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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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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桐華】雲中歌(「大漢情緣」三部曲之二)《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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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4:12:06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2(大漢情緣) Chapter 19 未央夕照 (上)
作者︰桐華
    劉弗陵自八歲登基,到現在,有將近十四年的《起居注》。

    孟玨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把近十四年的記錄全部看過,並且仔細做了筆記。

    一邊翻著各年的筆記做對比,一邊思索著劉弗陵的所有癥狀。

    突然,他的視線停住,似有所悟,迅速將筆記從頭到尾翻閱了一遍,扔下竹簡,匆匆出門。

    兩個多時辰後,又匆匆返回,吩咐三月和六月陪他出城。

    馬車一路小跑,直出了長安城。行到一處荒無人跡的山下,孟玨命停車。

    三月和六月面面相覷,不知道他想干什麼。

    孟玨笑道︰「都陪我去爬山。」

    孟玨已經在屋子里悶了多日,難得肯出來散心,兩人都笑著應好。

    山腳附近沒有人家,林木更比別處茂盛,充滿野趣。山中水源也充沛,各處都有溪流、瀑布,或大或小,到山腳下匯成了一個大湖。

    湖水清澄如鏡,野鴨、野雁成群結隊的在湖面上游過,冷不丁地還能看到幾只仙鶴、天鵝翩躚飛翔。

    陽光照耀處,偶爾會有魚兒跳出水面,一身銀甲,一個漂亮的擺尾,「撲通」一聲又落入水中。

    惹得三月一時大呼,一時小叫。

    孟玨笑賞了會兒風景,沿著一條溪流,攀援上山。

    怪石嶙峋,植被密布,根本沒有道路。不過三人武功很好,所以都不覺得難走,三月甚至認為比爬那些山道有意思。

    山上多柏樹、榆樹,郁郁蔥蔥的枝葉將夏末的驕陽全數擋去。

    岩壁上長滿藤蘿,隨風輕蕩。溪水從岩石上流過,將藤葉沖刷得翠綠欲滴。稍干處,開著紫色的小花,雖算不上好看,卻十分清新可人。

    三月從水里撈了幾片紫色碎花,笑問︰「公子,這種藤叫什麼名字?沒有在別處見過。」

    孟玨笑看著岩壁,淡淡說︰「野葛。」

    待上到山頂,孟玨立在崖邊,眺望四處。

    陽光下,綠意一片,只看見盎然的生機,看不到任何陰暗下的腐葉。

    三月在灌木中跳來跳去的四處亂轉悠。不一會,人已經跑出了老遠。突然,她驚叫了一聲,嚇得六月以為她遇見毒蛇猛獸,趕緊過去,卻見三月呆呆看著前方,喃喃說︰「好美!」

    高大的榆樹下,一片了無邊際的紫紅花,絢爛、艷麗得如同晚霞落到了地上。

    花朵大小不一,大的如海碗一般,小的只酒盅一般,但形狀都如鐘,微風過處,每一個「鐘」都在輕顫。整片看去,又如仙女披著彩霞,曼妙起舞。

    花叢旁的岩石上,時緩、時急流動著的溪水,好似樂神的伴奏。

    為了幾朵花,都能叫?六月好笑,「女人!」

    三月惡狠狠地要打他,「難道不美嗎?公子,你幫我評評理!」

    孟玨靜靜立在他們身後,凝視著眼前的紫紅晚霞,淡淡笑道︰「十分美麗。太陽快下山了,我們回去。」

    依舊沿著溪流沖刷出的溝壑而行,下山比上山快許多,不大會兒工夫,他們已經回到湖畔。

    回程的馬車上,孟玨靠著軟榻,沉沉睡去。

    六月放慢了馬速,三月小聲對他說︰「公子很久沒安穩睡過了。日後,我們該多叫公子出來轉轉。」

    一夜無夢。

    孟玨醒來時,未如往日一般立即起身,只望著窗外漸白的天色。

    直到日過三竿,三月已經到門外偷偷听了好幾趟動靜,他才起來。

    簡單洗漱後,他就去求見劉弗陵。

    劉弗陵有事耽擱,仍在前殿。七喜讓他先去宣室殿等候。

    日頭剛過正午,本該十分炎熱,可宣室殿內,花草藤木布局有致,枝繁葉密,把陽光和炎熱都擋在了外面,殿內只余陣陣幽香,襲襲陰涼。

    雲歌坐在廊檐下,低著頭,打穗子。打一會,拆了,重來,再打一會,拆了,又重來,笨手笨腳,卻不見她不耐煩。

    眉尖緊蹙,似挽著無數愁,目中卻是柔情無限,帶著甜意。

    孟玨進了殿門,立在一角,靜靜看了她許久,她一無所覺,只一遍遍結著穗子。

    抹茶從殿內出來,看到孟玨的視線,心中一驚,唬得話都說不出來。

    孟玨的眼光從雲歌身上轉開,笑向抹茶問好,「七喜公公讓下官在此等候皇上。」

    抹茶看到孟玨慣常的溫潤儒雅,方釋然,笑道︰「孟大人請到正殿內來等吧!」

    雲歌卻站了起來,寒著臉說︰「孟大人,若有公事稟奏請進,若不是,請離開。」

    孟玨道︰「我有幾句緊要的話和你說。」

    宮內的事情,歷來是少問少做,孟玨最近進出宣室殿又都是雲歌招呼,從不用別人,所以抹茶見狀,忙躡步退了下去。

    雲歌毫不為孟玨所動,冷斥,「出去!」

    孟玨快步走到她身側,雲歌怒意滿面,揚聲叫人,想轟了他出去,「富裕!」

    孟玨壓低聲音,快速地說︰「我已經知道皇上得的是什麼病,三個月內,我保證讓他的病全好。」

    富裕匆匆忙忙地從殿後跑出,卻看雲歌表情古怪地呆呆站著,有驚喜、有不能相信,還有悲傷和憤怒。「姑娘?」他試探地叫了一聲。

    雲歌對富裕指了指殿外,富裕立即到外邊守著。

    雲歌坐了下來,冷冷地說︰「你上次答應我,會給皇上治病。可你是怎麼治的?這次我為什麼要相信你?」

    孟玨坐到雲歌身側,看著她手中的穗子,淡淡笑著說︰「你既看過記錄穿骨針的書籍,應該知道此針是用來查探疑難雜癥的最好工具,只是使用太過凶險,所以漸漸失傳。我用它,並非胡亂使用。何況我上次只答應你,會給皇上治病,並沒有答應你如何給他治,何來我不守諾之言?」

    孟玨竟然振振有辭,雲歌氣得手直發抖,可想到劉弗陵的病,那口氣只能忍著,「那你這次會如何給皇上治?」

    「我會用最好的法子給他治病,有些痛苦是無法避免的,但我會想法盡力減少。」

    雲歌帶著緊張,慢慢問道︰「你真的能治好皇上的病?」

    孟玨非常肯定地說︰「雖然要花點工夫,皇上只怕也要吃些苦頭,不過我能治好他。」

    煎熬了這麼多日,終于看見了肯定的希望。雲歌眼中淚光隱隱,剎那間的狂喜,讓她差點沖口而出「謝謝」,卻又頓在了舌尖,變成了苦澀。

    孟玨淡淡問︰「我的條件依舊,你願意守約支付診金嗎?」

    雲歌僵了一會,默默點頭。

    「這是你自己的選擇。」孟玨似有些疲憊,聲音有些暗沉,「我會遵守今日的諾言,盡心為他治病,你也一定要守諾。」

    雲歌又默默點了點頭,將手中剛結了一小鴿的同心結,當著孟玨的面,一點、一點地拆掉。

    孟玨未再說話,只眼中黑影沉沉。

    兩人之間充溢著令人窒息的沉默。

    富裕探著腦袋,悄聲說︰「姑娘,皇上回來了。」

    雲歌走到殿門口,在富裕頭上敲了一下,「回來就回來唄!你干嘛這麼鬼祟?」

    富裕偷瞟了眼孟玨,撓著腦袋,呵呵笑著不說話。

    孟玨有些詫異,這個宦官心中的主人不是皇上,竟是雲歌。

    進入正殿後,孟玨向劉弗陵奏道︰「臣已經知道皇上得的什麼病,也已經找到了根治的法子。

    听到這個消息,即使一貫清淡的劉弗陵,在看向雲歌時,眼中也有了抑制不住的喜悅。

    他問孟玨︰「朕的病是未見過的胸痹嗎?該如何治?大概需要多久能治好?」

    孟玨請求道︰「臣想單獨向皇上稟奏幾件事情。」

    雲歌皺眉,盯向孟玨,孟玨的微笑下,卻有不容置疑的堅持。

    劉弗陵點了下頭,準了他的要求。

    雲歌在殿外等了一個多時辰,站得腿都酸麻了,才听到劉弗陵宣人進去,她幾步就沖進了大殿。

    劉弗陵依舊清清淡淡,孟玨也依舊溫雅和煦,看著好似和以前一樣,但雲歌覺得他們之間好似突然多了一種以前沒有過的理解和信任,是一種只屬于男人之間的東西,即使以她和劉弗陵的親密,也不是她能分享的。

    雲歌心內的那點忐忑反倒放了下來,另有一種異樣的情緒在流動,說不清是驚喜,抑或酸楚,但唯一肯定的就是,孟玨這次肯定會盡全力治好劉弗陵的病。

    因為知道病可治,眾人的心情都比往日輕松,說話也隨便了很多。

    孟玨對于安和雲歌吩咐,「皇上的病雖非胸痹,卻也算胸痹,癥狀之一就是血脈不暢,導致心痛。飲食清淡,會有助氣血暢通。治療期間,需要禁口。一切葷腥都不能吃。但每日可以多吃點豆類食物。」

    于安忙應︰「是。」

    孟玨又道︰「因為皇上不想讓太醫知道病情,所以明面上的飲食,依舊按照張太醫開的方子執行,忌豬、羊,不忌魚、雞。」

    雲歌道︰「太醫院的那幫庸醫,剛開始還一窩蜂地議論病情,生怕別人搶功,後來看皇上的病遲遲不能治,個個心怯,唯恐日後掉腦袋,都開始彼此推脫,甚至有人裝病,想避開給皇上診病。皇上現在就留了兩三個太醫在看病,而正兒八經上心的也就張太醫一人,別人都是一點風險不肯擔,張太醫說什麼,就什麼。你的意思其實也就是讓張太醫在明處給皇上治病,你在暗處治,所以我依然需要給皇上做魚,或者炖雞,障人耳目。」

    孟玨點頭,「是,表面上一切都按照張太醫的叮囑。」

    雲歌問︰「你打算如何治?」

    孟玨問于安︰「下官起先拜托總管準備的東西,可備好了?」

    于安道︰「好了。」轉身出去,不一會,捧著個木盒子進來,交給孟玨。

    孟玨請劉弗陵脫去外衣,躺倒,笑道︰「皇上若不愛看,閉上眼楮,不要去想就好了。」

    劉弗陵笑說︰「難得有機會見見從未見過的東西,閉上眼楮,未免可惜。」

    雲歌听他們說的有意思,湊到孟玨身旁,「上次是一柄長得像大錐子的針,這次是什麼?」

    孟玨將盒子放在她眼前,示意她自己揭開看。

    雲歌將蓋子打開,太過出乎意料,一聲驚叫,蓋子掉到了地上,忍不住後退了好幾步。

    孟玨和劉弗陵都笑起來。

    盒子里面全是灰褐色的蟲子。這個蟲子和別的蟲子還不一樣,一般的蟲子是蠕蠕而動,而這個蟲子一見人打開盒子,立即半支著身子,頭在空中快速地四下擺動,一副饑不可耐、擇人而噬的樣子,看得人心里麻颼颼的。

    雲歌有些惱,「你們都知道里面是蟲子,還故意讓我去打開。這個蟲子……這個蟲子不是用來吃的吧?」幾分同情地看向劉弗陵。

    孟玨道︰「不是皇上吃蟲子,是蟲子吃皇上。」

    他讓于安幫皇上把袖子挽起,襪子脫去,將手和腳□出來。

    孟玨用竹鑷子把蟲子一只只夾起,挑放到劉弗陵的手指頭、腳趾頭上。

    蟲子一見人體,頭立即就貼了上去,身子開始慢慢脹大,顏色也開始變化,從灰褐色,漸漸變成了血紅色。

    雲歌看得頻頻皺眉,「它們在吸血!疼嗎?」

    劉弗陵笑著搖搖頭,「不疼。」

    孟玨道︰「這東西叫水蛭,也叫螞蟥,生在陰暗、潮濕的地方,以吸血為生,在吸血的同時,它會釋放麻痹成份,讓人感覺不到疼痛,若讓它鑽進體內,能致人死命。」

    雲歌忙說︰「于安,你盯著點。」

    于安笑著應「好」。

    說話的工夫,劉弗陵手上的螞蟥個個都變成了大胖子,一個頂原來的四五個大,雲歌看得直咋舌。

    「這些蟲子十分貪婪,一次吸血,最多的可以讓身體變大十倍。」孟玨用酒浸過的竹鑷子,把蟲子一個個夾起,扔到空盒中,又夾了一批灰褐色的螞蟥放到劉弗陵手指、腳趾上。

    雲歌問︰「為什麼要讓它們吸皇上的血?」

    孟玨好似忙著手頭的活,顧不上回答,一會後才說︰「十指連心,手部的血脈與心脈相通,通過螞蟥吸血,可以幫皇上清理心脈,讓血脈通暢。腳上的穴位對應了人的五髒,通過刺激腳上的血脈,對五髒都有好處。」

    雲歌似懂非懂地點頭,這種治病方法,她聞所未聞,虧得孟玨能想出來。

    「難道以後日日都要被螞蟥吸血?」

    孟玨道︰「每日早晚各一次,越快清除舊血,就越快生成新血,效果也就越好。」

    雲歌有些擔心,「這樣下去,還要忌葷腥,身體受得了嗎?」

    劉弗陵忙寬慰雲歌︰「生病的人,身體本來就會變弱,只要病能好,日後慢慢調養就成了。」

    孟玨說︰「我開的湯藥方子會補氣益血。十日後,依照治療效果再定。我還會去挑選一批烏腳雞,用特殊的藥材喂養,必要時,可以適當炖些烏腳雞吃。到時候要麻煩于總管想辦法把烏腳雞悄悄弄進宮中,雲歌你親手做,不要假手他人。」

    于安和雲歌都點頭說︰「明白。」

   

    孟玨的治療法子雖然恐怖,但是確有效果。一個多月後,不必依賴針灸,劉弗陵的胸悶、心痛已緩和,雖然還時有發作,可頻率和疼痛程度都比先前大大降低。

    病癥好轉,已經瞞不過張太醫,可他完全想不明白,這病是如何好轉的,驚疑不定中,不能確認是表象還是真相。

    在劉弗陵的暗示下,張太醫當著眾人的面,仍將病情說得十分凶險。

    雲歌問孟玨,劉弗陵的病還有多久能徹底好。

    孟玨說,三個月內就能疏通心脈,治好心痛,可這只是保命。因為此病由來已久,若想身體恢復如常人,需要長期調養,兩年、三年,甚至更長都有可能。

    病漸漸好轉,時間有限,劉弗陵加快了計劃的執行,希望在兩三個月內布置好一切。

    他對劉賀和劉詢越發苛刻、嚴厲,將兩人逼得連喝杯茶的工夫都沒有。

    朝堂上的官員眼看著皇上的病情越發嚴重,正常的早朝都難繼續,再想到皇上沒有子嗣,個個心頭七上八下,眼楮都盯向了劉賀和劉詢。

    劉詢府前,不斷有人求見,他索性關了大門,連看門人都不用,任誰來都是閉門羹。

    劉賀則依舊一副繞花蝴蝶的樣子,和誰都嘻嘻哈哈,那些官員常常和劉賀哥倆好的說了半天,說得心頭熱乎乎的,但等劉賀走了,一回味,竟然一句重點沒有。

    眾人都暗自琢磨著霍光的態度,可只看出他對皇上的忠心耿耿。

    霍光深居簡出,寡言少語,只每日進宮和皇上商議政事,將大小事情都一一稟奏,但凡皇上交托的,都處理得有條有理。

    霍氏子弟在他的約束下,也是各司其職,不理會任何其它事情。

    很多官員想試探一下霍光的態度,可旁敲側擊、誘導激將,都不管用。霍光如一口深不見底的井,再大的石頭砸下去,也見不到水花。

    劉弗陵日漸惡化的病情,不僅影響著眾多官員之間的關系,劉賀、劉詢、孟玨三人之間也起了變化。

    劉賀和劉詢有意無意間,漸漸疏遠。

    以前兩人常常一塊商量如何辦皇上吩咐的差事,彼此幫助,彼此照應。你有想不到的,我補充;我有疏忽的,你提點。同心合力,斗霍光,斗貪官,斗權貴,兩人斗得不亦樂乎!

    處理完正事,劉詢還常會帶著劉賀,身著便服,在長安城內尋幽探秘,一個曾是長安城內的游俠客,三教九流都認識,為人豪爽大方,又講義氣;一個雖從小就尊貴無比,卻跳脫不羈、不拘小節,一直向往著江湖生活。兩人很多地方不謀而合,相處得十分愉快。

    劉賀雖和孟玨早就認識,可孟玨為人,外溫內冷,看著近,實則拒人千里之外,又心思深重,從不肯在雜事上浪費工夫,所以若只論性格相投的程度,劉賀倒是覺得劉詢更讓他願意親近。

    可現在,兩人偶在一起,說的都是和政事毫不相關的事情,也再沒有一同出外游玩。

    自書房談話後,劉賀又找孟玨問過幾次皇上的病情,「皇上的病真的重到不能治了嗎?」

    孟玨從不正面回答,劉賀遂不再問,面上依舊「老三」、「小玨」的笑叫著,可逐漸將身邊的四月師兄妹都調開,貼身服侍的人全換成了昌邑王府的舊人。

    劉詢對孟玨倒好似一如往常,時不時會讓許平君下廚,做些家常菜,邀請孟玨過府飲酒、吃飯,孟玨有時間則去,沒時間則推辭,劉詢也不甚在意,反倒許平君日子長了見不到孟玨,會特意做些東西,送到孟玨府上,問一下三月,孟玨近日可好,還會抱怨幾句,老是見不到面,虎兒都要不認識他了。

    只是,以前劉詢若在朝堂上踫到什麼棘手的事情,尤其是在對待霍光的問題上,常會問一下孟玨的想法,現在卻再不提及,好似對所有事情都游刃有余。

    孟玨對這些紛紛擾擾好象一無所覺,對誰都是老樣子,除了幫劉弗陵治病,就在府中種種花草,翻翻詩書,或者在長安城的市集上閑逛,可又不見他買什麼東西,只是隨意走著,偶爾問一下價格。

    長安城內陰雲密布,孟玨的日子卻過得十分悠閑、平靜。

   

    光陰如水,無痕而過。

    夏天不知不覺中離去,秋天將大地換了新顏。

    一日,孟玨幫劉弗陵診完脈後,微笑著對劉弗陵說︰「恭喜皇上,皇上的病已經大好,日後只需注意飲食,適量運動,悉心調理就可以了。」

    一瞬間,雲歌竟不敢相信。

    好了?真的好了?!

    從夏初知道陵哥哥得病到現在,這期間所經歷的折磨、恐懼、絕望,非言語能述,一切的噩夢都已經過去了?

    于安也是愣愣,問道︰「皇上的病真全好了?」

    孟玨請于安傳張太醫進來。

    張太醫替皇上把脈,察舌,又用金針探穴,喜色越來越重,最後不能置信地笑給劉弗陵磕頭︰「恭喜皇上,恭喜皇上!」

    劉弗陵心頭的巨石終于徹底落下,看向雲歌,眼中有激動、欣喜、希冀,黑眸璨若星河。

    雲歌笑意滿面,眼中卻怔怔落下淚來。

    劉弗陵第一次在人前露了情緒,眼中帶憐,聲音暗啞,「這段日子讓你受苦了。」

    雲歌只定定看著他,不能作答。

    孟玨淡淡掃了雲歌一眼,垂目端坐。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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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4:12:29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2(大漢情緣) Chapter 19 未央夕照 (下)

    于安將眼角的濕意,匆匆抹去,笑捧了絹帕給雲歌,「雖然這是喜淚,可奴才還是巴望著姑娘笑口常開。」

    雲歌低著頭,將眼淚擦去,心內百味雜陳,是真開心,可也是真苦澀,歡喜、痛苦竟能並聚。

    好不容易收攏心神,將一切情緒都藏入心底,才敢抬頭。听到孟玨正對張太醫和于安說如何照顧劉弗陵的身子,忙凝神細听。

    「……久病剛好的身子,內虛更勝病時,此時飲食一定要當心,起居也一定要當心,務必要一切都上心,萬萬不可大意。」

    于安點頭,「奴才明白,皇上此時就如,一個人剛用盡全力將敵人打跑,敵人雖然被打走了,可自己的力量也用盡了,正是舊勁全失,新勁還未生的時刻。」于安還有半句話未說,這種時候,全無反抗力,若有意外,凶險比先前和敵人搏斗時更可怕。

    孟玨點頭,「于總管心里明白就好。皇上的日常飲食,還是由下官擬定,于總管要親自負責。」

    劉弗陵卻沒有听他們說什麼,他一直都盯著雲歌,眼中有疑惑。

    雲歌側眸間,對上他的視線,不敢面對,可更不敢逃避,只能用盡力氣,盈盈而笑。

    孟玨的視線從雲歌臉上掠過,看向了劉弗陵,「皇上要注意休養,不要晚睡,也盡量不要太過操心勞神。」

    劉弗陵將疑惑暫且按下,移開了視線,對孟玨說︰「朕一直都是個好病人,大夫吩咐什麼,朕做什麼。」

    雲歌身上的壓迫驟去,如果劉弗陵再多盯一瞬,她的笑只怕當場就會崩潰。

    劉弗陵對張太醫和孟玨道︰「朕還有些事情,要和二位商議。」

    兩人都說︰「不敢,請皇上吩咐。」

    「關于朕的病,兩位幫我想個法子,在外癥上要瞞住……」

    雲歌疲憊不堪,再支撐不住,對于安打了個手勢,悄悄退出了大殿。

    回到自己的屋子,將孟玨給的香屑往燻爐里丟了一大把,把自己扔到了榻上。

    孟玨是在知道劉弗陵病後,給她新配的香屑,所以特意加強了凝神安眠的作用,雲歌雖思慮重重,但在燻香中,還是沉沉睡了過去。

    劉弗陵安排妥當他「重病難起」的事情後,已到初更。

    來尋雲歌時,看到她和衣而睡,他自舍不得將她叫醒,只幫雲歌掖好被子,在榻邊坐了會兒後悄悄離去。

   

    劉弗陵雖知道雲歌有事瞞著他,可朝堂上的計劃正進行到最關鍵時刻,百事纏身,偶有時機,又不願逼迫雲歌,他更想等雲歌自願說出來。

    劉弗陵的病真正好了,雲歌心內卻是一時喜,一時憂。

    不知道孟玨究竟怎麼想,又會要她什麼時候兌現諾言。但想來,她和陵哥哥應該還會有一段日子,不管怎麼樣,至少要等「新勁」已生、心神俱堅時,她才敢把一切告訴陵哥哥。

    「雲歌,發什麼呆呢?」許平君的手在雲歌眼前上下晃。

    雲歌「呀」的一聲驚呼,笑叫︰「姐姐,你怎麼進宮了?」

    「哼!我怎麼進宮?幾個月不見,你可有想過我一點半點?」

    這幾個月的日子……

    雲歌抱歉地苦笑,她的確從沒有想過許平君,甚至可以說什麼都沒有想過,什麼都不敢想。

    許平君心頭真生了幾分怨怪,「枉我日日惦記著你,虎兒剛開始學說話,就教他叫‘姑姑’,現在‘姑姑’叫得已經十分溜,可姑姑卻從來沒想過這個佷兒。給你的!」許平君將一個香囊扔到雲歌身上,轉身想走。

    雲歌忙拽住她,「好姐姐,是我不好,從今日起,我每天想你和虎兒一百遍,把以前沒想的都補上。」

    許平君想到暗中傳聞的皇上的病,再看到雲歌消瘦的樣子,心里一酸,氣也就全消了。

    雲歌手中的香囊,用了上等宮錦縫制,未繡花葉植物和小獸,卻極具慧心地用金銀雙線繡了一首詩在上面。

    「清素景兮泛洪波,揮縴手兮折芰荷。涼風淒淒揚棹歌,雲光曙開月低河。」

    雄渾有力的小篆,配以女子多情溫婉的繡工,風流有,婉約有,別致更有。

    雲歌喜歡得不得了,立即就系到了腰上,「大哥好字,姐姐好繡工,太漂亮了!」

    許平君學著雲歌的聲音說話︰「最最重要的是有我‘陵哥哥’的好詩!」

    雲歌哭笑不得,「天哪!你是做娘的人嗎?怎地一點兒正經都沒有?」

    嘲笑歸嘲笑,許平君看雲歌如此喜歡她做的香囊,心里其實十分高興,「去年七夕給你做了個荷包,當時覺得還不錯,現在想來做得太粗糙了,今年這個香囊,我可是費了心思琢磨的。這里面的香也是讓你大哥特意去找人弄的,你聞聞!」

    雲歌點頭,「嗯,真好聞!」

    「本來想七夕的時候送給你的,可你大哥說,你不可能出宮來和我一塊乞巧,所以直到現在才有機會送到你手里。」

    雲歌討好地摟住許平君,「謝謝姐姐。唉!姐姐繡的東西太好看了,我都看不上別人繡的了,以後如何是好?」

    許平君氣笑︰「你個無賴!反正我如今整日閑著,你想要什麼東西就讓你大哥帶話給我,我做給你就是了。」

    雲歌重重「嗯」了一聲,擺弄著香囊,心頭甜滋滋的。

    許平君以前對她還有幾分提防、懷疑,可自她重回長安,不知道為什麼,一切就變了,許平君待她真的如同待親妹子,只有疼和寵,沒有絲毫不信任。

    現在心頭的這種快樂,不似男女之情濃烈醉人,卻給人如沐季春陽光的溫暖,淡然而悠長。

    許平君陪雲歌說了會兒話後,因為還要去給皇後請安,只能依依不舍地辭別。臨走前,頻頻叮囑雲歌照顧好自己。

    雲歌用力點頭。

    晚上,劉弗陵一回來,雲歌就在他面前轉了一圈,得意地問︰「我的香囊好看嗎?」

    劉弗陵問︰「誰做給你的?」

    雲歌脖子一梗,大聲說︰「我自己做給自己的,不行嗎?」

    雲歌的女紅?劉弗陵失笑,拿起細看了一眼,見到是自己的詩,有意外之喜,「這是劉詢的字。你的許姐姐很為你花功夫,想把字的風骨繡出來,可比繡花草難。」

    雲歌泄氣,安慰自己,「我菜做得很好吃,不會女紅,也沒有關系。」

    劉弗陵笑說︰「我不會嫌棄你的。」

    「哼!」雲歌匆匆扭轉了身子,眼中有濕意,語氣卻仍然是俏皮的,「誰怕你嫌棄?」

   

    三日後。

    劉弗陵在正殿「勉力」接見朝臣,楊敞和杜延年不知為何事起了爭執,當堂開吵,一個罵對方是「豎子」,一個罵對方是「豎儒」,一個罵「無知」,一個罵「酸腐」。

    雲歌在廂殿听到他們喳喳呼呼,引經據典,吵得不可開交,不禁跑出來,躲到門口去看熱鬧。

    以前听聞高祖皇帝的朝堂上,大臣們經常吵架,一旦吵急了,大打出手都十分正常。都是開國的功臣,高祖皇帝也勸不住,只能由著他們去吵、去打,實在忍無可忍,頂多偷偷溜走。雲歌曾經還覺得驚訝,如今看到楊敞和杜延年,臉紅脖子粗的樣子,才真正明白了幾分漢朝官員的「彪悍」風格。

    嗯!難怪漢人看著斯文,卻打得匈奴節節敗退!

    大殿內的官員都不為所動,有人嘻嘻笑著,有人閉目沉思,有人勸了幾句,結果反被楊敞和杜延年齊齊開口唾罵,喝命他「閉嘴」,眾人再不吭聲,由著丞相大人和太僕右曹大人繼續對罵。

    劉弗陵側躺在榻上,好似在傾听二人的罵語,實際全未在意,反倒在冷眼觀察著霍光、劉詢、劉賀三人的微妙反應。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之間就覺得心里越來越煩躁,吵架的聲音好似越變越大,就響在他的耳邊,如雷鳴一般,震得他腦里嗡嗡轟鳴。

    心頭的一股氣脹得胸間馬上就要爆炸,他驀地坐起,大叫了聲,「閉嘴!」話剛說完,一口鮮血噴出,人直直向後倒去,摔在榻上。

    大殿內迅即啞寂無聲,針落可聞。

    雲歌呆了一瞬後想,陵哥哥在演戲?很逼真呀!不知道是孟玨想出來的法子,還是陵哥哥想出來的法子?

    于安臉色煞白,跪在劉弗陵身邊,高聲叫︰「太醫!太醫!快傳太醫!」轉而又對七喜低聲吩咐了句話。

    七喜臉色蒼白地跑出來,雲歌問︰「你去哪里?」

    七喜說︰「去請孟大人。」

    雲歌腦袋「嗡」的一下炸開,不顧殿內還有朝臣,就沖到了榻旁,「皇上,皇上。」

    劉弗陵臉色青紫,四肢痙攣,沒有任何反應。

    所有的朝臣都亂了套,又是哭,又是叫,又是四處觀望,焦急地等著太醫來判斷吉凶。

    霍光一聲斷喝,眾人安靜了下來,「皇上只是暈過去了,沒什麼大礙,你們都先回去,有什麼事情以後再奏。」

    還有不甘心,想湊到榻前探看的大臣,被霍光的眼鋒一掃,又忙退了回去。

    眾人一步一回頭地退出了大殿。

    于安一邊掐著劉弗陵的人中,一邊對霍光道謝,「多謝大人!」

    雲歌手足冰涼,看到霍光的眼鋒,想到他剛才一聲斷喝,無人不從的威嚴,更覺心頭透涼。

    知道霍光不听到太醫的診斷,肯定不會離開,她驀地開口,「皇上肯定希望有親人陪伴,請王爺和侯爺留步。」

    劉賀和劉詢都停了腳步。

    于安朝雲歌微微點了點頭,贊她想得周到。

    幾個太醫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有的剛探完脈,話還沒有說,先哭了起來,別的也是面如死灰,聲都不敢吭,只俯在榻前磕頭。

    霍光淡淡哼了一聲,幾個哭的太醫,立即收聲,戰戰兢兢地又去給皇上把脈。

    雲歌心若寒冰,卻一遍遍告訴自己,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孟玨和張太醫都說了,陵哥哥的病已好。

    張太醫因為人在藥房,晚來了一步,此時才趕到。

    眾位太醫看到他,如見救星,立即讓了開去。

    張太醫診完脈,整個人都在抖,喃喃對雲歌和于安說︰「沒有道理!沒有道理!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雲歌知道此時不是哭泣的時刻,強壓著心內各種情緒,對張太醫說︰「太醫需要施針嗎?或者其它法子?要不要我們都退下去,讓太醫能專心診治。」

    張太醫清醒過來,轉身對霍光、劉賀、劉詢說︰「求霍大人,王爺、侯爺回避,下官要為皇上施針。」

    幾個太醫如蒙大赦,紛紛說︰「對,對!施針要絕對安靜,臣等告退。」

    霍光已經得到自己想知道的結果,掃了眼雲歌,對劉弗陵磕頭︰「臣告退!」

    屋內的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張太醫匆匆扎針,先護住劉弗陵的心脈。做完這些,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靜等孟玨。

    孟玨到時,身上的官袍都是歪歪斜斜的,可見匆匆披上,連整理的時間都沒有。

    「都讓開!」

    眾人立即走開。

    「金針!」

    張太醫立即遞上。

    一瞬間,孟玨就用去了七十二根金針,劉弗陵痙攣的四肢,慢慢平穩,臉上的青紫也漸漸褪去,雖然臉色仍然慘白,可至少比青紫看著好一些了。

    雲歌心頭亂跳,不自覺地往榻邊湊了湊,想看清楚陵哥哥有沒有好一點。

    孟玨眉頭一皺,看向雲歌,視線在她身上掃了一圈後,他的眼楮驟然黑沉,怒氣凜凜,殺意森森,「滾出去!」

    雲歌往後退,「我,我……對不起!」

    孟玨的聲音如割骨的刀刃,「你知道不知道,我現在插的都是死穴?誰讓你靠近?你又是他的什麼人?龍榻旁有你站的地方嗎?于安,立即讓她出去!」

    于安為難地不知道該說什麼,雲歌已經向大殿外急速退去,「我走多遠都行,只要你能救他!」

    孟玨盯著榻上的劉弗陵,一聲不吭。常帶的三分微笑,早已蕩然無存。面色沉寂中帶著透骨的寒意。

    張太醫期期艾艾地問︰「孟大人,為什麼會這樣?明明已經好了呀!」

    劉弗陵此時緩緩睜開了眼楮,看到孟玨,竟是微微一笑,「我太無能!要讓你的一番苦心全都白費了!」

    孟玨淡淡笑開,溫潤下浮著濃濃的苦澀,「我會再想辦法。」

    劉弗陵對于安輕抬了抬手,于安立即和張太醫退出了大殿。

    孟玨將劉弗陵身上的針一根根拔去。

    劉弗陵問︰「我還有多少時間?」

    孟玨沉默了一會後,淡淡說︰「如果臣想不出別的法子,長則四五個月,短則隨時。」

    劉弗陵微微而笑︰「也就是說,下一次心痛時,也許就不會再醒來。」

    孟玨沒有吭聲。

    劉弗陵怔怔地看著天頂,神情中透出了難言的苦澀,這一生的願望終是實現不了了。他忽地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孟玨忙去按他,「皇上剛蘇醒,還不方便行動,有什麼事情,吩咐臣去做就可以了。」

    劉弗陵不顧孟玨反對,硬是坐了起來,對著孟玨就要行禮,孟玨大驚,叫道︰「皇上!」,話剛出口,心內突然反應過來劉弗陵如此做的原因。

    他跪到了劉弗陵榻前,「皇上不必如此,若雲歌日後問起,臣就說是臣醫術低微,最終沒有治好皇上的病。」

    劉弗陵道︰「她是個執念很重的人,若讓她知道事情真相,我……我實在不能放心離開,所以只能委屈你了,這就算是你替月生還的恩,從此後我們兩不相欠。」

    孟玨應道︰「好!我沒有治好你的病,就用這件事情充數了,從此兩不相欠。」

    劉弗陵無力地抬了下手,讓孟玨起來,指了指龍榻,示意他坐。

    孟玨毫無惶恐之色地坐到了榻上。

    劉弗陵問︰「我們已經小心謹慎到不可能再小心謹慎,這次他又是如何做到的?」

    孟玨沉默著沒有說話,好一會後,在劉弗陵掌上寫了兩個字,劉弗陵一下慘笑起來。

    孟玨眼內寒意瀲瀲。

    劉弗陵心智並非常人,一瞬後,初聞消息的震驚就全部消散,平靜地對孟玨說︰「你我已經兩不相欠,你的約束也已經全無,可以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了,但是,作為一個普通朋友,我給你的建議是隔岸觀火。不管誰登基,到時候都離不開你,如果參與,把你的家底都搭進去,也許還落個一敗涂地。」

    「皇上?」

    他竟然還是這句話?孟玨眼內先是震驚,漸漸轉成了理解,最後變得十分復雜,不知道是敬佩,還是憐憫。

    「看上去你和劉賀要更近一些,其實,也不會比劉詢更近。劉賀和你之間的芥蒂由來已久,月生的死,不管你是怎麼想的,劉賀卻一直認定你在介意,听聞他把四月支出了宮,看來他並不相信月生幫他訓練的人。只是紅衣怎麼還在他身邊?」

    孟玨道︰「劉賀還不知道紅衣是二哥的妹妹。」

    月生為了尋找幼時被父母賣掉的妹妹,尋到了昌邑王府,卻不料看到紅衣變成了啞巴,他對王府的恨應該非同一般。懷著私心,他想方設法地進入了王府。從滿腔恨意,到獲得劉賀信任,幫王府訓練刺客、侍衛,最後竟和劉賀成莫逆之交,這中間的是非曲折,驚心動魄,孟玨也不能盡知。

    「听聞毒啞紅衣的老王妃死得也很痛苦,二哥的恨估計全變成了無奈。再加上紅衣她對劉賀……」孟玨輕嘆了口氣,「劉賀不是不相信二哥訓練的人,他只是不相信我。不過,他的確不該相信我,如果必要,我確實會利用四月打探他的行動。」

    劉弗陵對孟玨的「真小人」有幾分欣賞,「在長安城這個朝堂上,沒有任何人能相信任何人。霍光連他的親兒子都不敢相信。」

    孟玨笑說︰「這個‘不相信’也十分正確,否則霍光的一舉一動,劉賀早就探听清楚了,他自進長安城,在霍禹、霍山身上沒少花工夫。」

    劉弗陵道︰「我有些累了,你下去吧!先讓于安進來,不要讓雲歌進來。」

    孟玨猜到他心意,應了聲「是」,退出了殿堂,對于安說︰「皇上已經醒了,詔總管進去。」于安忙進了大殿。

    雲歌也想跟進去,被孟玨攔住。

    雲歌直盯著孟玨,眼內有溺水之人抓住木塊的希冀。

    可是現如今,我也只是一根稻草。孟玨垂目,淡淡地看著雲歌身上掛著的香囊,雖然看不周全,可也能猜出上面繡了什麼詩。

    雲歌看他盯著香囊,囁嚅著說︰「不是我自己做的,我以後不會再戴了。」

    孟玨淡淡一笑,沒有說話。

    雲歌問︰「皇上的病不要緊吧?」

    孟玨微笑著說︰「不要緊。」

    雲歌將信將疑,卻又盼著孟玨說的話全是真的。

    于安在殿內叫雲歌,雲歌拔腳就要走,不料孟玨抬臂一擋,她撞到孟玨身上,被孟玨半抱在了懷中。

    雲歌情急,卻不敢說重話,軟語問︰「你還有話要說嗎?」

    孟玨放開了她,「沒有,你去吧!」

    話音剛落,雲歌人已經飄進大殿。

    孟玨望著旋即而逝的羅裙,唇畔是若有若無的譏笑,眼內卻藏著深重的哀憫。

    宣室殿外一側的青磚道旁,種植了不少楓槭。

    已是深秋,一眼望去,只看半天紅艷,芳華璀璨,再被夕陽的金輝渲染,更添了一分艷麗,三分喧鬧,直壓過二月的嬌花。

    孟玨一襲錦袍,徐徐而行。夕陽、楓葉、晚霞暈染得他身周也帶上了溫暖的層層紅暈。

    秋風吹過,枝頭的葉子簌簌而落,腳踩到地面的落葉上,沙沙作響。

    地上全枯、半枯、剛落的葉子鋪疊一起,絢麗斑斕中透出了蕭索、頹敗。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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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4:12:52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2(大漢情緣) Chapter 20 發結夫妻
作者︰桐華
    劉弗陵命于安幫他換過衣服,又擦了把臉,將儀容收拾整齊。

    雲歌進去時,只看他坐在案後,除了面色有些蒼白,看著反比前幾日更精神。

    雲歌心中未有喜悅,反倒「咯 」一下。本來想問的話,突然都不想再問了,如果這就是他想讓她知道的,那麼她就只知道這些吧。

    她安靜地坐到他身側,抱住了他,頭窩在他的頸窩。

    劉弗陵輕撫著她的頭發,微笑著說︰「等我把手頭的事情處理一下,我們就去驪山。天寒地凍中泡溫泉,別有一番滋味。去年你身上有傷,又在和我鬧別扭,所以身在驪山,卻沒有帶你去溫泉宮住過。」

    雲歌笑︰「不說自己是個大騙子,反倒說我和你鬧別扭。」

    如果當年,他將身份、姓名直言相告,一切會如何?

    他們是否就沒有了那麼多錯過?只怕不是。

    雲歌會知道他在一年後,就違背了諾言,娶了上官小妹。她也許根本不會來長安,就不會遇見孟玨,她也許會認識草原上的鷹,兩人結伴飛翔。

    如果真是那樣,肯定比現在好。

    雲歌看劉弗陵一直不說話,問道︰「陵哥哥,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人不能說假話。」

   

    張太醫仍常常來探看劉弗陵病情,可劉弗陵並不怎麼讓他診脈,有時,實在禁不住于安和張太醫哀求,才會讓他看一下。張太醫診斷後,只有沉默。

    孟玨來的次數不多,每次來都是給劉弗陵送藥,查探完他的身體後,也是不發一言。

    以前,劉弗陵常和雲歌商量,等離開長安後會做什麼,可現在,他再不提起。雲歌也不說這些事情,他們之間最遠的計劃只是驪山之行。

    劉弗陵不再上朝,每日只點名見幾個官員,但仍然有忙不完的事情。

    一日。

    張太醫給皇上看完病出來,雲歌請他停步,說幾句話。

    自從皇上的病復發,雲歌從未單獨問過他皇上的病情,張太醫也很怕她會問,想尋借口逃避,雲歌卻緊追不舍,張太醫只能停下腳步。不料雲歌並沒有問他皇上的病情。

    她表面看上去十分鎮定,面頰卻是暈紅,「張太醫,有一事相詢。皇上他……他可能行房事?會影響病情嗎?」

    張太醫呆了一呆,實話實說︰「可以。不會影響病情,不過不可頻繁。適當的房事,陰陽調和,令人心神放松,也許還對皇上有好處。」

    雲歌輕輕說了聲,「謝謝。」轉身離去。

    張太醫看著她的背影,長長嘆了口氣。

    晚上。

    劉弗陵已經睡著,忽覺得有人站在榻前。他睡眠本就淺,立即醒來。

    「雲歌,怎麼了?」

    「我睡不著。」

    「用孟玨給你做的香了嗎?」

    深秋的夜晚,已經很涼,劉弗陵怕她凍著,匆匆把被子拉開,讓了塊地方給她。

    雲歌滑進了被窩,躺到了他身側。

    劉弗陵這才發覺她竟只穿了一件薄埂的綢衫,沒好氣地說︰「你就不能披件衣服再過來?」

    雲歌身子微微有些抖,劉弗陵以為她冷,忙把被子裹緊了些,擁著她,想用自己身上的暖意趕緊替她把寒意驅走。

    雲歌在他身側躺了會兒,開始不安分起來,像擰麻花一樣,不停地動來動去,劉弗陵頭疼,「雲歌,怎麼了?你老是動來動去,當然睡不著。」

    雲歌不說話,只是挨著劉弗陵的身子蹭來蹭去,劉弗陵突然擔心起來,半支起身子問︰「雲歌,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讓于安傳太醫。」

    「啊!」

    雲歌突然大叫一聲,一把推開了劉弗陵,似乎十分氣惱,用力捶著榻。

    劉弗陵一頭霧水,腦子里面已經前前後後繞了十八道彎,就是面對霍光,只怕這會子也繞明白了,卻仍然沒有明白雲歌為何會這樣,「雲歌,發生了什麼事?」

    雲歌用手掩面,長嘆息!

    劉弗陵不再說話,只靜靜看著她。

    雲歌挫敗後的羞惱漸漸平息,她轉身側躺,和劉弗陵臉臉相對,「你真是個木頭!」

    「嗯?」

    劉弗陵的疑惑未完,雲歌的唇就落在了他的唇上。

    他心中巨震,身子僵硬。

    雲歌的唇在他唇畔溫柔地輾轉,一點點誘惑著他的反應。

    他終于開始回應她的溫柔,剛開始是小心翼翼的笨拙,只是在回應她,漸漸地,一切都成了本能,變成他在索取。

    這本就是他等了多年的纏綿,一經釋放,迅速燃燒。雲歌不知道何時,早忘了初衷,腦中一片空白,身子綿軟欲飛,只知道緊緊地抱著他。

    劉弗陵的吻從雲歌唇上緩緩下移,溫柔地吻過她的臉頰,下巴,在她的頸邊逗留,最後在她的鎖骨上重重印了一吻後,驀地停了下來。他將雲歌緊緊抱在懷里,卻只是抱著。

    雲歌茫然若失,輕聲叫︰「陵哥哥?」

    劉弗陵聲音沙啞,「不許再鬧了,好好睡覺。」

    雲歌不依,在他懷里扭來扭去。

    已經明白雲歌意思的劉弗陵只覺得如抱了個火炭。

    薄埂的綢衣,未把誘惑隔開,反倒在蹭磨間,更添了一重若隱若現、若即若離的魅惑。

    雲歌卻壓根不知道自己的身子早已經將一切點燃,還一臉沮喪的不肯罷休,唇湊到他耳旁,輕輕去吻他的耳垂。

    劉弗陵忽地坐起來,用被子把雲歌一裹,抱著「被子卷」就向廂殿行去。

    雲歌一邊掙扎,一邊破口大罵,「臭木頭,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劉弗陵把雲歌扔到她的榻上,對聞聲趕來的于安和抹茶說︰「看著她!天明前,不許她下榻!」說完,匆匆返身回寢宮。

    雲歌在他身後大叫︰「臭木頭,這事沒完!」

    劉弗陵卻理都不理她,揚長而去。

    「啊~~~」雲歌握著拳頭大叫,滿面漲紅,泫然欲涕。

    于安和抹茶面面相覷,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雲歌的確是個從不食言的人,她說沒完,就肯定沒完。

    劉弗陵的頭疼與日俱增。

    雲歌對男女之事半通半不通,也沒有人請教,卻深諳書中自有一切。宮中收錄的秘書都被她翻了出來,今天羽衣,明天霓裳,一天一個花招,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于安漸漸看出了名堂,差點笑破肚皮,于是更多了一個人添亂。于安總有意無意地幫雲歌制造機會,樂見其成。

    劉弗陵有一種很荒唐的感覺,覺得宣室殿的人看他像看一只白兔,人人都盼望著雲歌這只狼趕緊把他吃了。

    晚上,雲歌剛一晃一晃地走進寢宮,劉弗陵就站了起來,「今天晚上秋高氣爽,不如去太液池劃船玩。」實際原因是,他實在不敢和雲歌再在一個屋里呆下去。

    雲歌斜睨著眼楮看他,考慮了一瞬,點點頭,「好吧!」

    劉弗陵只盼著游完船後,雲歌能累得倒頭就睡,不要再折騰了。

    于安命人將木蘭舟放入湖中。

    雲歌和劉弗陵一人拿著一根槳,把船蕩了出去。

    平常,雲歌都會有很多話,劉弗陵若有時間陪她玩,興奮之下,她的話就更多。可這會,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腦子里琢磨一些別的事情,話反倒少了。

    兩個人安安靜靜地並肩坐在船上。

    秋風拂面,夜色清涼,雲歌想到這幾日的行為,忽覺得有一種說不清楚的羞赧和難過。

    兩人一直劃到了湖中心,雲歌都只是默默劃船,一句話不說。

    時不時,會有幾點螢光翩躚而來,繞著他們飛翔,閃爍幾下後,又在槳聲中離去。

    螢光明滅中,垂首而坐的雲歌,忽而清晰,忽而模糊,不見白日的嘻嘻哈哈,只覺她眼角、眉梢都是心事。

    兩人不知不覺地都停了槳,任由水流輕搖著船。

    雲歌仰躺在船板上,望著天上密布的星斗,呆呆出神。

    劉弗陵躺到她身側,也看向了天空。

    夜幕四下籠罩,星辰低垂,有將人包裹其中的感覺。

    水面如鏡,映照著上方的蒼穹,仿佛是另一個天幕,其上也有群星閃耀,與上方星辰交相輝映。

    抬頭,是星光燦爛;低頭,還是星光燦爛;中間,還有無數螢火蟲的煢煢光芒,也是星光燦爛。

    迷離撲朔,讓人生出置身碧空星河的感覺。

    雲歌喃喃說︰「我以為我已經看盡世間的星辰景色,沒料到竟還有沒賞過的景致。」

    她不自覺地往劉弗陵身旁靠了下,劉弗陵退了退,雲歌又靠了一點,劉弗陵又退了一點,身子緊貼在了船舷上。

    雲歌並無別的意思,見他如此,心內難受,「我是洪水猛獸嗎?我只是想靠著你的肩膀。」一轉身,背對著他,面朝船舷,靜靜而臥。

    劉弗陵心內傷痛,去抱雲歌,入懷的人兒,身子輕顫,「雲歌,你不是洪水猛獸,是我不能……」劉弗陵語滯,是我不能要你,不敢要你,因為我不能許你將來。

    雲歌問︰「不能什麼?」

    好一會後,劉弗陵輕聲說︰「現在不能,這件事情應該等到洞房花燭日。你的夫君會把你的紅蓋頭挑落,他會陪著你走一生,照顧你一生。」

    雲歌眼中有了淚珠,「我的夫君不就是你嗎?」

    劉弗陵不能出聲。

    雲歌擦干眼淚,轉身盯著他,「你不肯娶我嗎?」

    「我當然肯。」

    雲歌拿起他的袍角,和自己的裙角綁到一起,又想把自己的一縷頭發和劉弗陵的系到一塊,「天為證,水為媒,星做盟,螢火蟲是我們賓客。今夜起,你我就是結發夫妻。」

    劉弗陵強笑著按住了雲歌的手,「雲歌,不要胡鬧!」

    「我哪里胡鬧了?你剛說過你肯娶我,而我願意嫁你,你情我願,哪里有胡鬧?再好的洞房,好得過今夜的天地、星河嗎?再美的花燭,美得過今夜的螢光嗎?」

    劉弗陵去解兩人綁在一起的衣袍,「夜已很深,我明日還有事情要做,該回去歇息了。」

    雲歌去拽他的胳膊,想阻止他解開兩人的「糾結」,卻扭不過他的力道,眼看著劉弗陵就要解開交纏的結,雲歌急得索性整個人賴到他懷里,抱住了他,兩人身子糾纏到一起。

    一個用力推,一個拼命地抱,船劇烈地搖晃起來,劉弗陵說︰「快放手,你再胡鬧,船要翻了。

    「翻就翻,大不了一塊淹死。」雲歌不但沒有松力,反倒抱得更緊。

    劉弗陵不敢再推她,只能由她去,船的晃動漸漸平息。

    水天茫茫,竟是逃無可逃!劉弗陵這才知道,他提議來劃船,絕對是個錯誤。

    雲歌很溫柔地說︰「你叫我一聲‘娘子’,或者‘夫人’,好不好?」

    劉弗陵哭笑不得,雲歌是變盡了法子,逼著他承認兩人已經「成婚」。索性閉起了眼楮,不再理會雲歌。她鬧累了,自然會回去。

    雲歌趴在他身上,輕輕吻了下他的眼楮,他沒有反應,又輕輕吻了下他的另一只眼楮,他仍沒有反應。

    她吻過他的每一個五官,最後在他唇畔流連不去,每一次的觸踫都傾訴著愛戀,每一次的輾轉也都訴說著愛戀。

    他的身體漸漸在背叛他的理智,他努力去想著霍光、劉詢、劉賀,可最終發現,他們在他腦海中漸漸模糊,最後只有一個綠衣女子,一笑一嗔,一怒一喜,在他心頭越發分明。

    雲歌使盡花招,他卻一無反應,不禁在他唇上重重咬了下,宣泄著恨意。

    他無聲地嘆息,猛地伸臂,一個反身將她壓在了身下,深深地吻住了她。

    纏綿的親吻,溫柔的眷念,彼此的愛戀,在唇齒間交融。

    他帶著她飛翔,卻在剛剛升起時,又停了下來。

    他的吻落在她的鎖骨處,不肯再前進。

    雲歌這幾日看了不少「□艷圖」,已非第一日的茫然不解,她能感覺到他身體的欲望。伸手去解他的衣袍,「陵哥哥,我已經是你的妻子。」

    劉弗陵打開了她的手,「雲歌,不行!」

    雲歌眼中有淚,開始解自己的衣衫,「劉弗陵,我就要做你的妻子,就要做!就要做!就要做!不管一年,一個月,還是就一天!你為什麼不懂?我不要天長地久,我不要白頭偕老,我只要我們在一起時,真正活過,真正彼此擁有過。你是不是怕你要了我後,將來就沒有人要我了?你放心!我肯定能找到人娶我,他若因此看輕我,這種男人不要也罷!」雲歌的淚珠簌簌而落,衣衫半褪,劉弗陵握住她的手,眼中有痛楚、有眷念,兩人之間不敢面對的話題,被雲歌攤在了眼前。

    雲歌,不是我不懂,是你不懂。我在你生命中留下的印記越少,你將來才會越容易遺忘。

    劉弗陵幫雲歌拉攏衣衫,淡淡說︰「男人不喜歡太主動的女人。」

    雲歌盯著他的眼楮,「你騙人!你在擔心什麼?你怕我忘不掉你?陵哥哥,身體的印記和靈魂的印記哪個更重?如果你希望我忘記你,我會忘記的。」雲歌的淚滴在他手上,「有人活到九十,卻沒有快活過一日,有人只活到十九,卻真正快活過,我寧願要後者。」

    雲歌的淚珠若有千斤重,打得他的手再無力氣。

    雲歌輕聲說︰「陵哥哥,從我懂事起,我的心願就是做你的妻子,你非要讓我心願成空嗎?你老是想著明日的事情,卻忘記了今日正在讓我落淚,為什麼不能讓我現在幸福呢?你能給我現在的快樂,你還能給我很多、很多快樂,你為什麼不願意呢?」

    劉弗陵心頭一震,手緩緩松開。

    雲歌的淚珠沿著臉頰滑落,如同斷線的珍珠,一顆顆,又密又急。他徐徐伸手接住,在雲歌淒婉、哀求的眼神中,他眼中也有了濕意。

    他低下頭挽起雲歌的一截衣裙,和自己的衣袍精心打了死結,牢牢系到了一起。又挽起雲歌的一縷青絲,和自己的一縷黑發結到了一塊。

    抬頭時,他微笑著握住了雲歌的手,「天地為憑,星辰為媒,你是我今生今世唯一的妻。」

    雲歌破顏為笑,剎那間,令滿天星辰失色。

    羅帶輕分,雲裳暗解。

    黑夜如酒,銀河如洗。

    空氣清涼,但他們的相擁相抱,溫暖異常。

    他的進入,緩慢、笨拙,卻輕柔、迷醉。

    似水的年華在這一刻停滯。

    天上星光璀璨,水中星光搖曳,半空螢光閃爍。

    船兒搖晃,時緩時急,一圈圈的水暈蕩開,光華氤氳,若水天同舞,星辰共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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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中歌3(大漢情緣) 1.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 (上)
作者︰桐華
樹上的葉兒快落盡時,劉弗陵離開了長安未央宮,移居驪山溫泉宮。

大部分的事情已經不再親理,每日里只在溫泉宮內接見幾個大臣,政事都交托給霍光、楊敞、張安世、雋不疑四位議政大臣處理。

在議政大臣的選任上,朝堂內起了不少風波。忠于皇權、或者對霍氏有怨的人拼盡全力想維護皇族的利益,力爭剛調回京城的趙充國將軍能被皇上委任,而霍氏集團則全力排斥趙充國將軍。激烈斗爭後,霍光、楊敞、張安世、雋不疑四人被任命為議政大臣,這樣的結果令很多人心寒。

丞相楊敞是霍光挑選出的牆頭草,哪邊風順向哪邊倒。

右將軍張安世雖然不至于像前丞相田千秋一樣對霍光畢恭畢敬、唯唯諾諾,可也從來沒有違逆過霍光。

至于京兆尹雋不疑,朝堂百官都知道他仕途的轉折點是「衛太子冤魂」事件。雋不疑少年時就才名在外,暴勝將他舉薦給先帝劉徹,劉徹雖封了他一個官職,卻一直未真正重用過他。劉弗陵繼位後,夸贊過雋不疑的才華,可也從未給他升過官。長安城門驚現「衛太子冤魂」事件後,雋不疑反應迅速、處理得當,將慌亂化解到最小,得到了霍光的注意。霍光向皇上進言,當即將雋不疑擢為京兆尹,負責審查「衛太子冤魂」案,雋不疑不負霍光賞識,行事果斷嚴厲,將冒充衛太子的人斬殺在鬧世警眾。自此,雋不疑才真正開始成為漢朝重臣。

這樣的四個議政大臣,以後的政事誰說了算,還不明白嗎?

遠離了長安,似乎也遠離了矛盾和煩惱,至少對雲歌而言是如此。

以前陵哥哥一日的時間中,真正能給她的很少。常常是,她早上起來,他已經離去,直到深夜,她才能見著他。而如今,他將他的全部時間都給了她。

沒有了宮規限制,不必擔心暗中的窺伺,更不用畏懼不知的危險,他和她過起了尋常夫妻的日子。

雲歌洗手做羹湯,他看書、寫字、作畫、吹簫。

兩人手牽著手,在山澗漫步,看溪流,看瀑布,看雲起,看霞飛,或者什麼都不看。

雲歌教他如何做陷阱捉鳥,最後,師傅才捉了三只,徒弟卻捉了九只。

他教雲歌如何刻印章,雲歌總是將刻刀的刀刃弄斷,一個字未雕成,後來卻擁有了一枚世上最精致的玉印。

一次,兩人雅興大發,天不亮就起床,去收集竹葉上的露水,拿回來煮茶,忙了幾個早上,終于收齊露水,喝到了茶,卻齊齊感嘆「味道不過如此!不值得!」第二日,兩人睡到日過正午,才肯起床。

他們還一起浸溫泉。

劉弗陵以前一直不明白父皇為何將溫泉池修得如此古怪,特意安放了玉枕,卻位置奇特,特意修了玉榻,還不只一個,可式樣古怪。至于別的東西,他更是沒看懂過有什麼用。當然,他也從沒有想過去弄懂,以前每次來驪山,他都只是在池邊,靠著玉枕靜靜休息,人雖在溫泉中,心卻系天下。

可雲歌不同,她不是泡溫泉,而是在溫泉里面游來游去,對所有不能明白的東西都好奇,都想弄明白。雲歌心思聰慧怪異,有一般少女所沒有的大膽熱情,還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堅持,在她孜孜不倦的探索下,羞紅著臉的低低細語中,他也漸漸明白了溫泉中所有設置的功用和深意。

一日午後,殘酒剛醒,他信手涂了一幅畫。

一池青波蕩漾,兩只鴛鴦共戲。一只在水面,一只半沉在水底。側角題了一句「憶來何事最銷魂」。

雲歌看到後,先是羞惱,奪了畫要去撕,劉弗陵笑看著她,並未打算阻攔。

不料雲歌眼珠一轉,拿起細看,霞染雙頰,唇角微翹,似笑似怒,「夫君既如此‘喜歡’,以後就每次都畫一幅吧!」

劉弗陵臉上的笑頓時僵住,雲歌卻捧腹大笑。

山中日月竟如梭,劉弗陵只覺得每日的時間都那麼短。在他的一生中,他從未如此盼望過時光能慢一些,可光陰卻越發匆匆。

他心痛的次數越來越頻繁,疼痛也越來越劇烈,已經瞞不住雲歌。

萬箭鑽心般的痛苦,讓他的身體根本不受自己控制。輕時,四肢痙攣,重時,整個身體都會抽搐。

劉弗陵先前還很擔心雲歌,可後來發現,每一次發病,雲歌都未顯驚慌,她總是很平靜地抱著他,在他耳旁輕輕說著話,有時候是個故事,有時候是個笑話,有時候是一首詩,有時候什麼都不是,只是一遍遍喚著他的名字。

「陵哥哥,陵哥哥……」

他在疼痛中昏迷,墜向黑暗,卻在她的語聲中,靠著眷念不舍一次又一次地熬過錐心疼痛。

他答應過她,要在雪落時陪她堆兩個雪人。

可當冬天的第一場雪飄落時,他已經行動困難,不能再陪她去外面散步,堆雪人成了永不可能實現的諾言。

他望著雪,心下黯然,雲歌卻笑偎在他身邊說,「這麼冷的天,躲在屋子里擁爐賞雪才好。」

在她的笑顏中,他心里釋懷的同時,涌起了苦澀。

他命劉賀來見他,兩個人在屋里單獨談了兩個時辰。劉賀出來時,臉色難看,眼中有迷茫、不解,以及不平。

隨從小聲說︰「王爺,雪飄得大了,不如改坐馬車回長安。」

一句普通的話語,卻讓他呆呆站在了殿門口,眺望著遠方的路,似乎不知道該作何抉擇。隨從不敢催他,也只能一動不動地站著。

雲歌抱著個食盒快步而來,怕食物變冷,還特意用斗篷捂在懷中,突地看見遠處一個頭發眉毛皆白的人立在雪中,身後還有一群「雪人」畢恭畢敬地躬身而站。

雲歌繞了一下路,走了過去。

「大公子,‘迎風賞雪’倒是風流雅事,不過你自個兒風雅也就行了,何必強讓別人和你一塊風雅呢?」

劉賀這才發覺身後的隨從,揮了揮手,讓他們到屋廊下候著去。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雲歌,笑起來,笑容很是意味深長,雲歌被他笑得莫名其妙。

「你笑什麼?我怎麼了?」

「我笑你梳錯了頭發,都進了我劉家的門了,怎麼還一副姑娘的打扮?」

雲歌臉「騰」地紅起來。羞歸羞,氣勢卻是不弱,惡狠狠地瞪著劉賀,「一雙賊眼楮,整天就知道瞄女人!哼!你若再敢對長輩不尊,胡搗蛋,我可叫他打你板子了!」

劉賀大笑起來,只是笑聲雖宏亮,卻听不出一點歡愉的意思。

「你怎麼了?有什麼煩心事嗎?」

劉賀吊兒郎當地看著她,笑嘻嘻地說︰「我能有什麼煩心事?我啊!我快樂得不得了。你懷里鼓鼓囊囊,抱著的是什麼?」

「我做的菜。」

劉賀一听來了興致,「自從‘雅廚’消失,我可是很久沒吃到一口像樣的菜了,都有什麼好吃的?」

雲歌將食盒遞給他,「紅衣姐姐呢?」

「在山下。」

「那你帶下去,和她一塊吃點吧!順道幫我給她帶聲好。」

食盒不大,卻很精巧地做了兩層,第一層放了兩道菜,明月鴿松、翡翠玉帶。明月鴿松鮮嫩清香,翡翠玉帶色澤明艷,讓人一看就生食欲。第二層放了三道菜,一盤五色雜飯,一盤盛放著兩個滾圓的團子,只聞幽幽清香,卻看不出來用什麼做的,還有一盤看著像紅霞白雲湯,可紅霞白雲湯應該是湯水,這盤菜卻是晶瑩剔透的凝膠狀。

「這究竟是不是紅霞白雲湯?」

「算是,也不算是。前面的用料都一樣,挑選色澤鮮艷的陳年臘肉,配豆腐做湯,不過湯料里加了一味比較奇怪的東西。」

「什麼?」

「桃樹的樹枝上常會有一種液體流出,干後凝結成半透明的膠體。‘桃膠’剛流出時清香撲鼻,比桃花還香,把分泌不久的桃膠采集回來,放置在密閉的瓦罐中保存,入湯、入菜皆可。」

劉賀嘖嘖稱奇,用此入菜,第一次听聞,虧雲歌想得出來。

「這是什麼?聞著有股梅花的香味。」

「雪醉梅蕊,把南邊進貢的一種稻谷磨碎成粉,用陳年的梅花酒作引,入口軟糯,只是不易消化,所以不可多吃。吃的時候,用銀刀從中間切開,還可以看到兩朵梅花並蒂開放,配著外面的白色,就好像開在雪中的梅花。」雲歌一面說著,一面去蓋食盒,「小心涼了,要吃就快點去吃。」

雲歌在這些菜中花費的心思非同一般,看她先頭還珍而重之地捂在斗篷下,現在卻是說給就給,毫無猶疑,劉賀笑問︰「我和紅衣吃了,你們吃什麼?」

雲歌笑眯眯的,眼楮彎彎如月牙,「宮里還有大廚房,我們就將就一頓唄!只望你吃了美食後,能真心笑一笑,不要再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看得人……」雲歌做了個打寒戰的動作。

劉賀腦子里閃過月生醉酒的畫面,「她……她笑起來時,有一雙像月牙一樣彎彎的眼楮;說話時,像駝鈴一樣好听;站在那里時,像一棵樹一樣漂亮……」

他當時嘲笑月生,「駝鈴是什麼?就是銅鐵的鈴鐺,那聲音好听嗎?銀鈴一樣的聲音還差不多。女人像樹一樣,能漂亮嗎?像花一樣才算漂亮。」後來才明白,對曾在沙漠中掙扎過的人而言,駝鈴聲就是人間最動听的聲音,綠樹就是世上最動人的景色。

「月賢弟,你不會是看上人家小姑娘了吧?難怪我送給你的姑娘,全被你退回來了。你放心,只要你喜歡,她就是天上的七仙女,我也給你弄來……」

一句玩笑,卻讓醉意闌珊的月生勃然大怒,人都立即被氣清醒了。

「你胡說什麼?你以為人人都像你?當年我年紀小,又因為吃了不少苦,性子偏激狹隘,人家救了我,我卻連謝都不肯說,這些年道理懂得越多,越是愧疚,我是真心感激他們。」

看著月生鐵青的臉,他知道他說錯話了,以月生的性格,若真喜歡一位姑娘,反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連忙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對不起,對不起,是我言語造次了。」

…………

「喂!你在想什麼?」雲歌在他眼前搖手,「你今天究竟怎麼了?」

「不小心想起了一位故人。」劉賀搖搖頭,高聲朗笑起來,「好!我收下你的食物,不過我也不會白收你的東西,所以就不謝你了。就此告辭,來日有緣再會。」話一說完,他就笑著向山下大步行去,在屋檐下躲雪的隨從們忙跟上去。

漫天雪花中,他在快速地遠去,似乎仍能听見他的笑聲,可那笑聲伴著風雪,總覺得透著股悲涼無奈,似壯士斷腕,又似英雄末路。

雲歌不解地望著劉賀的背影,卻沒有時間多想,她的心中裝滿了另一個人的身影,未等劉賀走遠,她就反身向大殿內跑去。

劉賀這一去,沒有返回長安,而是直接回了封地昌邑國。

劉弗陵又命劉詢來見他。

雪已經落了兩日,卻仍落個不停。山道難行,劉詢棄馬步行。到半山腰時,有宦官出現,命劉詢的隨從止步,只準他一人上山。何小七想開口理論,被劉詢看了一眼,只能安靜退下。

宦官朝劉詢淡淡點了下頭,人隱回了林中。

蜿蜒的山道上只剩了劉詢一人,抬頭望去,天地皆白,紅塵空無一物。

因為大雪,溪水封流,鳥獸隱蹤,世間唯一的聲音就是雪落的簌簌聲。

在簌簌聲中,劉詢走了一個多時辰,才到山頂。往日色彩華麗的溫泉宮被白雪換了顏色,一座銀裝素裹的宮殿佇立在白茫茫的天地間,素淨得讓人心頭壓抑。

接待的宦官都神色陰沉,不苟言笑,劉詢也步步小心,言語謹慎。

忽看到山坡上,一個人身披大紅斗篷,懷里抱著幾株怒放的紅梅,沿坡而下,劉詢只覺天地頓亮,胸中的壓抑不知不覺中就散了許多。

因為梅花太多,將頭和臉都遮了去,看路很不方便,她一面小心翼翼地下山,一面又要小心懷里的梅花別被傷著。

幾處石塊上的雪已結成冰,石塊本身又有些松動,她腳下一滑,人就跌在了雪地上,跌跌撞撞地滑了下來。

劉詢和他身前領路的宦官都是大驚,同時向前飛掠而出,宦官雖然人在前,卻後于劉詢到。

劉詢半抱半扶地去接雲歌,雲歌大叫︰「別傷到我的梅花!」劉詢忙胳膊使力,避開梅花,將雲歌側攬到了懷中,入懷處,只覺得幽香撲鼻,也不知道究竟是花香,還是人香。

雲歌立穩了腳,先探看梅花,見沒事,方笑著和劉詢說︰「多謝大哥。」

劉詢問︰「雪路難行,怎麼不叫個人陪你去折梅?」

雲歌淡淡一笑,「我喜歡自己做這些事情。」

劉詢還想說話,一旁的宦官陰沉沉地說︰「皇上等著見侯爺呢!」

雲歌道︰「你下去吧!我正好要過去,和大哥同路。」

雲歌發話,宦官不敢再多說,行了一禮後,安靜退下。

劉詢想幫雲歌拿梅花,雲歌盈盈一笑,說了聲「多謝」,卻未接受他的好意。

行到正殿,雲歌小聲問六順,「里面還有人嗎?」

六順點點頭,「幾位大人仍在。」又對劉詢行禮說︰「侯爺略微等一會兒,奴才這就進去稟奏皇上。」

劉詢暗驚,皇上還召見了別人?他在長安城內並沒有听聞此事。

一會後,六順返來,對劉詢說︰「皇上命侯爺進去。」

雲歌眼巴巴地盯著六順,六順笑道︰「幾位大人已經不在殿內了,不過皇上可不知道姑娘也等著見皇上呢!」

雲歌隨著劉詢向殿內行去,「大哥不會介意我佔用一點他的時間的。六順,去找個花瓶拿進來。」

劉弗陵靠坐在榻上,臉容清瘦,神情倦怠,可眉目中卻有劉詢從未見過的平靜喜樂。

劉弗陵看到雲歌,眼內已再無他人,一邊幫雲歌撢斗篷上的雪,一邊笑著說︰「一場雪竟已經把山後的梅花催開了。」

劉詢靜靜磕了頭後,自行坐到了一邊。

雲歌一邊插花,一邊笑著說︰「是呀!幾株樹開得可好了,不過,我已經把最好的都給摘回來了,眾人賞,不如我們獨自賞。」

雲歌插好花,將瓶子捧放到窗下,恰能讓劉弗陵一抬眼就看見。她推開窗戶,天地頓從窗入︰漫天雪花輕卷,紅梅迎雪怒放。

劉弗陵靜靜看了一會,含笑點點頭,雲歌將窗戶關上。

雲歌指指花,指指自己,劉弗陵含笑搖頭,雲歌皺眉。劉弗陵招手讓雲歌過去,將雲歌插花時掉落在案上的幾朵梅花,仔細插到雲歌髻中,端詳了一瞬,唇角蘊笑,敲了下雲歌的額頭。

雲歌側頭一笑,喜滋滋地出了屋子。

兩人未置一語,可一舉一動,似已將一切說明。一個未見頹喪,一個也未見哀淒,只是在有限的時間中,盡力共享著世間的美麗。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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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中歌3(大漢情緣) 1.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 (下)

劉詢來之前,不是沒想過皇上和雲歌現在的情形,可怎麼都沒想到竟是這樣。死亡並不見得痛苦,等待死亡卻一定很痛苦,如果不是肯定劉弗陵的病況,一定不會相信這兩人是日日生活在死亡的陰影下。

劉弗陵命殿內所有人都下去。

劉詢恭敬地垂目靜坐,似乎等著隨時听候皇上吩咐。

劉弗陵淡淡目視著他,無甚喜怒,「朕還記得第一次見你時,你正在看《史記》,說‘近來喜讀先帝年青時的事情’,你和朕說說你的心得。」

劉詢有點怔,記得也是個天寒地凍的日子,當年還是一介寒衣,今日已是皇家貴冑,中間發生了太多事情,好似十分久遠,仔細一想不過才一年。

劉詢想了會後,謹慎地說︰「其實也就四個字‘隱忍’,‘謀劃’。」當年,竇太後把持朝政,劉徹日日沉迷于打獵游玩,又召了一幫年輕人陪他胡鬧,竇太後看他如此,殺心才稍減,不料就是這幫胡鬧的年輕人成了後來威名震天下的羽林軍。

劉弗陵微笑︰「你謀劃做得還算過得去,隱忍的功夫卻實在太差。心太急,太害怕失去,手段太毒辣,連‘謀定、後動’都算不上。劉賀行事比你周全穩妥許多,法理人情兼顧。」

劉詢袖中的手不自禁地拳到了一起,力持鎮定地說︰「田千秋的事情,是臣辦事經驗不足,是臣的錯。王叔自幼在天家長大,見識氣度都非臣所能及,臣在市井中長大,有時候行事不免偏激,臣日後會改,會好好跟著王叔辦事。」說著就向劉弗陵重重磕頭。

劉弗陵想起身,身子一軟,沒坐起來,輕嘆了口氣,「詢兒,你過來。」

劉詢听到劉弗陵的「詢兒」,心頭竟是莫名一酸,他這一生,幾曾真正做過孩子?

他扶劉弗陵從榻上起來,行到大殿一側,只看整個牆上掛著一幅碩大的羊皮地圖,繪制著漢家江山。山巒、河流、大地、城池都用不同的顏色標注出來,各地的人口也在一旁有注明,讓看者陡然生出俯瞰天下的感覺。

劉弗陵問︰「江山為何多嬌?」

劉詢回答得很快,「因為人。很多人喜歡看崇山峻嶺,黃河咆哮,臣卻自小就喜歡看河道上的船來船往。艄公的號子,漁女的歌聲,還有河岸兩邊的叫賣聲,都讓我覺得歡喜。沒有人的河流太安靜,沒有人的城池是死城,沒有人,就沒有秀麗江山。」

劉弗陵點頭,「因為百姓,才有江山,所以治理江山一定要有一顆仁心。善待百姓,讓百姓安居樂業,江山才能秀麗壯美。」

「仁」字上,他已經全然輸給了劉賀,劉詢不敢多說,只道︰「臣謹記。」

劉弗陵語聲忽然轉硬,隱有寒意,「但光有‘仁心’還不夠。如果是太平之世,如果只需要守江山,‘仁’治天下,好事一件!像文帝和景帝,二位先帝讓天下百姓享了三十多年的太平富裕。可現在內有權臣弄權,外有夷族進犯,還需要‘狠心’,才可保社稷安穩、江山太平。」

劉詢猛地側頭看向劉弗陵,與劉弗陵眼光一觸,只覺得他眼內鋒芒刺人,竟生畏懼,立即又低下了頭。

劉弗陵道︰「朕自八歲登基,自問行事,無愧天下百姓。」

劉詢說︰「皇上是罕見的仁君。」

劉弗陵卻沒什麼歡喜︰「可朕不是個好皇帝!朕有仁心,卻無狠心,行事果斷狠辣不及先帝萬一。」

劉詢無語。若劉弗陵是先帝,當年三大權臣的爭斗也許就是另外一個局面,先帝根本不會顧忌百姓死活,衛太子之亂時,長安城血流成河,無數無辜百姓被殺。先帝連對自己的親兒子、親孫子都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若劉弗陵是先帝,根本不會容他活到現在,那麼也就不會有現在的局面。

劉弗陵指著波瀾壯闊的漢家江山,肅容對劉詢說︰「朕就將這江山交給你了,只望你,心存仁念、手握利劍,治江山,穩社稷,造福天下蒼生。」

劉詢身軀巨震,不能置信地瞪著劉弗陵,半晌後,他近乎自言自語地問︰「皇……皇上是一直都想挑一個果決剛毅的人嗎?」

劉弗陵微笑著說︰「不錯!若選朋友,朕一定會選賀奴,可江山社稷不容朕用個人偏愛做主。怎麼了?你不想要嗎?」

劉詢忙跪下磕頭,人卻依舊有點怔怔,「臣……臣謝皇上!」又立即反應過來,稱呼不妥,改口道︰「詢兒叩謝皇爺爺大恩。」

劉弗陵站得時間有點久,已經力盡,回身向榻旁行去,腳步虛浮,劉詢忙站起,扶著劉弗陵坐回榻上。

劉弗陵說︰「你去告訴于安,命他們都進來。」

劉詢起身到簾外,依言轉述。

一會後,幾個人從外面魚貫而入。

劉詢一看來人,忙站了起來。

手握西北兵權的趙充國將軍、負責京城治安的雋不疑,還有太僕右曹辛延年。趙充國是劉弗陵的人,滿朝都知。辛延年有點令劉詢意外,雋不疑則令他震驚。

三人齊齊跪到劉弗陵榻前听吩咐,劉弗陵指了指劉詢,「從今日起,你們一切行事全听劉詢吩咐。霍光若同意讓劉詢登基,很好!霍光若不同意……」

趙充國定聲說︰「臣等也會讓他同意。」

劉弗陵問劉詢︰「你可听到了?你可有信心?」

劉詢跪下,給劉弗陵重重磕頭,「臣叩謝皇上大恩,有三位大人相助,臣定不會辜負皇上厚望。」

劉弗陵讓他站起來,命趙充國、雋不疑、辛延年向劉詢磕頭。

當三人當著劉弗陵的面發誓效忠時,劉詢突然有些不敢面對劉弗陵的目光。

三人退下後,劉弗陵說︰「朕的布置,就不一一和你說了,他們三人,還有于安會全部告訴你。楊敞是你舉薦的丞相,你應該有法子對付他,朕就不操心了。張安世手握燕北兵權,毗鄰廣陵國的駐兵統領是他的親信,朕能將張安世算作你的人嗎?」

劉詢胸有成竹地說︰「皇上放心,張氏家族的長兄張賀是臣的恩人,有張賀在,張安世即使不幫臣,也絕對不會幫霍光。」

劉弗陵點頭,「朕能為你做的事情,到此為止,以後的事情,朕不想再管。」

劉詢忙跪下磕頭,「臣接觸朝事的日子還很短,萬有不妥之處,還需要皇上提點。」

劉弗陵道︰「朕的行事風格與你不同,從今日起,你按照你的方式辦事。只不過,一定要記住我先頭和你說的話,你的‘隱忍’功夫還太差。」

「臣明白,霍光在朝堂內根深脈廣,絕非短日內能解決的,若太急,即使把臣的性命搭進去,也解決不了,臣日後,一定謹記‘隱忍’二字,再不敢貪功冒進。」

劉弗陵讓他起來,坐到榻前,「你答應朕幾件事情。」

劉詢道︰「听憑皇爺爺吩咐。」

「第一,不管將來發生什麼,不許你殺劉賀。」

劉詢立即應道︰「臣遵旨。」

「第二,不許為難上官小妹。」

「皇後娘娘是皇爺爺的發妻,是臣的長輩,臣日後會向皇後行孫輩之禮,絕不敢輕慢。」

劉弗陵微愣了下,一字字說道︰「她只是朕的皇後。」

劉詢不解,對呀!上官小妹是皇後,是皇上的發妻,有何不對?卻不敢問,只能恭敬地應「是」。

「朕會問過她的意思後做安排,不管她走與留,你都要遂她心願。」

「臣遵旨。」

「在你登基之前,于安能給你不少幫助,等你登基後,恐怕不願意再看見他,對你而言,他知道的太多,用,不放心,不用,更不放心……」

劉詢急急想說話,劉弗陵做了個手勢,讓他不必多說,「放他出宮,不許你動他分毫。」

「臣遵旨。」

劉弗陵想了一瞬後,淡淡說︰「也就這點事情了。你把這些東西都寫下來。」

劉詢提筆,將應承的事情,都在白帛上一一記下,署名、蓋好印鑒後,又印了個手印上去。

劉詢將書寫好的東西拿給劉弗陵看,劉弗陵點了點頭。

劉詢將白帛卷好,放在了案上,遲疑了一下問︰「雲歌呢?」

劉弗陵一直的平靜淡然終于被打破,眼中轉過了不舍,「她只是個山野女子,以後和你們都不會再有關系。」

劉詢默默點了點頭,「臣有一事拿不定主意,想求教皇爺爺。」

「你問吧!」

「孟玨此人,究竟可用,不可用?」

劉弗陵不答,反問︰「放眼天下,你能找到更好的人去治衡霍光嗎?」

劉詢搖頭,「沒有。」

「朕一直未真正用他,就是想把他留給你。你將來只是一人,臣子卻有成百上千,如何讓臣子彼此牽制,是一門極深的學問,你慢慢學吧!霍光在一日,你可以放心大膽的用他,霍光若不在了……」劉弗陵淡淡說︰「你比朕更知道該如何辦。」

劉詢點頭,「皇上還有什麼要叮囑臣的嗎?」

劉弗陵想了一瞬後說︰「據于安事後給朕講,在和羌族勇士的打斗中,你表現得毫無弱點,直到比試結束,眾人依舊看不透你武功高低。孟玨的功夫卻是有弱點可尋的,所以當克爾嗒嗒以為可以斬殺孟玨時,卻不料孟玨的‘弱點’根本不是他的‘弱點’。」

劉詢以為他當日已經做到最好,不料听到劉弗陵這樣的評語,思索了一下,好似有所悟,心里卻很不服氣,想著結果可是他贏、孟玨輸。他向劉弗陵磕頭,恭敬地說︰「臣懂了。」

劉弗陵道︰「你比朕更適合做皇帝,朕已沒什麼可教你的了,你回去吧!」

劉詢磕頭,連著磕了三個,卻仍然未起來,僵跪了一會,又「咚咚」地連磕了九個頭,一個比一個重,到最後好似要磕出血來。

他的舉動有些莫名其妙,劉弗陵卻絲毫未阻止,只微笑著說︰「把你的這份心留給天下百姓,你將這江山治理好,把朕未能做到的事情都做了,就可以了。」說著,人歪靠在了榻上,閉上了眼楮,揮了揮手讓他走。

劉詢站起,走了幾步,忽有些遲疑,猶豫了一瞬,終是不甘心,一咬牙,反身回去又跪下。

「皇上,臣斗膽了,但這次不問,臣怕……臣心中已經困惑了很久,皇上第一次召見臣時,問臣‘這一生最快樂的事情是什麼?’‘最想做的事情又是什麼?’臣斗膽想知道皇上的答案。」

劉弗陵沒有立即回答,閉著眼楮,似在思索。

劉詢心中稍慰,劉弗陵和他當年一樣,這個問題也無法給出答案。

可慢慢地,劉弗陵的眉宇間溢出了笑意。

「快樂的事情太多,一時想不出來哪件最快樂。」

劉詢心中巨震,說不清楚是驚訝羨慕還是嫉妒。

一瞬後,劉弗陵笑著說︰「最快樂的事情是娶了個好妻子。」

劉詢屏息等著劉弗陵的下一個答案。

劉弗陵眉宇間的笑意淡去,一直未說話,劉詢靜靜站了會兒,看劉弗陵倦意深重,似已睡著,他輕輕起身,正想退下,忽听到劉弗陵輕聲說︰「最想做的事情是能陪著她一日日變老。」

劉詢心驚肉跳,不敢直視劉弗陵。

劉弗陵揮了揮手,劉詢立即轉身,腳步匆匆,近乎逃地跨出了屋子。

雲歌在屋子外面堆雪做雪人。

不知道從哪里跑來兩只山猴,毫不畏生地跟在她身後,一時幫她堆一把雪,一時拽著雲歌的斗篷,好似怕雲歌冷,撢著上面的雪,一時也會幫倒忙,把雲歌掃好的雪推散。

雲歌不見急惱,笑眯眯地做著自己的事情,由著猴子在她身邊鬧騰。

在外面的時間久了,雖戴著雪帽,披著斗篷,可她的發梢、鬢角仍凝了不少雪花。

屋檐下立了好幾個宦官,卻沒有一個人過去幫忙,都只是靜看著。

看到劉詢出來,她抬頭一笑,扔了掃帚,跑到屋檐下,一邊跺腳,一邊把斗篷、雪帽都摘下來,急匆匆地進了屋子。

兩只猴子「吱吱」亂叫,似乎十分開心,也跑到屋檐下,學著雲歌的樣子,跺腳跳騰,把身上的雪都跳落,「滋溜」一下就鑽進了屋子。

屋外立著的宦官見慣不怪,任由兩只猴子躥進了大殿。

七喜拿了劉詢的斗篷和雪帽過來,服侍劉詢穿上,看劉詢一直在看雲歌,笑道︰「那兩只猴子是姑娘去年撿回來的,養了一個冬天後,放回了山中。自皇上和姑娘來溫泉宮,兩只猴子不知道如何得知了消息,時不時來看皇上和姑娘,還常常帶禮,上次它們送來的大桃子,比宮里的貢桃都好吃。夠精怪的,兩只山猴還懂得念舊情。」

七喜打著傘,一直把劉詢送到宮門口,賠笑說︰「只能送侯爺到此了,奴才另命人送侯爺下山,看這天色,得多打幾個燈籠。」

劉詢道︰「不必了,我常走夜路,不怕黑。自我第一次進宮,大人就對我多有照拂,劉詢銘記在心。」

七喜眼角余光掃了眼四周,笑道︰「都是奴才的本份,侯爺若有用得上奴才的地方,盡管吩咐。」

劉詢頷了下首,轉身離去,七喜要給他傘,他輕擺了下手,沒有要。

簌簌雪片,飄落不絕。

因天色已晚,天空積的雲層都帶著鉛灰色,累累疊疊,墜得天像是要掉下來,層林越顯蕭瑟。孤寂的山道曲折而下,好似沒有盡頭。

劉詢緩步穿行在雪花中,如閑庭信步,他本就身形高健,此時看去,低垂的天,昏茫的山,天地間似只剩他一人,襯得他更是雄姿偉岸。

七喜打著傘,站在宮門前,一直目送劉詢消失在雪中,輕輕點了點頭。

天快亮,劉詢才回到長安,顧不上休息,就命何小七去請張賀,約好在一個屠戶家相見。

他換了套便袍,剛要出門,黑子匆匆跑來,「大哥,有人……」一拍額頭,恭敬地說︰「侯爺,有人求見。」

劉詢笑罵︰「別那麼多虛禮,本就是兄弟,叫的哪門子‘爺’?」

黑子心中熱騰騰地,咧著嘴直笑,「俺也這麼覺得,‘大哥、大哥’多親近,都是小七那個操蛋,非要俺叫‘侯爺’。大哥,有個書生要見你。」

劉詢一邊向外走,一邊說︰「我不是說了‘誰都不見嗎’?」

黑子將手中打著的燈籠,高高舉起來,給劉詢看。

「俺也這麼回復的,可這人嘴特能扯,扯得都是俺們听不懂的話,俺們幾個全給他扯暈了,他說和大哥是什麼故交,讓俺把這個燈籠交給大哥,還說他是來雪……雪什麼炭火的。」黑子嘿嘿一笑,實在想不起來書生的原話。

劉詢細看了眼燈籠,立即認出是去年上元節時,雲歌想要的那盞。他將燈籠接過,遞給一旁的侍從,「拿下去,好生收著。」又笑對黑子說︰「命這個‘雪中送炭’的書生來見我,若能說出個一二三四則罷,若說不出……」

黑子握了握拳頭,接嘴道︰「俺們幾個就好好替他松松骨頭。」

書生見到劉詢,見禮問好,不卑不亢,氣度從容,並無一般小民初見皇族貴冑的拘謹。

劉詢笑道︰「上次竟然看走了眼。」

書生笑說︰「不是侯爺看走眼,而是侯爺心中有更多計較,顧不上仔細看在下。」

劉詢請他坐,「深夜求見,敢問何事?」

書生道︰「在下姓李名遠,來自漠北,長安城是家父的故鄉,自小常听父親提及天朝繁華,所以特來看看天朝的風土人情。」

劉詢心中微動,「令尊高姓大名?」

李遠十分干脆地回道︰「李陵。」

劉詢呆了一瞬,方笑道︰「原來是匈奴王子遠道駕臨,本侯失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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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4:15:27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3(大漢情緣) 2. 悲莫悲兮,永別離
作者︰桐華
    自劉弗陵移居溫泉宮,上官小妹一直沒再見過他。

    突然接到宦官通傳,皇上要見她。她沒有喜悅,反倒覺得心慌意亂,甚至不想去拜見,似乎不面對,有些事情就永遠不會發生。

    小妹走進殿內時,正寫字的劉弗陵聞聲抬頭,看見她,淡淡一笑,讓她過去。

    小妹眼前有些迷蒙,恍恍惚惚地想起,剛進宮時,有一次她偷偷去神明台,皇上突然上來,嚇得她立即躲了起來。于安發現了她,十分生氣,問她想偷听什麼,她很害怕,哭著不回答。

    皇上听到動靜,走了過來,蹲下身子問她,「為什麼一個人躲在這里,有人欺負你了嗎?」

    她看著變得和她一般高的皇帝,害怕突然少了,嗚咽著說她想家,听說神明台是長安城的最高處,可以看到整個長安,她覺得也許站在神明台上,就能看到爹娘,可是欄桿好高,無論她再怎麼墊著腳尖跳,也看不到外面。

    皇上凝視著她,沉默了一會後,很溫柔地替她把眼淚擦去,將她抱起,走到欄桿旁,指著北面說,「你爹爹和娘親的府邸就在那邊。」

    她只看到連綿不絕的屋宇,根本分辨不出哪座是她的家,更沒有看到爹娘。可是,即使沒有看到爹娘,她仍呆呆地望著北面出神。因為,唯有如此,她才能覺得她離他們近了一點,她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她一直呆呆地看著北邊,而皇上就一直抱著她,不催促,不詢問,只是在沉默中,給了她支撐的力量。

    「皇上……大哥哥,你為什麼來神明台?你想看什麼?」她輕聲問。

    他目光投向了西邊,沒有回答。

    他放下了她,命于安送她回椒房殿,又對于安吩咐,以後她想在任何地方玩,都不要限制。

    其實她很想問,我可不可以來找你玩。可是她不敢,因為他雖站在她身邊,眼楮卻一直望著西邊,顯得他好似很近,實際很遙遠。

    後來,她漸漸發現,她最好哪里都不要去,因為不管她去到哪里,都會有陰沉沉的目光盯著她,她開始明白,雖然父母一再告訴她,這里是她的新家,可這里不是她的「家」,她的天地只有椒房殿那麼大小。

    ……

    小妹坐到劉弗陵下方。

    劉弗陵將聖旨交給她,她剛看了一眼,猛然抬頭,「皇上……」

    劉弗陵淡笑著說︰「別驚慌,不是真賜你陪葬,只是一道給你自由的障眼法,替你卸下皇後這個沉重的枷鎖。」

    小妹心里有淡淡的失望,竟好像有些盼著這個聖旨是他真實的意思。

    「小妹,前段日子的事情,朕要多謝你。」

    小妹搖了搖頭,他能常常來椒房殿,即使只是陪著她說話,她也是開心的。

    「朕耽誤了你不少年華,幸虧你還小,今年才十五歲,日後……」

    小妹打斷了劉弗陵的話,「臣妾不想出宮。」

    劉弗陵沉默了會兒說︰「這道聖旨你先收著,也許將來你會改變主意,有這道旨意在,劉詢就不敢不幫你。」

    小妹听到「劉詢」,並未顯驚訝,而是很平靜地說︰「劉詢想繼承大統,就必須要改換宗室,那他以後就是皇上的孫子,臣妾是太皇太後。」

    劉弗陵頷首,「他會很孝順你,朕會命六順到長樂宮服侍你,你可以信任他。」

    劉弗陵將幾個印璽交給小妹,小妹看清楚後,面色頓變,「皇上,這,這是調動關中駐軍的兵符。這個,這個是國璽,這是西北駐軍的兵符……」

    劉弗陵叮囑道︰「這些東西,你小心收好,不要讓任何人知道,等劉詢控制了長安城後,你將這些東西交給他。你和霍光畢竟有血緣上的聯系,劉詢又生性多疑,他感念你的恩德,日後就不會懷疑你幫霍光,也就不會只因朕的命令,而僅是面子上善待你。」

    小妹拿著關中駐軍的兵符,只覺燙手,「關中駐軍的將軍是霍光的人,必要時,霍光肯定有辦法不用兵符就調動軍隊。」

    「霍光能擅自調動軍隊,可糧草呢?十萬大軍一日間的糧草消耗是多少?他若不能喂飽士兵的肚子,誰會願意跟著他胡鬧?這個兵符實際上是控制糧草的,必要時,你交給劉詢,他自會明白該如何做。」

    小妹的手輕顫,「皇上,你信我?」你可知道,我若把這些東西交給霍光的後果?也許整個天下會改姓。

    劉弗陵凝視著小妹,微微而笑,「朕信你。」

    小妹眼中有霧氣,緊緊地握著國璽,用性命許出諾言,「臣妾一定會把它交給劉詢。」

    劉弗陵微笑著搖了搖頭,「天下沒有一定的事情!雖然我已經和劉賀談過,可是變數太多,霍光、藩王、還有個一直隱忍未發的孟玨,劉詢不見得能勝利,即使已經安排了一切,朕對他的信心也只有七成。」

    小妹的眼楮中流露著堅毅,「在皇宮中,五成把握就已值得放手去爭了,七成已經很多!」

    「朕的目的是一定要避免兵禍,當此亂局,作為皇帝的人選,劉賀的確不如劉詢,但同擾亂天下的兵禍相比,那點差距也就不算那麼重要了。小妹,以一個月為限,如果一個月後,霍光掌控了長安,劉賀可以順利登基,就把國璽交給劉賀,以皇太後的名義頒布懿旨讓他登基,但是……」劉弗陵笑意淡去,神情變得凝重,「一旦劉賀登基,一定要他立即下旨殺了劉詢。」

    「啊?」上官小妹驚愕。

    「劉詢登基,劉賀惹不出大亂子,但如果劉賀登基,劉詢不死,漢室江山將來必亂,苦的是天下萬民,所以一定要劉賀一登基,立即下旨賜死劉詢。」

    上官小妹凝視著手中的國璽、兵符,只覺肩上沉甸甸地重。她以為她的一生就是一顆棋子,沒有料到江山社稷、黎民蒼生竟然有一天會都壓在了她的肩頭。

    劉弗陵長嘆了口氣,眼中有歉疚,「這些事情本不該讓你承擔,可除了你,朕實在找不到人……」

    小妹嫣然而笑,「皇上,臣妾很開心,臣妾是你的皇後,享受萬民的叩拜,讓社稷安穩,黎民免受兵戈,都是臣妾該做的事情,臣妾定當盡全力把國璽、兵符安穩地交給新帝。」

    「朕給劉詢安排了幾個人,其他人倒罷了,趙將軍卻是個死心眼,所以朕還會特意留一道聖旨給他,若是劉賀登基,那道聖旨自會傳到他手中,若劉詢登基,這些事情,你就從來沒听過。」

    小妹用力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明白,忽又想起一事,「劉賀登基,容得下劉詢,劉詢登基,卻只怕容不下劉賀,皇上可有什麼安排?臣妾心中有數,也好便宜行事。」

    劉弗陵微微笑了笑,眼中卻是憐惜,「小妹,不要辜負了老天給你的聰慧,應該用聰慧讓自己幸福。」

    小妹低著頭不說話。

    「朕已經命劉詢寫了一道旨意,承諾不傷劉賀和于安性命。」

    小妹嘴角微翹,帶著幾分淡淡的嘲諷,「他現在為了得到皇位,自然什麼都肯答應。」

    劉弗陵微笑著沒有說話,凝視了會兒小妹,說︰「朕派人送你回長安,你……你以後一切小心。」

    小妹未動,抬起頭,定定地看著劉弗陵。眼中所有的感情,第一次未經任何掩飾地流露出來,劉弗陵只淡淡笑著,似乎什麼都懂,又似乎什麼都未懂。

    小妹輕聲請求︰「皇帝大哥,臣妾可不可以留在這里照顧你……」

    劉弗陵將國璽、兵符包好,放到小妹懷里,溫和卻堅決地說︰「小妹,以後照顧好自己,你前面的路還很長,外面的天地也很廣闊,不妨把十五歲前的日子當作一場夢,所有的人和事都是一場虛華,夢醒時,一切都可以忘記。」

    劉弗陵縮手時,小妹突地拽住了他,劉弗陵呆了一下,未再抽手,只淡淡地看著她,淡然的目光中有了然,有悲憫,還有歉意。

    他的手指冰涼,小妹多想能用自己的掌心溫暖他,「大哥……」小妹眼中淚意滾滾,「我……我……」

    劉弗陵點了點頭,「我都明白。」

    小妹雖心如刀割、萬般貪戀,可還是一點一點地放開了他的手,笑著抹去了眼淚。這一場心事終究再不是她一個人的春花秋月,即使最終是鏡花水月,畢竟他曾留意到,他懂得。

    她向劉弗陵行禮告退,卻不顧君臣禮儀,一直凝目注視著他,似想把他的一切都銘刻到心中。

    她微笑著退出大殿,微笑著坐上軟轎,微笑著吩咐宦官起轎,可當轎子抬起的剎那,她卻淚如雨下。

    雖然下著大雪,但抬轎宦官的步履絲毫未受影響,不大會兒工夫,溫泉宮已經要淡出視線。

    「停!」小妹突地喝叫。

    宦官立即停步,轎子還未停穩,上官小妹就跌跌撞撞地跳出了轎子。

    六順本以為皇後突然想起什麼未辦的事情,卻不料她只是站在轎邊發呆,仰頭痴看著山頂,不言不動。

    雪落得十分急,一會的工夫,小妹頭上、身上就已經全是雪。

    六順怕皇後凍著,彎著身子走到皇後身側,低聲說︰「皇後娘娘,時辰不早了,該起程回宮了。」一抬眼,卻看見皇後滿面是淚,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心中黯然,靜靜地退了回去。

    小妹呆呆地站了許久,慢慢轉身,緩緩向山下行去。至少,現在,我們仍在同一山中。

    六順請她上轎,她好似未听見,只一步步自己走著。

    白茫茫的天地間。

    一個嬌小的身影迎著風雪,艱難地跋涉。

    蜿蜒的山道上,一個個淺淡的腳印印在雪地上。

    北風吹動,雪花飛舞。

    不一會,山道上的足印就消失了。

    只一條空蕩蕩的山道,曲折蜿蜒在蒼涼的山間。

    ~~~~~~~~~~~~

    今年的雪甚是奇怪,停一停,下一下,一連飄了十幾日,天都不見轉晴,山道被封,很難再通行。

    溫泉宮好似成了紅塵之外的世界,劉弗陵完全不再理會外面的事情,和雲歌安安靜靜地過著日子。

    他心痛的次數沒有以前頻繁,可精神越來越不濟,一旦發病,昏迷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夜里,雲歌常常睡著睡著,一個骨碌坐起來,貼到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確認听到了心跳聲,傻傻地一笑,才又能安心睡去。

    有時候,劉弗陵毫無所覺;有時候,他知道雲歌的起身,雲歌的傾听,當雲歌輕輕抱著他,再次睡去時,他卻會睜開眼楮,一邊凝視著她疲憊的睡顏,一邊希望自己不要突然發病,驚擾了她難得的安睡。

    原來,當蒼天殘忍時,連靜靜看一個人的睡顏,都會是一種奢侈的祈求。

    情太長、太長,可時光卻太短、太短。

    也許兩人都明白,所能相守的時間轉瞬就要逝去,所以日日夜夜都寸步不離。

    白天,她在他的身畔,是他的手,他的眼楮,她做著他已經做不動的事情,將屋子外的世界繪聲繪色地講給他听,他雖然只能守著屋子,可天地全從她的眼楮,她的嬌聲脆語,進入了他的心。方寸之間,天地卻很廣闊,兩人常常笑聲不斷。

    晚上,她蜷在他的懷中,給他讀書,給他講故事,也會拿起簫,吹一段曲子。他已經吹不出一首完整的曲子了,可她的簫技進步神速,她吹著他慣吹的曲子,婉轉曲調中,他眼中有眷戀,她眼中有珠光,卻在他歉疚地伸手欲拭時,幻作了山花盛綻的笑。他在她笑顏中,明白了自己的歉疚都是多余。

    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如往常一般,雲歌給劉弗陵讀南疆地志听,在先人的筆墨間,兩人同游山水,共賞奇景,讀了很久,卻听不到劉弗陵一聲回應。

    雲歌害怕,「陵哥哥。」

    臉貼到他的心口,听到心跳聲,她才放心。

    把書卷放到一旁,替他整了整枕頭和墊子,讓他睡得舒服一些。

    吹熄了燈,她躺在他身側,頭貼著他胸口,听著他的心跳聲,才能心安的睡覺。

    他的心跳聲是她現世的安穩。

    半夜時,劉弗陵突然驚醒,「雲歌。」

    雲歌忙應道︰「怎麼了?」

    劉弗陵笑問︰「你讀到哪里了?我好像走神了。」

    雲歌心酸,卻只微笑著說︰「我有些累,不想讀了,所以就睡了。」

    劉弗陵听著外面雪花簌簌而落的聲音,覺得胸悶欲裂,「雲歌,去把窗戶打開,我想看看外面。」

    「好。」雲歌點亮燈,幫他把被子攏了攏,披了件襖子,就要下地。

    劉弗陵說︰「等等。」他想幫雲歌把襖子扣好。

    因為手不穩,每一個動作都異常的慢。雲歌卻好似全未留意到,一邊嘰嘰咕咕地說著話,一邊等著他替她整理,如同以前的日子。

    等他整理好了,雲歌走到窗前,剛把窗戶推開,一陣北風就卷著雪花,直刮進屋內。吹得案頭的梅花簌簌直動,屋內的簾子、帳子也都嘩啦啦動起來,榻前幾案上的一幅雪梅圖畢剝剝地翻卷,好似就要被吹到地上。

    雲歌忙幾步跳回去,在畫上壓了兩個玉石尺鎮。

    她鑽進被窩,「真夠冷的!」說著用手去冰劉弗陵的臉。

    劉弗陵覺得臉上麻颼颼的,並無任何冷的感覺,他用手去觸踫雲歌臉頰上未化的雪,也沒有任何感覺。

    雖是深夜,可大雪泛白,絲毫不覺得外面暗,天地間反倒有一種白慘慘的透亮。

    院子里,雲歌本來堆了兩個手牽手的「人」,但因為雪下得久了,「人」被雪花覆蓋,已經看不出原來的形狀。

    兩人擁著彼此,靜靜看著外面。

    天地無聲,雪花飛舞。

    他覺得心內越來越悶,雖然沒有疼痛,半邊身子卻開始麻木,在隱隱約約中,他預知了些什麼。

    劉弗陵輕聲問︰「雲歌,你會忘記我吧?」

    雲歌用力點頭,「嗯,我會忘記你。」

    「雲歌,看到桌上的雪梅圖了嗎?我在它最美的時刻把它畫下,它的美麗凝固在畫上,你就只看到它最美的時候。其實,它和別的花一樣,會灰敗枯萎丑陋凋落,我也如此,並不見得有那麼好,如果我們生活一輩子,我照樣會惹你生氣,讓你傷心,我們也會吵嘴慪氣,你也會傷心落淚。」

    他緊握住了雲歌的手,貪戀著塵世中的不舍,他唯一的不能放心。原以為只要他有情,她有意,他就能握著她的手,看天上雲卷雲舒,觀庭前花開花落,直到白發蒼蒼。可原來,他拼盡全力,能阻止生離,卻無法推開死別。

    「不要念念不忘梅花最美麗的時刻,那只是一種假象。如果用畫上的梅花去和現實中的梅花做比較,對它們不公平。」

    雲歌緊緊闔上雙眼,睫毛卻在不住顫抖,「嗯。」

    風揚起了她的發,和劉弗陵的交纏在一塊兒。

    他在微笑,可他的眼楮里是擔心,說話漸漸困難,也明白她都知道,他和她之間無需多語,可就是不能放心,「記得我們那次看日出嗎?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放棄,堅持走下去,肯定會有意想不到的風景,也許不是你本來想走的路,也不是你本來想登臨的山頂,可另一條路有另一條路的風景,不同的山頂也一樣會有美麗的日出,不要念念不忘原來的路……」

    雲歌輕輕親了一下他的唇,微笑著說︰「你放心,我會離開長安的,會忘了這里的一切。我會去苗疆,去燕北,走遍千山萬水,我還會寫一本菜譜,也許還能遇見一個對我好的人,讓他陪我一起爬山,一起看日出,讓他吃我做的菜,我不會念念不忘你……我會忘記……」雲歌一直笑著,聲音卻越來越低,逐漸被強勁的北風埋沒,到後來已分不清是在對劉弗陵說,還是對自己說。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天地間蒼茫一片,除了漫天大雪,再無其它。時間也仿佛被那徹骨的嚴寒所凍結,兩人相依相靠,靜擁著他們的地老天荒,是一瞬,卻一世,是一世,卻一瞬。

    劉弗陵想抬手去摸摸雲歌的臉頰,卻沒有一絲力氣。他努力地抬手,突然,一陣劇痛猛至,胸中似有萬刺扎心,連呼吸都變得艱難,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轉,他吃力地說︰「雲歌,給我唱首歌,那首……首……」

    如有靈犀,雲歌將他的手輕輕舉起,放在了臉頰上,摟著他的腰,貼著他的胸口,輕聲哼唱︰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

    劉弗陵的眼前慢慢變黑,他努力想再多看一眼雲歌,可她在自己的眼中慢慢淡去,漸漸隱入黑暗。拼盡全力,七荒六合的擔心、五湖四海的不舍也只是化作了心底深處、一聲無痕的嘆息,散入了生生世世的輪回中。

    「……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花兒枯萎

    冷風吹冷風吹

    只要有你陪

    ……」

    听著他慢慢消逝的心跳,雲歌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直到最後一點血色都無,慘白如窗外的雪花。

    一室寂寞的寒冷。

    殿內的簾子嘩啦啦地飄來蕩去,愈顯得屋子淒清。

    她臉頰上的手逐漸冷去,直至最後冰如寒雪,她卻毫無反應,依舊一遍遍地哼著歌。

    歌聲溫柔婉轉,訴說著一生的相思和等待。

    漫長的黑夜將盡。

    遠處白蒙蒙的天,透出道道燦爛的金紅霞光,飄舞著的白雪也帶上了緋艷。

    雲歌抬頭,望向窗外。

    「陵哥哥,太陽要出來了,我們可以看雪中日出呢!」

    身畔的人沒有任何反應,面色安詳,唇畔含笑。

    她用力抱著他,抬著頭,眼楮一瞬不瞬地盯著東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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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中歌3(大漢情緣) 3. 心字已成灰 (上)
作者︰桐華
    于安清早起來,看到雲歌和皇上相互依偎,以為他們在賞雪,未敢打擾。可從清早直到正午,兩人都一動沒有動過。

    于安忽覺不安,輕手輕腳走到兩人身旁,輕踫了下皇上,觸手冰涼,眼淚立即涌出,惦記著皇上生前的叮囑,不敢遲疑,一把擦去淚,輕聲叫道︰「雲姑娘,皇……皇上他已去,後面的事情,朝臣們會按規矩處理,皇上特地吩咐過奴才送姑娘離開長安。」

    雲歌起身,揉了揉眼楮,好似夢中剛醒,笑看了眼劉弗陵,又靠到了他的身上,「陵哥哥剛睡著,我們要再躺會兒,你別吵。」

    于安知道事情刻不容緩,咬了咬牙,猛然揮手,擊在雲歌頭上,雲歌這才真正昏睡了過去。富裕立即上前,要把雲歌抱走,雲歌的手卻牢牢扣在劉弗陵腰上,怎麼拽都拽不開。

    抹茶和于安彎下身子,想把雲歌的手分開,兩個學武的人,竟然要用足了力氣,才能把雲歌的手指一根根掰開。抹茶一邊掰,一邊突然開始哭泣。

    于安本想呵斥她,可話到了嘴邊,自己也險些要掉淚,忙把一切都吞下。他對抹茶和富裕,一字字吩咐︰「雲歌就交給你們了,過了天水郡,會有趙充國將軍的人接應你們,護送你們到西域,之前的路程要你們擔待了,等長安事了後,我就去尋你們。」

    抹茶和富裕哽咽著點頭,「師傅(總管)放心!」

    ~~~~~~~~~~~~

    劉詢接到七喜傳出的消息,有預料之內的平靜,有期待已久的激動,也還有一絲淡淡的悲傷。他在屋內走動了一圈,猛然推開窗戶。

    不知何時,大雪已停了,積壓多日的陰霾一掃而空,天空藍水晶般的清澈,高懸在中天的圓日,萬道金光,映得雪後的玲瓏世界晶瑩剔透。

    一切都似乎預示著一個王朝的終結,另一個王朝的來臨,而這個新來臨的王朝會由他來開創。

    劉詢揚聲叫人,問︰「孟玨這兩日有什麼動作?」

    來人回奏︰「沒有,就在府里養花弄草,偶爾去街市上閑逛。」

    劉詢自驪山下來後,就每日拜訪孟玨一次,似乎兩人交情深厚,日日密謀,實際上,他只是拉著孟玨說閑話。他並不指望孟玨現在就立場分明地支持他。但是,至少要劉賀不敢相信孟玨,在現在這個節骨眼上,劉賀只要有一分疑心,那麼他就不敢用孟玨,不管孟玨給他的建議多麼管用,他也不敢采納。

    劉詢沉默了一會,叫道︰「何小七。」

    「小的在。」何小七立即躬身听吩咐。

    「通知各人,一切按計劃開始進行,還有,一定要派人時刻盯著孟玨的動向。」

    何小七應了聲「是」,一溜煙地跑出了屋子。

    ~~~~~~~~~~~~

    日過正午,大好時光。

    孟玨未做任何正經事情,真如劉詢的探子回報的那樣,在養花弄草。

    一個青玉八卦盤,里面壘放著黑白二色的鵝卵石,他把兩個蒜頭一樣的東西放到盤中,用鵝卵石壓好,再往盤中注入清水。

    八月匆匆進來,在門口行了禮,「公子,我們在驪山附近守候了一個多月,今天才終于看到富裕下山。他很精明,不知道在山里如何繞的道,竟不是從驪山直接下來的。他打扮成窮書生的模樣,駕著輛灰驢車,身旁還坐著個婦人,扮作他的娘子,驢車里躺著個老婆婆,過關卡時,听那婦人哭說,婆婆得了急病,思鄉心切,所以送婆婆回鄉。我們都差點錯過了,幸虧公子一再強調了富裕的長相,九妹又心細,我們才沒弄丟了人。」

    看來,劉弗陵已去!

    孟玨放下了手中的鵝卵石,心內竟無絲毫輕松的感覺。

    劉弗陵要送雲歌離開長安,第一考慮的不是武功高低,而是是否忠心可靠。畢竟這個危急時刻,真正有能力動雲歌的人,都會被更重要的事情纏著,無暇顧及雲歌,等想起雲歌時,卻已經晚了。只要忠心可靠、辦事穩妥,就能把雲歌送走,反倒是用人錯誤、走漏風聲才最可怕。若論忠心可靠,整個未央宮,除了富裕,不作第二人想。

    三月嘴快地問︰「公子,我們什麼時候下手劫車?」

    孟玨笑問︰「誰和你說要劫車?」

    三月縮了縮脖子,派了那麼多人在驪山下守了一個多月,不為了劫車,還能為什麼?

    孟玨吩咐︰「八月,你帶人暗中保護驢車,直到護送驢車安全出了漢朝疆域。」

    八月應道︰「是。」

    「若有萬一,無論如何、無論如何要護住驢車內的人。」

    公子說話歷來言簡意賅,「無論如何」四字竟特意重復了一遍,八月明白了話後的份量,跪下說道︰「公子放心,我明白。」

    孟玨看他離去了,又低頭開始種另一盆水仙,三月輕吁口氣,「公子,我今日又閑著了?」

    孟玨頭未抬地說︰「想得倒美!革我撿鵝卵石,大小適中,分顏色放好。」

    三月苦著臉,不甘願地坐到了孟玨身側,從一個木盆里挑選著鵝卵石。

    僕人進來通傳,「大人,侯爺來了。」

    劉詢最近日日來,孟府內的所有人都已習慣。三月听聞,不等孟玨吩咐,就擦干淨手,下去準備茶點。

    孟玨淡淡一笑,「快請。」

    話音剛落,劉詢已經走進屋內,看了看屋子里各色的玉盤、石盤,陶盤,笑道︰「孟玨,你真打算兩耳不聞窗外事了嗎?長安城里已經要鬧翻天了,你還在這里擺弄水仙。」

    孟玨問︰「發生何事?」

    劉詢說︰「听聞皇上已經在驪山駕崩,于安還把消息壓著,但霍光早已得到消息,正準備召集大臣議論何人可接帝位。如果不出意外,今日晚間,等皇上駕崩的消息正式公布後,霍光就會和幾個議政大臣請王叔進京。」

    說話間,孟玨又栽好了一盆水仙,他淡淡說︰「皇上駕崩是遲早的事情,眾人意料之內。霍光會選擇昌邑王,也在很多人意料之內,都是意料之內的事情,有什麼可鬧騰的?」

    劉詢無語,的確如孟玨所說。在皇上沒有子裔的情況下,只能從皇上的兄弟、子佷中選擇。霍光不會選難以控制的廣陵王,更不會自掘墳墓去選燕王的後人,唯獨能選的就是勢單力薄的他和荒唐昏庸的劉賀。從他們兩人中挑選,霍光當然不是選擇誰更適合做皇帝,而是誰更容易控制,劉賀荒唐名聲在外,為人放蕩不羈,霍光自然會傾向于選一個昏君。

    劉詢默默坐了會,笑著說︰「王叔繼位,定會重用你,我該恭喜你。」

    孟玨看向劉詢,微笑著說︰「身為臣子,我自然該效忠皇上。」

    劉詢點點頭,起身告辭,孟玨也未留客。

    ~~~~~~~~~~

    富裕駕的車是驢車,八月的馬是汗血寶馬,追趕富裕是一件很輕松的事情。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八月先給九月飛鴿傳書,轉達了孟玨的命令。太陽快落山時,八月已經追到秦嶺山脈,估摸著就要趕上九月,本松了口氣,可忽听到山谷中兵戈交擊的聲音,心中一緊,忙馭馬加速。

    轉過幾個狹窄的山道,只看上百個黑衣蒙面武士圍聚成扇形,將青驢車逼在山道一角,富裕和抹茶緊守著驢車,不敢輕動。九月帶人護著驢車一邊,另外一邊是十余個灰衣人在守護。八月看他們招式陰柔毒辣,公子又事先提醒過,猜到是宮里的宦官。

    若只論武功,灰衣人明顯高過黑衣武士,可黑衣武士好似早知道灰衣人的武功路數,有備而來,兵器是專門克制軟劍的厚刀,而且三人一組,彼此配合,將灰衣人逐個擊殺。眼看著九月手下的人也折損大半,八月忙高叫了一聲暗語,通知九月救人逃跑。

    雲歌在廝殺聲中醒來,掀開車簾,看到外面的殊死搏斗,只覺自己正在做夢,呆呆看著眾人,完全不能理解發生了什麼。

    九月看到雲歌,才明白公子為什麼要他們保護驢車,回身對富裕說︰「對方人太多,我們只能救雲歌走。」

    富裕和抹茶對視了一眼,異口同聲地說︰「只要姑娘能護得我家小姐安全,我們就感激不盡。」

    九月探手將呆呆愣愣的雲歌拽下車,富裕和抹茶沒了顧忌,立即拔出兵器迎敵,掩護九月逃走。

    九月一手拋出飛索,釘入山道下方的一株大樹上,一手挾著雲歌,借助飛索,帶雲歌從眾人頭頂上飛掠而過。

    黑衣人本以為雲歌已是囊中之物,不料九月忽出奇招,情急下,出手越發狠毒,不大會兒工夫,灰衣人都被殺死。黑衣人立即追向雲歌,八月帶人擋在山道前,阻擊黑衣人的追趕。

    九月口中打了個呼哨,八月帶來的汗血寶馬疾馳到飛索下。

    松手,落馬,提韁繩,一氣呵成。

    九月正要調轉馬頭離去,黑衣人將已經俘虜的富裕和抹茶推到前面,一個好像頭領的人高聲叫道︰「雲小姐,我們只要你。你忍心看著這麼多人都為了你死?」

    抹茶和富裕軟綿綿地靠在黑衣人身上,想來筋骨都已被打斷,嘴里仍硬氣十足,「不用管我們!」

    八月一邊奮力阻攔著追趕過來的黑衣人,一邊吼道︰「九妹,快走!公子定會為我討回公道!」

    九月含淚點了點頭,打馬就走。

    雲歌茫然地問︰「我……我怎麼在這里?陵哥哥……」她回頭望著抹茶和富裕,「抹茶?富裕?」

    抹茶大叫︰「快走!不用管……啊!」

    黑衣人一掌敲在抹茶的下顎上,刀刃入嘴,只听抹茶「啊」一聲慘叫,鮮血激濺,他們竟然割去了抹茶的舌頭。

    「啊!」

    雲歌慘呼中,軟倒在九月懷里,九月忙加速急馳,雲歌去握她的手,哭求,「停下來,停下來……」又扭頭頻頻向後看。

    九月毫不理會,一手勒住雲歌的胳膊,一手馭馬加速。

    黑衣人冷笑連連︰「雲小姐好狠的心!自你進宮,抹茶就一直悉心照顧你,真是枉費了她對你的一片情義。」

    說話間,刀刃飛過抹茶的脖子,鮮血噴濺!黑衣人又刻意用了些巧力,抹茶的頭顱竟在空中打著轉地飛向雲歌。

    雲歌大張著嘴,卻一聲都發不出來,眼楮里面是恐懼的絕望。

    黑衣人又抓起了富裕,揮刀想砍。

    雲歌突然仰頭長嘯,悲淒的聲音在山嶺中蕩開。

    山谷中群鳥驚起,黑衣人帶來的馬匹竟哀鳴著、全部跪倒在地。九月座下的馬雖然沒跪,卻嘶鳴狂跳著要把九月和雲歌顛下去。

    九月驚駭,這匹馬是純種的大宛汗血寶馬,本就是馬中極品,又是公子從小養大的,十分溫馴听話,可雲歌的悲音竟能讓汗血寶馬違背主人的命令。

    「你已殺了抹茶,我日後必取你命,你若再傷富裕,我必要你後悔生到這世上。」

    各種各樣的咒罵早已經听多了,可雲歌的哀音竟讓黑衣人心中無端端的一寒,刀刃停在了富裕咽喉前,冷笑著說︰「我早已說過,我們只要你,你若乖乖留下,這些人當然都不必死。」

    雲歌唇間低鳴,汗血寶馬安靜了下來,自動回頭,馱著雲歌和九月向黑衣人行去,九月怎麼勒馬都不管用。

    馬兒停在八月的人身後,還在廝殺的黑衣人和八月的人都停了下來,卻仍握著刀劍、彼此對峙。

    雲歌對九月說︰「放開我。」

    九月看到雲歌靜若死水的眼楮,寒意侵骨,不自覺地就松了手。

    雲歌跳下馬,向黑衣人走去,「放了富裕。」

    黑衣人的動作快如閃電,一手將富裕拋向九月,一手把雲歌抓上馬,策馬而去。

    雲歌異樣地安靜,沒有絲毫反抗,可因為主人事先有過吩咐,黑衣人對這丫頭不敢輕估,仍把備好的一顆藥丸遞到雲歌嘴邊,「只是一顆迷藥,讓你睡一覺。」

    雲歌一言未發地將迷藥吞下。

    ~~~~~~~~~~~~

    寒冬臘月,天寒地凍。

    窗戶上蒙的紗已經殘破,北風一吹,冷氣直往屋里鑽。屋內既無火盆,也無暖炕,霍成君走進屋中,覺得和屋外沒任何區別。一旁的小吏陪著笑說︰「地方太簡陋,有污小姐。」

    霍成君冷冷地看著蜷臥在榻上的雲歌,「我倒覺得這里的布置仍然太奢華。」

    小吏立即說︰「是,是,小的也覺得太奢華了。」

    「叫醒她!」

    小吏已經揣摩清楚霍成君的意思,立即命人去打冷水,潑了一桶到雲歌身上。

    雲歌體內的迷藥在寒冷下,散去了幾分,身子卻仍然發軟,強撐著坐起,看到霍成君,也未驚訝。

    霍成君微笑著,走到她身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雲歌的雙瞳中,太過淡然平靜,沒有霍成君想看到的恐懼慌亂祈求。霍成君瞅了眼小吏,小吏會意,拎著桶冷水,笑嘻嘻地走到榻旁,從雲歌的頭頂緩緩澆下。

    雲歌兩日沒有進食,又身中迷藥,根本無力反抗,她也放棄了無謂的掙扎。既不哀求,也不唾罵,任由混著雪塊的冷水當頭澆下,只安靜地看著霍成君,漆黑的眼楮內有種一切都沒有放在心上的漠然。

    霍成君為了這一日等待多時,一直暢想著雲歌的落魄悲慘,臨到頭,卻只覺自己的一腔怨恨連一點水花都未激起。看到雲歌的樣子,新怨舊恨都上心頭,臉上反笑得越發歡快,「去找根馬鞭來。」

    小吏立即領命而去。

    霍成君接過小吏尋來的馬鞭,笑著吩咐︰「你們都出去。」將鞭子抖了抖,用力抽下,雲歌下意識的躲避,卻因身上無力,根本沒有躲開,衣服應聲而裂。

    「這一鞭子本該多年前就抽你的!在街上沖撞我,殺害了我的寶馬,卻毫無愧疚!」

    又一鞭子。

    「這是因為我救了你,你卻恩將仇報!」

    又一鞭子。

    「這是因為……因為……」霍成君無法說出心上的那道傷痕,只得將羞憤化作了更狠毒的一鞭子。

    「這是為了我大哥挨的板子!」

    「為了母親打我的耳光!」

    「這是因為劉弗陵。連我入宮,你都要和我過不去!花費了無數心思的歌舞,卻成了眾人的笑柄!」

    霍成君越打越急,毫不顧忌、一鞭緊接一鞭地抽打下去,心中的怒火沒有絲毫消逝,反倒燒得人欲瘋狂。

    …………

    一個黑衣男子匆匆進屋,沉聲說︰「霍小姐,主人還要用她。」

    霍成君清醒了幾分,看到雲歌的樣子,覺得這麼多日子以來從未有過的暢快,她笑對雲歌說︰「今日先只要你半條命,過幾日再送你去和劉弗陵團聚。」

    渾身血痕,臥趴在榻上的雲歌身子猛地一抖。

    霍成君還想再刺雲歌幾句,黑衣男子道︰「霍小姐,這里不是您久呆的地方,請回吧!夠人看見,後果……」他沒有再說,只做了個「請」的姿勢。

    霍成君明白黑衣男子說得很對,扔了馬鞭,笑著離去。

    起先澆的雪水已經結冰,混著雲歌的鮮血,凝在榻上,如同鋪了一層血水晶。雲歌軟軟地趴在血水晶上,背上全是縱橫交錯的鞭痕,整個背部被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灕。很難想象這麼重的傷會是一個看著溫柔秀美的閨閣千金打出來的。

    青蛇竹兒口,黃蜂尾後針;兩者皆不毒,最毒婦人心!黑衣男子搖了搖頭,去探看雲歌。

    被打得那麼狠,雲歌都未發一聲,男子以為雲歌早已暈厥,翻過雲歌身子,卻看她眼楮睜著,只是目中無一絲神采。男子翻動她身子時,她的傷口又開始流血,她卻沒有一點兒反應。

    男子對立在門口的小吏吩咐︰「這里不是還關著很多女人嗎?去找個女人來幫著收拾一下傷口,再攏個火盆。」

    小吏冷哼,「這里是我做主,還是你做主?你沒听到霍小姐剛才說什麼嗎?我的前程……」

    黑衣男子截道︰「我只知道若她現在就死了,你和我都得給她陪葬。」

    小吏在前程和性命之間衡量了一下,還是決定選命,嘴里罵罵咧咧地命人去找衣服、生火盆,自己去找個略懂醫術的女人。

    ~~~~~~~~~

    霍光要上官小妹下了一道旨意,命劉賀進京。

    劉賀接到旨意的同時,也接到了孟玨的消息。

    「守拙示弱,登基為要。雷霆手段,擊殺劉詢。」

    他淡淡一笑,將孟玨的消息燒掉,命下屬準備進京。

    從劉賀小時就侍奉至今的近臣王吉問道︰「王爺,容臣問句不該問的話,王爺究竟想不想進京?」

    劉賀明白他意有另指,答道︰「現在的形勢下,我能選擇嗎?皇後娘娘下旨征召我進京奔喪,我能不去嗎?」

    王吉卻仍固執地問︰「臣只想知道王爺的本意。」

    劉賀微笑著說︰「不知道,姑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王吉沉默了一會兒,說︰「臣明白了,臣下去準備了,此去……唉!」王吉長嘆了口氣,「臣會多命一些人隨王爺進京。」

    他剛想走,劉賀叫住了他,一面想,一面開始點人名,王吉忙提筆記下。

    劉賀一口氣點了幾十個人,才停了,笑眯眯地說︰「這些人都要帶上,別的……別的就由你挑吧!不過不許超過二十人,我還要帶姬妾婢女呢!人再多,就要越制了。」

    王吉眼中有「朽木不堪雕」的無可奈何,卻只能應諾著,退出了大殿。

    劉賀目送王吉離去,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了,一陣清冷襲上心頭,只覺得說不清楚的寂寥。側頭間,看到紗簾後的紅衣正望著他,眼中有迷惑不解,還有著急,他忽又笑了,輕聲叫︰「紅衣!」

    紅衣小步過來,跪在他膝前,剛想比劃,他握住了她的手,「我知道你想問‘為什麼命那些人隨行?’」

    紅衣點了點頭。劉賀點的這幾十人,有的是當年燕王放置在他身邊的人,有的是上官桀安□來的人,有的是霍光的人,還有的是廣陵王的人,反正不是這個人的探子,就是那個人的暗哨。

    「我帶他們去自然有我帶他們的用意,我不想多帶自己的人也自然有我的想法,此行風險很大,我舍不得拿自己人去冒險,只好請他們這些神神鬼鬼陪我玩一場了。」

    紅衣想了一會,仍然不明白,不過既知道這是公子的有意安排,就不再多問,只甜甜一笑,指了指自己。

    「你也要隨去?」劉賀溫和卻堅定搖了搖頭,「不,你留在這里等我回來,等我擺脫了長安的事情後,我再帶你出去玩。」

    紅衣著急,剛想比劃請求,劉賀把她拖坐到榻上,頭枕著她的腿,「讓我休息一會,過會兒還有很多事情要忙。」語聲中有濃濃的倦意。

    紅衣眼中有憐惜,關于自己的一切都立即變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現在累了。

    她輕輕替劉賀取下發冠,把頭發散開,讓他能睡得更舒適。

    ~~~~~~~~~~~~~~

    劉賀帶著二百多人,浩浩蕩蕩地上了路。

    此行雖然帶了不少婢女,卻都不是從小服侍他的人,劉賀也就沒指望路途上能有多舒適。可說來奇怪,一路上,想吃什麼、想用什麼,總是未等他開口,一切就已經備好。剛開始,因為心中有事,他還未多想,只以為是婢女乖巧,還重重賞賜了她們,後來卻漸漸留意起來。

    一日清晨,起來後發現婢女拿來的衣袍恰是他今天想穿的,端上來的早飯也恰是他今天想吃的重口味,心里突地反應過來。這世上,還能有誰做到這一步?胸中有怒,卻也有一陣一陣莫名的牽動。

    劉賀坐到了案前,夾了一筷子菜後,笑著問︰「這些都是你做的?」

    婢女想著又有賞賜了,興高采烈地說︰「是。」

    劉賀微笑著又問了一遍,「這些都是你做的?」

    婢女的聲音有一瞬猶疑,「是。

    「這些都是你做的?」

    婢女的聲音已如蚊吶,「是……」

    劉賀依舊笑著,「我只再問最後一遍,這些是你做的?」

    婢女立即軟跪在了地上,「奴婢知錯!奴婢該死!奴婢不該鬼迷心竅……」

    劉賀已經再無心情听她求饒,對著外面高聲說︰「紅衣,你還不進來領罪?要讓我下令斬了她們嗎?」

    穿著侍衛裝束的紅衣掀簾而進,跪到劉賀面前,臉上既無抱歉,也無害怕,只有一股隱隱的倔強。

    劉賀看了她一會兒,原本責罵的話全都沒了,揮手讓仍在磕頭的婢女退下,又對紅衣說︰「你先起來。」

    紅衣跪著不動。

    劉賀知道她想讓自己先答應她留下,心頭火起,沒理會她,自顧自地開始吃飯,一頓飯吃完了,紅衣仍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劉賀想起她小時候被罰跪在砂礫上的情景,才八九歲的小姑娘,跪了一日一夜,膝頭皮開肉綻,仍沉默著一個字不肯說。

    他想著進京後,把紅衣安置在宮外的驛館,與其他人分開,即使發生什麼,也牽扯不到紅衣。他無聲地吁了口氣,板著臉說︰「我要喝茶!」

    紅衣听到他冷冰冰的話語,卻一下笑了,從地上跳起,興沖沖地就要去煮茶。

    「站住,你先去把衣服換了,看得人傷眼!」

    紅衣笑著連連點頭,高高興興地去了。

    劉賀看到她的樣子,搖著頭,喃喃自語地說︰「我算哪門子王爺?竟老是被一個丫頭逼得退讓!」

    ~~~~~~~~~~

    劉詢曾是江湖游俠的首領,手下多能人異士,劉賀本以為進京的路程不會太平,卻不料一點阻礙未遇到,順利得不能再順利地就到了長安。手下的人都興高采烈,劉賀卻高興不起來。劉詢敢讓他進長安,肯定是有所布置,再想起劉弗陵臨終前和他說的話,他只覺心灰意懶、意興闌珊。

    劉賀到長安時,霍光和諸位大臣出城迎接。

    雖然眾人心中都明白霍光的意思,可因為還沒正式登基,所以仍然按藩王的禮儀迎接,都未敢越矩。

    劉賀來的一路上,又鬧了不少荒唐事,每經過一地,听聞當地有什麼好玩的東西,必要搜刮了去,有什麼好吃的,也必要給他獻上,惹得百姓唾罵昌邑王是蝗蟲。

    朝內群臣嘆息,霍光卻很滿意,越發定了立劉賀為帝的心。不過表面上仍然態度含糊,只由御史大夫田廣明主持所有事務。

    長安城內的禁軍、羽林營都是霍家的人,還有關中大軍的後援,一聲令下,十萬大軍一日內就可以趕到長安,霍光覺得所有事情都盡在掌握,只需按部就班,遵照禮儀讓劉賀登基。等劉賀登基後,朝務就全在他手,隱忍多年的理想,也似看到了實現的一天。

    可天不從人願,事情開始一點點地偏離他所預計的方向。

    首先是國璽、兵符失蹤。

    他派人搜遍未央宮、驪山,所有可疑的人也都一一查過,卻怎麼都找不到國璽、兵符。

    沒有國璽,皇帝登基時,如何發布昭告天下的詔書?沒有兵符,如何調遣天下兵馬?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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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4:17:16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3(大漢情緣) 3. 心字已成灰 (下)

    劉弗陵信任的人也就那麼幾個,一個個排除後,霍光推測國璽和兵符應該被失蹤的雲歌拿走,立即下令不惜一切代價找出雲歌。

    雲歌的事情還沒有解決,又一個不好的消息傳來。

    匈奴的右谷蠡王出兵,試探性地襲擊關中地區。

    霍光在戰與不戰之間猶豫。不戰,後果難測,如果匈奴得了甜頭,很有可能集結大軍發起進攻;可應戰的話,關中大軍就會被匈奴的兵力拖住,萬一長安有變,肯定不能迅速趕回。

    霍光還沒有決定是否應戰,烏孫又傳噩耗。

    當年為了分化西域,阻擋匈奴,武帝劉徹送楚王劉戊的孫女解憂公主和親烏孫。

    解憂公主是一位極有膽魄計謀的女子。自她去了烏孫,說服烏孫大王與漢朝友好,聯合周邊的西域各國,共擋匈奴,替漢朝化解了很多來自匈奴的威脅。

    近日,烏孫國王翁歸靡病逝,匈奴聯合西羌趁機進攻烏孫,勢如破竹,吞並了惡師、車延。烏孫國內對漢朝一直不滿的貴族勢力推舉了有匈奴血統的新王,打算先殺解憂公主,再向匈奴投誠。

    解憂公主帶著兒子、女兒,率領忠于先王的軍隊和新王的軍隊苦苦周旋,派人送信給漢朝,請求漢朝出兵助她。

    解憂公主還不知道劉弗陵已經駕崩,所以求救的信是寫給皇帝劉弗陵的。

    霍光看到解憂公主的信時,神情怔怔。

    解憂自從離開漢朝,三十年都未有片言只語,以她的剛烈性格,若非事關百姓的性命,她絕不會開口求助。

    霍光那邊愁眉不展,劉詢卻是喜得擊掌長嘆,「天助我也!」翁歸靡真死得太恰到好處!

    他對李遠又贊又忌,此人年紀只比他略大,行事卻如此老練、穩妥。天時、地利、人和,全被他用盡了!幸虧此人雖算不上友,卻絕不是敵。

    霍光此時只有兩條路可走︰一,速戰速決,盡快解決新帝的事情,因為只有新帝登基,才有可能發兵救助解憂公主;二,不理會解憂公主的生死,放棄烏孫,一意和朝中反對劉賀登基的勢力周旋,直到劉賀登基。可是,放棄烏孫,就意味著放棄漢朝在西域幾十年的經營,也意味著放棄了西北邊疆漢朝子民的性命,任由匈奴、羌族長驅直入。

    何小七問︰「侯爺覺得霍光會選擇哪條路?」

    劉詢淡淡說︰「霍光是權臣,並非奸臣。對皇帝而言,他不算好臣子,可對百姓而言,霍光是好官。他在朝為官三十多載,沒有做過一絲一毫對不起天下百姓的事情,劉弗陵的每一次改革,他都力排眾議,全力支持,沒有霍光的支持,漢朝說不定早成為另一個秦朝。西域絕對不能放棄,否則對漢朝的危害有多大,霍光比任何人都清楚,更何況解憂公主並非一般拿去濫竽充數的女子,她是宗室公主,霍光若不救她,那些藩王正愁找不到霍光的茬。」

    何小七道︰「我打听到,當年送解憂公主出塞和親的人是霍光和李陵,如今李遠利用解憂公主逼迫霍光,事情未免有些湊巧,我怕此人別有用心。」

    劉詢冷笑,「本來就是彼此利用,我達到我的目的就可以了。」

    僕人稟告「張賀來訪」,何小七行禮退下。

    劉詢和張賀聊了幾句別的事情,裝作無意地問起霍光和李陵。

    張賀對李陵似極其敬佩,雖然李陵早已是匈奴的王爺,他提到時仍不肯輕慢,「……李陵是飛將軍李廣的孫子,霍光是驃騎將軍霍去病的弟弟,兩人都身世不凡,當年都只十七八的年紀,相貌英俊,文才武功又出眾,極得先皇看重,當時長安城里多少女子……」張賀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我看我年紀真大了,有的沒的竟扯起這些事情來。」

    劉詢笑道︰「人不風流枉少年!伯伯乃孝武皇帝重臣的長公子,當年風華正茂,想必也是長安城里的風流公子。」

    「我和別人比還成,和他們兩個不能比。痴長他們許多歲,卻還只是個小吏,他們都是先帝近臣,出入宮禁,如自家府邸,這些人的事情離我很遠,知道不多。」張賀嘆了口氣,無限唏噓,「唉!人生起伏,誰能想到?這兩個長安城里最出類拔萃的人,一個後來竟娶了匈奴公主,當了匈奴的王爺,手中重兵在握。一個在漢朝只手遮天,權傾朝野……」張賀的言語間,流露著如果李陵未走,也許漢朝的格局就不是現在的格局,霍光也不會無人牽制。

    劉詢看問不出什麼重要消息,轉移了話題,開始商議正事,對張賀說︰「我會設法讓廣陵王給霍光一點壓力,張將軍那邊……」

    張賀點頭,表示明白,「侯爺放心,形勢未明之前,我弟弟絕對不敢幫霍光。我已經和他撂狠話了,他是個精細人,自會衡量。只是,廣陵王剛愎自用,如何讓他按侯爺心意行事?」

    「我自有辦法,你只管等結果就行了。」

    趙充國恰好進來,听到劉詢的話,笑道︰「侯爺終于有動作了,我們看侯爺一直不發話,心都懸得老高!」

    劉詢忙站起來,親自迎他,「將軍來得正好,將軍一直屯兵西北,我正想問問將軍,西域烏孫的事情怎麼辦。」

    趙充國聞言,愣了一愣,對劉詢立即生了幾分敬重。這個節骨眼上,未心心念念只盯著帝位,還操心著烏孫的事情,這個新主子志向可絕對不低!

    「烏孫的事情,說難很難,說好解決也很好解決,只要有皇上聖旨,命臣發兵,臣有信心幫解憂公主打退叛軍。」

    劉詢卻有更深一層的擔憂,「烏孫國的內戰看上去是保守勢力和革新勢力的斗爭,其實是游牧民族和農耕民族的斗爭,是匈奴、羌族和我朝的斗爭。叛軍背後是匈奴和羌人,如今朝政不穩,我朝還沒有能力和匈奴、羌族正面開戰。即使叛軍失敗了,可烏孫國內的匈奴、羌族勢力仍然存在,解憂公主能不能順利掌控烏孫仍很難說。」

    趙充國呵呵笑起來,「侯爺沒有見過解憂公主,所以有此憂慮。她不是一般女子,只要烏孫國內形勢安定,再有我們在後面給她一定幫助,她肯定有辦法渡過這個難關,將烏孫國內的匈奴和羌族勢力壓制下去。」

    劉詢拍了下桌子,躊躇滿志地說︰「好!那我們就盡全力幫解憂公主登上烏孫太後的寶座。」

    張賀笑著提醒︰「要自己先登基,才能談幫助別人登基。」

    趙充國點頭。

    劉詢大笑,「放心,我沒有忘。就要拜托趙將軍了。」劉詢向趙充國抱手為禮,「麻煩將軍聯系一切能聯系的力量,開始公開反對劉賀登基,不管霍光用什麼辦法逼迫都寸步不讓,即使他想調動軍隊開打,那你就準備好打!反正一句話,氣勢上絕對不能弱過他!」

    趙充國有著軍人的特點。他毫不憂慮︰打?如何打?即使他手握西北大軍,可糧草呢?後勤如何補給?又該用什麼名目發兵?如何向天下人交待?

    他只接受命令,執行命令,絕不質疑命令,「下官立即去準備。」向劉詢行了一禮,匆匆離去。

    ~~~~~~~~~~

    令霍光頭疼的事情還沒有解決,廣陵王不知道從哪里听了一些風言風語,嚷嚷著說,劉弗陵正當盛年,去世太突然,只怕朝中有奸佞,要求進京護靈,並開始集結廣陵國的兵力。

    霍光去找張安世商議此事,希望加重廣陵國附近的駐兵,命他們嚴守關卡,絕不能讓廣陵王離開封國,否則其他宗室藩王有樣學樣,都要求進京,天下會大亂。

    張安世的回答讓霍光很無奈。

    「調兵的事情,我只受命于皇上,只听命于兵符。」

    隱藏的回答就是霍光不能讓他隨意調動兵力,若想讓他和廣陵王開戰,請拿皇帝的聖旨來,請拿兵符來!

    霍光心中一橫,決定不管國璽、兵符,先讓劉賀登基,這樣至少可以讓劉賀用皇帝的名義下旨。可是沒想到竟然遭到不少重臣的強烈反對,趙充國甚至在金殿上拔刀相對,大聲呵斥御史大夫田廣明,責罵他是奸臣賊子,想選個昏君來誤國。一些中間派看到有了如此強烈的反對意見,立即都縮了腦袋,吱吱唔唔地再不肯明確表態,尤其是丞相楊敞,為了避開浪鋒,居然連裝病的花招都使了出來。

    朝中勢力僵持不下,短時間內,霍光沒有任何辦法讓眾人都同意劉賀登基。

    朝中官員的爭斗一觸即發,一個不小心,甚至會變成遍及天下的戰爭,可劉賀這個引發爭執的人卻對此毫不關心,整日在未央宮內花天酒地,甚至在劉弗陵靈柩前飲酒、唱歌,惹得大臣紛紛暗斥。

    民間開始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流言,影射霍光選擇劉賀這個昏君,是為了日後篡位登基,甚至開始有童謠傳唱。

    「真龍沉,假龍升。雨點大,亂帝畿。」

    霍光憂慮漸重,找到劉賀,語帶警告地說了幾句,不想劉賀醉眼惺忪,一副混混沌沌的憊懶樣子,氣得霍光甩袖而去。

    匈奴,西域,羌人,烏孫,廣陵王,還有朝廷內涌動著的暗流。

    國一日無君,一日百事不興。

    霍光頭疼萬分。

    霍成君推開書房的門,看父親盯著牆上的彎刀怔怔出神。

    「爹?」

    霍光立即把手中的信收了起來,「成君,有事嗎?」

    霍成君走到霍光身後,幫霍光捶著肩膀,「爹,自皇上駕崩,你就沒怎麼休息過,今天早點休息吧!」

    霍光疲憊中涌出了無力感,「人算總是不如天算!烏孫的國王早不去世,晚不去世,偏偏趕著了這個節骨眼去世。」

    霍成君道︰「爹爹,不要太過焦慮。只要新帝登基,父親通過他將政令頒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一直沒想明白國璽和兵符去了哪里,雲歌若身藏國璽、兵符,她應該要用國璽和兵符為皇上辦事,不會遠離長安,可直到現在她仍然不露面,皇上到底在想什麼?」

    霍成君想了會說︰「爹,你有沒有覺得皇上挺奇怪的,他為什麼沒有頒布旨意,指定是誰接位?」

    霍光不說話,這個問題他也想過,甚至暗中做過準備,打算用雷霆手段應付一切,可皇上無旨意,所有的計劃驟然都落了空,這個劉弗陵從來不按棋理落子!

    「爹,你覺得皇上屬意的人是誰?」

    「現在看來,應該是劉詢。如果是劉賀,趙充國就不會一直反對劉賀登基,國璽和兵符也不會一直失蹤。哎!」霍光長嘆,「都是當年一念之仁,否則今日就不必……」

    霍成君不解,仔細想了會,試探著說︰「爹爹的意思是爹一直知道劉詢。」

    霍光冷哼︰「若不是我,你以為只靠衛太子的舊臣就能避開所有追殺他們的人?若不是我肯定地告訴上官桀劉詢已死,劉詢後來能在長安城外做劉病已?」

    霍成君小心地問︰「爹爹打算怎麼辦?要不要設法把劉詢抓起來,問出國璽和兵符的下落。」

    霍光搖頭,「不會在他那里。劉詢若有兵符,長安城怎麼還會是如今的僵持局面?」霍光一邊思索,一邊說︰「我大概一開始就想錯了,我一直以為皇上一定會選劉詢。可也許對皇上而言,劉詢和劉賀是有差別,但是差別並沒有大到用天下萬民的性命去爭,就如我們霍家看待這兩人,不管誰登基,都有利有弊,沒有任何一個人好到值得我們霍家為他全力以赴、誓死扶持。皇上應該只是一個傾向,因為害怕兵禍,所以並沒有孤注一擲選擇誰,他也許預留了一個時間,等誰佔了上風,他就選擇誰。」

    霍成君說︰「那我們就慢慢等,現在仍是父親佔上風,到了皇上定的日期,雲歌自然會出現,交出國璽、兵符。」

    霍光嘆氣,「皇上駕崩前一定未料到有今日的局面,否則以他的性格,絕不會如此做,我朝在西域花費了近百年的心血才有今日,不能功虧一簣!我等得起,可漢家江山等不起!西北的百姓也等不起!」

    霍成君呼吸一滯,「父親的意思是要讓劉賀立即登基?只怕不容易……」

    霍光搖頭,微笑著說︰「爹本想給你挑個英俊夫婿,可……唉!劉詢雖長得不如劉賀,不過更容易讓你做皇後。」

    霍成君早羞紅了臉,捶著霍光嚷,「爹,人家陪著您聊正經事情,爹卻拿女兒打趣!我才不管誰做皇帝呢!」

    霍光決心既定,一切就不再成問題,輕松了許多。

    霍成君坐到霍光身側,「那劉賀怎麼辦?雖然沒有正式登基,可很多人已當他是皇帝了。」

    霍光皺眉思索,很久後,才道︰「我還是看走眼了。能讓劉弗陵考慮將江山交付的人,絕對不是個荒唐人!」他立劉賀,又廢劉賀,劉賀必定會對他不滿。劉賀身邊的人也不能再留。既然決定了除草,就務必要除盡,否則不知道什麼時候它又長了出來,最後打蛇人反被蛇咬。

    听到外面僕人稟告「大司農田延年到了」,霍光對霍成君說︰「你回去吧!這些事情爹自會處理,你安心等著進宮做皇後就行了。」

    霍成君紅著臉,輕應了聲「是」,起身離去。

    深夜。

    霍禹已經睡下,卻又被人叫醒,說霍光要見他。

    霍禹知道必有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不敢遲疑,忙趕著來見霍光。霍光命他明日一早就拉劉賀去上林苑游玩,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能讓劉賀離開上林苑。霍禹忙應是,轉身想走,霍光又叫住了他,凝視著他說︰「爹平常對你嚴厲了些,只因為霍家滿門將來都要倚靠你,你能明白爹的苦心嗎?」

    霍禹看著父親迅速蒼老的面容,斑白的頭發,心中一酸,以往對父親的憤怨全散了,「都是兒子不爭氣。」

    霍光微笑著說︰「明日的事情不可走漏風聲,你一定要做到。」

    霍禹跪了下來,定聲說︰「爹放心,兒子雖然有時候有些荒唐,要緊的事情卻不敢糊涂,明日兒子一定會把劉賀留在上林苑。」

    霍光又命人一一傳了霍雲、霍山、範明友來,細細叮囑,等所有事情安排妥當,東邊已露了魚肚白。

    清晨。

    大司農田延年當庭奏本,陳述劉賀荒唐,說到劉賀竟然在劉弗陵棺柩前飲酒吃肉時,他傷心欲絕、痛哭失聲,不少臣子想到劉弗陵在時的氣象,再看看如今朝堂的混亂,也跟著哭起來,一時間,大殿里哭聲一片。

    田延年哭著對霍光說︰「昔日伊尹當商朝宰相時,為了商湯天下,不計個人得失,廢了太甲,後世不僅不怪他,反而皆稱其忠。將軍今日若能如此,亦是漢之伊尹也!」

    霍光躊躇著說︰「以臣廢君,終是有違臣道!」

    田延年哭說︰「將軍不敢做主,可以請太後娘娘做主。」

    眾人都齊齊說好,雋不疑也進言說︰「大司農說的很有道理,我們不妨請太後選擇賢人。」

    霍光只能答應。

    漢朝太後的起居宮殿是長樂宮,可因為劉弗陵剛駕崩,劉賀還未正式登基,所以上官小妹仍住在椒房殿。

    小妹听完眾人來意,驚懼不安,望著霍光,遲遲不肯說話,霍光誠懇地說︰「太後有什麼想法盡管告訴臣等。」

    小妹怯怯地問︰「不知道大將軍覺得誰是賢人,足擔社稷?」

    霍光掃了眼田延年,田延年奏道︰「衛太子的長孫劉詢,先皇曾多次夸贊過他,說他‘可堪重用。’」

    霍光點頭,「臣也記得先皇說過這話。」

    小妹眼中突地有了淚水,「本宮也听過,好像是去年除夕夜當著各國使節說的。」

    眾位臣子都一邊回憶,一邊頷首。

    霍光問︰「那太後的意思……」

    小妹道︰「眾位愛卿都是我大漢的棟梁,若各位覺得劉詢是賢者,本宮就頒布旨意,廢除劉賀,迎立劉詢。」

    趙充國立即跪下,一面磕頭,一面大聲說︰「太皇太後英明!」

    霍光、田延年、雋不疑也跪了下來,紛紛口呼「太皇太後英明」。

    楊敞看到僵持的兩方已經意見一致,也忙跪倒,大呼︰「太皇太後聖明。」

    所有大臣紛紛叩拜,小妹任由他們叩頭,眼楮凝望著前方,卻毫無落點,只有一片朦朦霧氣。

    霧氣中浮現著他的淡淡笑意。

    她握著他的手。

    他說︰「我信你。」

    至此,百官在迎立新君一事上,終于意見一致。

    六順看到霍光率領朝庭重臣來見上官小妹,卻無霍禹、範明友、鄧廣漢幾人,想到當年公主家宴的情景,心中「咯 」了一下,忙命手下的小宦官設法把消息傳遞出去。

    劉賀一大早就去了上林苑打獵游玩,住在驛館的紅衣接到六順的消息,立即去尋劉賀,可整個上林苑外都有重兵駐守,根本無路可入。

    紅衣自小在王府中長大,宮廷風波看過的、听過的已多,見到今日的場面,遍體生寒,想著劉賀生死未卜,心下一橫,決定無論如何也要見到他。

    可是如何進去呢?

    上林苑佔地寬廣,從孝武皇帝劉徹開始,就是皇家禁地,武帝末年,土地流失嚴重,加上天災人禍,很多農民無地可種,他們看上林苑附近的山坡水草肥美,雖知是皇家禁地,可走投無路下,仍偷偷在上林苑放牧。劉徹知道後,下令殺過幾次違命者。但不放牧是餓死,放牧卻還可以多活幾天,所以仍有農民來此,竟是殺之不絕。劉弗陵登基後,听聞此事,下令禁止誅殺牧者,朝臣反對,劉弗陵只淡淡說︰「天下治,民自歸。吾等過,民犯險。」朝臣訥訥不能語。

    後來,牧者發覺兵士只會偶爾來驅趕,卻不會真正逮捕他們,膽子漸大,來此放牧的人越來越多,皇家禁苑不見珍禽異獸,反而常聞牛哞羊咩,也算一大奇景。再後來,隨著劉弗陵的執政,來此放牧的人越來越少,但仍會有好奇、貪玩、或偷懶的牧童來此放牛,只要不太靠近兵營駐扎區,士兵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他們去。

    上林苑漸漸變成了一處極奇怪的地方,雖是皇家禁苑,卻可在外圍的山坡上偶見牛羊。

    紅衣所立之處,恰是一面山坡,當她看到遠處的牛群時,計上心頭。

    連比帶劃中,她用重金將所有牛買下,又請放牛人在牛尾上綁上麻繩,把牛驅趕到上林苑附近的山坡上。

    放牛人知道此處是軍隊駐扎的禁區,但禁不住重金相誘,又看紅衣一個嬌滴滴的弱女子,不像能鬧出什麼事情的壞人,所以依言照做。

    羽林營是令匈奴都膽寒的虎狼師,今日她卻要孤身一人闖此龍潭虎穴,不是沒有怕,但……

    紅衣深吸了口氣,毅然將牛尾上的麻繩全部點燃。

    火燒**,上百頭牛立即狂性大發,揚蹄朝上林苑沖去,大地都似乎在輕顫。

    瘋牛連虎豹都會退讓三分,上百頭瘋牛的威力可想而知。上林苑外的士兵促不及防間,被牛群沖散。

    漫天煙塵中,眾人只看一個女子一身紅衣,手持長劍,尾隨在牛群後,飄然而入,身姿曼妙。

    羽林營不愧是聲震天下的虎狼之師,在短暫的驚慌後,立即鎮定下來。有人持鐵盾上前,結隊驅趕牛群;有人挽弓射牛,每箭必中牛脖;還有人負責追捕紅衣。

    追捕的士兵高叫︰「兵營重地,擅闖者,格殺勿論!立即止步,也許還可保得一命。」

    紅衣充耳不聞,身形不見停,反倒更快。

    她在樹林、溪流、屋宇間飛掠而過,游目搜索著劉賀,身後的羽箭紛紛不絕,紅衣只能聞音閃避。

    一路飛縱,終于看到遠處校場上的劉賀。他正搭弓射靶,身形挺拔,姿容俊美,仿若畫中人,校場四周發出雷鳴般的喝彩聲。

    守在校場外的士兵看到紅衣,立即圍堵過來。

    紅衣心內焦急萬分。如果她能說話,此時也許只需要一聲大吼,可她一聲都發不了,只能迎著密密麻麻的刀刃繼續向前。

    挽起清冷的劍花,以縴弱之姿,迎滔天巨浪。

    每前進一步,都有鮮血飄落。紅衣不知道這些鮮血是她的,還是別人的,她唯一知道的,就是不管多艱難,她都一定要見到他。

    漸漸接近校場,人群中越來越多的人听到兵戈聲,紛紛回頭看。

    只看一襲燦若朝霞的紅影,在漫天的刀光劍影中飄飛。

    每一次都覺得那紅色雲霞會被絞碎,可她就如疾風中的勁草,每一次的折腰後,卻又堅韌地站起。

    劉賀正引弓欲射,看到眾人的異樣表情,笑著回頭,恰看見一線寒芒堪堪從紅衣裙邊劃過,心神巨顫,立即喝叫︰「住手!」

    霍禹卻不出聲,羽林士兵也就對這個未登基皇帝的命令置若罔聞。紅衣在刀光劍影中苦覓生機。

    突然,劉賀將手中的弓箭對準了霍禹,「立即命他們住手。」

    校場寂靜,所有人都似屏住了呼吸。

    兵器相撞的聲音,仍持續不斷地從校場外傳來,寂靜中顯得十分刺耳,令所有人心驚肉跳。

    只看劉賀臉上往日的嘻笑不羈蕩然無存,眼內鋒芒凌厲。有人偷偷想拔刀,劉賀隨意踢起地上的一只羽箭,好似看都沒有看,卻正中那人心口,武功之高讓霍禹震驚。

    他冷聲問霍禹︰「我能當場殺了你,可你有膽弒君嗎?」

    霍禹有了懼怕,忙跪下,「臣不知道這女子是王爺的人。」扭頭下令︰「住手!都住手!」

    所有士兵立即收起兵器退開。

    紅衣向劉賀走去,剛走了兩步,忽想起他最討厭女子的殘忍殺戮,立即將手中的長劍扔掉。

    劉賀看到紅衣無事,一顆掉落的心,才回到了原處。

    剛才看到刀劍叢中的紅衣時,只覺刺向紅衣的每一劍都在刺向自己,居然如得了失心瘋般,想都沒有想地就把箭對準了霍禹,只要霍禹不下令,即使明知道霍禹是霍光唯一的兒子,他也會不管後果地射殺霍禹。

    紅衣走到劉賀面前,柔柔地笑著,一邊笑著,一邊向他打手勢。

    劉賀臉色越來越凝重,一個旋身,如大鳥一般飛撲霍禹。

    霍禹想閃,侍衛想救,卻看劉賀如入無人之地,所有踫到他掌鋒的人,聲都未發,就一個接一個地倒到了地上。

    霍禹在劉賀手下才走了四五招,就被劉賀擒住。

    劉賀的一連串動作兔起鶻落,迅疾如電,等羽林士兵圍過來時,霍禹已經在劉賀的手中,眾人都不敢再輕動。

    如老鷹提小雞,劉賀拎起霍禹,將他丟給身後的親隨,「用他開路,立即回未央宮,命令所有人,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許反抗,一切等我吩咐。」

    隨從抓著霍禹迅速離去。

    劉賀看隨從走了,掃了眼周圍持刀戈的士兵,笑起來。毫未將他們放在眼中,一面向前走,一面去摟紅衣,「靠在我身上休息會兒,我倒要看看誰敢動我?」

    紅衣溫柔地凝視著劉賀,唇邊的笑意柔得如同江南春雨。

    她握住了劉賀的手,身子卻軟軟地向地上滑去。

    劉賀這才發覺,紅衣後背鮮血淋灕,只因為她穿著紅色衣裳,所以一直看不出來她已受傷。

    劉賀一把抱住了她,臉上平靜的笑全部消失,換上了慌亂,對著周圍的士兵吼叫︰「去傳太醫!」

    士兵沒有動,劉賀的聲音如寒冰︰「我一日姓劉,就一日能將你們抄家滅族!」

    士兵不見得畏懼個人生死,可是家人卻是他們的軟肋,立即有人跑著去找太醫。

    紅衣感覺體內的溫暖一點點在流失,她有很多話要告訴劉賀,可手上再無力氣,在空中勉力地比劃了下,卻劃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劉賀努力去按她的傷口,「紅衣,你要服侍我一輩子的,不許你逃走!」

    她張了張嘴,想將多年的心事告訴他,可心中的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只有幾聲暗啞的「嗚」「嗚」「呀」「呀」。

    她眼中有淚,臉上卻仍然笑著,因為公子說過最喜歡看她的笑顏,她已經沒有了聲音,不能再沒有笑容。

    「紅衣,紅衣,再堅持一會兒,太醫馬上就到!」

    她摸索著去解腰上的穗結,劉賀一把將穗結扯下,按著她的手說︰「不許再亂動!」

    她的手簌簌直顫,伸手去握他的手,想讓他握住那個繩穗。

    劉賀卻以為她想要繩穗,把繩穗用力塞到她手里,很生氣地吼道︰「我讓你不要再亂動!」她每動一下,血就流得更急。

    紅衣伸著手,想將繩穗遞給他。

    她眼中瑩光閃動,卻仍努力地笑著。

    周圍的一切都已淡去,她似乎又回到了昌邑王府,彼此日日相伴,朝夕相處的日子。

    不過四五歲大,就進了王府做奴婢,接受嬤嬤的□。

    不管相貌,還是心眼,都算不得出眾的人兒,可因為生了一副好歌喉,他把她要到了身邊,日日命她唱歌給他听。

    那一年,她八歲,正是滿樹梨花壓雪白的季節,她穿著紅色的衣裙,躲在樹下練歌……

    紅衣嫣然一笑,闔目而逝。

    剛伸出一半的手,猛然墜落,那個繩穗飄飄搖搖地跌入了塵土中。

    劉賀如遭雷擊,只覺得胸內有個地方猛地炸裂,千萬碎裂的粉齏中有刺骨的疼痛,痛得整個人如要散掉。他覺得慌亂恐懼,槍林箭雨、生死一線間都不曾有過這樣陌生的感覺,陌生得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如此。

    他緊緊地摟著紅衣,想用自己的身體溫暖她,留住她漸漸流逝的體溫,臉貼著她的臉頰,低聲說︰「我早和你說過的,你的賣身契是死契,是王府的終身奴婢,永生永世不能離開。」

    紅衣眼中的淚此時才緩緩沿著臉頰掉落,無聲無息地墜入了塵土中,唇畔卻依舊笑意盈盈。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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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4:18:40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3(大漢情緣) 4. 血染同心縷,淚灑長命花 (上)
作者︰桐華
劉弗陵駕崩後的第二十六日,大將軍霍光領上官皇太後口諭,下旨拘禁劉賀,又命範明友帶禁軍拘拿隨劉賀進京的昌邑國臣子。

霍光頭一天晚上給範明友的命令是︰表面拘拿,實則斬殺。因為事出意外,昌邑國臣子肯定不會束手就擒,一定會反抗,範明友就可借機用「抗旨」的罪名將所有人誅殺。可似乎走漏了消息,範明友趕到時,竟像劉賀事先下過命令般,無論禁軍如何挑釁,所有人都不出一言、俯首帖耳。範明友無錯可挑,不能借機發難,只能將劉賀的臣子先拘押起來。

劉弗陵駕崩後的第二十七日,上官皇太後下詔,廢劉賀,立劉詢。

劉詢入宮祭拜劉弗陵棺柩,認劉弗陵為祖父,稱自己為劉弗陵嗣孫,又去叩見上官太皇太後,認上官小妹為祖母。

行完大禮後,上官太皇太後賜劉詢清茶,六順借著奉茶的機會,低著頭小聲問︰「侯爺,可要更衣?」

劉詢微愣一下,不動聲色地接過茶,彎身叩謝上官太皇太後。等飲了幾口茶,劉詢向上官太皇太後告退,言道內急需去更衣。出了殿門,一個鵝蛋臉、模樣端正的侍女微笑著上前行禮,「奴婢橙兒,服侍侯爺去尚衣軒。」

劉詢點了點頭,沉默地隨在橙兒身後。一路行去,竟真進了更衣的尚衣軒中,橙兒請劉詢坐,「侯爺稍坐,奴婢去準備薰香。」

劉詢坐到香榻上,心中全是不解,上官小妹究竟想干什麼?腦中忽閃過《史記》中的句子,「帝起更衣,子夫侍尚衣軒中,得幸!」只覺得眼前的一幕無比熟悉,不禁啞然失笑,平陽公主用衛子夫討好、拉攏劉徹,前提是「謳者進,帝獨悅子夫。」上官小妹若想用平陽公主的計策為將來鋪路,未免太小看了他。可是……現在能得罪上官太皇太後嗎?能不接受對方的示好嗎?

突然間,他有幾分頓悟劉徹當年的「急色」了。色非色,幸非幸,劉徹幸的是衛子夫,其實傳遞的是他願意接受平陽公主的效忠,這是一種無聲的結盟儀式,表示從此後,在陳皇後家族外,他接受了平陽公主的勢力。如果當時,劉徹拒絕了平陽公主,沒有臨幸衛子夫,後來的朝堂局勢會如何?平陽公主在未摸準劉徹的心思前,一定不敢對抗陳氏家族,那麼也就不會有後來的一切。

橙兒捧著薰香、淨手用具進來,劉詢唇角抿著絲淡笑看著她。

她深埋著頭,捧著香木盤,將手巾送到劉詢面前,小聲說︰「侯爺,請淨手。」

劉詢沒有動,橙兒有些窘迫,只得自己將手巾掀開一角。

劉詢瞥到手巾下的國璽時,雙眼突地瞪圓,吃驚地看向橙兒,橙兒看到他的樣子,反倒鎮定下來,微笑著說︰「奴婢奉太皇太後之命,將它們賜給侯爺。」

劉詢張了張嘴,卻嗓子發干,說不出話來。

橙兒將木盤放到劉詢身邊,行禮告退,「侯爺請便,奴婢在外面候著。」

劉詢緊緊地握著國璽,心內最後的一點擔憂終于消失,本該高興,卻感到莫名的難受,眼前浮現的竟是劉弗陵的音容樣貌。

他深夜蒞臨寒屋,從此自己的命運改變;他賜自己官職,封自己為王侯;他手把手地教自己詔書格式,何種詔書,該蓋何種印鑒,他將自己作為一個皇子缺失的課程全給補了回來;他教自己如何駕馭朝臣;他站在漢家地圖前,徐徐而談……

當劉詢更衣返來時,上官小妹頗有倦容,命他和隨行官員都回去。

劉詢向上官小妹跪下,連磕了三個頭,真心誠意地說︰「太皇太後,皇孫定會克盡孝道。」

小妹微微而笑,十分客氣地說︰「哀家早已經習慣一個人守著一座宮殿了,不喜歡打擾人,也不喜歡被人打擾,移居長樂宮後,你也不必日日來請安,把江山治理好,就是你的孝順。」

劉詢自然滿口應諾。

出了椒房殿,劉詢說想一個人走走,眾位官員立即都識相地向他告退。

不一會兒,偌大的宮殿就好似只剩了劉詢一人。

碧藍的天空,當中高懸一輪圓日,普照著大地,陽光強烈,映得人眼花,劉詢未閃避,反迎著陽光邊走邊審視著周圍的宮牆殿梁。從此後,這里全部屬于他了!

他朝宣室殿行去,對趕來迎接他的七喜吩咐︰「召孟玨覲見。」

孟玨奉召而來,一進入宣室殿,就看到坐在龍榻上的劉詢。記得上一次進宣室殿時,龍榻上還坐著另外一個人。他微微笑著,向劉詢行跪拜大禮,劉詢等他磕完頭後,才說道︰「你是朕貧賤時的故交,何必如此多禮?」

孟玨恭敬地說︰「皇上是九五之尊,君臣之禮絕不可廢。」

「朕能坐到這里,還要多謝你。若無你的人幫朕鼓動廣陵王進京,霍光只怕不會這麼快決定,也要多謝你這二十多日,一直呆在府中養花弄草。」

「皇上能有今日,是皇上雄才偉略,臣並無絲毫功勞。」

劉詢笑道︰「從今往後,朕的一舉一動都會受人關注,若眾人發現朕的妻兒竟已失蹤二十多日,定會詫異詢問。孟愛卿有什麼高見?」

孟玨淡淡地笑著,「雲歌平安,許平君和劉奭自然也平安。」

劉詢沉默了一瞬,說︰「其實你根本不必用平君和虎兒來威脅我,我不會傷害雲歌,無奈之舉只為讓你老實呆在家里,確保你不會干擾我的計劃,我會盡快放了她。」

「多謝皇上隆恩。」孟玨磕頭,「臣還想求皇上一件事情,容臣見罪臣劉賀一面。」

「他在霍光手中。」

「所以臣來求皇上,給臣一個恩典。」

劉詢面色為難,「朕盡力吧!」

孟玨又磕了個頭後,退出了宣室殿。

劉詢一個人坐了會兒,起身向外行去。

七喜和兩個小宦官忙匆匆跟上。

劉詢一路默走,越行越偏。因為他並未穿龍袍,除了宣室殿、椒房殿這些大殿內值役的人外,大部分的宮女、宦官都不認識他,迎面而過時,紛紛給七喜請安,對劉詢反倒不理不睬。七喜幾次想要點破,都被劉詢的眼色阻止,只能忐忑不安地小心跟隨。

青磚鋪就的地面已經高低不平,雜草從殘破的磚縫中長出,高處沒過人膝。廊柱欄桿的本來色彩早已看不出,偶爾殘留的黑、紅二色,更顯得一切殘破荒涼,只有圈禁在四周的高高圍牆依舊彰顯著皇家的森嚴。

站在門口已經覺得涼意。這里,連燦爛的陽光都照不進來。

幾個侍衛攔在門前,冷聲斥責︰「這里是掖庭冷宮,囚禁罪犯的地方,不得隨意出入。」

七喜忙上前,出示了自己的腰牌,侍衛看是御前服侍的人,客氣了很多,「你既是宣室殿的人,自然知道規矩,這里囚禁的不是孝武皇帝的妃嬪、宮女,就是罪臣的家眷,全是女子,就是我們都不能入內。」

七喜又說了幾句,侍衛卻無論如何不肯放行,要麼需要宮廷總管的令牌,要麼需要皇帝旨意。

七喜有些動怒,劉詢卻淡淡笑了,「你叫什麼名字?」

侍衛沉聲說︰「公孫止。」

劉詢攤開手,上面有一塊令牌。

「我們可以進去了嗎?」

公孫止看是宮廷總管的令牌,呆了一呆,退到了一邊,「請進。」

劉詢一邊走,一邊隨手將令牌遞給七喜。

七喜遲疑了下,接過令牌,忙跪下,對著劉詢背影磕頭,「謝皇上隆恩,謝皇上隆恩。」

劉詢步子未停,一徑地向前走著。幾個老宮女正靠著牆根兒打盹,看到他,剛想斥責,兩個黑衣人從屋內跑出,沉默地行了一禮,在前領路。老宮女立即閉上了嘴巴。

劉詢對七喜吩咐︰「你留在這里等朕。」

黑衣人領著劉詢走了一會兒,停了步子,指了指左手邊的屋子,低聲說︰「人在屋里。」

一間破舊的屋子,門前的荒草足可漫過門檻。窗上殘破的窗紗,被風一吹,嗚嗚地響著,如同女子的哭泣。

劉詢問︰「這幾日她可好?」

黑衣人回道︰「一直沒有說過話。倒是很听話,從來沒有吵過,也沒有鬧過。霍小姐來過一次,用鞭子抽了她一頓。」

劉詢眉毛微不可見地皺了下,淡淡問︰「打得重嗎?」

「反正還活著,找了個關在這里的老宮女在照顧她。」

劉詢揮了下手,黑衣人都退了下去。他走到窗口,看向里面。

一個人睡在榻上,一動不動,一頭青絲散亂地拖在枕上,面目被遮掩得模糊不清。

劉詢站了會兒,忽覺不對,幾步跨進屋子,一把拽起榻上的人,竟是個四十多歲的女子,他大怒,「來人。」

一個黑衣人匆匆進來,看到榻上的女子,立即跪下,「小的……小的……」卻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劉詢並非常人,立即冷靜下來,知道問題的關鍵不在他,揮手讓他退下,看向榻上的女子,「你想活,想死?」

女子微笑,眼內有看破一切的冷漠,「同樣的話,今天早上剛有人問過,所以我躺在了這里,把那個丫頭替換了出去。」

這種一切都已無所謂的人,最是難辦,劉詢思索著如何才能讓這個女子開口。

女子凝視了一會劉詢,眼內的冷漠褪去,面色驚疑,「你姓劉?你這雙眼楮長得可真像皇上,鼻梁、下巴卻長得有幾分像太子……你,你……」

劉詢回道︰「我姓劉名詢。」

突然之間,女子的身子開始不停顫抖,她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撫劉詢的臉,眼淚簌簌而下,「你……你……」

劉詢絲毫未怪,任由她撫著自己的臉,「我還活著。」

女子猛地抱住他,又是大哭,又是大笑,狀若瘋癲,「你都這麼大了,我上次見你時,你還在太子殿下懷中,殿下會很高興……會很高興……」

劉詢已經明白幾分端倪,一動不動地任由她抱著。

女子哭哭笑笑了一會,突然緊張地看向外面,「你怎麼在這里?快走!不要被人發現了。」

她在掖庭中囚禁多年,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劉詢幾分心酸,輕聲將一切告之。女子這才知道劉詢竟是新帝,雖然早已見慣宮廷風雲、人生起落,可還是吃驚萬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難以自持。

在女子斷續的敘述中,劉詢弄明白了女子的身份。她姓夏,是先帝劉徹殿前的侍女,看她的神情,肯定不僅僅只這些,可劉詢不想多問,她說什麼就什麼吧!尸骨都早已經涼透,活著的人還要活著,往事能埋葬的就埋葬了。

等夏嬤嬤稍微平靜後,劉詢問︰「嬤嬤,關在這里的女子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她是陛下的女人,我欠過霍氏人情,所以……所以就讓霍家的人把她帶走了。」

「霍光?」

「這朝堂內,除了他的人,還有誰能隨意出入宮禁?」

劉詢說︰「先委屈嬤嬤在這里再住幾天,等一切安穩後,我會派人來接嬤嬤。」

將近二十年的幽禁生涯,一直以為荒涼的掖庭就是她的終老鄉,不料竟還有出去的日子。夏嬤嬤沒有欣喜,反倒神情茫然,只微微點了下頭。

劉詢剛走到門口。

「皇上,等一下!我突然想起……」

劉詢回身。

夏嬤嬤斟酌著說︰「幼時看過幾本醫書,略懂醫理,我看那位姑娘好似身懷龍胎,皇上趕緊想辦法把她接回來吧!」

劉詢面色大變,眼中有寒芒閃爍,「你說什麼?」

夏嬤嬤歉疚地說︰「我也不能確定,只是照顧了她二十多日,覺得像。一個猜測本不該亂說,可如果她真身懷龍種,就事關重大……所以我不敢隱瞞。」

劉詢頭重腳輕地走出了冷宮。

劉弗陵有了子嗣!

劉弗陵有了子嗣!

……

他腦內翻來覆去地就這一句話。

如果劉弗陵有了子嗣,那他這一個月的忙碌算什麼?霍光現在可知道雲歌有了身孕?如果霍光知道有可以任意擺布的幼子利用,還需要他這個棋子嗎?如果趙充國他們知道劉弗陵有子嗣,還會效忠于他嗎?如果……如果……

無數個如果,讓他心亂如麻、步履零亂。

握著國璽的剎那,他以為一切已成必定,這座宮殿,這個天下都是他的了!可不成想老天悄悄地安排了另一個主人,那他究竟算什麼?

不!絕對不行!宮殿、天下都是他的,他就是主人!

已經失去過一次,絕無第二次。那一次,他無力反抗,只能任由老天擺布,這一次,他絕不會俯首帖耳的認命。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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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4:19:01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3(大漢情緣) 4. 血染同心縷,淚灑長命花 (下)

零亂的步伐漸漸平穩,慌亂的眼神逐漸冷酷,他開始仔細地思考對策。

算來,雲歌即使有身孕,應該也就一兩個月,他是因為機緣巧合才預先知情,霍光應該不會這麼快得到消息。

想到這里,他慌亂的心又安穩了幾分,快步向宣室殿行去,「七喜,立即傳趙充國,張安世,雋不疑入宮。」

他必須立即登基!

~~~~~~~~~~~

殘月如鉤,寒天似雪。

院內幾株梧桐,灰色的枝椏在冷風中瑟縮,青石台階上一層冷霜,月光下看來,如下過小雪。霜上無一點瑕痕,顯然很久未有人出入。

四月站在院子門口,低聲說︰「王爺一直把自己關在屋內,我們都不敢……自紅衣死後,王爺像變了個人……」

孟玨眼內如結冷霜,四月心中一顫,不敢再說話,行了個禮後,悄悄離開。孟玨踩著冷霜,緩緩踏上了台階,門並沒有關緊,輕輕一推,應聲而開。

屋中七零八落地堆滿了殘破的酒壇,濃重的酒氣中,散發著一股餿味。劉賀披頭散發地躺在榻上,一襲紫色王袍已經皺得不成樣子。

孟玨在榻邊站著,冷冷地看著劉賀。

劉賀被冷風一吹,似乎有了點知覺,翻了個身子,喃喃說︰「酒,酒……」

孟玨拎起地上的一壇酒,不緊不慢地將酒倒向劉賀。劉賀咂吧了幾下嘴,猛地睜開了眼楮。孟玨依舊不緊不慢地澆著酒,唇邊似含著一層笑意。劉賀呆呆地瞪著孟玨,酒水從他臉上流下,迅速浸濕了被褥、衣服。冷風呼呼地吹到他身上,他打了個寒戰,徹底清醒。

孟玨倒完了一壇,又拿起一壇繼續澆。

「你有完沒完?我再落魄仍是王爺,你算什麼玩意兒?給我滾出去!」

劉賀揮手去劈孟玨,兩人身形不動,只掌間蘊力,迅速過了幾招,劉賀技高一籌,佔了上風,將孟玨手中的酒壇震飛。酒壇砸到牆上,「砰」的一聲響,裂成碎片。

屋中的酒氣,彌漫開來,濃烈欲醉。

孟玨退後,負手而立,笑看著劉賀,「看來很清醒了,方便我說話?」

「自我進京,你連影子都未露過,現在怎麼又有話了?我和你沒有什麼話可說。」劉賀移坐到榻旁的案上,順手抄起一瓶酒,大灌了幾口,「孟大人,還是趕緊去服侍新帝,等新帝登基日,定能位列三公九卿。」

孟玨不屑解釋,也未有怒氣,只笑著說︰「多謝你的吉言!先問你件事情,劉詢手底下怎麼突然冒出來了一幫黑衣人?訓練有素,紀律嚴明,絕非江湖草莽的烏合之眾。人,劉詢不愁沒有,可他哪里來的財力物力訓練這些人。」

劉賀怔了一瞬,明白過來,說道︰「你還記得羌族王子克爾嗒嗒嗎?當年皇上告訴劉詢,可以給他財力物力,讓他想辦法暗中介入羌族內部,想來,劉詢就是用皇上的錢偷偷訓練了這支軍隊。」

孟玨眼中似有疑問,眉頭緊鎖,劉賀輕嘆了一聲,「劉詢的這些花招,皇上應該都心中有數。」

孟玨唇角一抹冷笑,「劉弗陵如果知道劉詢用他們做了什麼,不知道會做何感想。」

劉賀詫異地問︰「劉詢做了什麼?這只軍隊雖然是劉詢效仿羽林營所建,但現在最多兩三千人,還成不了氣候。」

孟玨沒有回答劉賀的問題,巡視了屋子一圈,打開了所有箱籠,開始收拾東西。

劉賀跳了起來,去攔孟玨,「你做什麼?這些是紅衣的東西!」

「我要把她的東西取走,還有她的棺柩。」

「去你娘的!紅衣生是王府的人,死是王府的鬼,幾時輪到你在這里說話?」

孟玨冷笑︰「你連一個女子都護不住,有什麼臉在這里嚷?」

孟玨的話戳到他的傷處,劉賀語滯,人仍擋在箱子前,臉上卻是死寂的黯灰。

「該爭時不爭,該退時不退,做事情含含糊糊,唯獨對我的疑心一點不含糊。在那麼重要的時刻,你竟然回了昌邑,一副對皇位沒有興趣的樣子,既然當時沒有興趣,為什麼不索性沒興趣到底?讓大家都平平安安!」

「皇上並沒有打算傳位給我!他請我離開長安,我……」劉賀想說,他不想背棄劉弗陵最後的要求,可是有些東西,他沒有辦法解釋給孟玨听,孟玨也不可能明白他對劉弗陵的尊敬和感激。

「你管劉弗陵有沒有給你傳位,若想要,就要去搶!你若能妥善利用霍光,佔優勢的就是你!趙充國、張賀這些人有何可懼?只要動作迅速地除掉劉詢,他們不支持你,還能支持誰?二哥訓練的人全在長安城待命,我怕你要用人,武功最好的幾個一個也不敢用,你用過誰?長安城的形勢就是比誰手快,比誰更狠,你整天在做什麼?心里想要,行動卻比大姑娘上花轎還扭捏,你扭扭捏捏無所謂,可你……」孟玨想到紅衣,臉色鐵青。

劉賀張了張嘴,看著孟玨,卻又閉上了嘴。權力于他只是工具,而非目的,如果為了工具,先要背叛自己的目的,那他寧願選擇放棄。為了權力的丑陋,他早就看夠了!不管以前、現在、還是將來,他都絕不會允許自己為了權力,變成他曾深惡痛絕過的丑陋。他尊敬和感激劉弗陵,不僅僅是因為劉弗陵救過他、救過月生,也不僅僅是因為劉弗陵對他毫無保留的信任,給了他一展才華的機會,更因為劉弗陵的所作所為讓他看到了權力的另外一種闡釋方式——有仁善、有俠義、有寬恕、有大度、有從容。劉弗陵是劉徹悉心教導出來的人,論帝王之術,權利之謀,有誰能懂得比他多?他還未登基,母親就慘死,剛登基,藩王就虎視眈眈,緊接著,三大權臣步步緊逼,若論面臨的局勢復雜、情勢危險,又有誰能比過他?他比誰都有借口去揮舞無情的帝王刀劍開路,用巨大的權力鐵輪碾碎一切違逆他的人和事。只要結果好,過程如何並不重要,為了更遠大的目標,犧牲掉一小部分人,早就是被帝王默認的行事準則,眾人甚至會贊美這樣的帝王英明果斷,可是,劉弗陵沒有!他只要狠一狠心,就會有更簡單、更容易、更安全的路,他卻偏偏走了另一條路。

自小到大,皇爺爺的教誨,母親的教導,以及所見所聞、親身經歷都告訴自己,權力就代表著無情和丑惡,在劉賀心中,他憎惡它,可在他的血液中,他又渴望它。在他的戲笑紅塵下,藏著的是痛苦和迷茫,是不知何去何從的頹廢,但是,劉弗陵用自己的所行所為消解了他的痛苦和迷茫,讓他明白權力本身並不無情,無情的是人,權利本身也不丑惡,丑惡的是人。

劉賀張口想解釋,可自小到現在的心路歷程哪里是那麼容易解釋得清楚的?最後只得長嘆了口氣後說︰「小玨,我和你不是一樣的人,我信守的原則,你不會懂,或者即使能懂得,也不屑。于我而言,結果固然重要,但過程也一樣重要。現在,我生我死都無所謂,只想求你一件事情,請你看在紅衣和二弟的份上去做。」

孟玨的臉色鐵青中透出白,顯是怒極。劉賀沒有理會,接著說道︰「月生初進昌邑王府,就與王吉他們交好,望你看在月生的份上,救他們一命。」

孟玨雖然哀怒交加,卻沒有冷言反駁,因為在月生給他的信中,的確曾提到過王吉的名字,說過王吉對他的禮遇,月生能得到劉賀賞識,也是王吉的舉薦。

劉賀見他不說話,自顧自地竟對他行了一大禮,「多謝!王吉是個正人君子,定不忍見同僚赴死、而他獨自偷生,你就告訴他,很多人不過是我借霍光的手要除掉的人,請他務必珍重,昌邑王府內的諸般事務先拜托他了。其余的人,你能救則救吧!是……是我對不住他們!」

孟玨冷笑著譏諷,「好個‘聰明’的昌邑王!如此能謀善斷,怎麼忘記算紅衣的性命了?怎麼把她帶到了這個是非地?」事情到此,他與劉賀恩斷義絕,已沒什麼可多說的了,揮手欲推開劉賀,去拿紅衣的遺物。

劉賀擋住了孟玨的手,「小玨,我知道你一直視紅衣為妹,我沒有照顧好她,是我錯,但紅衣的遺物,我不會給你。不管這次我生還是死,她以後都會和我合葬。我做錯的事情,我會到地下去彌補。」

劉賀的語氣十分淡然,神色也十分平靜,卻是一種哀莫過于心死的淡然平靜。

孟玨凝視了他一會兒,忽地搖頭笑起來,滿面譏嘲,「劉賀呀劉賀!你這輩子究竟有沒有想清楚過一件事情?

劉賀淡淡說︰「自以為聰明一世,實際一直是個糊涂人。自以為自己的荒唐糊涂是做給世人看的,但是做戲太久,原來早就真糊涂了,分不清自己的本心,也看不清真假。」

什麼是真?什麼是假?當世人都以為你荒唐糊涂時,你真能說自己很清醒嗎?當身邊的人也認為你好色貪歡時,她還能期望你會真心對她嗎?

假做真時,真也會假。

孟玨大笑起來,「好!紅衣的遺物和棺柩,我留給你!前幾日剛听到紅衣死的消息時,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後悔當年沒有殺你,你害死了二哥不夠,竟然還害死了紅衣。就是剛才,我仍在想要不要借助霍光或者劉詢的手,將你的命永遠留在長安。不過現在,我不打算再落井下石了,你的生死和我再無關,紅衣的遺物和棺柩,你想要,就留給你!」

「多謝!」

孟玨笑著擺手,「不必謝我。死亡的痛苦只是剎那,而我只是想看你痛苦後悔一輩子而已!」

劉賀眼中有朦朦的哀傷,令他往日清亮的雙眸晦暗無光。

孟玨笑問︰「你還記得二哥臨死時說過的話嗎?」

劉賀沉默了好一會後,慢慢地說︰「那年皇上召藩王在甘泉山行獵,月生陪我同行。當時還年少氣盛,我又一貫言行無忌,言語間得罪了燕王。燕王設了圈套想殺我,月生看出苗頭,苦勸我小心提防,一定不要離開皇上左右,我卻自恃武功高強,聰明多變,未把燕王當回事情,直到孤身一人被五頭黑熊困住時,才知道人力終有限,危機時刻,月生趕到。後來……皇上帶兵趕來時,月生已死,只救下了重傷的我。」

當日的血斗似乎又回到眼前,兄弟兩人並肩而戰,面對五頭黑熊,卻夷然不懼,談笑風生,同進共退。

從小到大,劉賀看見的是妻子算計丈夫,丈夫憎惡妻子,兒子算計老爹,老爹屠殺兒子,兄弟鬩牆,姐妹爭寵,在認識月生前,他從不相信「知己」二字真實存在。這一生,他最痛快淋灕的時刻,就是那一日,最痛苦的也是那一日!

「……月生的半邊身子被熊撕去,他死得很快,臨死前,他囑咐我,讓我替他報恩,還讓我好好照顧你,可你哪里需要我照顧?」

孟玨淡淡說︰「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告訴我的是‘大哥,幫我好好照顧……照顧……’他話未說完,就帶著遺恨而去了。」

劉賀木然地點頭︰「嗯。」

孟玨笑著說︰「好大哥,他要你照顧的人可不是我。」

劉賀愕然,「月生就你一個親人,整日里口中念叨的就是你,他指的不是你,還能是誰?」

孟玨笑看著他,眼中有寒冷的星芒。

劉賀心底有寒意涔入四肢百骸,他很想拒絕去听答案,因為他知道答案也許比殺了他更可怕,可他必須听。

「是紅衣。」孟玨似乎很欣賞劉賀此時臉上的表情,說話的語氣分外慢,「二哥是豪氣干雲的男子,他為什麼會願意屈就于王府?因為紅衣是二哥的親妹妹!小時候被父母賣給了人販子,後來被輾轉賣到王府。」

劉賀的身子控制不住地抖著,「月生……他……他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告訴你,你就能阻止你的母親把紅衣毒啞嗎?告訴你,你能讓紅衣說話嗎?告訴你,你就能補償紅衣所受的罪嗎?告訴了你,你能做什麼?」

劉賀張了張嘴,沒能吐出一個字,只有身子顫得更厲害。

「二哥本想帶紅衣走,可紅衣不願意。」

「為……什麼?」

「後來,我尋到王府時,本來想告訴你,紅衣是月生的妹妹,可紅衣求我不要說,她想在合適的時候,自己告訴你。」

「為什麼?」劉賀的聲音如將要繃斷的弦,他像一個即將被滔天洪水溺斃的人,看著洪水滾滾而來,眼中有濃重的恐懼,臉上卻是無能為力的木然。

「因為她這輩子只想跟著你,所以她不想離開。如果你知道她是月生的妹妹,你一定會對她千般好,把你對月生的愧疚全部彌補給她,也許你還會不顧皇家禮儀,立一個啞巴為側妃,可她不想要這些,她想要的是因為她是她,所以你對她好。」孟玨微笑,「可惜!紅衣竟然一直沒有等到這個合適的開口機會。王爺身邊的女人來來去去,紅衣算什麼東西?不過是個啞巴!不過是你家買下的低賤奴婢……」

「閉嘴!」

劉賀的魁梧身形,好似突然縮小了許多,他無力地後退了幾步,靠在了紅衣的箱籠上。

紅衣的盈盈笑顏在他眼前盤旋不去,越變越清晰。

她側首時,溫婉的笑;

她低頭時,含羞的笑;

她抬頭時,粲然的笑;

還有她默默看著他時,欲說還休的笑……

天哪!

他竟然從沒有看懂過!

或者不是他不能懂,而是他太習慣!

紅衣就像他的影子,隨時隨地都在,他從不用去想如何得到她,從不用去費勁琢磨她的心思,也從不用擔心會失去她,反正她永遠在那里。他只要輕輕叫一聲「紅衣」,她就會盈盈笑著出現。

可是她再不會出現了,永遠不會了。

……

他順著箱籠滑坐到了地上,一個蘭木盒子被帶得從箱子上跌落,翻掉在地上。

「砰」的一聲,盒子碎裂成了兩半。里邊盛放著的一堆編好的繩穗散落了一地。

一模一樣的花式,都是紅艷艷的繩子打成,月光下,刺眼地疼。

他摸索著拿過一個,依稀覺得在哪里見過,卻不能立即想起來。想了好一會兒,才記起,紅衣臨死那天,想要塞到他手里的繩穗就和這個一模一樣。

「這是什麼東西?」

孟玨盯著地面上的鮮紅,不能回答。

如果只是普通的穗子,紅衣沒有必要做這麼多,還珍而重之地藏在盒子里。但是,又的確都是普通的繩子打成,實在看不出它有任何不普通。

他看了好一會兒,覺得很是眼熟,忽然想起,有一次他去宣室殿,雲歌一個人坐在廊下,就編著這個樣子的繩穗。

「來人,來人!」劉賀一連串的大叫。

四月匆匆跑來,看到劉賀的樣子,唬了一跳,這還是那個笑臥美人膝的王爺嗎?

劉賀舉著手中的繩穗,「這是什麼?」

四月仔細看了眼,說︰「同心結。它的花樣十分復雜,卻只用一根絲絛結成,編起來很是耗心神。女子用紅色的絲絛仔細打好同心結,將它掛到男子的腰間,表示定情,意謂‘永結同心’。嗯……好像還有一句話。」四月邊回憶,邊慢慢地說︰「好像是‘交絲結龍鳳,鏤彩結雲霞;一寸同心縷,百年……百年長命花。’」

「交絲結龍鳳,鏤彩結雲霞;一寸同心縷,百年長命花。」劉賀的聲音似哭似笑,他將同心結湊到眼前,仔細地看著,似乎從眼前的繁瑣花結中,看到了當日寂靜宮殿中,紅衣低著頭、仔細織著絲絛的樣子,她眼中柔情百繞、唇邊含著希冀的微笑,憧憬著有一日,她能把它親手系到他的腰間。可是直到最後,她都沒有送出她的同心結。

紅衣眼角落下的淚,可有怪他的不懂?

他自以為聰明一世,卻連一個女子臨死前的心意都看不懂。

「一寸同心縷,百年長命花。一寸同心縷,百年長命花……」

他趴在地上一個個地去撿同心結,每一個都仔細地捋平,再小心地收進懷中。紫色的王袍在冰冷的酒漬中拖過,他一無所覺。頭發上粘滿了塵土,他也一無所覺。他只小心翼翼地撿著同心結,好似這樣就可以掬住她死時落下的那串淚。

一寸同心縷,百年長命花?

孟玨心中滋味難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靜靜地盯著地上的同心結,忽覺得那鮮艷的紅色壓得他胸悶,忙提步向外行去。

如鉤的殘月,斜掛在灰色的梧桐樹頂。

階前的寒霜白涔涔一片。

風吹著門一開一合,發出「吱呀」、「吱呀」的暗鳴。

靜夜中听來,悠長、淒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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