂,其上是九金龍騰雲布雨圖,檐壁上是金粉繪制的五谷圖,暗祈來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劉弗陵今日也要穿最華貴的龍袍。

    于安並三個宦官忙碌了半個時辰,才為劉弗陵把龍袍、龍冕全部戴齊整。

    龍袍的肩部織日、月、龍紋,背部織星辰、山紋,袖部織火、華蟲、宗彝紋。

    龍冕上墜著一色的東海龍珠,各十二旒,前後各用二百八十八顆,每一顆都一模一樣。

    雲歌暗想,不知道要從多少萬顆珍珠中才能找到如此多一般大小的龍珠。

    劉弗陵的眼楮半隱在龍珠後,看不清神情,只他偶爾一動間,龍冕珠簾微晃,才能瞥得幾分龍顏,可寶光映眼,越發讓人覺得模糊不清。

    當他靜站著時,威嚴尊貴如神祗,只覺得他無限高,而看他的人無限低。

    雲歌撐著下巴,呆呆看著劉弗陵。

    這一刻,才真正體會到了蕭何的用意。

    劉弗陵此時的威嚴和尊貴,非親眼目睹,不能想象。

    當他踏著玉階,站到未央宮前殿最高處時。

    當百官齊齊跪下時。

    當整個長安、整個大漢、甚至整個天下都在他的腳下時。

    君臨天下!

    雲歌真正懂了幾分這個詞語所代表的權力和氣勢。

    以及……

    那種遙遠。

    于安稟道︰「皇上,一切準備妥當。龍輿已經備好……」

    劉弗陵輕抬了抬手,讓他退下。

    走到雲歌面前,把雲歌拉了起來,「你在想什麼?」

    雲歌微笑,伸手撥了下劉弗陵龍冕上垂著的珠簾,「我以前看你們漢朝皇帝的畫像,常想,為什麼要垂一排珠簾呢?不影響視線嗎?現在明白了。隔著這個,皇帝的心思就更難測了。」

    劉弗陵沉默了瞬,說,「雲歌,我想听你叫一聲我的名字,就如我喚你這般。」

    雲歌半仰頭,怔怔看著他。

    因兩人距離十分近,寶光生輝,沒有模糊不清,反倒映得劉弗陵的每一個細小鬼情都縴毫畢現。漆黑眸子內盛載的東西是她熟悉的和她懂得的,他……

    並不遙遠。

    屋外于安細聲說︰「皇上,吉時快到。百官都已經齊聚前殿。司天監要在吉時祭神。」

    劉弗陵未與理會,只又輕輕叫了聲︰「雲歌?」

    雲歌抿了抿唇,幾分遲疑地叫道︰「劉……劉弗陵。」這個沒有人敢叫的名字從口里喚出,她先前的緊張、不適忽地全部消失。

    她笑起來,「我不習慣這樣叫你,陵哥哥。」

    劉弗陵握著雲歌的胳膊向外行去,「這次負責慶典宴席的人是禮部新來的一位才子,听聞有不少新鮮花樣,廚子也是天下征召的名廚,你肯定不會覺得無趣。」

    雲歌听了,果然立即生了興趣,滿臉驚喜,「你怎麼不早跟我說?」

    「早和你說了,你只怕日日往御膳房跑,我就要天天收到奏章發愁了。」

    雲歌不解,「什麼?」

    「宴席上不僅僅是我朝百官,還有四夷各國前來拜賀的使臣,一點差錯都不能有。大宴前的忙碌非同尋常,你去纏著廚子說話,禮部還不要天天給我上道折子斥責你?」

    已經行到龍輿前,劉弗陵再不能和雲歌同行。他卻遲遲沒有上車,只是靜靜凝視著雲歌。

    于安忙說︰「皇上放心,奴才已經安排妥當,六順他們一定會照顧好雲姑娘。」

    劉弗陵知道再耽誤不得,手在雲歌臉頰上幾分眷戀地輕撫了下,轉身上了車。

    雲歌心中也是說不清楚的滋味,倒是沒留意到劉弗陵的動作。

    兩人自重逢,總是同行同止,朝夕相對,這是第一次身在同一殿內,卻被硬生生地隔開。

    瞥到一旁的抹茶對她擠眉弄眼地笑,雲歌才反應過來,劉弗陵剛才的舉動在這等場合有些輕浮了,好像與帝王威嚴很不符。

    雲歌臉微紅,對六順和富裕說︰「走!我們去前殿,不帶抹茶。」

    抹茶忙一溜小跑地追上去,「奴婢再不敢了,以後一定听雲姑娘的話,雲姑娘讓笑才能笑,雲姑娘若不讓笑,絕對不能笑,頂多心內偷著笑……」

    雲歌卻再沒有理會抹茶的打趣,她心里只有恍惚。

    一年約定滿時,離開又會是怎麼樣的滋味?

   

    司天監敲響鐘罄。

    一排排的鐘聲依次響起,沿著前殿的甬道傳向未央宮外的九街十巷。

    鐘聲在通告天下,舊的一年即將完結,新的一年快要來臨。

    歡樂的鼓樂聲給眾生許諾和希望,新的一年會幸福、安康、快樂。

    雲歌仰頭望著劉弗陵緩緩登上前殿的天明台,在司天監的頌音中,他先祭天,再拜地,最後人。

    天地人和。

    百官齊刷刷地跪下。

    雲歌不是第一次參加皇族宴,但卻是第一次經歷如此盛大的漢家禮儀。

    抹茶輕拽了拽她,雲歌才反應過來,忙隨著眾人跪下,卻已是晚了一步,周圍人的目光都從她身上掃過。

    在各種眼光中,雲歌撞到了一雙熟悉的秀目,目光如尖針,刺得她輕輕打了個寒戰。

    隔著誥命夫人、閨閣千金的衣香鬢影,霍成君和雲歌看著對方。

    究竟是我打碎了她的幸福?還是她打碎了我的幸福?雲歌自己都不能給自己答案。

    兩人都沒有笑意,彼此看了一瞬,把目光各自移開,卻又不約而同地移向側面,好似無意地看向另一個人。

    孟玨官列百官之外,所以位置特殊,加之儀容出眾,根本不需尋,眼光輕掃,已經看到了他。

    漢朝的官服寬袍廣袖、高冠博帶,莊重下不失風雅,襯得孟玨神清散朗,高蹈出塵。

    久聞孟玨大名,卻苦于無緣一見的閨閣千金不少,此時不少人都在偷著打量孟玨。連雲歌身旁的抹茶也是看得出神,暗思,原來這就是那個不懼霍氏的男子,這般溫潤如玉的容貌下竟是錚錚鐵骨。

    跪拜完畢,借著起身間,孟玨側眸。

    他似早知雲歌在哪里,千百人中,視線不偏不倚,絲毫不差地落在了雲歌身上。

    雲歌不及回避,撞了個正著,只覺得心中某個地方還是一陣陣地酸楚。

    已經那麼努力地遺忘了,怎麼還會難過?

    腦中茫然,根本沒有留意到眾人都已經站起,只她還呆呆地跪在地上。

    抹茶一時大意,已經站起,不好再彎身相拽,急得來不及深想,在裙下踢了雲歌一腳,雲歌這才驚醒,急匆匆站起。

    孟玨眸內濃重的墨色淡了幾分,竟顯得有幾分欣悅。

    冗長的禮儀快要結束,夜宴就要開始,眾人要再行一次跪拜後,按照各自的身份進入宴席。

    抹茶這次再不敢大意,盯著雲歌,一個動作一個提點。想到自己竟然敢踢雲歌,抹茶只覺得自己活膩了。可雲歌身上有一種魔力,讓跟她相處的人,常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做事不自覺地就隨本心而做。

    男賓女賓分席而坐,各自在宦官、宮女的領路下一一入座。

    雲歌經過剛才的事情,精神有些萎靡,直想回去休息,無意瞅到百官末尾的劉病已,才又生了興頭。

    劉病已遙遙朝她笑著點了點頭,雲歌也是甜甜一笑,悄悄問抹茶,「是不是只要官員來了,他們的夫人也會來?」

    「一般是如此。不過除了皇室親眷,只有官員的正室才有資格列席此宴。」

    抹茶剛說完,就想咬掉自己舌頭。

    幸虧雲歌忙著探頭探腦地尋許平君,根本未留意抹茶後半句說什麼。

    雲歌看到許平君一個人孤零零地站著,周圍沒有任何人搭理她。

    她因為第一次出席這樣的場合,唯恐出了差錯,給她和劉病已本就多艱的命運再添亂子,所以十分緊張,時刻觀察著周圍人的一舉一動,一個動作不敢多做,也一個動作不敢少做。

    她身旁不少貴婦看出了許平君的寒酸氣,都是掩嘴竊笑,故意使壞地做一些毫無意義的動作。

    本該走,她們卻故意停,引得許平君急匆匆停步,被身後的女子怨罵。

    本該坐,她們卻故意展了展腰肢,似乎想站起來,引得許平君以為自己坐錯了,趕緊站起,不料她們卻仍坐著。

    她們彼此交換眼色,樂不可支。

    許平君竟成了她們這場宴席上的消遣娛樂。

    雲歌本來只想和許平君遙遙打個招呼。

    以前許平君還曾很羨慕那些坐于官宴上的小姐夫人,雲歌想看看許平君今日從羨慕她人者,變成了被羨慕者,是否心情愉悅?

    卻不料看到的是這麼一幕。

    強按下心內的氣,對抹茶說︰「我不管你用什麼法子,你要麼讓我坐到許姐姐那邊去,要麼讓許姐姐坐過來,否則我會自己去找許姐姐。」

    抹茶見雲歌態度堅決,知道此事絕無回旋余地,只得悄悄叫來六順,嘀嘀咕咕說了一番。

    六順跟在于安身邊,大風大浪見得多亦,在抹茶眼內為難的事情,在他眼中還算不上什麼,笑道︰「我還當什麼事情,原來就這麼點子事!我去辦,你先在雲姑娘身旁添張坐榻。」

    六順果然動作利落,也不知道他如何給禮部的人說的,反正不一會,就見一個小宦官領著許平君過來。

    許平君是個聰明的人,早感覺出周圍的夫人小姐在戲弄她,可是又沒有辦法,誰叫她出身貧家,什麼都不懂,什麼都沒見識過呢?

    提心吊膽了一晚上,見到雲歌,鼻頭一澀,險些就要落淚,可提著的心、吊著的膽都立即回到了原處。

    雲歌將好吃的東西撿了滿滿一碟子,笑遞給許平君,「我看姐姐好似一口東西都還未吃,先吃些東西。」

    許平君點了下頭,立即吃了起來,吃了幾筷子,又突然停住,「雲歌,我這樣吃對嗎?你吃幾筷子給我看。」

    雲歌差點笑倒,「許姐姐,你……」

    許平君神色卻很嚴肅,「我沒和你開玩笑,病已現在給皇上辦差,我看他極是喜歡,我認識他那麼多年,從未見他像現在這樣認真。他既當了官,以後只怕免不了有各類宴席,我不想讓別人因為我,恥笑了他去。雲歌,你教教我。」

    雲歌被許平君的一片苦心感動,忙斂了笑意,「大哥真正好福氣。我一定仔細教姐姐,管保讓任何人都挑不出錯。幸虧這段日子又看了不少書,身邊還有個博學之人,否則……」雲歌吐吐舌頭,徐徐開講,「禮字一道,源遠流長,大到國典,小到祭祀祖宗,絕非一時間能講授完,今日只能簡單講一點大概和基本的宴席禮儀。」

    許平君點點頭,表示明白。

    「漢高祖開國後,命相國蕭何定律令,韓信定軍法和度量衡,叔孫通定禮儀。本朝禮儀是在秦制基礎上,結合儒家孔子的教化……」

    教者用心,學者用心。

    兩個用心的人雖身處宴席內,卻無意間暫時把自己隔在了宴席之外。

   

    小妹雖貴為皇後,可此次依舊未能與劉弗陵同席。

    皇帝一人獨坐于上座,小妹的鳳榻安放在了右首側下方。

    霍禹不滿地嘀咕︰「以前一直說小妹年齡小,不足以鳳儀天下。可現在小妹就要十四歲了,難道仍然連和他同席的資格都沒有?還是他壓根不想讓小妹坐到他身旁,虛位等待著別人?爹究竟心里在想什麼?一副毫不著急的樣子。」

    霍雲忙道︰「人多耳雜,大哥少說兩句,叔叔心中自有主意。」

    霍禹視線在席間掃過,見者莫不低頭,即使丞相都會向他微笑示禮,可當他看到孟玨時,孟玨雖然微笑著拱手為禮,眼神卻坦然平靜,不卑不亢。

    霍禹動怒,冷笑了下,移開了視線。

    他雖然狂傲,卻對霍光十分畏懼,心中再惱火,可還是不敢不顧霍光的囑咐去動孟玨,只得把一口怒氣壓了回去,卻是越想越憋悶,竟然是自小到大都沒有過的窩囊感。偶然捕捉到孟玨的視線狀似無意地掃過女眷席,他問道︰「那邊的女子看著眼生,是誰家的千金?」

    霍山看了眼,也不知道,看向霍雲。

    三人中城府最深的霍雲道︰「這就是皇上帶進宮的女子,叫雲歌。因為叔叔命我去查過她的來歷,所以比兩位哥哥知道得多一些。此女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在長安城內做菜為生,就是大名鼎鼎的‘雅廚’。她身旁的婦人叫許平君,是長安城內一個斗雞走狗之徒的妻子,不過那人也不知道撞了什麼運氣,听說因為長得有點像皇上,合了皇上的眼緣,竟被皇上看中,封了個小官,就是如今跟著叔叔辦事的劉病已。雲歌和劉病已、許平君、孟玨的關系都不淺,他們大概是雲歌唯一親近的人了。這丫頭和孟玨之間好像還頗有些說不清楚的事情。」

    霍禹第一次听聞此事,「成君知道嗎?」

    霍雲說︰「大哥若留意看一下成君的表情就知道了,想來成君早知道這個女子。」

    霍禹看看孟玨,看看劉弗陵,望著雲歌笑起來,「有意思。」

    霍禹看到霍成君面帶淺笑,自斟自飲。

    可他是霍成君同父同母的親哥哥,又一向疼這個妹子,哪里看不出來霍成君笑容下的慘淡心情?不禁又是恨又是心疼地罵道︰「沒用的丫頭,拿一個孤女都沒有辦法,真是枉生在霍家了!」

    霍雲忙道︰「大哥,此事不可亂來,否則叔叔知道了……」

    霍禹笑︰「誰說我要亂來?」

    霍山會意地笑,「可我們也不可能阻止別人亂來。」

    霍雲知道霍禹因為動不了孟玨,已經憋了一肚子的氣,遲早得炸,與其到時候不知道炸到了哪里不好控制,不如就炸到那個女子身上。

    孟玨將霍氏玩弄股掌間,他憋的氣不比大哥少。

    更何況,霍禹是叔叔唯一的兒子,即使出了什麼事不好收拾,有霍禹在,叔叔也不能真拿他們怎麼樣。

    霍雲心中還在暗暗權衡,霍山道︰「雲弟,你琢磨那麼多干嗎?這丫頭現在不過是個宮女,即使事情鬧大了,也就是個宮女出了事,皇上還能為個宮女和我們霍氏翻臉?何況此事一舉三得,真辦好了,還替叔叔省了工夫。」

    霍禹不屑地冷笑一聲。整個長安城的軍力都在霍家手中,他還真沒把劉弗陵當回事情。

    霍雲覺得霍山的話十分在理,遂笑道︰「那小弟就陪兩位哥哥演場戲了。」

    霍禹對霍山仔細吩咐了一會,霍山起身離席,笑道︰「你們慢吃,酒飲多了,我去更衣。」

    霍禹叫住他,低聲說︰「小心于安那廝手下的人。」

    霍山笑,「今天晚上的場合,匈奴、羌族、西域各國的使節都來了,于安和七喜這幾個大宦官肯定要全神貫注保護皇上,無暇他顧。何況我怎麼說也是堂堂一將軍,未央宮的禁軍侍衛又都是我們的人,他若有張良計,我自有過牆梯,大哥,放心。」

   

    雲歌和許平君粗略講完漢朝禮儀的由來發展,宴席上器皿、筷箸的擺置,又向許平君示範了坐姿,敬酒、飲酒的姿態,夾菜的講究……

    等她們大概說完,宴席上酒已是喝了好幾輪。

    此時正有民間藝人上台獻藝,還有各國使臣陸續上前拜見劉弗陵,送上恭賀和各國特產。

    抹茶接過小宦官傳來的一碟菜,擺到雲歌面前,笑說︰「雲姑娘,這是皇上嘗著好吃的菜,命于總管每樣分了一些拿過來。」

    雖然說的是百官同慶,其實整個宴席不管坐席,還是菜式,甚至茶酒都是根據官階分了三六九等。呈給皇帝的許多菜肴,都是雲歌所坐席上沒有的。

    雲歌抬頭看向劉弗陵。

    劉弗陵正在和大宛使臣說話。

    因為距離遠,又隔著重重人影和喧鬧的鼓樂,雲歌其實看不分明劉弗陵的神情,但她知道他知道她在看他,甚至知道他此時眼內會有淡然溫暖的笑意。那種感覺說不清楚,但就是心上的一點知道。

    因為這一點知道,兩人竟似離得很近,並沒有被滿殿人隔開。

    雲歌抿唇一笑,側頭對許平君抬手做了個標準的「請」的姿勢。

    許平君也是優雅地道謝、舉箸、挽袖、夾菜,動作再無先前的局促和不自信。

    許平君咽下口中食物,又端起茶杯,以袖半掩面,喝了一口茶,再用絹帕輕輕印唇。

    看到雲歌贊許的笑,她很有成就感地笑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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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enixpyj 於 2016-6-20 14:00 編輯

雲中歌2(大漢情緣) Chapter 9 呦呦鹿鳴 (上)
作者︰桐華
    自武帝在位中期,衛青和霍去病橫掃匈奴王庭後,匈奴已經再無當年鐵騎直壓大漢邊陲的雄風。

    可自漢朝國力變弱,此消彼長,匈奴又開始蠢蠢欲動,頻頻騷擾漢朝邊境。

    除了來自匈奴的威脅,漢朝另一個最大的威脅來自一個日漸強盛的游牧民族——羌。

    漢人根據地理位置將羌人分為西羌、北羌、南羌、中羌。

    西羌人曾在武帝末年,集結十萬大軍,聯合匈奴,對漢朝發起進攻。

    雖然羌人最後失敗,可大漢也付出了極其慘重的代價,讓武帝到死仍心恨不已,叮囑四位托孤大臣務必提防羌人。

    武帝駕崩後,羌人見漢朝國力變弱、內亂頻生,對衛青和霍去病從匈奴手中奪走的河西地區垂涎三尺。

    河西地區碧草無垠,水源充沛。是游牧民族夢想中的天堂,是神賜于游牧民族的福地。

    羌人為了奪回河西地區,在西域各國,還有匈奴之間奔走游說,時常對漢朝發起試探性的進攻,還企圖策動已經歸順漢朝、定居于河西地區的匈奴人、羌人和其他西域人謀反。

    漢朝和羌族在河西一帶展開了激烈的暗斗,尤其對軍事關隘河湟地區的爭奪更是寸步不讓,常常爆發小規模的激烈戰役。

    羌人常以屠村的血腥政策來消滅漢人人口,希望此消彼長,維持羌人在河湟地區的絕對多數。

    因為羌人的游牧特性,和民族天性中對自由的崇拜,西羌、北羌、南羌、中羌目前並無統一的中央王庭,但是在共同利益的驅使下,各個部落漸有走到一起的趨勢。

    如果羌族各個部落統一,再和匈奴勾結,加上已經定居河西、關中地區的十幾萬匈奴人、羌人的後裔,動亂一旦開始,將會成為一場席卷大漢整個西北疆域的浩劫。

    所以當中羌的王子克爾嗒嗒和公主阿麗雅代表羌族各個部落上前向劉弗陵恭賀漢人新年時,百官驀地一靜,都暫時停了手中杯箸,望向克爾嗒嗒。

    百官的靜,影響到女眷席,眾女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驚疑不定地都不敢再說話,也看向了皇上所坐的最高處,審視著異族王子克爾嗒嗒。

    雲歌卻是被阿麗雅的裝扮吸引,輕輕「咦」了一聲,打量了好一會兒,才移目去看克爾嗒嗒。

    克爾嗒嗒個子不高,可肩寬背厚,粗眉大眼,走路生風,見者只覺十分雄壯。

    他向劉弗陵行禮祝賀,朗聲道︰「都說大漢地大物博,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和天上星辰一樣燦爛的珠寶映花了我的眼楮,精美的食物讓我的舌頭幾乎不會說話,還有像雪山仙女一樣美麗的姑娘讓我臉紅又心跳……」

    許平君輕笑︰「這個王子話語雖有些粗俗,可很逗,說話像唱歌一樣。」

    雲歌也笑︰「馬背上的人,歌聲就是他們的話語。姐姐哦!他們的話兒雖沒有漢人雅致,可他們的情意和你們一樣。」雲歌受克爾嗒嗒影響,說話也好似唱歌。

    許平君知道雲歌來自西域,對胡人、番邦的看法與他們不太一樣,所以委婉一笑,未再說話。

    眾人听到克爾嗒嗒的話,都露了既鄙夷又自傲的笑。鄙夷克爾嗒嗒的粗俗,自傲克爾嗒嗒話語中贊美的一切。

    劉弗陵卻是不動聲色,淡淡地等著克爾嗒嗒的轉折詞出現。

    克爾嗒嗒笑掃了眼大殿下方所坐的漢朝百官,那些寬袍大袖下的瘦弱身子。

    「……可是,廣闊的藍天有雄鷹翱翔,無垠的草原有健馬奔跑,漢人兄弟,你們的雄鷹和健馬呢?」

    克爾嗒嗒說著一揚手,四個如鐵塔一般的草原大漢捧著禮物走向劉弗陵,每踏一步,都震得桌子輕顫。

    于安一邊閃身想要護住劉弗陵,一邊想出聲呵斥他們退下。

    游牧民族民風彪悍,重英雄和勇士,即使部落的首領——單于、可汗、酋長都要是英雄,才能服眾。

    克爾嗒嗒看到漢朝的皇帝竟然要一個宦官保護,眼內毫不掩飾地流露出鄙夷。正想命四個侍衛退下,卻不料劉弗陵盯了眼于安,鋒芒掃過,于安立即沉默地退後。

    四個鐵塔般的武士向著劉弗陵步步進逼,劉弗陵卻狀若不見,只看著克爾嗒嗒,淡然而笑。

    直到緊貼到桌前,四個武士才站定。

    劉弗陵神態平靜,笑看著他面前的勇士,不急不緩地說︰「天上雄鷹的利爪不見毒蛇不會顯露,草原健馬的鐵蹄不見惡狼不會揚起。草原上的兄弟,你可會把收翅的雄鷹當作大雁?把臥息的健馬認作小鹿?」

    劉弗陵用草原短調回答克爾嗒嗒的問題,對他是極大的尊重,可言語中傳達的卻是大漢的威懾。

    劉弗陵的恩威並用,讓克爾嗒嗒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能用草原短調迅速回答並質問他,可見這個皇帝對草原上的風土人情十分了解。不論其他,只這一點,就讓他再不敢輕慢這個看著文質彬彬的漢朝皇帝。克爾嗒嗒呆了一瞬,命四個侍衛站到一邊。

    他向劉弗陵行禮,「天朝的皇帝,我們的勇士遠道而來,不是為了珠寶,不是為了美酒,更不是為了美人,就如雄鷹只會與雄鷹共翔,健馬只會與健馬馳騁,勇士也只想與勇士結交。我們尋覓著值得我們獻上彎刀的兄弟,可是為何我只看到嚼舌的大雁?吃奶的小鹿?」

    結黨拉派、暗呈心機,比口舌之利、比滔滔雄辯的文官儒生們霎時氣得臉紅脖子粗。

    而以霍禹、霍雲為首,受著父蔭庇護的年輕武官們則差點就掀案而起。

    劉弗陵面上淡淡,心里不無黯然。

    想當年大漢朝堂,文有司馬遷、司馬相如、東方朔、主父偃……

    武有衛青、霍去病、李廣、趙破奴……

    文星、將星滿堂閃耀,隨便一個人站出來,都讓四夷無話可說。

    而現在……

    嚼舌的大雁?吃奶的小鹿?

    人說最了解你弱點的就是你的敵人,何其正確!

    劉弗陵目光緩緩掃過他的文武大臣︰

    大司馬大將軍霍光面無表情地端坐于席上。

    今日宴席上發生的所有事情,明日都會傳遍長安城的大街小巷,繼而傳遍全天下。霍光似乎只想看劉弗陵能否在全天下人面前應下這場挑釁。似乎等著劉弗陵出了錯,他才會微笑著登場,在收拾克爾嗒嗒同時,也讓全天下都知道霍光之賢。

    「木頭丞相」田千秋一貫是霍光不說,他不說,霍光不動,他不動。垂目斂氣,好像已經入定。

    官居一品的中郎將︰霍禹、霍雲。

    ……

    劉弗陵微笑著把目光投向了坐在最末席的劉病已。

    劉病已心里有一絲躊躇。

    但看到下巴微揚,面帶譏笑,傲慢地俯視著漢家朝堂的克爾嗒嗒,他最後一點躊躇盡去,這個場合不是過分計較個人利弊的時候。

    他對著劉弗陵的目光微一頷首,長身而起,一邊向前行去,一邊吟唱道︰

    「呦呦鹿鳴,食野之隻,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將,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

    我有嘉賓,德音孔昭。

    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傚。

    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

    我有嘉賓,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樂且湛。

    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劉病已邊行邊唱,衣袖飄然,步履從容。

    空曠的前殿,坐著木然的上百個官員,個個都冷漠地看著他,霍禹、霍山這些人甚至唇邊抿著一絲嘲諷。

    他的歌聲在寬廣的殿堂中,只激起了微微的回音,顯得勢單力薄。

    可他氣態剛健,歌聲雄厚,颯颯英姿如仙鶴立雞群,軒昂氣宇中有一種獨力補天的慷然,令人贊賞之余,更對他生了一重敬意。

    《詩經》中的《鹿鳴》是中原貴族款待朋友的慶歌。

    宴席上的樂人中,有一兩個極聰明的已經意識到劉病已是想用漢人莊重寬厚的歌謠回敬羌人挑釁的歌聲。

    憋了一肚子氣的樂人看著羌族王子的傲慢,看著劉病已的慷然,幾個有荊軻之勇的人開始隨著劉病已的歌聲奏樂。

    剛開始只零零散散兩三個人,很快,所有的樂人都明白了劉病已的用意,同仇敵愾中,紛紛未有命令,就擅自開始為劉病已伴奏,並且邊奏邊唱。

    歌者也開始隨著鼓瑟之音合唱。

    舞者也開始隨著鼓瑟之音合唱。

    一個

    兩個

    三個

    ……

    所有的樂者

    所有的歌者

    所有的舞者

    忘記了他們只是這個宴席上的一道風景,一個玩物,忘記了保家衛國是將軍們的責任,忘記了未有命令私自唱歌的懲罰,他們第一次不分各人所司職務地一起唱歌。

    《鹿鳴》位列《小雅》篇首,可見其曲之妙,其勢之大。

    曲調歡快下充滿莊重,溫和中充滿威嚴。

    但更令人悚然動容的是這些唱歌的人。

    他們不會文詞,不能寫檄文給敵國;不會武藝,不能上陣殺敵。

    可他們用自己的方式捍衛著大漢的威嚴,不許他人踐踏。

    他們的身軀雖然卑賤,可他們護國的心卻是比所有尸位素餐的達官貴人都要高貴。

    他們為民族的尊嚴歌唱,他們在表達著捍衛家園的決心。

    到後來,劉病已只是面帶微笑,負手靜站在克爾嗒嗒面前。

    大殿內回蕩的是盛大雄宏的《鹿鳴》之歌。

    上百個樂者、歌者、舞者,在大殿的各個角落,肅容高歌。他們的歌聲在殿堂內轟鳴,讓所有人都心神震肅。

    劉病已雖只一人站在克爾嗒嗒面前,可他身後站立著成千上萬的大漢百姓。

    一曲完畢。

    克爾嗒嗒傲慢的笑容全失,眼內充滿震撼。

    有這樣百姓的民族是他們可以輕動的嗎?

    就連柔弱卑賤的舞女都會坦然盯著他的眼楮,大聲高歌,微笑下是凜然不可犯!

    劉病已向克爾嗒嗒拱手為揖︰「我朝乃禮樂之邦,我們用美酒款待客人疲累的身,用歌聲愉悅他們思鄉的心,我們的弓箭刀戈只會出示給敵人。如果遠道而來的客人想用自己的方式來印證我們的友誼,我們也必定奉陪。」

    克爾嗒嗒遲疑,卻又不甘心。

    來之前。

    他在所有羌族部落酋領面前,拍著胸脯保證過定會讓長安人永遠記住羌人的英勇。此行所帶的四個人是從羌族戰士中精心挑選出來的勇士,根據父王的命令,是想用此舉讓羌族各個酋領堅定信心,完成統一,共議大舉。

    劉病已見狀,知道雖已奪了克爾嗒嗒的勢,卻還沒讓他心死。

    「王子殿下,在下位列漢朝百官之末,若王子的勇士願意與我比試一場,在下不勝榮幸。」

    克爾嗒嗒身後的勇士哲赤兒早已躍躍欲試,听聞劉病已主動挑戰,再難按耐,忙對克爾嗒嗒說︰「王子,我願意出戰。」

    克爾嗒嗒看向劉弗陵,劉弗陵道︰「以武會友,點到為止。」

    于安忙命人清理場地,又暗中囑咐把最好的太醫都叫來。

    許平君自劉病已走出宴席,就一直大氣都不敢喘。

    此時听聞劉病已要直接和對方的勇士搏斗,心里滋味十分復雜。

    作為大漢子民,對羌族王子咄咄逼人的挑釁和羞辱,她的憤慨不比任何人少,所以當她看到她的夫婿從殿下,緩步高歌而出,一身浩然正氣,慨然面對夷族王子,她的內心全是驕傲和激動。

    那個人是她的夫婿!

    許平君此生得夫如此,還有何憾?

    可另外一面,正因為那個人是她的夫婿,所以她除了激動和驕傲,還有擔心和害怕。

    雲歌握住許平君的手,「別怕!大哥曾是長安城內游俠之首,武藝絕對不一般,否則那些游俠如何會服大哥?」

    克爾嗒嗒笑對劉弗陵說︰「尊貴的天朝皇帝,既然要比試,不如以三場定輸贏,將來傳唱到民間,也是我們兩邦友好的見證。」

    劉弗陵微微而笑,胸中乾坤早定,「就依王子所請。諫議大夫孟玨上殿接旨。朕命你代表我朝與羌族勇士切磋技藝。」

    宴席上一片默然,不知道皇上在想什麼,派一個文官迎戰?

    如果是霍光的命令,還好理解。

    可是皇上?就算孟玨得罪了皇上,皇上想借刀殺人,也不用在這個節骨眼吧?

    孟玨卻是一點沒有驚訝,他都已經知道當日長安城外的莫名廝殺中,踫到的人是于安、七喜他們,那麼皇帝知道他會武功,也沒什麼好奇怪。

    他微笑著起身、上前,磕頭、接旨。

    第三個人選?

    劉弗陵淡然地看向霍光,霍光知道這場和劉弗陵的暗中較量,自己又棋差了一著。

    當年,戾太子選出保護劉病已的侍衛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劉病已身處生死邊緣,為了活命,武功自然要盡心學。後來他又混跡于江湖游俠中,所學更是龐雜,「大哥」之名絕非浪得,所以霍光和劉弗陵都知道劉病已穩贏。

    霍光雖對孟玨的武功不甚清楚,可劉弗陵絕不會拿大漢國威開玩笑,所以劉弗陵對孟玨自然有必勝的信心,而他對劉弗陵的識人眼光絕不會懷疑。

    劉弗陵的劍走偏鋒,不但將劣勢盡化,而且憑借今日之功,劉弗陵將來想任命劉病已、孟玨官職,他很難再出言反駁。

    到了此際,霍光再不敢猶豫,正想為霍家子弟請戰。

    克爾嗒嗒身邊一直未出言的羌族公主,突然彎身向劉弗陵行禮,「尊貴的皇帝,阿麗雅請求能比試第三場。」

    克爾嗒嗒心中已有安排,不料被妹子搶了先,本有些不快,但轉念一想,這個妹子一手鞭子使得極好,二則她是個女子,只知道草原女兒剛健不比男兒差,卻未听聞過中原女子善武,漢人若派個男子出來,即使贏了也是顏面無光,且看漢人如何應對。

    劉弗陵早已智珠在握,並不計較第三場輸贏。

    如果對方是男子,任由霍光決定霍家任何一人出戰,霍家的幾個子弟,雖然狂傲,但武功的確不弱。

    若能贏自然很好,不能贏也很好!

    可竟然是個女子。只覺的確有些難辦。

    想到于安親自教導的幾個宮女應該還可一用,可今日只有抹茶在前殿,再說若讓百官知道宮女會武,後患無窮。也許只能讓阿麗雅在女眷中任挑對手,權當是一次閨閣笑鬧,供人茶後品談。

    還未想定,忽地听到一個清脆的聲音。

    「皇上,奴婢願意和公主比試。」

    雲歌在下面看到劉弗陵躊躇不能決,遂決定自己應下這場谷試。

    許平君想拉沒有拉住,雲歌已經離席,到殿前跪下請命。

    劉弗陵看著跪在地上的雲歌,心內有為難,有溫暖。這殿堂內,他終究不是孤零零一人坐于高處了。

    可雲歌的武功?

    雖然不太清楚,但和雲歌相處了這麼久,知道她看菜譜、看詩賦、讀野史,卻從未見過她翻宮廷內的武功秘籍。以她的性格,若沒有興趣的東西,豈會逼迫自己去做?

    正想尋個借口駁回,可看她眼內,流露的全是「答應我吧!答應我吧!我保證不會有事。」而克爾嗒嗒和四夷使者都如待撲的虎狼,冷眼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劉弗陵只得抬手讓雲歌起來,準了她的請求。

    劉弗陵瞟了眼下方立著的七喜,七喜忙借著去問雲歌需要什麼兵器的機會,向雲歌一遍遍叮囑,「皇上心中早有計較,打不過就認輸,您可千萬別傷到了自己。」

    雲歌滿臉笑嘻嘻,頻頻點頭,「當然,當然。我可不會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

    七喜又問︰「姑娘用什麼兵器?」

    雲歌撓撓頭,一臉茫然,「我還沒想好,等我想好了告訴你。」

    七喜感覺頭頂有一群烏鴉飛過,擦著冷汗離去。

    雲歌的出戰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連精神消沉、一直漠然置身事外的霍成君也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心緒復雜地看向了雲歌。

    許平君就更不用提了,此時台上三人都是她心中至親的人,她恨不得也能飛到台上,與他們並肩而戰。可自己卻什麼忙都幫不上,只能心中又是求神又是祈天,希望一切平安,真的是「點到即止」。

    雲歌全當孟玨不存在,只笑嘻嘻地和劉病已行了個禮,坐到劉病已身側,開始東看西看、上看下看地打量阿麗雅,一副全然沒把這當回事情,只是好玩的樣子。

    劉病已和孟玨無語地看著雲歌。

    雲歌三腳貓的功夫竟然也敢來丟人現眼?!

    如果不是在這樣的場合,他們肯定早拎著她脖子,把她從哪來的,扔回哪去了。

    第一場是劉病已對哲赤兒。

    劉病已上場前,孟玨笑和他低聲說了幾句話,劉病已微笑著點了點頭,從容而去。

    哲赤兒嗡聲嗡氣地說︰「我在馬背上殺敵時,兵器是狼牙棒。馬背下的功夫最擅長摔角和近身搏斗,沒有武器。不過你可以用武器。」

    劉病已以坦誠回待對方的坦誠,拱手為禮,「我自幼所學很雜,一時倒說不上最擅長什麼,願意徒手與兄台切磋一番。」

    哲赤兒點了點頭,發動了攻擊。

    哲赤兒人雖長得粗豪,武功卻粗中有細。

    下盤用了摔角的「定」和「閃」,雙拳卻用的是近身搏斗的「快」和「纏」,出拳連綿、迅速,一波接一波,纏得劉病已只能在他拳風中閃躲。

    哲赤兒果然如他所說,只會這兩種功夫。

    因為只會這兩種功夫,幾十年下來,反倒練習得十分精純,下盤的「穩」和雙拳的「快」已經配合得天衣無縫。

    會武功的人自然能看出哲赤兒無意中已經貼合了漢人武功中的化繁為簡、化巧為拙,可不懂武功的夫人、小姐們卻看得十分無趣。

    劉病已卻大不一樣,只看他騰挪閃躍,招式時而簡單,時而繁雜,時而疏緩,時而剛猛,看得夫人、小姐們眼花繚亂,只覺過癮。

    雲歌卻十分不解,大哥的武功看著是美麗好看,可怎麼覺得他根本沒有盡力。大哥給人一種,他所學很雜,卻沒有一樣精純的感覺。但她知道劉病已絕非這樣的人,他會涉獵很廣,可絕不會每樣都蜻蜓點水,他一定會揀自己認為最好的東西,學到最精。

    轉眼間已經一百多招,劉病已和哲赤兒都是毫發未損。

    劉病已本就對草原武功有一些了解,此時看了哲赤兒一百多招,心中計議已定。對哲赤兒說了聲︰「小心。」功夫突換,用和哲赤兒一模一樣的招式和哲赤兒對攻。

    哲赤兒是心思專純的人,五六歲學了摔角和搏斗,就心無旁騖的練習,也不管這世上還有沒有其它高深功夫。幾十年下來,不知不覺中,竟然將草原上人人都會的技藝練到了無人能敵的境界。若劉病已使用其它任何功夫,他都會如往常一樣,不管對手如何花樣百出,不管虛招實招,他自是見招打招。可劉病已突然用了他的功夫打他,哲赤兒腦內一下就懵了。想著他怎麼也會我的功夫?他下面要打什麼,我都知道呀!那我該如何打?可他不也知道我如何打嗎?他肯定已經有了準備,那我究竟該怎麼打……

    劉病已借著哲赤兒的失神,忽然腳下勾,上身撲,用了一個最古老的摔角姿勢——過肩摔,把哲赤兒摔在了地上。

    大殿中的人突然看到兩個人使一模一樣的功夫對打,也是發懵,直到劉病已將哲赤兒摔倒,大家都還未反應過來。

    劉弗陵率先鼓掌贊好,眾人這才意識到,劉病已贏了,忙大聲喝彩。

    劉病已扶哲赤兒起身,哲赤兒赤紅著臉,一臉迷茫地說︰「你功夫真好,你贏了。」

    劉病已知道這個老實人心上有了陰影,以後再過招,定會先不自信。哲赤兒的武功十分好,他的心無旁騖,已經暗合了武學中「守」字的最高境界。他只要心不亂,外人想攻倒他,絕不容易。

    劉病已對哲赤兒很有好感,本想出言解釋,點醒對方。不是我打贏了你,而是你自己先輸了。可再想到,哲赤兒縱然再好,畢竟是羌人,若將來兩國交兵,哲赤兒的破綻就是漢人的機會。遂只淡淡一笑,彎身行了一禮後,轉身離去。

    克爾嗒嗒勉強地笑著,向劉弗陵送上恭賀。

    「漢朝的勇士果然高明!」

    劉弗陵並未流露喜色,依舊和之前一般淡然,「草原上的功夫也很高明,朕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高明的摔角搏斗技藝。」

    因為他的誠摯,讓听者立即感受到他真心的贊美。

    克爾嗒嗒想到哲赤兒雖然輸了,卻是輸在他們自己的功夫上,並不是被漢人的功夫打敗,心中好受了幾分,對孟玨說︰「我想和你比試第二場。」

    孟玨本以為克爾嗒嗒以王子之尊,此行又帶了勇士、有備而來,不會下場谷試,不料對方主動要戰。

    但既然對方已經發話,他只能微笑行禮︰「謝殿下賜教。」

    雲歌不看台上,反倒笑嘻嘻地問劉病已︰「大哥,你究竟擅長什麼功夫?這台下有些人眼巴巴地看了半天,竟還是沒有一點頭緒。大哥,你也太‘深藏不露’了!」

    劉病已對雲歌跳出來瞎摻合,仍有不滿,沒好氣地說︰「有時間,想想過會兒怎麼輸得有點面子。」

    「太小瞧人,我若贏了呢?」

    劉病已嚴肅地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番雲歌,最後來了句︰「散席後,趕緊去看大夫,夢游癥已經十分嚴重!」

    雲歌哼了一聲,不再理他。

    好一會後,卻又听到劉病已叫她,仔細叮囑道︰「雲歌,只是一場游戲,不必當真。若玩不過,就要記得大叫不玩。」

    雲歌知道他擔心自己,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多謝大哥關心。」

    劉病已冷哼,「關心你的人夠多了,我才懶得關心你。皇上坐在上頭,你斷然不會有危險。我是關心孟玨的小命。我怕他會忍不住,違反規定,沖到台上救人。」

    雲歌「嗤」一聲冷嘲,再不和劉病已說話。

    他們說話的工夫,孟玨已經和克爾嗒嗒動手。

    一個用劍,一個用刀。

    一個的招式飄逸靈動,如雪落九天,柳隨風舞;一個的招式沉穩凶猛,如惡虎下山,長蛇出洞。

    劉病已看了一會,眉頭漸漸蹙了起來。

    羌族已經先輸一場,克爾嗒嗒如果再輸,三場谷試,兩場輸,即使阿麗雅贏了雲歌,那麼羌族也是輸了。克爾嗒嗒為了挽回敗局,竟然存了不惜代價、非贏不可的意思。

    孟玨和克爾嗒嗒武功應該在伯仲之間,但孟玨智計過人,打斗不僅僅是武功的較量,還是智力的較量,所以孟玨本有七分贏面。

    可克爾嗒嗒這種破釜沉舟的打法,逼得孟玨只能實打實。

    最後即使贏了,只怕也代價……

    雲歌本來不想看台上的打斗,可看劉病已神色越來越凝重,忙投目台上。

    看著看著,也是眉頭漸皺。

    看的人辛苦,身處其間的人更辛苦。

    孟玨未料到克爾嗒嗒的性子居然如此偏激剛烈,以王子之尊,竟然是搏命的打法。

    這哪里還是「點到即止」的切磋?根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相搏。

    而且更有一重苦處,就是克爾嗒嗒可以傷他,他卻不能傷克爾嗒嗒。克爾嗒嗒傷了他、甚至殺了他,不過是一番道歉賠罪,他若傷了克爾嗒嗒,卻給了羌族借口,挑撥西域各族進攻漢朝。

    他在西域住過很長時間,對西域各國和漢朝接壤之地的民情十分了解。因為連年征戰,加上漢朝之前的吏治混亂,邊域的漢朝官員對西域各族的欺壓剝削非常殘酷苛刻,西域的一些國家對漢朝積怨已深。若知道羌族王子遠道而來,好心恭賀漢朝新年,卻被漢朝官吏打傷,只怕這一點星星之火,一不小心就會變成燎原大火。

    孟玨的武功主要是和西域的殺手所學,他真正的功夫根本不適合長時間纏斗,著重的是用最簡單、最節省體力的方法殺死對方。

    若真論殺人的功夫,克爾嗒嗒根本不夠孟玨殺。可是真正的殺招,孟玨一招都不能用,只能靠著多年艱苦的訓練,化解著克爾嗒嗒的殺招。

    孟玨的這場谷斗,越打越凶險萬分。

    一個出刀毫不留情,一個劍下總有顧忌,好幾次克爾嗒嗒的刀都是擦著孟玨的要害而過,嚇得殿下女子失聲驚呼。

    孟玨的劍勢被克爾嗒嗒越逼越弱。

    克爾嗒嗒纏斗了兩百多招,心內已經十分不耐,眼楮微眯,露出了殘酷的笑容,揮刀大開大闔,只護住面對孟玨劍鋒所指的左側身體,避免孟玨刺入他的要害,任下腹露了空門,竟是拼著即使自己重傷,也要斬殺孟玨于刀下。

    彎刀直直橫切向孟玨的脖子,速度極快。

    可孟玨有把握比他更快一點。

    雖然只一點,但足夠在他的刀掃過自己的脖子前,將右手的劍換到左手,利用克爾嗒嗒的錯誤,從他不曾預料到的方向將劍刺入克爾嗒嗒的心髒。

    生死攸關瞬間。

    孟玨受過訓練的身體已經先于他的思想做出了選擇。

    右手棄劍,左手接劍。

    沒有任何花哨,甚至極其丑陋的一招劍法,只是快,令人難以想象地快,令人無法看清楚地快。

    劍鋒直刺克爾嗒嗒的心髒。

    克爾嗒嗒突然發覺孟玨的左手竟然也會使劍,而且這時才意識到孟玨先前劍法的速度有多麼慢!

    孟玨的眼內是平靜到極至的冷酷無情。

    克爾嗒嗒想起了草原上最令獵人害怕的孤狼。孤狼是在獵人屠殺狼群時僥幸活下來的小狼,這些小狼一旦長大,就會成為最殘忍冷酷的孤狼。

    克爾嗒嗒的瞳孔驟然收縮,知道他犯了錯誤。

    而錯誤的代價……

    就是死亡!

    一個的刀如流星一般,攜雷霆之勢,呼呼砍向孟玨的脖子。

    一個的劍如閃電一般,像毒蛇一樣隱秘,悄無聲息地刺向克爾嗒嗒的心髒。

    在孟玨眼內的噬血冷酷中,突然閃過一絲迷茫和遲疑,還有……

    悲憫?!

    克爾嗒嗒不能相信。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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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3:59:53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2(大漢情緣) Chapter 9 呦呦鹿鳴 (下)


    孟玨驀然將劍鋒硬生生地下壓,避開了克爾嗒嗒的心髒,劍刺向了克爾嗒嗒的側肋。

    克爾嗒嗒的刀依舊砍向孟玨的脖子。

    孟玨眼內卻已再無克爾嗒嗒,也再不關心這場谷試,他只是平靜淡然地看向了別處。

    在生命的最後一瞬,他的眼內是濃得化不開的柔情、斬不斷的牽掛。

    「不要!」

    一聲慘呼,撕人心肺。

    克爾嗒嗒驚醒,猛然收力,刀勘勘停在了孟玨的脖子上,刀鋒下已經有鮮血涔出。

    如果他剛才再晚一點點撤力,孟玨的頭顱就已經飛出,而他最多是側腹受創,或者根本不會受傷,因為孟玨的劍鋒剛觸到他的肌膚,已經停止用力。

    當孟玨改變劍鋒的剎那,當結局已定時,孟玨似乎已經不屑再在這件事情上浪費任何精力,他的全部心神似乎都傾注在了眼楮內,凝視著別處。

    克爾嗒嗒怔怔看著孟玨,探究琢磨著眼前的男人,震驚于他眼楮內的柔情牽掛。

    孟玨立即察覺,含笑看向克爾嗒嗒,眼內的柔情牽掛很快散去,只余一團漆黑,沒有人能看明白他在想什麼。

    克爾嗒嗒完全不能理解孟玨。

    短短一瞬,這個男人眼內流轉過太多情緒,矛盾到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看見的是同一個人。

    克爾嗒嗒突然十分急迫地想知道,這個男子凝視的是什麼。

    他立即扭頭,順著孟玨剛才的視線看過去。

    一個女子呆呆立在台下,眼楮大睜,定定看著孟玨,嘴巴仍半張著,想必剛才的慘呼就是出自她口。

    她的眼楮內有擔憂,有恐懼,還有閃爍的淚光。

    雲歌的腦海中,仍回蕩著剛才看到克爾嗒嗒的刀砍向孟玨的畫面。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驚叫,只記得自己好像跳起來,沖了出去,然後……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一個人突兀地站在賽台前了。

    她在孟玨眼內看到了什麼?

    她只覺得那一瞬,她看到的一切,讓她心痛如刀絞。

    可再看過去時……

    什麼都沒有。

    孟玨的眼楮如往常一樣,是平靜溫和,卻沒有暖意的墨黑。

    雲歌猛然撇過了頭。

    卻撞上了另一個人的視線。

    劉弗陵孤零零一人坐在高處,安靜地凝視著她。

    剛才的一切,他都看到了吧?

    看到了自己的失態,看到了自己的失控,看到了一切。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她害怕他眼中的裂痕。

    他的裂痕也會烙在她的心上。

    她忽然覺得自己站在這里十分刺眼,忙一步步退回座位,胸中的愧疚、難過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卻看見他沖她微微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必如此。

    他能理解,她似乎都能感覺出他眼中的勸慰。

    雲歌心中辛酸、感動交雜,難言的滋味。

    滿殿鴉雀無聲,針落可聞。

    很多人或因為不懂武功,或因為距離、角度等原因,根本沒有看清楚發生了什麼,只是看到孟玨的劍刺入克爾嗒嗒的側肋,克爾嗒嗒的刀砍在了孟玨的脖上。

    只有居高臨下的于安看清楚了一切,還有坐在近前的劉病已半看半猜地明白了幾分。

    阿麗雅不明白,哥哥都已經贏了,為什麼還一直在發呆?

    她站起對劉弗陵說︰「皇上,王兄的刀砍在孟玨要害,王兄若沒有停刀,孟玨肯定會死,那麼孟玨的劍即使刺到王兄,也只能輕傷到王兄。」

    劉弗陵看了眼于安,于安點了點頭。阿麗雅說的完全正確,只除了一點點,但這一點點除了孟玨,任何人都不能真正明白。

    劉弗陵宣布︰「這場谷試,羌族王子獲勝。朕謝過王子的刀下留情。」

    孟玨淡淡對克爾嗒嗒拱了下手,就轉身下了賽台。

    太醫忙迎上來,幫他止血裹傷。

    克爾嗒嗒嘴唇動了動,卻是什麼話都不能說,沒有任何喜悅之色地跳下賽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劉病已看看臉色煞白、神情恍惚的雲歌,再看看面無表情望著這邊的劉弗陵,嘆了口氣,「雲歌,你還能不能比試?若不能……」

    雲歌深吸了口氣,打起精神,笑說︰「怎麼不能?現在要全靠我了!若沒有我,看你們怎麼辦?」

    劉病已苦笑,本以為穩贏的局面居然出了差錯。

    「雲歌,千萬不要勉強!」

    雲歌笑點點頭,行雲流水般地飄到台前,單足點地的同時,手在台面借力,身子躍起,若仙鶴輕翔,飄然落在台上。

    阿麗雅看到雲歌上台的姿勢,微點了下頭。雲歌的動作十分漂亮利落,顯然受過高手指點,看來是一個值得一斗的人。

    不過,阿麗雅若知道真相是……

    雲歌學得最好的武功就是騰挪閃躍的輕身功夫,而輕身功夫中學得最好的又只是上樹翻牆。並且剛才那一個上台姿勢,看似隨意,其實是雲歌坐在台下,從目測,到估計,又把父母、兄長、朋友,所有人教過她的東西,全部在腦海中過了一遍,精心挑選了一個最具「表現魅力」的姿態。

    估計阿麗雅若知道了這些,以她的驕傲,只怕會立即要求劉弗陵換人,找個值得一斗的人給她。

    阿麗雅輕輕一揮鞭子,手中的馬鞭「啪」一聲響。

    「這就是我的兵器。你的呢?」

    雲歌撓著腦袋,皺眉思索,十分為難的樣子。

    阿麗雅有些不耐煩,「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平日用什麼武器,就用什麼。」

    雲歌抱歉地笑︰「我會用的武器太多了,一時難以決定。嗯……就用彎刀吧!」

    彎刀雖然是游牧民族最常用的兵器,卻也是極難練好的兵器,雲歌竟然敢用彎刀對敵,想來武功不弱。听雲歌話里的意思,她的武藝還十分廣博,阿麗雅知道遇到高手,心內戒備,再不敢輕易動氣。

    雲歌又笑嘻嘻地說︰「漢人很少用彎刀,恐怕一時間難找,公主可有合適的彎刀借我用用?」

    阿麗雅腰間就掛著一柄彎刀,聞言,一聲不吭地將腰間的彎刀解下,遞給雲歌。心中又添了一重謹慎。雲歌不但藝高,而且心思細膩,不給自己留下絲毫不必要的危機。

    劉病已有些暈。

    雲歌她不誘敵大意,反倒在步步進逼?

    劉病已郁悶地問裹好傷口後,坐過來的孟玨︰「雲歌想做什麼?她還嫌人家武功不夠高嗎?」

    孟玨沒什麼慣常的笑意,板著臉說︰「不知道。」

    雲歌拿過彎刀在手里把玩著。

    「公主,剛才的比試實在很嚇人。公主生得如此美貌,一定不想一個不小心身上、臉上留下疤痕。我也正值芳齡,學會的情歌還沒有唱給心上人听呢!不管他接受不接受,我可不想心里的情意還沒有表達就死掉了。我們不如文斗吧!既可以比試武功高低,也可以避開沒有必要的傷害。」

    听到身後女眷席上的鄙夷、不屑聲,劉病已徹底、完全地被雲歌弄暈了。

    雲歌究竟想做什麼?

    不過倒是第一次知道了,這丫頭睜著眼楮說瞎話的本事原來這麼高。她若唱情歌,會有人不接受嗎?

    劉病已苦笑。

    阿麗雅想到哥哥剛才的比試,瞟了眼孟玨脖上的傷口,心有余悸。

    她雖然善用鞭,可鞭子的鋒利畢竟不能和彎刀相比。雲歌手中的彎刀是父王在她十三歲生日時,找了大食最好的工匠鍛造給她的成人禮,鋒利無比。

    看雲歌剛才上台的動作,她的輕身功夫定然十分厲害,自己卻因為從小在馬背上來去,下盤的功夫很弱。

    若真被雲歌在臉上劃一道……

    那不如死了算了!

    而且雲歌的那句「學會的情歌還沒有唱給心上人听」,觸動了她的女兒心思,只覺思緒悠悠,心內是五分的酸楚、五分的驚醒。她的情歌也沒有唱給心上人听過,不管他接受不接受,都至少應該唱給他听一次。

    如果比試中受了傷,容貌被毀,那她更不會有勇氣唱出情歌,這輩子,只怕那人根本都不會知道還有一個人……

    阿麗雅冷著臉問︰「怎麼個文斗法?」

    雲歌笑眯眯地說︰「就是你站在一邊,我站在一邊。你使一招,我再使一招,彼此過招。這樣既可以比試高低,又不會傷害到彼此。」

    听到此處,孟玨知道雲歌已經把這個公主給繞了進去,對仍皺眉思索的劉病已說︰「若無意外,雲歌贏了。」

    「雲歌那點破功夫,怎麼……」劉病已忽地頓悟,「雲歌的師傅或者親朋是高手?那麼她的功夫即使再爛,可畢竟自小看到大,她人又聰明,記住的招式應該很多。所以如果不用內力,沒有對方招式的逼迫,她倒也可以假模假樣的把那些招式都比劃出來。」

    孟玨淡笑一下,「她家的人,只她是個笨蛋,她三哥身邊的丫鬟都可以輕松打敗克爾嗒嗒。」

    劉病已暗驚,雖猜到雲歌出身應該不凡,但是第一次知道竟然是如此不凡!突然間好奇起來雲歌的父母究竟是什麼樣的人,雲歌又為什麼會一個人跑到了長安。

    阿麗雅琢磨了一會,覺得這個主意倒是有趣,好像也行得通,「打斗中,不僅比招式,也比速度,招式再精妙,如果速度慢,也是死路一條。」

    雲歌忙道︰「公主說的十分有理。」又開始皺著眉頭思索。

    阿麗雅實在懶得再等雲歌,說道︰「以你們漢朝的水漏計時。三滴水內出招,如不能就算輸。」

    雲歌笑道︰「好主意。就這樣說定了。公主想選哪邊?」

    阿麗雅一愣,我好像還沒有同意吧?我們似乎只是在研究文斗的可行性,怎麼就變成了說定了?不過也的確沒有什麼不妥,遂沉默地點了點頭,退到賽台一側。

    雲歌也退了幾步,站到了另外一側。

    兩個太監抬著一個銅水漏,放到台子一側,用來計時。

    雲歌笑問︰「誰先出招呢?不如抽簽吧。當然,為了公平起見,制作簽的人,我們兩方各出一人……」

    雲歌的過分謹慎已經讓性格豪爽驕傲的阿麗雅難以忍受,不耐煩地說︰「勝負並不在這一招半式。我讓你先出。」

    雲歌等的就是她這句話。

    阿麗雅若出第一招,雲歌實在對自己不是很有信心。

    她雖然腦子里面雜七雜八的有很多招式,可是這些招式都只限于看過,大概會比劃,卻從沒有過臨敵經驗,根本不確定哪些招式可以克制哪些招式,又只有三滴水的時間,連著兩三個不確定,她恐怕也就輸了。

    但,一旦讓她先出招,一切就大不一樣。

    阿麗雅認為誰先出第一招並不重要,應該說阿麗雅的認知完全正確,可是雲歌即將使用的這套刀法是她三哥和阿竹比武時,三哥所創。

    那年,三哥因病臥床靜養,閑時總是一個人擺弄圍棋。雲歌的圍棋也就是那段日子才算真正會下了,之前她總是不喜歡下,覺得費腦子。可因為想給三哥解悶,所以才認認真真地學,認認真真地玩。

    三哥早在一年前就答應過阿竹,會和她比試一次,阿竹為了能和三哥比試,已經苦練多年,不想願望就要成真時,三哥卻不能行動。

    雲歌本以為他們的約定應該不了了之,或者推後,卻不料三哥是有言必踐、有諾必行的人,而阿竹也是個怪人,所以兩人還是要打,不過只比招式。三哥在榻上出招,阿竹立在一旁回招。

    剛開始,阿竹的回招還是速度極快,越到後來卻越慢,甚至變成了雲歌和三哥下完了一盤圍棋,阿竹才想出下一招如何走。

    阿竹冥思苦想出的招式,剛揮出,三哥卻好似早就知道,連看都不看,就隨手出了下一招,阿竹面色如土。

    在一旁觀看的雲歌,只覺得三哥太無情,阿竹好可憐。三哥一邊和她下圍棋,一邊吃著她做的食物,一邊喝著二哥派人送來的憂曇酒。阿竹卻是不吃不喝地想了將近一天,

    可阿竹想出的招式,三哥隨手一個比劃就破解了,雲歌只想大叫,「三哥,你好歹照顧下人家女孩子的心情!至少假裝想一想再出招。」

    比試的最後結果是,當阿竹想了三天的一個招式,又被三哥隨手一揮給破了時,阿竹認輸。

    阿竹認輸後,三哥問阿竹︰「你覺得你該什麼時候認輸?你浪費了我多少時間?」

    阿竹回道︰「十天前,少爺出第四十招時。」

    三哥很冷地看著阿竹,「十一天前。你出第九招時,你就該認輸。這還是因為這次我讓你先出了第一招,如果我出第一招,你三招內就輸局已定。」

    阿竹呆若木雞地看著三哥。

    三哥不再理會阿竹,命雲歌落子。

    三哥一邊和雲歌下棋,一邊淡淡說︰「臥病在床,也會有意外之獲。與人過招,一般都是見對方招式,判斷自己出什麼。當有豐富的打斗經驗後,能預先料到對手下面五招內出什麼,就算是入了高手之門,如果能知道十招,就已是高手。可如果能預料到對手的所有招式,甚至讓對手按照你的想法去出招呢?」

    阿竹似明白、非明白地看向三哥和雲歌的棋盤。

    三哥又說︰「弈招如弈棋,我若布好局,他的招式,我自能算到。‘誘’與‘逼’。用自己的破綻‘誘’對方按照你的心意落子,或其余諸路都是死路,只暗藏一個生門,‘逼’對方按你的心意落子。‘誘’‘逼’兼用,那麼我想讓他在何處落子,他都會如我意。他以為破了我局,卻不知道才剛剛進入我的局。」

    雲歌不服,隨手在棋盤上落了一子,「‘誘’說起來容易,卻是放羊釣狼,小心羊被狼全吃了,順帶佔了羊圈。至于‘逼’,你再厲害,也不可能一開始就把諸路封死。」

    三哥卻是看著阿竹回答問題︰「若連護住羊的些許能耐都沒有,那不叫與人過招,那叫活膩了!踫到高手,真要把諸路封死的確不容易,不過我只需讓對手認為我把諸路都封死。何況……」三哥砰地一聲,手重重敲在了雲歌額頭上,不耐煩地盯著雲歌,「吃飯需要一口吃飽嗎?難道我剛開始不能先留四個生門?他四走一,我留三,他三走一,我留二……」

    「……」雲歌揉著額頭,怒瞪著三哥。

    雲歌還記得自己後來很郁悶地問三哥︰「我走的棋都已經全在你的預料中了,你還和我下個什麼?」

    三哥的回答讓雲歌更加郁悶︰「因為你比較笨,不管我‘誘’還是‘逼’,你都有本事視而不見,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走,放地盤不要,或直接沖進死門。和你下棋唯一的樂趣,就是看一個人究竟能有多笨!」

    雲歌一臉憤慨,站在一旁的阿竹卻是看著雲歌的落子,若有所悟。

    …………

    阿竹後來把三哥出的招式,精簡後編成了一套刀法。

    這就是被雲歌戲稱為「弈棋十八式」的由來。

    雲歌自問沒有能耐,如三哥般在九招內把對手誘導入自己的局,所以只能先出招,主動設局。

    阿麗雅抬手做了「請」的姿勢,示意雲歌出招。

    雲歌很想如阿竹一般華麗麗地拔刀,可是……

    為了不露餡,還是扮已經返璞歸真的高手吧!

    雲歌就如一般人一樣拔出了刀,揮出了「弈棋十八式」的第一招︰請君入局。

    雲歌的招式剛揮出,阿麗雅的眼皮跳了跳,唯一的感覺就是慶幸雲歌很怕死地提出了文斗。

    漫天刀影中。

    阿麗雅揚鞭入了雲歌的局。

    錯了!

    應該說入了雲歌三哥的局。

    賽台上的阿麗雅只覺自己如同進了敵人的十面埋伏。

    後招被封,前招不可進。左有狼,右有虎。一招開始慢過一招。

    雲歌卻依舊滿臉笑嘻嘻的樣子,輕輕松松、漫不經心地出著招。

    阿麗雅無意間出招的速度已經超過了三滴水的時間,可是她身在局中,只覺殺機森然,根本無暇他顧。

    而于安、劉病已、孟玨、殿下的武將,都看得或如痴如醉,或心驚膽寒,只覺得雲歌的招式,一招更比一招精妙,總覺得再難有後繼,可她的下一個招式又讓人既覺得匪夷所思,又想大聲叫好。紛紛全神貫注地等著看雲歌還能有何驚艷之招,根本顧不上輸贏。

    阿麗雅被刀意逼得再無去處,只覺得殺意入胸,膽裂心寒。

    一聲驚呼,鞭子脫手而去。

    只看她臉色慘白,一頭冷汗,身子搖搖欲墜。

    大家都還沉浸在這場谷試中,全然沒想著喝彩慶祝雲歌的勝利,于安還長嘆了口氣,悵然阿麗雅太不經打,以致沒有看全雲歌的刀法。

    嗜武之人會為了得窺這樣的刀法,明知道死路一條,也會舍命挑戰。現在能站在一旁,毫無驚險地看,簡直天幸。

    于安正悵然遺憾,忽想到雲歌就在宣室殿住著,兩只眼楮才又亮了。

    克爾嗒嗒自和孟玨比試後,就一直精神萎靡,對妹子和雲歌的比試也不甚在乎。

    雖然後來他已從雲歌的揮刀中,察覺有異,可是能看到如此精妙的刀法,他覺得輸得十分心服。

    克爾嗒嗒上台扶了阿麗雅下來,對劉弗陵彎腰行禮,恭敬地說︰「尊貴的天朝皇帝,原諒我這個沒有經驗的獵人吧!雄鷹收翅是為了下一次的更高飛翔,健馬臥下是為了下一次的長途奔馳。感謝漢人兄弟的款待,我們會把你們的慷慨英勇傳唱到草原的每一個角落,願我們兩邦的友誼像天山的雪一般聖潔。」

    克爾嗒嗒雙手奉上了他們父王送給劉弗陵的彎刀,劉弗陵拜托他帶給中羌酋領一柄回贈的寶刀、還贈送不少綾羅綢緞、茶葉鹽巴。

    劉弗陵又當眾夸贊了劉病已、孟玨的英勇,賜劉病已三百金,孟玨一百金,最後還特意加了句「可堪重用」。對雲歌卻是含含糊糊地夾在劉病已、孟玨的名字後面,一帶而過。

    宴席的一出意外插曲看似皆大歡喜地結束。原本設計的歌舞表演繼續進行。

    似乎一切都和剛開始沒有兩樣,但各國使節的態度卻明顯恭敬了許多,說話也更加謹慎小心。

   

    叩謝過皇上恩典,劉病已、孟玨、雲歌沿著台階緩緩而下。

    他們下了台階,剛想回各自座位,克爾嗒嗒忽然從側廊轉了出來,對孟玨說︰「我想和你單獨說幾句話。」

    孟玨眼皮都未抬,自顧行路,「王子請回席。」一副沒有任何興趣和克爾嗒嗒說話的表情。

    克爾嗒嗒猶豫了一下,攔在孟玨面前。

    「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冒生命之險,饒我性命?」

    「我听不懂王子在說什麼。」說著,孟玨就要繞過克爾嗒嗒。

    克爾嗒嗒伸手要攔,看到孟玨冰冷的雙眸,沒有任何感情地看向自己。克爾嗒嗒心內發寒,覺得自己在孟玨眼內像死物,默默放下了胳膊,任由孟玨從他身邊走過。

    劉病已和雲歌走過克爾嗒嗒身側時,笑行了一禮。

    雲歌腦內思緒翻涌,她的困惑不比克爾嗒嗒王子少。孟玨絕對不會是這樣的人!

    可是克爾嗒嗒也不會糊涂到亂說話……

    身後驀然響起克爾嗒嗒的聲音,「孟玨,他日我若為中羌的王,只要你在漢朝為官一日,中羌絕不犯漢朝絲毫。」

    劉病已猛地停了腳步,回頭看向克爾嗒嗒,孟玨卻只是身子微頓了頓,就仍繼續向前行去。

    克爾嗒嗒對著孟玨的背影說︰「你雖然饒了我性命,可那是你我之間的恩怨。我不會用族人的利益來報答個人恩情。我許這個諾言,只因為我是中羌的王子,神賜給我的使命是保護族人,所以我不能把族人送到你面前,任你屠殺。將來你若來草原玩,請記得還有一個欠了你一命的克爾嗒嗒。」克爾嗒嗒說完,對著孟玨的背影行了一禮,轉身大步而去。

    孟玨早已走遠,回了自己的座位。

    劉病已一臉沉思。

    雲歌與他道別,他都沒有留意,只隨意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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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4:01:51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2(大漢情緣) Chapter 10 今生來世 (上)
作者︰桐華
    許平君看到雲歌,滿臉的興奮開心,「雲歌,我要敬你一杯,要替所有漢家女子謝謝你。有你這樣的妹子,姐姐實在太開心了。」

    雲歌笑接過酒杯,打趣道「我看呀!有我這樣的妹子,沒什麼大不了。有大哥那樣的夫君,姐姐才是真開心吧?」

    許平君朝劉病已那邊看了一眼,有幾分不好意思,臉上的笑意卻是藏也藏不住。

    雲歌夾了一筷子菜,還未送入口,一個宮女端著杯酒來到她面前,「這是霍小姐敬給姑娘的酒。」

    雲歌側眸,霍成君望著她,向她舉了舉手中的酒杯,做了個敬酒的姿勢。

    雲歌淡淡一笑,接過宮女手中的酒就要飲,抹茶嚇得忙要奪,「姑娘,別喝。」

    雲歌推開了抹茶的手,抹茶又趕著說︰「要不奴婢先飲一口。」

    雲歌嗔了抹茶一眼,「這酒是敬你,還是敬我?」說著一仰脖子,將酒一口飲盡。

    雲歌朝霍成君將酒杯倒置了一下,以示飲盡,微彎了彎身子,示謝。

    霍成君淡淡地看了她一瞬,嫣然一笑,轉過了頭。

    雲歌瞥到霍成君唇角的一絲血跡,手中的酒杯忽地千鈞重,險些要掉到地上。

    剛才她在殿下,看著殿上的一切,又是什麼滋味?她要緊咬著唇,才能讓自己不出一聲吧!可她此時的嫣然笑意竟看不出一絲勉強。

    雲歌心中寒意嗖嗖,霍成君已不是當年那個生氣時,揮著馬鞭就想打人的女子了。

    許平君盯一會怔怔發呆的雲歌,再偷看一眼淺笑嫣然的霍成君,只覺得滿腦子的不明白。

    雲歌不再和孟大哥說話,霍成君見了孟大哥,一臉漠然,好似從未認識過。可是霍成君和雲歌……

    孟大哥好像也看到了剛才的一幕,不知道他會是什麼感覺?還有雲歌和皇上的關系……

    許平君只覺得有一肚子的話想問雲歌,可礙于雲歌身後的宮女和宦官,卻是一句不能說,只能在肚子里徘徊。

    許平君想到今非昔比,以前兩人可以整天笑鬧,可雲歌現在居于深宮,想見一面都困難重重。若錯過了今日,再見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雲歌在長安城孤身一人,只有自己和病已是她的親人。他們若不為雲歌操心,還有誰為雲歌操心?

    想到這里,許平君輕聲對雲歌說︰「第一次來皇宮,還不知道下次是什麼時候,雲歌,你帶我見識一下皇宮吧!」

    雲歌微笑著說︰「好。」

    抹茶在前打著燈籠,雲歌牽著許平君的手離開了宴席。

    一路行來,鼓樂人聲漸漸遠去。遠離了宴席的繁華,感受著屬于夜色本來的安靜,許平君竟覺得無比輕松。

    雲歌笑問︰「姐姐以前還羨慕過那些坐在宴席上的夫人小姐,今日自己也成了座上賓,還是皇家最大的盛宴,感覺如何?」

    許平君苦笑︰「什麼東西都是隔著一段距離看比較美,或者該說什麼東西都是得不到的時候最好。得不到時,想著得不到的好,得到後,又開始懷念失去的好。這天底下,最不知足的就是人心!」

    雲歌哈的一聲,撫掌大笑了出來,「姐姐,你如今說話,句句都很有味道,令人深思。」

    許平君被雲歌的嬌態逗樂,自嘲地笑道︰「你說我這日子過的,一會兒入地,一會兒上天,人生沉浮,生死轉瞬,大悲大喜,短短幾月內就好似過了人家一輩子的事情,你還不許我偶有所得?」

    雲歌听許平君說得話外有話,知道她礙于抹茶和富裕,很多話不能說,遂對抹茶和富裕吩咐︰「抹茶,今晚的月色很好,不用你照路了,我看得清。我想和許姐姐單獨說會兒話。」

    抹茶和富裕應了聲「是」,靜靜退了下去,只遠遠跟著雲歌。

    許平君听雲歌話說得如此直接,不禁有些擔憂,「雲歌,你這樣說話,好嗎?若讓皇上知道……」

    雲歌笑吐舌頭︰「沒事的。就是陵哥哥在這里,我們姐妹想單獨說話,也可以趕他走。」

    許平君呆呆看了會兒雲歌,「雲歌,你……你和孟大哥……」

    雲歌的笑一下黯淡了下來,「我和他已經沒有關系了。姐姐,我們以後不要再提他,好嗎?」

    「可是……雲歌,孟大哥雖然和霍小姐來往了一段日子,可是他現在……」

    雲歌一下捂住了耳朵,「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姐姐,我知道你和他是好朋友,可是你若再說他,我就走了。」

    許平君無奈,只得說︰「好了,我不說他了,我們說說你的‘陵哥哥’,總行吧?」

    許平君本以為雲歌會開心一點,卻不料雲歌依然是眉宇緊鎖。

    雲歌挽著許平君的胳膊默默走了一段路,方說︰「我也不想說他。我們講點開心的事情,好不好?」

    許平君道︰「雲歌,你在長安城里除了我們再無親人,你既叫我姐姐,那我就是你姐姐。皇宮是什麼地方?你人在這里頭,我就不擔心嗎?有時候夜深人靜時,想到這些事情,想得心都慌。病已的事情、還有你……我都不明白,我們不是平平常常的老百姓嗎?怎麼就糊里糊涂全和皇家扯上了關系?真希望全是夢,一覺醒來,你還在做菜,我還在賣酒。」

    「姐姐已經知道大哥的身份了?」

    「你大哥告訴我的。以他的身份,他不想著避嫌,現在居然還去做官,雲歌,你說我……」許平君的聲音有些哽咽。

    雲歌輕嘆了口氣,握住了許平君的肩膀,很認真地說︰「姐姐,我知道你怕皇上會對大哥不利。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陵哥哥絕對不是在試探大哥,也不是在給大哥設置陷阱。陵哥哥究竟想要做什麼,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我相信他絕不會無故傷害大哥。」

    許平君怔怔地看著雲歌。這個女孩子和她初識時,大不一樣了。以前的天真稚氣雖已盡去,眉梢眼角添了愁緒和心事,可她眼內的真誠、坦蕩依舊和以前一樣。

    許平君點了點頭,「我相信你。」

    雲歌微笑︰「姐姐更要相信大哥。大哥是個極聰明的人,行事自有分寸,不會拿自己和家人的性命開玩笑。」

    許平君笑了笑,憂愁雖未盡去,但的確放心了許多,「難怪孟……雲歌,我都要嫉妒皇上了,雖然我們認識這麼久,但我看你心中最信任的人倒是皇上。」

    雲歌的笑容有苦澀,「姐姐,不用擔心我。我很小時就認識陵哥哥了,只是因為一點……誤會,一直不知道他是漢朝的皇帝。所以我在宮里住著,很安全,他不會傷害我的。」

    「可是……今天晚上倒也不算白來,見到了上官皇後,回去可以和我娘吹噓了。雲歌,你會一直住下去嗎?你會開心嗎?」

    雲歌听到許平君特意提起上官皇後,靜靜走了會兒,方輕聲說︰「我和陵哥哥有約定,一年後,我可以離去。」

    許平君只覺得皇上和雲歌之間,是她無法理解的。雲歌對皇上的感情似乎極深,卻又似乎極遠;而皇上又究竟如何看雲歌?若說喜歡,為什麼還會讓她走?若說不喜歡,卻又對雲歌如此小心體貼?

    雲歌丟開了這些不開心的事情,笑問︰「許姐姐,你娘知道大哥的身份了嗎?現在可真正應驗了當初算的命了。」

    許平君想到她娘若有一日知道劉病已身份時的臉色,也笑了出來,「我可不敢和她說。她如今可高興得意著呢!逢人就吹牛說女婿得了皇差,日日跟著霍大司馬辦事,當時我生孩子坐月子時,她都沒怎麼來看過我,這段日子倒是常常上門來幫我帶虎兒,還時不時地拿些雞蛋過來。她若知道了真相,只怕要掐著我的脖子,逼我把吃下的雞蛋都給她吐出來,再立即給病已寫封‘休書’,最好我也申明和她並無母女關系。」一邊說著,許平君還做了個她娘掐著她脖子,搖著她,逼她吐雞蛋的動作。

    雲歌被逗得直笑,「伯母也很好玩了,她這般直接的心思雖然會讓人難堪,其實倒是好相處。」

    許平君頷首同意,「是啊!經歷的事情多了,有時候看我娘,倒是覺得她老人家十分可愛。以前看我娘那樣對病已,病已卻總是笑嘻嘻的,見了我娘依舊伯母長、伯母短,絲毫不管我娘的臉色,那時我還常常擔心病已是不是心里藏著不痛快,現在才明白,我娘這樣的人實在太好應付了,哪里值得往心里去?唉!我如今是不是也算胸有丘壑、心思深沉了?」

    雲歌笑著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許平君的問題。

    雲歌和許平君沿著前殿側面的青石道,邊走邊聊邊逛,不知不覺中到了滄河。雲歌說︰「那邊有我用冰鑄的一個高台,很好玩。雖然姐姐對玩沒什麼興趣,不過從那里應該能俯瞰現在前殿的盛宴,還是值得過去看一看。」

    拋開之前被人戲弄的不快,前殿的繁華、綺麗其實很讓許平君驚嘆,只是一直緊張地不敢細看。听聞可以俯瞰百官盛宴,許平君忙催雲歌帶她去。

    兩人沿著雲梯攀援而上。抹茶和富裕知道上面地方有限,何況許平君和雲歌兩人聊興正濃,肯定不想他們打擾,所以守在了底下。

    許平君站到高處,只見萬盞燈火,熠熠閃爍,人影歌舞,綽約生姿,宛如蓬萊仙境。

    因為隔得遠,只能偶爾順著風勢,听到若有若無的絲竹鐘磬聲,更讓人添了一重曼妙的聯想。

    兩人置身空曠的滄河上,頭頂是青黛天空,對面是蓬萊仙境,只覺得目眩神迷,不知身在何處。

    雲歌忽听到身後悉悉簌簌的聲音,還以為是抹茶,笑著回頭︰「你也上來了?快過來看,像仙境一樣美麗。」卻是兩個不認識的男子,隔著一段距離,已經聞到刺鼻的酒氣。雲歌立即叫道︰「抹茶,富裕。」

    底下無人回答,她的聲音被死寂的夜色吞沒。

    雲歌立即催許平君坐下,「姐姐,快點坐下,沿著這個滑道滑下去。」

    許平君看到那兩個男子,知道事情不對,忙依照雲歌的話,趕緊坐下,卻看到距離地面如此高,遲疑著不敢滑下。

    當先而上的男子,一副公子打扮,看到雲歌,眼楮一亮,笑著來抓雲歌,「馮子都倒是沒有哄我,果然是個美人!」

    另一個男子伸手去拽許平君,「小乖乖,想跑,可沒那麼容易。」

    雲歌在許平君背上踢了一腳,將她踢下去。可許平君的身子剛落下一半,就被大漢抓住了胳膊,吊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去。許平君也是極硬氣的人,一邊高聲呼救,一邊毫不示弱地用另一只手去抓打那個漢子。大漢一個疏忽,臉上就被許平君抓了幾道血痕。大漢本就是粗人,又是個殺人如砍柴的軍人,怒氣夾著酒氣沖頭,手下立即沒了輕重,抓著許平君的胳膊猛地一揮,「啪」的一聲響,許平君被他甩打在冰柱上。

    只听得幾聲非常清楚的「喀嚓」聲,許平君的胳膊已經摔斷,胸骨也受傷,巨痛下,許平君立即昏了過去。

    雲歌本想借著小巧功夫拖延時間,一邊和男子纏斗,一邊呼救,等許平君滑下後,她也立即逃生。不料許平君被大漢抓住,她的打算落空。

    雲歌看到許平君無聲無息的樣子,不知她是死是活。心內驚痛,卻知道此時不可亂了分寸,厲聲喝問︰「你們可知我是誰?就不怕滅族之禍嗎?」

    雲歌對面的男子笑道︰「你是宮女,還是個很美麗的宮女,不過你的主子已經把你賞給我了。」說著左手一掌擊出,逼雲歌向右,右手去抱雲歌。卻不料雲歌忽地蹲下,他不但沒有抓到雲歌,反被雲歌掃了一腳。他功夫不弱,可是已有五分醉意,本就立腳不穩,被雲歌踢到,身子一個踉蹌,掌上的力道失了控制,將台子左側的欄桿擊成了粉碎。

    雲歌看到那個抓著許平君的大漢搖了搖許平君,看許平君沒有反應,似想把許平君扔下高台,雲歌駭得臉色慘白,叫道︰「我是皇上的妃子,哪個主子敢把我賞人?你若傷了那個女子,我要你們九族全滅,不,十族!」

    漢子雖然已經醉得糊涂了,可听到雲歌那句「我是皇上的妃子」,也是驚出了一身冷汗,拎著許平君呆呆站在台上,不知所措。

    雲歌面前的男子呆了一呆,笑起來,「假冒皇妃,可也是滅族的大禍。除了皇後,我可沒听說皇上還封過哪位妃子。」一邊說著,一邊腳下不停地逼了過來。

    那個莽漢雖沒完全听懂男子說什麼,可看男子的動作,知道雲歌說的是假話,呵呵一笑,「小丫頭片子,膽子倒……倒大,還敢騙你爺爺?」說著,就把許平君扔了出去,想幫男子來抓雲歌。

    許平君的身子如落葉一般墜下高台,雲歌心膽俱裂,淒厲地慘呼,「許姐姐!」

   

    孟玨瞥到雲歌和許平君離席。心思微動,也避席而出。

    雲歌在宮內來往自如,可孟玨一路行來卻需要回避侍衛,和暗中保護雲歌的宦官,所以孟玨只能遠遠隨著她。

    幸好看雲歌所行的方向是去往滄河,那里十分清靜,只偶爾有巡邏經過的侍衛,孟玨再不著急,決定繞道而去。

    在屋檐廊柱的暗影中穿繞而行,突然一個人擋在了孟玨身前。

    孟玨手中蓄力,看清是劉病已,又松了勁,「讓開。」

    劉病已未讓路。

    「百姓心中正氣凜然的諫議大夫不顧國法禮儀,私會皇上殿前侍女,霍光若知道了,定會十分高興,送上門的一石二鳥。」

    孟玨冷哼一聲︰「那也要霍光的耳目有命去回稟。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揮掌,想逼開劉病已。

    劉病已身形不動,一邊與孟玨快速過招,一邊說︰「雲歌現在的處境十分危險。你就不為她考慮嗎?」

    孟玨招式凌厲,微笑著說︰「這是皇上該考慮的問題,他既有本事留,就該有本事護。」

    兩人仍在纏斗,在隱隱的鼓樂聲中,突然遙遙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呼「許姐姐」。

    孟玨和劉病已聞聲,同時收掌,縱身向前,再顧不上掩藏身形,只想用最快的速度趕到滄河。

    未行多久,就有侍衛呵斥︰「站住!」

    劉病已身形稍慢,匆匆解釋︰「大人,在下乃朝中官員,听到有人呼救……」

    孟玨卻是身形絲毫未停,仍快速而行。

    暗處出現很多侍衛,想要攔截住孟玨。孟玨立即和他們打了起來。

    孟玨幾招內就將一個侍衛斃于掌下,侍衛叫道︰「你身著我朝官服,私闖宮廷,還殺宮廷侍衛,難道想謀反嗎?」

    孟玨隨手取過已死侍衛手中的劍,直接一劍刺向了說話的侍衛。

    劍芒閃動間,說話的侍衛咽喉上已經多了一個血洞,大瞪著不相信的眼楮倒了下去。

    孟玨冷笑︰「想謀反的恐怕是你們。病已,我去救人,你立即回去找于安,通知皇上。」

    滄河附近幾時需要這麼多侍衛看護了?

    雲歌的慘呼,他和孟玨隔著那麼遠都已經隱隱听到,這幫侍衛守在滄河附近,卻一無反應!

    劉病已本想著他們出現後,這幫侍衛能有所忌憚,趁勢收手,他也就裝個不知道,彼此都順台階下,卻不料這些侍衛毫無顧忌。

    他知道今晚此事危險萬分,對孟玨說了一聲「平君就拜托你了」,迅速轉身,從反方向突圍。

   

    「許姐姐。」

    雲歌慘叫中,想都沒有多想,就朝許平君撲了過去,只想拽住許平君。

    先飛燕點水,再嫦娥攬月,最後一個倒掛金鐘。

    雲歌這輩子第一次把武功融會貫通得如此好。終是沒有遲一步,雙手堪堪握住了許平君的雙手,雙腳倒掛在了台子右側的欄桿上。

    欄桿只是幾根冰柱,先前男子一掌擊碎了左面欄桿時,右面的欄桿已經有了裂紋,此時再受到雲歌的撞擊和墜壓,已經可以清楚地听到冰柱斷裂的聲音。

    上有敵人,下是死地,竟然沒有活路可走,雲歌一瞬間,深恨自己怎麼想起來建造這個東西。

    男子听到冰柱斷裂的聲音,如看已入網的魚,不再著急,笑道︰「果然是個帶刺的玫瑰。你若叫我幾聲‘哥哥’,我就救你上來。」

    雲歌此時因為身體倒掛,所以能清楚地看到高台下的情形。竟然看到台子,還有滑道底下布滿了裂痕,甚至碎洞,而且迅速擴大中。架在台子一旁的雲梯也早就不見。

    雖然整個「冰龍」受到他們打斗的沖擊,但絕對不可能斷裂得如此快。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剛才他們在上面纏斗時,有人在底下已經破壞了整個冰龍。

    雲歌冷笑︰「馬上要見閻王了,還色心不減,真是其志可贊,其勇可嘉,其愚可嘆!」

    她打量了一眼那個已經碎裂得馬上就要倒塌的滑道,想著如果把許平君扔過去。許平君的身子就會落在滑道上,即使滑道開始倒塌,那她也是順著滑道邊滑邊墜,借著滑道,她下墜之力應該能化解部分,活命的機會也許還有一半。

    不過,雲歌此時全身的著力點都在腳上,她若想使力把許平君扔過去,必定會使腳上的墜力加大,那麼她勾著的欄桿很有可能會受力碎裂。

    雲歌看著底下的冰面,有些眼暈,摔死是什麼滋味?肯定不太好看吧!可是……

    她不想死,她想活著,還有許多事情……

    听到冰層斷裂的聲音越來越急促,她猛地下了決心,能活一個是一個!

    何況此事是她拖累了許平君,許平君受的乃是無妄之災。

    正想使力,突然瞥到一個極其熟悉的人在冰面上飛快地掠過來。他身後還有十來個禁軍侍衛試圖阻擋,想要捉拿住他。

    只看到他原本齊整的衣袍上,竟是血跡斑斑。

    雲歌有些恍惚,最後一面見到的竟是他嗎?倒有些分不清是悲是喜。

    孟玨看到雲歌和許平君懸在高台邊緣,搖搖欲墜,心如炭焚,叫道︰「雲歌,等我,我馬上就到。」

    等他?

    等到了又能如何?

    此時已是大廈將傾,非人力能挽救了。

    雲歌感覺到腳上的冰柱在碎裂,遙遙地深看了一眼孟玨,雙臂用力,身子如秋千一般蕩悠起來,待蕩到最高點,猛地將許平君朝側方的滑道扔了出去。

    隨著許平君的飛出,雲歌掛腳的冰柱斷裂,雲歌身子驀地下墜。

    一直緊盯著她的孟玨,身形頓時一僵,臉色慘厲的白,驀然大叫一聲「雲歌」,手中劍鋒過處,鮮血一片,在紛紛揚揚的血霧中,孟玨若飛箭一般疾馳向龍台。

    雲歌穿的裙子,下擺寬大,裙裾隨風飄揚,當雲歌蕩到最高處,突然墜下時,高台上殘余的欄桿勾住了裙裾,雲歌下墜的身形又緩緩止住。可是斷裂的欄桿,參差不齊,有的地方尖銳如刀刃,絹帛在墜力下,一點點撕裂,在絹帛撕裂的聲音中,雲歌的身子一點點下落。

    就在這時,似從極遠處,傳來另一個人的呼聲,「雲歌——」

    雲歌嘆息,陵哥哥,你不該來的!我不想你看見我的丑樣。

    雲歌下方的孟玨卻是面容平靜,眼內翻卷著墨般漆黑的巨浪,他甚至微微笑著,看向了雲歌,揚聲說道︰「我絕不會讓你死。」

    這一刻,雲歌覺得她不再怨恨孟玨。孟玨固然帶給她很多痛苦,可他也給了她許多快樂。那些生命中曾經歷的快樂,不能因為後來的痛苦就否認和抹殺。她的生命畢竟因他而絢爛過。

    雲歌凝視著孟玨,對他微笑。

    笑意盈盈,一如最初的相逢。

    孟玨叫︰「雲歌。」

    雲歌卻沒有再看他,而是望向了遠處的那抹人影,眷念中是心疼。

    在這一刻,自己的心分外清明,生命的最後一瞬,她只想看著他,她的遺憾也全是為他。

    陵哥哥,不要再深夜臨欄獨站,不要再看星星,不要再記得我……

    原來自己竟是這般舍不得,淚意從心中蔓延到眼中。

    一顆,一顆,又一顆……

    眷念,不舍,後悔,遺憾。

    原來自己竟蹉跎了那麼多共聚的時光。

    人世間可真有來世?若真有來世,她一定會多幾分義無返顧……

    掛在冰稜上的裙裾完全撕裂,雲歌若隕落的星辰一般墜向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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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4:02:29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2(大漢情緣) Chapter 10 今生來世 (下)

    就在這時,「轟隆」幾聲巨響,整座「冰龍」也開始從頂坍塌,大如磨盤,小如飛雪的冰塊四散而裂,宛如雪崩一般,震天動地地開始砸落。

    雲歌望著劉弗陵,慢慢閉上了眼楮,珠淚紛紛,任由生命中最奢侈的飛翔帶她離去。

   

    雲歌雖然把許平君扔到了滑道上,可有一點是她沒有考慮到的。

    當龍身倒塌時,會有斷裂成各種形狀的冰塊砸落。許平君因為有龍身的緩沖,墜落的速度遠遠慢于冰塊墜落的速度,這正是雲歌所想到可以救許平君命的原因,此時卻也成了要許平君命的原因。

    墜下的冰塊,有的尖銳如刀劍,有的巨大如磨盤,若被任何一塊砸中,已經受傷的許平君必死無疑。

    左邊︰

    雲歌若秋後離枝的楓葉,一身燃燒的紅衣在白雪中翩翩飛舞,舞姿的終點卻是死亡。

    右邊︰

    許平君一襲柔嫩的黃裳,若雪中春花,可嬌嫩的花色隨時會被刺穿身體的冰塊染成緋紅。

    而劉病已和劉弗陵仍在遠處。

    說時遲,那時快,只看孟玨仰頭深看了一眼雲歌,判斷了一下時間後,視線又立即掃向許平君。

    他視線游移,手下卻一刻未閑,左手掌勢如虹,右手劍刃如電,觸者即亡。同時間,孟玨足尖用力,將腳下的尸體踢向許平君,一個差點打到許平君的冰劍刺中尸體,改變了落下的角度,斜斜從許平君身側落下。

    又一個侍衛,不一樣的動作,一樣的鮮血。

    尸體又準確地撞開了一個即將撞到許平君的冰塊。

    再一個侍衛,再一次鮮血的噴濺……

    在一次次揮劍中,孟玨抬眸看向雲歌

    雲歌墜落的身姿很是曼妙,衣袂飄揚,青絲飛舞,像一只美麗的蝶。

    在蝴蝶翩飛的身影中,孟玨的眼前閃過弟弟離去時的眷念,母親死時的不能瞑目,驚聞二哥死訊時的錐心之痛……

    他絕不會再承受一次親愛之人的生命在他眼前遠離。即使化身閻羅,也要留住他們。

    劍刃輕輕滑過,鮮血灑灑飛揚

    ……

    此時,雲歌已經落下了一大半距離,孟玨估摸了下雲歌的速度,抓起一具尸體,以一個巧妙的角度,避開雲歌要害,將手中的尸體擲向雲歌。同時腳下用力,將另一具尸體踢向許平君的方向。

    「砰!」猛烈的撞擊。

    雲歌「啊」一聲慘呼,嘴角沁出血絲,下墜的速度卻明顯慢了下來。

    孟玨手微有些抖,卻緊抿著唇,毫不遲疑地又將一具尸體,換了角度,擲向雲歌。雲歌想是已暈厥過去,只看到她唇邊的血越來越多,人卻是再未發出聲音。

    許平君已經摔到地上,沿著冰面滑出一段距離後,停了下來。雲歌則以仿若剛掉落的速度,緩緩下落。

    武功最高的于安剛剛趕到,孟玨叫道︰「扔我上去。」

    于安看到孟玨剛才所為,猜到孟玨用意,抓起孟玨,用足掌力送他出去。

    孟玨在空中接住了雲歌,以自己的身體為墊,抱著她一塊掉向了地面。

    于安又隨手抓起剛趕到的七喜,朝孟玨扔過去。七喜在空中與孟玨對了一掌,孟玨借著七喜的掌力化解了墜勢,毫發無損地抱著雲歌落在了冰面上。

    孟玨一站穩,立即查探雲歌傷勢。雖然已是避開要害,可高速運動相撞,沖力極大,雲歌五髒六腑都已受創。別的都還好,只是因為上次受的劍傷,雲歌的肺脈本就落了隱疾,這次又……

    孟玨皺眉,只能日後慢慢想法子了,所幸這條命終是保住了。

    孟玨一邊用袖拭去雲歌唇畔的血,一邊在她耳邊低喃,「我不許你死,你就要好好活著。」

    劉病已握著長劍沖過來時,衣袍上也是血跡點點。面上雖是喜怒未顯,可當他從冰屑堆中抱起許平君時,手上的青筋卻直跳。

    許平君胳膊、腿骨都已折斷,所幸鼻息仍在,劉病已大叫︰「太醫。」

    張太醫查過脈息後,忙道︰「劉大人請放心。雖五髒有損,骨折多處,但沒有性命之憂。」

    劉弗陵面色慘白地看著躺于孟玨懷中的雲歌,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孟玨抬頭看向他,溫和而譏諷的笑,「皇上留下了她,可是能保護她嗎?」

    于安斥道︰「孟大人,你驚嚇過度,恐有些神智不清,還是早些回府靜養吧!」

    孟玨微微笑著,低下了頭,小心翼翼地將雲歌放到剛備好的竹榻上,對劉弗陵磕了個頭後,起身而去。

    于安盯著孟玨的背影,心生寒意,此人行事的機變、狠辣都是罕見。這樣一個人,若能為皇上所用,那就是皇上手中的利劍,可若不能呢?

    劉病已來和劉弗陵請退,于安忙吩咐七喜去備最好的馬車,安穩地送劉病已和許平君回去。

    劉病已顧慮到許平君的傷勢,沒有推辭,向劉弗陵磕頭謝恩。

    劉弗陵抬手讓他起來︰「夫人之傷是因為朕的疏忽和……」

    劉病已道︰「皇上此時的自責和無力,臣能體會一二。容臣說句大膽的話,皇上只是人,而非神。如今的局勢更是幾十年來積累而成,自然也非短時間內可以扭轉,皇上已經做到最好,無謂再苛責自己。」

    劉病已說完後,又給劉弗陵磕了個頭,隨著抬許平君的小宦官而去。

    不愧是皇帝用的馬車,出宮後,一路小跑,卻感受不到絲毫顛簸。

    听到駕車的宦官說「孟大人在前面。」劉病已忙掀簾,看到孟玨一人走在黑暗中,衣袍上血跡淋灕。

    劉病已命宦官慢了車速,「孟玨。」

    孟玨沒有理會,劉病已道︰「你這個樣子被巡夜士兵看到,如何解釋?」

    孟玨看了劉病已一眼,默默上了馬車。

    馬車內,許平君安靜地躺著。

    劉病已和孟玨默然相對。

    劉病已發覺孟玨先前脖上的傷,因為剛才的打斗,又開始流血,「你的脖子在流血。」匆匆拿了塊白綾,幫孟玨重新裹傷口。

    孟玨不甚在意,隨手拿了一瓶藥粉,隨意拍在傷口上,他看著重傷昏迷的許平君,「你打算怎麼辦?」

    劉病已替孟玨包好傷處後,拿了塊白絹擦去手上的血,平靜地說︰「徐圖之。」

    孟玨彎身查探許平君的傷勢,劉病已忙將張太醫開的方子遞給他,孟玨看過後說︰「張太醫的醫術很好,這方子的用藥雖有些太謹慎了。不過謹慎有謹慎的好處,就按這個來吧!我回去後,會命三月把藥送到你家,她略懂一點醫理,讓她住到雲歌原先住的地方,就近照顧一下平君。」

    許平君行動不便,的確需要一個人照顧。

    劉病已現在不比以前,公事纏身,不可能留在家中照顧許平君。

    如今錢是有,可匆忙間很難找到信賴妥帖的丫鬟,所以劉病已未推辭,只拱了拱手,「多謝。」

    孟玨檢查過張太醫替許平君的接骨包扎,覺得也很妥貼,「我會每日抽空去你家看一下平君的傷勢。」

    查看完許平君,孟玨坐回了原處,兩人之間又沉默下來。

    沉默了一會,劉病已含笑問︰「你為什麼未取克爾嗒嗒性命?你認識羌族的人嗎?還是你母親是……」

    孟玨沉默著,沒有回答。

    劉病已忙道︰「你若不願回答,全當我沒有問過。」

    「先帝末年,西羌發兵十萬攻打漢朝,我當時正好在枹罕。」孟玨說了一句,停了下來,思緒似回到了過往。

    劉病已說︰「當時我已記事,這件事情也有印象。西羌十萬人進攻今居、安故,匈奴則進攻五原,兩軍匯合後,合圍枹罕,先帝派將軍李息、郎中令徐自為率軍十萬反擊。最後漢人雖勝,卻是慘勝,十萬士兵損失了一大半。」

    孟玨垂目微笑,「士兵十萬折損一大半,你可知道百姓死了多少?」

    劉病已啞然,每一次戰役,上位者統計的都是士兵的死亡人數,而百姓……

    「西羌和匈奴的馬蹄過處,都是實行堅壁清野政策,所有漢人,不論男女老幼全部殺光,今居、安故一帶近成空城。好不容易等到大漢軍隊到了,李息將軍卻想利用枹罕拖住西羌主力,從側面分散擊破西羌大軍,所以遲遲不肯發兵救枹罕。枹罕城破時,憤怒的羌人因為損失慘重,將怨氣全發泄在了百姓身上。男子不管年齡大小,一律被梟首,女子年老的被砍首,年青的死前還會被剝衣□,連孕婦都不能幸免,剛出生的嬰兒被人從馬上摔下……」孟玨頓了好一會,方淡淡說︰「人間地獄不過如此。」

    在孟玨平淡的語氣下,劉病已卻只覺得自己鼻端充斥著濃重的血腥氣,他握住了拳頭,咬牙說︰「羌人可恨!」

    孟玨唇角有模糊的笑意,似嘲似憐,「羌人也深恨漢人。漢人勝利後,為了消滅羌人的戰斗力,先零、封養、牢姐三地,十二歲以上的羌人男子全部被漢人屠殺干淨。那年冬天,我走過先零時,到處都是女子、老人、幼兒餓死的尸體。漢人雖然秉持教化,未殺老人、婦女、幼兒,可失去了壯年勞動力,很多人都挨不過寒冷的冬天。」

    劉病已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漢人並沒有做錯。先帝垂危,內亂頻生,當時的漢朝還有能力應付再一次的大舉進攻嗎?如果不那樣對付羌人,死的就會是漢人。

    劉病已嘆氣,「一場戰爭,也許從百姓的角度看,沒有什麼真正的勝利者。有的只是家破人亡、白頭人送黑頭人。」

    孟玨沒有說話,只淡淡地微笑著。

    以前劉病已從孟玨的微笑中看到的是漠然,甚至冷酷。可現在,他在孟玨的漠然、冷酷下看到了歷經一切的無可奈何,還有孟玨不願意承認的悲憫。

    如果孟玨的劍刺入中羌王子的心髒,驍勇好斗的羌人豈能不報仇?那麼孟玨曾親眼目睹過的人間地獄就會重現,會有多少人死,二十萬?三十萬?又會有多少座城池變為人間地獄……

    孟玨終是把劍尖下壓,避開了克爾嗒嗒的心髒。也許孟玨自己都鄙夷自己的選擇,可他畢竟是做了這樣的決定。

    克爾嗒嗒是個聰明人,短短一瞬,他看到了很多東西。孟玨雖然不想看到戰爭,可戰爭如果真的爆發,孟玨為了沒有下一次的戰役,屠殺的絕對不會只是羌族十二歲以上的青壯男子。

   

    大司馬大將軍府。

    霍山、霍雲跪在地上,霍禹趴在柳凳上,兩個家丁正在杖打霍禹。

    霍禹緊咬牙關,一聲不吭。

    霍光冷眼看著兩個家丁,在他的注視下,兩人手下一點不敢省力,每一下都是掄足了力氣打。很快,霍禹後臀上已經猩紅一片。

    霍夫人在屋外,哭天搶地,「老爺,老爺,你若打死了他,我也不用活了……」掙扎著想進入屋內。

    攔在門外的家丁卻是緊守著房門,不許霍夫人進入。

    霍成君眼中噙淚,拉住母親胳膊,想勸一勸母親,「父親正在氣頭上,娘越哭只會越發激怒父親。」

    可沒料想,母親轉手一巴掌,甩在她臉上,「我早說過不許你和孟玨來往,你不听。你看看,你惹出來的禍事,你哥哥若有個長短,我只恨我為什麼要生了你……」

    霍成君踉蹌幾步,險些摔到地上,丫頭小青忙扶住了她。

    霍成君從小到大,因為有父親的寵愛,幾乎連重話都未曾受過,可自從孟玨……

    母親就沒給過她好臉色,哥哥也是冷嘲熱諷。

    那個人前一日,還陪著她去買胭脂,還溫情款款地扶著她下馬車,卻一轉眼就毫不留情地把她推下了深淵。

    內心的痛苦淒楚讓她夜夜不能入睡,五髒六腑都痛得抽搐,可她連哭都不能。因為這些事情都是她活該,都是她自找的。

    怔怔看著捶胸頓足哭泣的母親,霍成君眼內卻是一滴眼淚沒有。

    霍山、霍雲看霍禹已經暈過去,霍光卻仍視線冰冷,一言不發,兩個家丁也不敢停,只能一面流著冷汗,一面鼓足力氣打下去。

    霍山、霍雲磕頭哭求,「伯伯,伯伯,都是佷兒的錯,我們知道錯了,求伯伯責打佷兒。」

    霍夫人听到霍山、霍雲的哭音,知道霍禹若再被打下去,只怕不死,也要半殘。霍夫人哀嚎著用頭去撞門,「老爺,老爺,求求你,求求你,我求求你……」

    霍成君推開小青的手,掃了眼立著的僕役,「攙扶夫人回房休息。」

    僕役遲疑未動,霍成君微笑︰「听不到我說什麼嗎?都想收拾包裹回家嗎?」

    霍成君說話的表情竟與霍光有幾分神似,微笑溫和下是胸有成竹的冷漠,僕役心內打了個寒戰,幾人上前去拖霍夫人。霍夫人額頭流血,大罵大鬧,僕役們在霍成君視線的逼迫下,強行將霍夫人拖走。

    霍成君上前拍了拍門,「爹,是成君。女兒有幾句話要說。」

    霍光心中視霍成君與其他兒女不同,听到她平靜無波的聲音,霍光心中竟有一絲欣慰,抬了抬手,示意奴僕打開門。

    看到霍成君腫著的半邊臉,霍光心頭掠過對霍夫人的厭惡,「成君,先讓丫鬟幫你敷一下臉……」

    霍成君跪到霍光面前,「爹爹,請命非霍姓的人都退出去。」

    兩個執杖的僕役立即看向霍光,霍光凝視著霍成君微點了點頭。屋內所有僕人立即退出屋子,將門關好。

    霍山、霍雲呆呆看著霍成君,他們百般哭求,都沒有用,不知道霍成君能有什麼言語讓霍光消氣。

    霍成君仰頭望著父親,「大哥所做也許有考慮不周之處,但並無絲毫錯,爹爹的過分責打豈能讓我們心服?」

    霍山、霍雲忙喝道︰「成君!」又急急對霍光說︰「叔叔……」

    霍光盯了他們一眼,示意他們閉嘴,冷聲問霍成君︰「你怎麼個不能心服?」

    「一,霍氏處于今天的位置,只有依附于太子,方可保家族未來安寧,否則不但皇上,就是將來的太子都會想削弱霍氏,或者除去霍氏。雲歌得寵于皇上,若先誕下龍子,即使她出身微寒,有衛子夫的先例,得封皇後也不是不可能。上官皇後一旦被廢,如同斷去霍氏一臂。大哥想除去雲歌,何錯之有?二,若雲歌所出的大皇子被封為太子,百官人心所向,天下認可,霍氏的死機立現。大哥今晚所做,是為了保護整個家族的安寧,何錯之有?三,皇上遲遲不與皇後圓房,今日國宴,皇後卻只能坐于側位,皇上虛位在待誰?皇上當著天下人的面重重扇了霍氏一耳光,若我們只是沉默,那麼朝堂百官欺軟怕硬,以後折騰出來的事情,絕對有得我們看。不說別的,只這後宮的女人,就會源源不絕。我們能擋掉一個、兩個,可我們能擋掉所有嗎?大哥今晚回敬了皇上一個響亮的巴掌,讓皇上和百官都知道,虎須不可輕捋,何錯之有?四,大哥慮事周到,兩個意欲侵犯雲歌的人已經當場摔死。從侍衛處查,只能追查到是馮子都下命,馮子都和孟玨的過節天下盡知,他想對付孟玨的舊日情人,很合情理。女兒推測,馮子都現在應該已經‘畏罪自盡’了,那麼更是查無可查。皇上就是心中知道是霍氏所為,無憑無證,他又能如何?難道他敢為了一個宮女對爹爹發難?不怕昏庸失德、棄失忠良的千世罵名嗎?就算他不想當賢君,可也要顧慮君逼臣反!」霍成君語意森森,言談間,早讓人忘了她不過是個未滿雙十的少女。

    霍光冷笑︰「我的計劃全被禹兒的莽行打亂,現在依照你這番說辭,他竟是全都做對了?」

    「大哥當然有錯,錯就錯在既然出手,就不該落空。大哥選在今晚除掉雲歌,不管天時、地利都十分好,可他太我行我素。大哥應該知會爹一聲,讓爹幫他將宴席上的人都穩在前殿,不許任何人隨意離開,也不許任何人隨意將消息傳入。倘若如此,那麼現在大哥就不是在這里挨打,而是坐于家宴上接受弟弟妹妹的敬酒。但大哥的錯,爹爹應佔一半。大哥若知道爹爹肯支持他除掉雲歌,他怎麼會不通知爹爹?大哥正是猜不透爹爹的心思,才會自作主張。」

    霍光一言不發。

    屋內是「風雨欲來」的壓人沉默。

    霍成君卻只是靜靜地望著霍光。目光沒有絲毫閃躲與畏懼。

    霍山和霍雲心中對這個從小看到大的妹子有了幾分極異樣的感覺,敬中竟生了畏。

    好一會後,霍光對霍山、霍雲吩咐︰「叫人進來抬你大哥回房療傷。」

    霍山、霍雲暗松口氣,忙磕頭應是。

    等僕人把霍禹抬走,霍光讓跪在地上的霍成君、霍山、霍雲都起來。霍山、霍雲小心翼翼地挨坐到席上。

    霍成君三言兩語化解了父親的怒氣、救了大哥,卻是半絲喜色也沒有,人坐到席上,竟有些恍恍惚惚的傷悲樣子。

    霍光對霍山、霍雲︰「如成君所猜,我已經命人把此事處理周全,皇上肯定查無可查。可以後如何是好?你們先說說你們的想法。」

    霍山和霍雲對視了一眼,一會後,霍雲道︰「這次的事肯定會讓皇上全力戒備,以後想再對雲歌下手,困難重重,只怕不是短時間內能做到的。若雲歌在兩三月內有了身孕,那……」霍雲嘆了口氣,接著說︰「畢竟侍衛只是守宮廷門戶,並不能隨意在後宮出入,宦官又全是于安的人。宮內的宮女雖有我們的人,可都是只會听命行事的奴才,並無獨當一面的人才。皇後快要十四歲了,按理說已經可以獨掌後宮,可她卻對這些事情一點不關心。否則內有皇後,外有我們,皇上即使寵幸幾次別的女人,也斷無可能讓她人先誕下皇子。」

    霍光嘆氣,霍雲的話說到了點子上。小妹雖然是皇後,可對霍氏來說,如今只是面子上的一個粉飾,沒有任何實際幫助。小妹頂著皇後的頭餃,本該能讓霍氏通過她的手執掌後宮,但如今霍氏卻對後宮無可奈何。

    霍光心中雖別有想法,可是成君她……

    這個女兒與別的兒女不同,勉強的結果只怕會事與願違。

    霍成君沒有任何表情地說︰「爹爹,女兒願意進宮。」

    霍山、霍雲先驚、後喜,尋求確定地問︰「妹妹的意思是……」

    霍成君迎著霍光探問的視線,擠出了一個笑。

    她腦海中閃過無數畫面。

    幼時與女伴嬉鬧,玩嫁娶游戲時,她自信滿滿地說︰「我的夫君將來必是人中之龍。」

    與孟玨的初次相遇時的驚喜,再次相逢……

    她的羞澀,她的歡喜。

    和孟玨並驥騎馬,他曾體貼地扶她上馬。

    他為她撫琴,兩人眼眸相觸時的微笑。

    她為他端上親手所做的糕點時,他曾贊過好吃。

    他曾溫柔地為她摘過花。

    月下漫步,兩人也曾朗聲而笑。

    第一次執手,第一次擁抱,第一次親吻……

    那顆如鹿跳的心,若知道今日,當日可還會義無返顧地淪陷?

    在他毫不留戀地轉身時,他已經將她的少女心埋葬。

    從此後,這些都是已死的前世。

    她的今生將會……

    霍成君的笑容雖然微弱,眼神卻是決裂後的堅強,「爹爹,女兒願意進宮,替霍氏掌管後宮。」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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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4:02:56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2(大漢情緣) Chapter 11 比翼今生
作者︰桐華
    夜深唯恐花睡去,故點紅燭照高堂。

    好似怕一個閃神,就會發覺雲歌已經消失在他的眼前,劉弗陵不許有一絲黑暗影響他的視線。

    宣室殿內,火燭通明,將一切都映得縴毫畢現。

    張太醫半跪在龍榻前,為雲歌針灸。

    劉弗陵怕驚擾張太醫的心神,所以站在簾外,眼楮卻是一瞬不瞬地盯著簾內。

    于安和七喜、六順等宦官黑壓壓地跪了一地,殿內殿外都是人,卻沒有任何聲音,殿堂內凝著壓人心肺的安靜。

    很久後,張太醫滿頭大汗地出來,疲憊地向劉弗陵磕頭請退,「臣明日再來。皇上不用擔心,雲姑娘傷勢不重,休養一段日子就能好。」

    劉弗陵溫言說︰「你回去好好休息。」

    張太醫跟著一個小太監出了大殿。

    劉弗陵坐到榻旁,手指輕緩地描摹過雲歌的眉毛、眼楮、鼻子……

    他從前殿匆匆出來,剛趕到滄河,看到的一幕就是雲歌倒掛在高台上。

    突然之間,冰台坍塌,冰雪紛飛。

    她如折翅的蝴蝶,墜向死亡的深淵。

    她那麼無助,可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墜落。

    他拖她入險境,卻保護不了她。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如何失去她。

    他只能看著……

    劉弗陵在雲歌榻前已經坐了一個多時辰。于安看皇上似想一直陪著雲歌,遲疑了很久,還是咬牙開口︰「皇上,還有一個多時辰就要天亮了,天亮後還有政事要處理,皇上稍稍休息一會兒,雲姑娘這邊有奴才們照看。」

    照看?劉弗陵抬眸看向于安。

    與劉弗陵眼鋒相觸,一幫太監都駭得重重磕頭,于安流著冷汗說︰「皇上,是奴才辦事不力,求皇上責罰。」

    六順忙說︰「與師傅無關,是奴才無能,中了侍衛的計,未護住雲姑娘,奴才願領死罪。」

    劉弗陵淡淡問︰「抹茶、富裕還活著嗎?」

    于安立即回道︰「富裕重傷,抹茶輕傷,都還昏迷著,不過沒有性命之憂。等他們醒來,奴才一定嚴懲。」

    劉弗陵看著跪了一地的太監,幾分疲憊,「你們跪了一晚上了,都回去休息吧!」

    六順愕然,皇上什麼意思?不用辦他們了嗎?

    劉弗陵揮了揮手,「都下去!」

    所有太監都低著頭,迅速退出了大殿,一會兒工夫,大殿就變得空蕩蕩,只剩于安一人未離開。

    于安期期艾艾地說︰「皇上,奴才以後一定會保護好雲姑娘,絕不會讓這樣的事情再發生。」

    劉弗陵凝視著雲歌,近乎自言自語地問︰「護得了一時,護得了一世嗎?宮內的侍衛都是他們的人,你真能保證再無一點疏忽嗎?還有躲在暗處的宮女,你每個都能防住嗎?」

    于安無語,這樣的問題……

    就是問皇上的安全,他都無法回答,何況雲歌的?畢竟太監人數有限,他的首要責任是保護皇上安全,能分給雲歌的人手有限。如果霍光下定決心要雲歌的命,他根本不能給皇上任何保證。

    于安看向雲歌,忽然覺得她的命運已定,只是早晚而已,心內痛惜,卻想不出任何辦法挽救。

    劉弗陵笑著搖頭,的確如孟玨所言,自己能留下她,卻保護不了她,嘆道︰「你下去吧!朕想和雲歌單獨呆著。還有,雲歌醒來,肯定會問起抹茶和富裕,不用責罰他們了,這件事情到此為止。」

    于安看到劉弗陵的神色,不敢再出聲,默默退了出去。

    劉弗陵坐于地上,一手握著雲歌的手,一手順著雲歌掌紋上的生命線來回摩挲。

    他不能再讓「意外」發生,不是每次「意外」都會幸運地化險為夷。雲歌若因他而……而……

    親眼看著雲歌摔下時,那種沒頂的絕望又淹沒了他。

    劉弗陵的手緊握住了雲歌的手,用力確認著她的安然。

    如何才能真正根除「意外」?

    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除掉霍光,可這根本不是三年五載內就可以辦成的,這是一場長期較量,一招不慎,就會是傾朝之禍,是天下動亂。二是……是讓雲歌離開。離開這個她本不屬于的宮殿,離開長安城的漩渦。

    他該給她自由的。不是嗎?她本就屬于更廣闊的天地,不屬于這每個角落都充滿陰謀、鮮血的宮殿。

    可是,自相逢,自擊掌盟誓,她就是唯一。

    這麼多年的等待,就是米粒大小的種子都已經長成參天大樹,何況他的相思?她已經長在他的心上,盤根錯節,根深蒂固。

    若想拔去她,也許需要連著他的心一塊拔去。

    誰能告訴他,一個人如何去割舍自己的心?

    …………

    雲歌恢復知覺時,只覺得五髒如火焚一般疼,不禁呻吟出聲。

    劉弗陵忙問︰「哪里疼?」

    雲歌緩緩睜開眼楮,恍恍惚惚間,幾疑做夢,「我活著?」

    劉弗陵點頭,「孟玨救了你。」

    雲歌怔了下,微笑著說︰「那你應該好好謝他。」

    劉弗陵听雲歌的話說得別有深意,心頭幾跳,不能置信的狂喜下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呆呆看著雲歌。

    本以為已經死別,不料還有機會重聚,雲歌有難言的喜悅,輕輕踫了下劉弗陵的眉間,心疼地責怪︰「你一夜沒有睡嗎?怎麼那麼笨?我在這里睡著,又不會有知覺,你陪著也是白陪,干嘛不睡一會呢?」

    劉弗陵順勢握住了雲歌的手,雲歌並未像以前一樣試圖抽手,而是任由他握著,只幾分不好意思地低垂了眼。

    劉弗陵心內的不確信全部消失,只余喜悅,如海潮一般激蕩著。

    屋外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明媚天,屋內是一個多年夢成真的如幻境。

    劉弗陵將雲歌的手放在臉側,輕輕摩挲,先是唇角微彎的微笑,繼而是咧著嘴的大笑。

    雲歌心中也是抑制不住的喜悅,瞥到劉弗陵臉上的笑容,她也忍不住地想咧著嘴笑,只是腹內抽著疼,不敢放意。

    原來人生的路,其實很簡單,前後不定才最痛苦,一旦下定決心向前走,那麼即使前方布滿荊棘,也無所畏懼,也依舊可以快樂。

    兩個人像兩個小傻瓜一樣,誰都不知道說什麼,只相對呆呆傻笑。

    屋外。

    于安試探地叫了聲「皇上」。

    兩人從傻笑中驚醒。

    劉弗陵說︰「別來煩我,今日我誰都不見,讓他們都回家,陪老婆孩子好好過年去。」

    于安剛想張嘴的話,全堵在了嘴里。

    雲歌小聲說︰「小心人家罵你昏君。」

    劉弗陵笑︰「昏就昏吧!我本來就不清醒了,現在出去處理事情,鬼知道會說出什麼話來。」

    皇上的說話語氣是從未听過的輕快,聲音里有濃濃的笑意。于安覺得,昏的人已經不是皇上一個了,他現在也很昏,昨天晚上還愁雲慘淡,壓得眾人連氣都不敢喘,今日卻……

    這天變得也太快了!

    于安抬頭看了眼天空,一邊踱步離去,一邊嘆道︰「碧空萬里,清朗無雲,真是個好天。鬧騰了一年,是該好好過個年,休息幾天了!」

    劉弗陵問雲歌︰「難受嗎?要不要休息?張太醫晚上會再過來給你扎針。」

    雲歌搖頭,「你不要逗我大笑就行,慢慢地說話沒有關系。」

    「雲歌,我想和你說……」

    「陵哥哥,我想和你說……」

    兩人笑看著對方,同時張口想說話,又同時停止。

    「你先說。」雲歌開口。

    劉弗陵道︰「你先說吧!」

    雲歌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低垂著眼楮說︰「陵哥哥,昨天晚上我想通了件事情。我落下的時候,很後悔遺憾,覺得好多該做的事情沒有做。人生有太多不可琢磨,沒有人能真正預料到將來會發生什麼。我不想事到盡頭還有很多遺憾後悔,所以,如果喜歡的就該去喜歡,想做的就該去做,何必顧忌那麼多呢?」

    劉弗陵凝視著雲歌輕輕顫動的眼睫毛,抑制著喜悅,輕聲問︰「那你想做什麼?」

    雲歌眼楮上的兩只小蝴蝶撲扇了幾下,「陵哥哥,我想和你在一起呀!」

    簡單的一句話,卻讓劉弗陵如聞天籟,整個身心都如飲醇酒,多少年沒有過的快樂?

    劉弗陵握著雲歌的手掌,低頭,吻落在了她的掌心,「雲歌,昨天晚上我也想通了一件事情。人生說長,其實很短,即使太太平平,也不過數十年,算上病痛意外,究竟有多長,沒有人真正知道。我這一生的遺恨、無奈已經夠多,我不想一輩子都這樣過。雲歌,還記得你小時候給我的許諾嗎?你說過願意和我去苗疆玩,願意陪我去走遍千山萬水?」

    雲歌有點不能理解劉弗陵的意思。如果他只是「陵哥哥」,那麼所有諾言的實現,都會很容易,可他不只是她的陵哥哥,他還是漢朝的皇帝。雲歌傻傻地點頭,「我從沒有忘過。」

    劉弗陵微笑︰「雲歌,今後,我想只做你的‘陵哥哥’。」

    雲歌大瞪著雙眼,一時間不能真正理解劉弗陵的話。

    半晌後,才張口結舌地說︰「那……那……可是……可是……」最後終于磕巴出了一句完整的話,「那誰……誰做漢……漢朝皇帝?」

    劉弗陵看著雲歌吃驚的傻樣子,故作為難地問︰「是呀!誰做漢朝的皇帝呢?」

    在巨大的喜悅中,雲歌略微清醒了幾分,伸手想打劉弗陵,「你那麼聰明,定是早想好了,還不趕緊……」無意牽動了內腹的傷,雲歌皺眉。

    劉弗陵再不敢逗她,忙握著她的手,在自己手上打了下,「雲歌,你覺得劉賀和劉病已哪個更好?我覺得這二人都不錯,我們就從他們中挑一個做皇帝,好不好?」

    雲歌此時真正確定劉弗陵所說的每個字都認真無比,甚至他已經有一套周詳的計劃去實現他的決定。

    雲歌本來抱著壯士斷腕的心留在劉弗陵身邊,雖然無可奈何,可她臨死時的後悔遺憾讓她覺得,這個無可奈何也許比離開陵哥哥的無可奈何要小一點。

    卻不料劉弗陵竟然願意冒險放棄皇位,雲歌只覺得她的世界剎那間明亮燦爛,再無一絲陰霾,她甚至能看到以後每一天的快樂幸福。雲歌已經很久沒有這般快樂的感覺,擠得心滿滿的,滿得像要炸開,可即使炸開後,每一塊碎屑都仍然是滿滿的快樂。

    劉弗陵看雲歌先是痴痴發呆,再傻傻地笑,然後自言自語,嘴里嘀嘀咕咕,听仔細了,方听清楚,她竟然已經開始計劃,他們先要回家見她父母,把三哥的坐驥搶過來,然後他騎馬,她騎著鈴鐺,開始他們的游歷,先去苗疆玩……再去……

    她要搜集食材民方、寫菜譜。漢人不善做牛羊肉、胡人不會用調料、不懂烹制蔬菜,她可以邊走,邊把兩族做食物的好方法傳授給彼此,讓大家都吃到更好吃的食物……

    劉弗陵心內酸楚,他把雲歌禁錮在身邊,禁錮的是一個渴望飛翔的靈魂。雲歌在皇宮內的日子,何曾真正快樂過?

    不過幸好,他們的日子還有很長。

    皇位,他從來沒有喜歡過,卻要為了保住它,失去一切。把它給有能力、又真正想要的人,他們會做得更好。

    放棄皇位,他可以和雲歌去追尋他們的幸福。

    劉弗陵慶幸自己做了此生最正確的決定,他也終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去飛翔,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雲歌,你有錢嗎?」

    雲歌還沉浸在美妙的幻想中,聞言呆呆地搖搖頭,又點點頭,「我沒有,不過我會去賺錢。」

    劉弗陵嘉獎地拍拍雲歌的腦袋,「看來我這個媳婦討對了。以後要靠你養我了。」

    雲歌笑得眼楮彎彎如月牙。

    「是哦!某個人只會賣官,以後沒得官賣了,好可憐!將來就跟著我混吧!替我鋪床、疊被、暖炕,服侍好我,我會賞你一碗飯吃的。」

    劉弗陵听到雲歌的軟語嬌聲,看到她眉眼盈盈,心中一蕩,不禁俯身在她額頭親了下,「我一定好好‘服侍’。」

    雲歌臉紅,啐了他一聲,卻不好意思再回嘴,只悻悻地噘著嘴。

    劉弗陵對雲歌思念多年,好不容易重逢,雲歌卻一直拒他千里之外。此時雲歌就在他身畔,近乎無望的多年相思全成了真,心內情潮澎湃,不禁脫了鞋子,側身躺到雲歌身旁,握著她的手,靜靜凝視著她的側臉,心內只覺滿足安穩。

    雲歌感受到耳側劉弗陵的呼吸,覺得半邊身子酥麻麻,半邊身子僵硬。有緊張,有陌生,還有喜悅。

    只願她和他安穩和樂、天長地久。

    劉弗陵看雲歌緊張,怕影響到內傷,手指勾著雲歌的手指,打趣地說︰「等你病好了,我一定洗耳恭听你唱情歌,省得有人大庭廣眾下抱怨,這閨怨都傳到異邦了。」

    雲歌和阿麗雅說時,一派泰然,此時想到劉弗陵听她當眾鬼扯,不知道當時心里怎麼想,羞紅了臉。

    「你還敢嘲笑我?我那是為了幫你贏!我說那些話都是有的放矢,不是胡亂說的。羌族少女十三歲時會收到父兄為其準備的一柄彎刀,作為成年禮,等她們找到意中人時,就會把彎刀送給對方,作為定情信物。阿麗雅的彎刀還沒有送出,證明她還未定情。羌族少女頭巾的顏色也大有講究,綠色、粉色、黃色、藍色都代表著男子可以追求她們,阿麗雅的頭巾卻是紅色,紅色代表她不想听到男子的情歌,不歡迎男子打擾她。阿麗雅既未定情,為何會用紅色?唯一的解釋就是她已經有了意中人,但是她還未告訴對方。我當時想誘她答應文斗,必須先讓她對武斗有畏懼,可草原女兒很少會膽怯畏懼,所以我只能盡力讓她覺得有遺憾和未做的事情。阿麗雅以公主之尊,都不敢送出彎刀,只越發證明意中人在她心中十分特殊,阿麗雅的感情越深,就越有可能同意文斗。」

    劉弗陵此時才真正了然,原來雲歌當時沒有一句廢話,她的每個動作、每句話都在擾亂阿麗雅心神,等雲歌提出文斗時,阿麗雅才會很容易接受。

    劉弗陵捏了捏雲歌鼻子,動作中有寵溺,有驕傲,「看來我該謝謝阿麗雅的意中人,他無意中幫了漢人一個大忙。」

    雲歌的笑有點僵,呵呵干笑了兩聲,「這事,你知我知就可以了,千萬不要告訴別人。若讓我三哥知道我鼓搗女子去追他,定會把我……」雲歌做了個怕怕的表情。

    劉弗陵幾分詫異、幾分好笑,「阿麗雅的意中人是你三哥?原來你早知道她。」

    「不是,不是,我是近處看到阿麗雅才知道,你看到她手腕上帶的鐲子了嗎?掛著個小小的銀狼面具,和我三哥戴的面具一模一樣。你說一個女孩子貼身帶著我三哥的面具,能有什麼意思?」雲歌樂不可支,笑出了聲,「三哥要郁悶了……哎呀!」

    牽動了傷口,雲歌疼得眼楮、鼻子皺成一團。

    人,果然不能太得意忘形!

    劉弗陵忙道︰「不許再笑了。」

    雲歌呲牙咧嘴地說︰「我心里開心,忍不住嘛!你快給我講點不高興的事情听,我們什麼時候離開長安?越快越好!我真想傷一好,就和你離開長安。」

    劉弗陵肅容,想嚴肅一點,可是眼楮里面仍是星星點點快樂的星芒,「沒有那麼快,不過我想一年之內肯定可以離開。」

    「我看大哥很好,嗯……大公子除了有點花花眼,好像也不錯,傳給他們中的誰都應該不錯的。為什麼還需要那麼長時間去選擇?怕朝廷里面的官員反對嗎?還是怕藩王不服?」

    「雲歌,我也很想快一點離開長安,可是……」劉弗陵神情嚴肅了起來,「你記得大殿上,陪著劉病已唱歌的那些人嗎?我不在乎朝廷百官如何反應,更不會在乎藩王的意思,但是我在乎他們。」

    雲歌點了點頭,「嗯。」

    「讓克爾嗒嗒畏懼的不是劉病已,更不是大殿上的文官武將,而是劉病已身後會慷然高歌的大漢百姓。他們辛勤勞作,交賦稅養活百官和軍隊,他們參軍打仗,用自己的生命擊退夷族,可他們希冀的不過是溫飽和平安。我在位一日,就要保護他們一日。現在我自私地想逃離自己的責任,那我一定要保證把這個位置太太平平地傳給一個能保護他們的人。如果因為我的大意,引發皇位之爭的兵戈,禍及民間百姓,我永不能原諒自己。」

    雲歌握住了劉弗陵的手,「我明白了,我會耐心等待。你放心,我覺得不管是大哥,還是大公子,都肯定會保護好他們。」

    劉弗陵笑道︰「劉賀,我比較了解,他的志向才學都沒有問題,可他一貫裝糊涂,裝得我實在看不出來他行事的手段和風格,需要再仔細觀察。劉病已心性更復雜,也需要仔細觀察一段時間。」

   

    雖然新年宴席出了意外,可在劉弗陵和霍光的心照不宣下,知道的人很有限。只一批禁軍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雲歌的意外似乎像其它無數宮廷陰謀一樣,黑暗中發生,黑暗中消失,連清晨的第一線陽光都未見到,已經在眾人的睡夢背後泯滅。

    可實際上,卻是各方都因為這個意外,開始重新布局落子。各方都有了新的計劃,未再輕動,這反倒讓眾人過了一個極其安穩的新年。

    雲歌午睡醒來,看到劉弗陵在榻側看東西,眉宇輕皺。

    听到響動,劉弗陵的眉頭展開,把手中的東西放到一邊,扶雲歌起來。

    雲歌隨手拿起劉弗陵剛才看的東西,是官員代擬的宣昌邑王劉賀進長安覲見的聖旨,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官面話。

    雲歌笑問︰「你打算把劉賀召到京城來仔細觀察?」

    「不僅僅是觀察,有些東西,從現在開始就需要慢慢教他們做了。我三四歲的時候,父皇已經教我如何看奏章,如何領會字句背後的意思了。」

    抹茶在簾外輕稟了一聲,端了藥進來,動作極其小心翼翼,雲歌知她還在內疚自責,一時間難好,只能無奈一笑。

    劉弗陵拿過聖旨放到一邊,從抹茶手中接過湯藥,親自服侍雲歌喝藥。

    劉弗陵喂雲歌吃完藥,拿了水,與她漱口,「不過還不知道他肯不肯來。皇帝和藩王之間的關系十分微妙。一方面,藩王宗親和皇上的利益一致,天下是皇上的天下,更是劉氏的天下,如果皇帝的位置被人搶了,是整個劉姓失去天下。藩王宗親的存在是對朝中文臣武將的震懾,讓眾人明白,皇室人才濟濟,即使皇上沒了,也輪不到他們;另一方面,皇帝要時時刻刻提防藩王的其它心思,防止他們和大臣勾結。當然,藩王也在時時刻刻提防皇帝,有異心的要提防,沒有異心也要提防,因為有沒有異心不是自己說了算,而是皇帝是否相信你。史上不乏,忠心藩王被疑心皇帝殺害或者逼反的例子。」

    一道詔書都這麼多事?雲歌郁悶︰「你覺得劉賀不會相信你?他會找托詞,拒接聖旨,不進長安?甚至被你這詔書嚇得起異心?」

    劉弗陵頷首,「沒有人會相信皇帝,何況他所處的位置。這天下,也只得你信我。」

    「那我們怎麼辦?」

    劉弗陵笑道︰「這些事情,不用你操心。我總會想出辦法解決的。你要操心的是如何養好身體。」

    劉弗陵不想再談正事,和雲歌說起上元佳節快到,宮里和民間都會有慶典,問她喜歡什麼樣子的燈。

    雲歌突然說︰「我想上元佳節出宮一趟,一則看燈,二則……二則,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去見孟玨一面,謝謝他的救命之恩。」

    「我從沒有介意你見他,有的只是緊張。」劉弗陵的手從雲歌鬢邊撫過,溫和地說︰「有人與我一樣慧眼識寶珠,更多的大概是惺惺惜惺惺,何況他還是個值得敬重的人。」

    雲歌被劉弗陵說得不好意思,紅著臉撇過了頭,心中是歡喜、酸澀交雜。陵哥哥把她視作寶貝,珍而重之還覺不夠,以為別人都和他一樣。孟玨可未把她當過什麼寶珠,頂多是能得他青睞的幾個珠子中的一個而已。

    劉弗陵說︰「雲歌,孟玨是個精明人,和他說話的時候,稍微留點心。皇位禪讓,事關重大,一日未做最後決定,一點口風都不能露,否則禍起蕭牆,後患無窮。」

    雲歌點頭,「我明白。」

    現在的局面是一個微妙的均衡,也許一滴水的力量就可以打破,何況皇位這掌控天下蒼生的力量?

    不說朝廷臣子,就只劉賀和劉病已,他們現在都不存他想,才能一個做糊涂藩王,一個想盡心輔佐皇上,以圖有朝一日恢復宗室之名。若一旦得知有機會名正言順取得帝位,他們還能安安靜靜嗎?也許彼此間的爭斗會比皇子奪位更激烈。

    長安城中,最後的這段路,也許會成為他人生中最難走的路。

    劉弗陵凝視著雲歌,「雲歌,不如你先回家,等事定後,我去找你。」

    雲歌皺眉瞪眼,「你想都不要想!我就要呆在這里!」

    劉弗陵耐心解釋︰「我不是不想你陪著我,只是以後恐怕風波迭起……」

    雲歌嘴巴癟了起來,「陵哥哥,我們第一次分別,用了多少年才重逢?我不想再數著日子等待,不管風波水波,反正我不想分開。你要敢趕我走,我就再不理你!」

    劉弗陵沉默。

    雲歌拉住他的手搖來搖去,癟著嘴,一臉可憐,漆黑的眼楮里卻全是固執。

    劉弗陵嘆息,「你怎麼還是這樣?你還有傷,快別搖了,我答應你就是。」

    雲歌變臉比翻書快,瞬時已經喜笑顏開,「幸虧你對我比小時候好一點了,不然我好可憐。」

    「才好一點?」劉弗陵面無表情地淡聲問。

    雲歌嘻嘻笑著湊到他眼前,「這是鼓勵你要繼續努力,說明劉弗陵在對美麗、可愛又聰明的雲歌好的路上,還有很多、很多進步的余地,你要每天都對我比前一天好一點,每天都要想想昨天有沒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有沒有惹可愛的雲歌不開心呀?每天……」

    劉弗陵一言不發地拿起聖旨,轉身自顧去了,留雲歌大叫,「喂,我話還沒有說完!」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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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4:03:18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2(大漢情緣) Chapter 12 上元燈會
作者︰桐華
    雲歌受的傷比許平君輕很多,加上心情愉悅,在張太醫的全力照顧下,傷勢好得很快。

    到上元佳節時,已經可以下地走動。

    上元日,白天,劉弗陵要祭祀太一神。

    因為主管上、中、下三元分別是天、地、人三官,民間常用燃花燈來恭賀天官喜樂,所以太陽落時,劉弗陵還要在城樓上點燃上元節的第一盞燈。

    等皇帝點燃第一盞燈後,民間千家萬戶的百姓會紛紛點燃早已準備好的燈,向天官祈求全年喜樂。

    雲歌在七喜、抹茶的保護下,趁著眾人齊聚城樓前,悄悄出了宮。

    一路行來,千萬盞燈次第燃起,若火樹銀花綻放,映得天地如七彩琉璃所做。

    雲歌在宮中拘得久了,看到這般美景,實在心癢難搔,自己給自己尋了借口,反正辦事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玩過了再辦,一樣的。遂敲敲馬車壁,命富裕停車,笑說︰「不怪四夷貪慕中原,這般的天朝氣象,誰會不羨慕呢?」

    抹茶看雲歌要下馬車,遲疑地說︰「小姐,外面人雜,我們還是車上看看就好了。」

    雲歌沒理會抹茶,在富裕的攙扶下,下了馬車。

    抹茶求救地看向七喜。因為于安事先吩咐過一切听命于雲歌,所以七喜微微搖了下頭,示意一切順著雲歌的心意。

    為了這次出宮,他們想了無數法子,既不能帶太多人,引人注意,又要確保雲歌的安全,本以為有什麼重大事情,可看雲歌一副玩興甚濃的樣子,又實在不像有什麼正經事情。

    七喜、富裕在前幫雲歌擋著人潮,抹茶、六順在後保護雲歌,五人沿著長街,邊看燈邊走。

    長安城內多才子佳人,這些人所做的燈別有雅趣,已經不再是簡單的祭拜天官。燈上或有畫,或有字。更有三幾好友,將彼此所做的燈掛出,請人點評高低,贏者大笑,輸者請酒,輸贏間磊落風流,常被人傳成風趣佳話。還有才女將詩、謎制在燈上,若有人對出下句、或猜出謎語,會博得才女親手縫制的女紅。獎品並不珍貴,卻十分特別,惹得一眾少年公子爭先恐後。

    雲歌邊看邊笑,「這和草原上賽馬追姑娘,唱情歌差不多,只不過中原人更含蓄一些。」

   

    孟玨和劉病已站在城樓下,擠在百姓中看劉弗陵燃燈。

    本以為今晚的熱鬧,以雲歌的性格,怎麼樣都會來看一下,可城樓上立著的宮女中沒有一個是她。

    不知她的病如何了,按理說應該已經能下地走動。

    滿城喧嘩,孟玨卻有些意興闌珊,想要回府。

    劉病已猜到孟玨的心思,自己心中也有些道不分明的寥落,所以兩人雖並肩而行,但誰都懶得說話。

    喧鬧的人聲中,劉病已忽地問︰「孟玨,平君告訴你雲歌說她只答應皇……公子在那里呆一年了嗎?」

    孟玨微頷了下首。

    劉病已笑拱了拱手︰「恭喜你!」

    孟玨卻是沒什麼特別喜色,唇畔的微笑依舊淡淡。

    劉病已看到人群中孑然一身的霍成君時,幾分奇怪,幾分好笑。人山人海中,一個不留神,同行的親朋都會走散,他們卻是冤家路窄,迎面相遇。

    霍成君一襲綠布裙,一頭烏發挽了一個簡單卻不失嫵媚的疊翠髻,髻上別著一根荊釵,十分簡單樸素,就如今夜大街上的無數少女。只不過她們是與女伴手挽手,邊說邊笑地看熱鬧、賞花燈,而霍成君卻是獨自一人,在人群中默默而行。

    今夜,也許是她在民間過的最後一個上元節了,從此後,她的一生要在未央宮的重重宮殿中度過。

    她特意支開丫鬟,自己一人偷偷跑了出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看見什麼,又想要什麼。她只是在人群中走著,甚至腦里根本什麼都沒有想,只是走著。

    可是當她隔著長街燈火、重重人影,看到那個翩然身影時,她突然明白自己想要看見的是什麼了。

    心酸,讓她寸步不能動。

    原來自己竟還是不能忘記他,原來自己的尋尋覓覓竟還是他。

    原來自己看似隨手拿的綠羅裙,只是因為知他偏愛綠色。

    荊釵布裙,原來只是悵惘心底已逝的一個夢。

    劉病已看霍成君呆立在人群中,怔怔看著孟玨。

    她身邊的人來來往往,時有撞到她的,她卻好似毫未察覺。

    孟玨的目光散漫地瀏覽著身側的各式絹燈,遲遲未看到霍成君。

    劉病已輕輕咳嗽了幾聲,胳膊捅了捅孟玨,示意孟玨看霍成君。

    孟玨看到霍成君,腳步停了下來。

    劉病已低聲說︰「她看了你半天了,大過節的,過去說句話吧!至少問個好。」

    孟玨幾不可聞地一聲嘆息,向霍成君走去,「你來看燈?」

    霍成君點了點頭,「你也來看燈?」

    劉病已無語望天,一個問的是廢話,一個答的更是廢話,兩個聰明人都成了傻子,幸虧他這輩子是沒有「福分」享受此等曖昧,不必做傻子。

    寒暄話說完,氣氛有些尷尬,孟玨不說話,霍成君也不說話,劉病已沉默地看看孟玨,再瞅瞅霍成君。

    他們三人︰

    孟玨豐神飄灑,劉病已器宇軒昂,霍成君雖荊釵布裙,卻難掩國色天香,三人當街而立,惹得路人紛紛回頭。

    孟玨向霍成君拱手為禮,想要告辭。

    霍成君知道這也許是最後一次和孟玨單獨相處,心內哀傷,想要說話,卻只嘴唇微動了動,又低下了頭。

    劉病已趕在孟玨開口前,說道︰「既然偶遇,不如一起逛街看燈吧!」

    霍成君默默點了下頭,孟玨盯了眼劉病已,未出聲。

    劉病已呵呵笑著,「霍小姐,請。」

    三個關系復雜的人一起賞起了燈。

    雖然多了一個人,但彼此間的話卻更少了。

    劉病已有意無意間放慢了腳步,讓霍成君和孟玨並肩同行,自己賞燈兼賞人。

    霍成君本來走在外側,在人海中,有時會被人撞到。孟玨不留痕跡地換到了外側,替她擋去了人潮。

    各種燈,樣式各異。大的如人高低,小的不過拳頭大小,有的用上好冰絹制成,有的用羊皮制成。

    霍成君心神恍惚,並未真正留意身側頭頂的燈。有的燈垂得很低,她會未彎腰地走過,有的燈探到路中,她會忘記閃避,孟玨總是在她即將撞到燈的剎那,幫她把燈擋開,或輕輕拽她一把。

    他的心比寒鐵還堅硬冷酷,他的舉動卻總是這般溫和體貼。霍成君忽然想大叫,又想大哭,問他為什麼?為什麼?

    她有太多「為什麼」要問他,可是問了又如何?今夜別後,她會成為另一個人,如果他是霍氏的敵人,那麼就會是她的敵人。

    問了又能如何?

    今夜是最後一次了!

    遺忘過去,不去想將來,再在今夜活一次,就如他和她初相逢,一切恩怨都沒有,有的只是對美好的憧憬。

    霍成君笑指著頭頂的一個團狀燈,「孟玨,這個燈叫什麼?」

    孟玨看了眼,「玉柵小球燈。」

    「那個像牌樓一樣的呢?」

    「天王燈。」

    「那個像繡球的呢?繡球燈?」

    「它雖然形似繡球,但你看它每一塊的花紋如龜紋,民間叫它龜紋燈,象征長壽。先帝六十歲那年的上元節,有人進獻給先帝一個巨大的龜紋燈,燈內可以放置一百零八盞油燈,點燃後,十里之外都可見。」

    「竟有如此大的燈?不知道今天晚上最大的燈有多大?」

    ……

    霍成君的舉止一如天真少女,走在心上人的身側,徜徉在花燈的夢般美麗中,嬌笑戲語下是一顆忐忑女兒心。

    所有經過的路人都對他們投以艷羨的眼光,好一對神仙眷侶。

    在所有人羨慕的視線中,霍成君覺得似乎一切都是真的,這個人真實地走在她身畔,他溫潤的聲音真實地響在她耳畔,他偶爾也會因她點評燈的戲語會意而笑。

    老天對她並不仁慈,可是它慷慨地將今夜賜給了她。

    至少,今夜,是屬于她的。

    「孟玨,你看……」霍成君側頭對孟玨笑語,卻發現孟玨定定立在原地,凝望著遠方。

    霍成君順著孟玨的視線看向了側前方,她的笑容瞬時灰飛煙滅。

    兩座角樓之間,穿著幾根黑色粗繩,繩上垂了一串串燈籠,每串上都有二十多個白絹燈。因繩子與黑夜同色,若不注意看,很難發現。

    遙遙看去,黑色夜幕中,無數寶燈在虛空中熠熠生輝,如水晶瀑布,九天而落。

    水晶瀑布前,一個女子內著淡綠裙裳,外披白狐斗篷,手里正舉著一個八角宮燈,半仰著頭,仔細欣賞著。

    不但人相撞,竟連衣裳顏色都相撞!

    剎那間,霍成君忽然心思通明,盯著雲歌身上的綠色,悲極反笑。

    今夜,原來一如以前的無數個日子,都只是老天和她開的玩笑。老天給了她多美的開始,就會給她多殘酷的結束。

    今夜,並不是她的。

    雲歌實在喜歡手中的宮燈,可無論七喜給多少錢,做宮燈的年輕書生都不肯賣,只說他們若猜中了謎,宮燈白送,若猜不中,千金不賣。

    抹茶和富裕,一個扮紅臉,一個扮白臉地說了半晌,書生只是微笑搖頭。

    雲歌不善猜謎,試了兩次,都未一口氣連續猜中三個,又不喜歡這種太費腦子的事情,只得無奈放棄。

    宮燈遞還給書生,回身想走,卻在回頭的剎那,腳步定在了地上。

    驀然回首︰

    故人、往事、前塵,竟都在燈火闌珊處。

    花燈下,人潮中。

    孟玨和霍成君並肩而立,仿若神仙眷侶。

    雲歌凝視了他們一瞬,若有若無的笑意淡淡在唇邊浮開。平心而論,孟玨和霍成君真的是一對璧人。

    孟玨從人流中橫穿而來,腳步匆匆。

    霍成君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隨在孟玨身後而去。

    劉病已一邊擠著人潮而過,一邊喃喃說︰「天官果然是過節去了!」

    孟玨本以為雲歌一見他,又會轉身就走,卻不料雲歌微笑靜站,似等著他到。

    等急匆匆走到雲歌面前,他卻有些語滯,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雲歌含笑問︰「你們來看燈?」

    劉病已低著頭,噗哧一聲笑。雲歌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孟玨對雲歌說︰「我和病已出來看燈,路上偶然遇見霍小姐。」

    霍成君眼中一暗,撇過了頭,雲歌卻好像什麼都沒有听到,只問劉病已︰「大哥,姐姐的傷恢復得如何?」

    礙于霍成君,劉病已不想多提此事,含糊地點了點頭,「很好。」

    孟玨看了眼雲歌剛拿過的宮燈,「看你很喜歡,怎麼不要了?」

    雲歌指了指燈謎,無能為力地一笑。忽想起,來的這三個人,可都是很喜歡動腦筋、耍心思的。她走到劉病已身旁,笑說︰「一人只要連猜中三個燈謎就可以得到那盞宮燈,大哥,你幫我猜了來,可好?」

    劉病已瞟了眼孟玨,雖看他並無不悅,但也不想直接答應雲歌,嗯啊了兩聲後說︰「大家一起來看看吧!」

    霍成君隨手往案上的陶罐里丟了幾枚錢,讓書生抽一個謎題給她來猜。一手接過竹簽,一邊笑問雲歌︰「你怎麼出宮了?皇……公子沒有陪你來看燈嗎?皇公子才思過人,你就是想要十個宮燈,也隨便拿。」

    雲歌的身份的確不能輕易出宮,說自己溜出來的,肯定是錯,說劉弗陵知道,也不妥當,所以雲歌只是面上嘻嘻笑著,未立即回答霍成君。

    自見到霍成君出現,就全心戒備的富裕忙回道︰「于總管對今年宮里采辦的花燈不甚滿意,命奴才們來看看民間的樣式。奴才們都不識字,也不會畫畫,所以于總管特許雲姑娘出宮,有什麼好樣式,先記下來,明年上元節時,可以命人照做。」

    霍成君心內本就有怨不能發,富裕竟往她氣頭上撞,她冷笑著問富裕,「我問你話了嗎?搶話、插話也是于總管吩咐的嗎?」

    富裕立即躬身謝罪,「奴才知錯。」

    霍成君冷哼,「光是知道了麼?」

    富裕舉手要扇自己耳光,雲歌笑擋住了富裕的手,「奴才插到主子之間說話,才叫‘搶話、插話’。我也是個奴婢,何來‘搶話插話’一說?小姐問話,奴婢未及時回小姐,富裕怕誤了小姐的工夫,才趕緊回了小姐的話,他應沒有錯,錯的是奴婢,請小姐責罰。」

    霍成君吃了雲歌一個軟釘子,深吸了口氣方抑住了胸中的怒意,嬌笑道︰「雲小姐可真會說笑。听聞皇公子在你榻上已歇息過了,我就是吃了熊心豹膽,也不敢責罰你呀!」

    正提筆寫謎底的孟玨猛地扭頭看向雲歌,墨黑雙眸中,波濤翻涌。

    劉病已忙大叫一聲,「這個謎語我猜出來了!‘江山萬民為貴,朝廷百官為輕。’可是這兩個字?」

    劉病已取過案上的毛筆,在竹片上寫了個「大」和「小」字,遞給制謎的書生,書生笑道︰「恭喜公子,猜對了。可以拿一個小南瓜燈。若能連猜對兩個謎語,可以拿荷花燈,若猜對三個,就可以拿今天晚上的頭獎。」書生指了指雲歌剛才看過的宮燈。

    劉病已呵呵笑問︰「你們不恭喜我嗎?」卻是沒有一個人理會他。

    孟玨仍盯著雲歌。

    雲歌雖對霍成君的話有氣,可更被孟玨盯得氣,不滿地瞪了回去。先不說霍成君的鬼話值不值得信,就算是真的,又如何?你憑什麼這樣子看著我,好像我做了什麼錯事!你自己又如何?

    劉病已看霍成君笑吟吟地還想說話,忙問︰「霍小姐,你的謎題可有頭緒了?」

    霍成君這才記起手中還有一個燈謎,笑拿起竹簽,和劉病已同看。

    「思君已別二十載。」

    這個謎語並不難,劉病已立即猜到,笑道︰「此乃諧音謎。」

    霍成君也已想到,臉色一暗,看向孟玨,孟玨的眼中卻哪里有她?

    「二十」的大寫「廿」正是「念」字發音,思之二十載,意寓不忘。

    劉病已提筆將謎底寫出︰「念念不忘。」遞給書生。

    劉病已輕嘆口氣,低聲說︰「傷敵一分,自傷三分,何必自苦?」

    霍成君既沒有親密的姐妹,也沒有要好的朋友,所有心事都只有自己知道,從沒有人真正關心過她的傷和苦。劉病已的話半帶憐半帶勸,恰擊中霍成君的心,她眼中的不甘漸漸化成了哀傷。

    孟玨半抓半握著雲歌的手腕,強帶了雲歌離開。

    劉病已看他們二人離去,反倒松了口氣,要不然霍成君和雲歌湊在一起,中間夾著一個孟玨,還不知道會出什麼亂子。

    花市燈如晝、人如潮,笑語歡聲不絕。

    霍成君卻只覺得這些熱鬧顯得自己越發孤單,未和劉病已打招呼,就想離開。

    書生叫道︰「你們輕易就猜中了兩個謎,不想再猜一個嗎?」

    霍成君冷冷瞟了眼雲歌喜歡的宮燈,提步就去。

    書生拿著孟玨寫了一半的竹簽,急道︰「這個謎語,大前年我就拿出來讓人猜,猜到了今年,都一直沒有人猜中。我看這位公子,才思十分敏捷,難道不想試一試嗎?」

    劉病已叫住霍成君,「霍小姐,既然來了,不妨盡興游玩一次,畢竟一年只這一回。若不嫌棄,可否讓在下幫小姐猜盞燈玩?」

    霍成君默默站了會兒,點點頭︰「你說得對,就這一次了。」打起精神,笑問書生,「你這個謎語真猜了三年?」

    書生一臉傲氣,自得地說︰「當然!」

    劉病已笑說︰「我們不要你的這盞宮燈,你可還有別的燈?若有這位小姐喜歡的,我就猜猜你的謎,若沒有,我們只能去別家了。」

    書生看著頭頂的宮燈,不知道這燈哪里不好。想了一下,蹲下身子,在一堆箱籠間尋找。

    霍成君听到劉病已的話,不禁側頭深看了眼劉病已。

    現在的他早非落魄長安的斗雞走狗之輩,全身再無半點寒酸氣。發束藍玉寶冠,身著湖藍錦袍,腳蹬黑緞官靴。腰上卻未如一般官員懸掛玉飾,而是系了一柄短劍,更顯得人英姿軒昂。

    書生抱了個箱子出來,珍而重之地打開,提出一盞八角垂絛宮燈。樣式與雲歌先前喜歡的一模一樣,做工卻更加精致。燈骨用的是罕見的嶺南白竹,燈的八個面是用冰鮫紗所做,上繡了八幅圖,講述嫦娥奔月的故事。畫中女子體態婀娜,姿容秀美。神態或喜、或愁、或怒、或泣,無不逼真動人,就是與宮中御用的繡品相較也毫不遜色,反更多了幾分別致。

    霍成君還是妙齡少女,雖心思比同齡女孩復雜,可愛美乃人之天性,如何會不喜歡這般美麗的宮燈?更何況此燈比雲歌的燈遠勝一籌。

    她拎著燈越看越喜歡,賞玩了半晌,才十分不舍地還給書生。

    劉病已見狀,笑對書生說︰「把你的謎拿過來吧!」

    書生遞過竹簽,劉病已看正面寫著「暗香晴雪」,背面寫著「打一字」。凝神想了會兒,似明非明,只是不能肯定。

    霍成君思索了一會,覺得毫無頭緒,不願再想,只靜靜看著劉病已。

    書生看劉病已未如先前兩個謎語,張口就猜,不禁又是得意又是失望。

    劉病已把竹簽翻轉到正面,看到孟玨在下邊寫了句未完成的話,「暗香籠……」

    書生納悶地說︰「不知道起先那位公子什麼意思,這個謎底是打一個字而已,他怎麼好象要寫一句話?」

    劉病已心中肯定了答案,也明白了孟玨為何要寫一句話,孟大公子定是有點不滿這位書生對雲歌的狂傲刁難,所以決定「回敬」他幾分顏色,奚落一下他自以為傲的才華。

    劉病已笑提起筆,剛想接著孟玨的續寫,可忽然心中生出了幾分不舒服和憋悶,思索了一瞬,在孟玨的字旁邊,重新起頭,寫道︰「暗香深淺籠晴雪。」寫完後,凝視著自己的字跡笑了笑,將竹簽遞回書生,徑直提過燈籠,雙手送到霍成君面前,彎身行禮道︰「請小姐笑納。」

    一旁圍著看熱鬧的男女都笑拍起手來,他們看霍成君荊釵布裙,劉病已貴公子打扮,還以為又是上元節的一段偶遇和佳話。

    霍成君此生收過不少重禮,可這樣的禮物卻是第一次收到。听到眾人笑嚷「收下,收下。」只覺得大違自小的閨門教導,可心中卻有異樣的新鮮,半惱半羞中,裊裊彎身對劉病已襝衽一禮︰「多謝公子。」起身後,也是雙手接過宮燈。

    劉病已會心一笑,霍成君倒有些不好意思,拿著宮燈,在眾人善意的哄笑聲中,匆匆擠出了人群。

    劉病已也匆匆擠出了人群,隨霍成君而去。

    書生捧著竹簽,喃喃自語,看看自己的謎題︰「暗香晴雪。」再瞅瞅孟玨未完成的謎底︰「暗香籠……籠……暗香籠晴雪。」最後看著劉病已的,笑著念道︰「暗香深淺籠晴雪。好,好,猜得好!對的好!」孟玨和劉病已以謎面回答謎面,三句話射得都是同一個字,可謎面卻是一句更比一句好。

    書生倒是沒有介意劉病已筆下的奚落,笑贊道︰「公子真乃……」抬頭間,卻早無劉病已、霍成君的身影,只街上的人潮依舊川流不息。

    有人想要投錢猜謎,書生揮手讓他們走。游客不滿,可書生揮手間,一掃先前的文弱酸腐,竟有生殺予奪的氣態,游客心生敬畏,只能抱怨著離去。

    書生開始收拾燈籠,準備離開。

    今夜見到這四人,已經不虛此行。讓父親至死念念不忘、令母親郁郁而歿的天朝果然地靈人杰!

   

    雲歌被孟玨拖著向燈市外行去。

    抹茶、富裕欲攔,七喜卻想到于安另一個古怪的吩咐︰若雲歌和孟玨在一起,不許他們靠近和打擾。于總管竟然料事如神,猜到雲歌和孟玨會遇見?

    七喜吩咐大家遠遠跟著雲歌,保持著一段听不清楚他們談話,卻能看見雲歌的距離。

    孟玨帶著雲歌走了一段路,初聞霍成君話語時的驚怒漸漸平復,心內添了一重好笑,更添了一重無奈。

    「為什麼傷還沒有好,就一個人跑出來亂轉?」

    「我的事,要你管?」

    「最近咳嗽嗎?」

    「要你管?」

    孟玨懶得再吭聲,直接握住雲歌手腕搭脈,另一只手還要應付她的掙扎。一會後,他沉思著放開了雲歌,「讓張太醫不要再給你扎針了,我最近正在幫你配香屑,以後若夜里咳嗽得睡不著時,丟一把香屑到燻爐里。」

    雲歌冷哼一聲,以示不領他的好意。

    孟玨替雲歌理了下斗篷,「今日雖暖和,但你的身子還經不得在外面久呆,我送你回去。」

    雲歌卻站在那里不動,剛才的滿臉氣惱,變成了為難。

    孟玨問︰「宮里發生了什麼事情?」

    雲歌想擠個笑,但沒有成功,「宮里沒什麼事情,我……我想拜托你件事情。」

    孟玨言簡意賅,「說。」

    「皇上想詔大公子進長安,他擔心大公子不來,所以我希望你能從中周旋一下。」

    這就是你站在我面前的原因?孟玨微笑起來,眼神卻是格外的清亮,「不可能。皇上想下詔就下詔,昌邑王來與不來是王爺自己的事情,和我無關。」

    「皇上絕無惡意。」

    「和我無關。」

    雲歌氣結,「怎麼樣,才能和你有關?」

    孟玨本想說「怎麼樣,都和我無關」,沉默了一瞬,問︰「他為什麼會在你的榻上歇息?」

    「你……」雲歌拍拍胸口,安慰自己不生氣,「孟玨,你果然不是君子。」

    「我幾時告訴過你我是君子?」

    有求于人,不能不低頭,雲歌老老實實、卻沒好氣地回答孟玨︰「有天晚上我們都睡不著覺,就在我的榻上邊吃東西邊聊天,後來糊里糊涂就睡過去了。」

    「他睡不著,很容易理解。他若哪天能睡好,倒是該奇怪了。可你卻是一睡著,雷打不動的人,為什麼會睡不著?」

    雲歌低著頭,不回答。

    孟玨見雲歌不回答,換了個問題︰「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雲歌因為那天晚上恰和劉弗陵掐指算過還有多久到新年,所以一口答道︰「十二月初三。」

    孟玨問時間,是想看看那幾天發生了什麼事情,讓雲歌困擾到失眠。思量了一瞬,覺得宮里宮外並無什麼大事,正想再問雲歌,突想起那天是劉病已第一次進宮見劉弗陵,許平君曾求他去探看一下劉病已的安危。

    孟玨想著在溫室殿外朱廊間閃過的裙裾,眼內尖銳的鋒芒漸漸淡去。

    雲歌看孟玨面色依舊寒意澹澹,譏嘲︰「孟玨,你有什麼資格介意霍成君的話?」

    「誰告訴你我介意了?再提醒你一下,現在是你請我辦事,注意下你說話的語氣。」

    雲歌拂袖離去,走了一段路,忽地停住,深吸了口氣,輕拍拍自己的臉頰,讓自己微笑,轉身向孟玨行去,「孟公子,您要什麼條件?」

    孟玨思量地凝視著雲歌︰「這件事情對他很重要。」

    雲歌微笑著說︰「你既然已經衡量出輕重,可以提條件了。」

    「先回答我一個問題,那麼多劉姓王孫,為何只詔昌邑王到長安?我憑什麼相信他?」

    雲歌的假笑斂去,鄭重地說︰「孟玨,求你信我,我用性命和你保證,劉賀絕不會在長安有危險,也許只會有好處。」覺得話說得太滿,又補道︰「絕不會有來自皇上的危險,至于別人的,我想他這點自保的能力總該有。」

    孟玨沉思。

    雲歌眼楮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半晌後,孟玨道︰「好,我信你。」

    孟玨說的是「信」她,而非「答應」她,雲歌笑問︰「你要我做什麼?你是個精明的生意人,不要開買家付不起的價錢。」

    孟玨沉默了會,說︰「一年之內,你不許和他親近,不能抱他,不能親他,不能和他同榻而眠,什麼都不許做。」

    「孟玨,你……」雲歌臉漲得通紅。

    孟玨卻露了笑意,「他畢竟深受漢人禮儀教化,他若真看重你,一日未正式迎娶,一日就不會踫你。不過,我對你沒什麼信心。」

    「孟玨,你到底把我當你的什麼人?」

    孟玨眼中一暗,臉上的笑意卻未變,「我說過,我輕易不許諾,但許過的絕不會收回。對你的許諾,我一定會實現。」

    雲歌滿臉匪夷所思地盯著孟玨,這世上還有人比他更難理解嗎?

    孟玨淡淡笑著說︰「你現在只需回答我,‘答應’或者‘不答應’。」

    雲歌怔怔發呆。孟玨用一年為限,想來是因為許姐姐告訴他陵哥哥和我的一年約定,只是他怎麼也不會料到陵哥哥想做的。將來,不管是劉病已,還是劉賀登基,憑孟玨和他們的交情,都會位極人臣,整個大漢的秀麗江山都在他眼前,他哪里還有時間理會我?何況只一年而已。

    孟玨看著一臉呆相的雲歌,笑吟吟地又說︰「還有,不許你告訴任何人你我之間的約定,尤其是皇上。」

    雲歌眼楮骨碌轉了一圈,也笑吟吟地說︰「好,我答應你。若有違背,讓我……讓我此生永難幸福。」

    孟玨微一頷首,「我送你回去。」

    馬車內,雲歌不說話,孟玨也不作聲,只車 轆的聲音「吱扭」「吱扭」地響著。

    快到宮門時,孟玨道︰「就到這里吧!那邊應該有于總管的人等著接你了。」說完,就下了馬車。

    雲歌掀起車簾,「這兒離你住的地方好遠,我讓富裕用馬車送你回去吧!我走過去就可以了。」

    孟玨溫和地說︰「不用了,我想一個人走走。雲歌,照顧好自己,不要顧慮別人,特別是宮里的人,任何人都不要相信。」

    雲歌微笑︰「孟玨,你怎麼還不明白呢?我和你不是一樣的人。」

    孟玨臉上若有若無的笑意更像是自嘲,「我的問題不在于我不了解你,而是我比自己想象的更了解你。」

    雲歌愕然。

    孟玨轉身,安步當車地步入了夜色。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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