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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桐華】雲中歌(「大漢情緣」三部曲之二)《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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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4:04:33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2(大漢情緣) Chapter 13 月虹歌 (上)
作者︰桐華
    劉弗陵詔昌邑王劉賀進京的消息,讓所有朝臣驚訝不解,甚至覺得好笑。皇上覺得長安太無聊了嗎?詔一個活寶來娛樂自己,兼娛樂大家?

    一些謹慎的大臣本還對劉賀有幾分期許,覺得此人也許小事糊涂,大事卻還清楚,皇上的這道詔書當然不能接,裝個病、受個傷地拖一拖,也就過去了。不料听聞劉賀不但接了詔書,而且迫不及待地準備上京,明里嚷嚷著「早想著來長安拜見皇上。」暗里抓著來傳詔的使臣,不停地打听長安城里哪家姑娘長得好,哪個公子最精于吃喝玩樂,哪個歌舞坊的女子才藝出眾。那些大臣也就搖頭嘆息著死心了。

    陪宦官一塊去宣詔的官員,回長安後,立即一五一十地把所見所聞全部告訴了霍光。這位官員當然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可說起在昌邑國的荒唐見聞,也是邊說邊搖頭。

    霍禹、霍山、霍雲听得大笑,霍光卻神色凝重。

    昌邑王劉賀的車儀進京的當日,長安城內熱鬧如過節,萬人空巷地去看昌邑王。

    傾國傾城的李夫人早已是民間女子口耳相傳的傳奇。昌邑王是她的孫子,傳聞容顏絕世、溫柔風流,而且這是劉弗陵登基後,第一次詔藩王進京,所以所有人都想去看看他的風采。

    當然,劉賀不愧為劉賀,他用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方式,讓長安人記住了他。以至于二三十年後,當皇上、皇後、霍光這些人都湮沒于時間長河,無人提起時,還有發絲斑白的女子向孫女回憶劉賀。

    卯時,太陽還未升起,就有百姓來城門外佔地方。

    辰時,身著鎧甲、手持刀戈的禁軍來肅清閑雜人。

    巳時,一部分官員陸續而來;午時初,三品以上官員到達城門;午時正,大司馬、丞相、將軍等皆到;午時末,劉弗陵在宦官、宮女陪同下到了城門。

    在巳時初,哨兵就回報,昌邑王已在長安城外四十里。滿打滿算也該未時初到。可劉弗陵站在城樓上,從午時末等到未時正,昌邑王一直沒有出現。

    後來,劉弗陵在百官勸說下,進了城樓邊休息邊等。劉弗陵還算體諒,把霍光、田千秋、張安世等年紀較大的官員也傳進了城樓,賜了座位,一邊喝茶一邊等。其他官員卻只能大太陽底下身著朝服、站得筆挺,繼續等待。

    未時末,昌邑王依舊沒有出現。

    一旁的百姓還可以席地而坐,找小販買碗茶,啃著粟米餅,一邊聊天一邊等。可大小官員卻只能忍受著口中的干渴,胃里的饑餓,雙腿的酸麻,干等!唯一能做的就是心里把昌邑王詛咒了個十萬八千遍。

    申時,太陽已經西斜,昌邑王還是沒有到。

    百姓由剛開始的喧鬧,變得漸漸安靜,最後鴉雀無聲。大家都已經沒有力氣再喧嘩激動了。

    現在只是覺得等了一天,如果不見到這個昌邑王,不就是浪費了一天嗎?滿心的是不甘心!

    當然,還有對昌邑王的「敬佩」,敢讓皇上等的人!

    站了近萬人的城門,到最後居然一點聲音都沒有,場面不可不說詭異。

    當夕陽的金輝斜斜映著眾人,當所有人都需要微微眯著眼楮才能看向西邊時,一陣悠揚的絲竹音傳來。樂聲中,一行人在薄埂的金輝中迤邐行來。

    隨著音樂而來的還有若有若無的香氣,若百花綻放,春回大地。

    八個姿容秀美的女子,手提花籃,一邊灑著干花瓣,一邊徐徐行來。其後是八個虯髯大漢,扛著一張碩大的坐榻,雖然是大漢,可因為隨著前面的女子而行,所以走的步子很秀氣。榻上幾個雲髻峨峨、金釵顫顫的女子正各拿樂器,為後面的男子演奏。

    後面也是一張方榻,扛榻的卻是八個身材高挑,容貌明艷的胡姬,上面半坐半臥著一個男子,一個侍女臥在他膝上。男子低著頭,一手把玩著侍女的秀發,一手握著一杯西域葡萄酒。

    男子頭戴纏金紫玉王冠,身著紫煙羅蟒袍,腰系白玉帶。目若點漆,唇似海棠,容貌竟比女子都美三分,只一雙入鬢劍眉添了英氣,讓人不會誤認做女子。

    只看他唇畔含笑,眉梢蘊情,目光從道路兩側掃過,所有女子都心如鹿撞,覺得他的眼楮看的就是自己,那如火的眼光述說著不為人知的情意。所有男子卻想去撞牆,覺得人家過的才是男人過的日子。無數頑皮的男孩在看到劉賀的一刻,立志要好好讀書、刻苦習武,將來封候拜相,才能有權有勢有錢有美人,做個象劉賀一樣的男人。

    走出城樓,看到眼前一幕的劉弗陵終于明白為什麼四十里地,劉賀走了將近一天。

    百官齊齊唱喏,恭迎昌邑王到。

    劉賀看到當先而站的劉弗陵,立即命胡姬停步,跳下坐榻,趕了幾步上前向劉弗陵磕頭請罪︰「臣不知皇上親來迎臣,臣叩謝皇上隆恩。道路顛簸,實不好走,耽誤了行程,求皇上恕罪。」

    劉弗陵讓他起身,「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多禮。」

    霍光、田千秋等重臣又來給劉賀見禮、問安,一番擾攘後,劉弗陵和劉賀兩人並肩而行,邊走邊談。

    站了幾乎一天的百官終于可以散去。

    劉病已早上出門時,沒有吃飯,此時餓得前胸貼後背,扶著孟玨胳膊,有氣無力地對他說︰「你下次想整治大公子時,記得叫上我,我一定出謀劃策,出錢出力,竭盡所能。」

    孟玨想是早了解大公子,對今日的事情處之泰然。看到劉病已的樣子,忽地笑道︰「我和大公子平輩論交,你好像該稱呼大公子一聲‘叔叔’,那我是不是也算是你……」

    劉病已打斷了孟玨的話︰「開玩笑!照你這麼說,大公子叫皇上‘叔叔’,雲歌叫皇上‘陵哥哥’,你該叫雲歌什麼?我們還是各自交各自的,少算輩份!皇家的輩份算不清。再說了,我如今還沒那個資格叫大公子‘叔叔’。」

    孟玨淡笑一下,未出聲。

    劉病已問︰「孟玨,你猜到皇上為什麼詔昌邑王到長安了嗎?」

    「沒有。」

    「你怎麼沒有反對昌邑王來長安?你們就不怕萬一?」

    孟玨淡淡說︰「昌邑王進京的決定和我沒有多少關系,他心中有他自己的計較,我只是沒有阻撓而已。」

   

    劉弗陵設宴替劉賀接風洗塵,宴席設在建章宮前殿,比未央宮前殿的威嚴堂皇多了幾分隨意雅致。因算皇室家宴,所以人數有限。皇上、昌邑王、霍光、田千秋、張安世,還有劉病已和孟玨陪席。

    朝內官員看到竟然還有劉病已和孟玨,再想到除夕宴上二人勇斗中羌王子克爾嗒嗒後皇上說的話,明白皇上想重用劉病已、孟玨二人。有人心領神會了皇上的意思後,準備開始擬奏章,奏請皇上為這二人升官。

    因為是家宴,眾人都著便服赴宴。霍光未帶妻子,只帶霍禹、霍成君同行,田千秋、張安世、劉病已雖是有家室的人,但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獨身赴宴。無獨有偶,劉弗陵也是獨自出席,皇後並未出現。

    霍成君是個女兒家,不能隨意說話。霍禹有父親在,不敢隨意開口。霍光、田千秋、張安世、孟玨、劉病已都是謹言慎行的人,非必要,不會輕易說話。劉弗陵又本就寡言少語,不是什麼風趣善言的皇帝。

    一殿人,獨剩了個劉賀談笑風生,卻是越說越悶,忍無可忍地對劉弗陵抱怨︰「皇上,這就是長安城的宴會嗎?一無美人,二無美酒,三無歌舞,虧得臣還朝思暮想著長安的風流旖旎,太沒意思了!」

    劉弗陵垂目看向自己桌上的酒杯,于安忙彎著身子道︰「王爺,今晚的酒既有大內貢酒,還有長安城內最負盛名的‘竹葉青’,雖然不敢說玉液瓊漿,但‘美酒’二字應該還擔得。」

    劉賀冷哼︰「一听這話,就是個不會喝酒的人。酒是用來喝的,不是用來听名氣的。有美人在懷,有趣士對飲,有雅音入耳,這酒喝得方有味道,現在有什麼?這酒和白水有什麼區別?」劉賀說著,將杯中的酒潑到了地上。

    于安犯愁,他當然知道宮中宴席該是什麼樣子,當年先帝的奢靡盛宴他又不是沒見識過。可皇上從來不近女色,也不喜好此類宴席,十幾年下來,宮里也就不再專門訓練歌女、舞女陪官員戲樂飲酒。如有重大宴席,歌舞都交給了禮部負責。平常的小宴,官員都知道皇上喜好,不會有人想和皇上對著干。今夜,卻踫到了這麼個刺頭貨,突然之間,讓他到哪里去抓人?只能賠著笑臉說︰「王爺,是奴才沒有考慮周詳。」

    劉賀不再說話,卻依舊滿臉不悅。

    劉弗陵道︰「朕看你此行帶了不少姬妾,朕破例準她們過來陪你飲酒。」

    劉賀擺擺手,貌似恭敬地說︰「多謝皇上美意,臣怕她們被臣慣壞了,不懂宮里規矩,所以只帶了兩個侍女進宮,其余人都在宮外,一來一回,宴席都該結束了。臣就湊合湊合吧!」話語間說的是「湊合」,表情卻一點「不湊合」,端著酒杯,長吁短嘆,一臉寂寥。

    劉弗陵的脾氣也堪稱已入化境,對著劉賀這樣的人,竟然眉頭都未蹙一下。一直表情淡淡,有話要問劉賀,就問,無話也絕不多說。

    劉病已徹底看傻了,連心中不怎麼把劉弗陵當回事情的霍禹也看得目瞪口呆。不管怎麼說,劉弗陵是一國之君,就是權傾天下的霍光也不敢當著眾人面拂逆劉弗陵的話語。這位昌邑王真不愧是出了名的荒唐王爺。

    田千秋和張安世垂目吃菜,不理會外界發生了什麼。孟玨笑意吟吟,專心品酒。霍光似有所思,神在宴外。

    諾大的宮殿只聞劉賀一聲聲的嘆氣聲。

    霍成君忽地起身,對劉弗陵叩頭︰「陛下萬歲,臣女霍成君,略懂歌舞,若王爺不嫌棄,臣女願意獻舞一支,以助王爺酒興。」

    劉弗陵還未說話,劉賀喜道︰「好。」

    劉弗陵頷首準了霍成君之請。

    劉賀笑說︰「有舞無樂如菜里不放鹽,不知道你打算跳什麼舞?」劉賀說話時,視線斜斜瞄了下孟玨,一臉笑意。

    霍成君笑對劉弗陵說︰「臣女听聞皇上精于琴簫,斗膽求皇上為臣女伴奏一首簫曲。」

    所有人都看向霍成君,孟玨眼中神色更是復雜。

    劉賀愣了一愣,立即撫掌而笑,「好提議。皇上,臣也斗膽同請。只聞皇上才名,卻從未真正見識過,還求皇上準了臣的請求。」

    劉弗陵波瀾不驚,淡淡一笑,對于安吩咐︰「去把朕的簫取來。」又問霍成君︰「你想要什麼曲子?」

    「折腰舞曲。

    劉弗陵頷首同意。

    霍成君叩頭謝恩後,盈盈立起。

    霍成君今日穿了一襲素白衣裙,裙裾和袖子都十分特別,顯得比一般衣裙寬大蓬松。腰間系著的穿花蝴蝶五彩絲羅帶是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縴腰本就堪握,在寬大的衣裙和袍袖襯托下,更是顯得嬌弱可憐,讓人想起脆弱而美麗的蝴蝶,不禁心生憐惜。

    在眾人心動于霍成君美麗的同時,一縷簫音悠悠響起,將眾人帶入了一個夢境。

    簫聲低回處如春風戲花,高昂時如怒海摧石;纏綿如千絲網,剛烈如萬馬騰。若明月松間照,不見月身,只見月華;若清泉石上流,不見泉源,只見泉水。

    簫音讓眾人只沉浸在音樂中,完全忘記了吹簫的人。

    霍成君在劉弗陵的萬馬奔騰間,猛然將廣袖甩出,長長的衣袖若靈蛇般盤旋舞動于空中。

    眾人這才發現,霍成君袖內的乾坤。她的衣袖藏有折疊,白色折縫中用各色彩線繡著蝴蝶,此時她的水袖在空中飛快地高轉低旋,白色折縫打開,大大小小的「彩蝶」飛舞在空中。隨著折縫開合,「彩蝶」忽隱忽現,變幻莫測。

    眾人只覺耳中萬馬奔騰,大海呼嘯,眼前漫天蝴蝶,飛舞、墜落。

    極致的五彩繽紛,迷亂炫目,還有脆弱的淒烈,絲絲蔓延在每一個「蝴蝶」飛舞墜落間。

    在座都是定力非同一般的人,可先被劉弗陵的絕妙簫聲奪神,再被霍成君的驚艷舞姿震魄,此時都被漫天異樣的絢麗繽紛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簫音慢慢和緩,眾人仿似看到一輪圓月緩緩升起。圓月下輕風吹拂著萬棵青松,柔和的月光從松樹的縫隙點點灑落到松下的石塊上,映照著清澈的泉水在石上叮咚流過。

    霍成君的舞蹈在簫音中也慢慢柔和,長袖徐徐在身周舞動,或飛揚,或垂拂,或卷繞,或翹起,凌空飄逸,千變萬化。她的身子,或前俯,或後仰,或左傾,或右折。她的腰,或舒,或展,或彎,或曲,一束盈盈堪握的縴腰,柔若無骨,曼妙生姿。

    眾人這才真正明白了為何此舞會叫《折腰舞》。

    簫音已到尾聲,如同風吹松林回空谷,濤聲陣陣,霍成君面容含笑,伸展雙臂,好象在松濤中飛翔旋轉,群群彩蝶伴著她飛舞。

    此時她裙裾的妙用才漸漸顯露,隨著旋轉的速度越來越快,裙裾慢慢張開,裙裾折縫中的刺繡開始顯露,其上竟繡滿了各種花朵。

    剛開始,如春天初臨大地,千萬朵嬌艷的花只羞答答地綻放著它們美麗的容顏。

    隨著旋轉的速度越來越快,裙裾滿漲,半開的花逐漸變成怒放。

    簫音漸漸低落,霍成君的身子在「蝴蝶」的環繞中,緩緩向百花叢中墜落,簫音嗚咽而逝,長袖垂落,霍成君團身落在了鋪開的裙裾上。

    五彩斑斕的「彩蝶」,色彩繽紛的「鮮花」都剎那消失,天地間的一切絢爛迷亂又變成了素白空無,只一個面若桃花,嬌喘微微的縴弱女子靜靜臥于潔白中。

    滿場寂靜。

    劉賀目馳神迷

    劉病已目不轉楮。

    孟玨墨黑的雙眸內看不出任何情緒。

    霍光毫不關心別人的反應,他只關心劉弗陵的。

    劉弗陵目中含著贊賞,靜看著霍成君。

    霍光先喜,暗道畢竟是男人。待看仔細,頓時又心涼。劉弗陵的目光里面沒有絲毫愛慕、渴求、佔有,甚至根本不是男人看女人的目光。他的目光就如看到一次壯美的日出,一個精工雕琢的玉器,只是單純對美麗的欣賞和贊美。

    一瞬後。

    劉賀鼓掌笑贊︰「不虛此夜,長安果然是長安!傳聞高祖寵妃戚夫人喜跳《折腰舞》,‘善為翹袖折腰之舞,歌出塞入塞望歸之曲’,本王常心恨不能一睹戚夫人艷姿,今夜得見霍氏之舞,只怕比戚夫人猶勝三分。」

    田千秋笑道︰「傳聞高祖皇帝常擁戚夫人倚瑟而弦歌,每泣下流漣。今夜簫舞之妙,絲毫不遜色。」

    對劉賀和田千秋話語中隱含的意思,劉弗陵好似絲毫未覺,點頭贊道︰「的確好舞。賞白玉如意一柄,楠木香鐲兩串。」

    霍成君磕頭謝恩,「臣女謝陛下聖恩,臣女不敢居功,其實是陛下的簫吹得好。」

    劉弗陵未再多言,只讓她起身。

    宴席再沒有先前的沉悶,劉賀高談闊論,與霍成君聊會兒舞蹈,又與劉弗陵談幾句音樂。霍禹也是精善玩樂的人,和昌邑王言語間,十分相和,兩人頻頻舉杯同飲。眾人時而笑插幾句,滿堂時聞笑聲。

    宴席快結束時,劉賀已經酩酊大醉,漸露丑態,一雙桃花眼盯著霍成君,一眨不眨,里面的□□luo地燃燒著,看得霍成君又羞又惱,卻半點發作不得。霍光無奈,只能提前告退,攜霍禹和霍成君先離去。田千秋和張安世也隨後告退。

    看霍光、田千秋、張安世走了,孟玨和劉病已也想告退,劉弗陵道︰「朕要回未央宮,你們送朕和昌邑王一程。」

    孟玨和劉病已應道︰「臣遵旨。」

    當年漢武帝為了游玩方便,命能工巧匠在未央宮和建章宮之間鑄造了飛閣輦道,可以在半空中,直接從建章宮前殿走到未央宮前殿。

    于安在前掌燈,劉弗陵當先而行,孟玨和劉病已扶著步履踉蹌的劉賀,七喜尾隨在最後面。

    行到飛橋中間,劉弗陵停步,孟玨和劉病已也忙停了腳步。

    身在虛空,四周空無一物,眾人卻都覺得十分心安。

    劉弗陵瞟了眼醉若爛泥的劉賀,叫劉賀小名︰「賀奴,朕給你介紹一個人。劉病已,先帝長子衛太子的長孫——劉詢。」

    事情完全出乎意料,劉病已呆呆站立。這個稱呼只是深夜獨自一人時,夢中的記憶,從不能對人言,也沒有人敢對他言。這是第一次在人前听聞,而且是站在皇宮頂端,俯瞰著長安時,從大漢天子的口中說出,恍惚間,劉病已只覺一切都十分不真實。

    孟玨含笑對劉病已說︰「恭喜。」

    劉病已這才清醒,忙向劉弗陵跪下磕頭,「臣叩謝皇上隆恩。」又向劉賀磕頭,「佷兒劉詢見過王叔。」

    劉賀卻趴在飛橋欄桿上滿口胡話︰「美人,美人,這般柔軟的腰肢,若在榻上與其顛鸞倒鳳,銷魂滋味……」

    劉弗陵、劉病已、孟玨三人都只能全當沒听見。

    劉弗陵讓劉病已起身,「過幾日,應該會有臣子陸續上折贊美你的才華功績,請求朕給你升官,朕會借機向天下詔告你的身份,恢復你的宗室之名。接踵而來的事情,你要心中有備。」

    「臣明白。」劉病已作揖,彎身低頭時眼中隱有濕意,顛沛流離近二十載,終于正名顯身,爺爺、父親九泉之下應可瞑目。

    孟玨眼中別有情緒,看劉弗陵正看著他,忙低下了頭。

    劉弗陵提步而行。

    孟玨和劉病已忙拎起癱軟在地上的劉賀跟上。

    下了飛橋,立即有宦官迎上來,接過劉賀,送他去昭陽殿安歇。

    劉弗陵對劉病已和孟玨說︰「你們都回去吧!」

    兩人行禮告退。

    劉弗陵剛進宣室殿,就看到了坐在廂殿頂上的雲歌。

    劉弗陵仰頭問︰「怎麼還未歇息?」

    「听曲子呢!」

    「快下來,我有話和你說。」

    「不。」雲歌手支下巴,專注地看著天空。

    劉弗陵看向于安,于安領會了皇上的意思後,大驚失色,結結巴巴地問︰「皇上想上屋頂?要梯子?」磨蹭著不肯去拿。

    富裕悄悄指了指側牆根靠著的梯子,「皇上。」

    劉弗陵攀梯而上,于安緊張得氣都不敢喘,看到劉弗陵走到雲歌身側,挨著雲歌坐下,才吐了口氣,回頭狠瞪了富裕一眼。

    「在听什麼曲子?」

    「折腰舞曲。」

    「好听嗎?」

    「好听得很!」

    劉弗陵微笑︰「你幾時在宮里培養了這麼多探子?」

    「你明目張膽地派人回來拿簫,我只是好奇地問了問,又去偷偷看了看。」

    劉弗陵笑意漸深,「不是有人常自詡大方、美麗、聰慧嗎?大方何來?聰慧何來?至于美麗……」劉弗陵看著雲歌搖頭,「生氣的人和美麗也不沾邊。」

    雲歌怒︰「你還笑?霍家小姐的舞可好看?

    「不好看。」

    「不好看?看得你們一個、二個眼楮都不眨!說假話,罪加一等!」

    「好看。」

    「好看?那你怎麼不把她留下來看個夠?」

    劉弗陵去握雲歌的手︰「我正想和你商量這件事情。」

    雲歌猛地想站起,卻差點從屋頂栽下去,劉弗陵倒是有先見之明,早早握住了她的手,扶住了她。

    雲歌的介意本是五分真五分假,就那五分真,也是因為和霍成君之間由來已久的芥蒂,心中的不快並非只沖今夜而來。

    她冷靜了一會,寒著臉說︰「不行,沒得商量。我不管什麼瞞天過海、緩兵之策,什麼虛情假意、麻痹敵人,都不行。就是有一萬條理由,這樣做還是不對,你想都不要想!」

    「好像不久前還有人想過把我真撮合給別人,現在卻連假的也不行了嗎?」劉弗陵打趣地笑看著雲歌。

    雲歌羞惱,「彼一時,此一時。何況,你已經害了一個上官小妹,不能再害霍成君一生。我雖不喜歡她,可我也是女子。」

    劉弗陵臉上的笑意淡去,「雲歌,不要生氣。我和你商量的不是此事。如你所說,我已經誤了小妹年華,絕不能再誤另一個女子。」

    原來劉弗陵先前都只是在逗她,微笑于她的介意。雲歌雙頰微紅,低頭嘟囔︰「只能誤我的。」

    劉弗陵笑,「嗯,從你非要送我繡鞋時起,就注定我要誤你一生。」

    雲歌著急,「我沒有!明明是你盯著人家腳看,我以為你喜歡我的鞋子。」

    「好,好,好,是我非要問你要的。」

    雲歌低著頭,抿唇而笑,「你要商量什麼事?」

    「看來霍光打算把霍成君送進宮。我膝下無子,估計田千秋會領百官諫議我廣納妃嬪,首選自然是德容出眾的霍成君。如果小妹再以皇後之尊,頒布懿旨配合霍光在朝堂上的行動。」劉弗陵輕嘆,「到時候,我怕我拗不過悠悠眾口,祖宗典儀。」

    「真荒唐!你們漢人不是號稱‘禮儀之邦’嗎?嘲笑四方蠻夷無禮儀教化的同時,竟然會百官要求姨母、外甥女共事一夫?」

    劉弗陵淡笑︰「是很荒唐,惠帝的皇後還是自己的親佷女,這就是天家。」

    雲歌無奈,「陵哥哥,我們怎麼辦?」

    「我們要請一個人幫忙。」

    「誰?」

    「上官小妹。」

    「她會幫我們嗎?她畢竟和霍氏息息相關,她在後宮還要仰賴霍光照顧。」

    劉弗陵嘆息,「我也不知道。」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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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中歌2(大漢情緣) Chapter 13 月虹歌 (下)

    第二日,劉弗陵去上朝,雲歌去找上官小妹。

    椒房殿的宮女已經看慣雲歌的進進出出,也都知道她脾氣很大,若想跟隨她和皇後,她肯定一點顏面不給的一通臭罵。況且她和皇後之間能有什麼重要事情?所以個個都很知趣,由著她和皇後去玩。

    雲歌將霍光想送霍成君進宮的意思告訴了小妹,小妹心如針刺,只覺前仇、舊恨都在胸間翻涌,面上卻笑意不變。

    「小妹,你能幫皇上阻一下霍成君進宮嗎?」

    上官小妹微微笑著說︰「我不懂這些事情,也不想管這些事情。我只是個弱女子,既沒能耐幫霍光,也沒能力幫皇上。」

    她本以為雲歌會失望,或者不開心,卻不料雲歌淺淺笑著,十分理解地說︰「我明白,你比我們更不容易。」

    小妹覺得那個「我們」十分刺耳,甜膩膩地笑道︰「姐姐日後說話留意了,皇上是九五之尊,只有‘朕’、‘孤’,哪里來的‘我們’?被別人听去了,徒增麻煩!」

    雲歌嘻嘻笑著,點點頭,「嗯,我知道了!在別人面前,我會當心的。小妹,謝謝你!」

    不知道這個雲歌是真傻,還是假糊涂,小妹只覺氣堵,扭身就走,「我昨兒晚上沒休息好,想回去再補一覺,下次再和姐姐玩。」

    雲歌回到宣室殿,劉弗陵一看她臉色,就知道小妹拒絕了,「沒有關系,我另想辦法。」

    如果霍光很快就行動,雲歌實在想不出來能有什麼好主意阻止霍光,但不忍拂了劉弗陵的好意,只能笑著點頭。

    劉弗陵握住了她的手,「你知道夜里什麼時候最黑?」

    「什麼時候?三更?子夜?」

    劉弗陵搖頭,「都不是,是黎明前的一刻最黑。」

    雲歌緊握著劉弗陵的手,真心笑了出來,「嗯。」

   

    昌邑王進京,皇上親自出宮迎接,一等一個多時辰,絲毫未見怪,又特別恩賜昌邑王住到了昭陽殿,聖眷非同一般。在昭陽殿內執役的宦官、宮女自不敢輕慢,個個卯足了力氣盡心服侍。眾人自進宮起就守著無人居住的昭陽殿,在天下至富至貴之地,卻和「富貴」毫無關系,好不容易老天給了個機會,都指望著能抓住這個機會,走出昭陽殿。對昌邑王帶來的兩個貼身侍女也是開口「姐姐」,閉口「姐姐」,尊若主人。

    只是,其中一個侍女,冷若冰霜,不管他們如何巴結,連個笑臉都不給;另一個倒是笑容甜美,和善可親,卻是個啞巴,不管他們說什麼,都一味地笑。眾人的心力卯得再足,卻沒地方使,只能淡了下來。

    劉弗陵和雲歌到昭陽殿時,日已上三竿,劉賀仍沉睡未起。

    正在廊下閑坐著的四月和紅衣見到雲歌都是一愣,雲歌見到她們卻是驚喜,「若知道是你們來,我早該過來找你們玩。」

    四月、紅衣只笑了笑,先給劉弗陵請安,「陛下萬歲,王爺不知陛下要來,仍在歇息,奴婢這就去叫王爺。」

    紅衣扭身進了寢殿,四月恭請劉弗陵進正殿。

    昭陽殿內的花草長得十分喜人,幾叢迎春花開得十分好,淡淡鵝黃,臨風自舞,一株杏花也含羞帶怯地吐露了幾縷芳蕊。

    劉弗陵看雲歌已經湊到跟前去看,遂對四月擺了擺手,「就在外面吧!」

    宦官聞言忙鋪了雀翎氈,展了湘妃席,燃起金獸爐,安好坐榻。一切安置妥當後,悄悄退了下去。

    劉弗陵坐等了一盞茶的工夫,劉賀仍未出來。劉弗陵未露不悅,品茶、賞花、靜等。

    雲歌在花壇前轉了幾個圈子,卻是不耐煩起來,跑到窗前敲窗戶。

    紅衣推開窗戶,笑敲了一下雲歌的手,無奈地指指榻上。

    劉賀竟然還在榻上,听到聲音,不滿地嘟囔了幾聲,翻了個身,拿被子捂住耳朵繼續睡。

    雲歌詢問地看向劉弗陵,劉弗陵微微搖了搖頭,示意她稍安毋躁,再等一等。

    雲歌皺了皺眉,順手拎起窗下澆花的水壺,隔窗潑向大公子。

    紅衣掩嘴,四月瞪目,大公子慘叫著,騰地一下就掀開被子跳到了地上,怒氣沖沖地看向窗外,雲歌也氣沖沖地瞪著他。

    劉賀看到雲歌,呆了一下,泄了氣,招手叫紅衣給他拿衣服。

    他胡亂洗漱了一下,隨意披上外袍,就出屋向劉弗陵磕頭問安。

    劉弗陵讓他起身,又賜坐。劉賀也未多謙讓,坐到劉弗陵對面,接過紅衣端上來的濃茶,先大灌了一口,看向雲歌︰「你怎麼在這里?」

    雲歌譏嘲,「我在宮里住了很長日子了,你竟然一點消息都沒有?別在那里裝糊涂!」

    劉賀頭疼地揉太陽穴,「我只知道有個宮女鬧得眾人心慌,哪里能想到宮女就是你?老三,他……唉!我懶得摻和你們這些事情。陛下讓臣回昌邑吧!」

    劉賀說話時,雙眸清亮,和昨天判若兩人。

    劉弗陵問︰「賀奴玩夠了?」

    劉賀苦笑︰「讓皇上見笑了。」

    雲歌听到劉弗陵叫劉賀「賀奴」,問道︰「為什麼你叫賀奴?」

    劉賀尷尬地笑︰「不就是個小名嗎?哪里有為什麼。」

    雲歌知道劉弗陵可不會和她說這些事情,遂側頭看向于安,「于安,你不是一直想看我舞刀嗎?」

    于安輕咳了兩聲,「王爺小時生得十分俊美,衛太子殿下見了小王爺,贊說‘宋玉不如’。傳聞宋玉小名叫‘玉奴’,宮里妃嬪就笑稱小王爺為‘玉奴’,小王爺很不樂意,抱怨說‘太子千歲說了,玉奴不如我美麗’,一副很委屈的樣子,眾人大笑。當時先皇也在,戲笑地說‘賀兒的話有理,可不能讓玉奴沾了我家賀奴的光。’從此後,大家都呼王爺為‘賀奴’。當時皇上還未出生,只怕皇上也是第一次听聞王爺小名的由來。」

    往事歷歷猶在目,卻已滄海桑田,人事幾換。

    劉賀似笑非笑,凝視著茶釜上升起的繚繚煙霧。

    劉弗陵也是怔怔出神。他兩三歲時,太子和父皇的關系已經十分緊張,到太子死後,父皇越發陰沉,幾乎從沒有听到父皇的笑聲。此時听于安道來,劉弗陵只覺陌生。

    雲歌牽著四月和紅衣的手,向殿外行去,「我帶你們去別的宮殿轉轉。」

    四月和紅衣頻頻回頭看劉賀,劉賀沒什麼表情,她們只能被雲歌半拖半哄地帶出了宮殿。于安也安靜退到了殿外,掩上了殿門。

    劉弗陵起身走了幾步,站在了半開的杏花前,「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多少年前?」

    「五年前,皇上十六歲時,臣在甘泉宮第一次得見聖顏。」那一年,他失去了二弟,他永不可能忘記。

    劉弗陵微笑,「我卻記得是十七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你,當時你正躲在這株杏樹上偷吃杏子。」

    劉賀驚訝地思索,猛地從席上跳起,「你……你是那個叫我‘哥哥’,問我要杏子吃的小孩?」

    劉弗陵微笑︰「十七年沒見,你竟然還把我當作迷路的少爺公子。我卻已經知道你是劉賀,你輸了。」

    劉賀呆呆望著劉弗陵,一臉不可思議。

    當年衛太子剛死,先皇已近七十,嫡位仍虛懸,所有皇子都如熱鍋上的螞蟻,急不可耐。其中自然也包括他的父王——昌邑哀王劉髆。

    先皇壽辰,詔了所有皇子進京賀壽,各位皇子也紛紛帶了最中意的兒子。因為彼此都知道,皇位不僅僅是傳給皇子,將來還是傳給皇孫。如果有武帝中意的皇孫,自己的希望自會更大。

    他並不是父王最中意的孩子,可他是皇爺爺最愛的孫子,也是母親唯一的孩子,所以不管父王樂意不樂意,他都會隨父王同赴長安。

    在母親的千囑咐、萬叮嚀中,他上了馳往長安的馬車。

    雖然母親對他極好,父王和他在一起的時間很少,可在他心中,他卻更親近父王。父王雖然十分風流多情,還有一點點權欲,但並不是強求的人。若太子不死,父王也是懶得動心,他會很願意守著昌邑,四處偷偷尋訪著美女過日子。可母親卻不一樣,母親對權欲的渴望讓他害怕,母親的冷酷也讓他害怕。他知道母親將和父親睡過覺的侍女活活杖斃,也知道其他妃子生的弟弟死的疑點多多,他甚至能感覺出父王笑容下對母親的畏懼厭惡。

    從昌邑到長安,要走不少路。

    漫漫旅途,父親對他不算親近。父親的旅途有美人相伴,並不孤單,可他的旅途很寂寞,所以他有很多時間思考母親的話,思考父親的話,思考母親的性格,思考父親的性格,思考他若做了太子,他的世界會如何。

    當馬車到長安時,他做了個決定,他不可以讓母親得到皇位。

    是的,他不能讓母親得到皇位。如果這個皇位是父親的,他很願意當太子,可是這個皇位怎麼可能是父親的?

    呂後的「豐功偉績」是每個劉氏子孫都熟讀了的。竇太後為了專權,當年差點殺死皇爺爺的故事,他也听先生講過的。

    他可不想像惠帝劉盈,年紀輕輕就被母親呂後的殘忍給郁悶死了。他也不覺得自己會幸運如皇爺爺,有個陳阿嬌可以幫著他一次又一次化險為夷。皇爺爺可是七歲就用「金屋藏嬌」把陳氏一族騙得給自己效死命,他今年已經十一,卻沒看到有哪個強大的外戚可以依靠。

    所以,母親還是把她的「雄才大略」留在昌邑國施展、施展就可以了。他到時候再郁悶,也有限。父王,也可以多活幾年。

    既然他做了決定,那麼他所有的行為都是拼了命的和母親的叮囑反著來。

    誦書,其余皇孫誦四書五經,他背yin詩艷賦。

    武藝,其余皇孫騎馬、射箭、扛鼎,虎虎生威,他卻舞著一柄秀氣的越女劍,把花拳秀腿當風流倜儻。

    父王郁悶,他更郁悶。

    他也是少年兒郎,怎麼可能沒有爭強好勝的心?又怎麼可能願意讓別人嘲笑他?他也想一劍舞罷,滿堂喝彩,也想看到皇爺爺贊許的目光,而不是逐漸失望黯淡的目光。

    可是,他不能。

    當他從宴席上偷偷溜走,逛到昭陽殿時,看到滿株杏子正結得好。

    起先在前殿,面對佳肴,毫無胃口,此時卻突然餓了,遂爬到樹上,開始吃杏子。

    听到外面尋找他的宦官來回了幾趟,頻頻呼著他的名字,他毫不理會,只想藏在濃蔭間,將煩惱郁悶暫時拋到腦後。

    人語、腳步都消失。

    只初夏的陽光安靜地從綠葉中落下。

    他眯著眼楮,眺望著藍天,隨手摘一顆杏子,吃完,再隨手摘一顆。

    「‘桃飽人,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你這樣吃杏子,小心肚子疼!」

    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孩,站在樹下,雙手背負,仰著頭,一本正經地教育他,眼楮里面卻全是「饞」字。

    他譏笑,扔了一顆杏子給小兒。

    小兒猶豫了下,握著杏子開始吃。吃完,又抬頭看著他。

    他又扔了一顆給小兒。

    一個躺于樹上,一個站在樹下,吃杏。

    大概他太郁悶了,也大概覺得樹下的小兒年齡還小,什麼都不會懂,所以他有一句,沒一句地開始和小兒說話。

    他告訴小兒,他是大臣的公子,偷偷從宴席溜出來的。

    小兒說自己也是大臣的公子,不小心就走到這個院子里來了。

    他隱晦地說著自己的煩惱,吹噓自己武功十分高強,文采也甚得先生夸贊。還點評著朝堂上的人與事,告訴小兒,若他生在皇家,憑他的能力絕對可以做好皇帝。

    小兒咬著杏子點頭,「我相信哥哥。」

    他有英雄不能得志的失意,還有落寞的荒唐感,自己竟然和一個四歲小兒吃杏談心。

    小兒邊吃杏子,邊說著他的煩惱,被母親逼著干這干那,一定要出色,一定要比別人做得好,一定要比別的兄弟更得父親歡心。

    他在樹上大笑,小兒的煩惱不也是他的煩惱?原來同是天涯淪落人。

    看來小兒的母親也不是個「溫良恭順」的女人。他們既是母親的依靠,又是母親的棋子。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爭斗。

    不過四五歲,小兒卻口齒清晰,談吐有度。

    他驚訝,「你父親是誰?」

    小兒反問︰「你父親是誰?」

    他笑而不答,小兒也只是笑吃杏子。

    他們的身份是一道屏障,點破了,還會有誰願意和他們說話呢?兩人一般的心思,只是各不知道。

    他看日頭西斜,跳下了樹,「我要走了,你也趕緊去找你父親吧!」

    「哥哥,你還會來這里吃杏子嗎?」小兒眼里有依依不舍,小小的身影在陽光下,顯得幾分寂寞。

    那種寂寞,他很熟悉,因為他也有。

    「不知道,也許會,也許不會。」

    「哥哥,我們能做朋友嗎?我讀《史記》時,十分羨慕那些俠客,杯酒交心,千金一諾,我常常幻想,我要是也有個這般的知己朋友該多好。雖居江湖之遠,仍可肝膽相照。」

    他微笑,這大概是很多男兒的夢想。怒馬江湖,快意恩仇。片言能交心的朋友,生死可相隨的紅顏。司馬遷的《史記》,最動人心的是游俠列傳,而非帝王本紀,或名臣將相。

    「如果你知道了我是誰後,還願意和我做朋友,我當然也願意。」他的語氣中有已看到結果的冷漠。

    小兒咬著半個杏子皺眉思索。

    「哥哥,我們打個賭,看看誰先知道對方是誰。誰先猜出,誰就贏了,輸的人要答應贏家一件事情哦!」

    他听到遠處的腳步聲,有些漫不經心,「好。我要走了,有緣再見。」

    小兒拽住了他的衣袖,「我們要一諾千金!」

    他低頭,看著剛到自己腰部的小兒,小兒抿著的唇角十分堅毅。人雖小,卻有一種讓人不敢輕視的氣勢。

    他笑︰「好,一諾千金!」

    小兒放開他,「你快點離開吧!若讓人看到你在這里,只怕要責備你。我也走了。」

    他走出老遠,回頭時,還看到小兒頻頻回身和他招手。

    那之後,發生了太多事情,父喪,母亡,二弟死,三弟出現。

    朝堂上的人事也幾經變換。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先帝放著幾個羽翼豐滿的兒子不選,反而選擇了一個八歲雛兒,冒著帝權旁落的危險將江山交托。可惜當時母親已死,不然,看到鉤弋夫人因為兒子登基被先皇處死,母親應不會直到臨死,還恨他如仇。

    而那個小兒的父親是否安穩渡過了所有風波都很難說。

    杏樹下的經歷成了他生命中被遺忘在角落的故事。只有極其偶爾,吃著杏子時,他會想起那個要和他做朋友的小兒,但也只是一閃而過。

    劉賀說︰「當年都說皇上有病,需要臥榻靜養,所以臣等一直未見到皇上,沒想到皇上在宮里四處玩。」

    「是母親要我裝病。不過那天吃了太多杏子,後來真生病了。」幾個哥哥都已羽翼豐滿,母親很難和他們正面對抗,不如藏拙示弱,讓他們先斗個你死我活。

    劉賀喟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當時王叔們哪里會把鉤弋夫人放在眼里?」

    劉弗陵沉默。母親若早知道機關算盡的結果,是把自己的性命算掉,她還會一心要爭皇位嗎?

    劉弗陵說︰「你輸了,你要為我做一件事情。」

    劉賀幾分感慨,「不太公平,當年臣已經十一歲,即使相貌變化再大,都會有跡可尋,而皇上當時才四歲,容貌和成年後當然有很大差別。皇上認識臣,臣不認識皇上,很正常。」

    「你以為我是見到你才認出你的嗎?你離去後,我就用心和先生學畫畫,一年小成,立即畫了你的畫像,打算偷偷打探。不成想,收拾我書房的宮女,剛看到你的畫像就認出了你,與我笑說‘殿下的畫雖好,可未將賀奴的風采畫出呢!’我就立即將畫撕掉了。」

    劉賀無語,就如大人總不會把孩子的話當回事情一樣,他並未將承諾太放在心上。

    「你若真想知道我是誰,憑你的身份去查問,不會太難。當日有幾個大臣帶孩子進宮,又能有幾個孩子四、五歲大小?」

    劉賀歉然,「是臣不對,臣輸了。請皇上吩咐,臣一定竭力踐諾。」

    劉弗陵道︰「我當日和你打這個賭,是想著有朝一日,你若知道我是誰,定不會願意和我做朋友,所以我想如果我贏了,我就可以要求你做我的朋友。快要十七年過去,我還是這個要求,請你做我的朋友。」

    劉賀沉默,很久後,跪下說︰「既有明君,臣願做閑王。」

    當年杏樹下的小兒雖然早慧,懂得言語中設圈套,卻不知道人與人之間,有些距離是無法跨越的。

    劉弗陵似乎沒有听懂劉賀的彼「閑」非此「賢」,他拂了拂衣袖,轉身離去,「望你在長安的這段日子,讓朕能看到你當日在杏樹上所說的濟世安邦之才。對了,因為這里無人居住,朕愛其清靜,後來常到這里玩,听此殿的老宦官說,昭陽殿曾是李夫人所居。」

    雲歌和紅衣她們笑挽著手進來時,看見只劉賀一人坐在杏樹下,全然沒有平日的風流不羈,神情怔怔,竟有幾分淒楚的樣子。

    四月略帶敵意地盯了眼雲歌,又打量著劉賀,剛想上前叫「王爺」,紅衣卻拽了拽她的衣袖,示意她噤聲。

    紅衣凝視著劉賀,眼中有了然,似乎完全明白劉賀此時在想什麼。她的眼中慢慢地浮起一層淚光,就在眼淚掉下的剎那,她借著低頭揉眼,將眼淚拭去。再抬頭時,臉上已只是一個溫柔的笑。

    她輕輕走到劉賀身側跪下,握住了劉賀的手。劉賀看到她,伸手輕輕撫過她的笑顏,象是在她干淨的笑顏中尋覓著溫暖,半晌後,他露了笑意,那個笑意慢慢地帶上了不羈和毫不在乎,最後變成了雲歌熟悉的樣子。

    雲歌轉身想悄悄離開,卻听到劉賀叫她︰「雲歌,你回來,我有話問你。」

    劉賀讓四月和紅衣都退下,請雲歌坐到他對面,「我下面問的話對我很重要,你一定要對我說實話。」說著「重要」,卻依舊笑得吊兒郎當。

    雲歌卻凝視著他清亮的眼楮,鄭重地點了點頭。

    「你小時候是不是認識皇上?你們是不是在西域認識的?」

    雲歌愣住,她雖然告訴過許平君她和皇上小時候認識,卻從沒有提過和皇上何地認識,一會兒後,她答道︰「是的。」

    劉賀搖著頭苦笑,喃喃自語,「原來我全弄錯了!一直以為是三弟……難怪……難怪……現在終于明白了……」

    「你弄錯了什麼?」

    劉賀笑道︰「我弄錯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也許會鑄成大錯。雲歌,你還記得皇上和你一起救過的一個少年嗎?」

    雲歌側著頭,笑著嘟囔︰「陵哥哥都和你說了些什麼?怎麼連月生的事情也和你講了。」

    劉賀心中最後一點的不確定也完全消失,他凝視著雲歌說︰「這麼多年過去,你竟然還記得他的名字,如果月生知道,一定會很開心。」

    雲歌道︰「陵哥哥記得比我還牢!他一直覺得自己對不起月生,他一直很努力地想做一個好皇帝,就是為了不要再出現像月生的人。」

    劉賀笑容僵了一僵,雲歌問︰「你願意留在長安幫陵哥哥嗎?」

    劉賀長吁了口氣,心意已定,笑嘻嘻地說︰「我會住到你們趕我出長安城。」

    雲歌喜得一下跳了起來,「我就知道你這人雖然看著像個壞蛋,實際心眼應該挺好。」

    劉賀苦笑。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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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4:05:56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2(大漢情緣) Chapter 14 馨香盈室
作者︰桐華
長安城從來不缺傳奇。

在這座世上最宏偉繁華的都城里面,有異國做人質的王子,有歌女當皇後,有馬奴做大將軍,有金屋藏嬌,有傾國傾城,當然,也還有君王忽喪命,太子成庶民,皇後草席葬。

長安城的人不會隨便驚訝興奮,在听慣傳奇的他們看來,能讓他們驚訝興奮的傳奇一定得是真正的傳奇。什麼某人做了將軍,誰家姑娘麻雀變鳳凰嫁了王爺,這些都不是傳奇,頂多算可供一談的消息。

可在這個春天,長安城又有一個傳奇誕生,即使見慣傳奇的長安百姓也知道這是一條真正的傳奇,會和其它傳奇一樣,流傳百年、千年。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巫蠱之禍牽涉眾多,禍延多年,朕常寢食難安。先帝嫡長曾孫劉詢,流落民間十余載。秉先帝遺命,特赦其罪,封陽武侯。」

劉詢,衛太子的長孫,剛出生,就帶著盛極的榮耀,他的滿月禮,先皇曾下詔普天同慶。可還未解人事,衛太子一脈就全被誅殺,小劉詢被打入天牢。

其後他所在的天牢就禍事不斷。先是武帝身體不適,傳有妖孽侵害帝星,司天監觀天象後說有來自天牢的妖氣沖犯帝星,武帝下令誅殺牢犯。再接著天牢失火,燒死了無數囚犯。還有天牢惡徒暴亂,屠殺獄卒和犯人。

小劉詢在無數次的「意外」中,生死漸成謎。有傳聞已死;也有傳聞他還活著。但更多人明白,所謂活著,那不過是善良人的美好希望而已。

隨著武帝駕崩,新皇登基,屬于衛太子的一頁徹底翻了過去。衛太子的德行功績還會偶爾被談起,但那個沒有在世間留下任何印記的劉詢已經徹底被人遺忘。

卻不料,十余載後,劉詢又出現在長安城,還是不少長安人熟悉的一個人︰游俠之首劉病已。

從皇孫到獄囚,從獄囚到游俠,從游俠到王侯。怎樣的一個傳奇?

有關劉詢的一切都被人拿出來談論,似乎過去的一切,今日看來都別有一番深意。

「游手好閑」成了「忍辱負重」,「不務正業」成了「大志在胸」,「好勇斗狠」成了「俠骨柔腸」。

還有他與許平君的良緣,從許平君「鬼迷心竅、瞎了雙眼」變成了「慧眼識英雄」,成了人們口中的又一個傳奇女子。

朝中文武大臣也對衛皇孫的突然現身議論紛紛。

霍光細心觀察著一切,可他怎麼都猜不透劉弗陵究竟想做什麼。

皇帝一貫忌憚宗親勝過忌憚大臣,因為宗親篡位的可能性要遠遠大于臣子。

可是劉弗陵卻一步一步地替劉詢鋪路,先讓劉詢在朝堂上綻放光芒,博得朝臣賞識,再讓劉詢獲得民間的認可。本來一些大臣還對皇上提拔劉詢不服,可知道了劉詢的身份後,那點不服也變成了心悅誠服。

皇上封劉詢為侯後,任命劉詢為尚書令,錄尚書事,負責皇上詔命、諭旨的出納。官職雖不大,卻是個能很快熟悉政事的好位置。

還有劉賀。

霍光也一直看不透此人。說他的荒唐是假,可劉賀並非近些年為了韜光養晦,才開始荒唐,而是先帝在位時,霍光看到的就是一個荒唐皇孫,那時劉賀不過十一二歲,霍光完全想不出來劉賀為什麼要故作荒唐。可若說他的荒唐是真,霍光又總覺得不能完全相信。

他現在完全猜不明白劉弗陵為什麼要把劉賀詔進長安。

猶如下棋,現在雖然能看見對方手中的棋子,卻不知道對手會把棋子落在哪里,所以只能相機而動。

目前的當務之急,是要霍氏女子誕下第一個皇子,一旦有皇子依靠,別的什麼都會好辦許多。

霍光為了送霍成君進宮,先去見小妹,與小妹商量。

一則,不管劉弗陵喜不喜女色,為了皇位,他當然會願意選秀女、納妃嬪。如選了各個大臣的女兒入宮,將臣子的家族利益和皇帝的權力緊密聯合起來,劉弗陵就會得到有力的幫助,可以大大削弱霍氏在朝堂上的力量。可這絕不是霍光想要看到的局面,如何阻擋身居要位大臣的女兒入宮,只選幾個無關緊要的女子充數,明處就要全力依靠小妹。二則,他不想小妹從別人那里,听聞他打算送成君入宮的消息,那會讓小妹感覺自己和霍氏不夠親密,他想讓小妹覺得她也是霍家的一員。

小妹還是一貫的溫順听話,對他所吩咐的事情一一點頭,對霍成君進宮的事情,拍手歡呼,喜笑顏開,直呼︰「終于有親人在宮里陪我了。」



上官皇後十四歲的生辰宴。

在霍光主持下,宴席是前所未有的隆重。

朝廷百官、誥命夫人齊聚建章宮,恭賀皇後壽辰。

劉弗陵也賜了重禮,為小妹祝壽。

小妹坐在劉弗陵側下方,听到劉弗陵真心的恭賀,雖然不無寥落,卻還是很欣喜。

她大著膽子和他說話,他微笑著一一回答。他和她說話時,身體會微微前傾,神情專注。小妹在他的眼楮里,只看見兩個小小的自己,她心里的那點寥落也就全散了,至少,現在他只能看見她。

小妹忽地對霍光生了幾分難言的感覺。他畢竟還是自己的外祖父,也只有他能記掛著給自己舉辦盛大的壽筵,也只有他才能讓皇上坐在她身邊,陪她喝酒說話。

酒酣耳熱之際,禮部官員獻上民間繡坊為恭賀小妹壽辰特意準備的繡品。

八個宮女抬著一卷織品進來,只看寬度就有一兩丈。

小妹十分好奇,笑著問︰「什麼東西要繡這麼大?」

八個宮女將繡品緩緩展開。

只看大紅綢緞上,繡了千個孩童,神態各異,有的嬌憨可愛,有的頑皮喜人,有的生氣噘嘴,有的狡慧靈動,不一而足。

送禮的官員磕頭恭賀︰「恭賀皇上、皇後百子千孫。」

小妹的心,剎那就跌入了萬丈深淵。原來這才是霍光給她舉辦壽筵的目的!這可是她的生日呀!

袖中的手要狠狠掐著自己,才能讓自己還微笑著。

丞相田千秋站起,向劉弗陵奏道︰「皇上,現在東西六宮大都空置,為了江山社稷,還請皇上、皇後早做打算。」

霍光看向小妹,目中有示意。

小妹的掌心已全是青紫的掐痕,臉上卻笑意盈盈地說︰「丞相說的有理,都是本宮考慮不周,是應該替皇上選妃,以充後宮了。」

有了皇後的話,霍光才站起,向劉弗陵建議選妃,百官也紛紛勸諫。

劉弗陵膝下猶空,讓所有朝臣憂慮不安,即使政見上與霍光不一致的大臣,也拼命勸劉弗陵納妃嬪,一則是真心為了江山社稷,二則卻是希望皇子能不帶霍氏血脈。

劉弗陵淡淡說︰「今日是皇後壽筵,此事容後再議。」

田千秋立即洋洋灑灑開始進言,從高祖劉邦直講到先帝劉徹,沒有一個皇帝如劉弗陵一般,二十一歲仍後宮空置。

情勢愈演愈烈,在田千秋帶領下,竟然百官一同跪求劉弗陵同意,起先還動作有先後。後來,偌大的建章宮前殿,黑壓壓一殿的人動作一致,齊刷刷地跪下,磕頭,再高聲同呼︰「為了大漢江山社稷,請皇上三思!」聲音震得殿梁都在顫。

再跪下,再磕頭,再高聲同呼︰「為了大漢江山社稷,請皇上三思!」

跪下……

磕頭……

高呼……

起來……

上百個官員一遍又一遍,聲音響徹建章宮內外。

眾人貌似尊敬,實際卻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逼迫,劉弗陵只要不點頭,眾人就會一直要他「三思」

連站在角落里的雲歌都感覺到那迫人的壓力滾滾而來,何況直面眾人跪拜的劉弗陵?

劉弗陵凝視著他腳下,一遍遍跪拜的文臣武官,袖中的拳頭越握越緊,青筋直跳,卻沒有任何辦法能讓他們停止。

鸞座上的上官小妹突然直直向後栽去,重重摔在地上。

宮女尖叫︰「皇後,皇後!」

小妹臉色煞白,嘴唇烏青,沒有任何反應。

百官的「為了大漢江山社稷,請皇上三……」霎時咽在口中,呆呆地看著已經亂成一團的宮女、宦官。

劉弗陵探看了下小妹,吩咐道︰「立即送皇後回宮,傳太醫去椒房殿。」

劉弗陵陪著皇後,匆匆離去。

一幫大臣,你看我,我看你,再看看已經空無一人的龍座鳳榻,面面相覷。

皇後生辰宴,皇後都沒了,還慶個什麼?眾人悻悻地離去。

田千秋走到霍光身旁,小聲問︰「霍大人,您看如何是好?」

霍光臉上笑著,卻語氣森寒,對霍禹吩咐︰「我不放心皇後身體,你去吩咐太醫,一定要讓他們仔細診斷,悉心照顧。」

霍禹道︰「兒子明白。」匆匆去太醫院。

霍光對田千秋道︰「老夫是皇後祖父,皇後鳳體感恙,實在令老夫焦慮,一切等皇後身體康復後再說。」

田千秋點頭︰「大人說得是。」

霍光驚怒交加。

皇後感恙,身為人臣,又是皇後的外祖父,他斷無道理在這個時刻,不顧皇後病體,請求皇上選妃。霍成君若在這個時候進宮,傳到民間,很容易被傳成她與皇後爭寵,氣病了皇後。未封妃,先失德,對成君和霍氏的將來都不利。

深夜,霍禹領著幾個剛給小妹看過病的太醫來見霍光。

這幾個太醫都是霍光的親信,他們和霍光保證,皇後是真病,絕非裝病。乃是內積悒郁,外感風寒,外癥引發內癥,雖不難治,卻需要耗時間悉心調理。

霍光的怒氣稍微平息幾分,疑心卻仍不能盡去。

第二日,一下朝,就求劉弗陵準他探病。

到了椒房殿,先仔細盤問宮女。

宮女向霍光回稟,在霍大人上次拜見皇後前,皇後夜里就有些咳嗽,侍女橙兒還嘮叨著該請太醫來看一下,卻被皇後拒絕了。霍大人來見過皇後娘娘後,皇後顯得十分興奮高興,話也變得多了,只是白天常會頭疼和力乏,橙兒又勸皇後召太醫來看一下,皇後娘娘再次拒絕了,說等忙完了這段日子,休息一下就好了。結果沒想到,拖到現在竟成了大病。

霍光算了算日子,懷疑小妹裝病的疑心盡去,只剩無奈。有些遷怒于小妹身畔的宮女,竟沒有一個真正關心小妹身體,只听到橙兒勸、橙兒操心,可這個橙兒卻根本不是他的人。

霍光去看小妹時,小妹在病榻上垂淚哭泣,「祖父,小涪姨什麼時候進宮?我好難受,想要小涪姨陪我,祖父,你讓小涪姨進宮來陪我。」

畢竟是他的骨血,霍光心中也有些難受。若是長安城普通官員的女兒生病了,肯定有母親細心照顧,有姐妹陪伴解悶,還會有父兄探望。小妹雖出身于最尊貴的家族,生病時,榻前卻只有一群根本不真正關心她的宮女。

霍光告辭後,特意將橙兒叫來,和顏悅色地向她叮囑,「悉心照料皇後娘娘。皇後娘娘身體康復後,定不會虧待你,你的父兄也會沾光不少。」

想到多年未見的父母、兄弟,橙兒有些黯然,向霍光行禮道謝,「服侍皇後娘娘是奴婢該做的。霍大人,有些話,也許不該奴婢說,可奴婢不說,也許就沒有人說,所以奴婢只能平心而做,不論對錯。」

霍光道︰「我不是苛責的人,你不必擔心,有事直講。」

「皇後娘娘這兩日一直有些低燒,奴婢常能听到皇後娘娘說胡話,有時叫‘祖父’,有時叫‘娘’,有時叫‘舅舅’,還會邊哭邊說‘孤單’,半夜里突然驚醒時,會迷迷糊糊問奴婢‘小涪姨來了嗎?’大人若有時間,能否多來看看皇後娘娘?依奴婢想,只怕比什麼藥都管用。」

霍光目光掃向一側的宮女,幾個宮女立即低頭。

「奴婢守夜時,也听到過。」

「奴婢也听到過皇後娘娘說夢話,有一次還叫‘祖父、舅舅,接我出宮。’」

「奴婢們想著都是些不緊要的思家夢話,所以就沒有……」

宮女囁嚅著,不敢再說。

霍光心里最後的一點關于「內積悒郁」的疑慮也全都散去,嘉許地對橙兒說︰「多謝你對皇後娘娘體貼的心思。」

橙兒忙道︰「都是奴婢的本份,不敢受大人的謝。」

霍光出來時,踫到來看上官小妹的雲歌。

雲歌側身讓到路側,襝衽為禮。

霍光早知雲歌常來找小妹玩耍,小妹病了,雲歌自會來看,所以沒有驚訝,如待略有頭臉的宮女一般,微點了個頭,就從雲歌身旁走過。

橙兒看到雲歌,高興地把雲歌迎了進去。其他人都冷冷淡淡,該干什麼就干什麼。

陪雲歌一起來的抹茶倒是很受歡迎。抹茶只是個普通宮女,無需過分戒備,人又性格開朗,出手大方,眾人陸陸續續從她那里得過一些好處,所以看到抹茶都笑著打招呼。

聞到抹茶身上異樣的香,眾人好奇地問︰「這是什麼燻香,味道這般別致?」

抹茶得意洋洋地打開荷包給她們看,「太醫新近做的,于總管賞了我一些,不僅香味特別,還可以凝神安眠,治療咳嗽。」

荷包一開,更是香氣滿室,猶如芝蘭在懷。

眾人在宮中,聞過的奇香不少,可此香仍然令一眾女子心動,都湊到近前去看,「真的這麼神奇嗎?我晚上就不易入眠。」

抹茶一如以往的風格,東西雖然不多,但是見者有份,人人可以拿一些。

雲歌對仍守在簾旁的橙兒笑說︰「你也去和她們一塊玩吧!我常常來,什麼都熟悉,不用特意招呼我。」

橙兒聞到香氣,早已心動,笑著點點頭,「姑娘有事,叫奴婢。」也湊到了抹茶身旁,去拿香屑。

「你好受一些了嗎?」

上官小妹听到雲歌的聲音,依舊閉眼而睡,未予理會。

「多謝你肯幫我們。」

小妹翻了個身,側躺著,「你說什麼,我听不懂。我病得有氣無力,哪里還有力量幫人做事?」

雲歌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默默地坐著。

有宮女回頭探看雲歌和皇後,發覺兩人嘴唇都未動,雲歌只安靜坐在榻旁,皇後似有些疲倦,闔目而躺。

宮女安心一笑,又回頭和別的宮女談論著燻香,只時不時地留心一下二人的動靜。

上官小妹雖合著雙眼,看似安詳,心里卻是淒風細雨,綿綿不絕。

祖父以為皇上不寵幸她,是因為她不夠嬌,不夠媚,以為皇上為了帝王的權力,會納妃嬪,散枝葉,可祖父錯了。

祖父不是不聰明,而是太聰明。他以為世上和他一樣聰明的男人,懂得何為輕,何為重,懂得如何取,如何舍,卻不知道這世上真有那聰明糊涂心的男人。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一口拒絕雲歌,雖然她也絕不想霍成君進宮。也許她只是想看雲歌失望和難過,她不喜歡雲歌的笑。可是雲歌再次讓她失望了。

雲歌對她的拒絕未顯不開心,也未露出失望,只是很輕聲地說︰「我明白,你比我們更不容易。」

天下不會有人比她更會說謊,人家只是在生活中說謊言,而她卻是用謊言過著生活,她的生活就是一個謊言。可她看不出雲歌有任何強顏歡笑,也看不出雲歌說過任何謊。

在這個乍暖還寒的季節,偶感風寒很容易,所以她生病了。

她擔心祖父會把她生病的消息壓住,所以她不但要生病,還要生得讓所有人都知道。

每年春天,皇後都要率領百官夫人祭拜蠶神娘娘,替整個天下祈求「豐衣」,所以她本打算當眾病倒在桑林間,卻不料風寒把她內里的潰爛都引了出來,昨天晚上氣怒悲極下,突然就病發了。

她告訴自己,這只是為了自己而做,是為了橫刀自刎的母親而做,是為了小小年紀就死掉的弟弟而做,是為了上官家族的上百條人命而做。

她不是幫他,絕不是!

有宮女在簾外說︰「皇後,到用藥的時辰了。」

上官小妹抬眸,含笑對雲歌說︰「你回去吧!我這病沒什麼大礙,太醫說安心調養三、四個月就能好,不用太掛心。」

雲歌默默點了點頭,行禮後,離開了椒房殿。

溫室殿內,劉弗陵正和劉賀談話。看到雲歌進來,劉賀笑著要告退。劉弗陵挽留住了他,未避諱劉賀,就問雲歌︰「小妹如何?」

「她不肯接受我們的道謝。」

劉弗陵微點了下頭,未說話。

雲歌說︰「小妹只給我們三、四個月的時間,以後的事情就要我們自己去解決。」

劉賀笑︰「還在為霍成君犯愁?不就是拿沒有子嗣說事嗎?照臣說,這也的確是個事。皇上,晚上勤勞些,想三、四個月弄個孩子,別說一個,就是幾個都綽綽有余了。臣倒是納悶了,皇上怎麼這麼多年一次都未射中目標?」

劉賀的憊賴的確無人能及,這樣的話也只他敢說。

劉弗陵面無表情,雲歌卻雙頰酡紅,啐了一聲劉賀,「你以為人人都和你一樣?」扭身匆匆走了。

劉賀凝神打量劉弗陵,竟覺得劉弗陵的面無表情下,好似藏著一絲羞澀。

錯覺?肯定是我的錯覺!劉賀瞪大眼楮,絕不能相信地說︰「皇上,你,你,不會還沒有,沒有……難道你還是童子身……不,不可能……」

太過難以置信,劉賀張口結舌,說不出來一句完整的話。

劉弗陵淡淡打斷了他,看似很從容平靜地說︰「朕剛才問你,羌族、匈奴的問題如何處理,你還沒有回答朕。」

劉賀還想再問清楚一點,殿外宦官回稟,劉詢求見,劉賀方把話頭撂開。

等劉詢進來,劉弗陵又把問題重復了一遍,讓劉詢也思考一下。

劉賀笑嘻嘻地回道︰「西域各國一直都是我朝的隱慮,但他們國小力弱,常會擇強而依,只要我朝能克制住羌人和匈奴,他們不足擔心。何況還有解憂公主在烏孫,撫慰聯縱西域各國,靠著她和馮夫人的努力,即使先帝駕崩後,最動蕩的那幾年,西域都沒有出大亂子,現在吏治清明,朝堂穩定,西域更不足慮。最讓人擔憂的是羌族和匈奴,而這兩者之間,最可慮的卻是羌族的統一,羌族一旦統一,我朝邊疆肯定要有大的戰事。」

劉弗陵點頭同意,劉詢神色微動,卻沒有立即開口。可殿上的兩人都是聰明人,立即捕捉到他的神情變化,劉賀笑道︰「看來小侯爺已經想到應對辦法了。」

劉詢忙笑著給劉賀作揖︰「王叔不要再打趣我了。」又對劉弗陵說︰「這事倒不是臣早想過,而是有人拋了個繡球出來,就看我們現在接是不接。」

劉賀听他話說得奇怪,不禁「咦」了一聲,劉弗陵卻只是微微頷首,示意他繼續講。

「皇上一定還記得中羌的王子克爾嗒嗒。克爾嗒嗒在賽後,曾去找孟玨說話,當著臣和雲歌的面,對孟玨說‘他日我若為中羌王,你在漢朝為官一日,中羌絕不犯漢朝絲毫。’」

劉詢重復完克爾嗒嗒的話後,就再無一言,只靜靜看著劉賀和劉弗陵。

殿堂內沉默了一會後,劉賀笑嘻嘻地說︰「中羌雖不是羌族各個部落中最強大的,可它的地理位置卻是最關鍵的。橫亙中央,北接西域、西羌,南接苗疆、東羌,不僅是羌族各個部落的樞紐,也是通往苗疆的關隘,不通過中羌,匈奴的勢力難以涔入苗疆,不通過中羌,羌族也不可能完成統一,可一直主張羌族統一,設法聯合匈奴進攻我朝的就是如今的中羌酋長。」

劉詢點了點頭,「王叔說的極是。有明君,自會有良臣,讓孟玨這樣的人繼續為官,並不難。只是據臣所知,克爾嗒嗒是中羌的四王子,上面還有三個哥哥,他若想當王,卻不容易,如果他和父王在對漢朝的政見上再意見相左,那就更不容易了。」

劉弗陵淡淡說︰「那我們就幫他把‘更不容易’變成‘容易’。」

劉賀說︰「克爾嗒嗒能想出這樣的方法去爭位,也是頭惡狼,讓他當了王……」他搖著頭,嘆了口氣。

劉弗陵淡笑道︰「獵人打獵時,不怕踫見惡狼,而是怕踫見毫不知道弓箭厲害的惡狼。知道弓箭厲害的惡狼,即使再惡,只要獵人手中還有弓箭,它也會因為忌憚,而不願正面對抗獵人,但不知道弓箭厲害的狼卻會無所畏懼,只想撲殺獵人。」

劉賀想了一瞬,點頭笑道︰「皇上不常打獵,這些道理卻懂得不少。都是惡狼,也只能選一只生了忌憚心思的狼了。」

劉弗陵說︰「這件事情只能暗中隱秘處理,我朝不能直接干預,否則只會激化矛盾。」他看向劉詢,「你在民間多年,認識不少江湖中的風塵俠客,此事關系到邊疆安穩,百姓安危,我相信這些風塵中的俠客定有願意助你的。」

劉詢立即跪下,磕了個頭後,低聲說︰「臣願效力,可是臣有不情之請。

劉弗陵淡淡應道︰「什麼?」

「此事若交給臣辦,皇上就不能再過問,江湖自有江湖的規矩。」

劉弗陵點頭同意,只叮囑道︰「此事朕再不過問,只等著將來遙賀克爾嗒嗒接位登基。不過,你若需要任何物力、財力,可隨時來向朕要。」

劉詢心中激蕩,強壓著欣喜,面色平靜地向劉弗陵磕頭謝恩。

等劉詢退出去後,一直笑眯眯看著一切的劉賀,坐直了身子想說話,轉念間,卻想到連自己都能想到的事情,劉弗陵如何會想不到?他既然如此做,則定有他如此做的因由,就又懶洋洋地歪回了榻上。

劉弗陵卻是看著他一笑,道︰「多謝。」

劉弗陵的通透讓劉賀暗凜,想起二弟,心里黯然,面上卻仍是笑著。



劉詢的新府邸,陽武侯府。

霍成君不能順利入宮,對他們而言,應該是件好事,可劉詢總覺得孟玨心情不好,「孟玨,你好像很失望皇上不能納妃。」

「有嗎?」孟玨不承認,也未否認。

劉詢道︰「皇上納妃是遲早的事情,就是不納妃嬪,還有個上官皇後。以雲歌的性格,可以容一時,卻絕不可能容一世,她離開是必定的事情。再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人未過門,你就三心二意,就是一般女子都有可能甩袖而去,何況雲歌?雲歌如今給你點顏色瞧瞧,也很對。」

孟玨微笑著說︰「侯爺對我的事情了解幾分?當日情形,換成你,也許已經是霍府嬌客。」

劉詢未理會孟玨微笑下的不悅,笑問︰「你不告訴我,我怎麼能知道?你究竟為什麼和霍光翻臉?」

孟玨淡笑,「侯爺今後需要操心的事情很多,不要在下官的事情上浪費工夫。」

僕人在外稟報︰「昌邑王來賀侯爺喬遷之喜。」

劉詢忙起身相迎。

劉賀進來,看到孟玨,什麼話都沒有說,先長嘆了口氣。

劉詢似解非解。

孟玨卻已經明白,面上的笑容透出幾分寂寥。

劉賀將雲歌拜托他帶給許平君的東西遞給劉詢,「全是雲歌給夫人的。雲歌還說,若夫人的傷已經大好了,可以選個日子進宮去看她。現如今她出宮不及夫人進宮來得方便。」

劉詢笑著道謝。



春天是一年中最有希望的季節,秋天的收獲正在枝頭醞釀。

因為百花盛開的希望,連空氣中都充滿芳香。

雲歌和劉弗陵並肩沿滄河而行。

滄河水滔滔,從天際而來,又去往天際,它只是這未央宮的過客。

雲歌看水而笑,劉弗陵也是微微而笑,兩人眼底有默契了然。

「陵哥哥,你想做什麼?」

雲歌的話沒頭沒腦,劉弗陵卻十分明白,「還沒有想好,想做的事情太多。嗯,也許先蓋座房子。」

「房子?」

「青石為牆,琉璃為頂。冬賞雪,夏看雨,白天望白雲,晚上看星星。」

雲歌為了和劉弗陵面對面說話,笑著在他前面倒走,「你要蓋我們的琉璃小築?你懂如何燒琉璃?對呀!煆燒琉璃的技藝雖是各國不傳之秘,你卻掌握著天下秘密,只此一門技藝的秘密,我們就不怕餓死了。」

說著,雲歌突然瞪大了眼楮,十分激動,「你還知道什麼秘密?」

劉弗陵微笑︰「等以後你覺得無聊時,我再告訴你。只要你想,有些秘密保證可以讓我們被很多國家暗中培養的刺客追殺。」

雲歌合掌而笑,一臉憧憬,「不就是躲迷藏的游戲嗎?不過玩得更刺激一些而已。」

劉弗陵只能微笑。禪位歸隱後的「平靜」生活,已經完全可以想象。

兩人沿著鵝卵石鋪成的小道,向御花園行去。

「小心。」劉弗陵提醒倒走的雲歌。

「啊!」

可是雲歌正手舞足蹈,孟玨又步履迅疾,兩人撞了個正著,孟玨半扶半抱住了雲歌。

「對不……」話未說完,太過熟悉的味道,已經讓雲歌猜到來者是誰,急急想掙脫孟玨,孟玨的胳膊卻絲毫未松,將她牢牢圈在他的懷抱里。

劉弗陵伸手握住了雲歌的手,「孟愛卿!」語短力重,是劉弗陵一貫無喜無怒的語調。可波瀾不驚下,卻有罕見的冷意。

雲歌感覺到孟玨的身子微微一僵後,終還是慢慢放開了她,向劉弗陵行禮,「臣不知皇上在此,臣失禮了,臣想請皇上準許臣和雲歌單獨說幾句話。」

劉弗陵詢問地看向雲歌。

雲歌搖頭,表示不願意,「你要說什麼,就在這里說吧!」

孟玨起身,黑眸中有壓抑的怒火,「我聞到不少宮女身上有我制的香屑味道,你身上卻一點沒有,你怎麼解釋?」

「怎麼解釋?我把香屑送給她們,她們用了,我沒用唄!」

孟玨微微笑起來,「這個香屑統共才做了一荷包,看來你是全部送人了。」

雲歌不吭聲,算默認。

「若一更歇息,二更會覺得胸悶,常常咳嗽而醒,輾轉半個時辰,方有可能再入睡……」

「宮里有太醫給我看病,不需要你操心。」

「雲歌,你真是條 牛!這是你自己的身體,晚上難受的是自己。」

「你才是條 牛!我都說了不要,你卻偏要給我。你再給,我還送!」

劉弗陵總算听明白了幾分來龍去脈,「雲歌,你晚上難受,為什麼從沒有對我說過?」

雲歌沒有回答。心中暗想︰你已經為了此事十分自責,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不想因為一點咳嗽讓你更添憂慮。

劉弗陵又問︰「孟玨既然有更好的法子治療你的咳嗽,為什麼不接受?」

「我……」看到劉弗陵目中的不贊同,雲歌氣鼓鼓地扭過了頭。

「孟玨,拜托你再制一些香屑,朕會親自監督雲歌使用。」

孟玨向劉弗陵行禮告退,行了兩步,忽地回頭,笑對雲歌說︰「藥不可亂吃,你若不想害人,趕緊把那些未用完的香屑都要回來。」

雲歌郁悶,送出手的東西,再去要回來?抹茶會殺了她的。

「孟玨,你騙人,你只是想戲弄我而已。」

「信不信由你了。」孟玨笑意溫暖,翩翩離去。

雲歌惱恨地瞪著孟玨背影,直到孟玨消失不見,才悻悻收回了視線。

一側頭,踫上劉弗陵思量的目光,雲歌有些不知所措,「陵哥哥,你在想什麼?」

劉弗陵凝視著雲歌,沒有回答。雖然孟玨人已走遠,可她眼中的惱怒仍未消。

雲歌對人總是平和親切,極難有人能讓她真正動氣,一方面是她性格隨和,可另一方面卻也是雲歌心中並沒有真正把對方當回事情,只要不在乎,自然對方如何,都可以淡然看待。

「陵哥哥……」雲歌握著劉弗陵的手,搖了搖。

劉弗陵握緊了她的手,微笑著說︰「沒什麼,只是想,我該握緊你。」

晚上。

雲歌正準備歇息,劉弗陵拿著一個木匣子進來,命抹茶將金猊燻爐擺好,往燻爐里投了幾片香屑,不一會,屋子就盈滿幽香。

雲歌嘟囔,「他的手腳倒是麻利,這麼快又做好了。」

劉弗陵坐到榻側,笑贊道︰「如此好聞的香屑,就是沒有藥效都很引人,何況還能幫你治病?免了你吃藥之苦。」

雲歌不想再提孟玨,拉著劉弗陵,要劉弗陵給她講個笑話。

劉弗陵的笑話沒說完,雲歌就睡了過去。

孟玨所制的香十分靈驗,雲歌一覺就到天明,晚上沒有咳嗽,也沒有醒來。

所以,這香也就成了宣室殿常備的香,夜夜伴著雲歌入眠。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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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4:06:53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2(大漢情緣) Chapter 15 蓮舟唱晚 (上)
作者︰桐華
    劉弗陵越來越忙碌。

    雲歌的日子卻越來越安靜。

    她幫不上什麼忙,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不再給他添任何亂,所以雲歌盡力收起自己雜七雜八的心思,規規矩矩地做一個淑女,連紅衣那里都很少去拜訪。常常在宣室殿內,一卷書,一爐香,就是一整天。

    畢竟本性好動,不是不覺得無聊,可是想到再過一段時間,就會徹底飛出這里,心思也就慢慢沉澱下來,懷揣著她和劉弗陵的小秘密,喜悅地等著那一天的來臨。

    在雲歌一天天的等待中,黑夜越來越短,白日越來越長,春的繽紛換成了夏的濃郁。

    雲歌覺得自己已經睡了很久,可睜開眼一看,幾縷斜陽照得室內更加明亮。這天怎麼還沒有黑?

    她望著碧茜紗窗,數著一個個的窗格子。

    「很無聊嗎?」一個人坐到了榻側。

    雲歌驚喜,「怎麼今日天未黑,你就回來了?沒有事情忙了嗎?」

    「準備得差不多了,可以慢慢開始行動了。」劉弗陵回道。這段時間他又清減了不少,臉上頗有倦色,但因為喜悅,精神卻顯得十分好。

    雲歌一下子坐了起來,「你選擇了誰?」又趕忙說︰「不要告訴我是誰,我不善于在熟悉的人面前撒謊,我怕我會露了形跡。」

    劉弗陵微笑︰「他們二人都很好,目前還沒有看出來誰更適合。」

    雲歌點頭,「你準備得如何了?」

    「我已經將趙充國將軍調回京城,升杜延年為太僕右曹,右將軍張安世雖然十分謹小慎微,在我和霍光之間不偏不倚,但是他的哥哥張賀卻有豪俠之風,握一發制全身,我把張賀握在手中,不怕他會幫霍光……」

    雲歌驚訝︰「張賀?張大人?你讓病已大哥出面,不管什麼事情,張大人都會盡力。」

    「原來……這樣。」劉弗陵明白過來,「看來真如他人所說,朝中仍有一些念衛太子舊恩的人。」

    「究竟還有誰和他有交往,你要去問病已大哥。」

    「劉病已不會告訴我的,臣子心系舊主是大忌。」

    雲歌嘆了口氣,「誰叫你是皇上呢?」

    劉弗陵不在意地笑,「我心中有數就行了。不給你講這些事情了,說了你也听不明白。你個糊涂家伙,只怕現在才知道右將軍張安世是張賀的弟弟。」

    雲歌吐舌頭,「張大人官職低微,我怎麼能想到他的弟弟竟然官做得這麼高?那麼多文武官員,要一個個記住他們的名字都費力,還要再理清楚彼此之間的親戚關系,皇帝果然還是要聰明人才能勝任!你這麼聰明……」

    劉弗陵笑敲了下雲歌的頭,「不用來繞我,有什麼話直接說。」

    雲歌眉尖微蹙,「小妹的病已經好了,霍光應該會重提霍成君進宮的事情,你想好如何應付了嗎?」

    劉弗陵的笑淡了,一時沒有說話。一般人都會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壓力,何況皇帝呢?皇子關系著整個江山社稷,在這個問題上,朝堂內沒有一個官員會站在他這邊。

    雲歌看到他的神情,忙笑著說︰「你晚上想吃什麼?我做給你吃。」

    劉弗陵握住雲歌的手說︰「我會想辦法處理好霍成君的事情,你不要擔心。」

    雲歌笑著點了點頭。

    劉弗陵笑說︰「听聞淋池的低光荷開了,賀奴嚷嚷著這段日子太累,晚上要去游湖。我已經命御廚準備小菜、鮮果、糕點,晚上邊賞荷邊吃,你看可好?」

    雲歌大樂,「還是賀奴得我心意。」

    雲歌悶了很久,洗漱停當,就已經按捺不住,拉著劉弗陵直奔淋池。

    不知道武帝當年從何處尋了此異花,淋池荷花與別處的荷花不同。一睫四葉,形如駢蓋,日光照射時葉片低首,所以稱為「低光荷」。每到花開季節,芬芳之氣十余里外都可聞到。最神奇的是,荷葉食後能令人口氣常香,所以宮內妃嬪,宮外命婦,都極其喜歡此荷,以能得一枝半葉為榮。

    此時太陽還未西落,碎金的光線映在片片低首的碧綠荷葉上,金碧交加,紫光瀲灩。

    一朵朵碗口大的荷花,或潔白,或淡粉,三三兩兩地直鋪疊到天際。

    風過時,葉動,光動,花動,水動。光影變化,色彩流離。

    雲歌喜悅地叫︰「整日鎖在屋中,看看我差點錯過了什麼!」

    其他人都還未到,但劉弗陵看雲歌已等不及,遂命人放小船。

    雲歌把船上持槳的宦官趕下了船,「不用你劃,我自己會劃船。」

    于安擔憂,「皇上……」

    劉弗陵看了他一眼,于安不敢再多言。

    雲歌在于安不信任的目光中,把舟蕩了出去。

    小舟越行,荷花越茂密,漸漸四周都是荷花,兩人身在荷葉間,已經看不到岸上的人。

    雲歌久未活動,劃了不久,額頭就有細密汗珠沁出,臉頰透著健康的粉紅,人面荷花兩相映,自是一道風景。

    雲歌看劉弗陵只盯著自己看,笑嗔,「你干嗎老是盯著我看?我又不會比荷花更好看!」

    劉弗陵微笑不語,隨手摘了一枝大荷葉,倒扣在雲歌頭上,充做帽子遮陽。

    游湖的樂趣,一半在劃船上。雲歌不想劉弗陵錯失劃船之樂,把槳遞給他,「我教你劃船。」

    劉弗陵笑︰「你真把我當成什麼都不會做的皇帝了?皇帝小時候也和一般孩子一樣貪玩好鬧。」說著,接過槳開始劃,幾下後,動作漸漸流利,劃得不比雲歌差。

    雲歌愜意地縮躺在船上,隨手扯了自己「帽子」邊緣的荷葉放進嘴里。

    「果然清香滿口。」撕了一片,探身喂給劉弗陵。

    船隨水走,本就有些搖晃,劉弗陵張嘴咬荷葉,雲歌身子一晃,往前一傾,劉弗陵含住了她的手指。

    兩人都如觸電,僵在了船上,只小船晃晃悠悠,隨著水流打轉。

    雲歌低著頭抽手,劉弗陵卻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去攬她的腰,俯身欲吻雲歌。

    雲歌只覺荷葉的幽香燻得人身子軟麻,半倚著劉弗陵的臂膀,閉上了眼楮。

    劉弗陵的唇剛踫到雲歌唇上,雲歌腦內驀地想起對孟玨的誓言,猛地一把推開了他,「不行!」

    雲歌用力太大,劉弗陵又沒有防備,眼看著就要跌到湖中,雲歌又急急去拽他,好不容易穩住身子,已是濕了大半截衣袍。

    船仍在劇晃,兩人都氣喘吁吁。

    劉弗陵的手緊緊扣著船舷,望著連天的荷葉說︰「是我不對。」看似平靜的漆黑雙眸中,卻有太多酸澀。

    雲歌去握他的手,劉弗陵沒有反應。

    「陵哥哥,不是我,我不願意。只是因為……陵哥哥,我願意的,我真的願意的。」雲歌不知道該如何讓他相信,只能一遍遍重復著「願意」。

    劉弗陵的心緒漸漸平復,反手握住了雲歌的手,「是我不對。」

    劉弗陵眼中的苦澀受傷,都被他完完全全地藏了起來,剩下的只有包容和體諒。

    雲歌知道只需一句話、或者一個動作,就可以撫平劉弗陵的傷,可她卻什麼都不能說、什麼都不能做,她突然十分恨孟玨,也十分恨自己。

    「陵哥哥,等到明年,你不管想做什麼,我都願意,都絕不會推開你。」雲歌臉頰的緋紅已經燒到了脖子,卻大膽地仰著頭,直視著劉弗陵。

    雲歌的眼楮像是燃燒著的兩簇火焰,劉弗陵心中的冷意漸漸淡去,被雲歌盯得不好意思,移開了視線,「被你說得我像個好色的登徒子。西域女兒都這般大膽熱情嗎?」

    雲歌拿荷葉掩臉,用荷葉的清涼散去臉上的滾燙。

    劉弗陵劃著船,穿繞在荷花間。

    夕陽,荷花。

    清風,流水。

    小船悠悠,兩人間的尷尬漸漸散去。

    雲歌覺得船速越來越慢,掀起荷葉,看到劉弗陵臉色泛紅,額頭上全是汗。

    「陵哥哥,你怎麼了?」

    劉弗陵抹了把額頭,一手的冷汗,「有些熱。」對雲歌笑了笑,「大概劃得有些急了,太久沒有活動,有點累。」

    雲歌忙摘了一片荷葉,戴在他頭頂,又用自己的荷葉給他扇風,「好一些了嗎?」

    劉弗陵點了點頭。

    雲歌拿過槳,「讓奴家來劃,請問公子想去哪個渡頭?」

    劉弗陵一手扶著船舷,一手按著自己胸側,笑說︰「小姐去往哪里,在下就去哪里。」

    雲歌蕩著槳,向著夕陽落下的方向劃去。

    一輪巨大的紅色落日,將碧波上的小舟映得只一個小小的剪影,隱隱的戲謔笑語,遙遙在荷香中蕩開。

    「奴家若去天之涯呢?」

    「相隨。」

    「海之角呢?」

    「相隨。」

    「山之顛呢?」

    …………

    暮色四合時,雲歌才驚覺,在湖上已玩了許久,想著劉賀肯定等急了,匆匆返航。

    未行多遠,只見前面一艘畫舫,舫上燈火通明,絲竹隱隱,四周還有幾條小船相隨。

    雲歌笑,「白擔心一場,劉賀可不是等人的人。」

    劉賀也看見了他們,不滿地嚷嚷,「臣提議的游湖,皇上卻拋下臣等,獨自跑來逍遙。過牆推梯,過河拆橋,太不道義了。」

    行得近了,雲歌看到劉詢和許平君共乘一舟,劉賀和紅衣同劃一船,孟玨獨自一人坐了一條小舟。于安和七喜劃了條船,尾隨在眾人之後。

    雲歌有意外之喜,笑朝許平君招手,「許姐姐。」

    看到劉弗陵,許平君有些拘謹,只含笑對雲歌點了下頭,趕著給劉弗陵行禮。

    畫舫上的侍女有的吹笛,有的彈琴,有的鼓瑟。

    畫舫在前行,小船在後跟隨,可以一面听曲,一面賞景。

    若論玩,這麼多人中,也只得劉賀與雲歌有共同語言。

    劉賀得意地笑問雲歌︰「怎麼樣?」

    雲歌不屑地撇嘴,「說你是個俗物,你還真俗到家了。今晚這般好的月色,不賞月,反倒弄這麼個燈火通明的畫舫在一旁。荷花雅麗,即使要听曲子,也該單一根笛,一管簫,或者一張琴,月色下奏來,伴著水波風聲听。你這一船的人,拉拉雜雜地又吹又彈又敲,真是辜負了天光月色、碧波荷花。」

    劉賀以手覆眼,郁悶了一瞬,無力地朝畫舫上的人揮了下手,「都回去吧!」

    畫舫走遠了,天地驀地安靜下來,人的五感更加敏銳。這才覺得月華皎潔,鼻端繞香,水流潺潺,荷葉顫顫。

    劉賀問雲歌︰「以何為戲?」

    雲歌笑︰「不要問我,我討厭動腦子的事情,射覆、藏鉤、猜枚,都玩不好。你們想玩什麼就玩什麼了,我在一旁湊樂子就行。」

    許平君張了下嘴,想說話,卻又立即閉上了嘴巴。

    劉詢對她鼓勵地一笑,低聲說︰「只是游玩,不要老想著他們是皇上、王爺,何況,你現在也是侯爺夫人,有什麼只管說,說錯了,也沒什麼大不了。」

    許平君大著膽子說︰「王叔,妾身有個主意,四條船,每條船算一方,共有四方。四方根據自己喜好,或奏曲,或唱歌,或詠詩,大家覺得好的,可以向他的船上投荷花,最後用荷花多少定哪方勝出,輸者罰酒。只是,孟大人的船上就他一人,有點吃虧。」

    劉賀拍掌笑贊,「賞了很多次荷花,卻從沒有這麼玩過,好雅趣的主意。」掃了眼孟玨,「我們多給他一次機會玩,他哪里吃虧了?雲歌,你覺得呢?」

    雲歌低著頭,把玩著手里的荷葉,無所謂地說︰「王爺覺得好,就好了。」

    劉弗陵一直未出一語,劉賀向他抱拳為禮,「第一輪,就恭請皇上先開題。」

    劉弗陵神情有些恍惚,似沒听到劉賀說話,雲歌輕叫︰「陵哥哥?」

    劉弗陵疑問地看向雲歌,顯然剛才在走神,根本沒有听到眾人說什麼。

    雲歌輕聲說,「我們唱歌、作詩、奏曲子都可以,你想做什麼?」

    雲歌說話時,縴白的手指在碧綠的荷睫上纏來繞去。劉弗陵看了她一瞬,抬頭道︰

    「清素景兮泛洪波,揮縴手兮折芰荷。

    涼風淒淒揚棹歌,雲光曙開月低河。」

    既應景,又寫人,眾人都叫好。劉病已贊道︰「好一句‘雲光曙開月低河’。」

    幾人紛紛折荷花投向他們的船,不敢砸劉弗陵,只能砸雲歌,雲歌邊笑邊躲,「喂,喂!你們好生賴皮,這麼大的船,偏偏要往我身上扔。」

    不多時,滿頭花瓣,一身芳香,雲歌哭笑不得,對劉弗陵說︰「你贏,我挨砸。我們下次還是不要贏好了,這花蒂打在身上還是挺疼的。」

    雲歌低著頭去拂裙上的荷花,劉弗陵含笑想替雲歌拂去頭上的花瓣,卻是手剛伸到一半,就又縮回,放在了胸側,另一只手緊抓著船舷。

    一直尾隨在眾人身後的于安,臉色驀沉,劃船靠過來,在劉弗陵耳邊低語了一句,劉弗陵微頷首。

    劉弗陵笑對眾人說︰「朕有些急事要辦,需要先回去。各位卿家不要因為朕掃了興致,繼續游湖,朕處理完事情,立即回來。」

    雲歌忙道︰「我陪你一塊回去。」

    劉弗陵低聲說︰「是朝堂上的事情,你過去,也只能在一邊干等著。不如和大家一起玩,許平君難得進宮一趟,你也算半個主人,怎麼能丟下客人跑了?我辦完了事情,立即回來。」

    雲歌只能點點頭。

    于安所乘的船只能容納兩人,他不願耽擱工夫讓七喜去拿船,「雲姑娘,你先和別人擠一下,奴才用這艘船送皇上回去。」

    劉賀笑道︰「孟玨的船正好還可以坐一個人,雲歌就先坐他的船吧!」

    雲歌未說話,于安已急匆匆地叫︰「麻煩孟大人劃船過來接一下雲姑娘。」

    孟玨劃了船過來。

    劉弗陵對雲歌頷首,讓她大方對待,「我一會就回來。」

    雲歌點點頭,扶著孟玨遞過的船槳,跳了過去。

    于安立即躍到雲歌先前坐的地方,用足力氣劃槳,船飛快地向岸邊行去。

    劉弗陵一走,許平君頓覺輕松,笑說︰「我們現在只有三條船,那就算三方了,每船都兩人,很公平。雲歌,剛才你得的荷花算是白得了,不過可以讓你點下家。」

    雲歌感覺到所有人都在偏幫孟玨,沒好氣地說︰「就許姐姐你。」

    說完又泄氣,有病已大哥在,他們很難輸。

    不料許平君胸有成竹地一笑,未等劉詢開口,就吟道︰「水晶簾下兮籠羞娥,羅裙微行兮曳碧波,清棹去兮還來,空役夢兮魂飛。」

    除孟玨以外,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連劉詢都像看陌生人一樣盯著許平君。

    不是許平君作得有多好,她這首詠荷詩比劉弗陵的詠荷詩還差許多。可是一年前,許平君還不識字。從一字不識到今日這首詩,她暗中下了多少苦功?

    許平君看眾人都直直盯著她,心怯地看向孟玨,孟玨嘉許地向她點了點頭,許平君才放了心,不好意思地說︰「不太好,各位就笑听吧!」

    「什麼不太好?簡直太好了!」雲歌大叫一聲,急急找荷花,孟玨將剛折到手的荷花遞給雲歌,雲歌匆忙間沒有多想,立即就拿起,朝許平君用力扔了過去,許平君笑著閃躲,紅衣的荷花也隨即而到,躲了一朵,沒躲開另一朵,正中額頭,許平君一邊嚷疼,一邊歡笑。

    雲歌看孟玨想扔的方向是許平君的裙裾,不滿地說︰「剛剛砸我(時),可沒省力氣。」

    孟玨將荷花遞給她,「給你扔。」

    雲歌猶豫未拿。

    劉賀叫了聲雲歌,手里拿著荷花,努了努嘴,雲歌會意而笑,忙抓起荷花,兩人同時扔出,一左一右,砸向許平君。許平君看雲歌扔的速度很慢,就先向左邊躲,不料右邊的荷花突然加速轉道,先打到左邊荷花上,然後兩朵荷花快速地一起打中許平君的頭。許平君揉著腦袋,氣得大叫,「大公子,雲歌,你們兩個欺負我不會武功!」

    「你先頭又沒說,扔荷花不許用武功。」雲歌向她吐吐舌頭,一臉你奈我何的神氣。

    許平君盈盈而笑,點點雲歌,「下一家,孟玨和雲歌。」

    雲歌不依,「又要砸我?我……我……我什麼都不會,這輪算我輸了。」

    劉賀和劉詢笑嘲︰「你不會,還有孟玨。孟玨,你不會打算向我們認輸吧?」

    孟玨看向雲歌,雲歌側仰著腦袋望月亮。

    孟玨淡笑,「輸就輸了。」舉起酒杯要飲。

    劉賀叫︰「太小了,換一個,換一個,旁邊的,再旁邊的。」

    孟玨懶得推諉,舉起大杯,斟滿酒,一飲而盡。

    劉賀嚷︰「雲歌,該你喝了。」

    「孟玨不是剛喝過一杯?」

    許平君笑︰「雲歌,是你們兩個都輸了,自然兩人都該喝,哪里只能讓一個人喝?」

    「哼!砸我的時候,也不見船上還有另一個人?」

    雲歌抱怨歸抱怨,酒仍是端了起來,還未送到嘴邊,孟玨把酒杯拿了過去,一口飲盡,朝眾人倒置了下杯子。

    雲歌低聲說︰「我會喝酒,不需要你擋。」

    孟玨淡淡說︰「從今往後,咳嗽一日未徹底治好,便一日不許踫酒。」

    劉賀和許平君朝雲歌擠眉弄眼,「不用挨砸,不用喝酒,這下可是能放心大膽地認輸了。」

    孟玨指了指劉賀說,「別嗦,該你們了。」

    劉賀舒舒服服地靠躺到船上,叫道︰「紅衣,我就靠你了。」

    紅衣從袖里取出一根碧綠的竹短笛,微笑著將竹笛湊到了唇畔。

    紅衣的曲子如她的人一般,溫柔婉轉,清麗悠揚。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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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4:07:32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2(大漢情緣) Chapter 15 蓮舟唱晚 (下)

    沒有如泣如訴的纏綿悱惻,也沒有深沉激越的震撼肺腑,不能感星閉月,也不能樹寂花愁。可她的笛音,就如最溫和的風,最清純的水,在不知不覺中吹走了夏天的煩躁,滌去了紅塵煩惱。

    眾人都不自覺地放下了一切束縛,或倚,或躺,任由小舟隨波輕蕩。

    皓月當空,涼風撲面,友朋相伴,人生之樂,還有什麼?

    紅衣側坐吹笛,劉賀不知何時,已經從船舷靠躺在了紅衣身上,仰望明月,嘴角含笑。

    劉詢和許平君並肩而坐,雙手交握,望著船舷兩側滑過的荷花,微微而笑。

    孟玨和雲歌隔著段距離一坐一臥,舉目望月,偶爾四目交投,孟玨眸內似流動著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卻只剩下一個若有若無的微笑。

    紅衣的笛音悄無聲息地消失,眾人卻仍靜听水流,遙賞月兔。

    良久後,劉詢的聲音在荷花深處響起︰「聞曲識人。大公子,你要惜福。」

    劉賀笑問︰「到底好是不好?怎麼不見你們投荷,也不見你們罰酒?」

    眾人這才趕緊去折荷,但看著紅衣嫻靜的身姿,卻怎麼都砸不下去,紛紛把荷花砸向了劉賀。

    劉賀卻非雲歌和許平君,雖然看著身子未動,卻沒有一朵荷花能砸到他頭上,都只落到了袍擺上。

    他嘻嘻笑著朝雲歌、許平君拱手︰「多謝美人贈花。」又指著雲歌和孟玨,「我選你們。」

    「又是我們?」雲歌郁悶。

    ……

    「仍是我們?」

    ……

    「怎麼還是我們?」

    ……

    「我知道是我們。」雲歌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

    劉詢和劉賀擺明了整她,不管她點誰,下一輪肯定又輪回來。

    劉賀笑︰「雲歌,你還堅持不肯玩嗎?孟玨酒量再好,也禁不得我們這麼灌。不過,也好,也好,這小子狡猾如狐,從不吃虧,我從來沒有灌他灌得這麼痛快過。咱們繼續,繼續!回頭看看醉狐狸是什麼樣子。」

    孟玨正要喝下手中的酒,雲歌道︰「這輪,我不認輸。」

    孟玨未置一言,靜靜放下了酒杯。

    雲歌想了會兒說,「我給你們唱首歌吧!」輕敲著船舷,心內暗渡了下曲調,啟唇而歌︰

    「清素景兮泛洪波,揮縴手兮折芰荷。

    涼風淒淒揚棹歌,雲光曙開月低河。」

    雲歌並不善即興渡曲,又沒有樂器替她準音,時有不能繼,音或高或低,以至承接不順。

    忽聞身側響起樂音,引她隨曲而歌。

    雲歌側目,只看孟玨雙手握著一個塤,垂目而奏。

    塤乃中原華夏一族最早的樂器,傳聞炎帝、黃帝時所創。因為是用大地的泥土煆燒而成,塤音也如廣袤無垠的大地,古樸渾厚、低沉滄桑中透著神秘哀婉。

    雲歌的歌聲卻是清亮明淨,飛揚歡快。

    兩個本不協調的聲音,卻在孟玨的牽引下,和諧有致,宛如天籟。

    蒼涼神秘的塤音,清揚婉轉的歌聲,一追一逃,一藏一現,一逼一回,若即若離,似近似遠,逡游飛翔于廣袤深洋,崇山峻嶺,闊邃林海,千里平原,萬里蒼穹。

    起先,一直是塤音帶著歌聲走,可後來,歌聲的情感越來越充沛,也越來越有力量,反過來帶著塤音鳴奏。

    塤音、歌聲彼此牽扯,在湖面上一波又一波蕩開。一個滄桑,一個哀婉。詠唱著天地間人類亙古的悲傷︰愛與恨,生與死,團聚和別離。

    音靜歌停。

    眾人屏息靜氣地看著孟玨和雲歌。

    雲歌不知道自己何時竟直直站在船上,孟玨也有些恍惚,他並沒有想奏哀音,可當他把雲歌的歌聲帶出後,自己也被雲歌牽引,歌曲已經不只是他一個人控制,而他,只能將它奏出。

    雲歌怔怔地站著,突然說︰「我要回去。」

   

    夏季時,劉弗陵會在清涼殿接見大臣,處理朝事。

    雲歌先去清涼殿。

    沒有人。

    她又匆匆向宣室殿跑去。

    宣室殿內漆黑一片,異常安靜。

    雲歌心慌,難道陵哥哥去找他們了?正要轉身,于安不知從哪里冒出來,「雲姑娘,皇上就在殿內。」于安大半個身子仍隱在黑暗中,完全看不到臉上表情,只覺得聲音陰沉沉地低。

    雲歌不解,「你沒有在殿前侍候,怎麼守在殿外?皇上睡了嗎?怎麼一盞燈都不點?」說著話,人已經跑進了正殿。

    靜坐于黑暗中的劉弗陵听到聲音,含笑問︰「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雲歌的眼楮一時未適應大殿的黑暗,隨著聲音,摸索到劉弗陵身旁,「你為什麼沒來?發生什麼事情了?你不開心?」

    劉弗陵扶雲歌坐到他身側,「是有些不高興,不過沒什麼,不用擔心。」

    「因為朝堂上的事情不順?霍光又為難你了?我們的計劃遇到阻礙了嗎?」

    劉弗陵未說話,只是凝視著雲歌,伸手踫了踫她的頭發,踫了踫她的眉毛,指肚在她的臉頰輕撫。

    他的手指冰涼,雲歌握住他的手,呵了口氣,「怎麼夏天了還這麼冰呢?以後你要和我一塊去騎馬、去爬山,幾個月下來,管保比吃什麼人參燕窩都有用。」

    劉弗陵的聲音有些沙啞,「雲歌,今晚陪我一起睡,好嗎?像上次一樣,你睡一頭,我睡一頭。」

    雲歌很想點頭,卻不能,「我……這次不行。我在這里陪你說話,一直說到你想睡,好不好?」

    劉弗陵看著雲歌的抱歉,沉默一瞬後,微笑著說︰「好,你給我講講你們剛才都玩什麼了。」

    雲歌只講到紅衣吹笛,劉弗陵已經有些困倦,手放在胸上,靠到了榻上,閉著眼楮說︰「雲歌,我想休息了,你也去睡吧!革我把于安叫進來。」

    「嗯。你不要再想那些煩心的事情,等睡起來了,總會有辦法解決。」雲歌給他蓋了條毯子,輕輕退出了大殿。

   

    第二日,雲歌起了個大早去看劉弗陵,寢宮卻已無人。

    小宦官賠笑說︰「皇上一大早就起身辦事去了。」

    「哦,皇上今日的心情可好?」

    小宦官撓頭,「姑娘,你也知道,皇上一年四季都一樣,淡淡的,沒什麼高興,也沒什麼不高興。」

    雲歌笑笑,未說話。陵哥哥的喜怒哀樂和常人沒什麼不同。

    一連很多日,劉弗陵總是早出晚歸。

    深夜,雲歌好不容易等到他時,他總是很疲憊的樣子,雖然他會強撐困倦和雲歌說話,雲歌卻不願再煩擾他,只想讓他趕快休息。

    看來又出了意外,讓他上次所說的「準備好了」,變成了「並沒有好」。

    雲歌按下了心內的焦慮,重新開始靜靜的等待。

    她開始親自照顧宣室殿內的各種花草。澆水、施肥、剪枝,還移植了一些喜陰的藤蘿過來,大概自幼做慣,她又本就喜歡做這些事情,宣室殿帶給她的焦躁隨著花草的生長平復了許多。

    雲歌蹲在地上松土,每看到蚯蚓,總會高興地一笑。她剛開始照顧這些花草時,可是一條蚯蚓都沒有。

    富裕站在一角,看了雲歌很久,最後還是湊到了她身旁,即使冒著會被于總管杖斃的危險,他也要告訴雲歌。

    「小姐,有件事情……皇上,皇上……」

    雲歌放下了手中的小鐵鏟,安靜地看著富裕。

    富裕不忍看雲歌雙眸中的清亮,低著頭說︰「皇上這幾日離開清涼殿後,都去了椒房殿。」

    雲歌未說一句話,只扭頭靜靜地凝視著眼前半謝的花。

    很久後,她站起,「我想一個人走走,不要跟著我,好嗎?」

    雲歌一路急跑,跑到了清涼殿外,腳步卻猛地停了下來。退到角落里,只定定地凝視著殿門。

    夏日的蟬正是最吵時。「知了、知了」地拼命嘶鳴著。

    雲歌腦內的思緒漫無天際。一時想起和陵哥哥在草原上的盟約,心似乎安穩了,可一時又忽地想起了孟玨在山頂上給她的誓言,心就又亂了。一時想著這天下總該有堅貞不變、千金不能換的感情,一時卻又想起也許千金不能換,只是沒有踫到萬金、或者千萬金……

    不知道站了多久,日影西斜時,一個熟悉的人從清涼殿內出來,被身前身後的宦官簇擁著向左邊行去。

    回宣室殿不是這個方向,這個方向去往椒房殿。

    不過也通向別處,不是嗎?也許他是去見劉賀。雲歌在心里對自己說。

    遠遠跟在後面,看到他向椒房殿行去,看到宮女喜氣洋洋地迎了出來,看到小妹歡笑著向他行禮。他緩步而進,親手扶起了盛裝打扮的小妹,攜著小妹的手,走入了內殿。

    原來,他不是無意經過,而是特意駕臨。

    心里最後相信的東西砰然碎裂。那些尖銳的碎片,每一片都刺入了骨髓,曾有多少相信期待,就有多少錐心刺骨的痛。

    雲歌慢慢坐到了地上,雙臂環抱住自己,盡量縮成一團。似乎縮得越小,傷害就會越小。

    紅衣拖起了地上的雲歌,劉賀說了什麼,雲歌並未听分明,只是朝劉賀笑。

    「……皇子關系著大漢命脈、天下百姓,不管政見如何不同,可在這件事情上,百官都在力諫……皇帝畢竟是皇帝,與其讓霍成君進宮,不如寵幸上官小妹。小妹若得子,只得一個兒子依靠罷了,霍成君若得子,卻後患無窮……」

    劉賀的聲音淡去,雲歌只看到他的嘴唇不停在動。

    原來所有人都早已經知道,只有她蒙在鼓里。

    雲歌不想再听劉賀的開解,這些道理她如何不懂呢?原來這就是他的解決辦法。

    笑著拒絕了紅衣和劉賀的護送,獨自一人回宣室殿。

    卻是天地茫茫,根本不知道該去哪里。

    漫無目的,心隨步走。

    太液池上的黃鵠還是一對對高翔低徊,淋池荷花依舊嬌艷,滄河水也如往日一般奔流滔滔。

    可是,有些東西,沒有了。

    從未央宮,走到建章宮,又從建章宮回到未央宮,雲歌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看到月亮已經爬到了中天。

    當她回到宣室殿時,劉弗陵立即從殿內沖了出來,一把握住她的胳膊,急急問︰「你,你去哪……」語聲頓了一頓,緊握的手又慢慢松了,淡淡的語氣,「夜很深了,你趕緊歇息吧!」

    她不應該央求和企求一個人的心意的。她應該昂著頭,冷淡地從他的面前走過去,可她做不到。雲歌有些恨自己。

    可如果央求真能挽回一些東西,那麼,恨就恨吧!

    「陵哥哥,我想和你說會兒話。」

    劉弗陵轉過了身,「我很累了,有話明天再說吧!」

    「陵哥哥。」

    叫聲清脆,一如很多年前。

    劉弗陵的腳步卻只微微停了一瞬,就頭也未回地進了寢殿,任雲歌痴痴立在殿前。

   

    天仍漆黑,劉弗陵就穿衣起身。

    走出殿門,只見一個單薄的身影立在殿前的水磨金磚地上,織金石榴裙上露痕深重,竟好似站立了一夜。

    「陵哥哥,我有話和你說。」

    雲歌定定地盯著劉弗陵,面容蒼白憔悴,只有眼內仍亮著一點點希冀。

    劉弗陵面色慘白,一瞬不瞬地凝視著雲歌。

    「我要去上朝。」

    他從雲歌身旁直直走過,腳步匆匆,像是逃離。

    雲歌眸內僅剩的一點光芒熄滅,她的眼楮只余空洞、悲傷。

    劉弗陵的腳停在了宮門的台階前,無論如何也跨不出去,他驀然轉身,快走到了雲歌身旁,牽起她的手,拽著她急步向外行去。

    馬車在黑暗中奔出了未央宮。

    雲歌眼楮內有喜悅。

    劉弗陵眸底漆黑一片,了無情緒。

    「陵哥哥,我知道霍光又在逼你納妃,你是不是和小妹在演戲給他看?還有,你真的很想要孩子嗎?你可不可以等一等?我,我可以……」

    劉弗陵的手放在了雲歌的唇上,笑搖了搖頭,「先把這些事情都忘掉,這半日只有你和我,別的事情以後再說。」

    看雲歌點頭答應了,劉弗陵才拿開了手。

    于安也不知道皇上究竟想去哪里。皇上拽著雲歌匆匆跳上馬車,只吩咐了句「離開未央宮,越遠越好。」,所以他只能拼命打馬,催它快行,無意間,竟走到了荒野山道上,顛簸難行,剛想要駕車掉頭,皇上挑起簾子,牽著雲歌下了馬車,「你在這里等著。」

    「皇上,荒郊野外,奴才還是跟著的好。」

    「我和雲歌想單獨呆一會。」

    看到皇上眼底的寥落無奈,于安心頭酸澀難言,不再吭聲,安靜地退到了路旁。

    劉弗陵和雲歌手挽著手,隨山道向上攀援。

    雲歌抬頭看看山頂,再看了看天色,笑說︰「我們若快點,還來得及看日出。」

    「好,看誰最早到山頂。」

    「陵哥哥,我若贏了,你要答應我件事情,算作獎品。」

    劉弗陵未說話,只笑著向山上快速爬去。

    雲歌忙追了上去。

    兩人都放開心事,專心爬山,一心想第一個看到今日的朝陽。

    山看著並不高,以為很好爬,不料越往上行就越陡,有的地方怪石嶙峋,荊棘密布,幾乎無路。

    雲歌看劉弗陵額頭全是汗,「陵哥哥,我有點爬不動了,下次我們來早些,慢慢爬吧!」

    「下次的日出已經不是今日的日出。人生有些事情,是我無能為力的,可這次卻是我可以控制的。」劉弗陵語氣中有異樣的堅持,雲歌不敢再提議放棄。

    劉弗陵看雲歌邊爬邊看他,用袖擦了擦臉上的汗,笑道︰「一年四季,車進車出,做什麼都有人代勞,難得活動一次,出點汗是好事情。」

    雲歌想想也是,釋然一笑,手足並用地向山上爬去。

    好幾次,看著前面已經無路,雲歌猶豫著想放棄,隨在她身後的劉弗陵卻總是極其堅持,堅信一定有路可以到山頂。

    兩人用木棍劈開荊棘,劉弗陵把身上的長袍脫了下來,在極陡峭的地方,用它搭著樹干,充作繩子,繼續向上攀。

    而每一次以為的無路可走,總會在堅持一段後,豁然開朗。或有大樹可供攀援,或有石頭可供落腳,雖不是易途,卻畢竟是有路可走。

    山頂近在眼前,東邊的天空積雲密布,漸泛出紅光,太陽眼看著就會跳出雲海。

    對今天的日出,雲歌從剛開始的不在乎,變得一心期待,一邊急急往上爬,一邊叫︰「陵哥哥,快點,快點,太陽就要升起來了。」

    就在要登上山頂時,雲歌回頭,卻看劉弗陵的速度越來越慢,她想下去,拽他一起上來,劉弗陵仰頭望著她說︰「你先上去,我馬上就到。不要兩人一起錯過,你看到了,至少可以講給我听,快點!」

    雲歌遲疑,劉弗陵催促︰「你看見和我看見是一樣的,快上去。」

    雲歌用力拽著樹枝,最後一躍,登上了山頂。

    在她登臨山頂的同時,一輪火紅的圓日,從洶涌磅礡的雲海中跳出,剎那間,天地透亮,萬物生輝。

    眼前是︰碧空萬里,千巒疊翠;回眸處︰劉弗陵迎著朝陽對她微笑,金色的陽光將他的五官細細勾勒。

    雲歌眼中有淚意,驀地張開雙臂,迎著朝陽,「啊~~」大叫了出來。

    胸中的悒郁、煩悶都好似被山風滌去,只覺人生開闊。

    劉弗陵緩緩登到山頂,坐到石塊上,含笑看著雲歌立在山崖前,恣意地飛揚。他偶爾一個忍耐的皺眉,卻很快就被壓了下去。

    雲歌大喊大叫完,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笑坐到劉弗陵腿側,臉俯在他膝頭,「在宮里不敢亂叫,只好在荒郊野外撒瘋。」

    劉弗陵想用衣袖擦去雲歌臉上的污跡,抬胳膊一看,自己的袖子五顏六色,絕不會比雲歌的臉干淨,只得作罷。

    雲歌的臉在他掌間輕輕摩挲,「陵哥哥,我覺得你近來愛笑了。」

    劉弗陵微笑地眺望著遠處,沒有說話。

    「可我覺得你的笑,不像是開心,倒像是無可奈何地隱藏。陵哥哥,我也不是那麼笨,好多事情,你若為難,可以和我商量。可是,你不能,不能……你說過只誤我一生的。我看到你和別人,心里會很痛。」

    「雲歌……」劉弗陵手指輕碾著她的發絲,眉間有痛楚。他緩緩深吸了口氣,唇畔又有了淡淡的笑意,「你會記住今天看到的日出嗎?」

    「嗯。」雲歌枕在他的膝頭,側臉看向山谷,「雖然我以前看過很多次日出,但是今天的最特別,而且這是你陪我看的第一次日出,我會永遠記住。」

    「雲歌,我想你記住,人生就如今天的登山,看似到了絕境,但只要堅持一下,就會發覺絕境後另有生機。每次的無路可走,也許只是老天為了讓你發現另一條路,只是老天想賜給你意想不到的景色,所以一定要堅持登到山頂。」

    「嗯。」雲歌鉲uo碌卮鷯Α

    劉弗陵托起雲歌的臉,專注地凝視著她,似要把一生一世都看盡在這次凝眸。

    雲歌臉紅,「陵哥哥。」

    劉弗陵放開了她,站起身,微笑著說︰「該回去了。我片言未留,就扔下一幫大臣跑出來,未央宮的前殿只怕要吵翻了。」

    雲歌依依不舍,在這個山頂,只有她和他。回去後,她和他之間又會站滿了人。

    劉弗陵雖然面上沒有任何眷念,可下山的路卻走得十分慢,緊握著雲歌的手,每一步都似用心在記憶。

    于安看到兩個衣衫襤褸,風塵僕僕的人從山上下來,嚇了一跳。

    等劉弗陵和雲歌上了馬車,于安恭敬地問︰「皇上,去哪里?」

    沉默。

    良久後,劉弗陵微笑著吩咐︰「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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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4:08:29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2(大漢情緣) Chapter 16 君心我心(上)
作者︰桐華
    和劉弗陵一起爬山後,雲歌以為一切都會回到從前。

    可是,她錯了。

    每日下朝後劉弗陵第一個去的地方依舊是椒房殿。他會和小妹把臂同游御花園,也會摘下香花贈佳人。

    現在的小妹,和雲歌初相識時的她,已是判若兩人,青澀褪去,嬌媚盡顯。

    雲歌卻在沉默中一日日憔悴消瘦,在沉默中,等著她的心全部化為灰燼。

    偶爾,她會早起,或晚睡,在庭院、宮牆間,等著劉弗陵。

    凝視著他的離去和歸來。

    她用沉默維護著自己最後的一點尊嚴,可望著他的眼神,卻早已經將心底的一切出賣。劉弗陵如果願意看,不會看不懂。

    他看見她時,會微微停一下,但他們之間過往的一切,也只是讓他微微停一下。

    他沉默地從她身側經過,遠離。

    任由她在風中碎裂、凋零。

    宣室殿內掛上了大紅的燈籠,屋內地毯和牆上的掛飾上,隨處可見龍鳳雙翔圖案。

    沒有人肯告訴雲歌將要發生什麼。

    「富裕,你去打听一下,宮里要有什麼喜事了嗎?」

    ……

    「皇上要和皇後行圓房禮。」富裕打听回來後的聲音小如蚊吶。

    雲歌只覺得五髒六腑都在疼,沉默地彎下身子,一動不動,唇邊似乎還有一絲笑意,額頭卻漸漸沁出顆顆冷汗。

    劉弗陵晚上歸來,洗漱完,剛要上榻,卻看見密垂的紗簾下坐了一個人,雙臂抱著膝蓋,縮成小小的一團。

    他凝視著紗簾下若隱若現的綠色身影,僵立在了地上。

    「陵哥哥,你還放棄皇位嗎?」細微的聲音中有最後的懇求。

    劉弗陵很艱難地開口︰「這個位置固然有不為人知的艱辛,卻更有人人都知的其它一切。我不放心把皇位傳給劉賀和劉詢,我想傳給自己的兒子。」

    「你要讓小妹成為你‘真正’的皇後?」

    良久的沉默後,劉弗陵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是!至少現在是。」

    「我呢?」雲歌抬頭。

    紗簾後的面容,隱約不清,可傷痛、悲怒的視線仍直直刺到了劉弗陵心上。

    劉弗陵袖下的手緊握著拳,「我會對你好,呵寵你一輩子。目前除了皇後的位置不能給你,別的,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

    雲歌驀然一把扯下了紗簾,身子不能抑制地輕輕顫抖,「陵哥哥,究竟是我錯了,還是你錯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我錯了,你也錯了。我錯在走了這麼多彎路,到要放棄時,才知道原來自己太天真。你錯在直到現在,仍不能稍做妥協。世事逼人,這世上哪里有十全十美?為什麼不肯長大?為什麼不能稍退一步?」

    雲歌盯著劉弗陵,眼內全是不敢相信,可在劉弗陵面無表情的坦然下,又一絲一縷的消失。最後,眼中的傷、痛、怒都被她深深地埋了下去,只余一團了無生氣的漆黑。

    她慢慢站起,赤著腳,走過金石地。

    綠色裙裾輕飄間,兩只雪足若隱若現。

    劉弗陵胸內翻江倒海的疼痛,驀地閉上了眼楮。

    快要出殿門時,雲歌突地想起一事,回轉了身子,冷漠地說︰「皇上,昔日諾言已逝,請把珍珠繡鞋還給我。」

    劉弗陵身子輕震了下,一瞬後,才伸手入懷,緩緩地掏出了珍珠繡鞋。

    劉弗陵欲遞未遞,雲歌一把奪過,飄出了屋子。

    劉弗陵的手仍探在半空,一個古怪的「握」姿勢,手里卻空無一物。

   

    雲歌覺得自己根本不認識自己。

    她的父母、兄長都是頂高傲的人,她也一直以為自己會如卓文君一般,「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朱弦斷,明鏡缺,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可她原來根本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剛烈。

    也許因為這個人是她的「陵哥哥」,也許只是因為她的感情已經不能由自己控制,不管她的眼楮看到了多少,不管她的耳朵听到了多少,她心里仍是有一點點不肯相信。

    因為心底一點渺茫的光,她拋下了驕傲,扔掉了自尊,站在了上官小妹面前。

    裙拖湘水,挽巫雲,帶系柳腰。裊娜、風流盡顯。

    雲歌第一次發覺小妹雖身材嬌小,身段卻十分玲瓏。

    小妹有無法抑制的喜悅,在雲歌面前轉了個圈,「雲姐姐,好看嗎?裙子是新做的,皇上說我不適合穿那些笨重、繁復的宮裝,特意幫我選的這套衣裙。」

    雲歌從未見過這樣的小妹,明媚、嬌艷、快樂。

    小妹以前像屋檐陰影下的一潭死水,現在卻像枝頭綻放的鮮花。

    雲歌自問,還有必要再問嗎?答案已經如此明顯。應該微笑著離去,至少還有一些殘留的自尊。

    可是,她的心根本不受她控制。

    「小妹,皇上真的喜歡你嗎?」

    小妹臉色驀沉,眼神尖銳地盯著雲歌,但轉瞬間又把不悅隱去,含笑道︰「雲姐姐,我知道在皇上心中,我再怎麼樣,也比不過你。不過,我自小就被教導要與後宮姐妹和睦相處。只要雲姐姐對我好,我也會待雲姐姐好,我不會讓皇上為難。雲姐姐不必擔心將來。」

    言下之意,她若敢輕越雷池,小妹也不會客氣。

    雲歌不在意地繼續問,「小妹,皇上待你好嗎?」

    小妹雖有些惱,更多的卻是嬌羞和喜悅,一如其他十四五歲情竇初開的少女。手指繞著腰間的羅帶,低著頭,只是笑。

    很久後,才小聲說︰「皇上待雲姐姐更好。」小妹不能理解,「雲姐姐,你在想什麼?難不成你還怕我搶走了皇上?」

    雲歌微笑,「不,他本來就是你的。是我錯了。」就這樣吧!不是本來就想過讓他和小妹在一起的嗎?可是心……為何如此痛?

    「我沒有想過獨寵後宮,皇上是我們的,也是天下萬民的。皇上只是現在還不方便冊封你,等我們圓房禮後,皇上肯定會盡快冊封你的,我也會幫著你的,你不必擔心霍光阻撓。」小妹滿臉嬌羞,拿起幾件首飾給雲歌看,「雲姐姐,你幫我看看,今日晚上我該戴什麼首飾。

    「他心中有你,不管戴什麼,都會很美。」雲歌向小妹福了福身子,轉身離去。

   

    雲歌一人坐在淋池邊,靜靜看著接天荷花。

    司天監說今日是大吉日。

    今日是劉弗陵和上官小妹的大吉日,卻不是她的。

    遠處的喜樂隱隱可聞。

    雲歌探手撈了一片荷葉,撕成一縷一縷,緩緩放進嘴里慢慢嚼著,本該異香滿唇齒的低光荷卻全是苦澀。

    相隨?相隨!

    當日言,仍在耳。

    只是他忘記了說,他要牽著另一個人的手相隨。可她的舟太小,容納不下三個人。

    雲歌對著滿池荷葉、荷花,大聲叫問︰「你們也听到了他那天說的話,是不是?是不是?」

    荷花無聲,月光冷寂。

    算算時辰,吉時應該已到。

    雲歌隨手想將未吃完的荷葉扔掉,心中一痛,又縮回了手,將荷葉小心地塞進了荷包。

    起身去宣室殿和椒房殿,她要仔細地將一切看清楚。

    十年盟約已成灰燼,她要把灰燼中的所有火星都澆熄。

    胳膊粗細的龍鳳燭插滿殿堂,七彩孔雀羽繡出的龍鳳共翔圖垂在堂前。

    軋金為絲,雕玉為飾,大紅的「喜」字宮燈從宣室殿直掛到椒房殿,地上是火紅的猩猩氈,虛空是大紅的燈籠,到處通紅一片。乍一看,覺得俗氣,看細了,卻覺得唯這極至的俗氣才能真正渲染出鋪天蓋地的喜氣。

    贊者高呼︰「吉時到。」

    鼓瑟齊鳴,歌聲震耳。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劉弗陵腰系紅帶,身披紅袍,從宣室殿緩步而出,沿著紅毯向椒房殿行去。

    突然,他的步子頓住。

    只見一襲綠裙在不遠處的鳳閣上隨風輕擺。

    萬紅叢中一點綠,刺得人目疼。

    她在暗,他在明。

    他看不清楚她,而他的一舉一動卻會盡入她眼。

    皇上站立不動,贊者著急,卻不敢出聲催促,只能輕輕抬手,讓鼓樂聲奏得更響。

    在鼓樂的催促下,劉弗陵面帶微笑,一步步走向椒房殿。

    一截紅毯,如走了一生。

    但無論多慢,最終還是走到了椒房殿前。

    殿門緩緩打開,上官小妹身著大紅鳳冠霞帔,端坐在鳳榻上。

    老嬤嬤將谷草稈、麩皮、瓜子、花生、核桃、栗子大把大把地撒到小妹腳前,同時高聲念誦贊詞。

    劉弗陵踩著象征多子多孫的喜果,坐到了小妹身旁。

    禮者捧上合巹酒,劉弗陵和上官小妹頭並頭,臂把臂,舉杯共飲。

    杯中酒未盡,閣上的綠裙在風中悠忽一個飄揚,消失不見。

    劉弗陵手中的杯子一顫,未飲盡的酒灑在了小妹的袖幅上。

    上官小妹身子震了下,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酒喝完。

   

    雲歌一步步離開。

    身後,椒房宮的朱紅殿門緩緩闔上;身前,只有黑漆漆、看不到一點光的漫長余生。

    紅色、喜慶、鼓樂,都消失,只有安靜的黑暗籠罩著她。

    走出未央宮,站在宮橋上,雲歌停下了腳步。

    前方,是離開長安的路;後面,是威嚴的大漢皇宮。

    雲歌突然用力,將一直緊握在手中的繡鞋撕裂,上面的珍珠悄無聲息地落到水中。

    雲歌看著兩手中各一半的繡鞋,平平伸出雙手,傾斜,繡鞋從手心滑落,隨流水而去。

    雲歌再未回頭,直直向長安城外行去。

    剛出城門未久。

    孟玨牽馬而來,「雲歌。」

    雲歌冷冷看了他一眼,從他身側走過。

    孟玨牽著馬,沉默地走在雲歌身側。

    行了許久,雲歌凝視著夜色深處,終于開口問道︰「你來做什麼?」

    「送你一程。」

    雲歌不再說話。

    長亭更短亭,孟玨竟是送了一程又一程。行出長安城老遠,他仍然沒有回去的意思。

    雲歌道︰「你回去吧!回家的路,不會迷失。」

    孟玨未說話,仍然陪著雲歌行路。

    雲歌嘆氣,指了指前面直通天際的路,「你要陪我一直走下去嗎?」又指了指身後的長安城,「你舍得那里嗎?」

    孟玨沉默了一瞬,停住了腳步,「見到你三哥,代我向他問好。」

    雲歌詫異,「你認識我三哥?」轉念間,又是一聲冷哼,「‘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行事前的準備功夫做得真足!只怕你比我還清楚我家的事情,我正在納悶我爹娘為何會離開漢朝,你是不是也知道,說給我听听。」

    「我的確打听過,但毫無頭緒。劉徹殘忍嗜殺,衛太子之亂時,長安城死了幾萬人,知道舊事的人已不多。零星知道的幾個人也都成了隱者,無處可尋。」

    雲歌冷嘲,「原來孟公子也有辦不到的事情。」

    孟玨笑中有苦澀,「雲歌,這個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如你一般,平安、富足地長大。我每走一步,若不小心,結果不是走錯路,而是萬劫不復。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用‘對’與‘錯’判斷,更多的人是在對錯之間行走,譬如我對霍成君,劉弗陵對上官小妹,我們只能在現實面前選擇。」

    雲歌猛地敲了下自己的頭,「我們長安城相識,長安城別離。今後你是你,我是我,我還和你糾纏這些事情做什麼?」

    孟玨微笑地凝視著雲歌,「雲歌,長安城內,我一切的刻意都不是為了‘認識’,而是為了‘重逢’。糾纏,在很多年前就已經開始;結束?」孟玨的聲音溫柔,卻堅決,「永不。」

    雲歌愕然,「重逢?」

    孟玨將手中的韁繩交給雲歌,「回家好好休息,我給你一段時間養好傷口。等我忙完這一段,好好蓋一座大府邸,我會去接你。」

    「孟玨,你把話說清楚,你是不是又玩什麼陰謀?」

    孟玨淡淡說︰「才發現夢中的完美君子原來也是如我們一般的凡夫俗子,你現在不會有心情听一個很長的故事。等將來,我會一點一滴都告訴你,你不听都不行。」

    刻意忽略的疼痛,剎那席卷全身,雲歌屏住呼吸,方可站穩身子。她疲憊地說︰「他和你不一樣。孟玨,我不會再見你。」牽過了馬,「謝謝你的馬。」

    孟玨淡嘲︰「只是你以為他和我不同,他並沒有和我不同。」

    雲歌的力氣已經全部用來鎮壓心中的傷痛,再無力說話。緊拽著馬鞍,翻身上馬,人如箭一般飛出。

    孟玨凝視著馬上的綠衣人兒。

    她竟一次都未回頭!

    腦中閃過,很多年前,一個綠衣小人,一邊忙著追趕哥哥,一邊還不忘頻頻回頭看他,殷勤叮嚀。

    當馬兒沖出的剎那,雲歌憋著的淚水,洶涌而下。

    原來大漠中的相遇,竟只是為了這一刻的訣離。

    她為什麼沒有听從父母的話?為什麼要來長安?

    如果不來長安,一切都會永遠停留在星空下的相遇,陵哥哥會永遠活在她心中。

    她嘴里對孟玨固執地說「他和你不一樣」,可是心中明白,劉弗陵和孟玨並沒有不同,她只是還沒有勇氣把自己的傷口攤出來看。

    每一條道路,每一片樹林,都是熟悉。

    長安城外(和驪山之間)的道路,劉弗陵帶她走過多次。

    回(眺)望驪山,山上的一幕幕又浮現在眼前。越想控制著不去想,反倒越想得多。

    雲歌驀然勒馬。

    胸膛劇烈地起伏,思緒急促地回轉。

    她猛地調轉馬頭,疾馳回長安城。

    不!陵哥哥和孟玨不一樣!

    心中的迷障散去,很多疑點都浮現在她面前。

    當日驪山中,她想偷偷溜走,卻不料陵哥哥早等在外面相候。可這一次,從始至終,陵哥哥都沒有挽留過她。

    霍成君獻舞,陵哥哥特意命人回宣室殿拿簫,之後又和她商量如何應付霍光。可這一次,陵哥哥竟是只字未和她商量。

    除非陵哥哥已經對她無情,可是不可能,這點連陵哥哥也不敢否認。

    最最重要的是,陵哥哥和孟玨、劉病已、劉賀絕不一樣。

    雲歌恨得想扇自己一耳光,她怎麼會相信陵哥哥說的話呢?

    孟玨听到身後「得得」的馬蹄聲,以為是路人,讓到了路旁。

    雲歌從他身邊飛馳而過,他驚詫地叫︰「雲歌?」

    雲歌馬速未減,只回頭叫道︰「他和你們不一樣,我是天下最蠢的笨蛋!」

    疾馳到了宮門口,想著如何才能進去。

    這個鬼地方,真是出難,進更難!

    兩個宦官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驚訝地說︰「姑娘不是已經走了嗎?」

    雲歌說︰「我又回來了。你們是失望,還是高興?趕緊想法子帶我進去,否則我非扒了于安的皮不可。」

    兩個宦官忙帶雲歌進宮,小聲和她說︰「好姑娘,奴才們都已經和于總管稟報,說您已經離開長安了,現在您又冷不丁地回來,于總管若責罵我們……」

    「我會和于安說清楚的,他要先考慮考慮自己的安危,不會有工夫收拾你們。」

    大紅燈籠依舊高高掛著,喜氣仍洋溢在空氣中。

    可殿內卻是漆黑一片。

    于安看到雲歌,眼楮立即直了,面上表情古怪,也不知道是喜是愁。

    雲歌狠狠瞪了他一眼,小聲問︰「于大總管怎麼沒在椒房殿侍候?」

    于安嘴巴還十分硬︰「皇上臨幸後妃,並不需要留宿。」

    雲歌冷哼︰「我回頭再找你算賬!」

    說著就要往寢宮走,卻被于安拉住。

    雲歌瞪著于安,眼內有火,還要攔我?不要以為我沒有辦法修理你!

    「皇上不在寢宮。」于安指了指雲歌住的廂殿。

    雲歌眼內驟然潮濕。

    黑暗中,一人安靜地躺在雲歌的榻上,枕著雲歌的枕頭,手里還握著雲歌平日用的團扇。

    顯然沒有睡著,雲歌推門的聲音很輕微,卻已經驚動了他。

    「出去!」嗓音暗啞、疲憊。

    腳步聲依舊向榻邊行來,劉弗陵皺眉看向來人,手里的團扇掉到了地上。

    雲歌跪坐到榻側,撿起團扇,朝他扇了扇,「不在椒房殿內抱美人,在這里拿著把扇子玩?」

    「你……你不該回來。」

    「這一次,你就是拿劍刺我,把我的心掏出來,剁成碎塊,我也不會離開,你不用再想任何花招了。」

    劉弗陵無法出聲,半晌後,微微顫抖的手去踫雲歌的臉頰。

    雲歌側頭,重重咬在他的手上,眼里的淚滴在他手背上。

    劉弗陵一動不動,任由雲歌發泄著不滿。

    雲歌覺得嘴里一絲腥甜,忙松口,劉弗陵掌上已是一排細密的齒印。雲歌卻又心疼,忙用手去揉,「你不知道叫疼嗎?」

    劉弗陵卻反問雲歌︰「你還疼嗎?」

    雲歌搖搖頭,又點點頭,如小貓一般蜷靠到了劉弗陵胳膊間,「這段日子,看著我日日難受,你有沒有心疼過我?」

    劉弗陵手指纏繞著雲歌的發絲,「早將君心換我心。」

    雲歌忍不住又輕捶了他幾下,「你也疼,卻還是這麼心狠?」

    劉弗陵輕吁了口氣。

    「陵哥哥,你究竟有什麼事情瞞著我?非要逼我走呢?反正我現在已經吃了秤砣,鐵定心思不走了,你瞞也瞞不住,告訴我吧!」

    劉弗陵的手正無意地揉弄著雲歌的頭發,听到這話,猛地一顫,就想放手離開,不想雲歌的發絲糾纏在他指間,未能離開,反倒把雲歌拽疼。

    雲歌氣抓住他的手,用自己的發把他的五個指頭纏繞了個密密實實,「放手呀!離開呀!咱們拼個頭破血流,看看誰固執?」

    劉弗陵看著「烏黑」的手掌。這樣的糾纏曾是他心心念念的,原本絲絲都該是喜悅,可是現在每根發絲都成了入骨的疼痛。

    雲歌枕在他的「烏掌」上,軟語哀求,「陵哥哥,你告訴我,天下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你那麼聰明,我也不笨,我們總會有辦法解決。陵哥哥,陵哥哥……」

    一疊又一疊的聲音,雖然很輕,卻很固執,如果他不說實話,只怕雲歌真會一直叫下去。

    劉弗陵閉上了眼楮,很久後,淡淡說︰「我生病了。」

    雲歌呆了呆,才明白了劉弗陵話里的意思,只覺一口氣憋在心中,怎麼都吐不出來,眼前昏亂,似乎整個天地都在旋轉。

    不必問病情嚴重嗎?也不必問太醫如何說?之前的一切都已經告訴她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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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4:08:52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2(大漢情緣) Chapter 16 君心我心(下)

    天下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

    雲歌仿佛看到洪水從四面八方涌來,可卻無一絲反抗的力氣,只能眼睜睜地等著被浸沒。

    她輕輕地往劉弗陵身邊靠了靠,又靠了靠,直到緊緊貼著他。

    她伸手緊緊抱住他,耳朵貼在他的胸口,听著他的心跳聲。

    劉弗陵身體僵硬,沒有任何反應。

    雲歌的身子輕輕顫著。

    劉弗陵終于也伸手抱住了雲歌,越來越緊,用盡全身力氣,好似只要彼此用力,就能天長地久,直到白頭。

    雲歌的眼淚隨著劉弗陵的心跳,無聲而落。

    窗外一彎如鉤冷月,無聲地映照著黑漆漆的宣室殿。玉石台階上,白茫茫一片,如下寒霜。

   

    陽武侯府。

    孟玨負手站在窗前,凝望著窗外的一彎如鉤殘月。

    殘月照在屋檐的琉璃瓦上,泛出如玉霜一般的冷光。

    孟玨從外面進來後,就一直立在窗前,一句話不說,面色出奇地平靜,無喜無怒。

    劉詢和劉賀知道他心中有事,卻根本沒有精力關心他在想什麼。

    從年初開始,皇上用他們兩個就用得分外狠,不管大事、小事,一律要問他們如何想,甚至直接一句「此事交給愛卿辦。」

    皇上最近又有很多大舉動,任免官員,調遣將軍,都是一些重要或者微妙的職位,每一次都是要和霍光斗智斗勇。

    他們兩個雖然絕頂聰明,也一直關注朝事,可看是一回事情,做是另一回事情。真做起來,才發覺很多事情的艱難。很多時候即使有十分好的想法,執行時,卻充滿了無力感,因為想法是一個人的事情,而執行卻絕非一己之力,要依靠各級、各個職位官員的配合。

    幸虧有孟玨幫忙。三個人,劉病已和孟玨在明,劉賀在暗,彼此提點,總算有驚無險地應付過了大小危機。

    孟玨站了很久,卻一直沒有心緒听劉詢和劉賀在說什麼,索性告辭︰「如果無事,我先行一步。」

    劉賀忙說︰「我和你一起走。」

    劉詢笑對劉賀說︰「佷兒就不送王叔了。」

    劉賀拽著孟玨上了馬車,孟玨問︰「你去哪里?落玉坊,還是天香坊?你我並不順路。」

    劉賀又是嘆氣,又是搖頭,「老三,皇上今天早上交給我一個任務。」

    「能讓你嘆氣的任務看來不容易。」

    「皇上說,丞相田千秋對霍光俯首貼耳,他對這個丞相不滿,要我想辦法。」

    孟玨淡笑︰「丞相之職,統領文官,雖然自先帝開始,大司馬一職漸壓丞相,但丞相在朝廷政令的發布執行上,依然重要無比。田千秋兩朝元老,不好應付,霍光更不好應付,你慢慢發愁吧!」

    「田千秋若好應付,皇上早應付了。我看皇上是不把我用到肢殘人亡,不肯罷休。」劉賀嘆息,「皇上還不許我和任何人商量此事,否則我們三個人商量一下,也許能有法子。」

    「你告訴劉詢了嗎?」

    「皇上不許,當然不敢。」劉賀回答得忠心耿耿,似乎忘記了皇上也不許他告訴孟玨。

    孟玨含笑說︰「劉詢今天好像也有心事。」

    劉賀看著孟玨的笑,覺得胳膊上有涼意,「皇上想做什麼?你覺得皇上會讓劉詢做什麼?」

    孟玨黯然,「連你這姓劉的人都猜不到,我怎麼能知道?我只是覺得從年初開始,皇上每一個行動都是在落子布局,可我卻看不出來他的局是什麼。」

    劉賀一邊琢磨,一邊搖頭,「不只你看不明白,霍光肯定也在發蒙。所以他現在只用守勢,謹慎地觀望著皇上的舉動。不光朝堂上,後宮也是撲朔迷離,皇上一直不肯和皇後圓房,後來還有了雲歌,現在卻又突然和皇後燕好。啊!對了,忘記問你,你打算什麼時候再回西域求親?我要一塊去玩……」

    孟玨淡淡說︰「雲歌仍在宮內。」

    「什麼?!」大公子呆了一會,喃喃說︰「我是真看不懂了。你和霍成君才眉來眼去、摟摟抱抱了幾下,雲歌已決絕而去,劉弗陵和上官小妹都共效于飛了,雲歌還留在宮里?」

    孟玨望著馬車外,「我和雲歌,不完全是因為霍成君。你解決好你的事,我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

    劉賀精神又萎靡了下來,「田千秋的事情,你有什麼最快、最穩妥的法子?」

    孟玨雲淡風輕地說︰「死人自然不會再當丞相。」

    劉賀不是不了解孟玨的行事手段,可听到他的話,還是面色一變,「丞相,乃百官之首。就是冷酷如先帝,也不能輕易殺丞相,都要經過三司會審。」

    馬車已到孟玨府邸。

    孟玨掀簾下車,「我只是一個提議,如何做在你。」

    車夫又趕著馬車去落玉坊。

    劉賀躺在馬車內,闔目凝思。

    劉弗陵叮囑的話一句句從腦海里回放過。

    「此事十分重要,你務必盡全力辦好。事成後,你要什麼,朕都準你。」

    「不必來請示朕,也不必回奏朕,一切便宜行事,朕只想在最短的時間看到結果。」

    「朕只要結果,不管過程。」

    ……

    權力的滋味,嘗過的人都不可能再忘記。

    這段日子雖然勞心勞神,可更多的是興奮、激動,還有才華得展的淋灕暢快。

    他的生活不再只是游玩打獵,他的對手也不再是山野畜生,而是大漢朝最聰明的人。作為強者,他享受著刀光劍影帶給他的興奮。

    面對四夷的覬覦,他雖然不能親自帶兵去沙場奮戰,可他能用計策化解危機,保護大漢疆土。

    他的手指彈揮間,握著他人命運,甚至別國的命運。他的決定,影響著黎民蒼生,天下興亡。

    法典明晰,官吏清明,邊陲安定,百姓安穩,都可以經過自己的手一點點實現。

    這才是權力的魅力!

    也許有人喜歡權力,是因為富貴尊榮,可對他而言,權力與富貴尊榮無關,它只是一個男人實現壯志和夢想的工具!追求權力只是追求暢快淋灕人生的手段!

    劉賀睜開了眼楮,揚聲叫馬車外的貼身隨從進來,吩咐道︰「你去把田千秋的所有親眷都查一遍,查清楚他們最近都在做什麼,尤其他的幾個兒子,連他們每日吃了什麼,我都要知道。」

    隨從應了聲「是」,躍下馬車,匆匆而去。

   

    雲歌和劉弗陵兩人默默相擁,都未真正入睡。

    雲歌以前听聞「一夜白發」,只覺文人夸張。

    如今才真正懂得,原來,人真的可以一夜蒼老。

    听到外面敲更聲,劉弗陵說︰「我要起來了,你再睡一會。」

    雲歌坐起,輕聲說︰「讓我服侍你穿衣洗漱。」

    劉弗陵沉默了一下,微微頷首。

    雲歌匆匆挽好頭發,拿過于安手中的皇袍,幫劉弗陵穿衣。

    因為皇袍的設計不同于一般衣袍,有的地方雲歌不會系,劉弗陵只能自己動手,耽擱了好一會兒,雲歌才算幫劉弗陵穿戴整齊。

    雲歌站到幾步開外,打量了一會,滿意地點點頭,「于安,你覺得呢?」

    于安笑道︰「姑娘穿得很好,皇上看上去更英武了。」

    劉弗陵笑斥︰「趕緊去準備洗漱用具。」

    劉弗陵平日洗漱都是自己動手,並不用宦官、宮女伺候。今日是第一次被人伺候,伺候的人卻是個不會伺候人的人。

    最後臉終于洗完了,口也漱了,剛穿好的袍子卻也濕了,而且位置還有點尷尬。

    雲歌看著劉弗陵身上的「地圖」,不但不覺得抱歉,反而哈哈大笑︰「你就這樣去上朝吧!一定讓大家浮想聯翩。」

    于安趕緊又拿了一套龍袍出來給劉弗陵替換。雲歌還在一邊搗亂,「不許換,那是我給你穿的。」

    劉弗陵不理會她,匆匆脫衣。

    看反對無效,雲歌又嚷嚷︰「我來幫你穿。」拽著衣服,一定要幫劉弗陵。

    劉弗陵握住雲歌亂動的手,無奈地說︰「雲大小姐,你先休息會兒,我自己來。滿朝大臣等著呢!等我上朝回來,脫了再讓你穿一次,行不行?」

    雲歌搖頭,癟著嘴,半玩笑半認真地說︰「不行。你心里只有大漢社稷嗎?我呢?」

    「我……雲歌,你知道不是。有些事情是我的責任,我必須做。」

    雲歌湊到劉弗陵眼前,指指自己的臉頰。

    劉弗陵未動。

    「那我只能‘認真’幫你穿衣了。」雲歌去拽龍袍。

    劉弗陵迅速在雲歌臉頰上印了一吻。

    于安和抹茶都垂目專心盯著自己的腳面。

    雲歌雖面有紅霞,卻是笑眯眯地盯著劉弗陵看。

    她忽地問︰「陵哥哥,你的臉為什麼紅了?」

    于安和抹茶差點一個踉蹌,摔到地上。

    抹茶偷偷地拿眼瞟皇上,想知道一向淡漠冷靜的皇上也會不好意思嗎?

    劉弗陵理好衣服後,在雲歌頭上重敲了一記,一言不發地向外行去。

    雲歌摸著發疼的腦袋,叫︰「有人羞惱成怒。」

    跟在劉弗陵身後的于安,看著皇上明顯比前段日子輕快的步伐,露了這段日子以來的第一個笑,緊接著卻又是無聲地長吁了口氣。

    看著劉弗陵的身影消失在殿外,雲歌臉上的笑意也全部消失。

    她對抹茶吩咐︰「去把七喜叫來。」

    七喜進來行禮、問安,雲歌抱歉地朝抹茶笑笑,抹茶立即退了出去,守在門口。

    雲歌問七喜︰「我沒有機會私下問于安話,你知道多少?能說多少?」

    七喜回道︰「奴才不清楚究竟,不過奴才已經傳了張太醫,他一會就到。師傅說他吩咐妥當前殿的事情後,也會趕回來。」

    不一會,于安返來。又稍等了一會,張太醫到。

    雲歌請張太醫坐︰「太醫,我有些問題要請教。」

    張太醫知道雲歌脾性,未和她客氣,落了座,「姑娘不必客氣,請問。」

    「皇上的病究竟如何?請太醫照實說,不用避諱。」

    張太醫面色沉重中夾雜著慚愧,「到現在為止,究竟是什麼病,臣都不知道。」

    「張太醫能講一下具體因由嗎?」雲歌平靜下是濃重的哀傷。其實早已經料到,如果不是病情嚴重,陵哥哥怎麼會逼她走,可親耳听到還是痛徹肺腑。

    「表面上看來,皇上的內癥是心神郁逆,以致情志內傷,肝失疏泄,脾失健運,髒腑陰陽氣血失調,導致心竅閉阻;外癥則表現為胸部滿悶,脅肋脹痛,嚴重時會髓海不足,腦轉耳鳴,心疼難忍,四肢痙攣。」

    雲歌因為孟玨的病,曾翻閱過一些醫家典籍,略懂幾分醫家用語,所以基本听明白了張太醫的話。

    想到陵哥哥八歲登基,先皇怕鉤弋夫人當了太後弄權,將皇位傳給陵哥哥的同時,賜死了鉤弋夫人。金鸞殿上的龍椅是用母親的鮮血所換。先帝扔下的漢朝,國庫空虛,民亂頻生,四夷覬覦,陵哥哥還要日日活在權臣的脅迫下。從八歲到現在,他過的是什麼日子?

    雲歌抑住心酸,「心神郁逆,心竅閉阻,雖然嚴重,但並非不可治。皇上正值壯年,只要以後心情舒暢,氣血通暢,輔以藥石針灸,總能緩緩調理過來。」

    張太醫有幾分意外,「姑娘的話說得不錯。皇上的體質本是極好,又正是盛年,即使生病,只要好生調理,應能恢復。可讓我困惑的就是此處。根據皇上的癥狀,我原本判斷是胸痹,采用家父所傳的針法為皇上風取三陽、啟閉開竅,疏經活絡,可是……」張太醫困惑地搖頭,「皇上的癥狀未有任何好轉,反倒疼痛加劇。此等怪象,我行醫數十載,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遍翻典籍也無所得。」

    雲歌問︰「皇上的疼痛會越來越重嗎?」

    張太醫遲疑著說︰「根據現在的跡象,疼痛正在日漸加重,等所有疼痛匯聚到心脈,犯病時,心痛難忍,再嚴重時,還會出現昏迷癥狀,而一旦昏迷,則有可能……有可能……醒不過來。」

    雲歌眼中淚意模糊,呆呆地望著張太醫。

    于安對張太醫道︰「奴才命富裕送太醫出宮,若有人問起太醫來宣室殿的因由,就說是給雲歌姑娘看舊疾。皇上的病,還望太醫多費心思。」

    張太醫說︰「總管放心,在下知道事關重大,絕不敢走漏半點風聲。只是,若能多找一些太醫,一同會診皇上的病,也許能早日得出結論,也好對癥下藥。」

    于安頷首,「奴才明白,此事還要皇上定奪。」

    張太醫知道朝堂上的事情絕非他能明白,語只能到此,遂向于安告退。

    于安看雲歌神情淒楚,心中不禁暗嘆了一聲,「雲姑娘,奴才還要回前殿伺候,你還有什麼吩咐嗎?」

    雲歌想了會說︰「如果不方便召集宮中的太醫,能否先設法去民間尋訪一些醫術高超的大夫?」

    于安立即說︰「奴才已經命人去打听了。」

    雲歌沉默地點點頭。

    于安行禮告退,「奴才趕去前殿了。散朝後,還要伺候皇上。」

    往常散朝後,劉弗陵都是去清涼殿批閱奏折,處理公事。今日卻是一散朝就返回宣室殿,「于安,去把清涼殿的奏章和公文都搬到宣室殿,從今日起,除了上朝和接見大臣,別的公事都在宣室殿處理。」

    于安應「是」。

    雲歌看到劉弗陵,有意外的驚喜,「今日怎麼這麼早回來?」

    看到一隊宦官又搬又抬地往宣室殿運送竹簡、卷軸,雲歌明白過來,心里滿是酸澀。

    劉弗陵微笑著說︰「以後都會這麼早回來。」

    安置妥當一切,于安和其他宦官悄悄退出。

    劉弗陵牽著雲歌,並肩坐到案前,遞給她一卷書,「你乖乖看書。」打開奏折,「我認真做事。」

    雲歌看了眼手中的書,講述匈奴人的飲食習慣和食物烹制方法。

    劉弗陵知她立志要效仿司馬遷,寫一本關于食物的書籍,所以命人為她在天下各地收集、整理食物的制作方法,按地域分類,整理成冊。

    雖源自私心,但此舉竟無意中促進了漢朝和四夷的民間往來。漢人很多方便的食物做法,漸漸傳到四夷,令四夷對漢朝景仰中生了親切,民間的普通百姓也更願意接受中原文化。

    雲歌翻著書冊,實際一個字未讀進去,可是她喜歡這樣的感覺,兩個人在一起的感覺。

    偷偷瞟一眼劉弗陵,他正專心寫字,雲歌將視線移回自己的書冊上,不一會,眼楮卻不受控制地瞟向了側面。

    劉弗陵寫字的速度越來越慢,最後停下,他握著筆嘆氣,「雲歌,你在看什麼?」

    「看你。」雲歌很理直氣壯。

    劉弗陵頭未抬地伸手,將雲歌的頭推正,「好好看書。」

    一會後,雲歌的頭不知不覺又偏了。

    他伸手推正。

    一會後,雲歌的頭又偏了。

    他無奈放下了筆,看著雲歌︰「雲歌,你再搗亂,我會趕你出去。」

    雲歌不滿,「我哪里有搗亂?我很安靜地坐著,一句話都沒有說過,也不亂動,是你老推我的頭,是你搗亂。」

    目光也是一種搗亂,會亂了人心。

    劉弗陵拿了本折子給雲歌︰「幫我讀折子。」

    雲歌提醒,「你手頭的那份還沒有批完。」

    「一心可以二用,讀吧!」

    雲歌一字字、慢慢地讀著奏折︰「《詩》雲︰‘煢煢在疚’言成王喪畢思慕,意氣未能平也。蓋所以就文、武之業,崇大化之本也。臣又聞之師曰︰‘妃匹之際,生民之始,萬福之原。婚姻之禮正,然後品物遂而天命全。’」

    「雲歌,可以快一點,我能听明白。」劉弗陵一面書寫,一面道。

    雲歌按照平日誦書的速度朗讀︰「孔子論《詩》,以《關雎》為始,此綱紀之首,王教之端也。自上世已來,三代興廢,未有不由此者也。願陛下詳覽得失盛衰之效,以定大基,采有德,戒聲色,近嚴敬,遠技能。臣聞《六經》者,聖人所以統天地之心,著善惡之歸,明吉凶之分,通人道之正,使不悖于其本性者也。及《論語》、《孝經》,聖人言行之要,宜究其意。臣又聞聖王之自為,動靜周旋,奉天承親,臨朝享臣,物有節文,以章人倫。蓋欽翼祗栗,事天之容也;溫恭敬遜,承親之禮也;正躬嚴恪,臨眾之儀也;嘉惠和說,饗下之顏也。舉錯動作,物遵其儀,故形為仁義,動為法則。今正月初,幸路寢,臨朝賀,置酒以饗萬方。《傳》曰︰‘君子慎始。’願陛下留神動靜之節,使群下得望盛德休光,以立基楨,天下幸甚!」

    落款是「京兆尹雋不疑」。

    雖說不甚介意,可雲歌心中還是幾分悵然,她在這些大臣的眼中,竟是禍亂聖君,有色無德的「妖妃」。

    劉弗陵將手頭的折子批完,拿過雲歌手中的折子,掃了眼人名,大筆一揮,筆下凝怒,潦草地涂抹了三個字︰「朕敬納!」,將折子扔到一邊。

    看雲歌盯著折子發呆,劉弗陵說︰「雋不疑不是在說你。」

    雲歌微笑︰「妖妃就妖妃吧!天下間只有美女才能做‘妖妃’,也只有把君王迷得神魂顛倒的女子才配稱‘妖妃’。我若兩樣都佔,有何不好?」

    劉弗陵道︰「雋不疑為了不開罪霍光,這份奏折明里勸我不該沉溺于身邊女色,其實暗中勸誡我應該為了江山社稷,疏遠有霍氏血脈的皇後。」

    雲歌這才真正釋然,笑道︰「你們這些皇帝、大臣,說話都如猜謎,真夠勞神的!」

    劉弗陵又拿了兩份折子,一份給雲歌,一份自己看。

    他一心二用,只花了往日一半的工夫,奏折就全部批完。

    天色已黑,劉弗陵看著外面,緩緩說︰「雲歌,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雲歌抿了抿唇,「你去吧!」

    劉弗陵眼中有歉然,握住了雲歌的手︰「我會盡量早些回來。」

    雲歌靠到了他懷里,「沒有關系。既然是做戲,總要做得別人相信,不然白費了工夫。常常臨幸,卻次次不留宿,說不過去。」這個關頭,陵哥哥的精力絕不該再為應付霍光而費神。

    劉弗陵靜靜抱著雲歌,很久後方放開了她。起身吩咐于安準備車輿去椒房殿。富裕和抹茶听到,都偷眼瞅雲歌。只見雲歌低垂著頭,看不清楚神情。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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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4:09:30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2(大漢情緣) Chapter 17 合歡花淚
作者︰桐華
    于安陪皇上喬裝出宮看過民間大夫,也仔細篩選了幾位能信賴的太醫給皇上看病,所有人診斷後,都非常肯定是胸痹。但對藥石針灸未起作用的解釋各異︰有人判斷是有其它未被診斷出的病癥,消減了針灸的作用;有人判斷是典籍中還未論述過的胸痹,前人的治療方法自然就不起作用。

    張太醫本來還暗中懷疑過其它可能,可是所有能導致胸痹癥狀的毒藥都必須通過飲食,進入五髒,毒損心竅,一旦毒發,立即斃命,可皇上的胸痹卻是慢癥。他又已經仔細檢查過皇上的飲食,沒有發現任何疑點。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皇上的所有飲食,都會有宦官先試毒,沒有任何宦官有中毒跡象。所以張太醫只能將自己的懷疑排除。

    民間大夫不知道劉弗陵的身份,沒有顧忌,說出來的話讓雲歌越發的心寒,最後只能又把全部希望放到了張太醫身上。

    劉弗陵十分配合張太醫的治療,表面上看來平靜如常,雲歌也是與以往一般。兩個人都將擔憂深深藏了起來,似乎一切真的正常。可是劉弗陵的心痛日漸加劇,以他的自制力都會控制不住,有時病發時,疼得整個身子都發抖。身體上的變化時刻提醒著雲歌和劉弗陵︰不,一切都不正常。

    一個晚上,兩人並肩同坐,在神明台上看星星時,雲歌低聲說︰「陵哥哥,我想請一個人給你看一下病,可不可以?」

    「當然可以。」他已經看過了漢朝最好的大夫,而且不是一個,是很多。所以並沒抱什麼希望,可是只要能讓雲歌稍許安心,沒有什麼是不值得的。

    「孟玨曾說過他的義父醫術高超,扁鵲再世都不為過。孟玨絕不輕易贊人,張太醫的醫術在他眼中只怕也就是一個‘還成’。」雲歌的聲音有緊張,「所以我想去問問他,看可不可以請他的義父給你看病。太醫也許都是好大夫,卻絕不會是天下最好的。當年的民間醫者扁鵲,替蔡桓公看病,就診斷出太醫看不出的病癥。天下最好的大夫一定在民間,真正的醫者不會只為皇家看病,他們絕不會甘心用醫術來換取榮華富貴。」

    劉弗陵心內一振,的確如雲歌所言。

    醫術,不同于天下任何一種技藝。醫者,更要有一顆悲天憫人的心。

    唯有淡看人世榮華,心惜人生百苦,才能真正成為宗師名醫。太醫院的大夫,即使如張太醫,也不可能做到,所以流傳青史的名醫沒有一位是太醫,都是來自民間。

    但是孟玨……

    雲歌看劉弗陵沉思,她道︰「我知道你生病的消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孟玨他這個人……」雲歌皺眉,「陵哥哥,我也不相信他,所以我一直沒有考慮過他,不想讓你為難。可陵哥哥,現在我求求你,就算是為了我。我從沒有抱怨過你為了漢朝社稷安穩所做的任何事情,但這次,你可不可以只考慮一次我和你,不要再考慮天下?」

    雲歌眼中淚光隱隱,劉弗陵心內驟痛,疾病立犯,手一下按在了胸肋上,額上冷汗涔涔。

    雲歌大驚,立即去扶他,「陵哥哥,陵哥哥,我錯了,我不逼你,你想怎麼樣都可以……」心內悲苦,卻不敢哭泣,怕再刺激到劉弗陵,只能把所有情緒都壓到心底,可兩個眼圈已是通紅。

    劉弗陵扶著雲歌的手,才能勉強站穩,好一會後,心腹間的疼痛才緩和,他道︰「雲歌,我答應你。」

    雲歌喜得一下抱住了劉弗陵,「謝謝你,謝謝你,陵哥哥!」

    劉弗陵見她如此,只覺酸楚,想了想後說︰「皇帝已經坐擁整個太醫院,享人所不能享,孟玨的義父是世間隱者,不見得願意給皇帝看病,請他轉告他的義父,我的診金會是三年內天下賦稅降低一成。以他義父的心胸,這個診金,他應該會接受。」

    雲歌點頭,「陵哥哥,你放心,我會想辦法讓孟玨答應保守秘密的,盡力不給你添麻煩。」

    劉弗陵微笑下有淡然,「雲歌,不必為難他,更不要為難自己。有些事情只能盡人事,听天命。」

   

    孟玨剛下馬車,守門的家丁就稟道︰「大人,有位姑娘來拜訪。」

    孟玨淡淡點了下頭,不甚在意。

    家丁又說︰「小人听到弄影姐姐叫她雲小姐。」

    弄影是三月的大名,孟玨立即問︰「人在哪里?」

    「在書房。」

    孟玨顧不上換下朝服,直奔書房而去。書房內卻沒有人,只三月在院內曬書。他問︰「雲歌來過嗎?」

    三月一邊抖著手中的竹簡,一邊說︰「來過。」

    「人呢?」

    「走了。」

    孟玨將失望隱去,淡淡問︰「你怎麼沒有留下她?她可有說什麼?」

    三月笑嘻嘻地瞅著孟玨,「公子著急了?」看到孟玨的視線,她不敢再玩笑,忙道︰「公子遲遲未回,我怕雲歌覺得無聊就不等公子了,所以和她說可以去花圃玩,她應該在花圃附近。」

    綠蔭蔽日,草青木華。一條小溪從花木間穿繞而過,雖是盛夏,可花圃四周十分清涼。

    孟玨沿著小徑,邊走邊找,尋到花房,看到門半掩,推門而進。繞過幾株金橘,行過幾桿南竹,看到雲歌側臥在夜交藤上,頭枕著半樹合歡,沉沉而睡。

    合歡花安五髒心志,令人歡樂無憂,夜交藤養心安神,治虛煩不眠。

    因為夜里常常有噩夢,所以他特意將兩者種植到一起,曲藤做床,彎樹為枕,借兩者功效安定心神。

    孟玨輕輕坐到合歡樹旁,靜靜地凝視著她。

    合歡花清香撲鼻。夜交藤幽香陣陣,可身臥夜交藤,頭枕合歡花的人卻並不安穩快樂,即使睡著,眉頭仍是蹙著。

    不過半月未見,她越發瘦得厲害,下巴尖尖,鎖骨凸顯,垂在藤蔓間的胳膊不堪一握。

    孟玨握住她的手腕,在掌間比了下,比當年整整瘦了一圈。

    劉弗陵,你就是如此照顧心上人的嗎?

    兩個時辰後,花房內日影西照時,雲歌突然驚醒,「陵哥哥。」反手就緊緊抓住了孟玨,似乎唯恐他會消失不見。待看清楚是誰,她趕忙松手,孟玨卻不肯放。

    雲歌一邊抽手,一邊解釋︰「對不起,我看到這株藤蔓盤繞得像張小榻,就坐了一下,不知道怎麼回事就睡著了。」

    「你近日根本沒有好好睡過覺,困了自然會睡過去。」

    雲歌十分尷尬,來找人的,竟然在人家家里呼呼大睡,而且這一覺睡的時間還真不短,「你回來多久了?」

    孟玨淡淡說︰「剛到你就醒了。找我有事嗎?」

    雲歌眼內有淒楚,「孟玨,放開我,好嗎?」

    孟玨凝視著她,沒有松手,「告訴我什麼事情。」

    雲歌沒有精力和孟玨比較誰更固執,只能由他去。

    她頭側枕著合歡,盡量平靜地說︰「皇上病了,很怪的病,太醫院醫術最好的張太醫都束手無策,我想請你義父來給皇上看病。」

    「義父不可能來。」

    雲歌眼中全是哀求,「皇上願減免天下賦稅三年,作為診金,而且皇上不是暴君,他是個好皇帝,我相信你義父會願意給皇上看病。」

    孟玨不為所動,「我說了,義父不可能來給皇上看病,十年賦稅都不可能。」

    「你……」雲歌氣得臉色發白,「我回家找我爹爹,他是不是認識你義父?」

    孟玨冷嘲︰「你爹爹?你真以為你爹爹什麼事情都可以辦到?他和你娘已經尋了義父十幾年,卻一無所得。」

    雲歌怔怔,胸中的怒氣都化成了無奈、絕望。眼楮慢慢潮濕,眼淚一顆又一顆沿著臉頰滾落,打得合歡花的花瓣一起一伏。

    孟玨卻只是淡淡地看著。

    她從藤床上坐起,平淡、冷漠地說︰「我要回去了,放開我。」

    孟玨問︰「皇上的病有多嚴重?」

    雲歌冷冷地看著他,「不會如你心願,你不用那麼著急地心熱。」

    孟玨笑放開了雲歌的手,做了個請的姿勢,示意送客。

    雲歌走到花房門口,剛要拉門,听到身後的人說︰「我是義父唯一的徒弟。說所學三四,有些過謙,說所學十成十,肯定吹噓,不過,七八分還是有的,某些方面,只怕比義父更好。」

    雲歌的手頓在了門閂上,「哪些方面?」

    「比如用毒、解毒,義父對這些事情無甚興趣,他更關心如何治病救人,而我在這方面卻下了大功夫研習。」

    雲歌淡然地陳述︰「你的醫術不過只是你義父的七八分。」

    「若把太醫院其他太醫的醫術比作淋池水,張太醫大概像渭河水,也許民間還有其他大夫如黃河水,我義父卻是汪洋大海的水,就是只七八分又怎麼樣?」

    雲歌的心砰砰直跳,猛地回轉了身子。

    孟玨唇邊含笑,好整以暇,似乎雲歌的一切反應都早在他預料中。

    雲歌走到孟玨身前,跪坐下,很懇切地問︰「你想怎麼樣?」

    孟玨微笑地看著雲歌,雙眸內的漆黑將一切情緒掩蓋。

    「我要先了解一下情況,再決定。」

    「你想知道什麼?」

    「皇上和皇後在演戲給全天下看,霍光期許上官皇後誕下皇子的希望永不可能實現。」

    孟玨用的是肯定的語氣,而非疑問,雲歌微點了點頭。

    「皇上年初就已經知道自己有病,所以才有一連串外人看不大懂的舉動。」

    並非如此,年初是因為……

    雲歌低著頭,「不知道,我是最近才知道的。」

    孟玨淡淡地嘲諷,「你一貫後知後覺。你是在皇上和皇後的圓房夜後才知道。」

    雲歌看著膝旁的合歡花,沒有說話。

    孟玨沉默了好一會,問︰「雲歌,抬起頭,看著我眼楮回答。你和皇上一年的約定還奏效嗎?半年後,你會不會離開?」

    在孟玨的目光下,雲歌只覺自己的心思一覽無余,她想移開視線,孟玨扳住了她的臉,「看著我回答,會不會?」

    雲歌胸膛起伏急促,「會……會,不會!我不會!」她沒有辦法在孟玨視線下說謊,不受控制地吼出了真話。話語出口的一剎那,有恐懼,有後悔,卻義無反顧。

    孟玨笑著放開雲歌,垂目看著身旁的合歡花,唇畔的笑意越來越深,他伸手摘下一朵花,笑看向雲歌,「我可以去給皇上治病,也許治得好,也許治不好,治不好,分文不收,但如果治得好,我要收診金。」

    雲歌的心緩緩放下,只要他肯替陵哥哥治病,不管什麼診金,他們都願意支付,「沒有問題。」

    孟玨捻著指間的花微笑,極和煦地說︰「不要說天下萬民的賦稅,就是他們的生死,又與我何干?我的診金是,如果我治好皇上的病,你要嫁給我。」

    雲歌不能置信地看著孟玨。

    孟玨笑如清風,「這是我唯一會接受的診金。你可以回去好好考慮,反正漢朝地大物博,人杰地靈,大漢天下有的是名醫,病也不是非要我看。」

    雲歌眼楮內有悲傷,有痛苦,更有恨。孟玨絲毫不在意,笑看著指間的花。

    雲歌沉默地起身,向外行去。

    孟玨听到花房門拉開、闔上的聲音。

    他一直微笑。微笑地靜靜坐著,微笑地凝視著手中的合歡花。

    花房內,夕陽的金輝漸漸褪去,最後黑沉。

    他微笑地站起,背負雙手,合歡花嵌在指間,悠然踱出花房,信步穿過□。

    一個縴細的身影立在紫藤花架下,凝固如黑夜。

    孟玨停步,靜靜看著雲歌。

    她的肩頭,朵朵紫藤落花。

    一把暗沉、微弱的聲音,像是從死水底下飄出,有著令人窒息的絕望,「我答應你。」

    孟玨不喜反怒,負在身後的手上青筋直跳,臉上的笑意卻越重。

    他走了幾步,站在雲歌面前,「再說一遍。」

    雲歌仰頭,盯著他,「一旦你治好皇上的病,我,雲歌就嫁給你,孟玨。若有食言,讓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替雲歌拂去肩頭的落花,將指間的合歡花仔細插在了雲歌鬢間,「此花名為合歡。」

    雲歌一聲不發,任由他擺弄。

    「你要我什麼時候進宮看皇上?」

    「明天。你下朝後,就說有事稟奏皇上,于安會安排一切。」

    「好。」

    「還有一件事情,皇上的病,不許你泄漏給任何人。」

    孟玨笑著搖頭,「雲歌,你怎麼這麼多要求?我究竟是該答應你?還是索性直接拒絕?省得我答應了你,你還覺得是你吃虧了。」

    雲歌的聲音冰冷,「我沒有指望你會慷慨應諾,你還要什麼?要不要我現在寬衣解帶?」

    孟玨的聲音沒有絲毫怒意,淡淡說︰「來日方長,不著急。可是我現在還真想不出來要什麼。」

    雲歌的唇已經被自己咬出了血。

    孟玨輕嘆了口氣,笑道︰「這樣吧!日後,你答應我的一個要求。」

    早已經城池盡失,還有什麼不能答應的?雲歌譏諷地說︰「不愧是生意人!好。」

    迅疾轉身,一刻都不想逗留地飄出了孟玨的視線。

    孟玨靜站在紫藤花架下,一動不動。

    冷月寂寂,清風陣陣。

    偶有落花飄下,一時簌簌,一時無聲。

    立的時間長了,肩頭落花漸多。

    晚飯已經熱了好幾遍,孟玨卻一直未回。

    三月提著燈籠尋來時,只看月下的男子豐姿雋爽,湛然若神,可身影孤寂,竟顯黯然憔悴。

    三月的腳步聲驚動了他,孟玨轉身間,已經一切如常。

    三月只道自己眼花,公子風姿倜儻,少年得志,何來黯然憔悴?笑道︰「晚飯已經備好了,不知道公子想吃什麼,所以命廚房多備了幾樣。」

    孟玨溫和地說︰「多謝你費心。你親自去見一月,讓他想辦法轉告大公子,就說‘立即辦好那人托付他辦的事情,不論以何種方式,何種手段,越快越好。’」

    三月恭身應道︰「是。」

    孟玨又道︰「從今日起,你們幾個行動要更謹慎。我知道你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深厚,但在長安城一日,就不許稱呼彼此小名。沒有我的許可,也不許你們來往。」

    三月道︰「我明白。公子不希望他人從我們身上,判斷出大公子和公子關系親密。我們和大公子身邊的師兄妹私下並無往來。」

   

    第二日,孟玨依照約定,請求面見劉弗陵。

    六順領孟玨踏入宣室殿時,雲歌笑意盈盈迎了出來,如待朋友、賓客。

    行走間,衣袖中無意落下幾朵合歡花,輕旋著散落在殿前的金石地上,雲歌每走一步,都恰踩到花上,將花踏得粉碎。

    雲歌笑福了福身子,「孟大人,請隨奴婢這邊走。」

    孟玨含笑,視線淡淡地掃過雲歌腳下的碎花,「有勞姑娘。」

    起先,在大殿上,在龍袍、龍冠的遮掩下,看不出來劉弗陵有什麼不妥。可此時一襲便袍,劉弗陵放松了心神半靠在坐榻上,孟玨立即覺察出他眉目間強壓著的病痛。

    孟玨磕頭問安,劉弗陵抬手,讓他起來,「多謝你肯給朕看病。」

    劉弗陵語氣真誠,孟玨道︰「是臣該做的。」

    雲歌搬了坐榻給孟玨,笑請他坐。

    劉弗陵道︰「雲歌和朕說了你的要求,雖然有些難,不過朕答應你。」

    孟玨笑意變深,看向雲歌,目中有譏嘲。

    雲歌眼中有了驚惶,笑容下藏了哀求。

    孟玨目光一掃而過,笑給劉弗陵磕頭︰「謝皇上。」

    孟玨跪坐到劉弗陵身側,「臣先替皇上把下脈。」

    孟玨一邊診脈、察氣色,一邊細問于安,皇上的日常作息、起居。

    雲歌安靜地跪坐在劉弗陵另一側,目不轉楮地盯著孟玨的一舉一動。

    孟玨又詢問張太醫用什麼藥,用什麼法子治療。張太醫一一回答。孟玨听到張太醫描述的針法,眼內掠過一絲詫異。

    醫術上,很多東西都是「傳子不傳女」的秘密,張太醫雖非心胸狹隘的人,可畢竟不了解孟玨,對針灸的具體方法,自不願多說。只約略說明在哪些穴位用針,大概醫理。

    不想孟玨听後,說道︰「以水溝、內關、三陰交為主穴,輔以極泉、尺澤、委中、合谷通經絡,治療胸痹十分不錯。不過,太醫的治法是本著‘正氣補邪’的‘補’法。為什麼不試一試‘啟閉開竅’的‘瀉’法呢?用捻、轉、提、插、瀉法施術。先用雀啄手法,再用提插補法,最後在各個要穴施用提插瀉法。」

    張氏針灸聞名天下,孟玨卻隨意開口批評,張太醫先有幾分不悅,繼而發呆、沉思,最後大喜,竟然不顧還在殿前,就手舞足蹈地想沖到孟玨身旁仔細求教。

    于安連著咳嗽了幾聲,張太醫才清醒,忙跪下請罪。

    劉弗陵笑道︰「朕明白‘上下求索,一無所得’,卻‘豁然開朗’的喜悅,朕該恭喜太醫。」

    張太醫激動地說︰「臣也該恭喜皇上,恭喜皇上得遇絕代名醫。這套針法乃家父的一位故友,孟公子傳授給家父。當年,家父已經四十多歲,位列太醫院翹楚,孟公子雖剛過弱冠之年,醫術卻高超得令家父慚愧。家父有緣得孟公子傳授針灸,但因為當時孟公子還在研習中,針法並不齊全,後來他又突然離開長安,避世隱居,這套針法,家父只學了一半,經我們父子幾十年努力,不斷完善,竟然聲傳朝野,被眾人稱作‘張氏針灸’。父親規定,我族子弟習得此套針法者,施針治病分文不取,只收醫藥錢。既是感激孟公子毫不藏私的高風亮節,也代表父親對針灸之術不敢居功。父親離世前,仍念念不忘這套針法,直說‘真想知道孟公子的全套針法是什麼樣子。若能再見孟公子一面,將針法補全,實乃世人之幸’。」他轉身向孟玨行跪拜大禮,「在下代父親恭謝孟大人高義,讓張氏後人有機會得見針法全貌,在下也可家祭時告訴父親,孟公子後繼有人,家父定會九泉含笑。」

    一套針法,竟無意牽扯出一段幾十年前的故人情。此情還不僅僅是朋友相交的私情,而是恩惠世人的大義。教者自然胸襟過人,學者卻也令人敬佩。在座各人都听得心神激蕩。

    看慣了朝堂的黑暗,人與人之間的算計,突然听到長安城還有這樣一段光風霽月的往事,劉弗陵難得地大笑起來,對孟玨說︰「遙想令尊當年風采,真讓人心想往之。」

    義父一生,結交過的人,上至皇族貴冑,下至販夫走卒,恩及的人更是不可勝數。這件事情在義父一生中,不過小浪一朵,孟玨並未听義父提過此事,剛才听到張太醫論針,他也只是心疑。

    提點對方針法,一則是他有意而為。二則因為義父從沒有教過他去藏守醫術。義父歷來是,有人請教,只要不是心思不正之徒,都會傾囊相授,所以他也從未想過要對別人隱瞞更好的治療方法。

    雲歌的心卻是喜傷交雜。本來還在懷疑孟玨的醫術,現在看到張太醫對孟玨滿臉尊敬的樣子,懷疑盡釋。

    可是……

    雲歌看著展顏而笑的劉弗陵,心內傷痛難言。

    孟玨診脈後,垂目沉思,遲遲未說話。

    眾人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安靜地等著孟玨說出診斷結果。

    劉弗陵淡笑道︰「有什麼話可直接說,不必為難。」

    孟玨心內電轉,前思後想,最後稟奏道︰「具體病癥,臣現在也判斷不出來,世間的病,並非都能在先人典籍上尋到,即使典籍記錄了的病癥,也會因人而異,因地而異。臣先給皇上施針一次,再配些湯藥,看看療效如何。」

    雲歌忙去準備清水、毛巾,請孟玨淨手。

    施針時,需褪去衣物,于安請雲歌回避。

    雲歌看著孟玨,不放心離開,孟玨微笑著低聲說︰「我治病要收診金,你還怕我不盡心?」

    雲歌的手一抖,手里的盆子差點掉到地上。

    劉弗陵不願雲歌看到他扎針時的痛苦,「雲歌,今天晚上我在宣室殿和你一塊用膳,想吃你做的魚。」

    雲歌忙笑道︰「好,我這就去做。」

    因劉弗陵自小府吃魚,御膳房常備各種活魚。

    御廚端了一盆魚,讓雲歌挑選,「這是今日清晨送進宮的鯉魚,已經換了十次淨水。」

    雲歌挑了一條大小適中,活潑好動的鯉魚。又命人去淋池采摘荷葉、荷花,準備做荷香魚片。

    忙了一個時辰左右,做了四菜一湯,雲歌命人把菜肴放在蒸籠中溫著,隨時準備上菜。

    回到宣室殿,七喜說︰「孟大人還在和皇上議事。」

    雲歌點點頭。

    又等了半個時辰左右,于安才送孟玨出來。

    雲歌匆匆迎上去,看到于安臉上的喜色,她心中一松,「皇上如何?」

    孟玨幾分疲憊地點了下頭,「幸不辱命。」

    于安喜滋滋地說︰「皇上說,覺得好多了,胸中的悶氣好像一掃而空。」

    孟玨道︰「五天後,我再來見皇上。」

    雲歌雖不懂醫術,卻也听聞過,針灸是在人的穴位上扎針,扎得好可以救人,扎不好卻會輕則致殘,重則要命。

    看孟玨面色疲憊,雲歌知他心力耗損不輕,低聲說︰「多謝你。」

    一個小宦官突然跑進宣室殿,氣喘吁吁地說︰「于公公,霍大人求見皇上。」

    于安皺眉,「你師傅是這般□你的嗎?掌嘴!」

    小宦官左右開弓,連扇了自己幾巴掌。轉身退出宣室殿,袖著雙手,躬著腰輕步從外面進來,行禮道︰「于公公,霍大人有要事求見皇上。」

    「告訴霍大人,今日天色已晚,皇上累了一天,有什麼話明日再說吧!」

    小宦官偷瞄了眼孟玨,低聲說︰「丞相田大人突然中風,只怕捱不過今夜了。」

    「什麼?」于安失聲驚問。田千秋雖然年過半百,可身子一向康健,怎麼突然就要死了?

    孟玨眼中神色幾變,向于安作揖道別。

    于安沒有時間再和他多說,「孟大人慢走。」趕忙轉身去稟告皇上。

    不一會,劉弗陵穿戴整齊,匆匆從殿內出來,看到雲歌,眼中全是歉意,「今夜我要晚些回來,不要等我吃飯了,你自己先吃。」

    雲歌笑著點點頭,「沒有關系。」

    一瞬工夫,宣室殿就變得空蕩蕩,只剩雲歌一人孤零零站在殿前。

    她緩緩坐在了台階上,靜看著半天晚霞,一殿清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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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4:10:44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2(大漢情緣) Chapter 18 恩恩怨怨 (上)
作者︰桐華
    孟玨出宮後,立即去找劉賀。

    劉賀在落玉坊欣賞歌舞,孟玨剛進去,劉賀看了眼他的面色,立即命所有歌舞伎都退下。

    孟玨笑嘲︰「劉大公子,還有工夫歌舞聲喧?田千秋的事情,你可听聞了?」

    劉賀道︰「剛剛知道。」

    「此事是你辦的?」

    劉賀搖頭否認。

    孟玨眉頭緊鎖,「我讓一月給你傳的話,你沒有收到嗎?」

    劉賀說︰「收到了。我已經安排妥當一切,就等收局了,不料這老頭竟突然中風,枉費了我許多心血。」

    孟玨撐著頭,雙目微闔,「你本來打算怎麼樣?」

    劉賀笑了下,「借鑒了一下三十多年前丞相李蔡的案子,田老頭的兒子為了司天監的幾句話,偷偷侵佔了一塊風水絕佳的王室墓地。」

    孟玨邊回憶邊說︰「當年的李氏家族雖不可和衛氏比,但也權重位貴,丞相李蔡卻因為幾塊地自盡在獄中。嗯……這的確是個神鬼不知的好主意,只是未免太慢,皇上要你越快越好,你卻用如此耗神的法子,更何況,田千秋和李蔡不同,即使把田千秋打進牢獄又如何?霍光若想保他,他一定死不了。」

    「小玨呀小玨!」劉賀笑著搖頭,「誰說我打算要田千秋的命了?皇上只是說不想讓他做丞相,我就給皇上一個強有力的理由不讓他做丞相。既然已經達到目的,何必不留一點余地?田千秋雖是庸相,卻絕非佞臣,縱是有罪,卻罪不及死。」

    孟玨看著劉賀,沒有說話。

    劉賀說︰「你看上去很累,躺一會兒吧!」

    孟玨靠著臥榻假寐,突然問道︰「你覺得田千秋真的是中風嗎?事情未免有些湊巧。」

    劉賀思量了一瞬,「田千秋對霍光言听計從,不可能是霍光的人害他。其他大臣即使心里有想法,目前也沒這個膽量動他,唯一想動又敢動田千秋的人就是皇上。皇上身邊確有幾個不懼霍光yin威的股肱臣子,不過,皇上不會命這些人干這種禍亂法典的事情,只會命……」

    「如果我沒有猜錯,應該就你和劉詢。」

    劉賀發了會兒呆,說︰「衛太子起兵失敗自盡後,先帝余怒未消,下令誅殺所有衛太子的舍人,以及和衛太子交往過的官員。壺關三老上書給先帝,說太子是受困于‘奸臣江充,不能自明,冤結在心,無處告訴,因此忿而發兵,誅殺江充;子盜父兵,並無他意。’當時的高廟令田千秋也上書,申訟太子冤枉。恰好先帝冷靜下來後,已經明白太子是遭人陷害逼迫,遂接納了田千秋的上書,赦免了太子的謀反大罪,又升田千秋為大鴻臚。不過,田千秋最擅長的就是見風使舵,也許他是看壺關三老沒有獲罪,所以揣摩聖意,見機行事,為自己博取了一個錦繡前程,可如果沒有壺關三老和田千秋,劉詢只怕連進天牢的機會都沒有。劉詢會是不念舊恩的人嗎?」

    孟玨淡淡道︰「如你所說,壺關三老才是冒死進言的人,田千秋不過順風使舵。劉詢究竟有沒有必要念這個‘舊恩’,全看他是何樣的人。話再說回來,即使壺關三老又如何?這天下恩將仇報的人比比皆是。你們劉氏的半壁江山是‘漢初三杰’打下,你家的老祖宗也沒見感恩,還不是逼走了張良,計殺了韓信?到最後,‘三杰’僅剩了個苟且偷生的蕭何。」

    劉賀苦笑著擺手︰「我們只說劉詢,不談其它。你覺得劉詢是這樣的人嗎?」

    孟玨道︰「不論田千秋是否于他有恩,如果這事情是他做的,那麼,他行事的果斷、狠辣非你能及,不過你計謀周全,心存仁念,這個又遠勝過他,現在就看皇上如何想了。」

    劉賀默默沉思,很久後,問道︰「你為什麼會突然讓一月傳話給我?」

    孟玨閉著眼楮,沒有回答。

    劉賀以為他已經睡著,卻突然听到他說︰「你若不想只做個普通的王爺,就準備好盡全力拼斗一場。有時間,不妨多琢磨琢磨皇上為什麼從年初就開始重用你和劉詢,表面上像是讓你們為他分憂,實際上卻更像是歷練、教導你們,再想想為什麼皇上把田千秋的事情單交給你和劉詢辦。」

    劉賀皺眉不語。孟玨翻了身,面朝牆壁睡去。

    劉賀的侍從在屋外稟道︰「王爺,宮里來人傳話。皇上要見王爺。」

    劉賀道︰「知道了,外面候著。」

    「是。」

    劉賀叫︰「小玨?」

    孟玨沉沉而睡,沒有反應。

    劉賀出了屋子。

    孟玨听到關門的聲音,坐了起來,默默思量了一會兒,叫道︰「來人」。

    進來的卻非一般歌伎,而是落玉坊的坊主,很恭敬地向孟玨行禮︰「公子有何吩咐?」

    孟玨道︰「幫我留意劉詢的動靜。」

    「是。」

    「再幫我查一下田千秋府上最近有什麼異常,尤其是府中的僕役、丫鬟,越是出身貧賤的,有可能和江湖人有瓜葛的,越要仔細查。」

    「是。」

    孟玨慢步出了落玉坊。外面候著的小廝立即迎上來,孟玨道︰「我一個人走走,不用馬車。」

    孟玨安步當車,緩步而行。

    長街寧靜,只聞自己的腳步聲。

    走到一處分岔路口,他停了下來。

    向左走?向右走?還是向前走?

   

    劉賀趕進宮時,劉詢已在。

    劉弗陵對劉賀說︰「正在等你。你看誰比較適合接任丞相位置?」

    劉賀心中琢磨,不知道這個問題皇上可問過劉詢,劉詢的答案又是什麼。劉賀沉吟著未立即回答,卻看劉弗陵眼內似閃過一絲笑意,听到他對劉詢說︰「你也想想。」

    劉賀心中暗嘲自己,趕緊專心思索,過了一會後說︰「這個位置,並非誰合適做,誰就能做,而是霍光接受的底線在哪里。」

    劉詢道︰「王叔說的十分有理。霍光絕對不會允許這麼重要的位置落入皇上信賴的人手中,但今非昔比,皇上早已不是未親政前的皇上,也絕不會讓這個位置落入田千秋這樣的人手中,所以只能選個中間派的牆頭草了。」

    劉弗陵點頭,「這是霍光呈報的人選。」

    七喜將奏折遞給劉賀和劉詢傳閱。

    兩人看完後,都笑著搖頭,「霍光這老兒倒是知情識趣。」奏折上羅列的五個人都是赤金級別的牆頭草。

    劉弗陵嘆道︰「霍光智謀、能力、魄力兼備,最難得的是他身居高位,卻一直不忘關心民生,體察民苦,朕幾次削減賦稅、減輕刑罰、打擊豪族的改革,因為獲益的只是普通百姓,受損的卻是朝堂上的眾多官員,所以遭到過激烈反對,可是卻得到了霍光的全力支持。若沒有他的支持,朕不可能成功。若有聖君駕馭,他肯定是治世棟梁、國之瑰寶,可惜朕登基時太年幼,未能治衡住他,讓他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劉弗陵語重心長地對劉詢和劉賀說︰「過于信賴良臣,讓他的勢力獨大,野心膨脹,和疑心過重,使良臣心寒,甚至逼反良臣,是一樣的罪過,都非明君所為。再神俊、忠心的馬,都記得要用韁繩讓他听話,用馬鞍讓自己舒服,這樣才能跋涉遠途,馳騁千里。」

    劉賀和劉詢默默沉思。

    劉弗陵吩咐︰「你們將各自中意的人寫給朕。」

    劉賀和劉詢忙提筆寫好,交給七喜,七喜呈給皇上。

    劉弗陵看了一眼,兩人竟都是「楊敞」,他將竹片遞給于安,于安掌間用力,竹片立成碎末。

    劉弗陵道︰「已是深夜,你們都回去吧!朕也要趕緊去祭朕的五髒廟。」

    劉賀和劉詢磕頭告退。

    劉詢的府邸在宮外,自出宮回府。劉賀卻因為劉弗陵破例讓他住在昭陽殿,和宣室殿有一小段同路,所以兩人同行。

    劉詢走出一段路後,突然想起一事,又匆匆返回去追劉弗陵。卻看劉弗陵和劉賀兩人坐在御花園中說話,白玉桌上放了幾碟時鮮水果。

    劉弗陵的神態不同于和他相處時的平靜、淡漠,此時,和劉賀對面而坐的劉弗陵面容帶笑,極為溫和。

    劉賀拿著個杏子在吃,不知道嘴里嘟囔了句什麼,劉弗陵竟從桌上拿了個杏子,扔向劉賀,劉賀伸手接住,大咬了口,笑起來。劉弗陵也是笑意滿面。

    兩個人看上去如兄弟、朋友般親密。

    想到劉賀未來前,他和劉弗陵關于田千秋的談話場景。當時,他忐忑不安、小心翼翼,而劉弗陵自始至終面無表情,甚至近乎冷漠。

    劉詢靜靜站了一小會,並未上前,而是轉身出了宮。

    劉賀問︰「皇上不是說餓了嗎?怎麼不吃點兒?」

    劉弗陵笑意很深︰「雲歌做了晚飯。」

    「哦~~」劉賀拖著長音,笑著說︰「原來怕美人不開心,要留著胃口回去哄美人。」

    「知道就好。所以言簡意賅、老老實實告訴朕。朕交給你的事情,你究竟做了什麼?」

    「臣遵旨。」劉賀一聲唱喏,將事情一一奏明。

    劉弗陵邊听邊點頭,最後笑道︰「你這個王爺畢竟沒有白做,司天監都肯幫你說話。」

    劉賀笑道︰「他說的話都是真話,那塊墓地的確是難得的風水寶地,田老頭的兒子請他去看風水,我只是請他在堪輿時,順便談談他曾見過的風水寶地。」

    劉弗陵道︰「人無欲則剛,有欲則有了弱點。不過,除非太上,否則沒有人會無欲。」

    劉賀笑嘻嘻地問︰「皇上的‘欲’是什麼?」

    劉弗陵淡笑︰「你的是什麼?」

    劉弗陵和劉賀談完話,已經過了二更,進宣室殿的第一句話就是︰「朕很餓,快去把雲歌做的飯菜都拿來。」

    雲歌聞言,笑道︰「讓御廚做新的吧!時間差不了多少。」

    劉弗陵坐到雲歌身側,笑而未言。

    雲歌問︰「你感覺好些了嗎?」

    「孟玨的醫術十分不凡,一直積在胸間的煩悶感一掃而空。如果病能治好,我們還是按原來的計劃,不過我現在有個更好的主意。」劉弗陵眉目間的悒郁消散了很多,暗溢著喜悅。

    雲歌笑點點頭,將臉埋在了劉弗陵胳膊間,不讓他看見自己的神色,「什麼好主意?」

    「遁世有‘隱遁’和‘死遁’,我之前一直想的是‘隱遁’,但終究拖泥帶水,而且一直沒有想好如何安置小妹。這次的病倒是個極好的時機,不妨借病死遁,小妹也就有了去處。如果她想要自由,我會下一道聖旨要她‘陪葬’,如果她想要尊榮,那她會成為皇太後或太皇太後。

    雲歌只輕輕「嗯」了一聲,再不敢多說。

    劉弗陵笑道︰「過兩日就命太醫院的那幫太醫們都來會診,讓他們好好焦頭爛額一番,也讓他們各自的主子都徹底相信,更讓全天下都無疑心。」

    飯菜送來,于安和抹茶服侍劉弗陵、雲歌用膳。

    知道劉弗陵愛吃魚,所以雲歌先夾了筷魚給他。劉弗陵吃了一口,贊道︰「真鮮美。」

    雲歌也夾了一塊魚肉,「鮮美什麼?魚肉最經不得冷了又熱,肉質如木。」

    抹茶笑道︰「只要姑娘做的,就算是塊真木頭,放水里煮煮,皇上也覺得鮮美。」

    雲歌指著抹茶,對于安說︰「于安,這你□出來的丫頭?還不管管?」

    因為皇上的病,于安心里一直很沉重,今日總算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線光明,他心情難得的輕松,笑道︰「奴才□得十分好,都是被姑娘慣成了今日的德性,姑娘又有皇上撐腰,奴才哪里還敢教訓抹茶?」

    「陵哥哥?」

    劉弗陵正容問︰「于安說的哪里不對?我要辦他,也總得有個錯才能辦。」

    「哼!你們都一伙的,欺負我是外來的!」雲歌再不搭理他們,埋頭吃飯。

    于安和抹茶都偷著笑。

    劉弗陵凝視著微有羞意的雲歌想,這一生能日日吃著雲歌做的菜,直到白頭,就是他最大的「欲」了。

   

    這幾日幾乎所有的官員都沒有睡安穩,先是丞相田千秋病逝,眾人要忙著鑽營,忙著吊唁。緊接著,御史大夫楊敞升為丞相,百官又要忙著恭賀,忙著巴結。氣還沒喘口,又听聞皇上得病,太醫院翹楚——張太醫束手無策,無奈下,只能召集所有太醫會診。

    張太醫醫術如何,眾人都心中有數,讓他束手無策的病?眾人心里都是「咯 」一下,提心吊膽地等著會診結果。

    大司馬府,書房。

    兩位參與會診的太醫如約而來。看到霍成君也在座,微微愣了一下後,忙向霍光請安。

    不論多大的官,對太醫院的醫者都存有一分敬意,因為沒有人能逃脫生老病死。霍光本就待人寬和,此時更是客氣,立即請兩位太醫坐。

    兩位太醫一字不落地將會診過程向霍光道明。

    霍光只是靜听,面上看不出任何反應。

    兩位太醫看霍光沒有話問,站起告辭︰「下官還要回去翻閱典籍,尋找醫方,不敢久留,先行告退。」

    太醫走後,霍光凝視著窗外不說話,霍禹、霍山、霍雲也都不敢吭聲。

    窗外不遠處是一個小小的湖泊。

    湖上幾只白鷺,時飛時落。岸邊幾株柳樹隨風輕擺。黃鶯婉轉鳴唱,因為樹蔭濃密,只聞聲,不見影。

    霍光好像賞景賞得入了神,近半個時辰都一言不發,也一動未動。

    霍禹和霍山頻頻給霍成君使眼色,霍成君卻視而不見,也看著窗外發呆。

    霍光終于將視線收回,目光淡淡從屋內幾人面上掃過,「成君,陪爹去外面走走,你們三個,平日里干什麼,就干什麼去。你們若敢不經我許可做什麼事,我絕不姑息容情。」

    霍禹愣愣,著急地叫︰「爹……」

    霍光盯向他,他立即閉嘴,隨著兩個弟弟退出了屋子。

    霍成君攙著霍光胳膊,慢步朝湖邊走去。湖風清涼,將盛夏的炎熱吹走了許多。

    霍光笑說︰「此湖是這個宅子最早開鑿的一個湖。」

    成君微笑︰「女兒知道,這個宅子,伯伯曾住過的,書房這一帶是伯伯的舊宅,其余屋舍是父親後來才慢慢加建的。」霍成君四處打量了一圈,「伯伯十八歲就封侯,其後又位居大司馬,這個宅子和伯伯的身份實在不配。」

    霍光笑道︰「太陽還需要借助它物的光輝嗎?你若見過你伯伯,就會明白,他要的,只是個‘家’。」霍光雖在笑,可眼中卻別有情緒。

    伯伯的死不管在史冊記述,還是長安城的傳聞中,都有很多疑點,和伯伯有關的話題也一直是家中的禁忌,霍成君不敢再提。

    父女倆沿著湖邊逛了一圈,隨意找了塊平整的石頭,坐下休息。

    一對野鴨縮躲在石塊角落里打瞌睡,看到他們也不害怕,反以為有吃的,圍著霍成君繞圈子,霍成君用手相嬉。

    霍光看著霍成君,「成君,你有想嫁的人嗎?」

    霍成君的手僵住,野鴨游近,去叨她的手,霍成君手上一疼,突然揮手,用力打在了野鴨身上,兩只野鴨「嘎嘎」幾聲慘叫,快速逃走。

    「女兒說過願意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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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中歌2(大漢情緣) Chapter 18 恩恩怨怨 (下)

    霍光嘆息,「這條路,不能回頭,你真想好了?你若想嫁別人,爹會給你備好嫁妝,讓你風光大嫁。」

    霍成君淡淡說︰「女兒想好了,與其嫁個一般人,不如嫁天下第一人。」

    霍光道︰「這件事情一再耽擱,先被小妹的病耽誤。沒想到這丫頭因病得福,一場病倒讓皇上動了心。皇上和皇後圓房未久,我也不好立即送你進宮,只能再等等。現在想來,倒是好事一件。」

    「爹,皇上的病……」

    「不知道,這是老天爺的權力。若皇上病好,計劃如舊;若不能……現在只能步步謹慎。」

    霍成君點頭。

    霍光突然問︰「劉賀和劉詢,你看哪個更好?」

    霍成君一怔後才明白父親話後的意思。畢竟是未出閣的姑娘,雖非尋常女子,卻還是有了羞意,扭轉了身子,低頭望著水面。

    霍光道︰「劉賀看著荒唐,劉詢看著豪爽,這兩人我都有點看不透。不管選誰,都各有利弊。」

    霍成君腦中閃過劉賀的急色和無禮相,心里一陣厭煩,又回憶起上元節時的情景。

    劉詢為她猜謎,送她燈籠,那盞「嫦娥奔月」燈還掛在自己閨房中。

    他帶她去吃小餛飩,韭菜餅。

    長安城的大街小巷好似他的家,他帶著她在小巷子里左轉右繞,很多店鋪的老板都會和他笑打招呼,不起眼的小店里,藏著她從未品嘗過的美食,她第一次發覺,自己竟好像從未在長安城真正生活過。

    雜耍藝人,見了他,會特意叫住他們,單為她表演一段節目,分文不收。

    橫著走路的街霸、地痞,卻是一見他,剎那就跑個沒影兒。

    他送她回府時,她左手拎著燈籠,右手提著一大包根本不知道叫什麼名字的零食和小玩藝,她這才知道,原來長了那麼大,自己竟從未真正過過上元佳節。

    ……

    霍成君怔怔出神。

    霍光望著湖面,默默思索,好似自言自語地說︰「若從經歷看人,劉詢此人只怕心志堅忍,不易控制,劉賀卻是富貴王爺,沒經歷過什麼磨難,荒唐之名,舉國皆知……不過,劉賀的正室是前大鴻臚的女兒,劉詢的正室是罪夫之女。」

    大鴻臚乃正一品,九卿之一,劉賀的這門婚事又是先帝親指,王妃已生有一子,王氏家族還有不少人在朝中為官。想要繞過劉賀的正室立女兒為皇後,只怕十分難。劉詢卻不同,朝中無外戚,他即使有些能耐,也孤掌難鳴。

    霍光笑說︰「這兩人對我而言,各有利弊。劉賀、劉詢,你選一個,畢竟是你的一生,你又是爹最疼的孩子。」

    霍光嘴里雖然如此說,可心里卻完全是另外一個決定。他最期望听到的答案是,霍成君對兩人根本沒有偏倚,否則不管她選擇誰,他都會挑另一個。

    霍成君如夢初醒,愣了一會後,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回答道︰「我的姓氏是‘霍’,我絕不想給別的女人下跪,既然決定入宮,我就要做皇後。誰能讓我做皇後,我選誰。」

    霍光微笑著點頭,心中卻不無失望,成君的言語中已經透漏了她的喜厭。他望著湖面,慢慢地說︰「你要記住,從你進宮起,他是什麼樣子的人根本不重要,他的名字只有兩個字︰皇帝。他不是你的夫君,更不會是你的依靠,甚至還會是你的敵人,你的依靠只有霍氏和你將來的孩子。」

    霍成君默默點了點頭。

    霍光長吁了口氣,「這些話不要告訴你哥哥們。」

    「女兒明白。」霍成君望著湖對面。岸上柳樹婀娜,水中倒影搖曳,究竟是風動,樹動,才影動,還是風動,水動,才影動?她眼中有悲傷,有恨意,還有迷茫。

    父女倆在湖邊坐了會後,霍光說還有事要辦,命下人備馬車出府。

    霍成君回自己住處。

    剛進門,小青就神神秘秘地湊到她身旁,遞給她一方絹帛,「小姐,奴婢本來不敢收的,可他說小姐一定會看,奴婢怕耽誤了小姐的事,所以就還是收了。奴婢若收錯了,請小姐責罰,下次絕不再犯。」

    霍成君打開絹帕,默默讀完,握著帕子,望著窗楞上掛著的一盞八角宮燈怔怔出神。

    發了半日的呆,方說︰「點盞燈來。」

    小青心里納悶,大白天點燈?可知道自家的這位小姐,行事、說話極得老爺歡心,如今就是大少爺見了,都客客氣氣,她自不敢多問,匆匆去點了燈來。

    霍成君將絹帕放在燈上燒了,淡聲吩咐︰「吩咐人準備馬車,我晚上要出趟門。」

    小青忙應︰「是。」

   

    明處,眾多太醫忙忙碌碌地埋首典籍,查閱各種胸痹的記載,苦思治病良方。

    暗中,孟玨每隔五日來給劉弗陵扎針一次,又配了湯藥配合治療。

    雲歌問過孟玨,劉弗陵究竟得的什麼病?孟玨的回答極其干脆︰「不知道。」

    雲歌不滿,一旁的張太醫解釋,「只有典籍上有記載的病才會有名字,還有很多病癥,典籍上並無記載。可是沒有名字,並不表示不可治。」

    自從孟玨開始給劉弗陵治病,劉弗陵的病癥開始緩解,心疼、胸痛都很久未犯過。有事實在眼前,雲歌稍微安心了點。

    孟玨拿出一根一尺長的銀針,下尖上粗,與其說是針,不如說是一把長錐,于安嚇了一跳,「孟大人,你要做什麼?」

    張太醫忙做了噤聲的手勢,走到于安身邊低聲說︰「這應該是穿骨針,可吸人骨髓,傳聞中黃帝用過,我也是第一次見。」

    孟玨將一塊軟木遞給劉弗陵,「皇上,恐怕會很疼。本該用點藥讓皇上失去痛覺,可我現在還未確診,不敢隨意用藥,所以只能……」

    劉弗陵接過軟木,淡淡說︰「朕受得住。」

    張太醫說︰「皇上若疼,就叫出來,叫出來會好受一些。」

    孟玨用力于腕,將針插入劉弗陵的股骨,劉弗陵面色剎那轉白,額頭的冷汗,顆顆都如黃豆般大小,涔涔而落,卻緊咬牙關,一聲未發。

    于安眼見著銀針沒入劉弗陵體內,只覺得自己的骨頭也透出寒意。

    劉弗陵躺,孟玨站。

    他居高臨下地注視著劉弗陵,手中的針保持勻速,緩緩插入股骨。

    趴在窗上偷看的雲歌,感同身受,臉色煞白,咬著的嘴唇漸漸沁出了血絲。

    人們形容極至的痛苦為刺骨之痛,這痛究竟有多痛?

    听到窗外急促的呼吸聲,孟玨眼中的墨色轉深,手勢越發得慢,將銀針極其緩慢地推入骨頭,劉弗陵仍然未呻吟,只臉色由白轉青。

    張太醫看著孟玨的施針手法,眼中有困惑不解。

    已經取到骨髓,孟玨不敢在骨內久留,迅速將針拔出,劉弗陵已經痛到神識恍惚,卻仍是一聲未發。

    孟玨將針小心地收入水晶匣,示意于安可以上前了。

    于安趕忙去探看皇上,劉弗陵身上的衫子如被水浸,于安忙命七喜幫忙給皇上換衣服,以防皇上著涼。

    孟玨磕頭告退,劉弗陵喃喃說了句什麼,他沒有听清。于安道︰「孟大人上前听話。」

    孟玨跪到了劉弗陵榻前。

    劉弗陵聲如蚊吶︰「多謝!」

    孟玨道︰「不敢,是臣的本份。」

    劉弗陵輕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卻實在沒有任何力量,緩了半晌,才又說︰「你……你誰都不要幫。你想要的東西,朕定會給你。」

    孟玨怔住。

    「保存實力,置身事外。」劉弗陵閉上了眼楮,輕抬了抬食指。

    于安立即做了個請的姿勢,「孟大人,奴才送你一程。」

    于安送孟玨出屋,孟玨將一個小檀木匣子遞給于安,「煩勞公公了。」

    于安含笑接過,「該奴才謝大人,雲姑娘若沒有大人的香,不知道要多受多少罪。」打開盒子檢查了下,又湊到鼻端聞了聞,「和以前的香味道不太一樣。」

    孟玨淡笑道︰「藥隨癥變,她的咳嗽比以前好一些了,用藥也自然不一樣。」

    于安點頭,將匣子收好,「奴才還要回去服侍皇上,就送到這里,大人慢走。」

    孟玨向于安行禮作別。

    孟玨出了殿門,看到坐在牆角處的雲歌,淡淡說︰「我有話問你。」說完,腳步未停,仍向前行去。

    雲歌呆呆坐了會,跳起身,追了過去。

    行到僻靜處,孟玨停住了腳步,「你告訴皇上我要的診金是什麼?」

    「手握重權,官列三公九卿。」雲歌的語氣中滿是嘲諷,「你既然不關心天下賦稅,我若告訴皇上,你不收診金,更荒謬,想來這個倒是你很想要的。」

    孟玨微笑︰「那我該謝謝你了,人還未過門,就懂得替夫君謀劃前程了。」

    雲歌臉色驀白,襯得唇畔的幾絲血跡異樣的艷麗。

    孟玨笑如春風,轉身離去。

    孟玨前腳進家,劉賀後腳就沖了進來,「老三,你是不是在給皇上治病?」

    孟玨半歪在榻上,翻著竹簡,「是。」

    「你早知道,卻不告訴我……」劉賀指著孟玨,有氣卻不知怎麼發,半晌後,放下手,問︰「皇上的病究竟如何?」

    孟玨搖頭︰「不知道。」

    劉賀盯著他看了一瞬,看出他說的是實話,「能治還是不能治?」

    孟玨看著手中的竹簡說︰「找出病源就能治。」

    「不是胸痹?」

    孟玨不耐煩,「若是胸痹,我會說不知道?」

    劉賀盯著他看了好一會,緩緩說︰「小玨,不要因為二弟曾給你說過的願望做任何事情,二弟當年對你說那些話時,還只是一個心智未開的半大人,他日後的所思所想早已經變了。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說的話……」

    劉賀不提月生還好,一提月生,孟玨驀地將手中的竹簡砸向劉賀,「滾出去!」

    劉賀輕松地抓住了竹簡,是一卷《起居注》,記錄著劉弗陵每日的飲食起居。榻旁、案頭都堆滿了這樣的竹簡,還有不少孟玨做的筆記,劉賀心下歉然。

    孟玨面上已平靜,淡淡說︰「現在朝局隱患重重,一招不慎,滿盤皆輸,你多操心自己,別在我這里呱噪。」說完,再不理會劉賀。

    劉賀思量著還想說話,卻被聞聲進屋的三月拖著向屋外行去。

    三月一邊拖著他往花圃走,一邊不滿地說︰「大公子怎地不分青紅皂白就責備人?這段日子,三公子從未真正休息過,日日在屋里看皇上的《起居注》,十多年、四五千個日子的作息、飲食、起居、大小病,三公子都一一看過,還要配藥,給皇上的藥方翻來覆去地琢磨,唯恐一個不小心,引發皇上的並發癥。你看……」三月指了指花房四周,全是一籮一籮的藥,還有一盆盆活的藥草,分門別類的擺著,整個花圃充滿了濃重的藥香,「你還說三公子不盡心?他就差心血耗盡了!」

    劉賀沉默。

    三月不依不饒地說︰「三公子好像中意雲姑娘,是真是假,你肯定比我們清楚。如果是真的,你有沒有想過三公子的感受?整日吃不好,睡不好,費盡心血救的是誰?三公子也是個人,你還不準他有個脾氣?」

    劉賀忙連連作揖︰「好姑娘,我錯了,都是我錯了。你們這幾個丫頭個個心向著老三,我被他罵的時候,也沒有見你們幫過我。」

    三月猶有不甘地閉上了嘴。

    劉賀又四處打量了一番花圃,猛地轉身,匆匆向書房行去。

    三月急得大叫起來,追向劉賀,「大公子,你怎麼又去了?」

    劉賀回過頭,揮手讓她下去,一面溫和地說︰「我去給老三個理由救人,讓他救人救得好受一點。」

    三月看到劉賀的神色,不敢再放肆,忙停了腳步,恭敬地說︰「是,奴婢告退。」

    孟玨听到推門聲,見又是他,幾分疲憊地問︰「你還有什麼事情?」

    劉賀坐到他對面,斂了慣常的嘻笑之色,「我想告訴你件事情。」

    孟玨仍研究著水晶匣子中的穿骨針,只點了點頭。

    「不知道月生有沒有給你講過他遇見你之前的一段經歷?」

    孟玨手下的動作停住,卻仍然沒有說話。

    「先帝末年,因為吏治混亂,民不聊生,無數失去土地的流民被逼去搶奪官府糧倉,官府下令拘捕追殺這些‘造反’亂民,月生就是他們中的一個。為了活命,月生的父親想帶著他逃出漢朝。在逃命的路上,他父親被官兵殺了,而他卻被一個少年和一個小女孩救了,救他的女孩子叫雲歌……」

    孟玨一下抬起了頭,直盯著劉賀。

    「月生的性格,你也知道,他願意把兄弟的責任背負到自己身上,卻不願意讓兄弟為他背負責任,所以,這些事情都是我和月生喝醉酒時,從他偶爾提到的片斷中拼湊而成,甚至我根本不知道救他的女孩子叫什麼名字,直到那一日……直到那日在甘泉山上,他因我而死。臨死前,他斷斷續續地向我托付一些事情,我半猜著約略明白了救他的女孩子叫雲歌,他還讓我照顧他的親人……當時,他有很多事情想囑咐我,卻都已經說不出來,我哭著對天發誓,一定會替他報恩,一定會替他照顧好他唯一的親人,也就是你。」

    說到這里,劉賀的聲音有些沙啞,他平靜了一會,才又說︰「後來你來找我,我才見到月生常常提起的弟弟。我想著,今生今世,不管你如何對我,我都一定會把你看作親弟弟。為了完成月生的另一件心願,我下了大工夫四處尋訪雲歌,卻一直苦覓不得。沒想到,最後得來全不費工夫,你竟然向一個叫雲歌的女孩子求親,又追著她從西域到了長安。我當時去長安的目的根本不是為了查探你的舉動,而是為了見她。一見到她,不需要任何證據,我已知道這個雲歌就是我要尋覓的‘雲歌’了。可是那個少年呢?根據月生的點滴描述,少年和雲歌之間也應該剛認識不久,我以為是你,因為根據月生的描述,他被救的時間,似乎和你與雲歌認識的時間一致,地點也一致。」

    劉賀看著孟玨的視線十分復雜,「你對雲歌的事情比我清楚,听到這里,你應該已經知道,救了月生的少年是誰了。我是最近才想明白這件事情,也才明白為什麼月生在甘泉山上看到劉弗陵時,表情那麼復雜。」

    孟玨的聲音冷如冰,「你既然決定隱瞞,為什麼要現在告訴我?」

    劉賀長吁了口氣,「這是月生在臨死前,對我說的話。我已經不能為他做任何事情,這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他攤了攤手,苦笑著說︰「是,我有私心,我只是想著讓自己的良心能安穩些,所以不想你去為月生完成心願。可是,現在發現,月生欠劉弗陵的,只有你能代他還上。」

    孟玨的臉色有些發青,劉賀做了個害怕的表情,跳了起來,又變成了他一貫的憊賴樣子,一邊匆匆往外跑,一邊說︰「我走了!想打架去找六月他們!今日沒有工夫奉陪。」

    孟玨凝視著桌上的水晶匣,眼中是各種情緒都有。

    屋外樹上的知了拼了命地喊著「知——了——」,「知——了——」。

    知了?知了!人生有些事情,不知道會更好。

    「砰」地一聲巨響,書房的門突然被人踢開。

    難得動怒的孟玨,突然情緒失控,手在桌上拍了下,桌上一個石硯台呼嘯著直擊來人命穴。

    孟玨將硯台擊出後,才看到來人是雲歌,大驚下,又忙飛身上前。

    雲歌一踢開門,就滿腔怒氣地往里沖,根本沒有想到孟玨會拿硯台砸她,等看到時,腦袋有些發懵,緊迫間沖勢根本停不下來,而孟玨離硯台還有一段距離。

    眼看著硯台要砸到雲歌的腦袋上,孟玨急中生智,隨手拎起架子上的一壺用來擦木器的桐油朝雲歌腳下潑過去。

    隨著一股刺鼻的味道,雲歌「啊」的一聲尖叫,腳下打滑,重重摔到了水磨青石地上。

    毫厘之差,硯台從她頭頂飛過,砸到了院子中,將一株胳膊粗細的樹當場砸斷。

    這一跤摔得著實不輕,雲歌的手腿生生地疼,半邊臉也立即腫了起來。身上、頭發上全是膩嗒嗒、難聞的桐油,燻得人頭暈。

    孟玨忙去扶她,她用力打開了他的手,想自己起來,卻手腳打滑,剛拱起身子,又摔了下去。

    孟玨看到她的狼狽樣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忙說︰「先別發脾氣了,我沒想到是你。我讓三月給你準備洗漱用具,等收拾干淨了,我再好好給你賠禮道歉。」說著,用力握住了雲歌的胳膊,想把她拎起來。

    雲歌用力去打他的手,一邊嚷著︰「我不要你的假好心,我們不要你的假好心……我們不要……」嚷著嚷著眼淚撲簌簌直落了下來。

    孟玨的手有些僵,雲歌趁勢掙脫了他,一邊努力地起來,一邊哭著說︰「我剛去石渠閣查了秘籍,書上說穿骨針要快進快出,快出是為了保住取得的骨髓,快進是因為穿骨之疼非人所能忍,你卻慢慢地往里插……你說你是信守諾言的人,可你……」

    雲歌努力了好幾次,終于站了起來,她的頭發上、臉上全是油,半邊臉又腫著,狼狽不堪,可她的神情卻透著異樣的倔 ,「我不要你的假好心,不管你的醫術有多高超,我都不會再讓你去折磨他,以後你不用來給陵哥哥治病了!反正他生,我生;他死,我死。我總是陪著他的,我才不怕什麼怪病!」

    說完後,一邊擦著眼淚,一邊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屋子。

    孟玨想叫她,張了張嘴,卻喉嚨干澀,發不出任何聲音。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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