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enixpyj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歷史軍事] 【桐華】雲中歌(「大漢情緣」三部曲之二)《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71
發表於 2016-6-20 14:20:09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3(大漢情緣) 5. 天易老,恨難酬 (上)
作者︰桐華
    陰暗的監牢。

    因為沒有陽光,一年四季都有一股發霉的味道,春天似乎永遠不會光臨,冬天在這里變得更加寒冷。

    雲歌安靜地躺在枯麥草中,一種好似沒有了生命的安靜。

    牢獄上方有一個小小的窗戶。從雲歌躺的地方看出去,能看到一小方碧藍的天空。時而會有鳥兒飛過,留下幾聲歡快啾鳴。可她只是閉著眼楮,對一切都毫不關心。

    獄卒將一碗飯放到柵欄前,碗中竟罕見的有幾塊肉。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罪輕的當即釋放,你們這些死囚,可以免去死罪了。頭兒吩咐給你們都加頓餐,算是慶祝!」

    牢里面一片「嗷嗷」的歡叫聲。

    雲歌听到「新帝」二字,突地睜開了眼楮,嘴唇微動了動,想要問點什麼,卻仍是沉默了下來。

    隔壁監牢里的男子三口兩口吃完自己的飯菜,仍覺沒有解饞,眼巴巴地盯著雲歌牢前的飯菜,「姑娘,再不吃,可就涼了!」

    雲歌緩緩起來,端起碗想吃,卻覺得胃里膩得人想吐,她把碗遞給了隔壁的男子。

    男子大喜,立即夾了一塊肉塞進嘴里,又不好意思起來,「你還沒有吃呢!」

    雲歌搖了搖頭,「你吃吧!我吃不下。」

    男子忙把雲歌碗里的肉都撥到自己碗里,笑道︰「無功不受祿,我看你面色蒼白,腳步虛浮,非傷即病,幫你把個脈吧!」說著,探手去抓雲歌的手腕。

    雲歌想移步閃開,卻眼前一黑,向前跌去,忙抓住了柵欄,才沒有摔倒。

    男子握住雲歌的手腕,替她把了一下脈,不禁搖頭嘆氣,「唉!又是一個可憐人,這死牢里,只應該有死。有了生,反倒是痛苦!」他將肉塊全撥回雲歌碗中,「吃不下也吃點,有身孕的人不能由著性子亂來,你可還有親人?孩子的爹在哪里?婆家可還有人……」

    雲歌只听到他的那句「有身孕的人」,整個人如在往下掉,又如同往上飄,腦袋里轟轟作響,她呆呆看著男子,看著他的嘴一開一合,卻完全不知道他在講什麼。

    她在腦子里把男子的話又過了好幾遍,才真正明白了話中的意思,猛地一把抓住男子的胳膊,急切地問︰「你剛才說什麼?你說我……」

    雲歌的眼中仿似有火苗燃燒,映得她的臉龐熠熠生輝,和剛才判若兩人。

    男子小心地說︰「你有孩子了。」

    雲歌的手緊緊扣著他,指甲好似要掐進他的肉里,「你肯定?」

    男子忍著疼痛點頭,「我雖不是個好郎中,可喜脈不會把錯。」

    雲歌一下捂住了嘴,眼中有淚,看著就要落下,不想發了會兒呆,她又笑了起來,「我有孩子了?我有孩子了!」肯定是陵哥哥怕她孤單,才送了他來陪她。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我很蒼白嗎?我看著很虛弱嗎?這樣對孩子不好,是不是?」

    雲歌的問題又急又密,男子只來得及不停點頭。

    對不起,對不起,娘不知道你來了,娘沒有好好照顧自己,沒有好好照顧你!娘錯了!

    她立即端起地上的碗,一大口,一大口地往嘴里塞起食物。

    「你身上有金銀首飾嗎?想辦法買通獄卒,盡快通知孩子他爹,看看有沒有辦法疏通一下,至少換個好點的監牢,不必男女同獄。」男子哪里能知道霍成君特意下令將雲歌囚在此處的原因,還一門心思地幫雲歌出著主意。

    雲歌手中的筷子停住,視線落在了不知名的虛空,她眼中濃重的悲傷,令人覺得風凝玉碎、天地皆泣。男子也算見慣生死的人,卻從沒有見過這麼多的哀淒,好似隨時可以吞噬掉她單薄如蟬翼的身軀。

    她突然側頭一笑,柔聲說︰「他出遠門了,一時回不來,不過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我前幾天做錯了,以後不會了。」她微笑時,唇角輕揚,有一種異樣的倔強和固執。

    她低下了頭,大口、大口地吃著飯,睫毛上似有淚珠,瑩光閃爍,卻始終沒有落下。不一會兒,她就把一大碗飯全部吃完,抬起頭問男子︰「我的氣色是不是看起來好一點了?」

    男子重重點了一下頭,「好多了。」

    雲歌從最安靜的囚犯變成了最好動的囚犯。

    每日的清晨和晚上,她都會在四方的監牢里面繞著圈子散步。

    「這樣是不是對身體比較好?」

    男子點頭。

    每天,當陽光照進牢房時,她會在一小方塊的陽光下,慢慢地打拳。

    剛開始有不少囚犯盯著她的身體打口哨,說一些混帳話,可她充耳不聞。

    在陽光的映照下,她的臉上有晶瑩的光芒。

    她的神情,好似站在碧綠的草地上,沐浴著燦爛的陽光,迎著和煦的風,自由自在地舒展著身體。她的安詳平靜讓偷看她的囚犯漸漸安靜。他們仍然會盯著她看,可眼中的污穢漸漸消失。

    每天,吃過晚飯後,她都會輕聲哼唱歌謠。

    男子知道她是唱給腹內的小生命听的。

    有的歌听得懂,有的听不懂。

    每當她溫柔地唱歌時,牢獄里面會異常地安靜。

    在這個充溢著死亡的黑暗世界中,她的歌聲讓他們想起了很多東西。也許是寒燈下縫衣的母親,也許是鄰家妹子鬢邊一朵野花,也許是新婚之夜,妻子的一抹嬌笑,也許是孩子的第一聲啼哭,也許只是年少時,一個可望不可得的溫柔眼神。

    一個個手染鮮血的人,心竟會在她的歌聲中變得一瞬柔軟。

    粗豪的昂藏漢子,從她的歌聲中,竟听懂了一些東西,每到吃飯時,會把碗中最好的菜撿出一點,一個一個牢房地傳到雲歌的牢房中。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約定,每個人挑一筷子,傳到雲歌牢房里時,已經像小山一樣,高高一碗。

    雲歌也不拒絕,她只微笑地看向那些凶神惡煞的大漢。

    他們竟然會在她的眼光下,不好意思地躲避,卻又故作著滿不在乎的冷漠。

    她吃著整個牢房為她準備的「特殊」飯菜。

    雖然在陰暗的死牢里,可她的蒼白在一點點褪去,她用堅強和渴望,在陰暗里生機勃勃。

    看到她的一舉一動,男子改變了先前的判斷,即使這是死牢,她的孩子仍會是天下最快樂的孩子。

    「你的寶寶會很幸福。」

    雲歌笑著點頭,「當然!」眉目中有飛揚期待的欣悅,令人如見三月暖陽。

    這一天。

    男子又被雲歌逼迫著把了第三遍脈,第一百遍告訴雲歌,「你的身體恢復得很好,孩子更好。」

    雲歌笑眯眯地說︰「不要不耐煩!等孩子出生了,讓他認你做干爹。」

    男子只有苦笑。

    現在的雲歌和前幾天根本不是同一個人!早知道她是如此「呱噪」,如此「跋扈」,當初實在不該貪口舌便宜!結果不但沒有佔到便宜,反而被她佔盡廣宜!

    突然,幾個獄卒簇擁著一個胖胖的官員走過來。

    雲歌立即警覺地坐到了牆角。

    胖胖的官員站在關著雲歌的監牢前,清了清嗓子,念道︰「罪女雲歌,妖行媚主,德行有虧,現經三司會審,定于七日後,鬧市問斬,以警後世。」

    官員念完,鼻子里重重「哼」了一聲,不緊不慢地打著官腔問︰「可有冤枉你?」

    男子在一旁急匆匆地插道︰「不是說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嗎?還有,這算什麼罪狀?罪行到底是什麼?」

    官員冷冷地盯了他一眼,男子有點畏懼地往後縮了縮,看了眼雲歌,心中愧疚,又挺起了胸膛,張口想理論。

    「別說!」雲歌叫。

    他未理會雲歌的阻止,高聲說︰「她有身孕,按我朝律法,不能問斬孕婦!」

    官員卻好像完全沒有听見,依舊不緊不慢地說︰「人犯既然無冤,七日後依照判決、執行死刑。」

    牢獄里面的犯人敲著柵欄抗議,獄卒甩鞭警告,可犯人的喧嘩聲不僅沒有被壓下去,反倒越來越大,在封閉的空間里听來,整個牢房都似在嗡嗡顫動。

    官員的鎮靜消失,慌里慌張地想跑。

    雲歌拽住了他的衣袖,「你們說我罪行深重,要以警後世,是否會貼出告示,昭告天下?整個天下?」

    官員急急地想拽出衣袖,不耐煩地說︰「當然!」

    雲歌放開了他,官員像只老鼠一樣,用和身軀極不相稱的敏捷,吱溜一下就躥出了牢房。

    隨著監牢大門重重的關閉聲,牢里的叫嚷聲猛地消失,所有人都看向雲歌。

    有悲憤,有不平,有憐憫,還有無奈。

    一個老頭子問︰「姑娘,你是不是得罪了權貴?這可不僅僅是要你死,還是要你難看地死在全天下人面前才能解恨。」

    雲歌淡淡笑開,霍成君、霍光可不僅僅是權貴,他們是長安城的主人。

    晚上。

    四個獄卒進來,將一塊黑布罩到雲歌頭上,要押她去別處。

    雲歌有些無奈,霍光實在是太過謹慎小心,竟然隔一段日子就換一個地方。想來是因為知道死牢里面的人和她混得有點熟悉了,怕出意外,所以又給她尋覓了新的關押地方。

    雲歌笑向四周抱拳行禮,朗聲說︰「多謝各位幾日來的照顧,小女子銘記在心,容後再報。」

    所有的罪犯都默默向雲歌回禮。這個「容後」只怕就是十八年後、來世再報了。

    當雲歌被罩上黑布,向外押去時,牢獄里面響起有節奏的敲擊聲,還有低沉的哼唱,是送別的哀音。

    雲歌卻在細聲地哼著搖籃曲。她和寶寶不需要哀音,她們會活下去的。

    不過,她不知道的是,當她離開死牢一個時辰後,死牢發生了大火。因為外面的鐵門遇熱,門鎖變形,無法打開,關在死牢里面的牢犯全被燒死。

    牢獄里面低沉的哀音竟成了眾人和她最後的訣別。

    ~~~~~~~~~~~

    霍府里面一派喜氣洋洋的忙碌。

    霍成君即將入宮的事情,雖然還未對外正式宣旨,可所有人心中都早已認定。

    劉詢登基後,將民間的發妻許平君冊封為婕妤,皇後之位仍然空置,所有人都明白此位是留給誰的,只等著劉弗陵葬禮後,霍成君進宮,劉詢就應該會冊封她為後。

    孟玨一大早就來求見霍光,站在霍府大廳,等了整整一天,卻沒有任何人理會他,連一杯熱茶都欠奉。

    外面不時地傳來丫頭們的陣陣笑聲,他卻一直很心平氣和。他曾經歷過的屈辱遠勝于此,今日的一切在他眼中不值一提,只要能達到目的,過程並不重要。

    快要用晚飯時,霍光才面帶疲憊地緩步進來,連朝服都未換下,顯是剛從宮中回來,就直接來見他。

    大廳四周空落落,坐榻都被撤走,只留了一個主人坐的坐榻,孟玨自然不能坐到主人位置上,所以只能站在廳堂內。霍光打量了一眼四周,無奈地搖了搖頭,成君再聰慧,畢竟仍是一個不滿二十的少女。

    霍光吩咐丫頭給孟玨置座、奉茶。

    「不知道孟大人找老夫所為何事?」

    孟玨先深深行了一禮,「霍大人,听聞昨日晚上,長安城東南的死牢失火,牢犯全部被燒死。」

    霍光嘆息著說︰「是啊!真是可憐,皇上剛赦免了他們的死罪,沒想到老天竟然不肯讓他們活。」

    孟玨又道︰「還有一件事情,不知道霍大人听說了嗎?秦大人昨日下午去死牢宣讀完審決後,听聞來拜訪過霍大人,可他從霍府出來後就失了蹤。」

    霍光微微笑著,盯著孟玨說︰「劫持朝廷命官可是死罪。」

    孟玨笑得氣定神閑,「一般人強留朝廷官員叫劫持,皇上留下朝廷官員可不叫劫持。」

    霍光眼皮子猛地跳了幾跳,臉上的微笑變得僵硬。

    孟玨接著說︰「听說罪女雲歌是被霍雲將軍拘拿到的,不知道霍雲將軍是從哪里抓到的雲歌?」

    霍雲告訴霍光是從長安城郊的農家中搜出,霍光笑著反問︰「孟大人認為該從哪里抓到的?」

    「張賀大人曾任掖庭令十多年,掌管掖庭和冷宮。張大人以前雖然官運不順,但听說為人豪俠仗義,與冷宮內的侍衛、小吏交情極好。掖庭冷宮無人問津,關押的又全是女子,什麼時候多一個,什麼時候少一個,只怕無人真正說得清楚。」

    霍光端起桌上的茶慢慢啜著。雲歌竟一直在劉詢手中,他為什麼會放了雲歌?又為什麼會這麼「恰巧」地被霍雲抓住?雲歌有身孕的消息,劉詢究竟知道不知道?

    孟玨安靜地欣賞著牆壁上掛的字畫。

    霍光喝了小鴿杯茶後,決定攤開了直說,「如果皇上真想救雲歌,他強行下一道聖旨,命令釋放雲歌,我也不得不遵從,可是皇上什麼都沒有做,任由刑部定了雲歌死罪,看樣子他想借霍氏的手把雲歌除去。」

    「皇上若只是想殺一個女子,何需這麼麻煩?關鍵是這個女子,他現在根本殺不得,當然,更放不得。皇上是希望霍大人把麻煩都攬了去,而好處他盡落,到時候出了事情,他一句‘不知道’就可以推開一切,霍大人卻只怕要背負上亂臣賊子的千秋罵名。」

    霍光對孟玨的性格真是又欣賞又忌憚,聞言不禁大笑起來,「我會把雲歌這個燙手山芋還給皇上,你去找皇上要人吧!」殺皇子的罪名,沒有人擔待得起。劉詢想除掉孩子,還是麻煩他親自動手吧!

    孟玨淡淡地笑著說︰「何必那麼麻煩?關中匈奴還未退兵,烏孫的大半國土已失,既然霍小姐會做皇後,有些事情,知道不如裝作不知道。」他已經用許平君交換了秦大人,雖然劉詢說過只要孩子沒了,就不會再傷害雲歌,可他實不敢再讓雲歌落回劉詢手中。

    霍光沉思著沒有立即說話。劉詢是他親立,關押雲歌,兩人也都有份,在此事上,他們是一條船上的人,只能共進退。

    霍光道︰「孟大人的意思老夫也明白。可如今還也不是,不還也不是,殺也不是,不殺也不是,老夫愚鈍,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

    孟玨心里冷笑,若霍光愚鈍,這天下的人早全是傻子了,只不過,霍光和劉詢打的主意一樣,就是都想殺人,卻絕不肯自己來做惡人,那麼……他就來做吧!

    「在下倒是有個主意。」

    「哦?快說。」

    「一碗墮胎藥,一杯鴆酒,從此天下人知道的就是先帝無子嗣。」

    「這……」霍光面色十分為難,「這……老夫實不敢做決定,老夫就全當什麼都不知道,孟大人和皇上商量著辦吧!」

    孟玨站起,畢恭畢敬地向霍光道謝。

    霍光道︰「你先不要忙著謝我,雲歌的拘禁是成君在負責,她為什麼會如此,你比我明白,這事我還要和她說一聲,回頭她會派人聯系你。」

    孟玨沒有吭聲,向霍光作揖告退,霍光意味深長地說︰「日後你我同朝為官的日子還很長,孟大人有空時,不妨常來走動走動。」

    孟玨淡笑著答應了。

    當日深夜,霍府派馬車來接孟玨。

    馬車並未去霍府,而是出了長安城,越行越偏僻,行到了山林中,在一處不起眼的宅院前停下,有人來領孟玨入內。

    霍成君靠坐在窗前,眺望著夜色中的重重山影,怔怔出神。一切都如她意,可她的眉宇間未見任何快樂,反倒墜著重重心事。

    「小姐,孟大人到了。」

    霍成君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很客氣地說︰「孟大人,請坐。」

    孟玨作揖行了一禮,坐到了霍成君對面。

    霍成君又扭頭看向窗外,孟玨也不好說話,只能沉默地坐著。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72
發表於 2016-6-20 14:20:30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3(大漢情緣) 5. 天易老,恨難酬 (下)

    一個小丫頭正在廊下煎藥,陣陣藥香隨風而入。孟玨聞到藥香,唇邊笑意依舊,眼中卻有了幾分黯然。

    小丫頭端著藥罐進來,放到霍成君面前,「小姐,藥煎好了。」又立即悄悄退下。

    霍成君凝視著桌上的藥,板著臉說︰「這是太醫所開的墮胎藥,用藥很謹慎,已經把對母親的傷害降到最低,你若不放心,可以先檢查一下。」

    孟玨沒有看藥罐,只淡淡說︰「雲歌一直在小姐手中,小姐想下藥隨時可以下。」

    「一碗藥已經在這里了,那杯酒呢?」

    「我出門前已經安排好,我見到雲歌時,秦大人自然會因為貪污瀆職、畏罪自盡。」

    霍成君找了塊帕子,端起藥罐,將藥緩緩倒入一個玉碗中。她倒藥時,側頭而笑,神情冷然中透出幾分嫵媚,「我一直以為你是個無心的人,雲歌充其量不過是多得了你幾分眷顧,不過沒想到……你若真無心,我倒認了,可是竟然不是。不過有心也好,你有心,我才能讓你傷心。」

    霍成君將玉碗推到孟玨面前,孟玨的瞳孔驟然一縮,唇邊淡淡的笑意凝結成冰。

    霍成君甜甜地笑著,「這碗藥,我要你親自喂給她喝。」

    孟玨看著碗中烏黑的藥湯,一動不能動。

    霍成君笑著問︰「怎麼了?讓這個孩子死,不是你提議的嗎?那可是劉弗陵的骨肉,你不是也覺得礙眼嗎?」

    孟玨盯向霍成君,眼中有細碎的寒芒,「你非要如此嗎?」

    霍成君笑著點頭,無比嬌俏,「如果你不同意,六日後,我們法場見。我不是父親,也不是皇上,我沒有那麼多的顧慮,我只想我的心舒服,大不了,我們三方玉石俱焚!我相信你的人早已經翻遍長安,之前你救不了雲歌,之後你也絕對救不了她。我向你保證,我已經做好一切準備來對付你,我若實在不痛快,有人會幫我想出無數個比砍頭更好玩的方法殺死一個人。」

    孟玨垂目凝視了會兒湯藥,抬頭看向霍成君,淡淡地笑開,緩緩吐出了個「好」。

    霍成君只覺得寒氣逼人,身子不自禁地就想向後縮,卻硬用理智控制住,毫不示弱地盯著孟玨。

    ~~~~~~~~~~~~~~

    關押雲歌的屋子建造得十分隱秘。借助山壁掩飾,一半隱在假山中,一半藏在地下,除了一道門和外面的機關相通,連窗戶都沒有。

    雲歌躺在榻上,面朝牆壁,似乎在睡覺。

    隨著機關打開的聲音,一股濃烈的藥香飄到了榻邊。

    「雲歌,看看誰來看你了?」

    是霍成君的聲音。雲歌暗嘆了口氣,我的死期都已經定了,你還想做什麼?

    半撐著身子坐起,不想卻看到孟玨立在榻側。

    她心中莫名的一暖,好似孤身一人,跋涉縹緲寒山中,于漆黑中乍見燈火人家,一直無所憑依的心竟有了幾分安穩。

    霍成君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碗藥。她將托盤放到案上,拿了柱香出來。一邊點香,一邊打量著雲歌,笑說︰「果然像是要做娘的人,關在這種暗無天日的屋子里,精神看著竟比上次在冷宮還好。」

    雲歌沉默地看著霍成君,雙手無意識地交放在腹前。

    霍成君笑看向孟玨,「迷香已經開始起作用了。」

    孟玨向雲歌慢慢走去。

    雲歌看到他的目光,忽然覺得害怕,縮著身子向榻里退去,卻很快就貼到牆壁,再無可以退避的地方。她想揮手打開他,身上卻軟綿綿的,沒有任何力道。

    孟玨將她輕輕擁到了懷里,握住了她的手腕,一邊把脈,一邊細細看著她。他的眼中翻涌著墨黑的波濤,似有溫柔,更多的卻是沒有任何感情的冰冷。

    霍成君看到孟玨的樣子,氣沖腦門,冷笑了兩聲,語聲柔柔地對雲歌說︰「你知道案上的藥是什麼?是孟玨親手開的方子,親手熬制的墮胎藥。」

    雲歌終于第一次露出了慌亂的表情。

    霍成君長長吁了口氣,十分滿意地眯起了眼楮,細細欣賞著雲歌的每一個表情。

    雲歌完全不相信霍成君的話,眼楮直勾勾地盯向孟玨,似乎在向他求證。

    孟玨躲開了她的視線,面容平靜地去端藥碗。

    她從不相信漸漸變為恐懼,面色慘白,眼楮圓睜,黑漆漆的眸子中滿是哀求。她緊緊盯著孟玨的手,似乎還對他存有最後的一分信任,覺得他的手會縮回來。

    當看到孟玨端起了碗,她最後一分的信任煙消雲散,漆黑的瞳孔中有憤怒,有恨怨,卻在碗一點點逼近她時,全化成了淚珠,變成了悲傷和哀求。

    她的唇不停地在顫抖,拼盡全力,卻說不出一句話,她凝視著孟玨,無聲地哀求他。

    求你!求你!求你留下我的孩子!

    孟玨一手掐著雲歌的下巴,將她的嘴打開,一手將碗湊到了雲歌唇邊。

    雲歌眼中的淚串串而落,她的手握住了他的衣袖。

    藥力作用下,她的身體根本不可能動,可她竟然完全靠意志,緊緊勾住了他的衣袖。

    「求……求……」

    絕望的恐懼讓她的身子簌簌直抖,眼中訴說著哀戚的請求。

    一串串的淚珠,又急又密地落下,滾燙地砸在他的手上,每一顆都在求他。

    他的手停住。

    雲歌眼中有星星點點的光芒閃爍,忽讓他想起了那個無數螢火蟲的晚上。

    他微閉了下眼楮,深吸了口氣,將藥緩緩灌進了她口中。

    她勾著他衣袖的手松開。悲傷與哀求都淡去,眸中的所有光芒在一點點熄滅,眼中的所有情感都在死去。只眼角的淚珠,一顆、一顆地慢慢墜落。

    孟玨臉色正常,手也仍然很穩,心卻開始顫抖,懷里的人似乎是雲歌,卻又似乎不再是雲歌。

    當最後一口藥汁灌完,她的面容竟然奇異的平靜,只是死死地盯著孟玨,死死地盯著他。

    一會後,雲歌的裙下慢慢沁出血色。

    她的手哆哆嗦嗦地去摸。

    烏紅的濡濕,粘稠地粘了一手。

    雲歌舉起手看,似要看清楚一切,好將一切都深深地刻到心上。

    孟玨心驚,去捂她的眼楮,可她竟然把手放進了嘴里,感受著她的孩子。

    孟玨又趕著去拽她的手。

    按照所配的藥,將孩子流掉後,就該很快止血,可雲歌的血越流越多,毫無停止的跡象。

    孟玨去查探雲歌的脈象,手微不可見地抖著,他緊緊地抱住雲歌,懷里的人卻冷如冰塊。

    「雲歌,雲歌,你以後還會有孩子的,還會有很多很健康的孩子,只要你好起來……」

    她面容平靜,眼楮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她吃力地舉起手,把手上的血一點點抹到他胸前。

    最後,鮮紅的手掌覆在了他的心口,冰涼刺骨卻如烙鐵般滾燙的灼痛。

    「我……恨……你!」她的唇無聲而動。

    一個個根本沒有聲音的字,卻如驚雷,轟鳴在他耳畔。即使她轉身離去,即使她在劉弗陵身畔,可他一直確信,她最後一定會和自己在一起,可在這一刻,他的確信如泡沫般碎裂。

    因為失血過多,雲歌昏迷了過去。

    孟玨抱起她,向外行去。

    霍成君想攔,可看到雲歌滿身的鮮紅血跡,孟玨身上的斑斑血痕,她忽地遍體生寒,根本不敢接近他們,身子不自禁地就躲到了一邊,只能看著孟玨大步離去。

    ~~~~~~~~~

    七成新的青布裙,半舊的彈花襖,一根銀釵把烏發整齊地綰好。

    任誰看到這樣的裝扮,都難以相信這個女子會是漢朝的婕妤娘娘。

    孟府的僕人一邊領路,一邊偷偷打量許平君。

    許平君毫無所覺,只腳步匆匆。行到內宅時,三月迎了出來,剛要下跪,就被許平君挽了起來,「別搞這些沒意思的動作,趕緊帶我去看雲歌。」

    三月是個除了孟玨外,誰都不怕的主。听到許平君如此說,正合心意,順勢起來,領著她進了暖閣。

    榻上的雲歌沉沉而睡,臉色煞白,身子蜷成一團,雙手放在腹部,似乎要保護什麼。

    榻上的被褥都是新換,可榻下的地毯上仍有點點血痕。

    孟玨坐在地上,靜靜地看著雲歌,背影看上去疲憊、蕭索。

    許平君心驚,「發生了什麼?」

    三月小聲說︰「公子已經這樣紋絲不動地坐了一整夜了。所有能想的法子都想了,可雲姑娘就是醒不來,再這麼下去,人只怕……八師弟說,是因為雲姑娘自己不肯醒。我猜公子派人請娘娘來,定是想著娘娘是雲姑娘的姐姐,也許能叫醒她。」

    這段日子,許平君從沒有安穩睡過一覺,乍聞雲歌的噩耗,眼前有些發黑,身子晃了兩晃,三月忙扶住了她,「娘娘?」

    許平君定了定神,推開三月的手,輕輕走到榻旁,俯身探看雲歌,「雲歌,雲歌,是我!我來看你了,你醒來看看我……」

    雲歌安靜地閉著眼楮,沒有任何反應。

    許平君只覺恐懼,忙伸手去探雲歌的鼻息,時長時短,十分微弱。即使不懂醫術,也知道雲歌的狀況很不妥。

    「孟大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雲歌她怎麼了?為什麼……為什麼……一切全變了?為什麼會這樣?」

    從一個多月前,許平君就有滿肚子的疑問,本以為會隨著時間水落石出,可疑問竟越來越多。

    先是孟玨請她立即帶虎兒離開長安城,到一個叫「青園」的地方住一段時間。當時,孟玨神色嚴肅,只說和雲歌性命有關,請她務必一切听他的安排,劉詢那邊,他會去通知。

    孟玨絕不會拿雲歌的性命來和她開玩笑,她當即二話不說,帶虎兒悄悄離開長安。

    等她再回長安時,劉弗陵竟然已駕崩,而皇帝竟然是病已!

    病已搬到了未央宮的宣室殿,而她被安排住到了金華殿,兩殿之間的距離遠得可以再蓋一座府邸。

    病已進進出出,都有宦官、宮女、侍衛前簇後擁,而她見了他,竟然需要下跪!他走過時,她必須低著頭,不能平視他,因為那是「大不敬」。

    她去見他,需要宦官傳話,小宦官傳大宦官,大宦官傳貼身宦官,然後等到腿都站麻了時,才能見到他。下跪叩拜,好不容易都挨了過去,一抬頭,正要說話,卻看見他身後還立著宦官,她滿嘴的話,立即變得索然無味。

    听說匈奴在關中鬧事,西域動蕩不安,他整日里和一堆官員忙忙碌碌,商量著出兵的事情;又因為他剛登基,各國都派使節來恭賀,表面上是恭賀,暗中卻不無試探的意思,全需要小心應對,他忙得根本無暇理會其它事情。同在未央宮,他們卻根本沒有單獨見面的機會。

    她以前想不明白,既然同在一個宮殿里面,怎麼會有秀女抱怨,直到白頭都不能見皇上一面,現在終于明白了。

    她站在大得好似沒有邊際的未央宮里,常常困惑,她究竟是誰?婕妤娘娘?

    別人告訴她,婕妤是皇上的妃子品級中最高的。可她想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麼東西?對她有什麼用?

    她一直知道的是,她是他的妻,他是她的夫,可是現在她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他是誰了。

    那個她在廚房叫一聲,就能從屋外進來,幫她打下手做飯的男人,哪里去了?

    那個和她頭挨著頭、肩並著肩,一同搬缸釀酒的男人,哪里去了?

    那個白日里與她說說笑笑,晚上擠在一個炕上依偎取暖的男人,哪里去了?

    那個她不高興時,可以板著臉生氣,睡覺時,把背朝向她的男人,哪里去了?

    ……

    然後她听聞大公子被幽禁在建章宮,一壇子一壇子的酒抬進去,日日沉睡在醉鄉。

    她隱隱約約地听說,皇帝的位置本來是劉賀的,可因為劉賀太昏庸,所以霍光在征得了上官太皇太後的同意後,立了病已。

    她想著那個笑容恬靜的紅衣女子,急急打听紅衣的下落,得到的消息卻是︰紅衣已死。

    她怎麼都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夏天才剛听過紅衣吹笛,秋天進宮時,她還拉著紅衣,給她看自己繡給雲歌的香囊。

    為什麼會這樣?

    雲歌現在又是這樣,命懸一線。

    她不明白,究竟怎麼了?才一個多月而已,究竟發生了什麼?

    孟玨一直沉默著,許平君柔聲說道︰「孟大哥,你不告訴我雲歌為什麼會這樣,我怎麼幫你想法子?你是懂醫術的人,應該知道,要對癥下藥,才能治病。」

    孟玨的目光緩緩從雲歌身上移開,看向許平君,眼中滿是迷茫不解,「一個連形狀都還沒有的孩子,比自己的命都重要嗎?日後仍會有孩子的……」

    「什麼?」許平君听不懂。

    「她究竟是因為孩子,還是因為劉弗陵?」

    許平君看到雲歌的姿勢,猛地明白過來,「雲歌有孩子了?」話剛出口,又立即意識到另外一件事情,「她小產了?」

    許平君身子有些發軟,忙扶著榻滑坐到了地毯上,緩了半晌,才能開口說話,「孟大哥,你是男人,不懂女人的心思。男人是等孩子出生後,見到了孩子,才開始真正意識到自己做父親了,可女人卻是天生的母親,她們從懷胎時,就已經和孩子心心相連。小產後,男人也會為失去孩子難受,可他們依舊可以上朝,依舊可以做事,難受一段時間後,一切也就淡了,畢竟他們對孩子沒有任何具體的記憶。女人的難受卻是一生,即使以後有了別的孩子,她依舊會記得失去的孩子。」

    孟玨的眼中是死寂的漆黑。

    許平君還有一句話沒有敢說︰何況,這還是劉弗陵的骨血,這個孩子是雲歌的思念和希望,是茫茫紅塵、悠悠余生中,雲歌和劉弗陵最後的聯系。

    「孟大哥,雲歌的身體一向很好,孩子怎麼會小產?」如果是別的女子,也許會因為丈夫離世,悲傷過度而小產,可雲歌若知道她有了劉弗陵的孩子,只會更加堅強,好去照顧孩子。

    孟玨一直沉默著,很久後,他才好似漠然地說︰「是我強逼她喝的墮胎藥。」

    「什麼?你……」

    許平君猛地站了起來,揚手扇向孟玨。孟玨靜坐未動,沒有一點閃避的意思。

    「啪」的一聲脆響,許平君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真的扇了孟玨一耳光,她手簌簌抖著,猛地轉過了身子,去看雲歌,「我要帶雲歌走,她不會想再見你。」她轉身向閣外行去,命人準備馬車。

    「你能帶她去哪里?未央宮嗎?雲歌若不想見我,日後更不想見劉詢。」

    許平君的腳步定在地上,身上股股的寒意,似乎再往前一步,就會打開漫天的暴風雪。她想問清楚孟玨,你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卻沒有一點勇氣開口,只嘴唇不停地哆嗦著。

    雲歌的孩子,也是劉弗陵的孩子!劉弗陵的孩子……

    雲歌的下身又開始出血,孟玨一下從地毯上跳了起來,匆匆拿起金針,刺入各個穴位,可沒有任何效果。

    許平君無力地靠在柱上,眼中的淚,如急雨一般,嘩嘩而落,心中一遍又一遍祈求著,如果閻王殿上真有生死簿,她願意把陽壽讓給雲歌,只求雲歌能醒來。

    雲歌的嘴唇都已經發白,神色卻異樣地安詳,雙手交放在小腹上,唇畔還帶著隱隱的笑。

    孟玨用盡了方法,都不能止住雲歌的血,他猛地拔出了所有穴位上的金針,抓著她肩膀搖起來,「雲歌,你听著,孩子已經死了!不管你肯不肯醒來,孩子都已經死了!你不要以為你一直睡著,就可以當作一切都沒有發生。孩子死了!是被我殺死的!你不是恨我嗎?那就來恨!你若就這麼死了,豈不是便宜了我?」

    許平君沖過來攔他,「你瘋了?不要再刺激她!」

    孟玨一掌就推開了許平君,他俯在雲歌耳旁,一遍遍地說︰「孩子已經死了!孩子已經死了!孩子已經死了!孩子已經死了!……」

    三月听到響動,跑了進來,看到許平君摔在地上,忙去扶她。許平君滿面是淚,握著三月的胳膊,哭求道︰「你趕快去攔住孟玨,他瘋了!他會逼死雲歌的!」

    孟玨的聲音忽地停住。

    他臂彎中的雲歌,如一個殘破的布偶,沒有任何生氣。原本交握、放在腹前的手不知道何時已經軟軟地垂落。緊閉的眼楮中,沁出了兩顆淚珠,沿著眼角,慢悠悠地落在了孟玨袖上。

    三月喜悅地叫︰「雲姑娘醒了!」

    許平君搖了搖頭,雲歌只是從一個美夢中醒來了,如今她又進入了一個噩夢。

    孟玨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到了枕上,唇貼在她耳畔,一字字地說︰「你努力活下來!我等著你醒來後的仇恨!」

    「她能醒來嗎?」許平君望著雲歌裙上的鮮紅,沒有任何信心。

    孟玨冷漠地說︰「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仇恨的力量。」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73
發表於 2016-6-20 14:21:27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3(大漢情緣) 6. 天山月依舊,不照去年人 (上)
作者︰桐華
    雖然劉詢不是霍光的第一人選,但霍光對現在的一切還算滿意。在登基日,劉詢當著滿朝官員,盛贊他賢良。登基後,不管大事、小事,劉詢都會事先征詢他的意見。在兩人的協商下,關中十萬大軍整軍待發,準備給進犯的匈奴迎頭痛擊,霍成君入宮的吉日也已選定,可是在西域問題上,因為一個無名無望的人,兩人之間卻有了暗藏的分歧。

    蕭望之,東海蘭陵人,一個普通的農家子弟,少年時勤奮好學,經綸滿腹,才名在外,長史丙吉將他舉薦給霍光,霍光專門召見了他,听聞他經史子集,都能對答如流,的確才華出眾,頗得霍光賞識,按理說他應該官運亨通才對,可因為在小事上忤逆了霍光,從此地位一落千丈、郁郁不得志。

    劉詢登基後,听聞此人,生了興趣,命他覲見,交談後發現果如外面傳聞,經綸滿腹,才華出眾,當即決定重用蕭望之。當然,劉詢還有另一重更重要的考慮,此人因為得罪過霍光,被霍光貶抑得多年難得志,必定對霍光有積怨,而自己此時缺的就是這種不畏懼霍光權勢,絕不會被霍光拉攏的有智之士。

    在西域問題上,劉詢表現得不想卷入烏孫國的內亂,更不想動兵。雖然在霍光的一再說服下,勉強答應了霍光出兵暗助烏孫,但是他打算派蕭望之作為漢朝特使,隨軍同行。霍光激烈反對,劉詢雖然不和霍光當面發生沖突,但是霍光一日反對蕭望之,他就一日不理會烏孫的戰亂。再加上,朝堂內本來就有不少反戰派的儒生,認為國家剛剛安穩,更應該休養生息,實不該為了一個西域國家的內亂大動兵戈、勞民傷財,劉詢十分欣賞他們的觀點,自然順應著眾位儒生的諫言,按兵不動。

    烏孫局勢迫在眉睫,霍光無奈下,只得做了退讓,接受蕭望之為特使。在霍光退了一步的情況下,劉詢也做了更大的退步,答應了霍光的要求,出兵西域。兩方第一回合的斗爭,看上去還是霍光佔了上風,逼得不願意動兵的皇帝都動了兵,但是,霍光卻高興不起來。

    霍成君私下里勸解霍光︰「爹,皇上只不過命蕭望之去做特使,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官職,爹爹何必為此不開心?霍家的敵人少他一人不少,多他一人也不多!」

    霍光苦笑︰「你也和外面的人一樣,認為我沒有重用他,是因為他在小事上忤逆了我?你爹爹是如此心胸狹隘的人嗎?」

    霍成君吶吶地說︰「女兒錯了!難道別有隱情?」

    「蕭望之是人才,不要說經史子集,就是兵法律典,他都能倒背如流,也許滿朝文武,沒有一個人能考倒他,皇上一見他,驚為鴻儒,一點不奇怪,我當年也是這般反應。」

    「此人竟然如此有才華?」霍成君驚異。

    「我當時心生敬仰,立即將他留在身邊,決定歷練一番後,委以重任,但是時間長了,卻慢慢發現此人原來是個紙上談兵的趙括,而且他外表清高自詡、目下無塵,骨子里卻好名重權,還一點都不肯承認。」霍光淡笑,「朝堂不但不是個縴塵不染的潔淨地,反而是個污穢重重的骯髒地,只有兩種人可以在這樣的地方成就功業,一種是心性堅貞,無欲而剛的人,這種人如白蓮,身在污泥,卻絲毫不染,雖然結局常常會很悲慘,但是卻會留芳千古;還有一種人則心思通明,表面上處事圓滑、手段狡詐,內心自有自己的行事原則,這種人像泥鰍,身在污泥中,卻絲毫不被污泥所阻,反倒來去自如,甚至化污泥為己用,是匡扶社稷,治理國家的大才。像蕭望之這樣的人覺得自己是前者,可是他的清高自詡下深藏的是懦弱貪婪,治國一定會誤事。我阻止皇上重用他,怕的是他誤了國家,皇上卻以為我是害怕這般有‘才華’的人將來會制衡住我。」霍光的目中全是憂慮,再加上過早蒼白的頭發,讓人覺得他顯得越發老了。

    霍成君听得發愣,看著面前的父親,心底的感覺很奇怪,每一次,當她以為她已經看明白了父親時,就會發現,還是沒有看明白。父親究竟是狠毒,還是善良?究竟是忠臣,還是奸臣?究竟是重情義,還是性涼薄?究竟是貪戀榮華的權臣,還是心性堅忍的智者?

    父親是第二種人嗎?她小聲地說︰「父親,你忘記說第二種人的結局了。」

    「第二種人的結局?」霍光溫和地凝視著女兒,笑了,很久後,他眺望著遠處說︰「有的能全身而退、有的被粉身碎骨,不過,我想他們並不在乎,只要達到了自己的目的,結局如何,他們不關心。」

    ~~~~~~~~~~~~~~~~

    一大清早,霍光就領著霍禹、霍山、霍雲和霍成君去長安城外的霍氏宗祠,祭奠先祖牌位。

    非節慶、非清明、非親人忌日,霍光的舉動在外人眼中未免奇怪,不過霍禹他們早就習慣。自小到大的記憶中,父親高興時,會來宗祠,不高興時,也會來宗祠。宗祠里烏黑厚重的木門,氤氳繚繞的香火,似乎可以讓父親一切的心緒都平靜。

    他們只是猜不透,父親這次究竟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朝堂上的一切都很順利,按理說應該是高興的,但青煙繚繞下父親的面容,卻有辨不分明的愁郁。看似在笑,可瞧仔細了總覺得笑下背負了太多東西,連一貫鎮定從容的父親似乎也覺得難以負荷。

    祭奠了祖先牌位,一行人到廂房休息。

    因為不是正式的祭奠,霍光自己雖不吃葷腥,但並不禁子佷食用,所以霍山听說剛從山中打了一只鹿,忙命人架爐烤肉。

    兩個丫頭挽著袖子,拿著鐵箸翻烤鹿肉,兩個婆子在一旁煨酒。霍禹、霍山、霍雲圍著爐子,邊吃酒,邊說笑。霍光倚在暖榻上,一邊啜著清茶,一邊听著後輩們的笑語。霍成君嫌煙火味重,所以遠離了爐子,坐在霍光下首。她手中把玩著個酒盅,默默沉思,酒冷多時,她都沒有察覺。

    「成君,你在想什麼?」霍光問。

    霍成君臉色有些蒼白,往霍光身邊坐了下,輕聲說︰「爹爹,就這樣放過雲歌了嗎?」

    女兒的執念竟如此重!霍光暗嘆了口氣,「雲歌現在無足輕重,如今朝中局勢不明,沒有必要為了她,和孟玨勢不兩立。」

    霍禹捕捉到「孟玨」二字,立即揮手讓丫鬟、婆子們都退下。

    霍山卻理解錯了霍禹的意思,笑拿起鐵箸,夾起鹿肉來烤,「其實這東西要自己動手烤來吃,才有意思。」

    霍雲給自己倒了杯熱酒,狀似沒有留意,實際卻是凝神細听。

    霍禹說道︰「爹,孟玨是我們的敵人,本就勢不兩立,越早除掉他越好。」

    霍光淡笑,「雲兒,你說雲歌是從長安城郊的農家中搜出,你們知道雲歌之前被誰囚禁著嗎?」

    霍雲的手猛地一顫,酒全灑到了衣袖上,幸虧恰好霍山急匆匆吃了口鹿肉,被燙到了舌頭,大呼小叫起來,把眾人的注意都引了過去。

    霍雲趁機把酒杯擱下,偷偷瞟了眼霍成君,大大咧咧地說︰「被人囚禁?不是劉弗陵安排雲歌藏在那里的嗎?」

    「如果是劉弗陵安排的,為什麼沒有搜到國璽兵符?為什麼國璽兵符最後會在劉詢手里?孟玨說,雲歌之前被關在冷宮。」

    霍雲、霍禹兩人都「啊」的一聲驚叫,滿臉吃驚和不能相信。霍禹恨嘆︰「竟然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

    「我們都低估了劉詢,這位皇上……實在不好應付。」霍光輕嘆了口氣,「他想要孟玨做他的刀,不過孟玨也不是個好相與的人,這把刀不肯順他的心意來刺我。」

    霍光說話時,霍雲神色陰晴不定,瞅了好幾眼霍成君,霍成君卻只是低頭靜坐,一派泰然。

    霍雲收斂了情緒,也垂目而坐,只臉上罩著一層濃重的寒霜,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生氣于被劉詢戲弄了。

    霍山把漱口的冰水一口吐掉,趕著問︰「如此說來,孟玨倒不是我們的敵人了?」

    霍禹冷著臉說︰「是敵人,不過是需要拉攏的敵人,最好能讓他的刀鋒也對著皇上,犯不著逼得他和皇上聯手對付我們。」道理雖然明白,氣卻咽不下,霍禹說著話,猛地一下把面前的酒壺從窗戶砸了出去。

    霍光听到霍禹說的話,本點了點頭,看到他的動作,卻又蹙了蹙眉。他側頭看向一直沒有說話的霍成君,「成君,你怎麼看?」

    霍成君抬頭一笑,「爹爹、哥哥的話都很在理。我只是有點擔心雲歌那丫頭,爹爹當時沒有在場,所以不曾上心,可我親眼看到她的眼神,就是現在想來,都是寒意沁骨,總覺得留著她,是個禍害。」

    雲歌身有龍子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霍光並未告訴其他人。霍禹三人听到他們的對話,都有些不能理解,但看霍光沒有解釋的意思,三人也不敢問。

    霍光知道成君的話很對,留著一個深恨你的敵人,絕對不智。可是目前,孟玨和劉詢都在保雲歌的命,很難再動雲歌,只能容後再說。

    「目前最緊要的是應付好皇上。新帝登基,免不了官員任免,如今又正要在關中和西域動兵,稍不留神,關中的兵權就會被皇上拿回,雲歌的事情以後再說。成君,你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為進宮做準備,劉詢和劉弗陵不同,是個正常行事的男人,他應該會選納妃嬪,用後宮的力量影響朝堂,你肩頭的擔子很重。」

    霍成君的眉頭不禁又鎖了幾分,沉默地點了點頭。其實,從她暗中把雲歌調換出冷宮,她和劉詢的戰爭就已經開始了。她不相信他,他當然也不會相信她。

    幾人用完膳後,準備下山回長安。

    除了開道的雜役,還有上百名侍衛前後守護,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行在山道上。霍成君坐著紅緞幔遮的小轎。霍禹三人騎著汗血寶馬。霍光來時本坐的是轎子,回時突然動了興致,命人尋了一匹青鬃馬,騎馬而行。

    人雖多,卻訓練有素,沒有任何喧鬧聲,冬天的山谷又靜謐,只有馬蹄踩著山道的「得得」聲。

    反正隨著隊伍而行,馬又馴服,不需太過操心,霍山已經在馬上打起了瞌睡。

    突然,隊伍最前面人叫馬嘶,驚得山林中的鳥兒撲落落尖叫著飛起。

    霍山的馬一個急停,霍山被摔了下來,他剛要破口大罵,卻看霍光他們都已經下了馬。

    霍禹和霍雲拔刀,打算去護霍光。

    霍光的表情很鎮靜,吩咐道︰「不用管我,保護好你們的妹妹。」

    霍禹、霍雲聞言,忙一前一後護住了霍成君,霍山發了一會兒懵,腦子里面跳出「刺客」兩字,才總算搞明白了狀況,急忙拔出了刀,趕到霍成君身側。

    外圍的侍衛紛紛拔出兵刀,準備阻擋迎敵,近身的侍衛則變換隊形,圍成了好幾個圈,將霍光他們護在當中。

    最外的一圈,搭箭挽弓,隨時欲射;緊靠著往里的一圈,人人都手持過人高的青銅盾牌,搭于地上,彼此密接,像一個青銅城堡;最里面的兩圈侍衛,有的身著軟甲,擅長近身搏斗,有的身著重鎧甲,隨時可以用自己的身子擋開刀劍。

    霍光的身前身後,還站了幾個垂手而立的人,打扮如霍府普通家奴,但高鼓的太陽穴,顯示出極高明的內家功夫。

    等一切布置妥當,霍雲、霍山都平靜了下來,如此周密的保護,刺客怎麼可能突破?他們都握著刀,看向圈子外面。

    只見無數白燦燦的刀影中,一根烏黑的鞭子在隨意游走,如靈蛇吐信,詭譎敏銳,鞭子的末梢,總有辦法在密布的刀鋒中尋到罅隙,攻入持刀人的手腕,輕輕一點,轉瞬即逝,人卻已如被毒蛇咬中,整個手臂都綿軟無力,刀也就掉在了地上。

    眼看著侍衛一個個被鞭子掃中,來人漸漸攻到了近前,霍光這才看清楚,刺客竟然只有兩個人!

    前面的是一個黑紗遮面的女子。一匹黑馬,一襲黑衣,策馬慢行,好似遛馬。普通的馬鞭不過半丈,她手中的鞭子卻有三四丈長,舞得甚是漂亮,沒有半點殺氣,可鞭梢一點,就會有一個侍衛慘叫著棄刀。

    女子身後,尾隨著一匹通體雪白的馬,馬上坐著一個男子,錦衣裘袍,金冠玉帶,端得是器宇非凡、華貴逼人,臉上卻戴著個猙獰可怕的銀狼面具,狼頭鑄造得栩栩如生,好似擇人欲噬。溫暖的陽光照射到銀色的金屬上,泛出冰冷無情的光芒,讓人從心里透出陣陣寒意。面具上一雙漆黑的眼楮,如寒星般清亮,面對他們的重重陣仗,流露著毫不在意的冷漠。

    從出現到現在,地上已經死傷無數,他卻只是坐在馬上,袖手靜看著一切,好似不僅僅他們的生死他沒放在心上,就是他前面那女子的生死,他也壓根不關心。

    霍禹雖然性格傲慢,但自小夠霍光嚴格訓練,又親歷過幾次血光激戰,從不知道害怕為何物,可這次他的手有些發顫,未顧得上還有侍衛在和黑衣女子苦戰,就舉刀下令︰「放箭!」

    最外圍的侍衛,立即射出了早已搭好的弓箭。

    黑衣女子的鞭子快速揮舞,幾丈長的鞭子,如一團旋風,將近身的箭全都卷落。

    他們射出的箭,沒有傷到敵人,反而將在外面圍攻黑衣女子的侍衛全部射死。

    霍山氣急,跳上了馬,「大哥,我出去會會她!」

    霍光剛想開口斥責他,只听一聲宏亮的馬嘶傳來,伴著山谷回音,好似上千匹馬在嘶鳴。霍山座下的馬猛然一個拱背,將霍山摔下,緊接著彎下前蹄,跪在了地上。

    霍禹、霍雲所騎的兩匹馬也是面朝男子的白馬跪下。而霍光所騎的青鬃馬雖沒有跪,卻是左跳右躥,極度不安,險些把幾個侍衛踢傷。

    男子的白馬如同審查自己的臣子,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三匹汗血寶馬,滿意地刨了刨蹄子,又昂了昂頭,三匹汗血寶馬這才溫順地立起,俯首貼耳,再無以前「目中無馬」的傲慢姿態。

    霍禹顫抖著手,舉起刀再次下令︰「放箭。」

    這次的箭比先前更加密集,而且動用了幾把弩弓,所以個別箭的勁力十分大,穿透了黑衣女子的鞭影,迫得女子拔出彎刀將箭擊落。

    霍禹見狀,心中懊惱。早知道,應該帶羽林營的一個弩弓隊出來,任她武功再高,也得死在箭下。可是誰能料到?只是到長安城外拜祖,又不是打仗,這般的防護已是罕見。

    「放箭!」

    「放箭!」

    ……

    黑衣女子在密集的箭雨中,艱難前行,好幾次都險象環生、危在旦夕,可她身後的男子仍只是策馬跟隨,冷眼旁觀,沒有任何相幫的意思。

    「放……」霍禹的眼楮突然瞪大。

    只看男子的白馬驀然加速,在漫天箭雨中如一道銀色的閃電,直向他們撲來,所有的箭都在一片可遮蔽天地的森寒刀影中墜落。

    快到青銅盾牌前時,白馬一聲長鳴,高高躍起,如同流星一般,飛躍過侍衛重重的包圍圈,穩穩地落在了包圍圈內。他們以為堅不可摧的青銅盾牌城堡,竟然形同虛設。

    所有侍衛立即大亂,前面有黑衣女子,後面有這個男子,他們不知道究竟該阻擋誰。

    霍光身前的幾個僕人同時出手。一人輕身躍起,想去攻擊男子,一人去斬馬腿,想將白馬砍倒。

    白馬不等男子下令,就輕輕巧巧地避開攻擊,後腿同時一踢,給想偷襲它的人一個重重的窩心腳。三匹汗血寶馬見白馬遇險,突然發難,揚蹄爆走,見誰踢誰,阻止著任何想接近白馬的人。青鬃馬也是又叫又跳,極度不安,想要逃走。混亂中,霍成君險些被馬踢傷,霍山、霍雲忙全力護住她,和幾匹馬打成一團。

    在極度的混亂紛擾中,男子的刀卻安靜得像漫天輕舞的雪花。如雪一般寒,可以將一切凝固,令人連血里都透出冷;又如雪一般姿態曼妙、無處不在,每一刀都會落在人的要害。

    實際只是眨眼的一剎那,可在霍光眼里,一切都好似慢動作,男子的刀,弧光輕旋,燦若星辰,飄若流雲,似乎還述說著江南杏花雨里的一場旖旎相逢,可擋在他面前的人全被無情地斬殺。

    在他的刀鋒前,無堅不摧,保護霍光的幾個高手一瞬間就身首異處。

    霍禹眼楮都已全紅,大叫︰「保護大將軍。」

    無數的侍衛如潮水一般涌上去,在眾人鋪天蓋地的刀光劍影中,男子突然棄馬,從馬上飛身而下,動作如鬼魅一般無聲無息。

    霍光好似听到眾人的驚叫,可是太快了,快得他根本來不及反應,脖子上已經一股寒意直透心底。

    一切,立即,靜止。

    只有一個戴著銀狼面具的男子,站立在,霍光面前。

    他手中的刀,搭在,霍光的脖子上。

    霍禹、霍山、霍雲的腦袋一片空白,霍光在他們心中是不可能倒的神,不管發生什麼,他都有辦法化解,霍光怎麼可能會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

    霍成君呆了好一會兒,才有點醒悟,立即大叫︰「所有人都住手,退後!」其實不用她說,所有的人早已經停了動作,傻傻地盯著男子和霍光。

    她看向男子,半恭敬半威脅地說︰「你刀下的人是大漢的大將軍大司馬,你若傷他半分,辱的是大漢國威,大漢必傾舉國之力誅殺你和你的家族。不過,如果你肯放下刀,不管你是有冤,還是有求,我們都會盡力答應你。」

    霍光雖然面色有些發白,卻沒有任何慌亂,唇邊反抿著抹淡笑,從容地問道︰「不知公子來自西域哪國的王族?汗血寶馬脅如插翅,日行千里,被視為馬中的‘天馬’。據《史記》記載,大宛國貳師城附近有一座高山,山上有野馬,奔躍如飛,可是速度太快,人類根本無法捕捉,于是大宛國人想了個辦法,在春天的晚上,把五色母馬放在山下,野馬與母馬□後生下的就是汗血寶馬。我朝武皇發兵二十萬求汗血寶馬,得了千匹,視若珍寶。可汗血寶馬的優異就是來自野馬的寶貴血脈,我朝汗血寶馬傳到現在,雖然神駿,卻早已經不能算真正的‘汗血寶馬’了。你的這匹白馬,想必是野馬馬王的後代。老夫年青時,也曾去過西域,卻沒有機會去大宛,說來還沒有見過真正的‘汗血寶馬’,倒是該多謝公子,讓老夫一睹天馬神姿。」

    霍光竟在刀鋒前,侃侃而談,如果不是眼前的景象太怪異,听的人肯定以為他是在和子佷講古。男子卻毫無所動,只是一言不發地靜站著。

    忽听得馬蹄「得得」,卻看是黑衣女子騎馬而來。因為霍光遇險,眾人心神被懾,根本不知道黑衣女子何時離去。

    黑衣女子在馬上回道︰「三少爺,五個想去搬救兵的人已死。」

    霍光的臉色終于變了一變,他想拖延時間的心思竟然完全被看透。他強笑了笑,開門見山地問道︰「公子若想殺我,老夫早已斃命,你想要什麼?」

    男子的聲音冷漠如冰,「我要見雲歌,大將軍命人將她接來,她若毫發無傷,你自然也毫發無傷。」

    再過半個時辰就是原定的雲歌問斬時間,看來此人是專程來救雲歌。霍光呆了一下後,反倒輕松起來。原本懷疑此人會和劉詢有瓜葛,不料竟是為雲歌而來,那就好!如果此人是劉詢的盟友,霍氏可就凶險了。

    霍成君想張嘴道明實情,卻又遲疑起來。如果來人知道雲歌已經不在他們手里,會輕易放棄父親嗎?他刀下的人可是大漢的大將軍大司馬,不管他提什麼要求,都可以實現,錯過了今日,絕不會再有下次機會。

    霍光本是多疑的人,可是很奇怪,他相信這個把刀架到他脖子上的人。這人舉止間的倨傲,竟讓他覺得幾分熟悉,「雲歌的罪名早已撤消,已經放出大牢,如今在諫議大夫孟玨府上。」

    男子深盯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地撤刀、轉身,上馬。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眨眼的工夫,他的人已經在馬上。

    仍有幾十個鎧甲森寒的侍衛手持刀戈,圍在他身周,他卻視若不見,十分從容地策著馬離去。

    他來得莫名其妙,走得也莫名其妙。

    一地的尸首,眾人的心驚膽寒,竟好似只是他的一場游戲。

    霍山怒喝了一聲,將手中的寶刀扔向他。

    霍禹如夢初醒,立即下令︰「追殺來人!陳田、王子怒立即去調羽林營。」

    男子聞聲回頭。

    霍山的刀在空中,呼嘯著直直擊向他的臉。眾人都以為他肯定能避開。卻不料,男子不避不閃,任由刀直直擊在了面具上。

    「啊!」

    不少人的驚叫聲中竟透出了一絲惋惜,卻是驚叫未完,就變成了目瞪口呆。

    只看銀狼面具從中裂開,男子卻毫發未傷,顯然他是有意如此,猙獰的面具下,竟是一張清冷異常的俊顏。

    男子的目光在霍光面上微頓一下,轉回了頭。

    不過一瞬。

    一匹白馬,一匹黑馬,迅速消失在山林中。

    看清楚男子容貌的剎那,霍光如遭雷擊,眼前一黑,直直向地上栽去。

    霍雲忙扶住了他,「伯伯,伯伯……」

    霍禹、霍山、霍成君都立即圍了過來。

    「爹,爹!」

    「伯伯,伯伯!」

    七叫八嚷中,幾個僕人又是給霍光順氣,又是燒艾草給霍光嗅。

    霍光的氣息略微平順,人卻遲遲不能回神,似乎在發呆,又似乎在思索。半晌後,他對霍禹吩咐︰「不許再追那個人了,也不許對任何人提起今天的事情。」想了想,他又吩咐︰「回去後,把今天的侍衛全都安排到邊疆參軍。」

    霍禹雖心中不解,卻不敢發問,只能連連應「是」。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74
發表於 2016-6-20 14:21:56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3(大漢情緣) 6. 天山月依舊,不照去年人 (下)

    雲歌是三月見過的最听話也最冷漠的病人。

    不管多苦的藥,只要端到她面前,她肯定一口喝盡,不管多疼的針灸,她都能毫不皺眉的忍下來。

    可是,別的事情上,不管花費多少心思,她都視若無睹。

    她對所有人都很冷淡。那種冷淡,不是居高臨下的傲慢,而是小心翼翼的戒備。

    三月想起她以前眼神中純淨的笑意時,會覺得很心酸,也終于能體會到幾分公子的心境。連她這個旁觀者都如此,當事人的心中滋味只怕絕非「心酸」二字能道明。

    冬日的天黑得早,所以晚膳也用得早。

    三月服侍雲歌用完飯,收拾了餐具出來,卻看淡青的冥光中,兩個人立在院子里,一個黑紗遮面的女子,一個背光而立的男子。

    三月自恃武功不弱,可這兩個人何時進入院子,又在這里站了多久,她竟一無所覺。更何況,雲歌住的地方,二師兄和五師弟輪班帶人守護,這兩人竟能不驚動任何人,就站在了院中。

    她謹慎地後退了一步,用力將餐具砸向地面,「來人!」

    男子好似有些不耐煩,大步向屋內行去。

    三月想攔,一根鞭子,悠忽而至,鞭尾幾探,已將她去路全部封死。她看到男子進了屋,又听到屋內傳來雲歌的驚叫聲,急得要哭出來。如果雲歌再有意外,她如何向公子交待?

    黑衣女子看到她的樣子,輕聲說︰「從你準備晚膳時,我就跟在你身後,看得出來,你對我家小姐很費心照顧,多謝你!」

    隨著她的話語,她手中的鞭子漸漸慢了下來,三月恍惚了一瞬,終于明白了女子話里的意思,「雲歌是你家小姐?」

    八月、九月匆匆跑進來,看到三月被人襲擊,二話不說就左右攻向黑衣女子。出手就是殺招,三月大駭,對黑衣女子叫道︰「小心!」

    剛跨進院子的孟玨,卻是叫道︰「竹姑娘,手下留情!」

    阿竹袖中的彎刀收了回去,人斜斜飛開,三月替她擋下了八月的劍招,九月的雙刺被孟玨匆忙間扔過來的一塊玉佩砸到了地上。

    阿竹向孟玨行了一禮,「見過孟公子。」

    孟玨作揖回了一禮,「多年未見,你一切可好?幾時到的長安?」

    「很好。中午剛到。」

    孟玨看向屋子,「曜也來了嗎?」

    阿竹解釋道︰「雲歌要被砍頭的告示貼到了敦煌郡,知情人就立即趕來向三少爺通報消息,不是我們不信任孟公子,實在是兄妹連心,沒有辦法不擔心,請孟公子見諒。」

    孟玨神情黯淡,向阿竹作揖,「哪里敢怪罪?當年曾在雲歌雙親面前許諾過照顧她,不想照顧成了這樣,該是我向你們賠罪。」

    阿竹側身避開,溫和地說︰「我相信公子已經盡力,只是……我家少爺的脾氣,還望公子看在雲歌兒的份上勿往心里去。」

    孟玨點了點頭。

    「我們剛到長安,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雲歌究竟做了什麼要被砍頭?」

    孟玨沒有回答,半晌後,才說︰「如果雲歌想說,她會自己告訴你們。」他猶豫了一會,還是走向了屋子,到了門口,卻再不往前。

    這幾日,如木偶人一般的雲歌,終于有了幾分人氣,低頭而坐,眼淚一顆顆地滴到被上。坐在榻側的男子,盯著雲歌,劍眉深鎖,似乎很生氣。

    兄妹兩人,一個只是坐著,一個只是垂淚,大半晌都一句話不說。

    以男子的寡言少語也終于受不了了,「雲歌兒,你啞巴了?我問究竟誰欺負你,你怎麼一句話不說?哪里來的這麼多眼淚?」

    雲歌仍只是沉默地掉眼淚。

    雲歌自小是個話簍子,沒人搭理都能自己和自己嘀咕半日,幾曾沉默過?男子又是心疼,又是氣悶,平生第一次放軟了聲音說話,「誰欺負了你,你告訴哥哥,我幫你有仇的報仇,有怨的解怨,好不好?收拾完了他們,就帶你回家,你想要什麼,我都幫你去尋,你想要去哪里玩,我也都陪你去。」

    沒想到雲歌的眼淚不但沒有停,反倒一下撲到他懷里,嗚嗚地哭起來。

    三哥有些無措,雲歌兒只在二哥面前會如此,在他面前一貫嘴硬調皮,他身子僵硬,似乎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一會後,才學著二哥的樣子,輕拍著雲歌的背,只是做來極不習慣,臉上的表情很是古怪。

    他看向站在門口的孟玨,孟玨抱拳一禮,他卻只微挑了挑唇角,眼中全是不屑的譏諷。

    孟玨淡淡一笑,好似淡然自若,實際全身都在戒備,只要雲歌的手指指向他,下一瞬到的肯定就是她三哥的刀鋒。

    雲歌哭了會兒,慢慢收了淚,靠在三哥的肩頭問︰「我還以為你們都不要我了!爹呢?娘呢?二哥呢?你們怎麼都不來看我?」如果三哥能早點到,也許一切……

    雲歌說著話,眼楮里面又有了淚光。

    這丫頭把砍頭當家族聚會嗎?三哥微蹙了蹙眉,沒有回答。

    阿竹回道︰「老爺和夫人還不知道,去年他們從吐蕃回來時,路經達阪山,踫上雪崩……」

    「什麼?」雲歌現在如驚弓之鳥,一點刺激,就臉色煞白。

    阿竹忙道︰「老爺和夫人性命無憂,只是人被困在了山谷中,一時半會兒出不來,怕是要等到春天,待雪化一些,才能設法出來。」

    「那,那……」

    「小姐不用擔心,三少爺會把食物、衣服都準備好,雕兒會把東西都帶進山谷。」

    三哥蹙著眉說︰「你別閑操心!我看爹把那當成世外仙居了,竟然命我送毛筆和大食的地毯進去,還指定毛筆要用羊脖子上的毛做,地毯要大菊花樣式的。」

    「二哥呢?」

    三哥的臉色有點難看。

    阿竹剛想說話,三哥不耐煩地說︰「全家最笨的是你!二哥的事情,他自己會擺平,實在不行了,還有我,輪不到你操心,你的事情呢?究竟怎麼回事?若沒有重要事情,我們立即回西域。」

    阿竹柔聲問︰「小姐,我看你面色不好,是病了嗎?」

    雲歌沉默了一會,說道︰「三哥,我的事情我也會自己處理好。我知道家里肯定有很多重要的事情等著你去辦,你和阿竹先回去吧!」

    「你不和我回家?」

    雲歌眼中淚意朦朧,「現在不,等我……處理完一點事情,我會回去的。」

    三哥凝視了一會兒雲歌,點了點頭。雖然是兄妹,可人生都只屬于自己,沒有任何人可以替代另一個人的人生。

    三哥冷聲說︰「不要讓我下次冷不丁地又收到你要被砍頭的告示!」

    阿竹輕聲說︰「三少爺一看到告示就立即上路,從知道消息到現在,幾乎沒休息過。」

    三日內從西域趕到長安,即使神駿的汗血寶馬都會累呀!何況三哥的身體本就不好。雲歌自小產後,只覺得心里如結了冰,連血管里的血都是冷的,現在卻覺得不管發生什麼,總有一個小小角落會是暖的,好想就此縮回那個溫暖的角落里面去,可是,想到孩子……

    如果他活著的話,會有疼愛他的舅舅;會有武功高強的阿竹陪他玩;還有一個會做菜的娘,她會做給他天下最好吃的東西,她會帶他去爬天山,去吐魯番吃葡萄……

    可是,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他什麼都沒有看到,就被人殘忍地帶走了!

    雲歌抬眼看向了孟玨。

    孟玨平靜地微笑,一切情緒都被遮掩住。

    雲歌眼內的寒芒,刺入他墨黑的雙眸中,很快就被吞噬干淨,竟是激不起一點驚瀾。

    三哥突然說︰「雲歌兒,我替你另安排一個住處。」

    雲歌有些不解,難道三哥的勢力伸展到了長安?可父親不是不許他們踏入漢朝疆域嗎?但能離開孟府,絕非壞事,雲歌點了下頭。

    三哥一言不發地抱起了雲歌,向外行去。孟玨讓到了一旁,三月想說話,卻被孟玨的眼神阻止住。

    這段日子以來,從未有過的安心。雲歌窩在哥哥懷里,沉沉而睡,迷迷糊糊中覺得馬在爬山,睜開眼楮一看,果然人在山道上。

    又行了一會兒,雲歌看四周有不少墓碑,不禁問道︰「三哥,這是哪里?」

    「你小時候不是一直問,有二哥、有三哥,怎麼沒有大哥嗎?」

    「嗯,可是爹娘總是不肯回答,每次我問,娘看上去又是傷心又是自責。二哥後來和我說不要再惹娘傷心,等我長大,他會告訴我的。」

    三哥勒住了馬,停在一個宏偉的陵墓前。

    他抱著雲歌跳下馬,淡淡說︰「這就是大哥。」

    雲歌「啊」的一聲,因為小時候早已猜到大哥已死,所以驚訝遠大于悲傷。大哥的墳墓竟在漢朝!

    她向前走了幾步,仔細看墓碑上的字︰「哀侯霍嬗」墓碑側下方還刻著幾排小字︰「嘉幽蘭兮延秀,蕈妖yin兮中溏。華斐斐兮麗景,風徘徊兮流芳。皇天兮無慧,至人逝兮仙鄉。天路遠兮無期,不覺涕下兮沾裳。」落款刻著「思奉車子侯歌孝武皇帝劉徹」

    雲歌看到前面的詩還未覺什麼,待看到「孝武皇帝劉徹」的落款時,猛地一驚,大哥是什麼人?武帝竟然會為他的離去而「不覺涕下兮沾裳」。

    雲歌剛想問,卻看三哥跪在了墓前,恭恭敬敬地連磕了三個頭。見一貫倨傲冷漠的三哥都如此恭敬,她也忙跪了下來,面朝陵墓磕頭,「大哥,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也在長安,現在才來給你行禮。」

    三哥行完禮後站了起來,雲歌問︰「原來二哥的霍不是名,而是姓,大哥和二哥都姓霍,我們兩個也姓霍,對不對?我還一直以為我們和匈奴人一樣,是沒有姓氏的。哀侯?大哥怎麼會是漢朝的侯爺?爹娘為什麼不把大哥的陵墓遷走?留大哥一人在這里,好孤單。」

    三哥沒有回答,目光看向了陵墓側面,冷聲說︰「霍大人已經听了很久,心中疑問應該已解。」

    霍光從松柏林中緩步而出,面色異樣的蒼白。

    霍嬗?霍光?雲歌心中一震,似乎明白了什麼,本就還在病中,身子一軟,就向地上倒去,阿竹忙抱住了她。

    霍光細細審視著三哥的面容,半晌後,好似才確認了一切,「你叫什麼名字?」

    「霍曜。」

    霍光笑著點頭,「日、月、星為曜,天地七星為曜,像大哥起的名字。」看向雲歌時,笑容卻有些勉強,「雲歌是大哥的小女兒?」

    「父親的老來女。」一向不多話的霍曜,又特意補了一句,「我們家最寶貝的一個。」

    「大哥他……他……」霍光的臉色越發得沒有血色,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爹和我娘都很好。霍大人應該不喜我在長安久呆,我會立即離開長安,不過雲歌還想在長安再玩一陣子,我就把她托付給霍大人了。」

    霍光怔了一瞬,剛想開口,霍曜卻劍眉微揚,飄然退後,護住了雲歌,唇角一絲冷笑,「好個霍大人!」

    半晌後,霍光听到陵墓四周悉悉漱漱的聲音。

    霍光忙道︰「不是我的命令。」又揚聲命令︰「是誰?立即出來見我!」

    只看霍成君策馬而來,「爹,女兒看你獨自一人出城,放心不下,所以偷偷跟了來。女兒已經命人包圍了這里,可爹爹你怎麼……」霍成君怎麼都想不明白,一貫謹慎小心的父親怎麼會和刺客如此接近,難道不怕再次被挾持嗎?

    霍光叫道︰「成君,命所有人都退下,你過來,爹有話和你說。」

    霍成君遲疑了一會兒,跳下了馬,慢慢走到霍光身側,驚疑不定地看看霍光,再看看雲歌他們。

    霍光指了指霍曜和雲歌,語聲艱澀,「那是你的哥哥和姐姐,你過去給他們行個禮。」

    霍成君眼楮大瞪,嘴巴圓張,滿臉震驚。

    雲歌卻是驀地扭轉了頭,緊咬著唇,身子不停地顫著。

    霍光對霍曜說︰「供奉祖宗靈位的宗祠就在不遠處,既然來了,就去給祖先上柱香吧!還不知道有沒有下一次。」

    霍曜想了一瞬,點了點頭。

    霍曜帶著雲歌在霍氏的列祖列宗牌位前,依次磕頭、敬香。行到「霍去病」的牌位前時,霍曜看牌位前面的香爐內香灰甚厚,香爐卻縴塵不染,眼中的冷凝不禁淡了幾分。

    雲歌怔怔看了會兒「霍去病」的牌位,喃喃說︰「這就是爹爹的真名了,我听過這個名字的。」

    霍光對霍曜說︰「你放心回西域,雲歌在長安一日,我一定會盡心照顧她一日。」

    霍曜拱手為揖,終于說道︰「多謝叔叔費心。」

    霍光看著他和大哥相似的容顏,眼眶一酸,忽覺得眾多的計較、憤怒、不解、擔心都不重要了。這麼多年的恨憾不就是大哥莫名猝死、嫂子自盡嗎?不就是大哥的無後嗎?

    敬完香後,霍光讓霍曜坐到他身旁,細細問著大哥和嫂子的一切。

    霍光心情激蕩下,恨不得讓霍曜把所有的事情都仔細告訴他,可霍曜不喜說話,又心冷性淡,霍光問十句,他不過幾個字就答了過去。

    霍光听得心急,卻無可奈何,阿竹見狀,說道︰「霍大人想知道什麼,以後可以慢慢問雲歌兒,雲歌兒是個話簍子,一件小事,她都能講一天。」

    霍光看了眼縮坐在角落里的雲歌,再看看縮坐在另一個角落的成君,只覺面上笑容僵硬,干笑了兩聲,將尷尬掩飾了過去。

    霍光想到霍曜常年在西域游走,心內一動,欲張口詢問,卻遲遲不能開口,只覺那個名字竟有千金重,壓得舌不能言。

    霍曜見他再無問題,起身想走,霍光一急,不禁沖口而出,「曜兒,你可听說過馮嫽?」

    霍曜面容冷淡,只微微點了點頭,就再無下文。

    霍光想問,卻不知道從何問起。流年匆匆,已是多少年過去了?怔怔半晌,嘆了口氣,擺了擺手,「你們兄妹還有許多話說,我不耽誤你了,你去和雲歌道別吧!」

    霍曜微一頷首,向雲歌行去。

    霍光將一切情緒都收到了心底,面上又帶上了慣常的從容鎮定。

    立在燈旁的阿竹將剛才的一切盡收眼底,忽地開口說道︰「西域人怎麼會不知道馮夫人的名字?解憂公主在漢朝積弱的情況下,聯西域諸國,阻匈奴、羌族。她將漢人的文化、醫學傳授給西域各族人,用懷柔的手段讓西域各族對漢朝心生景仰,這些事跡,西域人盡皆知,可她的功勞至少一半來自馮夫人。」

    霍光雖未說話,眼神卻是一暗。好一會兒後,仔細打量著阿竹說︰「你這番話不是一般西域人說得出來的。」

    阿竹的面容被面紗所遮,看不清楚神情,只听她接著說︰「我記得多年前,老爺、夫人還和馮夫人有過一面之緣,三人相談甚歡,大醉而散。老爺很少贊人,卻曾說過馮夫人和解憂公主是‘巾幗豪杰’。」

    霍光一呆,眼內神色似喜似愁,竟有幾分少年人的扭捏,喃喃問︰「大哥……大哥他真的這麼夸贊她們?」

    阿竹點了點頭。

    霍光忽又想起一事,既喜且憂地問︰「大哥當年威名赫赫,她又聰慧異常,她可猜到大哥的身份?」

    阿竹道︰「我不知道。馮夫人也許猜到了,也許沒有。」

    霍光低頭不語。

    阿竹向霍光靜靜行了一禮,退了開去。

    霍曜坐到雲歌身旁,看到雲歌消瘦的面龐,十分心疼,連話都不願多說的人,竟然重復問道︰「雲歌兒,你真的不隨我回去嗎?」

    雲歌呆呆地望著三哥。

    霍成君是她的妹妹?!她深恨的人竟然是她的妹妹?

    她該怎麼辦?

    ……

    霍曜從懷內掏出一個東西,放到雲歌手里。

    觸手柔軟,雲歌低頭一看,眼淚頓時奪眶而出,急雨一般灑了下來。

    烏黑的發繩,其上掛著一副女子的耳墜。自從星下盟誓後,它終于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霍曜本是想讓雲歌開心,不明白怎麼又把妹妹的眼淚招惹了出來,幾分懊惱地說︰「我記得你小時候哭著鬧著要這個東西,這次出來,看娘不在,我就給你偷偷帶出來了,早知道如此,就不……」

    雲歌緊握著發繩,哽咽著說︰「多謝你,三哥,真的,多謝你!」手中的發繩柔軟溫潤,雲歌的心卻如被尖冰所刺、鮮血淋灕的痛。她俯在哥哥的肩頭,低低卻堅定地說︰「我要留在長安。」

    霍曜掃了眼霍成君,問︰「你想留在霍府嗎?如果你不喜歡,我替你另找地方。」

    雲歌下巴靠在哥哥的肩頭,眼楮卻盯著霍成君,一字字地說︰「就住霍府。」

    霍曜撫著雲歌的頭,極溫和地說︰「只要你覺得高興,不管你想做什麼都去做,若需要幫手,就派人來找我,這世上,我只知道你一人是我妹妹,別人,我都不認識。不過,記住了,等心頭舒服一點時,就忘記長安,回西域,我們叫上二哥一起去爬天山。」

    三哥罕見的溫柔中透著好似洞悉一切的理解,雲歌眼淚嘩嘩直落,嗚咽著點頭,心中卻明白天山依舊,人已不同。

    等雲歌不哭了,霍曜牽著她,走到霍光面前,「叔叔,佷兒告辭。」

    霍光站了起來,「路上小心。見到你爹,就……就……」兄弟二人只怕永無相見之日。這些年,他所做的事情,大哥應該全都知道,一切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霍光苦笑了一下,說︰「你安心回去吧!我會照顧好雲歌。」

    霍曜對霍光行了一禮,轉身而去。

    雲歌追送到門口,看三哥和阿竹翻身上馬,策馬離去。

    寒夜中,三哥的背影越行越遠,雲歌覺得心中唯一的暖意也越去越遠,到最後,只有掌中的一副耳墜,刺得掌心陣陣疼痛。

    霍光咳嗽了幾聲,清了清嗓子說︰「雲歌,當心身子,不要站在風口里。過一會兒,等僕人備好馬車,我們就回家。」

    雲歌將發繩小心地掛到了脖子上,輕撫了一下上面的墜子,默默走回了屋內。

    一直不說話的霍成君卻是猛地一下把懷中的手爐砸到地上,從榻上跳起,急匆匆地要沖出屋子。

    霍光斷然喝道︰「成君!」聲音中有不容違背的威嚴和隱含的警告。

    霍成君停在了門口,看不見她的神色,只看寒風吹拂,鼓得她的衣裙簌簌直抖。好一會後,霍成君緩緩回身,盯著雲歌,行了一禮,「姐姐見諒,是妹妹無禮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75
發表於 2016-6-20 14:22:54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3(大漢情緣) 7. 故劍情深千載頌,人心難測萬古理 (上)
作者︰桐華
    民間若有長輩去世,需守喪三年才可論婚嫁,天家以月代年,「三年」喪期早滿。霍成君如眾人所料,順利入宮,得封婕妤,賜住昭陽殿。不過因為孝昭皇帝還未下葬,所以並未舉行什麼大的慶典。

    官員們比較了一下許婕妤和霍婕妤所住的宮殿,誰輕誰重已經一眼明了,一個個開始琢磨著準備什麼禮,到時候好能最快送到霍府,恭賀霍家小女得封皇後。

    霍成君入宮後不久,一頂青簾小轎將另一個女子抬進了未央宮。她侍寢了劉詢一次後,得了個「長使」的封號,賜住偏僻的玉堂殿。「長使」的品級,光听名字就可以明白,不過比普通的使喚宮女稍強一點,所以朝中眾人都未留意。只有住在金華殿的許平君和大司馬霍光留意到了這位姓公孫的女子。

    因為劉弗陵壯年駕崩,事出倉促,帝陵還未竣工,所以遲遲不能下葬。在如何安葬劉弗陵這件事情上,劉詢十分為難。如果舉行盛大的葬禮,一是國庫吃緊,二是時間上會耽擱很長,修建帝陵往往需要多年,天氣漸熱,總不好一直停靈梓宮。可是如果簡單了,他更怕朝臣日後的非議。

    為了此事,劉詢幾次征詢霍光的意思,可霍光這個老狐狸,從不肯正面回答他,總是搪塞著說「臣听從皇上的旨意」。弄得其他朝臣更不敢說話。無奈下,劉詢只能去長樂宮,向上官小妹拿個主意。

    劉詢本準備了一堆說辭,想著如何委婉地說服上官小妹同意盡快發喪,畢竟此事關系著上官小妹在全天下面前的尊貴和體面,上官小妹肯定不希望喪事簡單。不料,上官小妹听完他來意,未等他再開口,就說道︰「哀家會頒旨意,禁奢華、從簡樸。」

    有了上官小妹的旨意,不管有任何差錯,將來都無需他承擔責任。劉詢對上官小妹的感激又增一重,倒頭就拜,「皇孫替天下黎民謝過皇祖母。」

    小妹只淡淡的一絲笑,恍若無。他幾曾看重過這些?看現在的局勢,漢朝和羌族的戰事只怕不可避免,軍餉糧草都是大花費,我若想大葬,他倒會不悅。

    有了上官太皇太後的旨意,一切容易了很多。

    經過兩個多月的趕工,帝陵接近竣工。朝臣商議下,孝昭皇帝的葬禮定在了一個月後,由太常蔡義主持,葬于平陵。

    霍光將消息告訴雲歌,問她想不想在大葬前,單獨祭奠一下孝昭皇帝,他可以替她安排。

    雲歌的反應出乎霍光預料,她呆了一呆,竟是好像不明白霍光在說誰,「我為什麼要去祭奠孝昭皇帝?」一扭身子,自顧走了。

    霍光只能心內暗愁百結。雲歌自住進霍府,就是這副不冷也不熱的樣子。成君先前的心思,他還能看懂,可如今也如雲歌一般,心思深藏,任人揣測。在成君進宮前,霍光好幾次想勸一下她,可她從不給他機會開口。無奈下,霍光只能等待時間化解一切,也只能希望時間能化解一切。

    孝昭皇帝下葬的日子,司天監預測是個晴天。

    可那一天,棺柩剛出未央宮,晴天忽變成了陰天,緊接著,小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自春入夏,八百里秦川一直無雨,劉詢急得日日難以安眠,唇上都起了水泡。今日,忽然見雨,雖道路泥濘難行,身子被淋得透涼,心里卻難得的輕松起來。

    舉國皆喪,抬目望去,只看天地白茫茫一片。

    一遍又一遍的叩拜,一道又一道的詔書,等大禮全部完成,封墓的時候,劉詢心中忽地一緊,沒有立即開口傳旨,下意識地看向山陵四周。掃視了一圈後,卻未看見最該來送別的人。他又投目百官所跪的方向,既是意料之內,也是意料之外,孟玨不知何時,已經離開。劉詢收回了目光,凝視著孝昭帝即將安寢的陵墓,心中百味雜陳,遲遲沒有出聲。

    眾位官員以為新帝劉詢不舍孝昭皇帝,一個個哭聲突然加大,都用盡了力氣哀嚎,唯恐顯得自己不夠傷心。

    伴著淒風冷雨,天地間一片蕭索。

    上官小妹反倒神情木然,冷冷地叫了聲「皇上」。

    劉詢心中一震,眼中的迷茫一掃而空,只余堅毅。他向蔡義點了點頭,蔡義揚聲下令,封閉地宮。

    封墓石落下後,地宮就永無開啟之日。

    轟隆隆地巨響中,一代帝王永沉地下。

    三歲就被百官贊為神童,八歲稚齡登基,未滿二十二歲就突然病亡。他的生命短暫如流星,雖然也曾有過璀璨,可留給世人的終只是抬頭一眸、未及看清的匆匆。

    ~~~~~~~~~~~

    同時間,長安城外一座無名的荒山頂上,一個紅衣女子臨風而立,任雨打面。

    連綿起伏的山嶺被朦朦雨幕籠罩,合著山澗霧靄,視線所及,是飄搖不定的昏暗。天地的晦暗襯得女子的一身紅衣越發顯眼。

    她似乎尋找著什麼,一步一步地向山崖邊靠攏,山風鼓得衣裙像一朵變幻無形的紅雲,裹著縴瘦的身軀搖搖欲墜。已經到山崖邊,雲海隱著亂石,根本看不清足落處,只要一步踏空,她就會化雲而去。

    隱身在暗處的孟玨,淡然地看著崖頂獨立的女子。

    眉梢眼角,冷凝如冰。

    他身後站著于安。雨點紛紛,于安臉上滿是濕意,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卻抹不掉心底流動著的深沉悲憫。

    「雲歌和皇上來過這里?」清淡的語氣中,孟玨並沒有太多疑問的意思。

    于安謹慎地開口說︰「先皇剛知道自己病時,曾帶雲姑娘出過一次宮,當時老奴駕著車,無意中行到了這里。」

    「今日,看不到日出了!」

    雲歌輕輕地嘆了口氣,倒也未見得有多遺憾。轉身沿著泥濘山道而下,在雨絲織成的網中,安步當車,緩緩而行,全然未把淒風苦雨當回事情。

    此山本就難行,現在有雨,路就更加難走,可雲歌起落間很是從容。于安看了暗驚,雲歌這段日子只怕花了不少時間練武。

    雲歌出城時,還是半夜,路上無人,此時回城,卻正過晌午,路上行人不絕。

    皇帝出殯,長安城內,處處麻衣白幡,她的紅衣格外扎眼,見者紛紛回避,唯恐惹禍上身。

    未行多久,一隊兵士將雲歌攔住,叱罵了幾聲後,想將她鎖拿回衙門。雲歌自然不肯隨他們去,出手擋開了士兵。

    新皇登基,舊帝出殯,本就是敏感時刻,雲歌一身紅衣招搖過市,還公然拒捕,官兵大驚,立即調兵團團圍住了雲歌。

    雲歌嘴邊一抹淡笑,竟是隨手從一個士兵手中搶了把長刀,就在長安鬧市中和官兵打了起來。

    于安急著叫︰「孟公子!」今天的日子,雲歌如此當街大鬧,可是人證物證俱全的大罪。

    孟玨卻是好整以暇,負手立在商鋪屋檐下,隔著朦朦雨幕,漠看著長街對面的混亂。

    雲歌雖然招式精妙,可雙拳難擋人多,漸漸地,險象環生。于安看孟玨依舊一副坐看風雲的神情,急得正想不顧後果自己出手,卻看到一頂白璧素綢馬車停在了路邊,幾個熟悉的面孔護在馬車邊上。

    一個灰衣男子彎著身子,似在听馬車里的人吩咐什麼,一瞬後,他匆匆跑到官兵統領前,出示了一個腰牌,說了幾句話,統領驚詫地望了眼白璧馬車,遙遙向馬車行跪拜大禮。車簾微微挑開,一只手輕抬了下,示意他平身。

    統領下令兵士住手,竟丟下雲歌,整隊而去。

    因為怕惹禍上身,路人早已躲開,各個商鋪也都緊閉大門,此時官兵又突然離開,原本喧嘩的街道剎那間變得冷寂無聲,只屋檐上落下的雨滴,打在青石街道的積水中,發出長短不一的「叮咚」聲。

    雲歌不解地愣住,視線掃過長街,看到屋檐下站著的孟玨。

    細細雨絲織成的雨幕,如同珠簾,遮得他面容不清,可太過熟悉,只一個模糊的身形,她已知道是誰。

    雲歌以為是他多事,冷冷一笑,丟下長刀,就要離開。

    白璧馬車的緞簾挑起,一個宮裝素服的女子跳下馬車,「雲歌!」

    雲歌腳步停住,回頭看向匆匆朝她跑來的女子。

    女子身後,兩個宮女手忙腳亂地一邊撐傘,一邊追,「娘娘,娘娘,小心淋著了!」

    許平君站定在雲歌身前。她一身素服,頭上戴著白色絹花,以示重孝,雲歌反倒一身紅色艷衣,如同新嫁。

    兩個宮女用傘遮住許平君,雨滴沿著傘沿垂落,如一道珠簾,隔在了雲歌和她之間,許平君一揮手擋開了傘,「你們都下去!」

    兩個宮女忙垂首退了開去。

    許平君張了好幾次口,卻都不知道該說什麼。自別後,風雲太多,她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而心中對雲歌有太多愧疚,壓得她在這個幾分陌生的雲歌面前有些直不起腰來。

    雲歌凝視了她一會兒,忽而一笑,笑意將她眉眼中的冷漠熔化,她輕聲說道︰「姐姐,你做娘娘了。」

    許平君心頭終于一松,她還是雲歌的「姐姐」,不管多少風雲,至少這點還沒有變。

    許平君牽著雲歌的手,忽地沿著長街跑起來,一串串的淚急急墜落,幸虧有雨打在臉上,所以沒有人知道那些滑落的水珠是從她心頭落下。

    只看長街的迷朦細雨中,一個白衣女子,一個紅衣女子,手牽著手,飛一樣地跑著。迤邐的裙裾微微鼓脹,如半開的蓮,砰砰的腳步聲中,蓮花搖曳著閃過青石雨巷,給本來清冷的畫面平添了幾分婉約。

    在她們身後,飛濺起的雨花,一朵又一朵繽紛地盛開,全都是蒼茫易碎的晶瑩。

    許平君不知道她究竟想逃離什麼,又想追尋什麼,她只是想跑。

    奔跑中,似乎這段日子以來,被束縛在未央宮內的壓抑都遠離了她,她仍然是一個可以在山坡上撩著裙子摘野菜的野丫頭。

    好像跑過了大半個長安城,跑到她的力氣都已經用完時,她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劇烈的喘息中,她看向雲歌。雲歌發髻松散,濕漉漉的發絲緊貼著臉頰,顯得很狼狽,眉眼間的笑意卻是十分濃烈。

    許平君臉上的淚仍然混在雨水中滑落,可唇邊卻綻開了笑。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地相對著大笑起來。

    人生路上的瘋跑,只要能有個人陪伴,就值得大笑了。不管這種陪伴是來自親人、愛人、還是朋友,都肯定是幸運的。

    她沒有福氣享受來自親人的扶持,也許也已經失去那個最該攜著自己手的人,可是,她至少還擁有一種清淡卻持久的溫暖。

    看到熟悉的景致,許平君的腳釘在了地上。

    院中的槐樹枝葉長開不久,翠綠中,才打朵的小缸花三三兩兩地躲在枝椏中探出圍牆。雨水洗刷後,更添了幾分皎潔。

    原來,她跑了半個長安城,想來的是這里。

    許平君摘下鬢邊的簪子,輕輕捅了幾下,就開了院門。

    這開鎖的技巧,還是他所教。

    隱約間,樹蔭下,似乎還有個身影在做著木工活,笑著說︰「這是十年的老桐木,給兒子做個木馬肯定好。」

    院牆下半埋的酒缸旁,似乎還有個人一邊釀酒,一邊嘲笑著她的貪婪斂財,「我怎麼娶了這麼個‘愛錢’的女人?都懷孕了還不肯休息,仍日日算計著該釀多少酒,能賣多少錢。」

    堂屋內,高高一疊空竹籮靜躺在屋角。以前這些竹籮可是日日都沒得閑,從春到秋,總能听到蠶兒吃蠶葉的沙沙聲。養蠶是個辛苦活兒,蠶兒結繭前,每天晚上都要起來喂兩次。常常半夜里,她剛要披衣起來,身旁的人已經下了榻,一邊穿鞋,一邊說︰「你睡吧!我去喂蠶。」

    …………

    許平君用濕淋淋的袖子抹著臉上的雨水,笑著說︰「這屋子倒還是老樣子,沒什麼變化。」

    雲歌輕輕「嗯」了一聲,裝作沒有看見許平君臉上過多的「雨水」。

    許平君笑著轉身向外行去,「我們去看看你的屋子。」行到雲歌屋前,卻看院門半掩,鎖被硬生生地扭斷。

    如今的長安城里還有人敢偷這里?許平君忙推開門,牽著雲歌快步走進了堂屋。

    黃銅火盆前,孟玨正拿著火箸整火,看見她們進來,淡淡說︰「在火盆旁把衣服烤一烤。」

    許平君這才猛地想起,雲歌的身子今非昔比,忙強拖著雲歌坐到火盆旁,自己去里屋找找有沒有舊帕子、舊衣服。

    一個看著有點眼熟的人捧了幾條帕子,躬身遞給許平君。

    許平君以為是孟玨身邊的人,隨手接過,「有勞!」轉身出了屋子,遞了一條帕子給雲歌,讓她擦臉,自己正想幫雲歌擦頭發,猛地想起在哪里見過那個人。那不是一直服侍先帝劉弗陵的宦官于安嗎?可之前她听小宦官們說,病已本想讓于安繼續掌管宮廷,可他突然失蹤了,一起失蹤的還有宮里的一批珍稀珠寶、書畫古董。病已為了顧全先帝顏面,秘而不發,也不想再追究,只讓七喜替了于安的職位。

    雲歌一邊擦臉,一邊說︰「姐姐,別光顧著我,你先自己擦一下。」

    許平君猛地一驚,回過神來,強笑道︰「知道了。」

    三人圍爐而坐,卻無一句話。

    雲歌似在專心烤著衣裙,許平君低頭望著火,怔怔出神,孟玨神態淡然,時不時地用火箸挑一下火。

    雲歌看裙子已經半干,身上的冷意也已全消,看向許平君,「姐姐,我們走……」

    孟玨忽地開口說︰「平君,皇上是否打算封你做皇後?」

    許平君沒有立即回答,好一會兒後,才漠然地說︰「滿朝文武不是都已經認定霍成君是未來的皇後了嗎?前段日子還有個姓公孫的女子進宮侍寢,只是沒有慶祝而已。」

    雲歌垂目看著一塊小小的木炭,從紅色漸漸燃燒成灰色。這位公孫氏女子听說是一個普通侍衛的妹妹。她入宮不久,劉詢又將她的哥哥公孫止調到了範明友手下。此事讓霍光很是不快,不過劉詢行事謹慎小心,下旨前小心翼翼地請示霍光,似乎霍光不同意,他就不會下旨,此舉讓霍光里面難受,外面風光,所以即使難受也只能干忍了下來。

    孟玨道︰「今日葬禮前,幾個親近的臣子陪著皇上時,張賀說,葬禮後就該立後了,想先問一下皇上的真實想法,皇上的回答出乎眾人意料。」

    許平君豁然抬頭,緊盯著孟玨,「出人意料?」

    「皇上說起他貧賤時常佩戴著一柄劍,雖不是寶劍名器,可是此劍伴他微時,不離左右,如今不見了,他念念不能忘,所以希望眾位臣子代為尋找。」

    仿若掙脫烏雲,跳出黑暗的太陽,許平君眼中剎那綻放的喜悅,讓她整個人亮如寶珠,映得滿堂生輝。

    孟玨對即將出口的話有了幾分不忍,「不要做皇後。」

    許平君不解︰「為什麼?」

    孟玨斟酌了一下,說道︰「皇後的位置,霍成君勢在必得,你爭不過她。」

    許平君毫不在意地一笑,顯然未把孟玨的話當回事情,反倒半開玩笑地說︰「雲歌如今可也是霍小姐呢!孟大哥你當著霍小姐的面說霍家是非,當心雲歌不樂意。」

    霍光接雲歌進府後,對外說雲歌是他已過世夫人的遠方親戚,失散多年,好不容易相認,憐雲歌在長安孤苦,把雲歌認作了義女,改名霍雲歌。听說因得霍光愛憐,就是霍成君見了雲歌都要恭恭敬敬地叫‘姐姐’,所以霍府上下,竟是無一人敢對雲歌不敬。許平君雖猜到事情肯定不像霍光說的那麼簡單,病已也曾叮囑過她,讓她見到雲歌時,打探清楚究竟怎麼回事。可她心中自有自己的主意,她認識的是雲歌這個人,不管雲歌姓霍姓劉,是貴是賤,她只知道雲歌如她親妹,那些紛紛紜紜的外事,雲歌願意解釋,她就听,雲歌不願意,她也沒那工夫理會。

    雲歌苦笑著說︰「姐姐心情大好了就拿著我戲耍?霍成君早認定皇後非她莫屬,姐姐若不想趟這潭渾水,這個皇後還是不要當的好。」

    許平君反問︰「我的夫君已經下了潭,我能只站在岸邊,袖手旁觀嗎?」

    孟玨心頭另有思量,劉詢的「尋故劍」真的就是「故劍情深」嗎?可是許平君眼楮內的喜悅太過耀眼,那麼單純的女兒心思,那麼摯烈的渴望,是這段日子以來,他見到的最干淨的美麗,讓他遲遲不忍擊碎。可是……他不是早已經擊碎過一雙懇求相信的眸子嗎?他不是早已經習慣看鮮花下面的腐葉了嗎?

    「平君,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皇上封了你為後,你就站在了刀鋒口上?皇上想要爭取天子的獨權,霍氏想要維護家族的權勢,他們之間的矛盾匯聚到後宮,你首當其沖。皇上封你為後並不難,不過是一道詔書。以霍光一貫的性格,他絕對不會和皇帝正面沖突,可你拿什麼去守住皇後的位置?皇上如此做,已經將你置于險地,是用你的安全在換取……」

    許平君斷然說道︰「孟大哥,你不必說了,你說的道理我明白。我想這也是病已為什麼想要我做皇後的原因。他在朝堂上已經被霍光左右牽制,他不想後宮再被霍氏把持,那是他的家,他需要一個可以安心休憩的地方,而我願意在他休息時,做他的劍,護他左右。他是我的夫君,從我嫁他起,我已立志,此生共進退!我相信他也會保護我,因為我是他的妻!」

    雲歌听到孟玨話語下流轉的暗示,本來寒氣陡生,才想深思,可听到許平君的鏗然話語,卻又覺得本該如此。愛一個人,本就該與他共進退、同患難,如果她當初也有許姐姐的義無返顧,她和陵哥哥至少可以多一點時光,可以再多一點快樂。

    孟玨似對許平君的選擇未顯意外,仍舊微微笑著,「以前,我一直覺得劉詢比我幸運,後來,覺得我比他幸運,現在看來,還是他比較幸運。」

    雲歌唇邊一抹冷笑。

    許平君看到他們二人的樣子,心中不安,驀然間一個念頭躥進腦海,孟玨究竟為什麼要打掉雲歌的孩子?病已又究竟做過什麼?如果有一日,雲歌知道病已所做的一切,自己該怎麼辦?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76
發表於 2016-6-20 14:23:30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3(大漢情緣) 7. 故劍情深千載頌,人心難測萬古理 (下)

    孟玨好似完全沒有察覺雲歌的敵意,對雲歌說︰「你既然住到了霍府,有了自己的宅院,有個人就該還給你了,省得留在我這里礙眼。」

    于安從室內出來,跪在了雲歌面前,「老奴辦事不妥,讓姑娘這段日子受苦了,還求姑娘看在……看在……讓老奴繼續服侍姑娘。」

    雲歌腦內轟然一聲大響,痛得心好似被生生剜了出來。

    在她的記憶中,驪山上的最後一夜,畫面一直模糊不清。她只是睡了一覺,而他其實一直都沒有離開。

    在她的記憶中,他仍倚在夜色深處的欄桿上賞星,似乎只需一聲輕喚,他就會披著夜色和星光,走進屋內。

    在她的記憶中,他只是暫時出了遠門。他一定是不放心她,所以打發了于安來,一定是……

    許平君看雲歌捂著心口,臉色慘白,忙去扶她,「雲歌,你怎麼了?」

    雲歌搖搖頭,臉色恢復了正常,她對于安說︰「陵哥哥都已經讓你來了,我當然不會不願意了,只是我現在暫時住在霍府,不知道你願意去嗎?」

    于安簡單地回道︰「姑娘住哪里,我住哪里。」

    雲歌忽想起一個人,開口問道︰「富裕在哪里?」

    孟玨說︰「在我這里,我命他也跟你過去……」

    「不用。」雲歌對許平君說︰「姐姐,你還記得富裕嗎?就是我們在溫泉宮認識的那個小宦官。」

    許平君笑著點點頭,「記得,大家是患難之交,怎麼會忘記?後來我在宮中也見過他的,他對我極好。」

    「如果姐姐決定了當皇後,就讓富裕做椒房宮的主管吧!他在宮里已經有些年頭,熟知各種宮廷規矩,又和如今服侍皇上的七喜、太皇太後的六順這幾個大宦官都有交情,姐姐若要辦什麼事情,他都能說得上話。」

    許平君已在宮內住了一段日子,深知那些看著不起眼的宦官和宮女在整個未央宮的重要性。宮里的一舉一動都離不開宦官宮女,可她對這些一直尾隨她左右的眼楮,總是不能放心,想做什麼,也總覺得不稱心。可她出身貧賤,並無外戚可倚靠,自然也無人幫她操心這些事情。未料到雲歌心思轉得如此快,轉眼間,已經幫她解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不禁喜道︰「當然好!」

    盆中的火炭已經快要燒盡,許平君卻遲遲不想說離去。在熟悉的舊屋,大家圍爐而坐,除少了一個人以外,一切都好似和以前一樣,她眷念著熟悉的溫暖,不想回到冷清的未央宮。

    雲歌卻是沒有絲毫留念,炭火剛熄,就站了起來,「姐姐,走嗎?」

    許平君只得站起,孟玨將一把舊傘遞給許平君,許平君微點了下頭示謝,一手撐著傘,一手牽著雲歌出了門。

    兩人行到巷口,幾個灰衣便服打扮的宦官正尋到了此處,看到許平君和雲歌身後隨著的于安,驚得都忘記了給許平君行禮,一個人喃喃問︰「師傅,您怎麼……」

    于安謙卑地彎著身子說︰「不敢,在下如今只是霍府的家奴,當不起各位的敬稱。」

    幾個宦官仍看著于安發怔,許平君不悅地哼了一聲,幾人忙肅容請安,再不敢看于安。

    許平君揮手讓他們退下,握著雲歌的手,滿是不舍,仔細叮嚀道︰「以後不要再在街上打架了。」

    雲歌微笑著說︰「姐姐不用擔心我,霍光對我很好,他要對我不好,我可不敢當街鬧事,霍家得寵的小姐才能飛揚跋扈。」

    許平君「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你呀!早知道你是這個心思,我倒不該多事了。」語聲中卻仍夾著憂慮。

    雲歌笑著說︰「姐姐,你照顧好自己。我的事情,我自己有主意。」

    許平君只能點點頭,將手中的傘遞給雲歌,轉身離去,立即有宦官過來替她撐傘領路。

    偶有路過的住戶,認出了許平君,都是驚得立即把傘扔掉,跪到了街側,一個幼童不知尊卑,大聲叫道︰「劉家嬸嬸,你答應要給我熬糖吃……」他的母親嚇得面無血色,忙把他的口死死捂住,另一只手摁著他的頭,母子二人用力磕頭賠罪。

    許平君讓他們起來,婦人卻只是一味磕頭,一句完整的話都不敢說。

    朦朦的細雨,籠罩著天地,才是下午,卻已經有了夜的昏暗。許平君立在長街中央,看著泥濘路上跪著磕頭的人,神情茫然。

    ~~~~~~~~~~~~~~~

    葬禮後不久,張賀和張安世兩兄弟就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向劉詢上書,請求冊封許婕妤為皇後。事情出乎預料,霍光一派只能倉促應對。大司農田廣明反對,說許婕妤是罪夫之女,不足以母儀天下,霍婕妤出身尊貴,品性端莊,才是皇後的最佳人選。張安世反駁道,許婕妤雖出身微賤,可與皇上患難情深,更值得眾人感佩。兩方爭執不下,只能請劉詢做主,劉詢雖沒有明說,可話語中一直回憶著和許平君從相識到成婚的始末,說著妻子在他貧賤時,對他的百般照顧,情動處,眼中淚光隱隱。

    如孟玨所言,當劉詢表明了態度後,霍光只態度恭敬的接納,並未當面就激烈反對,在右將軍張安世和京兆尹雋不疑的一再覲言下,最終劉詢在聖旨上蓋了印鑒,正式昭告天下,冊封許平君為後。

    霍光也許心中有不悅,可面上並未表現出來,甚至吩咐下人準備禮物恭賀許平君封後。可消息傳到昭陽殿,霍成君卻是氣得差點暈過去,她將昭陽殿內所有劉詢賞賜的東西全都砸到了地上,摔不爛的,也要用剪刀一點點剪碎。侍女戰戰兢兢地想勸,卻全被她喝退。

    當她砸完所有東西,全身也已無力氣,悲憤攻心,軟坐在了地上,一抬頭,卻看見窗下還掛著一盞「嫦娥奔月」八角垂絛宮燈。她望著宮燈,突然大笑起來,一邊笑著一邊竟狠狠扇了自己兩巴掌。霍成君呀霍成君!你竟然又上了一次男人的當!當然知道他不是君子,可你以為他至少還會是一個守信用的生意人,你幫助他登上帝位,他給你後位,公平的交易!不想他竟然連一個生意人都不是,今日的兩巴掌將你徹底打清醒,要你日後永遠記得自己的錯!

    劉詢不棄糟糠之妻的舉動傳到民間,讓無數百姓生了感動贊佩。自古都是「痴情女子負心漢」,可劉詢當了皇帝後還如此深情,讓無數女子暗灑感動羨慕的淚水。一時間,長安街頭的劍都貴了幾倍,只因為很多女子買劍贈心上人,望他能如劉詢一般,即使將來封侯拜相,仍記得「故劍情深」。

    伴著「故劍情深」的故事,劉詢竟成了大漢開國以來,最受民間百姓喜歡的皇帝。因為百姓心中,這個皇帝不再是龍座上一個高不可及的冰冷影子,而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他如他們一般會笑會落淚,他們覺得劉詢和他們很近。在他們心中,一個對糟糠妻子都如此有情有義的皇上,會對百姓不好嗎?

    這一點連孟玨都沒想到,一個還沒做出任何政績的皇帝竟只此一舉就贏得了民心,令孟玨冷嘲之余,也自嘆弗如!

    許平君被封皇後,劉奭成為了劉詢的嫡長子。自周朝以來,天子承襲就沿襲的是嫡長子承位制,太子之位似乎不言而喻地要落到劉奭頭上。朝內忠于皇權的大臣們歡心鼓舞,被霍氏壓制了二十多年,終于看到了出頭的希望。

    爽直的張賀想一鼓作氣地再請劉詢冊封劉奭為太子,心思精明的張安世卻搖頭不同意。張賀有些氣惱,對著弟弟嚷嚷︰「張氏既然已經決定效忠皇上,你和霍光之間再無可能井水不犯河水,你怎麼做起事情來還這麼一副怕前怕後的樣子?」

    張安世對著這麼個大哥,只有嘆氣,「太子和皇後不一樣。霍光的性格,可以容許平君做皇後,反正他自有辦法將後宮實際控制在霍氏手中,只要將來霍婕妤得子,這些面子上的事情,他犯不著和皇上撕破臉的爭,可太子……」他搖頭表示霍光絕對不會放棄。

    張賀冷笑連連,「太子肯定是要立的,現在只有許皇後有子,不立大殿下,還能立誰?霍光他再巧,也難為無米的炊。你上不上書?你不上,我自己去上。」

    張安世想拉沒有拉住,張賀已經大步流星地出了屋子。

    張賀的一道請立太子的奏章,如一塊驚天巨石,激得整個朝堂水花四濺。立太子的事情不到準備妥當,劉詢和霍光都不會輕提。可是,張賀的一道奏折將兩方都想暫時回避的問題硬給擺到台面上。不要說霍光震驚憤怒,就是劉詢都心中暗惱張賀的自作主張,可礙于張賀于他有恩,一直忠心耿耿,他又剛登基,真正能倚靠的臣子只有這些人,所以也只能暗惱。事情至此,覆水不能收,只能不得不小心地想出解決辦法。

    散朝後,劉詢命七喜將張安世悄悄傳來見他。

    劉詢望著下方跪著的張安世,誠懇地說︰「張將軍,當日朕和梓童的婚事多虧令兄一手主持,如今他又上書請求立朕和梓童的兒子為太子。朝堂上的情形不必朕多說,將軍心中應該都清楚,朕如今只向你拿個主意,朕究竟能不能現在就立奭兒為太子。」

    張安世心內苦嘆,大哥呀大哥,你真是要害死兄弟!朝堂斗爭中,一直置身事外,不與任何黨派結交,如今卻被逼得非要明確的選擇一方。

    張安世不說話,劉詢也不著急,只是靜靜地等著。張安世三朝元老,手握兵權,官居右將軍,心思精明通透,處事沉穩小心,奭兒能不能做太子,張安世是個關鍵。

    皇上問的是「能不能現在就立劉奭為太子」,而不是「劉奭適合不適合做太子」,看樣子,皇上的心思已定,只是早晚而已。當太子很容易,不過一道詔書,只要詔書迅速昭告天下,霍光再強橫,也不能把刀架在皇上的脖子上,逼皇上收回詔書,可是在霍光的手段下,劉奭這個太子究竟能不能做到登基?

    張安世躊躇猶豫了半晌,仍不能決斷,正無可奈何時,心頭忽有了主意,緩緩說道︰「皇上,事情到現在,立當然有危機,可不立也不見得就能化解危機,不如索性破釜沉舟,立!一切名正言順後,反倒會讓人有了忌憚,有些舉動也就不敢明目張膽地做了。」

    劉詢一拍龍案,猛地站了起來,眼中滿是喜悅和滿意,「好!朕要的就是你這句話。」他快步走下金殿,親手扶起了張安世。

    張安世誠惶誠恐地又趕緊跪下,頻頻磕頭,「陛下厚愛,臣不敢!不過……」

    劉詢本來龍心大悅,听到張安世的「不過」,臉色突地一沉,可立即想著自己看重的不就是張安世小心謹慎的性格嗎?遂不悅散去,問道︰「不過什麼?」

    張安世小心地稟奏道︰「大殿下在朝中沒有可以倚靠的臣子,所以太傅就重要無比,皇上若想立大殿下為太子,應該先選好太傅。」

    張安世的意思說白了就是嫌棄奭兒勢單力薄,沒有外戚可倚靠,俗語說「師如父」,通過選太傅可以說是替奭兒尋找了一個能倚靠的外戚。張安世則要等看到這個人選,衡量了勝敗後,才會真正決定是否將張氏的生死與太子綁在一起。劉詢在大殿內踱了一會步後,坐回了龍榻上,說道︰「將軍先回去吧!這事朕會仔細考慮。」

    張安世磕了個頭後,低著頭退出了大殿。

    天色已黑,七喜和幾個宦官進來想掌燈,劉詢揮了揮手,讓他們退下。面對著逐漸變黑的殿堂,他忽然生了幾分無力感,明日上朝就駁回張賀的奏折嗎?那今日晚上應該去昭陽殿歇息,可是每歇一次,他就是在給自己多制造一分危險!霍成君如果有了身孕……

    這個問題,他連想下去的勇氣都沒有。靜靜坐了很久,他猛地站了起來,出了宣室殿,向椒房殿行去。七喜想要喚人,被劉詢阻止了,「你陪朕過去就可以了。」

    許平君正在教劉奭寫字,一個簡單的「貳」教了一百遍,劉奭卻依舊沒有學會,許平君的急脾氣發作起來,拽過他的小手想打。劉奭本來只是噘著嘴不樂意,反正娘打得一點兒也不疼,可一見父親進來,立即從噘嘴變成了眼淚汪汪,跌跌撞撞地沖到劉詢面前,一把抱住劉詢的一條腿,無限委屈地說︰「娘要打我!」

    劉詢心頭的悒郁散了幾分,大笑著把膩在他腿上的劉奭抱起來,「我看我也要打你的手板,竟然敢子告母狀!」

    病已竟然會獨自一人出現在椒房殿,許平君有意外的驚喜,笑著整理好坐榻,讓他坐,「你用過飯了嗎?」

    劉詢抱著劉奭坐到許平君身旁,「沒有。命人隨便弄幾個家常菜,我們一家人一起吃頓飯吧!」

    許平君听到他的話,再看到他低著頭親虎兒,心里又是酸澀又是溫暖,忙走到簾子外面命富裕去吩咐御廚做菜。

    一家三口團坐在榻上用飯。沒有了一直環繞在四周的宦官宮女,許平君分外放松,笑聲不斷。

    用完飯後,劉奭嚷嚷著要玩騎馬,劉詢把他放到背上,馱著他在地毯上爬來爬去,父子兩人鬧成了一團。直到劉奭困了,劉詢才讓人抱了他下去睡覺。

    「你太順著虎兒了,現在畢竟是一國之君了,怎麼能還陪著他玩‘騎馬’?」許平君一面笑著,一面替劉詢整理衣袍。

    劉詢笑摟住了許平君,「一會兒就全在地上了,你整理什麼?」說著,手已經探進了許平君的衣裙內。

    許平君「嚶嚀」一聲,軟倒在了他懷里。

    冊封皇後前,劉詢雖然偶爾會來,可許平君心里一直有別扭,所以兩人一直是勉勉強強的。冊封皇後之後,劉詢總是來去匆匆,從未留宿過。許平君雖然心里難受,可也明白,身為皇上的女人,將來的日子也就是這樣了。

    今日晚上,她卻忘記了他是皇帝,只覺得他仍是她的病已,滿心歡愉下,又是「小桂」,許平君竟體驗到了從未有過的快樂。

    完事後,劉詢仍摟著她不肯放,許平君只覺柔情滿胸,看著他的側臉,手指肚子無意地摩挲著他的鬢角。劉詢笑起來,在她額頭重親了下,「你什麼時候再給我生個孩子?」

    許平君低笑著說︰「這又不是我說了算的,還要看老天爺給不給。」

    劉詢把她又往懷里摟了摟,極溫柔地說︰「平君,虎兒對我而言,十分特殊,他是我的第一個孩子,也是我最愛的孩子,為人父母的,總恨不得把一切最好的都能給孩子。」

    許平君笑著說︰「你在考慮給虎兒請先生的事情吧?是該給請個先生了,我最近也一直在琢磨這事。」

    劉詢道︰「我想把江山給他。」

    許平君猛地一下,就想坐起來,卻被劉詢摟得緊緊,根本動彈不得。她說不清楚心中什麼感覺,是該高興病已竟如此愛虎兒,還是該害怕一種突變的命運?

    劉詢輕撫著她的背問︰「平君,你在想什麼?」

    許平君強笑了笑,「你突然告訴我這事,我現在腦子里面亂糟糟的,根本什麼都想不了。」

    劉詢說︰「你不用擔心了。我心意已定,不管誰反對都不會阻止我立虎兒為太子。太子定了,朝臣們才會有主心骨,只有看清楚了將來,他們才會對霍氏的畏懼少幾分。否則,這幫大臣,算盤一個比一個打得精明,一日不立太子,他們就不會真正幫我。」

    說著話,劉詢困意上頭,漸漸閉上了眼楮。許平君卻是左思右想,一夜未睡。

    第二日,劉詢離去後,許平君依舊神識昏昏。富裕抱著劉奭進來給許平君問早安,她才突然記起,竟然忘記去給上官太皇太後請安了,立即匆匆趕去長樂宮問安。

    上官小妹見到她,仍是那副不冷也不熱的樣子,與她說了幾句話後,就捧起了書卷,暗示送客。

    許平君起身告退,走了幾步,卻又退了回去,跪在上官小妹面前,「太皇太後,兒臣有一件事情請教。」

    上官小妹淡淡說︰「你問吧!」

    「兒臣看太皇太後最近一直在看史書,兒臣想請太皇太後給兒臣講一下有關太子的故事。」

    「你不是也識字嗎?如果有興趣,可以找來書籍自己看。」

    「兒臣沒有時間了,兒臣只想在最短的時間內了解一切。」

    上官小妹面無表情地坐著,許平君以為她不肯開口,磕了個頭,正想告退。卻看上官小妹放下了書卷,說道︰「那麼多朝代,我也不全記得,就隨便揀幾個講吧!」

    許平君感激地說︰「兒臣叩謝太皇太後。」

    「秦始皇統一六國後,立公子扶蘇為太子,扶蘇公子後來自盡身亡。秦二世胡亥登基後,立子嬰為太子,秦滅後,子嬰被項羽殺死。傳聞我朝高祖皇帝在位時,本想廢了太子惠帝,改立趙王為太子,趙王後來被呂太後折磨而死,惠帝雖然登基,卻郁郁而終,死時年僅二十四歲。」上官小妹看許平君臉色發白,問道︰「你還要听嗎?」

    許平君咬著牙,點了點頭。

    上官小妹繼續講道︰「近一點還有孝武皇帝,他七歲被立為太子,期間經歷了竇太後執政,幾次都險死還生,不過孝武皇帝雄才偉略,迎逆境而上,不僅收回了皇權,還成了歷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孝武皇帝能收回皇權,廢後陳阿嬌的外戚勢力起了關鍵作用。再後面……衛太子的故事,你應該很清楚,我就不講了。」

    許平君呆呆地跪在地上,臉色煞白。這就是這些太子們的人生嗎?除了孝武皇帝,竟無一個善終。

    上官小妹看著她,眼中似有同情,卻是一低頭又拿起了書卷,冷淡地說︰「可以和你說的,我都已經說了,你回去吧!」

    許平君重重磕了三個頭,退出了長樂宮。孝武皇帝有外戚可倚靠,可虎兒呢?他什麼都沒有!我這個做娘的,什麼都給不了他!當年的衛太子有著權勢滔天的衛氏倚靠,最後都落了個尸首異處。虎兒不但沒有倚靠,反而有一個權勢滔天的敵人霍氏。

    她只覺得腳步虛浮、天旋地轉。想立即跑去求病已,不要立虎兒為太子,卻知道他的脾氣,如果事情挑明說出來時,就已經再無回旋余地。

    椒房殿內,宮女正陪著虎兒唱歌,富裕看到她回來,笑道︰「殿下真聰明,歌謠一教就會,娘娘打算什麼時候給殿下請先生,開始正式授課?」

    一語點醒夢中人!

    許平君精神一振,一邊轉身出門,一邊說︰「立即!」

    跑到宣室殿,求見皇上,等了不一會兒,七喜就恭請她進去。

    大殿內無人,只劉詢坐在龍榻上等她。許平君幾步走到劉詢面前,跪下說︰「皇上,如果你想立虎兒為太子,就必須請孟玨做太傅,否則,臣妾絕不同意。」

    劉詢笑拉起她,「還以為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我也正有此意。只是下詔書容易,他會不會真心輔佐虎兒,我卻全無把握。」

    許平君趁著起身,迅速將眼角的淚印去,平靜地說︰「臣妾有把握,皇上就下旨吧!」

    劉詢擁著她說︰「好!朕在下詔立虎兒為太子的當天,就會命虎兒拜孟玨為師,太子的加封禮和拜師禮同一天舉行,冊封孟玨為太子太傅,官居三公之首。」又向七喜吩咐,「立即傳張安世覲見。」

    許平君向劉詢告退,「皇上還有政事處理,臣妾告退。」

    劉詢溫柔、卻漫不經心地拍了拍她的背,就放開了她,看神情已經在全神貫注地思索著如何接見張安世了。許平君心頭一陣茫然,安靜地退出了大殿。

    劉詢和張安世究竟談了些什麼,許平君永不可知,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張氏家族中的一個女子隨後被選進了宮,得封良人。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77
發表於 2016-6-20 14:24:57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3(大漢情緣) 8. 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淒迷 (上)
作者︰桐華
    劉詢不顧朝堂上的激烈反對,毅然下旨,宣布冊封劉奭為太子,同時宣旨加封孟玨為太子太傅。

    孟玨從一個百官之外、連品級都沒有的官員一躍而成為和大司馬、大將軍同品級的太子太傅,令不少官員又是嫉妒又是羨慕,暗中嘲笑,本朝專出「鯉魚躍龍門」的事情。一個皇上、一個皇後,如今又出來一個太子太傅。

    許平君在孟玨被冊封為太子太傅的第二日,詔雲歌覲見,富裕一見到雲歌,兩個眼圈立即紅了,忙低下頭將她領進了大殿。

    雲歌剛想下跪,許平君就跑了過來,將她一把挽住,還未開口說話,眼淚就已經在眼眶里面打轉轉。

    富裕見狀,忙命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雲歌默默地摟著許平君,好一會後,許平君才慢慢平靜下來,將自己的擔心恐懼一一告訴雲歌,最後問道︰「雲歌,你覺得孟大哥會幫我和病已嗎?」

    雲歌想了會兒,反問道︰「皇上覺得呢?」

    許平君面色有些難看,「皇上不完全相信孟大哥,他一面盡力想辦法提拔我家的人,希望將來能成為虎兒的助力;一面正在我的堂姐妹們中挑人,想給孟大哥賜婚。」說到後來,臉漲得通紅,極為不好意思。

    雲歌卻是沒什麼反應,淡淡地說︰「不失為一個好主意,姻親歷來是最好的結盟方式。」

    「許氏家族中的男兒是什麼樣子,我心里比誰都清楚,皇上若指望著能出半個衛青、霍去病的,純粹是做夢!我的指望全在孟大哥身上。不知道為什麼,我相信他。有他在,虎兒的命肯定能保住,能不能坐江山那是另外一回事情。」

    雲歌听到許平君前面的話,皺著眉頭思索,似乎剛意識到一些東西,一瞬後,恢復了正常,靜靜听著許平君的下文。

    「我這次請你來,一是告訴你,皇上想賜婚給孟大哥,你若反對,我就絕不答應皇上如此做。二是想和你拿個主意,霍成君那邊我該怎麼辦?立太子這麼大的事情,她卻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我害怕得要死。」

    雲歌道︰「大哥的性子不是你反對他就會不做的,何況他現在當了皇上,漸漸開始習慣高高在上,恐怕更不喜別人干涉他的決定,所以姐姐不必為了我惹得他不高興。霍成君的事情交給我,我會幫你處理好她的。」

    許平君愕然。因為心中太過擔憂恐懼,她只是想找個人毫無顧忌地說說話,並沒指望真的能有什麼解決方法。未料到,雲歌竟然一口應諾,似乎早就想過如何對付霍成君。

    雲歌看著許平君呆滯的表情,抿唇笑道︰「皇上下詔明天晚上普天同賀太子殿下,那些個禮儀繁復著呢!姐姐趕緊去準備吧!我回去了。」

    許平君嘆了口氣,送雲歌出門。

    劉奭正在殿門口探頭探腦地看,見到娘親忙撲了上去,「娘,富裕不讓我進來。」

    許平君指著雲歌對劉奭說︰「這就是娘常給你說的姑姑,快去給姑姑行禮。」

    劉奭拽著娘親的手,不肯上前,只盯著雲歌瞧。

    許平君很難為情,忙對雲歌說︰「他有點怕生。」話出口,卻覺得這句解釋還不如不解釋,尷尬地推劉奭,「快叫姑姑呀!你不是老問姑姑長什麼樣子嗎?」不想,劉奭索性縮到了許平君身後,只露出半個腦袋,打量著雲歌。

    許平君正想把他硬拖出來,卻看見雲歌對她眨了下眼楮,笑眯眯地蹲下,右手拿著一枚錢幣給劉奭看,然後將手掌合攏,再迅速打開,手掌中已無錢幣。劉奭瞪大眼楮,「咦」的一聲,湊到了雲歌身前。雲歌將左掌攤開,錢幣躺在左手掌心。劉奭用手指頭踫了下,確認的確是一枚錢幣,雲歌又將手掌合攏、張開,錢幣又沒了。劉奭「咯咯」笑起來,指著她的右手說︰「我知道,在這里!」雲歌笑著打開右手,空無一物。劉奭呆呆地看著她,再仔細瞧著雲歌的兩只手,都沒有錢幣。雲歌笑著,右手在他的耳畔打了個響指,錢幣出現在她的指間。劉奭看直了眼楮,對雲歌一臉敬慕,拍著手直嚷︰「再變一次,再變一次!」

    雲歌笑問︰「我是你的什麼人?你該怎麼說話?」

    劉奭拉住了雲歌的手,一面搖,一面叫︰「姑姑,姑姑!再給虎兒變一次!」

    小手溫暖柔軟,雲歌卻心中陡地一顫,呆呆地看著又笑又叫的劉奭。

    許平君見狀,立即明白過來,忙命富裕帶劉奭下去。劉奭不依,兩只手緊拽著雲歌不肯放,眼見著就要哭起來。

    雲歌強忍著心內的傷痛,給劉奭再變了次戲法,又把錢幣給了他,他才一步三回頭地跟富裕離開。

    許平君想勸慰,卻根本想不出任何言語可以化解雲歌的傷痛,只能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叮囑道︰「照顧好自己。」

    雲歌強笑了笑,「我回去了,姐姐保重。」

    許平君點了點頭,雲歌轉身而去。

    雲歌坐在馬車上,只一遍遍想著,他要娶妻生子了!他的人生就這麼雲淡風輕、若無其事地繼續向前了嗎?

    回到霍府時,恰和打算出府回宮的霍成君迎面相遇。雲歌是姐姐,成君是妹妹,以前是成君要給雲歌行禮問安。可如今霍成君是君,雲歌是臣,雲歌該給成君行禮。雲歌卻連身子彎都沒彎地直直走到了霍成君面前,「我有話和你說。」

    霍成君冷哼一聲,腳步未停地從雲歌身側走過。

    雲歌道︰「娘娘應該是為了孟玨的婚事回府的吧!」

    霍成君停住了腳步,看了眼小青,小青立即命所有人都退下。霍成君笑對雲歌說︰「的確是!皇上想讓孟玨和許家聯姻,父親卻想讓他和霍家聯姻,剛才正和我們商量族中哪個年齡適當的女子可靠。」

    雲歌笑笑地問︰「娘娘看我如何?」

    霍成君愣住,一瞬後,盯著雲歌咬牙切齒地說︰「你休想!」

    雲歌說道︰「娘娘甘心讓孟玨就這麼娶妻生子、前程錦繡、子孫滿堂嗎?他是什麼樣的人,娘娘心里很清楚,一般的女子到了他身邊,只怕很快就會忘了自己姓誰,到時候不要跟他一起倒打娘娘一耙就是好的,娘娘還指望她能幫娘娘?」

    霍成君鐵青著臉說︰「那也輪不到你。」

    雲歌笑著搖頭,似乎感嘆霍成君怎地這麼愚蠢,「你若真恨他,又真恨我,就該讓我嫁給他。不費你吹灰之力,就能看著兩個你恨的人互相折磨,有什麼比這更快樂呢?」

    霍成君怒氣全去,愣愣地看著雲歌。

    雲歌淡淡地看著她說︰「他真以為他做了那些事情後,還可以一個轉身,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地繼續他的錦繡前程?我絕不會讓他娶妻生子、子孫滿堂的。」

    還是盛夏,霍成君卻覺得全身寒意嗖嗖。一會後,才冷笑道︰「好!咕宮如你所願!」

    小青看霍成君在走回頭路,匆匆趕上來問︰「娘娘,不是回宮嗎?」

    霍成君寒著臉說︰「本宮還有事情和父親說,你在府門口等著。」

    小青打了個寒戰,忙退了下去。

    霍成君再次出府時,看雲歌倚在她的馬車上,笑賞著街上景致,很是愜意的樣子,小青垂手站在一邊,一臉憤怒,卻不敢發作。

    她走到馬車旁,喝斥︰「下來!」

    雲歌未動,只問道︰「如何了?」

    霍成君上車坐到她身邊,壓著聲音說︰「父親倒是挺疼你,我剛提議時,他堅決不同意,後來我說是你自己的意思,他才不反對了。霍雲歌,我只提醒你,不要忘了你血管里面流的是霍氏的血!你和我的怨恨是你我之間的事情,你若做了對不起整個家族的事情,霍氏的列祖列宗不會原諒你!」

    雲歌笑看了她一眼,跳下了馬車。

    霍成君寒著臉吩咐︰「回宮!」

    馬蹄的「得得」聲漸去漸遠,雲歌的笑意盡數消失,眺望著遠方,神情迷茫。夕陽余輝將整條長街暈染成緋紅色。溫暖的光暈中,她的身影顯得十分輕薄。

    一輛馬車踩著青石路而來,她聞聲回頭,看到馬車上的于安,迷茫的眼中綻放出喜悅,卻在看清楚馬車的剎那,喜悅的光芒熄滅,一種透骨的哀傷漫上了眉頭。

    一瞬間,于安竟不忍睹,低著頭說︰「小姐,馬車已經備好了,您想去哪里?」

    雲歌呆了一下,才似完全清醒,微微笑著,跳上了馬車,「去給太子太傅大人道喜!」

    ~~~~~~~~~~

    這兩日,來給孟玨賀喜的人絡繹不絕,孟府門前的整條街上停的都是馬車,道路十分難行,常會有馬車擠在路中央動彈不得。幸虧于安馭馬技術高超,馬車上又印著「霍」字,所有的馬車看到他們,都會主動讓道,所以一路暢通地到了孟府。

    幾個家丁正守在門前迎客、擋客,其中一個看到雲歌,忙轉頭對身旁的人吩咐了兩句,又趕著跑上來,一邊在前面帶路,一邊說︰「雲姑娘……」

    雲歌笑著糾正道︰「我姓霍,雲只是名。」

    家丁立即改口,「霍姑娘,奴才已經命人去通知弄影姐姐了。」

    正說著,三月已經跑了過來,笑道︰「他們和我說,我還不信,竟真是姑娘!」

    雲歌笑道了聲好,問︰「孟大人方便見客嗎?」

    三月一疊聲地說︰「方便!方便!」她領著雲歌向花圃行去,「這會子,堂屋、書房都是人,鬧得不得了。我看花圃倒是還清靜,好多花也開得正好,姑娘就在那里等等吧!我已經讓師弟去稟告公子了,他肯定很快就到。」

    雲歌笑點點頭,「多謝你。」

    三月問雲歌想坐在哪里,雲歌說「隨便」。三月就在紫藤花架下鋪了湘妃竹席、設了楠木幾案,烹了雲霧山茶,確定雲歌一切都方便舒適後,才退了下去。

    雲歌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四周,不遠處,幾叢芍藥花開得正好。望著花,雲歌腦海中忽地滑過一個人「懶臥芍藥」的不羈樣子。

    于安見孟玨到了,向他行了個禮後,悄悄地離去。

    孟玨立在花影中,目光專注地凝視著紫藤花架下的人兒。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她一時唇畔含笑,一時又在無聲嘆氣,可不管笑還是嘆氣,眉梢眼角卻總是挽著無數哀愁。

    好半晌後,他才提步向她走去,一邊走著,一邊臉上帶起了慣常的微笑。

    雲歌正望著芍藥花出神,孟玨一直走到她身旁,她都沒有發覺。

    視線內紅紅白白的芍藥花,忽地被一截藍袍擋住,雲歌呆了一呆,才回過神來。

    無限風流,都被雨打風吹去!雲歌心中一聲長嘆,緩緩抬頭,和孟玨視線相觸時,也已是笑若春風,「恭喜孟大人。」

    孟玨坐到她面前,微笑著將手中的一個小木盒遞給她,「你應該是專程為此物而來。」

    盒子內放著一塊錦帕,帕上壓著一個小陶瓶。雲歌將瓶子打開,倒了一粒藥丸到手中,一邊看,一邊問︰「如何使用?」

    「錦帕上有具體用法。此物遇水就化,小心收存。」

    雲歌立即將一粒藥丸丟進茶杯中,端起輕抿了口,「有異味!我要的是無味無色,人不知鬼不覺的藥。」

    「時間有限,我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你若不滿意,就還給我。」

    雲歌把陶瓶收到了荷包里,「我要。」

    孟玨說︰「你要我做的東西,我已經給你,現在該你告訴我,你和霍光究竟是什麼關系了。」

    雲歌湊到他眼前,下巴微揚,笑睨著他說︰「我告訴你了,你肯定要後悔得晚上睡不著覺。」

    孟玨往後退了一退,拉遠了與雲歌的距離,淡淡說︰「洗耳恭听。」

    雲歌坐回了原位,「其實一句話就可以解釋清楚我和霍光的關系,我爹爹很久很久以前的名字叫‘霍去病’。」

    孟玨的笑在臉上僵了好一會兒後,才又恢復正常。

    雲歌慢悠悠地說︰「你別想著用這個對付霍光。一則,年代久遠,既無人證,也沒物證,你的話不會有人相信;二則,霍光和病已大哥沒什麼關系,我爹和病已大哥卻都是衛家的血脈,大哥心里究竟會怎麼想,你可猜不準。」

    她拍了拍裙上的落花,站了起來,「這次合作十分愉快,謝謝你了。」說完,轉身欲走,卻又突地回了頭,側眸笑道︰「幾日內,你會收到我的一份大禮,不要表現得不開心哦!」一陣輕笑,步履輕快地走出了花圃。

    為了慶賀太子冊立,未央宮的前殿裝飾一新,比起劉詢登基的時候都絲毫不差。劉詢、許平君並肩坐于金鑾殿上,霍婕妤、公孫長使、還有新近入宮的張良人也依各人身份列席。百官、命婦依照品級而坐。孟玨是將來的天子師,座位自然在最前面,和霍光同席。

    劉詢今天晚上是真的開心,笑聲不斷。底下的官員們有真開心的,也有假開心的,可不管真假,笑聲卻是一點不能吝嗇,不停地陪著劉詢笑了又笑。

    孟玨總覺得心里有絲不安,劉詢和霍光的笑都別有意蘊。仔細想想,卻又實在想不出來,今天晚上這樣的日子他們能做什麼。

    歌舞聲中,眾人紛紛恭賀太子殿下,向太子殿下道完了喜,又向孟玨道喜。恭賀太子殿下是假,給孟玨道喜才是真。太子殿下還是個小不點,什麼都不懂,要巴結奉承也是日後的事情,和孟玨搞好關系才是現在的關鍵。

    席間張安世一句笑問「孟太傅可定了親事」讓幾個正在敬酒的人一下豎起了耳朵,心中唉嘆「完了!晚了!要被張家搶先了!」,直恨不得當場打自己一耳光。難怪人家是正一品,自己只能是個副二品,這就是差距!

    孟玨心中明白過來,拱了拱手,正想用話語避開這個問題,劉詢已經笑道︰「朕與孟愛卿是微時故交,這事朕倒是很清楚,他的終身大事還沒著落,張愛卿若有好人選,趕緊告訴朕。」

    張賀站了起來,朗笑道︰「臣最愛做媒,皇上和皇後娘娘就是臣給說到一起的,想當初許家婆子還不樂意,看如今這和和美美的!許夫人,你不再埋怨我了吧?」

    許母臊得直想找個地洞去鑽,許父唯唯諾諾地賠著笑說︰「不敢,不敢!」大殿上一片笑聲,張賀笑說︰「今日,臣給孟大人也說個媒,仍是許家的姑娘,皇後娘娘的堂妹,論模樣、論相貌都是出挑的,性子也好,絕不會委屈孟大人。」

    劉詢趕在孟玨開口前,笑著說︰「朕見過她,確是一門好親事。」

    劉詢的意思已經很明顯,眾人也都明白了這門親事是要把孟氏和許氏的利益連在一起。

    金口玉言,眼見著一切就成定局,霍光忽地笑道︰「老臣也湊個樂子,老臣也知道一位不錯的姑娘,和孟太傅十分般配,雖不敢說千里挑一,但這長安城里若想再找一個更好的出來,卻有些難!」言語間雖然只夸著自己的人,卻句句在損許家的姑娘。

    霍光一向謹慎恭敬,就是對一般人都很客氣有禮,今日竟然當眾擠損許家。大殿里靜了一靜,才又笑起來,但是笑聲已經明顯透著勉強。

    張賀正想當場發作,張安世在案下狠狠地拽了他一下,他才閉了嘴,仍不滿地瞪著霍光。

    劉詢笑道︰「不知霍大人所說是誰?若真有這般好的人,朕和梓童也想見見。」

    張賀小聲嘀咕︰「就是!是騾子是馬牽出來溜溜,別光是嘴里吹!」

    霍光笑道︰「臣想說給孟太傅的姑娘,皇上和皇後都認識的,就是臣的義女霍雲歌。」

    劉詢和許平君都愣在了金鑾座上,神色怪異。孟玨猛然側頭,盯向雲歌,卻見她深低著頭,根本看不清楚表情,一副十分不好意思的樣子。

    張賀看著雲歌,咂巴了下嘴,再沒吭聲,張安世看了眼兄長,奇怪起來,這人怎麼突地就心平氣和起來了?

    從宴席開始就一直沒有開口說過話的許平君突然問道︰「霍大人可征詢過雲歌的意思?她自己可願意?」

    霍光還沒開口,霍成君就笑道︰「孟太傅人材出眾、臣妾的姐姐當然樂意的,臣妾求皇上允了這門婚事吧!」

    雲歌抬頭,對著許平君疑問的視線點了點頭。

    劉詢遲遲不肯說話,只是盯著雲歌。

    許平君不解地望了會兒雲歌,毅然起身,面向劉詢跪了下來,求道︰「皇上,臣妾覺得不論性情、還是容貌,雲歌都與孟太傅更般配,求皇上準了霍大人的媒!」

    霍成君也跪了下來,滿臉誠懇地同求。

    這是許平君和霍成君第一次意見一致,恐怕也是最後一次。

    殿下的百官徹底看傻了,不明白今天晚上唱的是哪出戲,只能靜悄悄地看著殿上的兩位娘娘同為霍家求婚。

    劉詢強笑著說︰「這事容後……」

    孟玨突地跪了下來,一邊磕頭,一邊說︰「臣煢然一人,霍小姐正是良配,求皇上準婚!」

    霍光笑眯眯地說︰「臣代小女求皇上準婚!」

    現在的場面已成了射出去的箭。劉詢看了眼仍跪在地上的許平君和霍成君,只得一手扶著一個,挽起了她們,朗笑道︰「雙喜臨門、可喜可賀!可喜可賀!霍雲歌山水清韻、花木風致,許香蘭性生婉順,質賦柔嘉,特賜婚于太子太傅孟玨,誥封霍氏正一品夫人,許氏從一品夫人。」一旁早有官員執筆將劉詢的話一一記錄,潤色整理成聖旨。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78
發表於 2016-6-20 14:25:46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3(大漢情緣) 8. 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淒迷 (下)

    霍光笑著向劉詢謝恩,將不悅全放在了心底。孟玨卻僵跪在地上,沒有立即反應。

    霍成君一泓秋波,從雲歌臉上掃過,落在了孟玨身上,笑著說︰「皇上真是厚愛孟太傅!一門竟有兩位一品夫人。恭喜孟太傅!」

    孟玨警醒,忙磕頭︰「臣謝皇上隆恩。」殿上立即響起眾人七嘴八舌的道喜聲。

    劉詢只抬了抬手,讓他起來,拿起桌上的酒杯欲喝,卻早已是空的,七喜忙端了酒壺過來斟酒,劉詢未等酒斟滿,就不耐煩地問︰「歌舞呢?」

    一旁侍奉的宦官立即命奏樂。因是賀太子冊立,歌舞喜慶歡快,滿殿的人也好似都喜氣洋洋,劉詢笑賞著歌舞,緩緩端起酒杯,一口一口地喝著酒。

    雲歌等著兩曲歌舞完了,眾人對她的注意都散了時,借著更衣,悄悄退避出了筵席。都是熟悉的路徑,不大會兒工夫已經行到宣室殿外。有宦官過來查問,見是她,倒是愣了,「姑娘怎麼在這里?」

    可他的面孔對雲歌而言,卻是陌生,「你在宣室殿當值?」

    「是!皇上登基後,將奴才從驪山調到這里。」

    那病已大哥應是相信他的了,「麻煩你幫我帶個話給皇上,說我想私下見他一面。」

    「姑娘客氣,奴才立即找人去給七喜總管傳話。」

    雲歌點了點頭,眼楮一直望著殿內。

    宦官請她進殿等候,她沉默地搖搖頭,可一會兒後,又向前行去,未走幾步,卻又猛地停住。她似想後退,又似想前進,幾番猶豫後,遲遲疑疑地走進了殿門。

    宦官在前面帶路,想領著她去正殿,笑問︰「姑娘想喝什麼茶?」身後沒有回應,一轉身,看見雲歌不知何時早停了腳步,呆呆立在院內。

    宦官小步跑著回去。

    雲歌似乎盯著院內的一草一木,眼中卻空無一物。他隱隱明白了緣由,輕輕說︰「姑娘要用人,喚奴才就可以了。」說完,也不管雲歌有沒有听到,悄悄退了下去。

    劉詢進來時,雲歌正低頭立在蔦蘿架下,一手扶著竹架,一手輕撫著葉蔓。隔著疏落間離的綠葉看去,她的人如籠在氤氳流轉的青紗中。他身後的宦官想出聲命雲歌跪迎,劉詢擺了下手,令他下去。

    他輕步走到藤架前,低聲說道︰「你來晚了,花期剛過。」

    雲歌抬頭,看見綠葉中,一雙黑漆的眼楮,若星辰一般,將她陰冷黑暗的迷途突然照亮,她笑了起來,「你說‘蔦與女蘿,施于松柏’,很難種在庭院,可我種活了。」語聲輕得似怕打碎夢境,快樂卻盈滿了整個天地和她的眉眼。

    雲歌走近,伸手想觸踫他,又突然想起了什麼,立即縮回了手,「我知道我一踫,你就會像以前一樣又走了。這次我不動,也不說話,你多陪我一會,就一會。」

    她的目光沉靜纏綿,不管紅塵繁華、時光荏苒,天地在她的眼中,唯有他!

    劉詢只覺得燻然欲醉,醉夢中,時光似將過去與現在最完美結合。他溫柔地凝視著她,分開了擋在臉前的藤葉,輕聲說︰「雲歌,我不會消失。」

    雲歌怔怔地看著他,眼中有了一層霧氣,遮得她的人在迅速遠離,劉詢伸手欲握,雲歌恰後退了一步,躬身行禮,「皇上,臣女失禮了。」

    劉詢遞到半空的手,突然改向,落在了一片藤葉上,好似本來就想去撫那片葉子,「雲歌,你還要和我玩君和臣的游戲嗎?」

    雲歌笑直起了身,「那你要我叫你什麼?還是‘大哥’嗎?」

    劉詢繞過藤架,站在了雲歌面前,「嗯。」

    一個宦官抱著一卷湘妃竹席,鋪放在花架下。七喜端著一方小幾過來,上面放著兩杯剛烹好的茶,劉詢淡笑著說︰「給朕拿壺酒來。」

    七喜忙去拿了壺酒,劉詢連酒杯都未用,拎著壺直接倒進了嘴里。

    雲歌本想等著他問「尋我何事」,可劉詢根本不開口,只倚坐在藤架下,笑喝著酒。

    雲歌低著頭,將手中的茶杯轉了一圈又一圈,幾次想開口,卻都難以成言,心內紛亂忐忑,左思右想著,真的能行嗎?大哥他能答應嗎?

    「還記得嗎?有一次我們也一直沉默地坐在院子里。」

    暗沉的聲音在黑夜中突兀響起,雲歌呆了一下,真正地微笑起來,「嗯!那次我們還去見了衛皇後,我當時不知道她是……其實我該給她磕個頭的,我知道大哥正在給衛皇後重新修建陵寢,等遷葬後,我再去給她磕頭。」

    劉詢俯過身子,緊盯著雲歌問︰「你真願意嫁給孟玨嗎?你要不樂意……」

    「真的是我自己的主意。」

    「那我呢?」

    「什麼?」雲歌完全不能明白。

    「我算什麼?」

    「大哥,你喝醉了嗎?」雲歌身子後仰,想要避開劉詢。

    劉詢猛地握住了雲歌的胳膊,「我身在監牢時,是誰花費了無數錢財買通獄卒,只為了讓我晚上能有一條毯子,白天能多一碗飯?是誰又是哀求又是重金的將當鋪里的玉佩贖回?是誰為了向霍光求情,以廚技大鬧長安,還不惜得罪當時正權勢鼎盛的上官家族?」

    雲歌搖頭,著急地說︰「大哥,你誤會了!」

    「我誤會了?」劉詢笑起來,「雲歌,你看我的眼神,我不會誤會!雖然你總是躲在暗處,每次我一看你,你就閃避開了,可我心里都明白。只是當時……當時我沒有辦法,自己的命都朝不保夕,我拿什麼去擁有你呢?只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雲歌,那些東西呢?那些盛在你眼楮里面的東西呢?為什麼沒有了?我想你像剛才那樣看我,我現在可以給你……」

    「大哥!桂說了!那些事情是我的錯!你已經有一個天下最好的妻子,現在後宮里面還有張良人、公孫長使,以前的事情,你就別再想了,那些事情真的是誤會。」

    她竟然將以往的一切一筆勾銷,好似那些東西都是他幻想出來的。劉詢傷怒交加,「誤會?我不相信我親眼看到的,親耳听到的是誤會。在你心中,我先孟玨一步,如果不是我無奈退讓,他哪里會有機會?雲歌,不要嫁給他!我如今哪里比他弱了?」他想拉她入懷,雲歌扭著身子要閃。

    劉詢武功高強,雖然因醉只剩了六七分,可武功大進的雲歌也只勉強和他打了個平手。兩人一逼一躲,整個蔦蘿花架都顫起來,酒壺、茶杯全摔在了地上,叮叮當當地響,可整個宣室殿似乎只有他們。

    纏斗中,劉詢漸佔上風,雲歌的兩只手都被他縛住,動彈不得。他輕撫著她的臉頰,喃喃說著,「雲歌,所有可望不可及的東西,我都得到了,只剩你了……」手指摸過她的唇時,雲歌猛地張口重重咬在了他的掌上。

    猝不及防受到攻擊,巨痛下,他立即收回縛著雲歌雙手的手,本能防護地揮掌。剎那,掌風已經掃到雲歌太陽穴前,雲歌根本沒有辦法閃避,只抬眸望向了他。被那雙眸內的清寒波光一映,他突地打了個冷戰,生生地頓住掌勢,酒立即驚醒了一半。

    雲歌趁著他愣神,立即退後,緊緊地拉著自己的衣服,遠遠地縮坐到了花架盡頭。

    「我……我……」劉詢看著自己的手掌,不能說話。

    「大哥,以前的事情,你看到的、听到的都是真的,可那只是因為我誤會了你的身份。我和陵哥哥小時候就有婚誓,我來長安是為了尋他,因為你長得和他有些像,又有一塊一模一樣的玉佩,所以我將你誤認作了他。你所看到的,听到的,其實都是我為他而做,不是因為你。」

    雲歌躲在花影中,整理衣裙,不知道是因為語聲模糊不清,還是他根本就不想听,一切的語句都變得支離破碎,晦澀難解,只是落到心底時,扎得心一陣陣尖銳的疼痛。

    「大哥,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當時的行為會引起這麼大的誤會,請大哥原諒我。許姐姐對大哥情深意重,大哥也一直對姐姐呵護疼愛,你們一定要幸福。」

    劉詢好似已經完全清醒,理了下長袍,揮揮衣袖站起來,微笑著說︰「她是對我‘情深意重’!」最後四字有著異樣的重音。

    雲歌整理好衣裙,走了出來,臉上仍帶著紅暈,神態卻已經坦然大方,「大哥懂得就好,要好好珍惜她。你是皇帝,可以找到無數美麗出眾、溫柔婉約的女子,可世間再不會找到第二個人如此對你。」

    劉詢的微笑下,有著疏離冷漠,「你找我什麼事?」

    雲歌咬了咬唇,鼓起勇氣問︰「大哥,你想要霍成君為你生孩子嗎?」

    劉詢盯著雲歌,沉吟著沒有回答。

    「大哥,告訴我真話!也許我可以幫到你。」

    劉詢低垂了眸,「她若有了孩子,虎兒就會很危險。這一生,我也許還會有很多孩子,可他肯定是我最愛的孩子。」他的唇邊有微笑,「我親手給他做搖籃,親手給他做木馬,親手給他洗尿布,就是現在,我仍然願意趴在地上,讓他騎在我的背上,陪著他玩騎馬。虎兒永遠是我的兒子,而別的孩子從一出生,就還有另一個身份,他們還是我的臣子,不管他們再怎麼聰慧可人,這些東西,我給不了了。」

    雲歌彎著腰尋了好一會兒,將先頭滾落在地上的一個小陶瓶撿起,遞給劉詢。

    劉詢接過,打開看了一眼,「這是什麼東西?」

    「每次和霍成君行房事前,給她吃一粒,她就不會有你的孩子。」

    竟然有這樣的藥?劉詢眼中射出狂喜,匆匆將藥丸倒到掌心,放到唇邊嘗了下,「異味太重。霍成君不是一般女子,她自幼出入宮闈,在這些方面一直很小心。」

    「我試過了,這個藥丸遇水立化,放在當歸、鹿茸炖的山雞湯中,就嘗不出來異味。大哥可以想個辦法,常陪著她喝一些。當歸、鹿茸對男子溫補腎陽,對女子調經養血。就算她命太醫去查,只要查不到當時喝的那一碗,就沒事,反而會因為大哥的恩寵而高興。」

    劉詢看著雲歌的目光透著怪異,遲遲沒有說要還是不要。

    雲歌忐忑不安,細聲說︰「大哥是皇帝,她是你的妃子,說話間可以很容易地將藥丸順入湯碗中,再精明的太醫、宮女都看不出異樣的。」

    劉詢淡淡地笑起來,將陶瓶仔細地收入懷中,一邊向外行去,一邊說︰「雲歌,你變了。」

    雲歌的緊張消散,隨著他的步履走出大殿,淡笑著說︰「大哥不也變了許多?」

    劉詢緊抿著唇角,沒有說話。

    暗夜中,不聞它音,只兩人衣袍的悉悉簌簌聲。

    這般富麗堂皇的宮殿中只彌漫著沉默;那個荒草沒膝的野墳堆里卻蕩漾著一串串的笑聲。

    恍恍惚惚間,劉詢覺得耳畔似有笑聲,猛地側頭,卻只看到她清冷的側臉,那些荒墳上的笑聲,越飄越遠,越飄越遠……

    雲歌看到一個軍官打扮的人影從宮牆間閃過,她突地拔腳就追了過去。那個人影也發現了她,立即加快了步伐。

    劉詢叫道︰「雲歌,你做什麼?趕緊回來!」

    雲歌卻好似完全沒有听到,只像瘋了一樣地追著那個人影,劉詢無奈,也追了過去。

    宮牆間,越走越偏,都是雲歌從沒有到過的地方,有侍衛發現了雲歌的蹤跡,喝斥道︰「皇宮禁地,豈能狂奔亂走,來者立即止步!」

    雲歌眼看著那個身影閃入了宮牆暗影中,急得不顧一切往前沖。

    侍衛拔了刀出來,將她攔住,正要動手,劉詢在後面叫︰「都住手!」

    侍衛看清楚來人,忙跪了下來。

    雲歌在各個廊柱殿門間快速游走,卻根本沒有了那人的身影。

    劉詢問︰「你究竟在找什麼?說出來,朕命人幫你一起找。」

    「一個穿著黑色軍官衣服的人,剛剛從屋檐下掠過。」

    跪在地上的侍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齊齊搖頭,「臣等只看見姑娘跑了過來。」

    雲歌不肯罷休,里里外外地翻找了一遍,仍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劉詢勸道︰「回去吧!這麼長時間不見你人影,你義父肯定已經開始著急了。說不準,是你一時眼花,把野貓當了人影。」

    雲歌尋不到人,也只能先回去,她靜靜走了會兒,說道︰「那個人殺了抹茶,我絕對不會看錯!我一定會找了他出來的。」

    劉詢說︰「這里的侍衛全是霍光的人,你找到了又能如何?你既然都已經原諒了霍光,也認了他做義父,有些事情就索性忘記吧!」

    雲歌只固執地說︰「我要找到他,這是我欠抹茶的。」

    劉詢無奈地嘆了口氣,「我會命人盡力幫你去找。」

    「謝謝大哥。」

    雲歌微弱的笑容中流露出他熟悉和渴望留住的東西,但他竟不敢多看,匆匆撇開了目光。

    接近前殿時,兩人分路而行。雖然已經刻意避嫌,一前一後回到宴席,可他們離席時間這麼長,一直留心著二人的人心中都早有了各種猜測。

    許平君剛看到雲歌時,臉色突變,一瞬後,卻笑著搖了搖頭,神態安然地給虎兒夾菜。霍成君卻是一時臉色鐵青地看向劉詢,一時又笑意綿綿地看向孟玨。孟玨面無表情地凝視了會兒雲歌,轉過了頭,背脊孤獨倨傲地挺著,整個人好似已經和黑夜融為一體。

    雲歌根本沒留意到席上的一切,心中仍縈繞著抹茶的身影,端起酒就灌了一大杯。旁邊的宮女借著給雲歌倒酒,小聲說︰「小姐,你的頭發,避席理一下吧!」

    雲歌臉刷地通紅,忙站了起來,匆匆回避出席,早有宮女捧了妝盒鏡匣過來,伺候她重新梳妝。

    發髻有些松散,倒還不至于凌亂,只是簪子上勾了一縷蔦蘿翠葉,夾雜在烏發間,有些扎眼。一對翡翠耳環,只剩了一只,另一只耳朵看著空落落的。宮女替她梳好頭發,耳環一時找不到配對的,索性把另一只摘了下來,看看一切都妥當了,笑稟︰「霍小姐,奴婢告退。」

    雲歌臉埋在粉盒前,不想再出去,實在太尷尬了,人家會怎麼想她和皇上?呀!許姐姐!雲歌跳起來,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許平君似已料到雲歌返來,第一個尋的就是自己,雲歌剛進去,她就迎著雲歌急切的視線,盈盈笑開,雲歌心中驟暖,也盈盈笑起來,目光看向劉詢時,卻不免有些惱。

    劉詢右手攏在袖中,左手端了酒杯正與孟玨喝酒,小手指上戴著個翡翠指環,映著白玉杯十分顯眼,看仔細了,發覺正是自己掉落的那只耳環。

    似感覺到有人看他,劉詢側眸看向雲歌,未理會她的惱意,反倒唇角似笑非笑,一味地盯著雲歌。

    雲歌眸光流轉間,掃到霍成君和孟玨,忽地唇角微翹,似羞似惱地嗔了劉詢一眼,低下了頭。

    殿堂坐滿了人,又歌舞喧嘩,笑語鼎沸,大部分的臣子都未留意到雲歌的出出進進,皇上指上的一個小指環,就更不會有人注意。但察覺到異樣的人都噤若寒蟬。張賀雖然一直留意著幾人,可仍然似明白、非明白,不能相信地問弟弟,「皇上他……他和雲歌是不是有點不對勁?」

    張安世嘆了口氣,低聲說︰「這個雲歌真是個名副其實的妖女。」

    張賀義憤填膺,氣得臉色鐵青,「皇上怎麼能……怎麼可以這樣?他剛當眾賜婚,就……就把人家未過門的妻子……太羞辱人了……」

    張安世肅容說︰「大哥,現在坐在上面的人是君,你只是個臣,你絕對不能說任何不敬的話。否則,即使你以前救過他一千次,我們張家也會被你牽累,這件事情你千萬不要再多管閑事了。」

    張賀面容隱有悲戚,「我是好管這種閑事的人嗎?孟玨是故人之子,他和皇上應該是同舟共濟的好兄弟,我答應幫許家做媒,只是想著他們兩個通過姻親也就結成親人了。」

    張安世疑惑地問︰「他是誰的孩子?」

    張賀黯然︰「我覺得是……唉!自從當年在皇上婚宴上見到他,我試探了他好幾次,他都不肯承認,只說自己姓孟。」

    張安世知道哥哥的俠義心腸,可這些東西在朝堂上行不通,所以哥哥做了一輩子郁郁不得志的小官。

    「大哥,有些東西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即使結成了姻親,也不見得就真親近了。我不反對你替故人盡心,別的事情上,你怎麼幫孟玨都行,但朝堂上的事情,你就不要再管了。咱們張家還有一門老幼,你得為他們多想想。皇上為顯不忘舊恩,以後肯定還要給你加官晉爵,你一定要力拒。」

    張賀本想著劉詢登基後,他要盡心輔助皇上,做個能名留青史的忠臣,可發現這個朝堂仍然是他看不懂的朝堂,而那個坐在上面的人也不是他想象中的劉病已。

    「知道了,我就在未央宮掛個御前的閑職,仍像以前一樣,與我的‘狗肉朋友’們推杯換盞,到民間打抱不平去。」

    張安世心中的大石終于落下,「多謝大哥!」

    張賀笑起來,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是我這個沒用的兄長該謝你。自打爹死在牢中,若沒有你,張家早垮了!看看你,年紀比我小,白頭發卻比我多。」張賀說著,聲音有些暗啞,匆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張安世拍了拍哥哥的背,微笑著端起酒杯與兄長干了一下,也一口飲盡。再多的艱難,兄長能懂就足夠了!

    散席後,雲歌上了馬車,沒行多遠,就听到一把暗沉沉的聲音,「你們都下去。」

    霍府奴僕看是新姑爺,都笑起來,一邊笑著,一邊說︰「小姐,奴才們先告退。」听雲歌沒有說話,估摸著肯定不反對,遂都笑著避開。

    孟玨一把抓起簾子,一股酒氣隨風而進,雲歌掩著鼻子往後退了一退。

    孟玨定定地盯著她,「你不用為了刺激我去糟蹋自己,太高看自己,也太高看我!你在我心中還算不得什麼,我也從來不是痴情公子!」

    雲歌冷嘲,「你怎麼知道是‘糟蹋’呢?」一會後,又緩緩說︰「他的眼楮和陵哥哥一模一樣,尤其是黑暗中兩人貼得近了時,看不見其它地方,只有眼楮。」她看向孟玨,微微笑著,「不,不是糟蹋!我很快樂!」

    孟玨臉色煞白。他一直不相信一切會是真的,劉詢也許有意,雲歌卻絕對無情。可現在他相信了,因為雲歌追逐的是劉弗陵,而不是劉詢。

    「你瘋了嗎?他是你的……」

    「你別拿漢人那一套來說事!在匈奴和西域,子繼父妻、弟繼兄妻都很正常。何況就算是漢人,惠帝不也娶了自己的親外甥女?我和劉詢算得了什麼?」

    孟玨蒼白著臉,一步步向後退去,不知道是因為醉酒、還是其它原因,他的身子搖搖晃晃,好似就要摔倒,「雲歌,你究竟要在這條路上走多遠?」

    雲歌一句話不說,只盯著他,眼中的冰冷如萬載的玄冰。

    孟玨猛然轉身,一邊笑往嘴里灌著酒,一邊踉蹌著離去,月夜下,他的身影歪歪斜斜、東偏西倒。

    雲歌不堪重負,身子軟綿綿地靠在了車壁上,原來恨一個人也需要這麼多力量和勇氣!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79
發表於 2016-6-20 14:26:47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3(大漢情緣) 9. 人心盡處竟成荒 (上)
作者︰桐華
    三日後,正是吉日,宜嫁娶。

    在劉詢的旨意下,霍家女與許家女同時進府。一個是大將軍霍光的女兒,一個是皇後娘娘的表妹,誰都不能怠慢。孟府的管家為了一切能周全,費了無數心死。只求能太太平平,兩邊都不得罪。

    孟玨對一切出奇的冷漠,去請示他任何事情,她要麼一句「你看著辦就行了」,要麼一句「隨便」。

    「是兩位夫人同時拜堂,還是分開行禮?」

    「隨便。」

    「公子晚上打算先在哪位夫人處安歇?按理應是大夫人,她是皇上封的正一品,不過公子若想先和二夫人圓房,老奴也可以去安排,公子的意思是……」

    「你看著辦就好了。」

    呃!這都能隨他安排。管家徹底明白了孟玨的無所謂。

    「公子想讓兩位夫人住在哪里?老奴看著竹軒和桂園都不錯,只是一個離公子的住處有些遠了。」

    管家已經做好準備,等著「隨便」後就請示下一個問題了,不料孟玨沉默一下說︰「讓大夫人住遠點,越遠越好。」

    「老奴明白了。」

    大婚當日,百官同來恭賀。宦官又來宣旨賞賜了無數金銀玉器,還說皇上有可能親臨賀喜。孟府真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盛。

    兩頂花轎,一左一右同時到達孟府;兩段紅綢,一頭在轎中新娘子的手中,一頭握在了孟玨手中;兩個女子,要隨著他的牽引,步入孟府,拜天地高堂。

    不了剛進府,大夫人腳下一個趔趄,跌倒在地,將牽引他們姻緣的喜綢掉落。一旁的丫鬟亟亟去扶她,她隔著蓋頭說她頭暈身軟,實難站立。

    喜婆急得蹦蹦跳,再難受也該忍到拜堂禮結束,若連天地高堂都不拜,算哪門子成婚?

    眾人七嘴八舌地勸雲歌忍一下,孟玨卻只是唇邊含笑,淡淡地凝視著蓋著紅蓋頭的人。蓋頭下的人好像知道他的動作,微仰著頭也在盯著他,目中有嘲笑。

    兩人之間的怪異讓眾人都安靜了下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卻怎麼都看不明白。

    孟玨突然轉身︰「送夫人去房中休息養病。」一場淡漠的聲音,似將一切的歡樂幸福都隔絕在外。

    兩段紅綢,只牽引著一個女子進入了喜堂,另外一截空蕩蕩地拖在地上。

    眾人本在高聲笑鬧,見此,都是突然一靜。霍光愣了一愣,僕人囁嚅著解釋小姐病了,他忙代女兒向孟玨道歉,張安世在一旁巧言化解,眾人也都精乖地隨著喜樂笑鬧起來。

    擾攘聲將不安隱藏,一切都成了歡天喜地地喜慶。

    一路行去,大紅的燈籠、大紅的綢緞、大紅的柱子,漫天漫地都是紅色。

    雲歌跟在三月身後,沉默地望著好似沒有盡頭的紅色。

    三月行到竹軒前,盡量克制著怒氣說︰「大夫人,您以後就住在這里了。奴婢看夫人的樣子,應該是不用請郎中了。」

    雲歌淡淡一笑,自推門而進,對尾隨在她身後的于安吩咐︰「把屋里的東西都移出去,把我從霍府帶來的東西換上。」

    三月氣得立即走進屋子,抱起榻上的喜被和鴛鴦枕就向外行去,緊咬著唇才能阻止自己出言不遜。

    于安默默地帶著兩個霍府的陪嫁丫鬟把房子里面所有的布置都撤去,一會兒後,整個竹軒已經看不出任何洞房的氣息。

    雲歌早脫去了大紅的嫁衣,穿著一件半新的衣衫,倚在窗前,靜靜望著填空。受理拿著管玉簫,也不見她吹奏,只手一遍遍無意地輕撫著。

    于安看到她手中的玉簫,無聲地長嘆了口氣,勸道︰「小姐,鬧了一天,人也該累了,若沒有事情,不如早點歇息吧!」

    雲歌微笑著說︰「你先去睡吧!我一個人再待會兒。」

    因為孟府的人並不知道于安曾是宮內宦官,以為他是一個男子,不方便讓他與女眷同住,所以另給他安排了住處,于安默默地退下,走遠了,忍不住地回頭看。

    窗前眺望天空的身影,十分熟悉。這樣固執的姿勢,這樣冷清的孤單,他曾在未央宮看過無數次,看了將近十年,可當年的人至少還有一個期盼。

    竹軒之內,安靜昏暗,顯得一彎月牙清輝晶瑩。

    竹軒之外,燈火輝煌,人影喧鬧。月牙如一截被指甲掐出的白蠟,看不出任何光華。

    劉詢身著便服,親自來給孟玨道喜,喜宴越發熱鬧。

    眾人都來給他請安,又給他敬酒,他笑著推拒︰「今日的主角是新郎官,朕是來湊熱鬧的。」說著倒了酒,敬給孟玨。

    他小指上的那個翡翠耳環,碧綠欲滴地刺入了孟玨眼中。

    孟玨微笑著接過酒,一口飲盡。

    眾人拍掌笑起來,也都來給孟玨敬酒,湊皇上的樂子。劉詢笑著陪著臣子們坐了會兒,起身離去,眾人要送,他道︰「你們喝你們的酒,孟愛卿送朕酒可以了。」

    孟玨陪著劉詢出來,周五的宦官都知趣地只遠遠跟著。

    劉詢笑道︰「朕成婚的景象好像就在昨日,仔細一想,卻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當日你送了份重禮,朕不好意思收,雲歌還笑說,等到你成婚時,朕也給你送分禮就可以了。平君為了這事,擔心了很久,生怕你成婚日,朕拿不出像樣的東西來。」

    孟玨彎著身子行禮︰「皇上賞賜的東西早已是臣的千倍萬倍,臣謝皇上隆恩。」

    劉詢喔著孟玨的手,將他扶起︰「雲歌性子別扭處,你多多包涵。」

    他指上的翡翠指環冰寒刺骨,涼意直透到了心底。孟玨如被蛇咬,猛地縮回了手,又忙以作揖行禮掩飾過去,笑道︰「她是臣的妻子,臣自會好好照顧她。」

    劉詢笑著,神色似譏嘲似為難。好一會兒後,才說道︰「反正看在朕的面子上,她不想做的事情,你不要迫她。就送到這里吧,你回去吧!」

    孟玨微笑著返回宴席。

    眾人看他與皇上並肩而行、把臂交談,聖眷可謂隆極全朝,都笑著恭喜他。

    孟玨笑著與所有人飲酒。他的酒量不差,可敬酒的人實在多,他又來者不拒,逢杯必盡。別人是越醉話越多,他卻是越醉話越少,只一直微笑著。到最後,不管誰上來,還不等人家說話,他就笑著接過酒一飲而盡。其實他早醉得神志不清,可他的樣子,眾人看不出任何醉態,所以仍一個個地來灌他。

    自皇上來,張賀一直留心著孟玨,慢慢察覺出異樣,不覺心酸。這孩子竟然連醉酒都充滿了戒備提防、絲毫不敢放松,這十幾年他究竟過的什麼日子?

    又有一個人來敬酒,張賀從孟玨手中拿過杯子,代他飲盡,笑道︰「新娘子該在洞房里面等生氣了,諸位就放過我們新郎官,讓人家去陪新娘子吧!」

    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張安世一面笑著,一面向孟玨告辭。眾人見狀,也都陸陸續續地來告辭。

    等眾人都散了,張賀拍了拍孟玨的肩膀,想說話卻又說不出來,只長嘆了口氣,轉身去了。

    三月跟在孟玨身邊多年,卻第一次見他喝醉,偷偷對八月說︰「公子喝醉酒的樣子倒是挺好的,不說話也不鬧,就是微笑,只是看久了,覺得怪寒人的。」

    八月對這個師姐只有無奈,說道︰「趕緊扶公子回去歇息吧!」

    管家在一邊小聲說︰「夫人們的蓋頭還沒挑呢!蓋頭不挑,新娘子就不能休息,總不能讓兩位夫人枯坐一夜。」

    三月知道管家的話十分在理。霍大小姐自然不會等公子挑了蓋頭才去休息,總不能讓兩位夫人枯坐一夜。只得吩咐廚房先做碗醒酒湯,服侍孟玨喝完湯,攙扶著他向桂園行去。

    守在屋子里的婆婦、丫頭看見孟玨都喜笑顏開,行了禮後,喜滋滋地退了下去。

    三月把喜秤放到孟玨手中︰「公子,你要用這個把蓋頭挑掉。」

    模模糊糊的紅燭影,一個身著嫁衣的人兒,綽約不清。

    暈暈乎乎中,孟玨突然覺得心怦怦直跳,似乎這一刻他已等了許久,久得像是一生一世,久得他都要以為永不可能再等到。

    他用力握住喜秤,顫巍巍地伸過去,在即將挑開蓋頭的一剎那,卻突然有了莫名的恐懼,想要縮回去。

    三月見狀,忙握著孟玨的胳膊,幫他挑開了蓋頭。

    一張含羞帶怯的嬌顏,露在了燭光下。

    不是她!不是她!

    孟玨猛地後退了幾步,她……她在哪里?錯了!都錯了!不該是這樣的!

    三月要拽沒拽住,他已經踉踉蹌蹌地跑出了屋子。

    「公子!公子!」

    三月在後面叫,可孟玨只是猛跑。三月惱得對八月說︰「早知道就不該做那醒酒湯!現在半醉半醒地不知道又惦記起什麼來了。」

    竹軒的丫頭打听到孟玨已醉糊涂,想著不可能再過來,此時正要關院門、落鎖,卻看姑爺行來,忙笑著迎上前向他請安。孟玨一把推開了她們,又叫又嚷︰「雲歌,雲歌,我……我有很多……很多……很多的話和你說。」

    孟玨申請迷亂急躁,好似一個丟了東西的人,正固執地要找回來。

    丫頭們猶豫著不知道改怎麼辦,三月假笑著說︰「兩位妹妹回避一下了,公子有話想和雲姑娘……霍小姐……哦!夫人私下說。」

    雲歌已經躺下,听到響動,揚聲說︰「你們隨弄影去吃點夜宵。」一邊說著,一邊披了衣服起來,衣服還沒有完全穿好,孟玨已經推門而進。

    竹軒的丫頭打听到孟玨已醉糊涂,想著不可能再過來,此時正要關院門、落鎖,卻看姑爺行來,忙笑著迎上前向他請安。孟玨一把推開了她們,又叫又嚷︰「雲歌,雲歌,我……我有很多……很多……很多的話和你說。」

    孟玨申請迷亂急躁,好似一個丟了東西的人,正固執地要找回來。

    丫頭們猶豫著不知道改怎麼辦,三月假笑著說︰「兩位妹妹回避一下了,公子有話想和雲姑娘……霍小姐……哦!夫人私下說。」

    雲歌已經躺下,听到響動,揚聲說︰「你們隨弄影去吃點夜宵。」一邊說著,一邊披了衣服起來,衣服還沒有完全穿好,孟玨已經推門而進。

    綠色的流雲羅帳內,那人正半挑了羅帳,冷聲問︰「你要說什麼?」挽著羅帳的皓腕上,一個翡翠玉鐲子隨著她的動作簌簌顫動。

    燭光映照下,碧綠欲滴,孟玨只覺得刺得眼痛,那些心中藏了多年的話被疼痛和憤怒扯得一剎那間全碎了。

    他笑起來,一面向她走去,一面說︰「洞房花燭夜,你說……你說我要說什麼?」

    雲歌聞到他身上的酒氣,皺著眉頭躲了躲︰「你哪里來的那麼大怒氣?又不是我逼著你娶我的。」

    孟玨笑握住她的手腕︰「我也沒有逼著你嫁我!不過你既然嫁了,妻子該做的事情一件都不能少。」

    手腕被他捏得疼痛難忍,又看他神情與往日不同,雲歌緊張起來︰「孟玨!你要耍酒瘋!」

    他笑著把雲歌搭在身上的衣服抓起丟到了地上︰「你瘋了,我也瘋了,這才正好。」說著話,想把雲歌拉進懷里。

    雲歌連踢帶打地推孟玨,孟玨卻一定要抱起她。兩個人都忘了武功招式,如孩子打架一樣,開始用蠻力,在榻上廝打成一團。

    雲歌只穿著單衣,糾纏扯打中,漸漸松散。

    鼻端縈繞這她的體香,肌膚相觸的是她的溫暖,孟玨的呼吸漸漸沉重,開始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憤怒還是渴望。

    雲歌很快就感覺到了他身體的變化,斥道︰「你無恥!」

    話語入耳,孟玨眼前的綠色忽然炸開,讓他什麼都听不到︰「我無恥?你呢?」一把扯住雲歌的衣袖,硬生生地將半截衣服撕了下來。

    近乎半生的守候,結果只是讓她越走越遠。

    明知道她是因為恨他,所以嫁他。可他不在乎,只要她肯嫁,他就會用最誠摯的心去迎娶她。

    可她寧願對劉詢投懷送抱,都不肯……

    哧的一聲響,雲歌身上的小褻衣被他撕破,入目的景象,讓已經瘋狂的他不能置信地呆住,慢胸的怒火立即煙消雲散。

    原本改如白玉一般無暇的背,卻全是縱橫交錯的鞭痕。

    雲歌一面哭,一面掙扎這想爬開,那些鞭痕如一條條丑陋的蟲子在她背上扭動。

    孟玨伸手去摸。鞭痕已經有些日子,如果剛受傷時能好好護理,也許不會留下疤痕。可現在呢,再好的藥都不可能消除這樣丑陋的鞭痕,她將終身背負著它們。

    「誰做的?」

    雲歌只是哭著往塌里縮,手胡亂地抓著東西,似乎在尋求著保護,無意間踫到被子,她立即將被子拽到身前,如堡壘一般擋在了她和孟玨之間。

    誰做的?」

    雲歌一口氣未喘過來,舊疾被引發,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臉通紅,緊拽著被子的指頭卻漸漸發白。

    孟玨伸手想幫她順氣,她駭得拼命往牆角縮,咳得越發厲害。他立即縮回了手。

    他呆呆地看著她。

    隨著咳嗽,她的身姿簌簌直顫。背上丑陋的鞭痕似在猙獰地嘲笑著他。究竟是誰讓那個不染縴塵的精靈變成了今日的傷痕累累?

    「雲歌!」孟玨低下身子,俯在榻前,一種近乎跪的姿態,「原諒我!」他的聲音有痛苦,更有祈求。

    如果可以,他願意用一切換取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

    「滾……滾出去!」

    她臉上的痛恨厭惡如利劍,刺碎了他僅剩的祈求。

    他臉色煞白,慢慢站起來,慢慢往後退,忽然大笑起來。一邊高聲笑著,一邊轉過身子,跌跌撞撞地出了屋子。

    劉詢從太傅府出來後,唇邊一直蘊著笑意,可眉宇間卻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落寞。

    何小七正想吩咐車儀回宮,劉詢揮了揮手︰「朕現在不想回去。」

    何小七忙問︰「皇上想去哪里?」

    劉詢呆了一呆,忽然振奮起來,笑道︰「找黑子他們喝酒去。」

    何小七笑著說︰「那幫家伙肯定正喝得高呢!」

    「他們在哪里?」

    「皇上不是說讓他們在軍隊里面歷練歷練嗎?估計都在上林苑呢!」

    劉詢這才真正高興起來,命車儀先回去,和何小七騎著馬去上林苑尋訪舊日兄弟。

    何小七看他心情好,湊著他的興頭說︰「皇上,臣有個不情之請。」

    「忸怩什麼呢?說!」

    「皇上知道黑子他們了,三杯黃酒下去,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他們聚在一起,肯定免不了……」小七做了個扔骰子、吹牌九的動作。

    劉詢想起舊日時光,笑著搖頭︰「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均應不許聚眾賭博,你是要我放他們一馬。」

    小七听他無意中已經從「朕」換成了「我」,心里輕松下來,嘿嘿笑著點頭︰「其實臣的手也很癢,感覺這賺來的錢花起來總不如贏來的暢快,花贏的錢總覺得是花別人的,花得越多心里越美!」

    劉詢大笑起來︰「我待會兒教你幾招,保你把他們的褲子都贏過來。」

    何小七喜得差點要在馬上翻跟頭︰「多謝大哥,多謝大哥!」

    憑著何小七的腰牌,兩人順利地進入上林苑。一邊打听一邊尋,費了點工夫才尋到了躲在山坡上喝酒吃肉的一群人。如何小七所料,黑子他們確實在賭博,但賭的是斗蟋蟀,看黑子紅光滿面的樣子,想必是在贏錢。

    劉詢看著一幫人圍著兩只小畜生大呼小叫、摩拳擦掌、怒眉瞪眼,只覺得親切,不僅笑停了腳步︰「等他們斗完這一場,我們再去‘拿人‘。」

    何小七呵呵笑著點頭,陪皇上站在樹影中,靜看著兄弟們玩樂。

    一局結束,黑子一方輸了,惱得黑子大罵選蟋蟀的兄弟。贏了錢的人一面往懷里收錢,一面笑道︰「黑子哥,不就點兒錢嗎?你如今可是‘財主’,別這麼寒酸氣!大家都知道你們是皇上的舊日兄弟,這會兒輸掉的錢,皇上回頭隨意賞你點,就全回來了。」

    黑子端了碗酒灌了幾口︰「財主你個頭!我大哥的錢還有留著給……民……蒼……」實在想不起來小七的原話,只能瞪著眼嚷︰「反正是要給窮苦人的,讓大家都過好日子。」

    劉詢笑瞟了眼何小七︰「看來你私下里說了不少話。」

    何小七忙低下頭︰「臣就是盡力讓兄弟們明白一點皇上的大志。」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80
發表於 2016-6-20 14:27:10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3(大漢情緣) 9. 人心盡處竟成荒 (下)

    劉詢正要走出去,忽听到那幫人嚷嚷著要黑子給他們講講皇上。黑子向來是就算沒人問,都喜歡吹噓大哥有多厲害,何況有人問呢?立即一手端酒,一手揮舞著講起來。劉詢停了腳步,做了個手勢,命何小七止步。

    「……就說斗蟋蟀吧!若俺大哥在,娘的,還有你們贏錢的機會?……大哥做了侯爺後,仍對俺們兄弟好得沒話說,俺們兄弟幫他看侯府時,別提多神氣了!一起那幫趾高氣昂的官老爺見著俺們兄弟都有低頭哈腰地求俺們代為通傳,俺大哥所幸鎖了門,不肯見他們!大哥對那幫子官爺很牛氣,可他對一般人還是笑眯眯的,從來不擺架子,那家鄉里人有了著急事來求大哥,大哥都很盡心替他們辦事。陳老頭子丟了牛,都哭到侯府來,大哥立即派侍衛去幫他尋。俺看不慣陳老頭沒種的樣子,發了幾句牢騷,大哥還罵了俺一通,說……說‘牛就是一家人的衣食,沒有了牛,地不能耕,人怎麼活?’……」

    黑子碗中的酒沒了,一旁的人立即倒滿︰「黑子哥在侯府做事的時候,定見了不少世面。」

    黑子滿意地喝了兩口,繼續唾沫橫飛地講述︰「……什麼王爺、將軍,俺都全見了……什麼怪人都有!又一次,幾個黑衣人突然深夜飛進侯府,說要見大哥……還有一次,一個書生竟然提著個燈籠來間大哥,俺們不理他,他還大大咧咧地說‘我不是來……來添花的,是雪……雪……炭……’」黑子猛地一拍大腿,「‘雪里送炭’!對!就這句,俺看這小子怪得很,就去告訴大哥……」

    劉詢听著前面的話時,一直面含微笑,越往後,臉色漸漸陰沉。何小七听到後來,已經嚇得臉色發白,最後不顧劉詢先前的命令,突然從樹叢里走出,笑著說︰「黑子哥,你兩碗馬尿一灌,就滿嘴胡話了。人家朱公子明明是來找皇上去雪夜尋梅的,你他娘的侯府住了那麼久,還一點風雅都不懂!真是爛泥扶不上牆!」

    黑子不服地跳了起來,擼起袖子就想揍何小七︰「俺看你是真出息了!娘的,拖著兩管鼻涕,跟在老子**後面,一口一個‘哥’,問老子要吃要喝的時候,怎麼不罵老子是爛泥?別以為你學了幾個字,就能到老子面前充老爺……」

    幾個兄弟忙攔住了黑子。其他人知道他們都是皇上的故人,誰都不敢幫,感覺找了個借口散了。

    黑子仍指著何小七大罵,其他兄弟雖然拉住了黑子,卻一聲不吭地任由黑子罵何小七。何小七本是他們這一幫兄弟中輩分最小的一個,可自從劉詢當了侯爺,似乎格外中意小七,常常帶著他出出進進。何小七竟然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最大的一個,什麼事情都要管,什麼事情都要叮囑,甚至他們叫劉詢一聲「大哥」都要被何小七嘮叨半天。一幫兄弟早就有些看不慣小七,此時黑子剛好罵到了他們心坎上,所以一個個都不說話,只沉默地听著。

    何小七低著頭,任由黑子罵了夠後,寒著臉說︰「軍營不許聚眾賭博,各位兄長都記住了,這是最後一次。下次若再聚眾,小七即使有心回護,可軍法無情!」

    黑子氣得又想沖上來,小七轉身就走,直到走下了山坡,身後的罵聲仍隱隱可聞。

    山下系在樹上的兩匹馬,只剩了一匹,看來皇上已走。

    小七翻身上馬,想著劉詢剛才的臉色,心里一陣陣的寒意。李遠是匈奴王子,若讓人知道漢朝皇帝竟然要匈奴王子「雪中送炭」,又是當時那麼微妙的時刻,像霍光、張安世、孟玨這般的聰明人只要知道一點,就肯定能聯系到後來匈奴出兵觀眾,甚至烏孫浩劫。還有皇上暗中訓練軍隊的事情……小七打了個寒戰,這些事情應該永埋地下。

    小七一夜沒睡,腦子里面想了無數東西,卻沒有一個真正的主意。

    第二日,等三朝後,就進宮去見皇上。可究竟見了皇上,該說些什麼,他卻一片茫然。

    七喜看到他笑起來︰「大人真是明白皇上的心思,皇上剛命奴才召大人和孟太傅覲見,大人竟就來了。」

    小七抬頭看著清涼殿的殿門,香一個大張著的怪獸口,似乎隨時準備著吞噬一切。他的心漸漸沉了下去。

    七喜看何小七盯著清涼殿發呆,叫道︰「大人?」

    何小七身子彎了下來,謙卑地說︰「麻煩總管領路了。」

    七喜知他和皇上情分不一般,自不敢倨傲,忙客氣地說︰「不敢,不敢!大人請這邊走。」

    七喜剛到殿門口就停了步子,躬著身子,輕輕退開。

    何小七提步入內,殿內幽靜涼爽,只劉詢一人在,他的面色看著發暗,精神疲倦,好似也一夜未睡。

    何小七跪在了劉詢身前︰「皇上萬歲。」

    劉詢默默看了他許久︰「朕要吩咐你去辦一件事情,你可以拒絕。」

    「是。」

    劉詢靠在檀木瓖金的龍榻上,一只胳膊隨意地搭在扶手上,手握著仰天欲飛的雕龍頭︰「找個遠離長安的地方,將黑子他們厚葬了。」

    何小七的呼吸好似停滯,又好似在大喘著氣,他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讓自己發出聲音︰「臣遵旨。」

    殿內幽暗的光影中,只有兩個人沉重的呼吸聲。

    七喜的聲音突然響起,如寒鴉夜啼,刮得人遍體涼意︰「皇上,孟太傅到了。」

    何小七想告退,劉詢卻命他留下,揚聲對外吩咐︰「宣他進來。」

    孟玨掃了眼跪在地上的何小七,向劉詢磕頭行禮,劉詢指了指龍座不遠處的坐塌,示意他坐下。

    孟玨的臉色也很不好看,眉目中全是倦意,神情冷淡,沒有了往常的笑意,人顯出幾分清冷。

    劉詢打量了他一眼,微笑著說︰「朕有件事情交給愛卿辦。朕曾派手下的人去請雲歌,手下人一時失手將抹茶給殺了。雲歌前幾日在未央宮瞧到了一個人,以她的性子,肯定會繼續追查下去。愛卿既然一直未將這些事情告訴她,一定是不想雲歌和朕正面沖突,朕就將這些手下人交給愛卿了。」

    孟玨作了個揖,淡淡說︰「臣遵旨。」

    劉詢笑指了指何小七︰「小七也要幫朕料理一件事情,你們就彼此做個幫手,將事情替朕辦妥了。小七,孟愛卿是朕的肱骨大臣,你跟著他,要好好多學點。」

    何小七心中暗藏的最後一點希望也破滅了。皇上也許只是謹慎,也許早已經料到他會耍花招,所以將一切的生路全部堵死。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喘著粗氣,重重磕頭。

    劉詢直視著前方,面無表情地說︰「你們都下去吧!」

    孟玨和何小七剛出殿堂,劉詢握著的檀木龍頭突然碎裂,斷裂的檀木刺入他的手掌,劉詢卻一無反應,只紋絲不動地凝視著前方。鮮血順著凹凸起伏的雕刻龍紋滴在了龍座上,鮮亮的殷紅在幽暗的大殿內異樣的明媚。

    何小七先代劉詢吩咐黑子他們偷偷出長安,趕去秦嶺翠華山殺了霍光派去行刺皇上的人。黑子他們一听大哥會有危險,自然叫齊兄弟,喬裝打扮,掩匿行蹤,悄悄溜出長安,趕去幫助大哥。

    等著他們離開後,何小七再暗傳劉詢的旨意,將所有牽涉捉拿雲歌、殺先帝御前侍女和宦官的官兵調到了翠華山,命他們追殺一群亂賊,一個活口都不能留。

    一切安排妥當後,何小七匆匆去找孟玨,向正靠著車轅閉目休息的人稟奏︰「孟大人,下官已經一切按照您的吩咐,將兩方人馬誘向翠華山,現在該怎麼辦?」

    孟玨挑起了車簾,進馬車內坐好,又閉上了眼楮,似乎十分疲憊︰「馬車到了翠華山再叫醒我。」

    何小七呆呆立了會兒,跳上馬車,做起了臨時馬夫,打馬向翠華山趕去。

    面對劉詢親手訓練,意欲對抗羽林軍的軍隊,黑子哥他們的結局不言而喻.

    何小七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去面對死亡,可當他站在山嶺上,看著谷中凌亂不堪的尸首,支離破碎的肢體,他忽然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想象中的堅強.他顧不上去想孟玨就在身邊,也許回向皇上回稟自己的反應,就跪在地上痛哭起來,一面哭著,一面將肚內吃過的東西都嘔了出來.

    自小就是孤兒,東討半碗湯,西討半碗飯的活者.很多時候,都是兄長們硬叢口里給他省的食物.寒夜里擠在一起取暖,偷了有錢人的看門狗躲起來炖狗肉吃,一塊兒去偷看姑娘洗澡……

    孟玨負手立在一旁,靜看著一切,等他哭了一會兒後,淡淡說︰"哭夠了就去清點人數,回頭皇上問時好回話。」

    何小七霍然抬頭,滿眼恨意地盯者孟玨。即使要殺死他們,為什麼非要選擇這種方式?為什麼不能用一種溫和的方式?為什麼要他們如此痛苦的死去?

    孟玨毫不在意地微笑著,將一包藥粉丟到他面前︰"這是一包迷藥,兌入酒中,可以讓人全身無力,神志卻依然清醒。"說完,揮了揮衣袖,自下山去了,好似一切的事情,他都已經辦完。

    陳鍵順利完成皇上的命令後,按照何小七的吩咐,退避到山林中等待下一步的指示。

    等了兩個多時辰,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仍然沒有人來。眾人嗓子渴的冒煙,肚子餓的咕咕亂叫,不遠處就有山泉和野兔,可他們從接受訓練的第一天起,就最強調軍紀,所以沒有命令,無一人亂動,都屏息靜氣地站得筆挺。

    一陣酒肉的香氣傳來,何小七趕者輛牛車出現︰"這是皇上犒勞大家的酒菜,回頭等大家成為皇上的近衛,各位都會有各自的官爵。先吃些東西,然後等夜黑了,悄悄返回營地。"

    陳鍵命所有人就地休息,取用酒肉。

    何小七先給他敬了一碗酒,笑著囑咐他將來封了將軍,可別忘了小七。陳鍵出身江湖草莽,不善這些官場上的言辭,只笑著把酒飲盡。何小七看他喝了,又端著酒碗,去敬其他人。一炷香後,整個山林已經沒有任何人語聲和笑聲,只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十個黑衣人。

    何小七打量了四周一圈,打了幾聲呼哨,十幾個人奔進了樹林,躬身听命。

    "就地掘坑,將這些人都埋了。"

    "是!"

    等他們掘好深坑,拖著尸首要埋時,忽然發覺觸手溫暖,手中拖著的人竟然還是活的,甚至有些醉的淺的正驚恐地睜者眼楮,看著他們,一個個駭得呆立在地上,何小七冷冷地哼了一聲,眾人才硬著頭皮繼續。

    鐵鍬蓋土的聲音,听來如同刀刃剮在骨頭上,不知道身在土下的人,清醒地听著塵土落在自己身上是何感受?別的人已經哆嗦得不成樣子,何小七卻覺得自己的仇恨和痛苦稍微淡了幾分。何小七突然想也許孟玨殘忍地設計傻子黑子他們,原因只是為了逼迫自己更殘忍地殺死這幫人。

    何小七看手下人將所以黑衣人都埋好了,又吩咐︰「移植些草木來種上。」

    等看著眼前的墳場逛成了郁郁蔥蔥的林木,他才笑著說︰「天快亮了,你們都回去休息吧!今夜的事情能忘得多干淨就多干淨,否則……」

    眾人立即跪下,指天發誓。

    小七揮了揮手,讓他們離開。他面對著林木,坐到了地上。在靜謐的夜色中,像是要挺清楚地下的一切動靜,又像是在思考天亮後該做什麼

    東邊的天剛透了魚肚白,孟府的馬車就已經備好,等著送孟玨入宮上朝。孟玨剛出府邸,何小七不知道從哪里轉了出來,作揖說︰「不知道下官可否搭孟大人的車一程?」

    孟玨仍是倦意深重的樣子,只點點頭,就上了馬車。

    何小七坐在下手,看孟玨閉著眼楮,歪靠在車上,完全沒有說話的意思。他笑道︰「下官將傷害過尊夫人的人都活埋了,想來孟大人應該還滿意這種懲戒。」

    孟玨唇角抿出了絲笑︰「既然沒有勇氣拒絕皇上,就不要再像只貓一樣東抓西撓了,又沒有人責怪你。」

    何小七強撐的震驚立即被孟玨的話擊碎,挺直的身子好似突然萎縮了一半。他惡狠狠地說︰「大人就不想想將來嗎?不覺得自己知道的太多了嗎?」

    孟玨睜開眼楮,笑看著何小七。他的視線看著溫和,可何小七竟不敢直視,亟亟扭頭躲避著孟玨,隱藏在心內的無助恐慌全都表露在了臉上。

    孟玨又閉上了眼楮︰「不得不倚重的東西,即使用著刺手一點,也不會扔。」

    何小七琢磨著孟玨的話,臉色越來越難看。如果再有十年時間,也許他可以成為霍光、孟玨這樣的人,可他能不能再活一年都是個問題。

    孟玨沒有再理會他,自閉目養神。

    馬車快要到未央宮時,何小七突然問︰「為什麼皇上不把這些事情交給張賀、雋不疑這些人做?為什麼非要讓我去做?」

    孟玨沒有理他,他自問自答地說︰「因為他們是君子,所以皇上也要在他們面前做君子,賢君良臣才可以記入史冊,做天下表率,供後世瞻仰。我這一生已經永遠不可能成為張大人和雋大人那樣的人了,我只能躲在黑暗中,替皇上做皇上永遠不想任何人知道的事情。」他臉色蒼白,語聲中有看清自己命運的絕望。

    馬車緩緩停住,孟玨下了馬車,何小七仍呆呆地坐在馬車內。

    散朝後,孟玨還要給太子授課,等上完課,已快到晚膳時分。從石渠閣出來時,看幾個宦官面色怪異地在交頭接耳,看到他,又立即住了口。恰好富裕來接太子,孟玨叫住了他︰「宮里發生了什麼事嗎?」

    富裕也是面色怪異,看左右無人,壓著聲音說︰「奴才也是來的路上剛剛听聞。御前要多個掌事宦官了,就是何小七何大人。不知道怎麼回事,他硬要淨身入宮侍奉皇上,如果皇上不答應,他情意立即撞死,皇上怎麼勸都沒用,就只得準了。何大人一入宮,就僅次于七喜總管,所以宮里的宦官議論紛紛,都是又嫉妒又不解,弄不明白怎麼有人放著好好的仕途不走,非要做斷子絕孫的宦官。」

    孟玨淡淡地笑著,何小七倒是沒令他失望,竟從死局中想出了這唯一的生路。

    孟玨回到府邸後,三月迎上來問什麼時候用晚飯,孟玨隨口說︰「已經餓了,換下官服就去用飯。」

    三月開始細聲細氣地說著成親晚上孟玨的荒唐行徑︰「……公子把人家的蓋頭剛挑開,就跑掉了,弄得好像人家姑娘相貌丑陋,嚇著了公子一樣。許姑娘難過傷心得不得了,昨天哭了一整天,今天還在哭,我看著實在可憐,就讓她做幾道菜,晚上和公子一起用飯,她才不掉眼淚了。公子,我看二夫人是個挺好的人,不管怎麼說,你都改給人家陪個罪、道個歉。」

    孟玨一言不發,三月小聲說︰「就是去吃頓飯而已,好歹將來要在一個富地理生活,總得見個正臉吧!公子只怕連人家長什麼樣子都沒看清,不怕在府里見了都不認識嗎?」

    「去桂園。」

    三月心理歡呼一聲,樂顛顛地跟在孟玨身後往桂園行去,桂園里的丫鬟、婆婦都歡天喜地地迎了出來,許香蘭低著頭給孟玨行禮,孟玨客氣地讓她起來。許香蘭偷偷掃了眼孟玨,果如姐妹傳言,一位玉琢般的公子。心如鹿跳,又喜又憂,不知不覺中臉就全紅了。

    雖然只兩人用飯,許香蘭卻做了十來道菜,擺了滿滿一案。三月隨口贊了聲夫人能干,許香蘭的婢女蕙兒就笑著說︰「夫人出嫁前,老爺專門請了師傅教夫人做菜,這幾道菜都是我家小姐的拿手菜。老爺嘗過小姐所做的菜後,都說哪家公子娶到我家小姐,可是有福氣呢!」

    三月听出來蕙兒的話另有所指,尷尬地笑牽住她的手,向孟玨和許香蘭告退。

    玨一聲不吭地吃著飯,許香蘭也不好意思說話,兩人相對沉默地用完了飯,許香蘭心內忐忑,食不知味,不知道孟玨可滿意她的手藝。待丫頭撤下所有飯菜,端上烹好的茶時,許香蘭鼓足勇氣,期期艾艾地問︰「夫君,飯菜味道還合口嗎?如果不好……」

    孟玨微笑著說︰「十分可口。」

    許香蘭不知道再說什麼,沉默地坐著。孟玨回來得本就晚,一頓飯用完,屋外早已黑透,她隱隱約約地盼望著他能留下來,腦子里面回響著婆婆們教導的話,那些取悅夫君的方法一個個從心頭掠過,卻似乎沒有一個能用到延期這個人身上。他的微笑太過完美,好像世間沒有什麼能令他動容。

    突然,屋子外面響起了一縷樂聲,許香蘭不禁凝神去听。自堂姐成為皇後,族里就請了先生來教她們一幫姐妹彈琴,雖然還未全學會,但有些名氣的曲子,她也都知道。這首應該是《詩經》中的《采薇》,先生曾彈給她們听過,還說過這是哀音,唯經歷世情的人才會奏,可她在先生的琴音中沒听出什麼哀傷,這一次卻真正體會出了先生所講授的「物非人非」的沉重悲哀。是誰如此悲傷,竟在深夜奏此哀音?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

    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孟玨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他身子僵硬地坐著,似乎在掙扎。最終他放下茶盅,就向外走去,許香蘭忙站了起來,慌亂不解地叫︰「夫君……」

    孟玨卻好像什麼都沒听到,只腳步匆匆地向外奔去,許香蘭跟在他身後追,追出桂園,只見月光下,一個烏發直垂的綠衣女坐在桂花樹上,握簫而奏,听到腳步聲,她回頭一瞥,輕笑間,一個旋身飛起,就消失在了桂花林中。眼前的情景太過詭異,許香蘭以為自己撞到了花神狐怪。

    孟玨卻沖到了桂花林前,叫道︰「雲歌,你究竟想怎麼樣?」

    蘊著笑意的聲音從桂林深處傳來,縹緲不定,好似人還在枝椏間跳來跳去,「不怎麼樣,你若想晚上留在這里,我就在這里吹《采薇》,孟公子臉皮雖厚,手段雖卑劣,行事雖無恥,比較還是個講究風流情調的倜儻公子,想必沒有辦法在此樂聲中擁佳人入懷。」

    她的語聲嬌俏,還含著笑意,話語的內容卻尖酸刻薄,許香蘭怔怔地想著,這是什麼人?怎麼敢在孟玨面前如此放肆?雲歌、雲歌?啊!是她!

    孟玨跑進了桂花林,許香蘭忙追上去,可孟玨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桂花林中,她根本連他去往那個方向都沒有看清楚。

    雲歌從樹上躍下,一抬頭卻發現孟玨就立在她面前。她握著簫,謹慎地後退了幾步,眼中全是戒備,似乎怕他暴怒中會做什麼。

    孟玨眼中有哀慟,當日長安城月下奏曲時,絕沒想到,他親手教她的《采薇》,她會這般回敬給他。

    「雲歌,你不必如此。」

    雲歌微笑︰「我會天天如此!許姑娘是個好人,你還是趁早放她另覓良人,你以為你做過那些事情後,還能此生妻賢子孝嗎?休想!」

    孟玨的長衫在風中輕動,他舉手對月,一字字地起誓︰「今生今世,若霍雲歌無子無女,我孟玨也就斷子絕孫!若違此諾,生生世世永墜泥耶。」

    雲歌呆住,孟玨經發這麼毒的誓。在西域傳說中,泥耶誓惡鬼聚集地,人的靈魂若到此地,就永無喜樂安寧。

    孟玨反笑起來︰「回去休息吧!不要再鬧來鬧去了,我去和許姑娘道個歉,也回去休息了。」

    雲歌狐疑地盯著他,孟玨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一事,回身說道︰「雲歌,不要再去追究當日殺抹茶的人了。」

    「憑什麼?」

    「因為人已經被我殺了。」

    雲歌有如釋重負,也有惱火︰「誰讓你多事?」

    「我殺他,有我自己的原因,你的問題只是順道。」

    「什麼原因?」

    孟玨微笑︰「你有什麼不信的?無恥如我,會那麼好的幫你去報仇?」

    雲歌不吭聲,只是盯著他。孟玨想了想解釋道︰「他的死是一個潛伏的矛盾,也許將來會讓朝堂中的兩大陣營芥蒂深重、彼此仇視。」

    雲歌搖了搖頭,飄然而去︰「連一個人的死亡都能使你的棋子!」

    孟玨淡淡地笑著,死亡的確是棋子,只不過不是一個人

    劉夷漸大,男孩兒淘氣調皮的本事也漸增,椒房殿被他鬧得雞飛狗跳。

    他讓宮女們兜起毯子做塌,一人提著一頭,搖浮搖,睡在上面果然很舒服,他歡喜地咯咯笑。

    他在鸚鵡的腳上系了根繩子,看鸚鵡煽動者翅膀沖向藍天,突然,他用力一拽繩子,鸚鵡尖叫著掉下來。看著鸚鵡飛上去,掉下來,他哈哈大笑起來。

    他開始留意那些宮女長得好看,哪些長得不好看。他只要長得好看的服侍他,因為他只喜歡一切沒令的東西,這樣他才會變得美麗。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5 10:34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