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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桐華】雲中歌(「大漢情緣」三部曲之二)《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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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4:28:14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3(大漢情緣) 10. 願以此身,受你之痛 (上)
作者︰桐華
    劉夷的舉動落在許平君眼里,不過是一個淘氣男孩的胡鬧而已,鄉野里面哪家男孩子沒有掏過鳥蛋玩過雛鳥呢?不喜歡睡塌、喜歡被宮女兜著毯子搖著睡,雖然讓人頭疼,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可劉夷的行為落在那些飽讀詩書的朝臣眼里,卻漸漸引起恐慌。

    根據史書記載,商紂王小時候就喜歡被宮女兜著睡覺;喜歡美麗宮女,討厭容貌丑陋者;喜歡虐殺動物……

    人說「三歲看老」,劉夷的行為讓很多朝臣恐懼擔憂。大漢天下要交付給這樣一個人嗎?若他們現在不聞不問,將來有一日他們好不好變成被掏心的比干?

    當劉詢察覺時,朝堂內的恐懼擔憂已經成了一場軒然大波。

    十幾個官員上書請求六旬慎重考慮太子的事情,其中還包括劉詢一種信賴的雋不疑。這些官員勸奏說,雖然一向的規矩是立嫡長子,可若有賢者,史上也不乏越長立幼的事情,皇上春秋鼎盛,將來定會子孫繁多,不必這麼早就將太子定下。

    面對這幫大臣,劉詢充滿了無可奈何。這些大臣全非玩弄權術的人,他們也許古板僵化,卻是真正信奉皇權、忠于漢室的臣子;他們不見得是最好的棟梁之才,確實漢家朝堂穩定的基石。對于權臣、弄臣、奸臣、佞臣,可以用權術計謀,甚至威嚇化解,可面對這些大臣,他想不出來任何化解的方法。置之不理?只是一時之策。這些人的古板固執絕不會讓他置之不理,何況還有個霍光!懲罰?會寒了忠臣的心;可不懲罰,難道準奏嗎?

    在十幾封奏折前,霍光的人也開始陸續上奏折,如果他再不及時處理,到最後也許會變成不得不準奏。

    雋不疑第二次上疏,論述「賢者唯用」。劉詢看著侃侃而談的他,心里煩悶無比,面上還要做出洗耳恭听的樣子,只希望能再拖一拖。霍光顯然不打算再給他拖延的時間,大司農田廣明跪下附和雋不疑的奏疏。田廣明曾力勸霍光和諸位大臣廢除劉賀那個昏君,選立他這個明君,是被他嘉獎過的「有功之臣」,以「能識人賢庸」聞名朝野,沒想到這麼快,這個他御口嘉獎過的賢臣就又來識人賢庸了。

    別的大臣也開始陸陸續續下跪,懇請他慎重考慮冊立太子的事情。

    他看向張安世,張安世低頭避開了他的目光。劉詢心中淡嘆了一聲,轉開了視線。

    劉詢望著下面仍不停上奏磕頭的臣子,幾分茫然地想,誰說皇帝可以為所欲為?這個位置上的人,因為顧忌太多,不但不能為所欲為,反倒處處受制。

    正當眾人七嘴八舌地一再述說古代廢愚立賢的典故時,孟玨突然滿臉自責地跪倒在地,大戶;」臣有罪!」

    劉詢的心在他的「有罪」聲中安定下來,問道︰「愛卿自入朝為官,只聞愛卿的賢舉,從不聞有失檢點之行為,何來有罪一說?」

    孟玨磕頭奏道︰「臣身為人師,卻誤教子弟。誤了平常人,最多讓朝堂少了一個棟梁,可誤了太子,卻會禍及天下,臣不但有罪,還罪該萬死。」

    「此話怎講?太子的功課,朕和中為卿家曾一同查考過,愛卿教得很好。」

    雋不疑他們也都點頭。劉夷在經文詩賦方面的表現十分突出。

    「有一日臣想給太子講述賢君、暴君的故事,教導他學賢君、厭暴君。臣先講賢君,然後又給他講商紂王小時候的故事,希望他借此明白小時的善惡會影響大時的賢昏。臣講述到一半,還沒來得及批評紂王所行,身體突感不適,怕有犯殿下,所以匆匆請求退避,本想著第二日繼續講故事講完,可臣……臣竟然忘了,紂王的故事就只講了一半,又是混在賢者的故事中,殿下年紀尚小,還未懂分辨,只會照著先生講述的去做。臣……臣罪該萬死!」孟玨說著,砰砰地磕頭。

    幾位大臣如釋重負地吁了一口氣,原來並非劉——>本性殘暴。

    張安世跪下來,一面磕頭一面陳述太子的善行。比如對待大臣謙恭有禮,克己安人,小小年紀就知道每日去長樂宮給上官太皇太後請安,有這些行為的人怎麼會是本性殘暴呢?

    劉詢又以父親的身份,贊了幾句劉——>日常瑣事上溫良敦厚的表現。

    雋不疑等人都沉默了下來。

    劉詢見此,想著再說幾句場面話,就可將此事暫且拋開了。不料田廣明卻不依,雖不再彈劾太子惡行,卻將矛頭對準了孟玨︰「孟太傅自責的話很有道理,太子師關系著天下萬民的安康,孟太傅卻如此草率唐突,此次幸虧發現得早,上來得及教導、糾正太子,可下次呢?孟太傅還會忘記什麼?會不會等我等發現時,已經大錯鑄成,悔之晚矣?到時候大人真是萬死都不足矣!臣認為孟大人實難擔任太子師一職,泣奏皇上為了江山社稷,務必嚴懲孟玨,另選賢良。」

    孟玨現在是待罪之神,只能一聲不吭地跪在地上,等候裁決。

    眾人本以為孟玨是霍光的女婿,霍光應該會幫他開解一下罪行,不想霍光低著頭,垂目端坐,好似和他完全無關。

    張賀跪了下來,張安世未等他開口,就亟亟開始替孟玨辯解求情。可田廣明言辭犀利,此事又本就是孟玨失職,張安世辯解的聲音越來越軟弱無力,田廣明越來越咄咄逼人,大有孟玨不死不足以謝天下的樣子。

    劉詢猛地拍了下龍案,制止了他們的爭吵,揚聲下旨︰「孟玨身為太子師,未盡教導之責,本需嚴懲,念其向來克己守責,暫從寬發落,廷杖四十。杖後繼續留用,以觀後效。」

    廷杖之刑就是擋著文武百官的面杖打,與其他刑罰想必,廷杖本來用意不在懲而在辱,不過因為孟玨所犯罪行惡劣,所以四十下的廷杖,算是既辱又懲了。

    百官靜靜站在殿前廣場上,觀看行刑。按照法典規定,司禮監命人將孟玨雙手綁縛,把衣袍脫下,擼到腰部,**出背脊,然後命他面朝大殿跪下,由專門訓練過的壯漢杖打背脊。壯漢拿出一截長五尺、闊一寸、厚半寸的削平竹子,司禮監一聲令下後,他用足力氣打了下去。

    一般人受杖刑,總免不了吃痛呼叫,或看向別處轉移注意力,借此來緩和疼痛。可孟玨竟神情坦然自若,微閉著眼楮,如同品茶一般,靜靜感受著每一下的疼痛。

    啪啪聲中,有人幸災樂禍地眯著眼楮仔細觀看,有人卻生了兔死狐悲的心思。宦海沉浮,近日雖是孟玨,他日難保不是自己。

    四十下杖刑打完,孟玨背上皮開肉綻、鮮血淋灕,可人卻高潔不損,依舊雅致出塵,神智看著也還清醒。七喜匆匆跑來,替他揭開縛手的麻繩,掩好衣服,命人送他回府。

    孟玨被送回孟府時,神志已有些渙散。孟府的人看到他這個樣子,立即炸開了鍋。

    許香蘭聞訊,忙跑來探望。一見孟玨背上的血跡,就哭了起來。

    三月剛把幾個哭哭啼啼的丫鬟轟出去,沒想到這會兒又來了一個,可又不敢轟這位,只能軟語相勸︰「二夫人不必擔心,公子只是受了些皮肉外傷。」

    許香蘭看三月想幫孟玨脫去衣服,擦拭一下身體後上藥,一面忍著哭泣,一面上前想要幫忙。可她一個尋常人家的女子,何曾見過這樣的場面?!衣服剛拿開,看到背上皮開肉綻的樣子,她猛地一驚,失了力道,拽疼了傷口。孟玨微哼了一聲,臉色發白,三月一把就將許香蘭推開,又立即想起不對,陪著笑說︰「夫人還是出去吧,這些事情奴婢來做。」

    三月一遍清理傷口,一邊納悶。一般人受杖刑四十下,傷成這個樣子不奇怪,可公子練武多年,怎麼沒有用內力去化解杖力,竟像是實打實地挨了每一杖?

    三月拿出府中的秘藥,正想給孟玨上藥,孟玨聞到藥香,清醒了幾分,低聲說︰「不用這個。」

    三月以為孟玨有更好的傷藥,忙俯下身子听吩咐,不料孟玨閉著眼楮說︰「把傷口清理感覺,包扎好就行了。」

    三月呆住,懷疑自己听錯了︰「公子?這次傷得可不輕!不用藥,傷口好得慢不說,還會留下疤痕,就是那股子疼痛也夠受的,可是會日夜折磨著……」

    孟玨睜眼看了她一眼,三月心中一顫,立即閉嘴,咬了咬唇,說︰「是!」把藥扔到一旁。

    因為沒有用藥止痛,包扎傷口時,三月咬得嘴唇出血,才能讓手一點不抖地把傷口包扎好。

    一切弄完後,三月小聲問︰「公子,疼得厲害嗎?」

    孟玨神情黯然,眼中流轉著太多三月看不明白的東西,半晌後,沒有說話地閉上了眼楮。三月默默行了一禮後,退出了屋子。

    孟玨說︰「你回去勸皇後娘娘不要責備殿下,更不要自責。」

    富裕眼圈有點兒紅︰「皇上朝娘娘發了痛火,責問娘娘如何做母親的,竟然讓兒子學紂王。雖然皇上怒火平息後,有勸慰開解娘娘,可娘娘覺得全是她的錯,奴才們怎麼勸都不管用。」

    孟玨想了一瞬,說︰「你若方便,不妨請雲歌進宮去看看皇後娘娘。」

    富裕立即反應過來,點頭應好。

    雲歌進椒房殿時,許平君在抹眼淚,劉?被罰跪在牆角,想是已經跪了很久。小人兒的臉色發白,身子搖搖晃晃,可仍倔強地抿著嘴,一句求饒的話都不肯和娘說。

    雲歌做到許平君身前︰「你想罰她跪一晚上嗎?」

    許平君眼淚流得更急︰「其實改罰跪的是我,都是我沒有教好他,見他所行不端,也就責罵幾句,沒有嚴厲管教。」

    雲歌招手讓劉?過去︰「虎兒,到姑姑這邊來,姑姑有話和你說。」

    劉?看向母親,許平君瞪著他說︰「怎麼現在又知道听話了?早前干什麼去了?」看到兒子蒼白的小臉,終是不忍,冷著聲音說,「過來吧!」

    劉?想要站起來,雙腿卻已酸麻,富裕忙彎身半抱半服地將他帶到雲歌身邊。雲歌把他攬進懷里,一面幫他揉腿,一面笑著說︰「其實姑姑小時候也捉鳥玩的。」

    劉?斜斜看了母親一眼,抱住了雲歌的胳膊︰「姑姑的娘可責罰姑姑?」

    雲歌笑︰「我捉鳥的本事就是娘教的,你說我娘可會責罰我?我爹還捉了兩只大雕陪我玩呢!」

    劉?羨慕地看著雲歌︰「姑姑的娘真好!」

    「對了,你是如何知道玩鳥的法子的?」

    「是娘娘告訴……」劉奭猛地閉上了嘴巴。昭陽殿內的娘娘是他的秘密。母親總是不許他接近昭陽殿,課母親越不許,他越是好奇。里面住著什麼樣的怪物?會吃人嗎?當他發現昭陽殿內住著的不但不是怪物,反而是個美麗溫柔的娘娘,不但沒有吃他,反而常常教他很多好玩的事情是,他漸漸喜歡上了去找娘娘玩。娘老師這不許,那不許,課娘娘會溫柔地笑著,讓他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娘娘說了,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他是個男子漢,肯定會信守諾言,誰也不告訴。

    許平君面色突變,雲歌朝她使了眼色,繼續笑著說︰「雖然睡在宮女兜的壇子里十分舒服,但是姑姑知道更好玩的睡法。」

    劉奭看娘和姑姑兜沒有留意到他的嘴誤,放下心來,趕著問雲歌︰「什麼法子?什麼法子?姑姑塊告訴虎兒。」

    「其實這個法子娘娘也知道,她怎麼沒有告訴你呢?我以為她早告訴你了。」

    劉奭嘟起了嘴︰「你胡說!娘娘最喜歡虎兒了,什麼秘密兜告訴我!」

    雲歌搖頭,不相信地說︰「可是娘娘真的知道呀!不信你去問她。」

    「好!我明天就去昭陽殿問。」

    許平君盯著兒子,臉色發青,舉掌就像打,雲歌按住她的手,對富裕吩咐︰「帶殿下下去,用熱水給他泡個澡,再揉揉腿。」

    太子剛出殿門,許平君哭著說;「你干什麼攔著我,這個逆子竟然認賊做親!我和他說了多少遍,不許他接近昭陽殿,他竟然一句不听。你看看他維護她的樣子,竟然把親娘當成了外人!他爹今日罵我時,他明明在場都一聲不吭。」

    雲歌無奈地說︰「怎麼人一長大就會忘記自己小時候是什麼樣子了呢?姐姐小時候有沒有父母一再阻止,你卻非要做的事情呢?甚至父母越阻止,你就越想做?難道姐姐小時候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父母嗎?姐姐難道沒有自己的秘密嗎?反正我是有的。」

    許平君愣住。她如何沒有呢?那時候娘拼命阻止她找病已玩,她卻總是偷偷地去。娘不許她帶紅花,她卻總會一出門後,就在辮子上插一朵紅花,進門前又偷偷取下藏好。

    「姐姐想阻止虎兒和霍成君來往是不可能的,都在未央宮中,只要霍成君有新,處處都是機會,而且姐姐越阻止,虎兒只怕越想和霍成君親近。」

    「難道沒有辦法了嗎?」

    「有!姐姐把自己和霍成君的恩怨告訴虎兒,你是他娘,他若知道這個人是欺負他娘的,不管霍成君對他多好,他也會疏遠防備他。」

    許平君搖頭不同意︰「他還那麼小,怎麼能懂?何況我也不想他這麼早就知道這些污穢的事情。」

    「小孩子遠比大人想象的懂事,你仔細想想你小時候,只怕年紀很小時,人情冷暖就已明白。」

    確如雲歌所說,當母親以為她還什麼都不懂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母親對她的厭惡了,甚至直到現在,她仍記得三歲那年的新年。母親在廚房炖肉,她和哥哥們在外面踮著腳尖等,肉煮好後,他們歡天喜地地跑進了廚房,母親將肉分放在幾個哥哥碗里,卻只給她盛了一碗湯。從那後,母親煮肉時,她再也不在外面等。許平君嘆氣︰「虎兒和我不一樣,他有這麼多疼愛他的親人。」

    雲歌很嚴肅地說︰「姐姐,自你做皇後開始,它就不是一般的孩子了,他身上連著許多人的命運。孟玨、張賀他們都先不說,只許家就有多少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許家也會連帶著……」雲歌輕嘆了口氣,「姐姐的心思我都明白,那個做娘的不想孩子無憂無慮、快快樂樂地長大呢?可是虎兒注定不能像一般孩子那樣長大了,一般孩子的快樂天真只會成為別人害他的武器,姐姐越是愛護他,反而越是該讓他早早明白他身處的環境。」

    許平君呆呆地望著雲歌,好一會後,說道︰「我懷著他時,曾想著要把我所沒有得到過的全部彌補給他,他會成為世間最幸福快樂的孩子。為什麼會變成了這樣呢?」

    雲歌握住了她的手,微微笑著,笑容下全是心酸︰「因為他要做皇帝,老天會將整個天下給他,同時拿走他全部的人生。」

    許平君俯在雲歌肩頭,默默落淚。

    雲歌將一塊絹帕塞到她手里︰「姐姐,在虎兒學會保護自己之前,你是這未央宮里他唯一可以倚靠的人。」

    許平君將眼淚擦去︰「知道了。最近我掉的眼淚太多,做的事情卻太少。」

    劉奭好似一夕之間長大了,他看人的目光從好奇變成了探究,舉止間有著和年齡不符合的穩重。以前他總喜歡在宮里跑來跑去,忙著尋幽探秘,屋宇繁多的未央宮在他眼中是一個打的游樂場所;現在他喜歡避開所有人,經濟坐在一個地方,默默看書,看累了,就支著下巴眺望遠處。

    他小小的眉眼究竟在想著什麼,沒有任何人能知道。以前劉詢若長時間不去椒房殿看他,他就會去看爹爹,膩在爹爹身邊戲耍,有時候也許是宣室殿,有時候也許是別的娘娘們的宮殿;現在他總喜歡牽著父皇的手去椒房殿,讓父皇教他這,教他那。以前他對孟玨恭敬,卻不親昵,因為孟玨從未像別的親戚長輩那樣抱過他,也從不逗他笑、陪他玩,孟玨只是溫和地微笑,微笑下卻讓他感覺到遙遠;而現在他對孟玨敬中有了親,那種親不是抱著對方胳膊撒嬌歡笑的親,而是心底深處一塊毫無保留地信任和仰慕。

    「奭兒,怎麼拿著冊書,卻在發呆呢?怎麼好長時間沒來找我玩?」霍成君笑吟吟地坐到劉奭對面。

    劉奭覺得秋日的燦爛陽光好似全被遮住。他站起,一面向霍成君行禮,一面說︰「先生布置的功課很重,兒臣要日日做功課。」

    霍成君看他頭上有幾片落葉,伸手想把他拽到身邊,替他拿掉,可劉奭竟猛地後退了兩步。畢竟年紀還小,舉動間終是露了心底的情緒。

    霍成君笑容僵了一僵,微笑著縮回了手,帶著估量和審查,凝視著劉奭。

    張良人和公孫長使同來御花園散心,兩人因喜歡清幽,又想單獨說些話,所以專揀僻靜處行走。不料看到霍婕妤和太子殿下同坐在樹下,回避已是來不及,只能上前給霍婕妤請安。

    霍婕妤笑看了眼公孫長使微隆的腹部,心如針刺。劉詢對她近乎是專寵,可她的肚子無一點反應,劉詢幾個月里只去過一次公孫長使處,她竟然懷孕了。

    「坐吧!你是有身子的人,不用守那麼多規矩。」

    公孫長使局促不安地站著,不敢坐。霍成君眼中隱有不屑,側頭看向張良人,笑命她坐︰「宮里的一切可都習慣?」

    張良人因為出身于大家族,行動間自多了幾分落落大方,笑扶著公孫長使坐下,自己坐到她身側;「回娘娘話,一切都習慣,就是覺得沒家里自由自在。」說著自己先笑起來。

    霍成君笑著點頭,與她談論起以前閨閣中的舊事,公孫長使對這些貴族小姐的消遣一竅不通,半句話都插不上,只能靜靜地坐著。她看劉奭時不時看一眼她的腹部,有些不好意思,雙手放在了腹部上。霍成君含笑看向劉奭︰「就要有弟弟了,殿下可開心?」

    劉奭盯著公孫長使問︰「是弟弟嗎?」

    公孫長使笑回道︰「不知道,不過我倒希望是個女孩子,可以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陪我。」

    劉奭一下高興起來︰「妹妹若像娘娘,一定很美麗,到時候我也要帶妹妹玩。」

    公孫長使也開心地笑起來︰「謝謝大殿下的吉言。」

    兩個嬤嬤提著食盒過來,給眾位娘娘請安後,笑對張良人說︰「娘娘真讓我們好找!轉遍了御花園才尋到這里。」

    張良人站起來接過食盒︰「這是我命御廚房按照家中的食譜做的幾樣點心。」

    一個小宦官也尋了過來,劉奭起身告退。霍成君笑叫住他︰「一起吃幾塊點心再去讀書。」

    劉奭回稟︰「兒臣要回去做功課了。」

    「吃幾塊點心耽誤不了你的功課,快過來。」

    張良人也笑說︰「很好吃的,殿下嘗嘗吧。」

    劉奭低聲對宦官吩咐︰「去找我師傅。」說完後,轉身回去。

    張良人親手選了幾塊最好看的點心遞給劉——>,劉——>握著點心不動,只看著公孫長使將一塊杏仁糕幾口吃完。

    「原來我們都沾的是長使的光。」霍成君挑了塊桃酥放進嘴里,又好似隨手地拿了塊給張良人。張良人本想拿杏仁糕的,但霍成君已經遞到眼前,只能先放下手中的,笑著接過桃酥。

    「手里的點心不愛吃嗎?那常常別的。」霍成君挑了塊杏仁糕給劉奭,劉奭接過後,卻一直不吃,霍成君笑說︰「嘗一嘗。」

    公孫長使剛吃完第二塊杏仁糕,也笑著說︰「殿下,很好吃的。」

    劉奭緊握著點心,越來越著急。

    「太子殿下!」

    一聲充滿了責備的叫聲,卻讓他頓時輕松。劉奭立即扔下點心,撲向孟玨,有猛地頓住腳步,恭敬地行禮︰「先生。」

    孟玨神色不悅︰「功課做完了嗎?」

    「還沒有。」

    「那還在這里玩?」

    張良人忙道歉︰「都是本宮的錯,請孟大人不要責罰殿下。」

    孟玨什麼都沒有說,微笑著行禮後,牽著劉奭告退。霍成君看著兩人的背影,手里的桃酥斷成了幾截。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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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中歌3(大漢情緣) 10. 願以此身,受你之痛 (下)

    師徒兩人回到石渠閣後,孟玨微笑著問︰「誰叮囑過你這些事情?」

    孟玨的話沒頭沒尾,劉奭卻很明白,回道︰「太皇太後。太皇太後有一日給我糕點吃,我就吃了。太皇太後卻很不高興,要我發誓,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許喝和吃任何娘

    娘給的東西,後來我告訴了娘,娘還親手繡了一雙鞋給太皇太後。」

    孟玨倒也沒顯得多驚訝,微微點了下頭,說︰「今天的事情不要再提起了,明天去給太皇太後磕頭請安時,記得要多顆一個。」

    劉奭沒听懂孟玨的話,只隨口「嗯」了一聲,跑到桌前,打開竹簡開始誦書。

    師徒兩人回到石渠閣後,孟玨微笑著問︰「誰叮囑過你這些事情?」

    孟玨的話沒頭沒尾,劉奭卻很明白,回道︰「太皇太後。太皇太後有一日給我糕點吃,我就吃了。太皇太後卻很不高興,要我發誓,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許喝和吃任何娘娘給的東西,後來我告訴了娘,娘還親手繡了一雙鞋給太皇太後。」

    孟玨倒也沒顯得多驚訝,微微點了下頭,說︰「今天的事情不要再提起了,明天去給太皇太後磕頭請安時,記得要多顆一個。」

    劉奭沒听懂孟玨的話,只隨口「嗯」了一聲,跑到桌前,打開竹簡開始誦書。

    半夜里,劉奭正睡得香甜時,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聲音,忙爬到窗戶前,只看母後正匆匆整理衣裝,一個侍女跪在殿門外面邊哭邊奏︰「長使娘娘晚上睡下時還好好的,可半夜里突然就嚷肚子疼,現在流血不止。」

    「皇上可知道了?」

    「皇上在昭陽殿。昭陽殿的總管說皇上已經歇息,不準奴婢入內驚擾。」侍女說著又開始給母後磕頭,「奴婢求皇後娘娘救長使娘娘一命,奴婢願意來生做牛做馬……」

    母後打斷了她的話︰「趕緊回去守著公孫長使,別在這里說胡話。」又對富裕說,「傳本宮旨意,命太醫立即進宮,若有怠慢的,本宮嚴懲!」富裕轉身要吩咐底下人去宣旨,母後嚴厲地說︰「你親自去辦!」

    富裕應了聲「是」,撒開雙腿就跑出了椒房殿。

    母後吩咐完一切後,帶著人趕去玉堂殿。椒房殿安靜下來,只幾個守夜宮女立在殿門前,小聲說著什麼。

    劉奭縮回榻上,拉起被子蒙住了頭。

    清晨,未等母後喚他起床,他就梳洗停當,出了椒房殿。先去長樂宮給太皇太後問安。太皇太後還未起身,他就在店外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頭,惹得已經熟 的橙兒掩著嘴偷笑︰「殿下近日的頭磕得可真實誠!」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笑著回嘴,一骨碌爬起來,跑去了石渠閣,翻開孟玨布置給他的功課,大聲地朗誦著︰「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子曰︰‘苟置于仁矣,無惡也。’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任,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子曰︰‘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力于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子曰……」

    在一遍又一遍的反復誦讀中,在一個又一個的「子曰」中,他努力尋找著可以想想和追求的東西。

    「先生?」

    劉奭亟亟擦去眼角的淚,站了起來,有些手足無措的尷尬。師傅不知何時到的,沒有叫他,只靜立在窗下,听著他的誦書聲。

    孟玨好似什麼都沒有看到,微笑著說︰「今日我們不做書籍上的功課,我們去爬山,看看書籍外的風光。」

    「好。」

    劉——>掩好書,跟在孟玨身後,亦步亦趨,當爬到山頂,劉——>終于沒有忍住地問︰「先生,父皇聰明嗎?」

    「很聰明。」

    「父皇……父皇會像書籍上的皇帝那樣很喜歡很寵愛一個妃子嗎?」

    「不會。」

    雲歌接到許平君傳召時,正對著醫書背草藥的藥性。想著許平君找她應該和公孫長使、張良人的事有關,忙將手頭的藥草放下,趕進宮中。

    許平君見到她,露了笑意,不過只在唇角一轉,很快就淡了︰「有個人想見你,卻又不方便直接找你,所以請我幫忙,你肯見她嗎?」

    「誰?」

    「太皇太後。」

    雲歌低垂著眉目,看不清楚神情,只有睫毛輕輕顫動了幾下︰「她無事不會找我的,姐姐帶我去吧!」

    許平君見她答應了,牽著她的手,並肩向長樂宮行去。許平君的面容清淨到幾乎沒有任何情緒,完全不似她往日的性格。

    雲歌輕聲問︰「公孫長使的事情是張良人做的嗎?」

    許平君淡笑︰「不管她做沒做都無所謂。皇上禮儀要壓下此事,根本不會去徹查,御廚和所有牽涉在內的人都已被秘密處死。」

    雲歌只有沉默,對劉詢的處理方法,她雖然早已猜出幾分,可真听到後仍不免心寒。張良人身後有右將軍張安世和整個張氏,劉詢不能失去張氏,可那個無辜的孩子呢?

    長樂宮醫道,橙兒和六順正在殿門口張望,看到她們,歡喜地迎上來。六順給皇後請完安後,竟失禮地問雲歌︰「姑娘,你還好嗎?」

    雲歌微笑著,十分平靜地說︰「以後叫孟夫人。我很好。」

    六順忙跪下要賠罪,雲歌卻理都沒理他,徑直走進了大殿。

    上官小妹立在殿內,身上披著件厚厚的織錦披風,一副要出門的樣子。

    許平君有些詫異,他不是要見雲歌嗎?

    「你們來得不巧,哀家要出去走走,改日再來請安吧。」

    許平君反應過來,恭敬地說︰「兒臣正好有空,不如讓兒臣隨侍左右,兒臣雖然笨手笨腳,不過總比宮女盡心。」

    上官小妹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出了殿門。許平君忙小步跟上,雲歌低頭隨在她們身後。上官小妹轉了幾個圈後,出了長樂宮,看方向似乎想去建章宮,許平君和雲歌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麼,只能一直默默跟隨。

    六順不知道使了什麼法子,竟然讓她們一路上沒有遇見一個宮女、宦官。等行到建章宮深處的一處院落前,上官小妹停了腳步,說道︰「我不方便過去,雲歌,你想辦法進去看一眼。」

    雲歌看侍衛環繞,守衛森嚴,不解地想了會兒,猛地明白過來,對許平君細聲求道︰「姐姐,要麻煩你了。」

    許平君道︰「他是你的故人,也是我的故人,一起進去吧!」

    守衛見皇後親臨,不知道究竟該不該蘭,猶豫件,許平君已走進了院子。

    四月正在院中的梧桐樹下掃落葉,抬頭看到來人,手中的笤帚掉到地上,激起一陣輕塵。

    「大公子在哪里?」雲歌問。

    四月神情黯然,指了指身後的屋子。

    許平君和雲歌推開木門,刺鼻的酒氣混著酸霉味撲面而來。

    屋內堆滿了大大小小的酒壇,根本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一個長發散亂的男子正抱著一個木匣子呼呼大睡,身上穿的似乎是一件紫袍,卻已經被酒漬、油漬染得看不出來本來的樣子,皺巴巴地團在身上。臉上野草一般的胡髯和長發糾纏在一起,壓根看不清楚五官,只覺得污穢丑陋不堪,令人避之唯恐不及。

    許平君叫︰「大公子!大公子!劉賀!劉賀……」

    緊抱著木匣的人身子微動了動,喃喃自語︰「紅……紅……」忽然笑起來,大呼一聲,「二弟,這是我們的喜酒,再干一杯。」

    雲歌猛地轉身出了門,仰頭望天,一口口地大吸著氣。

    許平君扶著門框,似有些站不穩,那個倜儻風流的男兒怎麼成了這幅摸樣?半晌後,她才定下心神,問四月︰「你怎麼可以讓他醉成這樣?」

    四月盯著許平君冷笑起來,一面笑著,一面快步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他除了醉酒,還能做什麼?難道清醒地散步嗎?一天散一千遍?一年該散多少遍?」她說話的工夫,整個院子就被她走了個遍。

    許平君看著逼仄狹窄的小屋,說不出話。這一切都是她的夫君一手造成。在四月洗禮的的目光前,他連抬頭的勇氣都沒有、

    雲歌走到四月面前,一字一字地說;「我會救他出去,你要做的就是讓他醒過來!」

    四月雙眼圓睜,瞪著雲歌,好一會兒後,用力點了點頭︰「好!」

    雲歌快步離開,許平君緊跟在她身後,想問卻不敢問。

    上官小妹看到雲歌,問道︰「他還活著嗎?」

    「離死不遠了。你要我做什麼?要我去求霍光,還是皇上?」

    小妹悠悠笑起來︰「霍光幾次按時皇上下旨殺劉賀,罪名他都已經替皇上網羅齊全,一千多條罪行呢!只差皇上點頭宣旨。皇上卻一直含含糊糊地裝糊涂,霍光又想通過我的手刺死他,我裝害怕,大哭著拒絕了。」

    許平君喜悅地說︰「皇上定是念著故請,我去求皇上放人。」

    小妹視線如寒刃,割碎了許平君的喜悅︰「皇上不是不想殺劉賀,而是不敢殺。孝昭皇帝曾命他寫過一道聖旨,他承諾過不動劉賀,否則劉賀早就……」小妹一聲冷笑,「皇上現在最希望的就是霍光能設法殺了劉賀,可霍光不想背負殺害廢帝的罪名,他是希望皇上下旨殺了劉賀。」

    許平君臉色發白,頭深深地低了下去。

    雲歌問︰「聖旨呢?」

    小妹搖搖頭︰「我不知道。這個問題,我想過無數遍,皇上肯定想得遍數更多。他先前一定以為在我這里,所以借著把我從椒房殿遷到長樂宮的機會,將我所有的物品都翻了個底朝天,可惜結果令他失望。」

    雲歌看小妹盯著她︰「也不在我這里,我剛知道此事。」

    小妹的視線越過了她,似看著極遠處︰「他不會舍得將你牽扯進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劉詢倒是懂得他的心思,所以壓根兒沒去煩擾你。」

    雲歌的身子猛地顫了一下,半晌後,才啞著聲音問︰「你為何拖到現在才找我?」

    小妹瞟了眼許平君︰「太早了,你孤掌難鳴;再玩下去,就來不及了,現在的時候恰恰好。邊疆有亂,皇上和霍光暫時都顧不上劉賀,但他們一個搶了劉賀的皇位,一個廢了劉賀,沒一個會放心留著劉賀。」小妹看著雲歌,微笑起來,「霍小姐、孟夫人,在他的心中,劉賀是他的朋友,劉賀也敬他為友,否則,以劉賀的心智決不至于淪落到此。我想他絕不想看到劉賀今日的樣子,劉賀的事情就交給你了。」說完,好似卸下了一個大包袱,神態輕松、腳步輕快地走了。

    雲歌遙望著守衛森嚴的院子,心里全是茫然。她雖然給了四月承諾,可她根本不知道怎麼去兌現這個承諾。

    書房內,孟玨清心靜氣、提筆揮毫,在書法中,尋找著暫時的平和。

    「卿雲爛兮,*慢慢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

    三月輕敲了敲門︰「夫人想見公子。」

    孟玨眉間有不悅,可聲音依然溫潤有禮︰「我有要事在忙,請夫人回去。」

    「你怎麼……」三月的叫聲未完,雲歌已經推門而進,「不會佔用多少時間,我來取回一樣屬于我的東西。」

    三月一臉不滿。孟玨盯了眼三月,她立即心虛地低下了頭,匆匆後退,將門掩上。

    孟玨不露聲色地將面前未寫完的卷軸輕輕合上︰「什麼東西?」

    「風叔叔給我的鋸子令。」

    孟玨沉默了一會兒,從暗格中取出鋸子令交給雲歌,雲歌轉身就要走,他問道︰「你知道怎麼用嗎?」

    風叔叔說找執法人,可執法人在哪里?雲歌停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頭。

    「去一品居找掌櫃的,將鋸子令出示給他,鋸子們自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雲歌震驚,一品居竟然是風叔叔的產業?

    她冷嘲道︰「如果你告訴我七里香其實也是你的產業,我想我不會太驚訝。」

    孟玨沒有回答,而雲歌也沒有給他時間回答,語音剛落,人已經在門外。

    「三月。」孟玨揚聲叫她進去。

    三月拖著步子走進屋子。孟玨看著她沒有說話,三月臉色漸漸發白,跪了下來︰「奴婢知錯了,絕無下次。」

    孟玨移開了目光,吩咐道︰「你派幾個人暗中盯著雲歌,查清楚她這幾日的行蹤。」

    三月吊到半空的心放下,臉色回復正常,磕了個頭後站起來︰「是。」

    三月出來時,看見許香蘭小心翼翼地提著一罐湯過來,她苦笑著上前行禮︰「二夫人先回去吧!公子這會兒正忙著。」

    許香蘭眼中都是失望,強笑了笑說︰「好的,我就不去打擾他了。」

    一旁的丫鬟委屈地嘟囔︰「守著路子炖了一下午!前天忙,昨天忙,今天還是忙!喝完湯的工夫都沒有嗎?」許香蘭嗔了她一眼,朝三月抱歉地笑笑,提著湯姍姍而去。

    三月只能嘆氣。

    雲歌為了救劉賀,細心地調查和分析這朝堂上的一切。

    想要救出劉賀,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把劉賀送回昌邑國。昌邑國是武帝劉徹封的藩國,只有皇上才能下旨奪藩王性命、收回封地,而劉詢因為對先帝有承諾,一日沒有銷毀自己親手寫的聖旨,就一日不敢宣旨光明正大地殺劉賀。

    可要把劉賀送回昌邑,談何容易?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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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4:29:05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3(大漢情緣) 11. 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
作者︰桐華
    首先要把劉賀從建章宮中救出,再送出長安,最後護送會昌邑。守建章宮的羽林營,虎狼之師,只听命于霍家,武功再高強的人,也不可能從羽林營的重重戒備中救出劉賀。即使把劉賀救出建章宮,又如何出長安?俯在京畿治安、守長安城門的是雋不疑,此人鐵面無私,只認皇帝,他一聲令下,將城門緊閉,到時候插翅都難飛。最後的護送當然也不容易,以劉詢的能力,肯定能調動江湖人暗殺劉賀,可相對前兩個不可能完成的環節,最後一個環節反倒是最容易的。

    雖然雲歌看不到一點希望,可她的性格從不輕言放棄,何況這是劉弗陵的心願?!無論如何困難,她都要做到。

    既然最後一個環節最容易,那就先部署最後一個,從最簡單的做起,再慢慢想前兩個環節。

    她靜靜觀察著朝堂局勢的變化,希冀著能捕捉到劉賀的一線生機。

    漢朝在秋天正式出兵,到了冬天,關中大軍大敗匈奴的右谷蠡王,西北大軍雖然不能直接參與烏孫內戰,可在趙充國將軍的暗中協助下,烏孫內戰也勝利在望,劉詢和霍光的眉頭均舒展了幾分,眾位官員都喜悅地想著,可以過一個歡天喜地的新年。

    正當眾人等著喝慶功酒時,烏孫的內戰因為劉詢的寵臣蕭望之的一個錯誤決定,勝負突然扭轉,叛王泥靡在匈奴的幫助下,大敗解憂公主,順利登基為王。解憂公主為了不讓漢朝在西域的百年經營化為烏有,毅然決定下嫁泥靡為妃。

    消息傳到漢庭,一貫鎮定從容、喜怒不顯的霍光竟然當場昏厥。

    迫于無奈,劉詢只能宣旨承認泥靡為烏孫的王,他心內又是憤怒又是羞愧,面上還得強作平靜。內火攻心,一場風寒竟讓一向健康的他臥榻不起。太醫建議他暫且拋開諸事,到溫泉宮修養一段時間,借助溫泉調養身體。

    劉詢接納了建議,準備移居驪山溫泉宮,命皇後、霍婕妤、太子、太傅以及幾位近臣隨行。

    因為旨意來得突然,孟府的人只能手忙腳亂地準備。

    擔心溫泉宮的廚子不知孟玨口味,許香蘭特意做了許多點心,囑咐三月給孟玨帶上。

    一堆人擠在門口送行,孟玨和眾人笑語告別。到了許香蘭面前時,和對其他人一模一樣,只笑著說了幾句保重的話,就要轉身上車。

    許香蘭強作著笑顏,心里卻很難受委屈,听說不少大人都帶著家眷隨行,可孟玨從未問過她。唯一寬慰點的就是孟玨對她至少還溫和有禮,對大夫人根本就是冷淡漠視。

    「等一等!」一個冷冽的聲音傳來。

    孟玨聞聲停步。

    雲歌提著個包裹匆匆趕來︰「帶我一起去。」

    自霍光病倒,大夫人就回了霍府,已經很多天沒有回來,這會子突然出現,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看孟玨如何反應。不想孟玨只微微點了下頭,如同答應了一件根本不值得思考的小事。

    雲歌連謝都沒說一聲,就跳上了馬車,原本改坐在馬車內的孟玨坐到了車轅上。車夫呆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揚鞭打馬,驅車離開。

    剛到溫泉宮,雲歌就失去了蹤跡,三月著急,擔心雲歌迷路。孟玨淡淡說︰「她不可能在溫泉宮迷路,做你的事情去,不用擔心她。」

    許平君在整理衣服,听到富裕叫「孟夫人」,還以為听錯了,出來一看,竟真是雲歌。喜得一把握住了雲歌的手︰「你怎麼來了?一路上冷不冷?讓人給你升個手爐來?」

    雲歌笑著搖頭︰「一直縮在馬車里面,擁著厚毯子,一點沒凍著。」

    許平君有意外的喜悅︰「孟大哥陪著你一塊兒嗎?」

    雲歌笑意一僵︰「他坐在外面。姐姐,我有話和你單獨說。」

    許平君看到她的表情,暗嘆了口氣,命富裕去外面守著。

    「什麼事?」

    「我已經計劃好如何久大公子了,只是還缺一樣東西,要求姐姐幫我個忙。」

    「什麼忙?」

    「看守劉賀的侍衛是霍光的人,我已經想好如何調開他們,救劉賀出建章宮。」

    「這些侍衛對霍家忠心耿耿,你怎麼調開?」

    雲歌從懷里掏出一個調動羽林營的令牌,許平君面色立變︰「從哪里來的?」

    雲歌的手隨意一晃,令牌即刻不見︰「從霍山身上偷來的。霍光病得不輕,兒子和佷子每夜輪流看護。他在霍光榻前守了一夜,腦袋已不大清醒,我又故作神秘地和他說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他大意下,令牌就被我給偷來了。」雲歌說著,面色有些黯然,「霍府現在一團亂,希望叔……霍光的病能早點好。」

    許平君已經明白雲歌要她幫的忙,十分為難地問︰「你想讓我幫你從皇上哪里偷出城的令牌,好讓雋不疑放人?」

    雲歌點頭︰「皇上離京前特意叮囑過雋不疑,嚴守城門。雋不疑這人固執死板,沒有皇命,任何花招都不會讓他放行。這件事情必須盡快,一旦霍山發現令牌不見了,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不可能再有。」

    許平君側過身子,去疊衣服,默不作聲。很久後,她語聲干澀地說︰「我不想他殺大公子。可他是我的夫君,如果我去盜取令牌,就等于背叛他,我……我做不到!雲歌,對不起!」

    雲歌滿心的計劃驟然落空,呆呆地看著許平君。上官小妹以為劉詢的所為會讓許平君心寒,她低估了許平君對劉詢的趕去,而自己則高估了許平君對劉賀的情誼。

    「雲歌,對不起!我……」

    雲歌抓住許平君的手︰「姐姐,你只要幫我查清楚大哥把令牌放在哪里,把收藏令牌的機關講給我听就可以了,這樣子不算背叛大哥。如果我能偷到,證明老天站在大公子這邊,如果我偷不到,那也是命,我和大公子都會認命。」

    許平君蹙眉思量著,雲歌鑽到了她懷里︰「姐姐!姐姐!姐姐!皇上身邊高手無數,他自己就是高手,即使你告訴我地方,我也不見得能偷到。姐姐忘了紅衣嗎?大公子再這樣被幽禁下去,不等皇上和霍光砍他的頭,他就先醉死了,紅衣即使在地下,也不得心安呀……」

    雲歌還要絮叨,許平君打斷了她︰「我答應你。」

    雲歌抱著她親了下︰「謝謝我的好姐姐。」

    許平君苦笑︰「你先回去吧!我梳妝一下就去看皇上,等有了消息,我會命富裕去通知你。」

    雲歌重重嗯了一聲,先回去休息。

    一邊走著,一邊反復回想著侯伯伯教過的技藝,卻又頻頻嘆氣。劉詢不是霍山那個糊涂蛋,也不會恰巧一夜未睡,昏昏沉沉就被她得了手,何況劉詢肯定不會把令牌帶在身上,而是應該藏在某個暗格里。

    剛進住處的院門,三月恰好迎面而來,雲歌突然朝她笑起來,一邊笑著一邊說︰「三月,你最近在忙什麼?」

    三月被雲歌突然而來的熱情弄得有點暈,不解地看著雲歌。

    雲歌借著和她錯身而過的機會,想偷她身上的東西,三月立即察覺,反手握住了雲歌的手,滿臉匪夷所思︰「你要做什麼?」

    雲歌懊惱地甩掉了她的手︰「就玩一玩。」說完,咚咚咚地跑掉了。

    立在窗口的孟玨將一切看在眼底,靜靜想了一瞬,提步去找雲歌。

    雲歌坐在幾塊亂石上,居高臨下地望著山坡下的枯林荒草,眉目間似含著笑意。她發了會兒呆,取出管玉簫,吹奏起來。

    曲子本應該平和喜悅,刻在蕭蕭寒林\漠漠山靄中听來,帶著揮之不去的哀愁。

    兩只山猴不知道從哪里鑽了出來,歡叫著跳到雲歌身前,歪著腦袋看看雲歌,再看看空無一人的雲歌身側,骨碌碌轉動的眼楮中似有不解。

    雲歌微笑著對猴子說︰「他去別的地方了,只能我吹給你們听了。」

    兩只猴子不知道有沒有听懂雲歌的話,一左一右蹲坐在雲歌身側。在她的簫聲中,異樣的安靜。

    孟玨在後面听了一會兒,才放重了腳步上前。兩只猴子立即察覺,吱的一聲叫,跳起來,帶著敵意瞪向他,擺出一副攻擊的姿勢,警告他後退。

    雲歌回頭看了他一眼,沒有理會,仍眺望著遠方。

    孟玨看著兩只猴子,不知道該怎麼辦,繼續上前的話也許就要和兩只猴子過招。

    猴子瞪了他半晌,突然撓著腦袋,朝他一齜牙,也不知道究竟是笑,還是威脅,反正好像對他不再感興趣,吱吱叫著坐回了雲歌身旁。

    孟玨捧著一個盒子,走到雲歌面前。打開盒子,里面有各種機關暗門的圖樣,孟玨一一演示這如何開啟暗門的方法。

    雲歌從漫不經心變成了凝神觀察。

    兩只猴子吱吱跳到孟玨身後,和孟玨站成一溜,模仿著孟玨的動作。孟玨動一下,他們動一下,竟是分毫不差。還裝模作樣地努力模仿孟玨的神態,只是孟玨舉止間的高蹈出塵,到了猴子身上全變成了古怪搞笑。

    一個人,兩只猴子,站成一列,一模一樣的動作,說多怪異有多怪異,說多滑稽有多滑稽。

    雲歌的臉板不住,變成了強忍著笑看。到最後實在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孟玨聞音,只覺得呼吸一剎那停滯,全身僵硬著一動不能動。

    兩只猴子也立即學著他,突然間身體半蹲,上身前傾,手一高一低停在半空,然後僵了一會兒,隨著孟玨的動作,緩緩側頭看向雲歌。

    雲歌本來已經又板起了臉,可看見一人兩猴齊刷刷的轉頭動作,只得把臉埋在膝蓋上,吭哧吭哧地壓著聲音又笑起來。

    孟玨望著雲歌,眼中有狂喜和心酸。

    兩只猴子等了半天,見孟玨仍是一個姿勢,無聊起來,蹲坐下來,眼珠子骨碌碌地轉著,看看雲歌,看看孟玨。

    笑聲漸漸消失,雲歌抬頭時,已經和剛才判若兩人,冷著聲音問︰「你在我面前做這些干什麼?」

    孟玨眼中也變回了一無情緒的墨黑︰「你是侯師傅的半個徒弟,這最多算代師傅傳藝。」

    雲歌回眸看著地面,似在猶豫。

    正在這個時候,富裕喘著粗氣跑來︰「哎呀!好姑娘,你讓我好找!都塊跑遍整座山頭了。」

    雲歌立即跳起,驚喜地望著富裕,富裕卻看著孟玨不肯說話。

    「若是許姐姐吩咐的事情,就直說吧!」

    富裕從懷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方白絹,遞給雲歌︰「娘娘說了,看過之後,立即燒掉。」

    雲歌接過白絹,打開一看,果然是收藏令牌的暗格圖樣,她喜悅地說︰「回去轉告許姐姐,她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沒做過。」

    富裕應了聲「是」,想走,卻又遲疑著說︰「姑娘,你可要照顧好自己。」

    雲歌微笑著點了下頭。

    富裕眼中有難過,卻只能行禮告退。

    雲歌沉默地將白絹攤開,放在了地上。

    孟玨走過來看了一眼後,將破解的方法教授給她。兩只猴子依舊跟在他後面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學著。

    不管暗門的機關有多復雜,可為了取藏物品的方便,正確的開啟方法其實都很簡單。等清楚了一切,雲歌對著遠方行禮︰「謝謝侯伯伯。」

    孟玨一言不發地離開,走遠了,听到簫音又響了起來。

    山嵐霧靄中,曲音幽幽,似從四面八方籠來,如訴、如泣,痴纏在人耳畔︰

    ……

    踏遍關山,倚斷欄桿,無君影。

    驀然喜,終相覓!

    執手樓台,笑眼相凝。

    正相依,風吹落花,驚人夢。

    醒後樓台,與夢俱滅。

    西窗白,寂寂冷月,一院梨花照孤影。

    孟玨覺得臉上片片冰涼,抬眼處,蒼茫天地間,細細寒風,吹得漫天小雪,輕卷漫舞著。

    劉詢貪其堅韌高潔的姿態,竟站在雪里賞了一個多時辰。七喜和何小七勸了兩次,反被劉詢嫌煩,給斥退了。

    等覺得興盡了,劉詢才欲返回。剛走了幾步,卻看一個紅衣人影沿著山壁迎雪而上,攀到懸崖前,探手去折梅。他驀地想起無意中擁入懷中的柔軟幽香,心內陣陣牽動,不禁停下遙望。

    風雪中,人與花都搖搖欲墜,劉詢的心不自覺地提了起來。看到那人順利折到梅花,劉詢也無端端高興起來,覺得好似自己成功做到了一件事情。

    看看那人下山的方向,劉詢邁步而去。

    七喜和何小七對視了一眼,嘴角都含了笑意。看斗篷的顏色,該是個女子,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或哪宮的宮女,只怕她自己都不會想到,這番雪中折花竟會這下潑天富貴。

    等劉詢繞到山道前,人與花竟已下山,白茫茫風雪中,一抹紅影漸去漸遠。

    劉詢忙加塊了步速,一邊追,一邊叫︰「姑娘,姑娘……」

    女子听到聲音,停住了腳步,捧著花回頭。

    花影中,輕紗雪帽將容顏幻成了縹緲煙霞。

    劉詢趕到她身前站住。大病剛好,氣息有些不勻,喘著氣沒有立即說話,只凝視著眼前的人兒。

    幾聲輕笑,若銀鈴蕩在風中,笑聲中,女子挽起擋雪的輕紗︰「皇上,你怎麼看著有些痴呆?」

    劉詢一時間分不清楚自己是喜是悲,怔怔望著雲歌。

    雲歌在他眼前搖了搖手︰「皇上,你回去嗎?若回去正好順路。」

    劉詢忙笑道︰「好。」說著想把雲歌抱著的梅花拿過去,「我幫你拿吧!」

    雲歌任由他拿走了梅花,默默走在他身側。

    風雪中,兩人走了一路,竟是再沒有說一句話。

    女子的軟語嬌聲固然愉人心扉,可適時的沉默卻更難得,劉詢雜亂的心緒漸漸平穩,覺得心中有茫茫然的平和安寧。

    進了溫泉宮,劉詢拿著花,遲遲沒有還給雲歌,直到最後才將花依依不舍遞回︰「好花要個好瓶子,我命七喜去給你尋個瓶子。」

    雲歌沒有接,微笑著說︰「皇上捧著它回來,就送給皇上賞了。」

    留意有意外之喜,笑道︰「我的起居殿中剛收了一個新花瓶,正好插梅花。」

    雲歌問︰「什麼樣子的?」

    兩人一面說著,一面肩並肩地進了大殿。

    何小七欲跟進去,七喜一把拽住他,搖了搖頭,有遙遙朝殿內的宦官打了個手勢,所有宦官都悄悄退出了大殿。

    何小七呆站了會兒,小聲問七喜︰「這不是第一次?」七喜瞟了他一眼,沒有回答。何小七忙知錯地低下了頭,嘴邊卻抿出了個陰沉沉的譏笑。

    雲歌一進屋子就笑說︰「好重的藥味。」

    劉詢嘆道︰「我的病已經大好,他們一個個卻還把我當病人一般捂著。」

    「大哥若不覺得冷,我打開窗戶透一下氣。」

    看劉詢同意了,雲歌將殿內的窗戶一一打開。捧起案上的一個玉瓶,行到外殿︰「大哥說的是這個瓶子嗎?」

    「就是它。」

    雲歌把瓶子放在正對殿門的案上,脫去斗篷,跪坐在案前。

    劉詢將花遞給她,坐到她身旁,看她修剪花枝。

    兩人時不時視線相觸,雲歌或嫣然、或低首,劉詢只覺花香襲人,人欲醉。

    花插好後,雲歌獻寶一樣把花捧到劉詢面前︰「大哥喜歡嗎?」

    劉詢的聲音很重︰「喜歡。」

    雲歌側首而笑,劉詢忽然伸手欲握掩映在紅梅中的皓腕,雲歌卻恰好縮手,兩人一擦而過。

    雲歌取出腰畔掛著的玉簫,低著頭說︰「我給大哥吹個曲子,好不好?」

    劉詢點頭。

    雲歌側倚在案上,輕握著玉簫,悠悠地吹起來,慵懶閑適中嫵媚暗生。

    他的崢嶸江山中,唯缺一段人間天上的旖旎。恍恍惚惚中,劉詢只覺欣喜無限。

    雲歌一首曲子吹完,低頭靜坐著,好似在凝神細听,又好似含羞默默。一瞬後,她向劉詢欠了欠身子,站起來就要離開。

    劉詢亟亟伸手,只來得及握住她的一截裙裾。

    雲歌回頭看他,剪水秋波中似有嗔怪。劉詢忙放開了裙裾︰「你……明日陪我去山中散步可好?太醫說我應該每天適量運動。」

    雲歌凝視了他一瞬,忽而一笑︰「大哥若明日還願意見我,我就陪大哥去散步。」

    劉詢喜悅地說︰「那說好了,明日不見不散!」

    雲歌笑著,扭頭而去。

    她一出殿門,就加快了步速,一邊向樹林里走,一邊嘴里打著呼哨。樹林深處傳來猴子的吱吱叫聲。雲歌跑進林中,一只猴子倒吊在樹上,另一只猴子抓著個木盒給她。雲歌拍了拍猴子的腦袋︰「好樣的,回頭再謝謝你們,趕緊回山中去,這幾天都不要再出來,藏好了!」

    雲歌打開木盒,把自己要的令牌藏入懷中,強裝鎮靜地向宮外行去。

    等出了溫泉宮,到了約定地點,一直潛藏在暗處等候她的人立即迎上來。雲歌將兩塊令牌放到他手中︰「這塊可以出入建章宮,這塊用來出城門。皇上說不定今天就會發現令牌被盜,你們一定要快!一點要趕在皇上派人通知雋不疑之前出長安,否則……一定要塊!」雲歌有深深的抱歉,因為一旦失敗,所有參與此事的人只有死路一條。

    來人立即飛身隱入風雪中︰「我們一定盡力!」

    雲歌的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從這一刻起,很多人的性命都在以點滴計算,而她唯有等待。

    劉詢目送這雲歌出了殿門,很久後,才收回了目光,看向案上的梅花,只覺得從鼻端到心理都信箱縈繞。仿似自己不是坐在溫泉宮里,而是回到了很久以前的少年時代。

    踏春時節,柳絲如輕煙,淺草沒馬蹄。錦衣少年、寶馬雕案,在黃鶯的嬌啼聲中,呵護著高貴優雅的仕女談笑而過。他們遙不可及、居高臨下。在經過一身寒衣的他時,他們或視而不見、態度傲慢,或出言呵斥、命他讓路,卻不知道這個他們隨意輕賤的人原本在他們之上。

    在縈繞的梅花香中,過去與現在交融錯亂。那個一身寒衣的少年正在亂鶯啼聲中一邊欣賞春色,一邊折下梅花,笑贈佳人,而從他們身邊走過的人都在頻頻回頭。

    劉詢笑著坐了很久後,吩咐七喜去拿奏折,準備開始處理政事。

    太醫建議劉詢到溫泉宮的初衷是想讓他遠離政務,清心修養,課劉詢絲毫未懈怠政事,每天都會將送來的公文,奏折仔細批閱。

    有些奏折批閱後就可以,有些奏折卻還需要加蓋印鑒,所以吩咐完七喜後,他又親自起身去室內,準備開啟收藏印鑒和令符的暗格,取出印鑒備用。

    他的手搭在暗格機關上,按照固定的方法,打開了暗格,所有的印鑒和令符都呈現在他眼前。

    雲歌一遍遍問自己,我真的只能等待了嗎?

    不!一點還有可以幫到他們的方法,一定有!不能讓他們獨自而戰,我還能做什麼?還能做什麼?只要拖住劉詢,讓他越晚發現令符丟失,所有人就越多一分生機。可是怎麼拖住他呢?再返回去找他?肯定不行!劉詢聰明過人,如果我表現太過反常,他一定會起疑心,察覺事有蹊蹺,反倒提前敗露。

    究竟怎麼樣才能讓劉詢覺得不是外人在刻意干擾他,而是他自己作的決定?

    她猛地轉身瘋跑起來。

    當雲歌氣喘吁吁地出現在書閣中時,孟玨的眼色沉了一沉。

    劉奭歡喜地站起來︰「姑姑。」看了看孟玨,又遲疑著改口;「師母。」

    雲歌走到劉奭面前蹲下︰「你想去打雪仗嗎?」

    劉——>笑看著孟玨不說話,只輕輕點了點頭。

    雲歌望向孟玨,孟玨頷首同意。她立即牽著劉——>向外行去,又吩咐小宦官去叫皇後。

    她和劉?捏好雪團,偷偷在樹後藏好。許平君剛到,兩人就一通猛扔,砸得許平君又跳又叫。

    劉?看到母親的狼狽樣子,捂著肚子,笑得前俯後仰。

    許平君看到兒子的樣子,心頭一酸,這才是孩子該有的樣子呀!

    她隨意抹了抹臉上的雪,就匆匆去捏雪團,又揚聲叫身邊的宮女︰「他們兩個欺負我一個,快點幫我打回去!」

    宮女們見她被雲歌打成那樣,都絲毫未見怪,遂放心大膽地加入戰局,幫皇後去追打雲歌和太子。

    兩撥人越大越激烈,興起處,全都忘了尊卑貴賤,叫聲\笑聲、吵聲不絕于耳。

   

    隨著暗格的打開,劉詢正要細看所有的印鑒和令符。忽然,窗外傳來驚叫聲和歡笑聲。劉詢皺了皺眉,側偷看向外面。本以為不過一兩聲,不想竟然一陣又一陣地傳來,他不禁動了怒,誰的膽子這麼大?敢在他的殿外喧鬧?七喜干什麼去了?竟然由得他們放肆?

    隨手將暗格關好,暗藏不悅地向外大步走去,還未走到殿外,七喜就從外面急匆匆地跑進來︰「皇上,奴才剛命人去查探過了,是皇後娘娘\太子殿下和孟夫人在打雪杖,所以奴才就沒敢多言,先來請示皇上,皇上的意思是……」

    劉詢的眉頭慢慢展開,笑了起來︰「他們倒是好雅興。走!看看去!」

    七喜笑應了聲「是」,立即去拿斗篷,服侍劉詢去看熱鬧。

    雲歌立即反應過來,一推劉奭,指向九宮上角,他忙把手中的雪團狠狠砸出去。「哎喲!」一個要偷偷潛過來的宮女被砸得立即縮了回去。

    「花十象。」

    雲歌輕聲下令,劉——>和她立即左右分開,各自迎戰,將兩個人從左右角包公的宮女打了回去。

    「肋道。」

    ……

    劉詢用的是象棋術語,他的每句話,許平君她們也能听到,可就是不明白劉詢到底指的是哪個方向,又是何種戰術,所以听到了也是白廳到。

    在劉詢的指揮下,雲歌和劉——>敵不動,我不動。可敵人一旦動,他們總能後發制人。

    許平君不依了,嚷起來︰「皇上,君子觀棋不語。」

    劉?著急,立即探頭大叫︰「父皇是鋤強助弱,俠客所為!」

    雲歌想按他腦袋,已經晚了,一個雪團滴溜溜地砸到了他頭上。

    劉詢大笑起來︰「真是頭憨虎!中了你娘聲東擊西引蛇出洞。」

    雖看不得許平君,可她歡快的笑聲飄蕩在林間。

    劉?見到父母的樣子,也高興地笑起來,雪杖打得越發賣力。

    這場「雪中大戰」一直達到晚膳時分才散。劉詢龍心大悅,玩性盡起,索性吩咐御廚準備晚宴,召隨行的大臣和他們的家眷賞雪品酒對梅吟詩。

    君臣歡鬧到深夜,才盡興而歸。

    孟玨和雲歌一前一後回到屋中,各自休息。

    雲歌疲憊不堪,卻無絲毫睡意,在屋子里來回走著,時不時地咳嗽一聲。

    孟玨也未歇息,听到隔壁不時傳來的咳嗽聲,走到窗前,推開窗戶,遙望著月色,任寒風撲面。

    一更十分,三月匆匆二來,湊到窗下,小聲說︰「剛收到師弟的飛鴿傳書,大公子已出了長安,公子吩咐送給大公子的禮物,師弟也已經送到。」

    孟玨點了點頭,三月悄悄退下。

    孟玨去敲雲歌的門。

    「誰?」

    「是我,有話和你說。」

    雲歌拉開了門,不耐煩地問︰「什麼?」

    「劉賀已出長安」

    雲歌繃著的背脊突然軟了,扶著門框好似站都站不穩︰「你如何知道的?」

    「四月也算我的人,難道你希望我坐看著她往死路上走?後面的事情你就不用再操心,劉賀的武功心智都不比劉詢差,他輸的是一股決絕和狠勁。」

    雲歌神情黯然︰「現在的劉賀不是當年的大公子了,他現在究竟是醉是醒都不清楚。」

    孟玨淡淡地說︰「我已命人把紅衣的棺柩帶給劉賀,他就是醉死在酒壇子里了,也得再爬出來。」

    雲歌隱約明白了幾分劉賀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的原因,悲憫中也認同了孟玨的推斷,不錯!劉賀絕不會再允許任何人驚擾紅衣。雲歌冷冷地說;〞你若不想毀了你的錦繡前程,最好回去蒙頭睡覺。〞她砰的一聲將門摔上。想著抓緊時間,還能夠睡一兩個時辰,立即向塌邊走去。至于明天怎麼辦,即使天要塌下來,也先養足精神。

    孟玨靜靜地站了會兒,轉身回屋。

    半夜,劉詢正睡得香甜,何小七慌里慌張地爬進寢殿。

    劉詢立醒,沉聲問︰「什麼事?」

    何小七一邊磕頭,一邊稟奏︰「接到雋不疑大人傳書,說……說已經放劉賀出長安。」

    「什麼?」

    劉詢猛地坐了起來,一把扯開簾帳,怒盯著何小七。

    何小七硬著頭皮,將雋不疑的話又重復了一遍。

    劉詢赤著腳跳下了塌,幾步走到牆壁前,打開暗格,收令牌的匣子已不見。他臉色鐵青,眼中又是傷又是恨,聲音並寒徹骨︰「我要劉賀的人頭。」

    「是」何小七磕了個頭,趕忙起身,向外疾掠去。

    劉詢悲怒交加,連她都會最終辜負了他的信任!這件事情絕非她一人能做,還有……孟玨!肯定是孟玨指使的她,可是……孟玨如何知道兵符印鑒的收藏地方?還有開啟機關的方法?不可能是雲歌!登基後,他特地將未央宮溫泉宮所有的機關暗格都重新設置過,即使雲歌以前見過也沒用過。也不可能是身邊的宦官,他們沒有這個膽子!那麼是誰?能是誰?這個人一定是他最親近信任的人。

    劉詢回身看到牠旁的梅花,枝頭的俏麗全變成了無情的嘲諷。他突然舉起玉瓶,狠狠地砸到地上,巨響中,立即香消玉殞。冷水擋著碎花慢慢淌過他的腳面,他卻一動不動地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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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4:31:35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3(大漢情緣) 12. 當時斷送,而今領略,總負多情 (上)
作者︰桐華
    --------前面略了一小部分無關緊要的------------

    霍成君的聲音在外面響起︰「皇後娘娘和孟夫人還在睡嗎?」

    許平君恨恨的說︰「這只烏鴉!剛安穩了兩天,就又出來了。她一叫,準沒好事!」

    雲歌整理好衣裙,笑挽起簾子︰「娘娘起得可真早!」

    霍成君笑走到雲歌面前,挽住她的手,一副姐妹親熱的樣子,聲音卻是陰冷刺骨︰「趕著給姐姐道喜啊!」

    雲歌笑問︰「喜從何來?難不成娘娘得了絕癥?」

    霍成君眼楮異樣的明亮︰「我?姐姐就休想了!肯定活得比姐姐長,比姐姐好,不過,你的另外一個大仇人已經離世,姐姐高興嗎?」

    雲歌頓時手足冰涼,強笑著說︰「听不懂你說什麼。」

    霍成君緊緊抓住她的手,如毒蛇纏住︰「妹妹得到消息,孟大人打獵時不慎跌落萬丈懸涯,尸體遍尋不獲,皇上悲痛萬分,下旨封山尋尸。皇上現在匆匆趕回京城,就是準備治喪。」

    許平君一把抓開了霍成君,指著門外,厲聲說︰「滾出去!」

    霍成君大怒︰「你算什麼東西!」

    許平君喝道︰「我是皇後,本宮的話你都敢不听?你要本宮執行宮規嗎?富裕,傳掌型管。」——

    省掉幾句,霍氣極敗壞的走了——

    許平君搖了搖面無血色的雲歌︰「她的鬼話哪里能當真?孟大哥怎麼可能掉下懸涯?」

    「他自己當然不會掉下去,但如果皇上逼他掉呢?」

    許平君臉色煞白,厲聲說︰「不會!皇上絕不會現在就動孟大哥的,他還指望著孟大哥幫他保護虎兒。」

    「你說劉詢現在不會動?看來他早有殺孟玨的意思?」

    許平君被自己的話嚇得呆住,心底深處是不是早已覺察一切?只是從來不肯面對。

    「皇上他……孟大哥一直謹慎小心,于虎兒有恩,皇上不會,皇上不會……」

    雲歌的眼楮清亮透澈,一瞬間就將背後因由全部看清楚︰「劉詢對孟玨不滿已久,我救出劉賀後,劉詢肯定不相信我能一個人籌謀此事,以為幕後策劃是孟玨,所以動了殺機。」

    雲歌匆匆收拾了幾樣東西,順手將案上點心果子裝好,披上斗篷,就沖出了屋子。

    許平君追著她叫︰「雲歌,雲歌!」

    雲歌蒼白的面容下全是絕望︰「我是恨孟玨,正因為恨他,所以我絕不會受他的恩,我不許他因我而死!」

    雲歌的身影在風雪中迅速遠去。

    許平君淚眼模糊……她讓雲歌回京再想辦法,雲歌人影在風雪中已模糊,隱約聲音傳來︰「姐姐若想幫我,就立即回京找霍光,說我入山尋夫,也許他念在,,,,,念在,,,,,會派救兵……「

    之後就是入山的部分了,真難打了,有空再打一點兒吧。

    --------略了一小部分關于山勢險峻的描寫------------

    雲歌連爬了兩座山峰,這已是第三座,如果不是這座,她還要繼續去爬下一座。山頂上一片蕭索,大雪已將一切掩蓋,只余下皎潔的白。

    她揮著手中的軍刀,將樹上的雪震落,漸漸看出了異樣,很多的樹都有新的斷痕。她心中一震,知道自己找對了地方,忙用衣袖去察樹干,很新鮮的刀痕露在眼前。

    雲歌眼前隱隱浮現出︰孟玨被誘到此處,等察覺不對,想要退避時已經來不及,只得持劍相抗,三面重兵環繞,包圍圈漸漸收攏,將他逼向懸涯邊……不對!此處的刀痕如此輕微,用刀的人顯然殺意不重,看來劉詢並不想立殺孟玨,他想活捉他?為什麼……也許孟玨身上有他想要的東西,也許他還有顧忌,也許還有其他原因,所以並非他誘孟玨到此,而是孟玨發現他的意圖時,主動向懸涯靠近,他寧可粉身碎骨,也不願任劉詢擺布!

    雲歌扶著樹桿,大口的喘著氣,等稍微平靜一點後,她小心的一步步走到懸涯邊,向下探望。壁立千仞,峭崖聳立,她一陣頭暈,立時縮了回去。

    從這樣的地方摔下去,不能有活路嗎?

    她身子發軟,摔坐在了地上,雪花簌簌的飄落在身上,腦中似也下起了大雪,只覺得天地淒迷,白慘慘的冷。

    迷蒙的雪花中,好似看到一個錦衣男子,走進了簡陋的面店,正緩緩的摘下頭上的墨斗笠。彼時,正是人生初如見,一切都如山花爛漫。

    「我叫孟玨,孟子的孟,玉中之王的玨。」

    「送你的,你送我地上星,我送你掌中雪。」

    「坐下來慢慢想,到天亮還有好幾個時辰。」

    「夜還很長,而我很有耐心。」

    「雲歌,等我,我馬上就到。」……

    不知道為什麼,眼淚就如決堤的水一樣涌了出來,她一面哭著,一面拄著軍刀站起來,揮舞著軍刀,發瘋一樣的砍著周圍的樹︰「不許你死!不許你死!我才不要欠你的恩!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承擔……」

    哭著哭著,軍刀好似千斤,越揮越慢, 當一聲掉在了地上。她軟跪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那邊有人。」山澗中有人高喊。

    雲歌眼淚仍是落個不停,只覺得天地昏茫,一切都已無所謂。

    听著漸近的腳步聲,一個念頭閃電般滑過腦海,如果劉詢已經肯定孟玨已死,還有必要派這麼多人封山?

    哭聲立停,連淚都來不及擦,立即撿起軍刀,躲進了山林中。

    她從側面仔細觀看著懸涯,崖壁上長了不少松柏老藤。如果落下時,預先計劃好,借助松柏的枝干,墜力必定會減少許多,再僥幸地沒有撞到凹凸起伏的山壁,也許有千萬分之一的生機。

    她將長刀綁在身上,準備下谷,看看有無可能從下往上攀,也許孟玨正奄奄一息的吊在崖壁的哪棵樹上,可也許他已經……她立刻打住了念頭,跺了跺腳,搓了搓手,出發!

    等到了山谷,仰頭望山,才發現此山有多大,左右根本看不到邊際,一寸寸的找,要找到何時?

    不管找到何時,也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雲歌深吸了口氣,手足並用,開始往上攀。松柏、藤條、灌木交纏,有的地方積雪很厚,看不清植物的本來面貌,等手拽到了才感覺有刺,雲歌雖然戴著厚厚的繡花手套,仍被尖刺刺傷了手掌。

    突然,幾聲細微的鳥鳴傳來,雲歌顧不上去听,仍專心攀山。又是幾聲鳥鳴,雲歌停住,仔細去听,一會兒後,又是幾聲。

    乍听,確實象鳥鳴。可前後的叫聲連在一起,卻隱有「宮、商、角」之分。雲歌閉起了雙目,似推斷,似祈求︰「徽音!徽音!「

    鳥叫再次響起,果然又高了一個音調。雲歌眼中淚花隱隱,立刻追著鳥叫聲而去。

    當她撥開密垂的藤蘿時,孟玨正倚在山壁上朝她微笑,神情平靜溫暖,好似山花爛漫中,兩人踏青重逢,竟無一絲困頓委靡。

    雲歌冷著臉說︰「你因為我遭受此劫,我現在救你出去,我們兩不相欠!」

    孟玨微笑著說︰「好」。

    雲歌看著他血跡斑斑的襤褸衣袍︰「傷得重嗎?還能走嗎?」

    「恐怕不行。」

    雲歌轉過了身子︰「我先背你下去。」

    一雙手,小心翼翼地搭在了她的肩上,仿佛受傷的人是她。鼻端耳畔是熟悉又陌生的氣息,彼此都似有些迷茫,沒有一個人說話。

    雲歌砍了藤條,當做繩子,將他縛在自己背上,背著他下山。

    雖然有武功在身,可畢竟背著一個高大的男人,又是如此徒峭的山壁,有時是因為落腳的石塊突然松了,有時是因為看著很精的藤條卻突然斷裂,好幾次兩人都差點摔下去,雲歌雖然一聲不吭,可額頭上全是冷汗,而孟玨只沉默的抱著她,每一次危險,連呼吸都未起伏。雲歌忽然擔心起來,這人莫不是暈了過去?趁著一次落腳站穩,扭頭探看,卻看他正微笑的凝視著她,目光中竟透著寧和喜悅,雲歌呆了一呆,脫口而出︰「你傻了嗎?「

    孟玨笑而不語,雲歌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匆匆扭過了頭。

    好不容易,下到山谷,雲歌長長出了口氣。放下他,讓他先靠著樹桿休息,又將懷中的點心果子放在他手邊,雖然已是一團糊了,不過還能果腹。

    「你幫我砍些扁平的木板來,我的腿骨都斷了,需要接骨。」

    雲歌拿出軍刀削砍出木板。孟玨將如何接骨的方法告訴她,吩咐說︰「若我暈過去了,就用雪將我激醒。」

    雲歌點了點頭,孟玨示意她可以開始。

    雲歌依他教授的方法,用力將錯位的腿骨一拽再一拽, 嚓聲中,孟玨臉色煞白,滿頭都是黃豆大的汗珠。

    雲歌抬頭看他︰「需要休息一下,再接下一個嗎?」

    孟玨從齒縫中吐出兩個字︰「繼續。」

    雲歌咬了咬牙,低下頭幫他清理另一條傷腿的傷勢,先將木刺剔除干淨,然後猛地將腿骨一拽。劇痛攻心,孟玨覺得氣血上涌,迅速抬起胳膊,以袖擋面,一口鮮血噴在了衣袖上。

    雲歌低著頭,全神慣注的幫他接骨,並未注意孟玨的動作。待接好後,又用木板、藤條固定綁好。

    雲歌用袖子抹了抹額頭的汗︰「你還有哪里受傷了?」

    孟玨微笑著說︰「別的地方都不要緊。」

    自見到他,他就一直在笑,而且這個笑不同于他往常掛在臉上的笑,可究竟哪里不同,雲歌又說不清楚。她沒好氣的說︰「現在的情形你還笑得出來?你就不怕沒人來救你?學鳥叫求救?你以為你很聰明嗎?幸虧這些士兵都是粗人,懂音律的不多,否則救兵沒叫來,敵人倒出現了。」

    孟玨微笑著不說話。她在涯頂放聲大哭,山谷又有回音,不要說他,就是幾個山嶺外的人都該听見了,他的鳥叫本來就是叫給她听的。

    雲歌見他只是微笑,惡狠狠的說︰「劉詢派人重重包圍在外面,名義上是封山致哀,實際上是怕你萬一活著,可以借著搜山殺你。你現在這個樣子,和俎上魚肉有什麼不同?」

    孟玨笑問︰「霍光會來救你嗎?」

    「不知道,他的心思我拿不準,我救了劉賀,估計他的怒氣不會比劉詢少,不過,他對我一直很好……」

    听到山谷中的隱隱人語聲,雲歌立刻背起孟玨,尋地方躲避。

    幸虧這個山谷已經來回搜過五六次,這隊士兵搜得並不仔細,一邊咒罵著鬼天氣,一邊隨意的看了看四周,就過去了。

    等士兵走了,孟玨說︰「現在有兩個方案,你任選一個。一、霍光會救你,劉詢沒有任何理由阻止霍光救女兒(霍光得知雲是大哥的孩子後,認為了義女),只要霍光態度強硬,劉詢肯定會退兵,那我們就在這個山谷里等。這里是我摔落的地方,劉詢已經派人搜過多次,短時間內士兵肯定對此處很懈怠。二、霍光不會救你。劉詢找不到我的尸體,以他的性格,定會再加派兵力,士兵定會返來此處尋找蛛絲馬跡,那我們就盡力遠離此地。我有辦法逼劉詢退兵,但需要時間,所幸山中叢林茂密,峰嶺眾多,躲躲藏藏間夠他們找的。」

    雲歌心中有很多疑問,可孟玨說有辦法,那肯定就有辦法。

    她低著頭,默默想了一會兒,抬頭看向孟玨︰「我被關在天牢時,結識了一幫朋友,我一直想去謝謝他們,可一直打听不出自己究竟被關在哪里,後來听說,那一年有一個監獄發生大火,里面的人全被燒死了。那些人是我認識的嗎?是霍光做的嗎?」

    孟玨看到雲歌眼中深重的悲哀,很想出言否認,將她的自責和哀傷都抹去,可是他已經什麼都做不到,只能點了一下頭。

    雲歌背轉過了身子,將他背起,說道︰「我們離開這里。」

    茫茫蒼林,寂寂山崗,天地安靜得好似只余下了他們兩個人。

    雲歌沉默的背著孟玨行走在風雪中,深一腳,淺一腳,步履越來越慢,卻一直,牢牢的背著他。

    雲歌對躲迷藏的游戲很精通,一路走,和路故布疑陣。一會兒故意把反方向的樹枝折斷,營造成他們從那里經過,掛斷了樹枝的假象;一會兒又故意拿起軍刀敲打長在岔路上的樹,把樹上的雪都震落,弄成他們從那里經過的樣子。他們本來的行跡卻都被雲歌借助不停飄落的雪自然地的掩蓋了。

    雪一時大,一時小,到了晚上,竟然停了。

    孟玨看雲歌已經筋疲力盡,說道︰「我們找個地方休息一晚上吧!雪停了,走多遠都會留下足跡,反倒方便了他們追蹤。」

    雲歌本想找個山洞,卻沒有發現,只能找了一株大樹擋風,在背風處,鋪了厚厚的一層松枝,盡量隔開雪的寒冷,又把斗篷脫下鋪在松枝上,讓孟玨坐到上面。孟玨想說話,卻被雲歌警告的盯了一眼,只得閉上嘴巴,一切听雲歌安排。

    突然,傳來幾聲「咕咕」聲,其實聲音很小,可因為四周太過安靜,所以顯得很大聲,雲歌一下撇過了頭。孟玨將雲歌先前給他的點心遞過去,雲歌忙抓了一把塞進嘴巴里,吃了好幾口,反應過來,驚訝的問︰「你怎麼還沒吃完?你不是很久很久沒吃過東西了嗎?」

    孟玨微笑起來︰「經歷過饑餓的人,知道如何將盡量少的食物留得盡量長。有時候食物不是用來緩解饑餓,而只是用來維持著不至于餓死。」

    雲歌看著手帕中僅余的幾口點心,再也吃不下︰「我夠了,剩下的歸你。」

    孟玨也未相勸,只是將手帕包好,又放進懷中。

    雲歌默默坐了會兒,問道︰「樹林里應該會有很多動物,我們能打獵嗎?」

    孟玨笑起來︰「這個時候,我們還是最好求老天不要讓我們踫見動物。大雪封山,有食物儲存的動物都不會出來,頂著風雪出來覓食的往往是餓及的虎豹。我不能行動,沒有一點自保能力,一把軍刀能干什麼?」

    「我會做陷井,而且我現在的功夫大進了,可不會像以前一樣,連驁犬都打不過。」

    孟玨微笑地凝視著她,溫和的說︰「我知道。等天亮了,我們看看能不能設陷井捉幾只鳥。」

    「好!」雲歌的沮喪消散了幾分,身子往樹上靠了靠,閉著眼楮睡了起來。太過疲憊,雖然身體上極冷,肚子餓,可還是沉沉的睡了過去。

    孟玨一直凝視著她,看她睡熟了,慢慢挪動著身體,將裹在身上的斗篷扯出來,蓋在了她身上。雲歌人在夢中,咳嗽聲卻不間斷,睡得很不安穩。孟玨神情黯然,輕輕拿起她的手腕,把脈診斷,又在心中默記著她咳嗽的頻率和咳嗽的時辰。

    半夜里,又飄起雪花來,天氣越發的寒冷。

    天還未亮,雲歌就被凍醒了,睜眼一看,瞪了一眼孟玨。

    孟玨微笑著說︰「我剛醒來,看你縮著身子,所以……不想你這麼快就醒了,倒是多此一舉了。」

    「你以後少多事!惹火了我,我就把你丟到雪地里去喂老虎!」雲歌警告完了,抓起一把雪擦臉,凍得雌牙咧嘴的,人倒是徹底清醒了。

    「我們繼續走,順便找找小動物,再順便找找山洞。我身上有火絨,有了山洞我們就可以烤肉吃了。」

    大雪好似讓所有的動物都失蹤了。

    雲歌雖然邊走邊留意,卻始終沒有發現任何動物的蹤跡。不過在孟玨的指點下,她爬到樹上,掏了幾個松鼠窩,雖沒抓到松鼠,卻弄了一小堆松果和毛栗子,兩人算是吃了一頓勉強充饑的中飯。

    本來食物就少得可憐,孟玨還特意留了兩個松果不吃。雲歌問︰「你留它們做什麼?」

    孟玨微笑著將松果收好︰「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雲歌想了想,明白過來,猛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氣鼓鼓地背起孟玨就走。

    孟玨笑著說︰「你沒想到,不是你笨,誰第一次就會呢?我也是為了生存,才慢慢學會的。」

    雲歌默默的走了好一會兒,突然問︰「你小時候常常要這樣去尋找食物嗎?連松鼠的食物都……要吃?」

    孟玨雲淡風清地說︰「就一段時間。」

    雲歌走過茺漠,走過草原,爬過雪山,翻過峻嶺,對她而言,野外的世界熟悉親切、充滿樂趣。可現在才知道,她並沒有真正的了解過這個世界的殘酷,在父母兄長的照顧下,所有的殘酷都被他們遮去,她只看見了好玩有趣的一面。

    經過一處已經干枯的矮灌木叢時,孟玨突然貼在雲歌耳畔小聲說︰「停,慢慢地趴下去。」

    雲歌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全身緊張,屏息靜氣地緩緩蹲下,伏在了雪地上。

    孟玨將準備好的松子一粒粒地扔了出去,由遠及近,然後他向雲歌做了個鉤手的姿勢,示意她靠近他。雲歌忙把頭湊過去,以為他要說什麼,他卻伸手去摘她耳朵上的玉石墜子,雲歌立即反應過來,忙把另一只也摘下,遞給孟玨。

    等了很久,都沒有任何動靜,眼看著松子就要被雪花覆蓋,雲歌疑惑地看向孟玨,孟玨只點了下頭,雲歌就又全神慣注地盯向了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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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中歌3(大漢情緣) 12. 當時斷送,而今領略,總負多情 (下)

    冰天雪地里,身上冷,肚子餓,這樣一動不動的趴在雪中,實在是一種堪比酷刑的折磨,更何況孟玨還身受重傷。不過,孟玨和雲歌都非常人,兩人很有耐心地靜等,雪仍在落著,漸漸的,已經看不出還有兩個人。

    一只山雉從灌木叢中鑽出來,探頭探腦地觀察著四周,小心翼翼地刨開雪,尋找著雪下的松子。剛開始,它還吃一顆松子,警覺的查視一下周圍,可一直都沒有任何異常的聲音,它漸漸的放松了警惕。

    大雪將一切食物深埋在了地下,它已經餓了很長時間。此時再按捺不住,開始疾速地刨雪,尋找松子。

    孟玨屏住一口氣,再用力于手腕,將雲歌的玉石耳墜彈了出去,兩枚連發,正中山雉頭顱,山雉短促的哀鳴了一聲,倒在了雪地里。

    雲歌哇地歡叫一聲,從雪地里蹦起來,因為趴得太久,四肢僵硬,她卻連活動手腳都顧不上,就搖搖晃晃的跑去撿山雉。從小到大,打了無數次獵,什麼珍禽異獸都曾獵到過,可這一次,這只小小的山稚是她最激動的一次捕獵。

    雲歌歡天喜地的撿起山雉,一面笑,一面和孟玨說︰「你打獵的手段比我三哥都高明,你和誰學的?」

    孟玨很久沒有見過雲歌笑著和他說話了,有些失神,恍惚了一瞬,才說道︰「人本來就是野獸,這些東西是本能,肚子餓極時,為了活下去,自然而然就會了。」

    雲歌呆了一下,說不清楚心里是什麼滋味,去扶孟玨起來。孟玨見她面色憔悴,說道︰「這里正好有枯木,又是白天,火光不會太明顯,我們就在這里先把山雉烤著吃了,再上路。」

    雲歌點了點頭,把孟玨背到一株略微能擋風雪的樹下,安頓好孟玨後,她去收拾山雉。將弄干淨的山雉放在一邊後,又去準備生篝火,正在撿干柴枯木,忽然听到腳步聲和說話聲傳來,她驚得立即扔掉柴禾,跑去背孟玨︰「有士兵尋來了。」

    背好孟玨就跑,跑了幾步,卻惦記起他們的山雉,想回頭去拿,可已經看到士兵的身影在林子里晃,若回去,肯定會被發現。雲歌進退為難的痛苦︰想走,實在舍不得那只山雉;想回,又知道背著孟玨,十分危險。她腳下在奔,頭卻一直扭著往後看。

    孟玨忽然笑了︰「不要管它了,逃命要緊!」

    雲歌哭喪著臉,扭回了頭,開始用力狂奔。一邊奔,一邊還在痛苦,嘴里喃喃不絕的罵著士兵,罵著老天,罵著劉詢,後來又開始怨怪那只山雉不好,不早點出現讓他們捉,讓他們吃。

    忽听到孟玨的輕笑聲,她氣不打一處來︰「你笑個鬼!那可是我們費了老大功夫捉來的山雉,有什麼好笑的?」

    孟玨咳嗽了幾聲,笑著說︰「我在笑若讓西域人知道(不知道怎麼念)的妹妹為了只山雉痛心疾首,只怕他們更願意去相信雪山的仙女下凡了。」

    雲歌楞了一下,在無比的荒謬中,先是生了幾分悲傷,可很快就全變成了好笑,是呀!只是一只瘦骨嶙峋的山雉!她一邊背著孟玨跑,一邊忍不住地嘴角也沁出了笑意。

    孟玨听到她的笑聲,微笑著想,這就是雲歌!

    身後追兵無數,肚內空空無也,可兩個人都是邊逃邊笑。

    孟玨和雲歌,一個是走過地獄的孤狼,一個是自小游蕩于山野的精靈,追兵雖有體力之便,但在大山中,他們奈何不了這兩個人。很快,雲歌和孟玨就甩掉了他們。

    但久未進食,天還沒黑,雲歌就已經實在走不動了。雖然知道追兵仍在附近,可兩人不得不提早休息。雲歌放孟玨下來時,孟玨的一縷頭發拂過雲歌臉頰,雲歌一楞間,隨手抓住了他的頭發︰「你的頭發……」孟玨的頭發烏黑中夾雜著班駁的銀白,好似褪了色的綢緞。

    「我七八歲大的時候,頭發已經是半黑半白,義父說我是少年白發。」孟玨的神情十分淡然,似乎沒覺得世人眼中的「妖異」有什麼大不了,可凝視著雲歌的雙眸中卻有隱隱的期待和緊張。

    雲歌沒有任何反應,放下了他的頭發,一邊去砍松枝,一邊說︰「你義父的制藥手藝真好,一點都看不出來你的頭發本來是白色的。」

    孟玨眼中的期冀散去,他低垂了眼眸淡淡的笑著。很久後,他突然問雲歌「雲歌,你在大漠中第一次見到劉弗陵時,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雲歌僵了一瞬,側著腦袋笑起來,神情中透著無限柔軟,回道︰「就兩個字,"趙陵",他不喜歡說話呢!」

    孟玨微笑著閉上了眼楮,將所有的痛楚苦澀都若無其事地關在了心門內,任內里千瘡百鮮血淋灕,面上只是雲淡風輕的微笑。

    雲歌以為他累了,鋪好松枝後,將斗篷裹到他身上,也蜷著身子睡了。

    半夜里,雲歌睡得迷迷糊糊時,忽覺不對,伸手一摸,身上裹著斗篷,她怒氣沖沖地坐起來,準備聲討孟玨,卻見孟玨臉色異樣的紅潤。她忙探手去摸,觸手處滾燙。

    「孟玨!孟玨!」

    孟玨昏昏沉沉只能感低聲說︰「很渴。」

    雲歌忙捧了一把干淨的雪,用掌心的溫度慢慢融化,將水滴到他嘴里。

    雲歌抓起他的手腕,把了下脈,神色立變。伸手去檢查他的身體,隨著檢查,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從懸崖下摔下時,他應該試圖用背化解過墜力,所以內髒受創嚴重,再加上沒有及時治療和修養,現在的癥狀已是岌岌可危。

    孟玨雖然一聲不吭,可身子不停地顫抖,肯定很冷。

    雲歌用斗篷裹好他的身體。考慮到平躺著能最大限度地減少傷情繼續惡化,她拿出軍刀去砍木頭、藤條,爭取在追並發現他們前,做一個木筏子,拖著孟玨走。

    孟玨稍微清醒時,一睜眼,看到鉛雲積墜的天空在移動,恍惚了一瞬,才明白不是天動,而是自己在動。

    雲歌如同狗兒拖雪橇一樣,拖著木筏子在雪地上行走,看來她已經發覺他的內傷。

    「雲歌,休息一會兒。」

    「我剛才做木筏子時,听到人語聲,他們應該已經追上來了,我想趕緊找個能躲藏的地方。」

    在木筏的慢慢前行中,孟玨只覺得身子越來越冷,陰沉的天空越墜越低,他的思緒晃晃悠悠地似回到很久以前。

    也是這樣的寒冷,也是這樣的饑餓,那時候他的身後只有一只狼,這一次卻是無數只「狼」,那時候他能走能跑,這一次卻重傷在身。可這一次,他沒有絲毫的憤怒、絕望、恐懼,即使天寒地凍,他的心仍是溫暖的,他可以很平靜快樂地睡著……

    不知道為什麼,眼淚就如決堤的水一樣涌了出來,她一面哭著,一面拄著軍刀站起來,揮舞著軍刀,發瘋一樣的砍著周圍的樹︰「不許你死!不許你死!我才不要欠你的恩!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承擔……」

    哭著哭著,軍刀好似千斤,越揮越慢, 當一聲掉在了地上。她軟跪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孟玨!孟玨!」

    孟玨勉強地睜開眼楮,看到雲歌的眼中全是恐懼。

    「孟玨,不許睡!」

    他微微笑起來︰「我不睡。」

    雲歌很溫柔地說︰我們馬上就會找到一個山洞,我會生一堆好大的火,然後抓一只兔子,你要睡了,就沒你的份了。不要睡,答應我!「

    孟玨近乎貪婪的凝視著她的溫柔︰「我答應你。」

    雲歌拖著木筏繼續前進,一邊走一邊不停地的說話,想盡胳法,維持著孟玨的神志︰「孟玨,你給我講個故事,好不好?」

    「嗯。」

    等了一會兒,身後卻寂然無聲。

    「講呀!你怎麼不講?你是不是睡著了?」雲歌的聲音有了慌亂。

    「沒有。」微弱卻清晰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我只是在想如何開頭。」

    「什麼樣子的故事。」

    「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子的故事。」

    「那你就從最開始的時候講起。」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很快樂的家庭,父親是個不大卻也不小的官,母親是個很美麗的民族女子,家里有兩個兄弟,他們相親相愛。突然有一天,父親的主人被打成亂黨,士兵要來拘捕他們,母親帶著兩個兄弟匆匆出逃……」

    「父親呢?」

    「父親去保護他的主人去了。」

    「他不保護妻兒嗎?」

    「他是最忠心的人,在他心中,國第一,家第二,主人才是最重要的。」

    「後來呢?」

    「後來,這個異族女子帶著兩個幼兒尋到了夫君,雖然危險重重,但一家人重聚,她只有開心。」

    「大難重逢,當然值得開心。」

    「這個父親的主人有一個孫子,年紀和兩兄弟中的幼弟一般大小。這位父親為了救出主人的孫子,決定偷梁換柱,用自己的幼兒冒充對方。主人的孫子活了下來,那個幼弟卻死在了天牢里。他的母親憤怒絕望中帶著他離開了他的父親,沒有多久傳來消息,他的父親為了保護主人而死,走投無路的主人自盡而亡。」

    「後來呢?那個男孩子呢?還有他的母親?」

    「主人雖然死了,但還有無數人怕死灰復燃,他們在暗中追殺著主人的部下,有一伙人追上了他們,這個堅強的異族女子為了保護自己的兒子,準備以身誘敵,她在臨走前,把一柄匕首和身上僅余的食物都塞到兒子手里,對他說︰你若是我的兒子,你就記住,我不要你今日來救我,我只要你將來為我復仇!記住!吃掉食物!活下去為我報仇!;敵人為了查問出有關主人和父親的一切,酷刑逼供女子,女子只字不吐。這個女子被敵人用最殘酷的方法折磨了一天,最後,被折磨而死。她的兒子就藏在不遠處的一株大樹上,親眼目睹了一切。等所有人走後,他跪在母親尸身前,將母親給他的食物一口口吃下,因為這樣,他才能有力氣把母親掩埋了。他一聲未哭,他的眼淚早已干涸,只是從那之後,他就失去了味覺,再嘗不出任何味道。」

    雲歌的聲音喑啞艱澀︰「後來這個男孩子遇到了一個很好很好的人,這個人收男孩做了義子,傳授他醫術、武功,後來男孩回到了長安,他出生的地方……」

    孟玨似乎想笑,卻只發出一聲輕微的吸氣聲︰「還沒講到那里。後來男孩子一路歷盡艱險,逃往母親的故鄉。因為不敢走大路,他只能撿最偏僻的茺野行走,常常幾天吃不到一點東西,一兩個月吃不到一點鹽,又日日驚慌恐懼,,他的頭發從那時候開始慢慢變白。」

    孟玨停了下來,似乎要休息一下,才能有力氣繼續。雲歌听得驚心動魄,一口氣憋在胸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很多時候,死亡真的比生存簡單許多、許多!」孟玨的語氣里的沉重的嘆息,

    「好幾次他都想放棄掙扎,一死了之,可母親的話總是響在耳邊,他還沒有做到母親讓他做的事情,所以每一次他都掙扎著活了下來。當他終于回到了母親的故鄉時,他發現,在那里,他被叫作‘小雜種’。一場戰亂後,他離開了母親的故鄉,開始四處流浪。有一天,一個賭客贏錢後心情好,隨手賞了他一枚錢,那個地頭上的乞丐不滿,將他帶到樹林中,毆打他。他早已習慣了拳腳相加的日子,知道越是反抗越會挨打,索性一動不動任由對方打,等他們打累了,也就不打了……這個時候,他突然听到了清脆的說話聲,就像草原上的百靈鳥一樣。百靈鳥兒請求乞丐們不要再打這個男孩子,乞丐們當然不會听她的,這只百靈鳥就突然變成了狼,乞丐們被她嚇跑了,後來……」

    孟玨把深埋在心底多年的話終于說了出來,一直以來念念于心的事情終于做到,精神一懈,只覺得眼皮重如千斤,直想閉上。

    「後來……他看見原來是只綠顏色的百靈,這只綠色的百靈送給他了一只珍珠繡鞋,他本來把它扔了出去,可後來又撿了回來。百靈說……說‘你要用它去看大夫’,可是,就算後來快要餓死的時候,他都沒有把珍珠繡鞋賣掉。他一直以為是因為自己不想接受百靈鳥的施舍,想等到將來有一天,親手把珍珠繡鞋扔還給她,可是,不是的……雲歌,我很累,講不動了,我……我想休息一會兒。」

    雲歌的眼淚一顆又一顆的沿著面峽滾下︰「我還想听,你繼續講,我們就快走到山谷,我已經看到山壁了,那里肯定會有山洞。」

    他已經很累很累,可是他的雲歌說還要听。

    「他有個結拜哥哥,又遇見了一個很好……很好的義父,學會了很多東西,,,無意中發現……義父竟知道小綱靈鳥,他很小心……很小心打听著百灰的消息……在百靈鳥心中,從不知道他的存在……從不知道他的存在……」孟玨微笑起來,︰「可他知道百靈飛過的每一個地方……他去百靈鳥家里提親,他以為他一點都不在乎,可他是那麼緊張,害怕自己不夠出眾,不能讓百靈鳥看上,可百靈鳥卻見都不肯見他,就飛走了……所以他就追著百靈鳥……」

    混沌中,思維變得越來越艱難,只覺得一切都變成了一團黑霧,卷著他向黑暗墜去。

    「孟玨!孟玨!你答應過我,你不睡的!」

    她用力搖著他的頭,一顆顆冰涼的水滴打在他的臉上,黑霧突然散去幾分。

    「我不睡,我不睡,我不睡……」他喃喃地一遍遍對自己說,眼楮卻怎麼睜也睜不開。

    他的身體冰涼,額頭卻滾燙。沒有食物,沒有藥物,他的身體已經沒有任何力量對抗嚴寒和重傷。

    雲歌將他背起,向山上爬去。

    雖然沒有發現山洞,卻正好有幾塊巨石相疊,形成了一個狹小的空洞,可以擋住三面的風。

    她將他放進山洞,匆匆去尋著枯枝。一會兒後,她抱著一堆枯木萎枝回來,一邊點火,一邊不停地說話︰「孟玨,我剛抽枯枝時,發現雪下好多毛粟子,我全掃回來了,過會兒我們可以烤粟子吃。」

    火生好後,雲歌將孟玨抱到懷里︰「孟玨,張開嘴巴,吃點東西。」她將板粟一顆顆喂進他嘴里,他嘴唇微顫了顫,根本沒有力氣咀嚼吞咽,只有一點若有若無的聲音︰「不……睡……」

    她去探他的脈,跳動在漸漸變弱。

    如宇宙洪茺,周圍沒有一點光明,只有冰冷和黑。彌漫著黑霧旋轉著欲將一切吞噬。孟玨此時全靠意念在苦苦維持著靈台最後一點清醒,可黑霧越轉越疾,最後一點清醒馬上就要變成粉沫,散入黑暗。

    突然間,一股暖暖的熱流沖破了黑霧,輕柔的護住了他最後的清醒。四周仍然是冰冷的黑暗,可這團熱流如同一個小小的堡壘,將冰冷和黑暗都擋在了外面。

    一個小小的聲音隨著暖流沖進了他的神識中,一遍遍地響著︰「孟玨,你不可以死!你不能丟下我一個人!你不能又食言,這次若你再丟下我跑掉,我永不再相信你。」

    他漸漸地聞到彌漫在鼻端的血腥氣,感覺到有溫暖的液體滴進嘴里。吃力地睜開眼楮,一個人影從模糊變得漸漸清晰。她的手腕上一道割痕,鮮紅的液體正一滴滴從她的手腕落入他的口中。

    他想推開她,全身卻沒有一絲力氣,只能看著那一滴滴的鮮紅帶著她的溫暖進入他的身體。

    她珠淚籟籟,有的淚滴打在了他的臉上,有的落在了他的唇上。

    他的眼中慢慢浮出了淚光,當第一顆無聲落下時,如同盤古劈開宇宙的那柄巨斧,他的腦中轟然一陣巨響,嘴里就突然充滿了各種各樣怪異的味道。

    是……是……這是甜!

    腥……腥味……

    淚的咸……

    還有……澀!

    已經十幾年空白無味的味覺,竟好似一剎那間就嘗過了人生百味。

    「雲歌,夠了!」

    滿面淚痕的她听到聲音,破顏而笑,笑了一瞬,卻又猛地背轉了身子,一邊匆匆抹去淚痕,一邊拿了條手帕將傷口裹好。

    她把先前玻好的栗子喂給孟玨,眼楮一直不肯與他視線相觸,一直游移在別處。孟玨卻一眨不眨的凝視著她,栗子的清香盈滿口鼻,讓他只覺得全身上下都是暖洋洋的。

    烤好的栗子吃完後,她拿樹枝把火里的栗子撥出來,滾放到雪上,背朝著他說︰「等涼了,再剝給你吃。」

    「雲歌。」

    孟玨叫她,她卻不肯回頭,只低頭專心地弄著栗子。

    「因為娘臨去前說的話,我一直以為娘要我去報仇,可後來……當我搖著你的肩膀告訴你,讓你來找我復仇時,我才明白娘只是要我活著,她只是給我一個理由讓我能在絕望中活下去。她臨死時指著家鄉方向,才是她真正的希望,她想要兒子在藍天下、綠草上,縱馬馳騁、快意人生,她大概從沒希望過兒子糾纏于仇恨。」

    雲歌將一堆剝好的栗子用手帕兜著放到他手邊︰「你給我說這個干嗎?我沒興趣听!」

    他拽住了她的手︰「當日你來找我請義父給皇上治病時,我一口回絕了你,並不是因為我不肯,而是義父早已過世多年,我永不可能替你做到。我替皇上治病時,已盡全力,自問就是我義父在世,單論醫術也不可能做得比我更好。有些事情是我不對,可我心中的感受,只望你能體諒一二。」

    雲歌抽手,孟玨緊握著不肯放,可他的力氣太弱,只能看著雲歌的手從他掌間抽離。

    「這些事情,你不必再說了。我雖然討厭你,可你盡心盡力地給他治過病,我還是感激你的。」

    雲歌坐到了洞口,抱膝望著外面,只留給了孟玨一個冰冷的背影。不知何時,雪花又開始簌簌而落,北風吹得篝火忽強忽弱。

    「霍光先立劉賀為帝,又扶劉詢登基,如果劉弗陵有子,那他就是謀朝篡位的逆臣,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讓這個孩子活著的。我當時根本不知道你和霍光的關系,可即使知道又能如何?在無關大局的事情上,霍光肯定會順著你、依著你,但如果事關大局,他絕不會心軟,你若信霍光,我們豈會在這里?你的兄長武功再高強,能打得過十幾萬羽林營和禁軍嗎?在孩子和你之間,我只能選擇你!這件事情我不後悔,如果再選擇一次,我還是選你。可雲歌,我求你原諒我的選擇。我不能抹去你身上已有的傷痕,但我求你給我一次機會,讓我能陪著你尋回丟失掉了的笑聲。」

    即使落魄街頭,即使九死一聲,他依然桀驁不馴地冷嘲蒼天。平生第一次,他用一顆低到塵埃中的心,訴說著濃濃祈求。

    回答他的只有一個沉默冰冷的背影。

    心,在絕望中化成了塵埃。五髒的疼痛如受車裂之刑,一連串的咳嗽聲中,他的嘴里涌出濃重的腥甜。

    風驀地大了,雪也落得更急了。

    呼嘯著的北風卷著鵝毛大雪在山林間橫沖直撞,雲歌拿起軍刀走入了風雪中︰「你把栗子吃了。我趕在大雪前,再去砍點柴火。」

    「是不是我剛才死了,你就會原諒我?」

    冷漠的聲音,從一個對他而言遙不可及的地方傳來。

    「如果你死了,我不但恨你今生今世,還恨你來生來世。」

    雲歌剛出去不久,又拎著軍刀跑回來︰「他們竟冒雪追過來了。」

    孟玨立即將一團雪掃到篝火上,滋滋聲中,世界一剎那黑暗。

    「還有多遠?」

    「就在山坡下,他們發現了我丟棄的木筏子,已經將四面包圍。」

    雲歌的聲音無比自責。可當時的情況,孟玨奄奄一息,她根本沒有可能慢條斯理地藏好木筏子,再背孟玨上山。

    孟玨微笑著,柔聲說︰「過來。」

    雲歌楞了下,走到他身邊蹲下。

    他將一個柔軟的東西放在她手里︰「過會兒我會吸引住他們的注意,你自己離開,沒有了我,憑你的本事,在這荒山野林,他們奈何不了你。」

    雲歌看都沒看就把東西扔回給他,提著軍刀坐到了洞口。

    「雲歌,听話!你已經將我從山崖下救到此處,我們已經兩不相欠。」

    不管孟玨說什麼,雲歌只是沉默。

    風雪中,士兵們彼此的叫聲已經清晰可聞。此時,雲歌即使想走恐怕也走不了了。

    孟玨掙扎著向她爬去。

    雲歌怒聲說︰「你干什麼?!回去!」

    孟玨抓住了她的胳膊,一雙眼楮在黑暗中清亮如石,光輝熠熠︰「雲歌!」

    雲歌掙扎了下,竟沒有甩脫他的手。

    「我不需要你為我手染鮮血。」

    他的另一只手中握著一只小小的蔥綠珍珠繡鞋,上面綴著一顆龍眼大的珍珠,在黑暗中發著晶瑩的光芒。雲歌呆呆地看著那只繡鞋,早已遺忘的記憶模模糊糊地浮現在眼前。

    氈帽拉落的瞬間,一頭夾雜著無數銀絲的長發直飄而下,桀驁不馴地張揚在風中。

    「雲歌,長安城的偶遇不是為了相逢,而是為了重逢!」

    往事一幕幕,她心中是難言的酸楚。

    人語聲漸漸接近,有士兵高叫︰「那邊有幾塊大石,過去查一下。」

    孟玨將軍刀從雲歌手中取出,握在了自己手里。掙扎著,挺直了身子,與雲歌並肩而坐,對著外面。

    北風發出嗚嗚的悲鳴聲,狂亂地一次又一次打向亂石,似想將巨石推倒。

    鵝毛般大的雪花,如同天宮塌裂後的殘屑,嘩嘩地傾倒而下。

    天地紛亂慘白,似乎下一瞬就要天傾倒、地陷落。

    縱然天塌地裂,她為他孤身犯險,對他不離不棄,此生足矣!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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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中歌3(大漢情緣) 13. 多情總為無情惱
作者︰桐華
    許平君從驪山回長安後,先直奔霍府。

    霍府的人看自己皇後娘娘突然降臨,亂成了一團。許平君未等他們通傳,就闖進了霍光住處。霍光仍在臥榻養病,見到許平君馬利基要起來跪迎。許平君幾步走到他榻前,阻止了他起身,一旁的丫頭趕忙搬了個坐塌過來,請皇後坐。

    「霍大人可听聞了孟大人的事情?」

    霍光看了眼屋中的丫頭,丫頭們都退出了屋子。

    霍光嘆道︰「已經听聞,天妒英才,實在令人傷痛。」

    「雲歌肚子闖入深山去尋孟大人了。」

    霍光這才真的動容︰「什麼?這麼大的雪孤身入山?她不要命了嗎?」

    「這是雲歌拜托本宮帶的話,本宮已經帶到。」許平君說完,立即起身離開霍府。

    霍光靠在榻上,閉目沉思。半晌後輕嘆了口氣,命人叫霍禹、霍山和霍雲來見他。

    「禹兒,你們三人一同去去向皇上上疏,就說︰‘突聞女婿噩耗,又聞女兒蹤跡不明,老父傷痛欲絕,病勢加重。身為人子,理盡孝道,為寬父心,特奏請皇上準臣等入山尋妹。’皇上若推辭,你們就跪著等他答應。」

    霍雲不太願意地說︰「之前對孟玨退讓是因為不想他完全站到皇上一邊,課皇上比較年輕,急怒下亂了方寸,竟開始自毀長城,正是我們求之不得的事情啊!我們作壁上觀,坐收漁翁之利不是更好?」

    霍山也滿臉的不情願︰「雲歌這丫頭偷了我的令牌,我還沒找她算賬呢!還要為她跪?我不去!她又不是真正的霍家人。」

    「你……」霍光咳嗽起來,霍禹忙去幫父親順氣︰「爹,放心吧!兒子和弟弟們立即進宮求見皇上。爹安心養病,雲歌的事情就不用擔心了。我們三個一起去,皇上不敢不答應的。」

    霍光頷了下首,霍禹三人正要出門,門外響起霍成君的聲音。

    「不許去!」

    她走到霍光榻前跪下,霍光忙要閃避︰「成君,你如今怎可跪我?」又對霍禹他們說,「快扶你們妹妹起來。」

    霍成君跪著不肯起來︰「雲歌和我,爹爹只能選擇一個。爹若救她,從此後就只當沒生過我這個不孝的女兒。」

    她與其鏗然,屋里的人都被唬得愣住。

    霍光傷怒較佳,猛烈地咳嗽起來,霍禹急得直叫︰「妹妹!」

    霍成君卻還是跪著一動不動。

    霍光撫著胸說︰「他們不知道雲歌的身份,你可是知道的,你就一點不念血緣親情嗎?」

    「雲歌她念過嗎?明知道許平君和我不能共容,她卻事事維護許平君!明知道太子之位對我們家事關重大,她卻處處保護劉——>!明知道皇上是我的夫君,她卻與皇上做出苟且之事!明知道劉賀與我們家有怨,她卻盜令牌放人!這次她敢盜令牌救人,下次她又會做出什麼?爹爹不必再勸,我意已決,從今往後,霍家有她沒我,有我沒她!」

    霍光盯著女兒,眼中隱有攝人的寒芒。霍禹三人嚇得跪在地上,頭都不敢抬,霍成君卻昂著頭,毫不退讓地看著父親。

    半晌後,霍光朝霍成君笑著點頭︰「我老了,而你們都長大了。」轉了個身,面朝牆壁躺下,「你們都出去吧!」語聲好似突然間蒼老了十年。

    霍成君磕頭︰「謝謝爹爹,女兒回宮了!」

    幾人走出屋子後,霍山笑著問霍成君︰「雲歌究竟是什麼人?不會是叔叔在外面的私生女兒吧?」

    霍成君笑吟吟地說︰「二哥倒挺能猜的。管她是什麼人呢!反正從今天起,她和我們再無半點關系。」

    霍山點著頭,連連稱好。

    霍禹冷著臉︰「娘娘,臣就送到此處,先行告退。」

    霍成君委屈地叫︰「大哥,雲歌和我們結怨已深,你又不是不知道,難道你也幫著她嗎?」

    「雲歌的生死,我不關心,可父親臥病在塌,身為人子,你剛才做的,過了!」

    霍禹大步流星地離去。霍成君臉色青一陣,紅一陣,突然扭頭,快步跑出了霍府。

    剛出霍府就有人迎上來,她一邊上馬車,一邊問︰「皇上知道雲歌闖山了嗎?」

    「剛知道。」

    霍成君身子一滯,屏著呼吸,幽幽地問︰「皇上什麼反應?」

    「皇上十分惋惜,感嘆孟大人夫婦伉儷情深,加派了兵力,希望還來得及救到孟夫人。」

    霍成君長長地出了口氣,全身輕快地坐進了馬車,舒暢地笑起來。看來劉詢這次動了真怒,殺心堅定,雲歌也必死無疑了。

    許平君回宮後,立即命人準備香湯沐浴,傳來宮里手最巧的老宮女,幫她梳起最嫵媚的發髻,又讓宮女們把所有衣裙拿出來,挑出最嬌俏的。裝扮妥當後,所有宮女都稱贊皇後姿容明麗。

    鏡中陌生的自己,原來也是嫵媚嬌俏的。

    那個人是她的夫,她以為他要的是相濡以沫。從未想到,有一日她也會成為「以色事人」者。

    窈窕的身影穿行過漫天風雪,飛揚的裙帶勾舞著迷離冶艷。

    劉詢抬頭的一瞬,只覺得素白的天地頓成了落日時的紙醉金迷。明媚艷麗,令人不能移目,可心理卻莫名地驟然一痛,未及深思,柔軟的身體仿似怕冷一般縮到了他懷里︰「皇上可受驚了?」

    仍帶著沐浴後的清新,他不禁將頭埋在她的脖子間深深嗅著,她畏癢地笑躲著。他因生病已禁房事多日,不覺情動,猛地抱起了她向內殿行去。

    鮫綃帳里春風渡,鴛鴦枕上紅淚濕。

    他熱情似火、輕憐蜜愛;她曲意承歡、婉轉迎合。

    她將他心內的空洞填滿,他卻讓她的心慢慢裂開。

    雲雨緩收,風流猶存。

    她在他懷里軟語細聲,過往的點滴趣事讓他的笑聲陣陣,笑聲表達著他的歡愉。

    當「雲歌」二字時不時融在往事中時,他仍在笑,可笑聲已成了掩飾情緒的手段。

    許平君含淚央求︰「皇上派的人應該妥當,可臣妾實在放心不下雲歌,求皇上派雋不疑大人負責此事。」

    劉詢凝視著她,笑起來,起身穿好衣服,欲離開。許平君抓住了他的衣袍,跌跌撞撞地跪在他的腳下︰「皇上,臣妾求您!臣妾求您!看著過往的情分上,派雋不疑去搜救。」

    看著她哦生的嫵媚俏麗,劉詢一直壓抑著的怒火突然迸發。事不過二!雲歌愚他一次,連她也敢再來愚弄他!

    「你是為雲歌而求?還是為孟玨而求?」

    「臣妾……臣妾同求。」

    劉詢腳下使力,踢開了她的手,譏嘲道︰「孟玨和你還真是好搭檔。」

    許平君愕然不解,心中卻又迷迷蒙蒙地騰起了涼意。她爬了幾步,又拽住了劉詢的衣袍︰「孟玨與臣妾是好朋友,孟玨自和皇上結識,一直視皇上為友,他為虎兒所做的一切,皇上也看在眼里,求皇上開恩!」

    劉詢冷笑著說︰「朕看在眼里的事情很多,你不必擔心朕已昏庸!你以為我不知道孟玨在背後搗的鬼嗎?他將我害進大牢,差點取了我性命,還假模假樣地對我施恩。還有,你的未婚夫歐侯是如何死的?你要不要朕傳仵作當你面再驗一次尸?」

    她仰頭盯著他,在他冷厲的視線中,她的臉色漸漸蒼白︰「他……他……他是被我……我克死的。」

    劉詢大笑起來︰「他倒也的確是被你克死的,他補鈣痴心妄想要娶你,否則也不會因毒暴斃。」

    許平君身子簌簌直抖,緊抓著他的衣袍,如抓這最後的浮木︰「他……他是中毒而亡?」

    劉詢微笑著說︰「此事你比誰都清楚,你不是不想嫁他嗎?還要問朕?」

    她的手從他的袍上滑落,身子抖得越來越急,瑟瑟地縮成一團。

    劉詢眼中有恨意︰「朕一直以為你良善直爽,不管你有多少不好,只這一點,就值得我敬你護你,可你……你毒殺未婚夫婿在前,計謀婚事在後。」他彎下身子,拎著她問,「張賀為何突然間要來給我說親?我以為的‘天作姻緣’只不過是你的有意謀劃!你把我當成什麼養的人?可以任你擺弄于股掌?劉賀的事情,你有沒有參與?我雖然知道了你之前的事情,但想著你畢竟對朕……」劉詢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手越掐越緊,好似要把許平君的胳膊掐斷一般,「……朕也就不與你計較了!可你竟敢……你倒是真幫孟玨,為了孟玨連朕都出賣!」

    許平君泣不成聲,身子直往地上軟。

    劉詢扔開了她,她就如一截枯木,毫無生氣地倒在地上。劉詢一甩衣袖,轉身出了殿門,七喜匆匆迎上來︰「皇上去……」

    「擺駕昭陽殿。」

    「是!」

    不一會兒,宣室殿似已再無他人。寬廣幽深的大殿內,只有一個女子趴在冰冷的金磚地上,間或傳來幾聲哀泣。

    何小七輕輕走到殿門口,看著里面的女子,眼中隱有淚光。

    他走到她身邊跪下,將一件斗篷蓋在了她身上,扶著她起來︰「許姐姐,不要哭了,皇上他已經走了,你的眼淚傷的只是自己。」

    許平君看著他搖頭,眼淚仍在疾落︰「你現在可願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做宦官了嗎?」

    何小七沒有忍住,眼中的淚滾了下來,他用袖子一把抹去。

    「黑子哥他們已經都死了,我若不近來,遲早也……到了這里,無妻無子,身家性命全系在皇上身上,皇上也就不怕我能生出什麼事來。」

    許平君最圓張,眼中全是驚恐的不能相信。

    「皇上是皇上,他姓劉名詢,不是我們的大哥,也不會是姐姐認識的病已。」

    許平君眼中的「不能相信」漸漸變成了認命的相信,她木然地站起來,走到鏡前坐下,慢慢地梳理著發髻,慢慢地整理這衣裙。

    「小七,霍光有派人來求見過皇上嗎?」

    「沒有。」

    她眼中有了然的絕望,望著鏡子中的自己,忽然抿唇笑起來。

    「小七,你知道嗎?雲歌對我極好,她處處都讓這我、護著我。其實她對病已也有過心思的,可因為我,她就退讓了。我們被燕王抓住時,她讓我先逃,為了護我,不惜用自己的性命去引開殺手。可我對她並不好,我明知道她對病已的心思,卻故意裝作不知道,她為孟玨傷心時,是最需要人陪伴的時刻,我卻因為一點私心,讓她肚子一人離開長安,連個送行的人都沒有。」

    何小七勸道︰「只要是人,誰沒個私心呢?雲歌她也不見得對姐姐就沒私心。」

    「我知道你們都以為她和劉詢在偷情。」許平君微笑道,「可我知道她不會,這世上我也許不信自己的夫君,但我信她。」

    何小七愕然,傻傻地看著許平君。

    「自她和我相識,每一次有了危險,她最先考慮的是我,每一次我面臨困局,也是她伸手相助,雖然她叫我姐姐,其實她才像姐姐,一直照顧著我,這一次我也終于可以有個姐姐的樣子了。小七,我能拜托你件事情嗎?」

    「昔日故人均已凋零,只余你我,姐姐說吧!」

    許平君輕聲叮囑完,何小七震驚地問︰「姐姐,你確定?」

    「我確定」

    「好!」

    許平君見他答應了,向殿外走去、

    何小七看到她去的方向,忙追出來,問道︰「娘娘不回椒房殿嗎?」

    「我去昭陽殿,一切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服飾她的夏嬤嬤在簾帳外回稟道︰「皇後娘娘面朝殿門,跪在了雪地里。」

    霍成君「呀」的一聲,從劉詢懷里坐了起來︰「感慨準備衣裝,本宮去……」

    劉詢將她拽回了懷中︰「睡覺的時候就睡覺,有人喜歡跪就讓她跪著好了。」

    听到劉詢的話,眾人心里都有了底,全安靜下來。改守夜的守夜,該睡覺的睡覺。

    霍成君婉轉一笑,似含著醋意底說︰「臣妾這不是怕皇上回頭氣消了又心疼嘛!」

    劉詢笑著去摟她的腰︰「你命知道朕的心都在你這里,還吃些沒名堂的醋。一曲《折腰》讓朕早為你折腰!」

    霍成君閉上了眼楮,靠在劉詢肩頭,輕聲嬌笑著,心卻不知道怎麼就飛了出去。冷雪寒林、懸崖峭壁,只覺得茫茫然,他真的就這麼走了嗎?

    劉詢面上好似一點不在乎,可胸中的怒火中燒。懷中的溫香軟玉、淺吟嬌啼竟只是讓他的心越發的空落。

    簌簌的雪花不大不小底飄著。

    昭陽殿外的屋檐下掛了一溜的燈籠,光線投在飛舞的雪花上,映得那雪晶瑩剔透,趁著黑夜的底色。光影勾勒出的樣子就如一個個冰晶琉璃,一溜看去,隨著屋檐的高低起伏,就如一粒粒琉璃參差不齊地漂浮在半空。

    許平君仰頭呆呆地望著昭陽殿,眼中不禁又浮出了淚花。即使這般的美景,他都不會陪她一起欣賞了,縱有良辰美景又如何?

    前塵往事斷斷續續底從腦中閃過,只覺得天地雖大,余生卻已了無去處。歐侯的死,她能全怪孟玨嗎?那般的巧合,她卻簡單地相信是自己命硬,心底深處不是不清楚,她只是不肯去面對心底的陰暗。忽然想起張神仙給她算命時說過的話,「天地造化,飲啄間自有前緣」,只覺意味深長,慢慢細品後,一個剎那,若醍醐灌頂,心竟通透了。

    若不是深夜,若不是下雪,若不是恰好跪在這里,哪里就能看到這般美麗的景致呢?

    若不是當年自己強行掬水,何來今日雪地下跪?她今日所遭受的苦楚,比起她害死歐侯的罪孽又算得料什麼?她在當日費盡心機想嫁給劉病已時就已經種下了今日的果。

    人生得失看似隨機,其實都是自己一手造成。與其為昨日的因自懲,不如為來日的果修行。

    許平君微微地笑著,從頭上拔下簪子,以簪為筆,以雪地為帛,將眼前所看到的」雪殿夜燈圖」勾描出來。一邊畫,一邊凝視想著該做一首什麼樣的詩才能配得上這如夢如幻景。

    清早。

    劉詢起身去上朝時,本以為會看到一個神情哀傷淒楚、祈求他回心轉意的人,不料眼前的女子淡然平靜,見到他時,只是深深地埋下頭叩首。她的姿勢卑微謙恭,可他覺得她就如她肩頭的落雪一般清冷干淨。

    他心中只覺煩躁,微笑著,匆匆而去,任她繼續跪著。

    他離開不久,劉奭披著個小黑貂斗篷跑來,站到母親身前,替母親把頭頂和身上的落雪一點點拍羅。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一直咬著唇,不肯哭出來。

    「娘,你冷嗎?」

    許平君微笑著搖搖頭。

    「姑姑能把施肥找回來嗎?一定可以的,對不對?」

    許平君想了會兒︰「娘很想和你說‘可以’,但你已經是個小大人了,娘不想哄你,娘不知道。」

    劉奭在她面前默默地站了會兒︰「娘,我去了。」

    「好。」

    劉奭咚咚地跑進了昭陽殿。霍成君見到他,立即命人給他寬衣、拿手爐、倒茶、拿點心,使喚得一群宮女圍著劉奭團團轉。

    「殿下怎麼突然有空了?」霍成君的目光里面有狐疑。

    劉奭搖著霍成君的胳膊︰「娘娘,您一直很疼虎兒,虎兒求您救救母後。母後再跪下去,會得病的。」

    霍成君笑起來,一面拿起個橘子剝給他吃,一面說︰「你父皇正在氣頭上,等氣過了,我們就去說幾句軟話,你父皇肯定會原諒皇後娘娘。」

    劉奭吞下口中的橘子後,擔心地問︰「真的嗎?」

    「當然!」

    他放下心來,臉上也有了幾分笑意,隨手抓起碟子里的糕點吃起來。霍成君端了碗熱奶給他︰「慢點吃!早上沒有吃早飯嗎?」

    劉奭點點頭︰「我一起來就听說母後跪在雪地里,立即跑過來看。」

    霍成君笑問︰「你母後怎麼肯讓你來找我?」

    「母後……母後……」劉奭低下了頭,吞吞吐吐地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後才說,「兒臣自己來的,兒臣知道父皇寵愛娘娘,娘娘說的話,父皇應該會听。」

    霍成君看到他的樣子,忽然嘆了口氣︰「若我將來的孩子有殿下一半孝順,我就心滿意足了。」

    劉奭立即說︰「會的,弟弟一定會的。」

    老人都說小孩子的話準,霍成君開心地笑起來︰「殿下覺得我會有兒子?」

    「嗯!」劉——>很用力地點頭。

    霍成君又喂了他瓣橘子︰「等你父皇散朝後,我就去幫你母後求情。」

    劉——>給霍成君行禮謝恩後,高高興興地去了。

    朝堂上,幾個大臣向劉詢稟奏民生經濟狀況。

    劉詢越听越怒︰「什麼叫糧價飛漲?今年不是一個豐收年嗎?一斤炭火要一百錢?那是炭火還是金子?」

    大臣哆哆嗦嗦地只知道點頭︰「是,是,皇上說的是!長安城內不要說一般人家,就是臣等都不敢隨意用炭,為了節省炭,臣家里已經全把小廚房撤掉了,只用大廚房。」

    劉詢氣得只想讓他「滾」,強忍著,命他退下︰「雋不疑,你說說,怎麼回事?」

    「今年是豐收年,即使因為這幾天大雪成災,運輸不便,導致糧價上漲,但也沒道理瘋漲。據臣觀察,除了糧食、炭火,還有藥材、絲綢在漲,只不過這兩樣東西一時半會兒感覺不到而已。」

    劉詢點頭,沒有生病的人不會關心藥價,也沒有人天天去做新衣服。

    「這些東西彼此影響,繼續漲下去,只怕會引起民間恐慌,民眾會搶購囤積,一旦發生搶購,物價就會被推得更高。最後的局面就是,不需要糧食和炭火的人庫存充足,而真正需要的人購買不起。根據司天監的預測,今年冬天會大凍,若糧食和炭火不足,就會出現凍死和餓死的人。」

    劉詢只覺得腦疼欲裂︰「你說的這些朕都知道,你沒說完的話朕也知道,若凍死、餓死的人多了,民間就會有怨言,怪朕昏庸無能。朕想知道的就是為什麼好端端的物價會飛漲!」

    「既然糧食本來充足,臣的推斷應該是有人操縱市場,想從中漁利。」

    大殿內嘩的一聲炸開,嗡嗡聲不絕。

    杜延年反駁說︰「商人為了利益,囤貨抬價的事情不是沒有發生過,可這次是整個漢朝疆域內的糧食都在漲,還有炭火、藥材、絲綢,哪個商人有這麼大的能耐?」

    田廣明譏笑道︰「雋大人以為這事我們沒想過嗎?我們正是仔細考慮了才不會胡言亂語,故作驚人之語。難道全漢朝的商人都聯合起來了?那當年秦始皇同意六國還要什麼軍隊?」

    劉詢喝道︰︰「都閉嘴。雋不疑,你繼續說。」

    「臣想過,並不需要所有商人聯合起來。人都有從眾心理,就如搶購,並不是搶購者真需要,只不過看別人買了,他就也去買。此理放在商人身上也行得通,只要業內的一兩個大商家開始囤貨抬價,清醒的商人為了追逐利益,自然會先握緊手中的貨品,相機而動,眾多的小商人則是看大商家都如此做,便會自然而然地跟隨。」

    「如果朕下令發放賑災糧,可會把糧價壓下去。」

    「那要看皇上有多少賑災糧,而那些大商家有多少資金。如果他們能把皇上發放的賑災糧通通吸納,皇上的政令只怕于事無補,反倒會引發潛藏的危機。」

    劉詢頷首,雋不疑已經點到了他的猶豫之處。邊疆不穩,糧草若不充足,危機更大。他一籌莫展中,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突然浮現在腦海里。他曾派人追蹤孟玨很長一段時間,暗探的回復常常是「孟玨又去逛街、轉商鋪了」,「什麼都沒買」,「就是問價錢」,「和賣貨的人、買貨的人聊天」。他一直以為孟玨是故作閑適姿態,這一瞬,他卻悟出了「商鋪」、「價格」、「買賣」的重要。

    孟玨!

    朝臣們看皇上突然臉上鐵青,眼神凌厲,都嚇得跪倒在地。大殿里立即變得寧靜無比。

    眾人提心吊膽,大氣都不敢踹,這時外面卻傳來吵鬧聲。

    「皇上,皇上,奴才要見皇上。」

    宦官們鬧著要見駕,侍衛們卻擋著不肯放行。

    劉詢大怒︰「拖下去,luo身鞭笞。」

    侍衛們立即拖著富裕離開,富裕掙扎著大叫︰「皇上,太子殿下突然昏迷……皇上……」

    劉詢跳了起來,幾步就沖出了大殿︰「你說什麼?」

    富裕連滾帶爬地跪倒劉詢身前,哭著說︰「皇上,太子殿下突然昏迷,怎麼叫都叫不醒……」

    劉詢未等他說完,就大步流星地向椒房殿趕去。

    七喜趕著說︰「傳李太醫、吳太醫火速進宮。」

    太傅剛去,太子就病?大殿內的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一個敢說話,都屏著呼吸,低著頭,悄悄往外退。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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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4:33:39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3(大漢情緣) 14. 孤鴻語,三生定許,可是梁鴻侶 (上)
作者︰桐華
    孟玨和雲歌被雋不疑所救,護送回孟府。三月見到孟玨的一瞬,放聲大哭,又跑到雲歌腳前用力磕頭。

    雲歌面罩寒霜,輕輕巧巧地閃到一旁。三月這塊爆炭卻沒有惱,只一面抹著眼淚,一面站了起來。

    許香蘭看一堆人圍在孟玨身前,根本沒有自己插足的地方。孟玨也壓根兒不看她一眼。

    雲歌剛想離開,僕人來通報︰「皇後娘娘、太子殿下駕臨。」

    掌事的人忙去準備接駕,不相干的人忙著回避。一會兒工夫,屋子就空了下來,只孟玨躺在榻上,雲歌站在門口,許香蘭立在屋子一角,拿著帕子擦眼淚。

    許平君帶著劉——>匆匆近來,見到雲歌,一把就抱住了她︰「你總算平安回來了!」

    雲歌也緊緊地抱住她︰「姐姐!」

    雲歌孤身闖雪山,皇後夜跪昭陽殿,其中的驚險曲折不必多少,兩姐妹都明白彼此在鬼門關上走了一趟。

    許香蘭嘴微張,呆呆地看著堂姐和雲歌,他們兩個之間有一種親密,好似不需言語就已經彼此明白。一個詞語忽然跳到她腦中——肝膽相照,那本是用來形容豪情男兒的,可此時此刻許香蘭覺得就是可以用在堂姐和雲歌身上。

    許平君牽著劉?朝孟玨下跪,孟玨急說︰「平靜,快起來!」覺得叫不到許平君,又忙叫雲歌去扶她。

    雲歌站著沒動,等許平君跪下行了一禮後,才伸手扶她起來︰「雖有驚有險,不過他還好好活著,所以姐姐也不必太內疚,劉詢……」看到劉?,她閉了嘴。

    許平君對許香蘭說︰「香蘭,你帶太子殿下去外面玩一會兒。」

    造詣看得目瞪口呆的許香蘭愣愣地點了下頭,牽著太子出了屋子。

    雲歌看他們走了,才說︰「姐姐不必為劉詢做的事情抱疚。」

    許平君微笑這說︰「我沒有為他所行抱疚,他所行的因,自有他自己的果,我只是替自己和虎兒謝謝孟大哥一直以來的回護之恩。」

    雲歌不能相信地盯著許平君。

    許平君在她腦門上敲了下︰「你干什麼?沒見過我?」

    「是沒見過,姐姐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許平君淡淡說︰「我只是悟了。」

    雲歌分不清楚自己該喜該悲,他一直以為病已大哥會使許姐姐一生的結,最終也許還會變成劫,卻不想這個結竟就這麼解開了。

    許平君似猜到她所思,輕聲說︰「他叫劉詢。」

    雲歌也輕輕說︰「是啊!他叫劉詢。」

    許平君眼波在雲歌面上意味深長地一轉,落在了孟玨身上︰「孟大哥,這幾日過得如何?」

    孟玨微微笑著,不說話。

    雲歌不自在起來,想要離開︰「我去洗漱,換衣服,姐姐若不急著走,先和孟玨說話吧!一會兒再來看我。若趕著回宮,我回頭去宮里陪姐姐說話。」

    許平君含笑答應,見雲歌走遠,她的笑意慢慢地淡了︰「孟大哥,對不起。我求你仍做虎兒的師傅。」

    「你出共時,皇上給你說什麼了?」

    「皇上什麼都沒對我說,只吩咐虎兒跟我一起來探望師傅。」

    孟玨淡笑著說︰「你不用擔心,我不做太傅,還能做什麼?除非我離開長安,不然,做什麼官都是做。」

    許平君喜極而泣︰「謝謝,謝謝!」

    「我想麻煩你件事情。」

    「大哥請將。」

    孟玨說︰「早或晚,我會選一個合適的時機,請許香蘭離開。她若願意,讓她給我寫封修書也成,她的身子仍白璧無瑕,她又是皇上的小姨子,未來皇上的姨母,不管以後再嫁誰,都沒人敢怠慢她。」

    許平君微微呆了下說︰「好的,我會私下開道她的。大哥和雲歌重歸于好了嗎?」

    孟玨及淡然地說︰「她的心結不是那麼容易解開的,不過我都已經等了她十多年,也不在乎再等她十多年。」

    許平君震驚中有酸楚也有高興,酸楚自己的不幸,高興雲歌的幸運︰「大哥所做都出于無奈,雲歌慢慢地會原來你的,大哥可有慶幸自己從崖上摔下?」

    孟玨微笑著說︰「所以這一次我原諒劉詢,讓他繼續做他的安穩皇帝。」

    一陣透骨的寒意從腳底直沖腦門,許平君打了個寒戰,她以為她已經解開了結,卻不知道也許一切早已是一個死結。如果沒有雲歌,孟玨大概從此就會和霍光攜手,甚至以孟玨的性格,說不定早有什麼安排,借助霍光或者其他替自己報仇,來個一拍兩散,兩敗俱傷!她只覺得手足冰涼,再也坐不住,匆匆站起來︰「孟大哥,我……我回去了。」

    孟玨沒有留客,只點了下頭。

    孟玨重傷在身,行動不便,理所當然地可以不上朝,他又以病中精神不濟為借口,拒絕見客。府里大小雜事少了很多,僕人們也清閑起來,孟玨養病,孟府的僕人就說閑話打發時間。

    話說自大夫人進門,公子就沒給過她好臉色看,和別人說話時,是微笑有禮,和大夫人說話時,卻常常面帶寒霜,可自從公子被救回府後,他對大夫人的態度就大變,人還在輪椅上坐著,就開始天天跑竹軒。

    第一天去,大夫人正在為三七剪睫包芽,預防根部凍傷。看見他,正眼都沒看一下,低著頭,該干啥干啥。公子就在一旁呆著,看了大半天,要吃飯了,他就離開了。

    第二天去,大夫人在為黃連培土,還是不理公子,公子仍在一旁呆看。

    第三天去,大夫人在為砂仁松土,施肥,當然,沒答理公子,公子仍在一旁看著。

    ……

    大夫人一連在藥圃里忙了十天,公子就在一邊呆看了十天,兩人不要說說話,就連眼神都沒接觸過。

    藥圃里的活兒雖忙完了,可大夫人仍整天忙忙碌碌,有時候在翻書,有時候在研磨藥材制藥,有時候還會請了大夫來給她講授醫理\探討心得。公子還是每天去,去了後,什麼話都不說,就在一旁待著。大夫人種樹,他看樹,大夫人看書,他就也拿本書看;大夫人研磨藥材,他就在一旁擇藥,他擇的藥,大夫人壓根兒不用。可他仍然擇;大夫人和大夫討論醫術,他就在一旁听,有時候大夫人和大夫為了某個病例爭執時,他似乎想開口,可看著大夫人與大夫說話的樣子,他就又沉默了,只靜靜看著大夫人,時含笑,時蹙眉。

    僕人們對公子的作低伏小驚奇得不得了。閑話磕得熱火朝天,至少熱過炭爐子。可這一模一樣的閑話磕多了,再熱的火也差不多要熄了,無聊之下,開始打賭,度大夫人和公子什麼時候說話。

    ……

    時光流逝,晃晃悠悠地已經進入新的一年。

    春寒仍料峭,牆角\屋檐下的迎春花卻無懼嚴寒,陸陸續續地綻出了嫩黃。

    孟府的僕人們彼此見面,常是一個雙手籠在袖子里,打著哈欠問︰「還沒說話?」

    一個雙眼無神地搖頭︰「還沒。」

    「錢」

    一個懶洋洋地伸手,一個無精打采地掏錢

    孟玨的身體已完全康復,可他仍天天去雲歌哪里。若雲個不理他,他就多待一會兒,若雲歌皺眉不悅,他就少待一會兒,第二天仍來報到,反正風雪不誤,陰晴不歇。

    竹軒里的丫頭剛開始還滿身不自在,覺得公子就在眼前,做事說話都要多一份慎重\多一份小心,可時間長了,受雲歌影響,孟玨在她們眼中和盆景\屏風沒兩樣,就是多口氣而已。

    忙活了數月,好不容易等到新配置的藥丸制好,雲歌興沖沖地嘗了下,卻垮著臉將藥丸扔進了爐子中。沮喪地坐了會兒,又振作起精神重新開始配藥,抓著一味藥剛放進去,又趕緊抓回來,猶豫不絕,皺著眉頭思索。

    孟玨走到她身旁,她仍在凝神思索,沒有察覺。突然,一只修長的手出現在她眼前,在每個藥盒里快速點過,看似隨意,抓起的藥分量卻絲毫不差,一瞬後,藥缽里已經堆好了配置好的藥。

    雲歌盯著藥砵生氣,冷冷地問︰「你每次所做都不會免費,這次要什麼?我可沒請你幫忙,也沒東西給你。」

    孟玨微笑下有苦澀,也只能嘆一聲自作孽。

    「這次免費贈送。」

    雲歌更加生氣,猛地把藥砵推翻︰「我自己可以做出來。」

    孟玨無聲地嘆了口氣,坐到雲歌對面,將散落的藥撿回藥砵中︰「你回答我一個問題作為交換。」

    雲歌不說話,只是盯著他。」你做這個藥丸給誰用?」

    雲歌回答得很爽快,眼中隱有挑釁︰「霍成君,她已經喝了很久的鹿茸山雞湯,再不去掉異味,她遲早會起疑。」

    孟玨提起毛筆將配方寫出,遞給雲歌︰「把這個藥方直接交給劉詢。」

    雲歌猶豫了下,結果藥方。

    「其實這個藥有無異味並不重要,這個藥若使用時間超過三年,有可能終身不孕,如果我第一次給你的藥就是給霍成君用的,算時間也快了。」

    雲歌握著藥方的手開始發顫,臉上的血色在一點點褪去,卻緊緊地咬著嘴唇,不肯放下藥方。

    「你報復了她,你快樂嗎?她一生不能有孩子,能彌補你一絲半點的痛楚嗎?」

    雲歌無法回答,只是手簌簌地抖著。孟玨忽然握住了她的手︰「雲歌,我們離開這里。你的心不是用來研究這些的,我們去尋找菜譜做菜,我現在可以嘗……」

    雲歌用力甩開他的手,一連退後好幾部,臉色蒼白,語氣卻尖銳如刺︰「我早就不會做菜了!」

    子期離世,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復彈琴。自劉弗陵離去,雲歌再不踏入廚房,荷包里的調料也換成了尋常所用的香料。

    孟玨如吃黃連,苦澀難言。她為他日日做菜時,他從未覺得有何稀罕,她為她嘗盡綱苦\希冀著幫他恢復味覺時,他卻從未真正渴望過要去品懂她的菜。當他終于能品嘗出她菜肴的味道,不惜拱手讓河山,千金煥一味時,她卻已不再做菜。

    雲歌慢慢平靜下來,冷冷地說︰「你回去吧!桂在我這里浪費時間。」

    孟玨起身向外走去,踏出門口時,頭也沒回地說︰「我明天再來。」未等雲歌的冷據出口,他已經快步走出了院子。

    雲歌捏著方子發呆,耳邊一直響著孟玨說的話,終身不孕,她應該開心的,這不就是她想要的嗎?霍成君所做的一切,罪有應得!可她竟一點沒有輕松開心的感覺,只覺得心更沉,更重,壓得他疲憊不堪、

    很久後,她提起毛筆,在孟玨的配方下面加注了一行字︰「此方慎用,久用恐致終身不孕。」

    將藥方封入竹筒,火漆密封後,交給于安︰「想辦法交到七喜手中,請他代遞給皇上。」

    于安應了聲是,轉身出去。

    雲歌看著屋子里滿滿當當的藥材,聞著陣陣藥味,只覺得很厭惡現在的自己,費盡心機只是為了害人!

    她猛地高聲教人,幾個丫頭匆匆進來,听候吩咐。

    「把所有的藥材都拿走、」

    丫頭小心地問︰「夫人是說找個地方收起來嗎?」

    「隨便,收了\扔了都可以,反正不許再在這個院子里。還有,藥圃里的藥草也全都移植到別處去。」

    「是」

    幾個丫頭手腳麻利地行動起來,一會兒肱骨,就將屋子中的藥材全部收走。一個伶俐的丫鬟還特意點了燻香,將藥草味燻走。

    坐在窗旁發呆的雲歌聞到燻香,神情迷茫,好似一時間分不清楚置身何處。唇邊含著一絲笑意,模仿著他的語調說︰「這香味濃,該用鎏金銀燻球,籠在袖子下,不該用錯金博山燻爐。」

    丫頭忙準備換︰「這是宮里賞的香,一直收著沒用,奴婢不知道用法,竟魯莽糟蹋了。」

    雲歌回過神來,神情黯然地說;」不用了,你們都下去吧!」

    幾個丫頭趕忙退出屋子。

    雲歌嗅著香氣,閉起了眼楮,恍恍惚惚中總覺得屋子里還有個人,靜靜地\微笑著凝視著她。

    如果一個人住進了心里,不管走到哪里,他似乎都在身邊。

    聞到曾經的香,會覺得鼻端聞到的是他衣袍上的味道;看到熟悉的景致,會想起他說過的話,晚上听到風敲窗戶,會覺得是他議事晚歸;落花的聲音,會覺得是听到他的嘆息……

    點點滴滴,總會時時刻刻讓人滋生錯覺,似乎他還在觸手可及的距離內,可驀然睜眼時,卻總是什麼都沒有。

    所以,我不睜眼,你就會還在這里,多陪我一會兒,對嗎?

    香氣氤氳中,她倚著窗戶閉目而坐,一動不敢動。漸漸地,似真似假地睡了過去。

    四周彌漫起白色的大霧,什麼都看不清楚,只有她一個人站在大霧里。她想向前跑,可總覺得前面是懸崖,一腳踏空,就會摔下去。向後退,可又隱隱地害怕,覺得濃重的白霧里藏著什麼。她害怕又恐慌,想要大叫,卻張著嘴,怎麼都發不出聲音來,只覺得四周的白霧越來越多,好像就要把她吞噬。

    忽然,一縷簫音傳來,是無限熟悉的曲子。所以的害怕恐慌都消失了,她順著簫音的方向跑去,大霧漸漸地淡了,一點,兩點,三點的熒光在霧氣中一明一滅,仿佛在為她照路。

    終于她看見了他。白霧繚繞中,他一身青衣,正立在哪里吹簫,無數瑩瑩熒光在他身周閃爍,映得他飄渺不定,好似近在眼前,又好似遠在天際。這是她第一次離他這麼近,雲歌又是歡喜,又是悲傷。心理是萬分地想靠近,卻再也不敢移步,只是貪戀地凝視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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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4:34:04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3(大漢情緣) 14. 孤鴻語,三生定許,可是梁鴻侶 (下)

    一曲未終,他抬起了頭,沉默地看著她。

    為什麼你的眼神這麼悲傷?為什麼?

    她一遍遍地詢問,他卻只是沉默悲傷地凝視著她。

    陵哥哥,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是個壞人了?可霍成君殺死了我們的孩子!我沒有做錯!我沒有做錯!

    你為什麼還這樣看著我?為什麼?

    ……

    「小姐!」

    「不要走!陵哥哥!不要走!」雲歌悲叫。可他的身形迅速地遠去,消失,她心底再多的呼喚都化作了虛無。

    她沒有睜開眼楮,只無限疲憊地問︰「什麼事情?」

    丫鬟的聲音帶著顫,好似被雲歌的悲叫嚇著了︰「老爺派人來接小姐回府探親,說事家宴,想小姐回去團圓。」

    「知道了。」

    丫鬟硬著頭皮問︰「那奴婢幫小姐收拾包裹?」

    雲歌仍呆呆地閉著眼楮坐著,一點動的意思都沒有。丫鬟小聲說︰「小姐,姑爺已經同意了,您若想去,馬車隨時可以出發。」

    雲歌突然問︰「如果一個人,以前看著你的時候眼底都是溫暖,也很開心,可突然有一天,他看你的時候充滿了悲傷,你說這是為什麼?」

    丫鬟凝神想了會兒,遲疑著說︰「大概是我做錯了事情,讓他不開心了。」

    雲歌喃喃說︰「我沒有錯!他應該明白的。」

    一個聲音突然響起︰「也許他不開心,只是因為你心里不開心;他難過,只是因為你心理是難過的,他覺得你做錯了,只是因為你心底深處早已認定自己錯了。」

    雲歌猛地睜開了眼楮,孟玨正立在窗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想來他是因為霍光的事情,隨丫鬟同來的,只是站在屋外沒有說話。

    他的唇角緊抿,似乎很漠然,注視著她的墨黑雙眸卻有無限悲傷,竟和陵哥哥剛才的眼神一模一樣,雲歌心中陡地一顫,跳了起來,隨手拿了間披風就向外走,丫鬟忙陪著小心服侍雲歌出門。

    到了霍府,霍光居然親自在外面迎接。

    面對霍光的厚待,雲歌淡淡地行禮問安,客氣下是疏遠冷漠。一旁的丫頭都覺得窘迫不安,霍光卻似笑得毫無隔閡。

    因為雲歌的來臨,宴席的氣氛突然冷下來。霍光笑命霍禹給組中長輩敬酒,眾人忙識趣地笑起來,將尷尬掩飾在酒箸杯盤下。

    霍光看雲歌沒帶行禮,知道她肯定坐坐就走。尋了個借口,避席而出,帶著雲歌慢慢踱向書房,

    他一面走,一面指點這四處景物︰「看到左邊的那個屋子了嗎?以前是主人的起居處,你爹和你娘就住在那里。」

    「那邊的草地以前是個蹴鞠場,你爹喜歡蹴鞠,常叫人到府里玩蹴鞠,可別小看這塊不起眼的場地,當年的風流人物都在這里玩過,有王爺有將軍有侯爺,衛太子殿下也來過幾次,不過你爹可不管他們是王還是侯,幾只鼻子幾只眼,腳下從不留情,那幫人常被你爹踢得屁滾尿流。」

    霍光眼前浮現過當年的一幕幕,語氣中慢慢帶出了少年時的粗俗爽快,眉宇間竟有了幾分飛揚。

    雲歌身上的冷意不自覺中就淡了,順著霍光的指點,仔細地看著每一處地方,似乎想穿透時光,看到當年的倜儻風流。

    「這個書房是你爹當年辦公議事的地方,格局大致沒變,只擺放的東西變了。那邊以前放的是個巨大的沙盤,你爹常在上面和你娘斗兵,還賭錢了,究竟誰輸誰贏,我是一直沒搞明白,好像你爹把整個府邸都輸了。」

    「斗兵?和我娘?」

    霍光笑︰「是啊!你爹什麼事情都不避你娘,就是他和將軍們商議出兵大事時,您娘都可以隨意出入。這個書房還有一間屋子是專門給你娘用的,現在我用來存放書籍了。」

    雲歌突然間覺得這個書房無限親切,伸手去摸屋宇中的柱子,好似還能感受到爹娘的笑聲。她的嘴角忍不住地上翹,笑了起來,一直壓在身上的疲憊都淡了,她心中模模糊糊地浮出一個念頭,她是該離開長安了!陵哥哥肯定早就想離開了!這個念頭一旦浮現,就越來越清晰,在腦中盤旋不去,雲歌的手輕搭在牆壁上想,就明天吧!

    霍光微笑這看著她,眼中無限寂寥︰「大哥的一生訂別人的好幾生,在廟堂之巔能建功立業,名垂青史,在江湖之遠能縱橫天地,笑看蒼生,有生死相隨的妻子,還有曜兒和你這般的兒女,我想大哥此生必定無憾!」

    雲歌看到他斑白的兩鬢,蒼涼的微笑,第一次發掘他老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蒼老了十多歲,好像肩頭的疲倦隨時會讓他倒下。雖然心中有厭惡,嘴里卻不受控制地說︰「叔叔的一聲也波瀾壯闊,輔佐了四代……三代帝王,幾次力挽狂瀾,將一個岌岌可危的漢朝變成了今天的太平安穩,叔叔也會青史留名。」

    霍光讓雲歌坐,他親自給雲歌斟了茶,雲歌只淡淡說了聲謝謝。

    「我想大哥並不在乎是否青史留名,他只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別人如何評價是別人的事,我和他不一樣,我很在乎世人如何評價我,我的確希望能留名青史,可這並不是我最在乎的事情,人人都以為霍光最在乎權勢,其實這也不是我最在乎的。」

    雲歌有些詫異︰「那是什麼?」

    「我想邊疆再無戰爭!我想四夷臣服!我想大喊的穩定太平不再用女子的血淚去換!這才是我最想要的!」霍光冷笑起來,朗聲說︰「權勢算什麼玩意?只不過是實現這一切的必經之路!沒有權勢,我就不能為所欲為!只有鼎盛的權勢才能讓我不拘一格起用人才;才能輕徭役,薄賦稅,良田不荒蕪,才能做到國泰民安,積蓄財富,才能修兵戈,鑄利劍,才能有朝一日鐵騎萬匹,直踏匈奴、羌族!」

    霍光雖然身著長袍,坐于案前,可他說話氣勢卻像是身著鎧甲,坐于馬上,只需利劍出鞘,指向天狼,激昂的馬蹄就可踏向胡虜。可在下一刻,他又立即意識到,他再權傾天下,再費心經營,仍只是個臣子,能令劍尖所指,鐵蹄所踏的人永遠不會是他!以前不是,現在不是,將來也不會事!他眼中的雄心壯志漸漸都化作了無奈悲傷,他笑嘲說︰「‘太平若為將軍定,紅顏何須苦邊疆?’大漢男兒都改面目無光才對!」

    雲歌終于明白了他為什麼會在驚聞烏孫兵敗的時候,重病到臥榻數月,他並不是在裝病教訓劉詢,讓劉詢明白政令的執行還離不開他,而是真的被劉詢的剛愎自用氣倒了。他謹慎一生,步步為營,卻被劉詢的人毀于一夕,期間傷痛絕非外人所能想象,也在這一棵,她開始覺得這個人真的是她叔叔,他身上和父親流著相似的血。

    霍光察覺到自己的失態,眼中情緒立收起來,又變成了那個鎮定從容,胸有成竹的權臣;「這些話已將近三十年未和人說過,不知怎麼的就突然間……讓你見笑了!」

    雲歌將他杯中的冷茶倒掉,重新斟了杯熱茶,雙手奉給他︰「叔叔身體健康,手中大權在握,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完成心願。皇上雖然剛愎一些,但並不是不明理的君主。就我看,他對先帝劉徹既恨又敬,只怕他一直暗存心思,要視線武帝劉徹未完成的心願……安定邊疆,四夷臣服,一方面是自己的雄心壯志,另一方面卻也是為了氣氣九泉下的劉徹。我想只要君臣協心,叔叔的願望一點能實現。」

    霍光接過熱茶,顧不上喝,忙著問︰「你說的可是真的?皇上一直表現出來的樣子和你說的可不符,他總是一副毫不在乎西域,匈奴的樣子,似乎只要官吏清明,人民安康就可以了。文帝景帝雖然年年給匈奴稱臣進貢,送公主,普通老百姓的日子過得其實比在武帝手里要好,我一直以為皇上打算效仿的皇帝是文景二帝。」

    雲歌說道︰「叔叔聰明一世,卻因為太在乎此事,反而糊涂了,皇上定是看破了叔叔的在乎,所以他就不在乎。叔叔越想打,他就表現得越不想打。利用叔叔的在乎,逼叔叔在其他事情上退讓。」

    霍光呆呆發證,一一回想著自劉弗陵駕崩後所有的事情。半晌後,痛心疾首地嘆道︰「沒想到我霍光大半生利用人的語文驅策他人,最後卻被一個小兒玩弄于股掌間。」

    雲歌正想說話,听到外面僕人的叫聲︰「娘娘,娘娘,您不能……」

    門砰地被推開,霍成君面色森寒,指著雲歌說︰「滾出去!霍家沒你坐的地方,你爹當年走時,可有考慮過我爹爹?他倒是逍遙,一走了之,我爹呢?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長安,你知不知道你爹在長安樹了多少敵人……」

    霍光斷然喝道︰「閉嘴!」冷厲的視線掃向書房外面立著的僕人,所有人立即一溜煙地全退下,有多遠走多遠。

    「雲歌,你先去前面坐會兒,等叔叔處理完事情,再給你賠罪。」

    雲歌無所謂地笑笑,告辭離去︰「今日已晚,我先回去了,叔叔,您多保重!」

    出書房後,走了會兒,忽然覺得身上冷,才發現匆忙間忘拿披風了。一般的衣服也就算了,可那件披風上的花樣是劉弗陵親手所繪,命人依樣所繡,自然要拿回來。

    剛走到書房門口,就听到斷斷續續的爭吵聲。

    「……我是寧要雲歌這個佷女,不要你這個女兒……」

    「……你說是我的親生女兒?」霍光的笑聲听來分外悲涼,「……親生女兒會幫著劉詢刺探老父的一舉一動,通知劉詢如何應對老父?親生女兒會用利益說服堂兄一起背叛老父?……」

    「……既然你和劉詢如此情投意合,爹不攔你……我霍光只當從沒生過你,從今往後,霍家是霍家,娘娘是娘娘。」

    屋里的聲音時高時低,雲歌听得斷斷續續。她如中蠱一樣,明知道不對,卻輕輕地貼到屋檐下,藏在了陰影中。

    屋子里傳來哭泣聲︰「爹……爹……」

    似乎霍成君想去拽霍光的衣袖,卻被霍光打開。她悲傷羞怒下突然吼起來︰「爹爹可有當我是女兒?可曾真正心疼過我?爹爹裝出慈父的樣子,讓女兒在劉詢和劉賀中選,等試探出女兒的心思後,卻偏偏反其道選了劉賀。還有大姐,爹爹當年對她許諾過什麼?結果是什麼?你讓女兒怎麼信你?爹爹究竟隱瞞了我們多少事情?爹爹說劉弗陵的命由老天做主,那長安城外的山上種的是什麼?劉弗陵的病……」

    啪的一巴掌,霍成君的聲音突然斷了,一切都陷入了死寂。

    好一會兒後,她的聲音含糊不清地響起︰「爹爹,女兒已經知錯!求爹爹原諒!爹……」

    霍光沉默了很久後才開口,低啞的聲音中滿是疲憊︰「你走吧!我沒做好父親,也怪不得你不像女兒。」

    咚咚的磕頭聲,一遍又一遍的哭求,霍光卻再不開口。

    吱呀一聲,霍成君拉開門,捂著臉沖出了書房。

    雲歌軟軟地坐到了地上,臉色煞白到無一絲血色。

    「爹爹究竟隱瞞了我們多少事情?」

    「爹爹說劉弗陵的命由老天做主,那長安城外的山上種的是什麼?」

    「劉弗陵的病……」

    他們究竟想說什麼?為什麼要提起陵哥哥的病?霍光為了阻止霍成君未出口的話,竟然不顧霍成君的身份下重手打斷她!雲歌只覺得氣都喘不上來,似乎前面就是無底深淵,可她卻還要向前走。

    當年暗嘲上官桀養了個「好兒子」,如今自己的女兒、佷子有過之而無不及。霍光失望、悲傷攻心,坐在屋里,只是發怔。忽然听到外面的喘氣聲,厲聲問︰「誰?」正要走出屋子查看,看到雲歌立在門口,扶著門框,好似剛跑著趕回來,一面喘氣一面說︰「我忘記拿披風了。」

    霍光看她面色異樣,心中懷疑,微笑著說︰「就在那里,不過一件披風,何必還要特意跑回來一趟?即使要拿,打發個、r頭就行了,看你著急的樣子。」

    雲歌拿起披風,低著頭說︰「這件披風不一樣,是……是陵哥哥親手繪制的花樣。」

    她眼中隱有淚光,霍光釋然,一面陪著她出門,一面叮囑︰「你如今已經嫁人,我看孟玨對你很好,他也的確是個人物。去世的人已經走了,活著的人還要活著。你的一生還很長,不能日日如此。你現在這個樣子,地下的人也不能心安,把舊人放在心底深處珍藏,好好珍惜眼前的新人,才是既不辜負舊人,也不辜負新人,更不辜負己。」

    雲歌神情恍惚,容顏憔悴,對他的話似听非听,霍光只能無奈地搖頭。

    在馬車上候著的于安看到她的樣子,再听到霍光的話,心內觸動,對霍光謝道︰「多謝霍大人的金玉良言,其實這也是奴才一直想說的話。」

    雲歌對霍光強笑了笑︰「叔叔,我回去了,你多保重身體。」

    霍光客氣地對于安吩咐︰「你照顧好她。」

    于安應了聲「是」,駕著馬車離開霍府。

    雲歌回到竹軒後,卻站在門口發呆,遲遲沒有進屋。

    于安勸道︰「在霍府折騰了半天,命丫頭準備熱水洗漱吧!」

    雲歌突然扭身向外跑去,于安追上去︰「小姐,你要做什麼?」

    「我去找孟玨。」

    于安以為她心思回轉,喜得連連說︰「好!好!好!那奴才就先下去了。」

    雲歌氣喘吁吁地推開孟玨的房門,孟玨抬眸的一剎那,有難以置信的驚喜。

    「孟玨,你收我做徒弟,好不好?我想跟你學醫術。」

    雖不是自己期盼的話語,可至少意味著雲歌願意和他正常地交往了,不會再對他不理不睬。他微笑著說︰「你願意學,我自然願意教,不過不用拜什麼師,若非要拜師,那你就拜我義父為師,義父如果在世,也肯定不會拒絕你,我就算代師傳藝。」

    雲歌感激地說︰「多謝你!我們現在就拜師,明天我就來學,好不好?」

    孟玨豈會說不好?命三月設好香案,沒有牌位,他就拿一幅白帛,龍飛鳳舞地寫了「孟西漠」三個字,掛在牆上。

    雲歌面朝「孟西漠」三字跪下,恭敬地說︰「師父在上,請受弟子三拜。」一面磕頭,一面在心里默念︰師父,我雖然沒見過你,但知道你一定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我拜師的動機不純,你也許會不開心,但弟子一定會盡心學習,將來也用醫術去救人。弟子愚笨,肯定趕不上師父的醫術,但一定不會做有辱師門的事情。

    磕完頭後,雲歌又將「孟西漠」的名字在心中默誦了一遍。從此後,除了父母、兄長,她還有個師父了。

    孟玨看她磕完頭後,一直盯著義父的名字發呆,笑著提醒︰「該給義父敬茶了。」

    雲歌接過他遞來的茶,小心翼翼地打開蓋子,將茶水斟在地上。敬完茶後,依禮她已經可以起來,她卻又恭敬地磕了三個頭,才站起來。

    孟玨一面收香案,一面說道︰「這回,我們可真成師兄妹了。」

    雲歌想想,也覺得緣分真是太奇怪的一件事情。她第一次看到金銀花琴時,還想過是個什麼樣的人才能雕出這哀傷喜悅並存的花,不想後來競成了他的徒弟。她坐到坐榻上,說道︰「你以後若有時間,多給我講點師父的事情,我很想多了解師父一些。」

    孟玨收拾完東西,坐到了她對面,點頭答應︰「不過我只知道我跟隨義父之後的事情,義父從不提起以前的事情,所以我也不知道,很多都是我猜的。」

    「我以後可以問我爹爹和娘親,等我知道了,我再告訴你。」

    「千萬別!」孟玨亟亟地說,「你要問,去問你二哥,他應該都知道,千萬不要去問你娘,你拜師的事情也不要告訴你娘。」

    雲歌很奇怪︰「為什麼?他們不是故人嗎?而且應該交情十分深厚,要不然你也不會想利用……」她猛地吞下已到嘴邊的話,撇過了頭。

    孟玨的語聲很是苦澀︰「正因為他們交情十分深厚,義父才不想你娘知道他早已過世多年,他怕你娘會傷心。」

    雲歌已經歷過生離死別,听到那句「他怕你娘會傷心」,眼淚都差點下來。原來是這樣的,師父他竟情深至此!

    「義父臨終前特意叮囑過三個伯伯和你二哥,你二哥因為義父離世,傷心難耐,當著你爹娘的面還要談笑正常、盡力隱瞞,可你娘和你爹豈是好糊弄的人?所以,他一半是性喜丘山,一半卻是為了義父,索性避家千里,你爹和你娘這些年來四處游走,應該也只是想再見義父一面。」

    雲歌听得又是驚又是傷,喃喃說︰「只怕我二哥已經在我爹面前露餡了,我爹應該早已猜到了,他雖然陪著我娘四處亂走,但雪一崩,他就借機住在了里面,因為他早知道,即使尋遍天涯海角,都找不到了!」

    孟玨輕輕地嘆了口氣︰「上次我去你家提親,你娘問起義父,我就胡亂說了幾個地點,反正我是盡力往遠里說,你娘還納悶地問我︰‘你義父去那些地方做什麼?’你爹卻只是坐在一旁靜听,原來他早已知道。」

    兩人琢磨著一知半解的舊事,相對欷獻。

    這一刻,他們之間所有的隔閡都似消失。因為糾纏不清的緣分,彼此間有著別人難及的了解和親切。

    雲歌小聲說︰「難怪我爹和我娘對我不聞不問的,他們是太相信師父了。」

    孟玨很尷尬,也小聲地說︰「本來你爹讓你三哥盯著點兒你,可我說我去追你,你娘和你爹立即就同意了,拜托我照顧你。想來他們雖然不願勉強你,可心里一定很盼望婚事能成。」

    雲歌低著頭,默默地坐著,孟玨也是默默地坐著。

    燭火跳躍,輕微的畢剝聲清晰可聞。兩人的影子在燭光下交映在一起,孟玨忽然希望這一刻能天長地久。

    雲歌卻猛地站了起來,低著頭說︰「我回去了,明天等你下朝後,我來找你。」

    孟玨也趕忙站起︰「我送你回去。」

    「不用!」

    孟玨卻未理會她的拒絕,燈籠都顧不上打,就跟在她身後出了屋子。一路行去,雖然雲歌再未和他說話,可也未命他回去,兩人就著月色,並肩行在曲徑幽道上。孟玨只覺得心靜若水,說不出的寧和安穩,好似紅塵紛擾都離他萬丈遠,只有皓月清風入懷,平日里需要借助琴棋書畫苦覓的平靜競如此容易地就得到了,不禁盼著路能更長一些。

    到了竹軒,孟玨自動止步,雲歌也未說什麼告別的話就進去了,行了幾步,突然轉身說︰「時間或長或短,漢朝應該會有一次大舉用兵的戰事,到時候,你能站在霍光一邊嗎?我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他說的一句話︰‘太平若為將軍定,紅顏何須苦邊疆?’你們這些堂堂七尺男兒整日間斗來斗去,可想過漢朝西北疆域十幾年的太平是靠著兩個女子的青春在苦苦維持?還有那些紅顏離家園,卻白骨埋異鄉的和親女子。你們一個個的計策除了爭權奪利,就不能用來定國安邦嗎?想想她們,你們就不會有些許不安嗎?」

    孟玨未料到她是這樣的要求,肅然生敬,很認真地應諾︰「你放心,大事上我絕不會亂來。」

    雲歌第一次露了丁點兒笑意,輕抿著唇角說了聲「多謝」,轉身而去。

    孟玨回道︰「這本是七尺男兒該做的事情,何用你來謝我?」

    雲歌腳步一頓,雖未回頭,眉間卻有一股柔和。

    正式拜師後,雲歌開始了真正的學醫生涯。每日里風雨不誤、陰晴不遲地去找孟玨。

    雲歌心思聰慧、認真刻苦,孟玨則傾囊相授、細心點撥,所以雲歌的醫術一日千里。讓孟玨都暗自驚訝,想著義父若還活著,能親自教雲歌醫術,恐怕雲歌才是義父最佳的衣缽傳人。

    雲歌剛開始還有不少擔心和戒備,可發現孟玨教課就是教課,絕不談其他,擔心和戒備也就慢慢少了。

    雲歌疏忽犯錯的時候,孟玨訓斥起來一點不客氣,絲毫不留情面。她自小到大,爹疼娘寵哥哥讓,從沒被人那麼訓過,怒火上頭時,也出言反駁,可孟玨言辭犀利、字字直刺要害,偏偏語氣還十分清淡,越發顯得她無理取鬧。

    她詞窮言盡,又羞又惱,只能對著他嚷︰「師父若在,才不會這麼說我!是你自己教得太差了!」

    孟玨冷笑一聲,拂袖就走,一副「你嫌我教得差,我還就不教了」的樣子。雲歌嚷歸嚷,其實心里很清楚,的確是自己做錯了。醫術不同于其他,其他事情可以犯錯,一道菜做失敗了,大不了倒掉重做,可用藥用錯,卻會害人性命。所以過一會兒後,等怒火消了,她會低著頭,再去問他,他倒仍是那清清淡淡的語氣,也不提兩人吵架的事情,只就雲歌的問題細細道來,再著重講解她做錯的地方。一學一教的幾日相處下來,兩人之間的關系漸漸緩和。雖還不至于談笑正常,但至少在不提起往事的時候,兩人可以如普通朋友一般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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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中歌3(大漢情緣) 15. 破繭成蝶
作者︰桐華
    自發生偷盜令牌的事件後,劉詢就再不踏足椒房殿,許平君也盡量避免見他,所以兩人雖然都身處未央宮中,卻常常月余不謀一面。

    一日,雲歌進宮去見許平君,看她整日悶在椒房殿內,遂主動提出要出去走走。兩姐妹邊走邊聊,不知不覺中走到了淋池畔,荷花才長出葉子不久,一個個碧綠的小圓盤裊裊地浮于水面。兩人對著水天碧波,都是心緒萬千,沉默無語。

    忽然,一縷笛音隨著清風傳來,雲歌和許平君循著樂聲,眺望向遠處。只看碧波盡處,柳煙如霧,一葉小舟徐徐蕩出,一個紅衣女子正坐在船頭,握笛而奏。

    雲歌和許平君都是呼吸驀地一滯,心跳加速。

    小舟漸漸近了,舟上的女子回頭間看到許平君,急急站起來,想要行禮問安︰

    「皇後娘娘!」

    雲歌和許平君看清楚是張良人,長長地吐了口氣,眼角莫名地就有了淚意。

    許平君高聲說︰「人在舟上不用行禮了。」

    撐船的宦官將船靠了岸,小心地扶張良人下船。許平君這才發現張良人隆起的腹部。她告訴自己不在乎,可畢竟不是不相關的人,心還是猛地痛了下。

    張良人上岸後,立即來向許平君行禮,許平君強笑著說︰「不用行禮了,你身子不方便,多休息吧!」說完,不等張良人說話,就拉著雲歌離開。

    雲歌默默地不說話,回頭看了一眼張良人驚疑不定的神情,只能嘆氣,姐姐還是沒掌握宮廷生存的法則。

    許平君走著走著,腳下一個踉蹌,人向地上跌去,雲歌忙反手扶住她,許平君倚著雲歌的手臂,彎著身子干嘔。雲歌生疑,手搭在她的腕上︰「姐姐,你月事多久沒來了?」

    許平君直起了身子,驚慌地說︰「不可能,我和皇上已很久沒見過面了。」

    「孩子已經兩個多月了!姐姐,你可真是個糊涂人!當年虎兒剛懷上,你就知道了,如今卻直到現在都還不相信。」

    許平君臉色漸漸發白,雲歌微笑著抱住了她︰「姐姐,這是好事,應該高興。」

    許平君想起和劉詢的最後一次房事,正是她雪夜跪昭陽殿的那夜。她身子輕輕地顫著︰「孩子該帶著父母的愛出生,不該是凝聚著父母彼此的猜忌和怨恨,那是不被神靈護佑的。」

    雲歌只能輕聲安慰她︰「能護佑他的人是姐姐,不是神靈,只要姐姐日後疼他,他就是幸福的。」

    許平君的驚慌漸漸消失,想著恐怕此生這就是她的最後一個孩子了,神靈若不是眷顧她,怎麼會賜她孩子?心中涌起了喜悅,微笑著說︰「虎兒也該有個弟弟、妹妹做伴。」

    雲歌笑著點頭︰「姐姐最近太傷神了,身體可大不如懷虎兒的時候,回頭讓孟玨幫你開幾服藥吧!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姐姐就不要理會了,安心養胎才是正經事情。」

    兩人一面笑說著話,一面向椒房殿行去。

    日夜交替、光陰流轉,不知不覺中已經到了夏季。

    如雲歌所料,霍光果然傾力籌劃,準備集結大軍,揮師西北,討伐羌族,順帶暗中清除烏孫的保守勢力,立解憂公主的兒子為烏孫王,將匈奴、羌族的勢力趕出西域,使西域諸國放棄兩邊都靠的想法,完全向漢朝稱臣。

    劉詢在此事上表現得漠不關心,再加上朝中儒生都厭戰事,覺得現在的境況很好,所以朝堂內一片反戰聲。

    霍氏門生雖然眾多,可踫到漠不關心的皇帝和言辭鋒利、動輒搬出民生安康一通大道理的儒生,霍光的主張實施也困難。畢竟一場戰爭牽涉巨大,從征兵到糧草,從武器到馬匹,即使以霍光的滔天權勢都困難重重。

    主戰派與主和派相持不下時,行走絲綢之路的富賈巨商們聯名上疏,向皇上陳述他們在絲綢之路的所見所聞,論述西域門戶對中原地區的重要性︰西域是漢朝通向整個世界的門戶,如果西域被堵,漢朝就如同被鎖在了院子中,不能了解外面世界的動向,無法與外界進行文化、醫術和科技的溝通交流,只會故步自封。他們還慷慨陳詞,言道從文帝、景帝到武帝,再從武帝到現在,漢朝商人地位在西域的變化和大漢的國勢息息相關。文景時,西域人畏懼匈奴,蔑視漢人,將最好的食物和向導給匈奴,將最差的馬匹、駱駝高價賣給漢人,甚至隨意搶奪漢人的商品和屠殺商人;武帝時,漢朝商人所過之處,待遇之隆,如若王公,匈奴奔走回避,而現在,雖還不至于淪落到文景時的慘狀,但在西域人眼中,他們已只是一群來自一個日漸沒落帝國的商人,常有輕慢無禮之舉。最後,他們許諾︰「願傾綿薄之力,以助國家。無強國則無民尊,而無民之榮耀則無國之興盛!草民等謹以賤軀叩首,遙祝一代明君,成百世霸業!」

    劉詢明知這封上疏背後大有文章,可看到最後時,仍悚然動容、心潮澎湃,直想拔劍長嘯,西指胡虜。

    儒生們仍在底下哼哼唧唧,說著商人重利,他們如此做,只不過是希望國家為他們開闢一條順暢、平安的通商之路,方便他們賺錢。

    劉詢問孟玨︰「孟太傅如何想?」

    孟玨笑看著眾位指責商人的儒生問道︰「這些商人是不是大漢的子民?」

    一個文官嘴快地說︰「當然是了。」

    「他們的經商所得是否交了賦稅?」

    「當然!他們若敢不交……」

    「既然他們是大漢的子民,既然他們向國家交了賦稅去養活官員、軍隊,那麼他們難道不該希求自己的國家保護他們嗎?」

    幾個文官結結巴巴地說不出完整的話︰「這……這……要從長計議,一場戰爭苦的是天下萬民,個別商人的利益……」

    孟玨沒有理會他們,只對劉詢朗聲說︰「犯我大漢天威者,雖遠千里亦必誅之!」

    孟玨的聲音將所有的議論聲都壓滅了,突然間,大殿里變得針落可聞。在一片寧靜中,孟玨的聲音若金石墜地,每一字都充滿了力量︰「這樣的漢朝才配稱大漢!」他眼楮的鋒芒中還有一句話未出口︰這樣的君主才配稱霸主!

    朝堂上的百官,面色各異,空氣中流動著緊張不安。

    劉詢強壓住內心的驚濤巨浪,若無其事地微笑著問張安世︰「張將軍如何想?」可他的眼楮卻一直緊盯著孟玨。

    張安世在劉詢的眼楮里看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光芒。先帝劉徹命張騫出使西域時,命衛青、霍去病出征匈奴時,命細君公主、解憂公主聯姻西域時,眼楮內應該都有過這樣的光芒,那是一個不甘于平凡的男人渴望千秋功業的光芒,也是一代君王渴望國家強盛的光芒。他恭敬地彎下身子,不緊不慢地回道︰「皇上如想做一位清明賢德的君王,一動自不如一靜,不擾民、不傷財;但皇上如想做與周文王、周武王、高祖皇帝、孝武皇帝齊名的一代君王,那麼雄功偉業肯定離不開金戈鐵馬!」

    霍光立即趁熱打鐵︰「自衛青、霍去病橫掃匈奴王廷後,匈奴分化為南、北匈奴。南、北匈奴彼此不合,經常打仗,若我朝能大破羌族,令烏孫徹底歸順,匈奴在西域最後的勢力就被化解,我朝與北匈奴就對南匈奴形成南北夾擊之勢,也許皇上可以借此逼迫南匈奴向陛下俯首稱臣,這可是先帝孝武皇帝終其一生都未實現的夢想!」

    大殿內寂靜無聲,人人都屏息靜氣地等著劉詢這一刻的決定。這個決定不僅僅會影響漢朝,還會影響匈奴、羌族、西域,乃至整個天下;不僅僅會影響當代的漢人,還會影響數百年、上千年後的漢人子孫。

    劉詢的目光從殿下大臣的臉上一一掃過,見者莫不低頭。一瞬間,他決心驀定,猛地站了起來,高聲說︰「準霍大將軍所奏,集結二十萬大軍,聯烏孫擊羌族!」

    百官在他腳下叩拜,齊聲誦呼︰「陛下英明!」

    在眾人雷鳴般的呼聲中,劉詢遙望著殿外,豪情盈胸,壯志飛揚!

    自孝武皇帝劉徹駕崩,漢朝一直處于休養生息、養精蓄銳的階段,這次傾國力發動的大規模戰役,是十幾年來的第一次。朝堂內,少壯男兒熱血沸騰,摩拳擦掌,誓破胡虜,準備沙場建功。

    民間卻和朝堂上的氣象截然相反,對大戰畏懼厭惡,幾乎是戶戶有泣聲。畢竟征夫一去不見還,也許早化作了漠上森森白骨,卻仍是深閨夢里人。

    許平君和雲歌身著粗衣,行走在田埂果園間。

    行過一處處人家,總會時不時地看到默默垂淚的女子,有白發蒼蒼的老嫗,也有豆蔻妙齡的少女。只有孩童們還在快樂無憂地戲耍,大聲叫著「爹爹」或「大哥」,絲毫不知道也許這就是他們對爹爹和大哥最後的記憶。

    許平君心沉如鉛,越行越沉默。當她們坐上馬車,起程回宮時,她問道︰「一人的千秋功業,也許需要上萬具枯骨去換,如果委曲求全,也許就可以避開戰事,皇上如此做,究竟是對是錯?」

    雲歌也無法回答她的問題,沉默了很久後說︰「有些事情不得不做,如那些商人所說,‘無強國則無民尊,而無民之榮耀則無國之興盛’,姐姐,難道你不希望說起自己的國家時,是驕傲地出口‘我乃大漢人’嗎?我相信這些男兒願意為國而戰。既然已是必定,我們要做的不是問對或錯,而是問如何才能讓這些男兒無後顧之憂,讓他們的兒子和弟弟安安穩穩地長大,多年後,即使記不清爹爹和大哥的容顏時,也可驕傲地對別人說,我爹爹和大哥為國捐軀、戰死沙場,是大英雄!」

    許平君苦著臉嘆氣︰「你說話倒很有將門風範。」

    雲歌微笑著搖許平君的胳膊︰「笑一笑,人的精神氣是互相影響的,人家看到一個愁眉苦臉的皇後,肯定就更愁了!戰死沙場的可能是有,可衣錦還鄉的可能也很大呀!」

    許平君擠了個笑︰「滿意了嗎?」

    雲歌「呀」的一聲,推開許平君︰「好了!好了!你繼續愁眉苦臉吧!你這一笑,文人墨客哪里還需要寒鴉叫、子規啼?」

    許平君愁腸百結中,也被雲歌惹得氣笑起來。

    剛行到城門口,就看人來人往、彼此推攘,擠得城門水泄不通。

    因為許平君是微服私訪,並無專人開道,車馬難行,只得棄車步行。于安和富裕一前一後護住許平君和雲歌。

    雲歌向一旁的人打听發生了什麼事情。一連問了好幾個人後,才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搞清楚。

    原來在民間的厭戰情緒中,漸有傳聞說,漢朝現在無將星,根本不適合出兵打仗。以前有衛大將軍、霍將軍才能百戰百勝,霍將軍、衛大將軍死了後,孝武皇帝傾大漢國力,發兵二十萬,死傷無數,才勉強和彈丸之地的大宛打了個平手。這次又是發兵二十萬,打的卻是比大宛強大很多的羌族,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事情越傳越離譜,連兵營中的士兵都拿了朝中各個將軍的生辰八字去找人算命,看他們是不是真正的將星。

    面對羌族的剽悍騎兵,這仗還沒打,氣就已經泄了。為了鼓舞士氣,劉詢宣旨在城門面見百姓和士兵,听說還會有娘娘出現。

    看許平君一臉茫然的樣子,就知道她對此事一無所知。雲歌牽著許平君的手也擠在人群中等皇帝駕臨。

    等了好一會兒後,一身龍袍的劉詢出現在城樓上,身邊伴著的娘娘是霍成君。自下往上看,劉詢高大威嚴,霍成君華貴端莊,如同畫中的神祗。

    劉詢面朝著他的子民,朗聲分析著這場戰爭的重要性。

    眾人剛開始還能凝神細听,可後來听到什麼西羌、中羌、烏孫、龜茲……這些名字離他們的衣食住行太過遙遠,很多人甚至從未听過烏孫、龜茲這些國家。漸漸地,都心不在焉起來,反而開始關注起城樓上那些天神般的人。

    「皇後娘娘可真好看!」

    「那不是皇後娘娘!那是霍婕好,以前我在霍大將軍府門口見過她上下馬車的。」

    「听說皇後娘娘出身低賤,哪里能有這份貴氣?」

    「難怪皇上沒有讓她~塊兒來。」

    「那當然,你以為人人都能母儀天下?」

    雲歌緊握著許平君的手,擔心地看向她。許平君強笑了笑,表示自己沒事,可她發白的臉色述說的是相反的意思。

    劉詢講完話後,並沒有收到預期的反應,百姓們雖然高呼著「陛下萬歲」,可他們的聲音里沒有劉詢所渴望的力量,他的心不禁沉了一沉。這場戰爭,究竟有幾分勝利的希望?

    霍成君看到劉詢的臉色,小聲說︰「陛下,可否容臣妾對他們說幾句話?」

    劉詢有幾分詫異地點了點頭。

    霍成君向前幾步,直走到最前面,她望著城樓下黑壓壓的百姓,脆聲說︰「皇上為了這場戰爭,夜夜睡不安穩,日日苦思良策,這一切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整個大漢天下的安穩、所有百姓的安穩。本宮一個弱女子,不能領兵出征,為皇上分憂解勞,為天下蒼生盡力,本宮所能做的,就是從即日起,縮減用度,將銀錢捐作軍餉,盡量讓皇上為糧餉少操一份心,讓天下蒼生少一份擔子。」她一面說著話,一面將頭上的玉釵金簪,耳上的寶石墜子一一摘下。

    百姓的注意力被霍成君的話語吸引,再看到她的古怪動作,全都眼楮一眨不眨。

    「本宮的所有首飾全都捐作軍餉。如果一根金簪能免除十戶人家的賦稅,那麼它比戴在本宮的髻上更有意義。」

    百姓們望著黑發上無絲毫點綴的霍成君,心中生了感動。

    「霍婕妤是個好娘娘。」

    「是啊!」

    「娘娘連首飾都不戴了,這仗只怕真的非打不可。」

    「霍娘娘不但生得好,心眼也好。」

    低低的議論聲中,眾人對戰爭的厭惡好似少了一點。劉詢看到眾人的反應,贊賞地看了霍成君一眼,霍成君垂目微笑,樣子很是賢惠淑德。

    許平君不願再看,拉著雲歌向人群外擠去。

    人人都想往前擁,她卻往外擠,引得好多人瞪向她。一個許廣漢家以前的鄰居失聲叫道︰「許丫頭……皇後娘娘!」

    如施了定身法,擠攘的人群突然不動了,紛擾的聲音也突然消失,人人都將信將疑地看向許平君。

    那個鄰居想到剛才脫口而出的一聲「許丫頭」,雙腿直發抖,軟跪在了地上。一面重重磕頭,一面請罪︰「皇後娘娘,皇後娘娘!」

    眾人實難相信眼前這個荊釵布裙、面容哀愁,挺著個大肚子的女子就是皇後,可看到那個男子下跪的舉動後,仍是一個、兩個陸陸續續地跪了下來。在大家的言語中,以許平君和雲歌為圓心,一圈圈的人潮,由里向外,全都跪了下去,直到最後,整個城樓下,只有她們兩個站著。

    許平君很想逃走,可眼前是密跪的人群,根本無路可走;想躲避,可人海中根本無處可躲,反倒將她凸顯了出來。她只能呆呆地站著,周圍是黑壓壓的腦袋,無邊無際,好似漆黑的大海,就要將她吞沒。恍恍惚惚中,她抬頭望向城樓︰劉詢高高在上地立著,遙遠地俯視著城樓下發生的一切,臉容清淡,視線冰冷。

    許平君臉色蒼白、手腳冰涼,她破壞了他的計劃!這樣的一個皇後娘娘如何能讓天下萬民去仰慕崇拜?如何值得大漢兵士去效忠保護?

    霍成君滿意地笑起來,一邊恭敬地行禮,一邊高聲說︰「還不去把皇後娘娘迎上來?」

    一群士兵分開人群而來。

    雲歌用力握了一下許平君的手後,向後退去,一面跪下,一面輕聲說︰「姐姐,不要怕他們,你就是他們呀!誰規定了皇後就要華貴端莊?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可以了!我知道你是個好皇後!」

    好一會兒後,士兵們才穿過人海,站在了許平君面前,向她行禮,想護送她離開人群、登上城樓。

    許平君側頭看雲歌,雲歌用力點頭,許平君在遲疑中,命所有士兵先退下。

    所有的百姓都不解地偷偷打量著她,眼中有羨慕、有嘲笑、有不信,似乎還有輕蔑。

    許平君的心在發顫,她有什麼資格讓他們跪拜?她心虛地想後退,卻看到雲歌抬著頭向她微笑,眼中有深深的相信。她深吸了口氣,擠出一個虛弱的微笑,看向周圍。

    「其實和‘皇後娘娘’這個稱呼比起來,我更習慣‘許丫頭’、‘野丫頭’、‘許老漢的閨女’這些稱呼,每次人家叫我皇後娘娘時,我都會有一瞬間反應不過來,不知道他們在叫誰。看到人家跪我時,我會緊張,緊張得連手腳往哪里放都不知道,現在你們這麼多人跪我,我不但緊張,還感到害怕,我現在手心里全是汗!」

    當她直面自己一直以來的心虛、膽怯時,她反倒覺得害怕淡了,心虛也小了,微笑漸漸自然,聲音也越來越清晰。

    「我很希望自己能變得高貴一些,能做一個大家期許中的皇後,值得你們的跪拜。我一直很努力地在學習,很努力地讓自己配得起‘母儀天下’四個字。可是,我努力再努力後才發現,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情,只要自己努力就可以得到的。」

    低著頭跪拜的百姓,一個、兩個……慢慢抬起了頭,好似在慢慢忘記眼前人的身份,開始毫不回避地看向許平君。

    許平君抬頭看向了劉詢,眼中有淚光,嘴邊卻有淡淡的微笑。

    「我大概讓你們失望了,我不是你們想象中和期許中的皇後樣子。我沒有辦法變得舉止高貴,也沒有辦法變得氣質文雅。不管如何修飾,我仍是我,一個出生于貧賤罪吏家的普通女子。很多時候,我自己都對自己很失望,我無數次希望過我能有更剔透的心思,更完美的風姿,我能是一株清雅的水仙,或者一棵華貴的牡丹,而不是田地間普普通通的麥草,就在剛才,我又一次對自己失望了,可是現在,我很慶幸我是麥草。」

    她看向跪在她腳下的千萬百姓,面對著他們展開了雙手。

    「因為自小操持家務和農活兒,我的手十分粗糙,指節粗大,還有老繭,我曾經很羞于在別的娘娘面前露出這雙手,常常將它們藏在袖子里。現在,我很羞愧于我曾經有這樣的想法,它們應該值得我驕傲的,它們養過蠶、種過地、釀過酒、織過布,這雙手養活過我和家人……我倒是又犯糊涂了,你們的手都和我一樣,只怕很多姐妹、大嬸的手比我更巧、更能干!普普通通的一雙手而已,有什麼值得多想的呢?手不就是用來干活的嗎?不過比釀酒,我還是很自信,你們若有人能勝過我,當年也不會看著我一個人把錢都賺了去,卻只能在一旁干瞪眼!」

    不少人嘩地笑了出來,幾個人的笑,帶動了其他人,大家都低聲地笑著,原本的緊張壓抑、猜疑揣度全都沒了。

    「今天早上我去村莊走了一圈,看到很多人在偷偷掉眼淚。我是妻子,也是母親,如果出征的人是我的夫君、我的兒子,我想我掉的眼淚不會比她們少,也會和她們一樣怨恨這場戰爭。如果不打仗多好!干嗎好端端地要打仗呢?我知道大家心里在想,不是我們不肯保家衛國,可人家羌人不是還沒來侵略我們嗎?」

    所有人都在點頭,幾個就跪在許平君身邊的人忘記了她是皇後,像平常拉家常一樣,一邊擦眼淚,一邊抱怨著說︰「就是呀!也不知道皇上心里怎麼想的,沒事非要找個事出來,太太平平過日子,不好嗎?」

    許平君含著眼淚說︰「那些國家之間的利益糾紛我不懂,也說不清楚,但我琢磨著,羌人就像一頭臥在你身邊的老虎,它正在一天天長大,它現在沒有進攻你,不代表你就安全,它只是在等待一個最合適的機會,好將你一擊致命。我們有兩個選擇,一是日夜提心吊膽地等著它的進攻;二是趁它還沒有完全長大,殺死它。正因為我是個妻子、是個母親,我選擇後面的做法,我希望我的兒子能安全長大,希望我的夫君不必將來面對一頭更凶猛的老虎,你們呢?」

    有的人一面擦眼淚,一面點頭,有的人邊嘆氣邊頷首,還有人皺著眉頭不說話。但不管何種反應,卻顯然都認可了許平君的選擇。

    許平君抹去了眼角的淚︰「我對要出征的男兒們就說兩句話,你們放心去,你們的妻兒交給我!我許平君在一日,就絕不會讓一個人挨餓受凍。」

    眾人立即交頭接耳起來,嗡嗡聲如無數蜜蜂聚集在了一起。

    許平君反問︰「怎麼?你們不相信我的話?」

    大家不知不覺間早忘了許平君是皇後,有人毫不顧忌地大聲說︰「天災的時候,施粥也只能施幾日,長貧難顧呀!」

    許平君高高舉起了自己的手,挑著眉毛冷聲問︰「誰需要別人的施舍?」

    那個雲歌久違了的潑辣女子又回來了,雲歌想笑,眼中卻有了淚意。

    許平君脆聲說︰「我是做娘的人,寧可吃自己種的粥,也不願兒子靠別人施舍的肉長大!兒子要長的不只是個頭,還有脊梁骨!只要你的妻子有一雙這樣的手,她就能養活自己和兒子。我以皇後的名義下旨,宮中所有絲綢布匹的采購會先向家中有征夫的家庭采辦,價格一律按宮價,我還會命人成立繡坊,如果女工好,可以來坊內做繡娘,官員的朝服都可以交給她們繡。」許平君指向雲歌,「你們知道她是誰嗎?別看她弱不禁風,她可是長安城內真正的大富豪!咱們女人真要賺起錢來,不會輸給男子!」

    眾人都盯向雲歌,雲歌笑站了起來︰「我叫雲歌,說我的名字,恐怕你們都不知道,但我若說我是‘雅廚竹公子’,你們應該都听說過。」

    竹公子的一道菜千金難求,長安城內的人自然都听聞過,陣陣難以相信的驚嘆聲,還有七嘴八舌的議論聲,惹得雲歌偷偷瞪了許平君一眼,又笑嘻嘻地對眾人說︰「我不算什麼,許皇後的斂財、潑辣、吝嗇、摳門才是早出了名的,大家若不信,盡管去和她家以前的鄰居打听,那是蚊子腿上的肉都要剮下,腌一腌,準備明年用的人。只要天下太平,長安城里處處油水,你們的老婆、孩子交給她,肯定不用愁!」

    眾人大笑起來,原本愁雲籠罩的長安城驟然變得輕松。笑聲中,恐懼、擔憂在消散,自信、力量在凝聚。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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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4:35:31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3(大漢情緣) 16. 當時不是錯,好花月,合受天公妒 (上)
作者︰桐華
    雲歌本就是個聰慧的人,現在又踫到一個高明的師父,再加上自己很刻苦,半年時間,醫術已非一般醫者可比。隨著懂得的醫理越多,雲歌心中的疑惑也越多,遍翻典籍,卻沒有一本書可以給她答案。本來,孟玨是解答疑惑的最佳人選,可她不想問他,那麼只能去找另一個人了。

    雲歌以為一到太醫院就能找到張太醫,沒想到張太醫已經離開太醫院。原來,雖然張太醫救過太子的性命,皇上也重重賞賜了他,可事情過後,皇上依然將他遺忘在角落,他的一身醫術仍無用武之地,張太醫從最初的苦悶不甘到後來的看淡大悟,最後向劉詢請辭,離開了太醫院。

    依循一個和張太醫交情不錯的太醫指點,雲歌一路打听著,尋到了張太醫的新家。

    幾間舊草堂,門口的席子上坐滿了等著看病的人。張太醫正坐在草堂中替人看病,他身旁站著兩個弟子,張太醫一邊診斷病情,一邊向學生解釋他的診斷。

    雲歌站在門口,看著病人一個個愁眉苦臉地上前,又一個個眉目舒展地離去。早上,剛听說張太醫辭官時,她本來心中很不平,可現在,听著病人的一聲聲「謝謝」,看著他們感激的眼神,所有的不平都散了。

    一個弟子走過來問道︰「姑娘,你看病嗎?」

    「我不是……」

    「雲姑娘?」聞聲抬頭的張太醫看到雲歌,驚呼了一聲,立即站了起來「雲……

    孟夫人怎麼在這里?」

    雲歌笑道︰「我本來是想來問你——‘你為何在這里?是不是有人刁難你?’可在這里站了一會兒後,突然就覺得什麼都不想問了。我在想,即使是有人迫得張先生離開,張先生只怕還感激他呢!」

    張先生大笑起來,聲音中有從未听聞過的開朗愉悅。他向弟子吩咐了幾句後,對雲歌說︰「草堂簡陋就不招待貴客了,幸好田野風光明媚,姑娘就隨老夫去田野間走走吧!」

    兩人踱步出了草堂,沿著田地散步。碧藍天空下,一畦畦的金黃或翠綠暈染得大地斑斕多姿。農人們在田間地頭忙碌,看到張先生,都放下了手頭的活兒,向張先生打招呼問好,雲歌在他們簡單的動作後看到了尊敬,這些東西是太醫們永遠得不到的。

    「張先生,我現在也在學醫,你猜我的師父是誰?」

    張先生笑道︰「孟夫人的這個謎語可不難猜,孟大人一身醫術可謂冠絕天下,自不會再找外人。」

    雲歌笑著搖頭︰「錯了!他只是我的師兄,不是我的師父,還有,張先生就不要叫我孟夫人了,叫我‘雲歌’或者‘雲姑娘’都成。」

    張先生怔了一怔,說道︰「原來是代師傳藝!這是雲姑娘之喜,也是孟九公子之喜,更是天下病者之喜!」張先生說到「孟九公子」四字時,還遙遙對空中作了一揖,恭敬之情盡顯。

    雲歌不好意思地說︰「張先生過獎了,我只能盡力不辜負師父的盛名。」

    張先生拈須而笑。孟玨雖聰明絕頂,可不是學醫的人,雲歌也許才是真正能繼承那位孟九公子衣缽的人。

    「不過,我學醫的目的不對,希望師父能原諒我。我不是為了行醫救人,而是……」雲歌站定,盯向張先生,「而是為了尋求謎底。‘皇上的內癥是心神郁逆,以至情志內傷,肝失疏泄,脾失健運,髒腑陰陽氣血失調,導致心竅閉阻;外癥則表現為胸部滿悶,脅肋脹痛,嚴重時會髓海不足,腦轉耳鳴,心疼難忍,四肢痙攣。」’雲歌一字字將張先生當年說過的話重復了一遍。

    張先生沉默著沒有說話。

    「你們都說是胸痹,可胸痹雖是險癥,卻從未有記載會在壯年發病。我想知道,連我這個初學醫的人都覺得困惑不解,張先生就沒有過疑問嗎?今日,我站在這里,只要听實話。」

    張先生輕嘆了口氣︰「困惑、不解都有過,我的疑問遠不止這些。」

    「洗耳恭听。」

    「一則,確如姑娘所言,除非先天不足,否則胸痹雖是重癥,卻很少在青壯年發病。皇上自小身體強健,當年又正值盛年,即使心神郁逆,勞思積胸,也不該在這個年齡就得胸痹。二則,據我觀察,以當時的情況而言,根本無發病的可能。自雲姑娘進宮,皇上的心情大好,面色健康,即使有病,也該減輕,沒有道理突然發病。三則,《素問至真要大論》中說︰‘寒氣大來,水之勝也,火熱受邪,心病生焉。’皇上應是突受寒氣侵襲,引發了病痛。」張太醫抬起一只胳膊,指著自己的衣袖說,「就如此布,即使十分脆弱,遇火即成灰燼,但只要沒有火,它卻仍可以穿四五年。」

    雲歌思索著說︰「張先生的意思是說,有人把火放在了衣袖下?」

    張先生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並不見得是有人把火放在了衣袖下,也許是風吹來了火星,也許是其他原因撕裂了衣袖,各種可能都有。」

    雲歌的神色嚴厲,詰問︰「張先生既然有此不解,為什麼從沒有提過?就不怕萬一真是人點的火?」

    張先生誠懇地解釋︰「皇上得病是關乎社稷的大事,如果說皇上中毒,一個不小心就會釀成大禍,我當然不能只憑自己的懷疑就隨意說話,我暗中反復查證和留意過,我以性命和姑娘保證,皇上絕不是中毒。」

    「你憑什麼這麼肯定?」

    「所有能導致胸痹癥狀的毒藥都必須通過飲食才能進入五髒,毒損心竅,而且一旦毒發,立即斃命,可皇上的胸痹卻是慢癥。我又拜托過于安仔細留意皇上的飲食,他自小就接受這方面的調教,經驗豐富,卻沒有發現任何疑點,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皇上的所有飲食,都會有宦官先試毒,沒有任何宦官有中毒跡象。」

    雲歌無語。的確如張先生所說,于安的忠心毋庸置疑,又沒有任何宦官有中毒的跡象,在這樣的鐵證面前,任何的懷疑都是多余的。

    張先生道︰「雲姑娘,下面的話,我是站在一個長輩的立場來說,我真心希望將來你願意讓我誠心誠意地喊你一聲‘孟夫人’,人這一生,不管經歷多大的痛,都得咬著牙往前走,不能總在原地徘徊。」

    雲歌的眼中有了蒙蒙淚光,望著田野間的斑斕色彩,不說話。天地間再絢爛的色彩,在她眼中,都是迷蒙。

    「不是說你永遠停留在原地就是記憶,皇上會願意看到你這個樣子嗎?他已經……」

    雲歌好似很怕听到那個字,匆匆說︰「張先生,你不明白,對我而言,他沒有離開,他一直都在那里。」

    張先生愣住,還想說話,雲歌亟亟地說︰「張先生,我走了,有空我再來看你。」腳步凌亂,近乎逃一般地跑走了。

    縴細的身影在絢爛的色彩間迅速遠去,張先生望著她的背影,搖著頭嘆氣。

    自張先生處回來,雲歌就一直一個人坐著發呆。

    難道那日晚上是她多心了?霍成君和霍光的對話是另有所指?

    張先生的話有理有據,也許的確是她多疑了,也許她只是給自己一個借口,一個可以揪住過去不放的借口。

    所有的人都在往前走,朝堂上的臣子們日日記掛的皇帝是劉詢,百姓們知道的天子是劉詢,宮中的宦官、宮女想要討好的人是劉詢,霍光要斗的人是劉詢。所有的人都早忘記了。喜歡他的人,討好他的人,甚至包括忌憚、痛恨過他的人,都已經漸漸將他忘記。

    他的身影在流逝的時光中,一日日消淡,直到最後,變成了史書中幾筆淡淡的墨痕,夾在~堆豐功偉業的皇帝中,毫不引人注目。

    唯有她清醒,時光流逝中,一切沒有變淡,反倒更加分明。她在清醒中,變得十分不合時宜。每個人都希望能追逐著他們想要的,迅疾地往前走,可她卻在不停地提醒著他們,不許遺忘!不許遺忘!他曾在金鑾殿上坐過,他曾在神明台上笑過,他曾那麼努力地想讓你們過得更好,你們不可以忘記……

    是不是因為前方已經沒有她想要的了?所以當人人追逐著向前去時,她卻只想站在原地?

    曾告訴過自己要堅強,曾告訴過自己不哭,可是淚珠絲毫不受控制地落下。

    陵哥哥,我想你!我很想、很想你!我知道你想我堅強,我會的,我會的……

    心里一遍遍許著諾言,眼淚卻是越流越急。

    院中,竹林掩映下,孟玨靜靜而站,身影凝固得如同嵌入了黑夜。

    她窗前的燭火清晰可見,只要再走幾步,他就可以跨入屋中,與她共坐,同剪夜燭,可這幾步卻成了天塹。

    她的每一滴淚,都打在了他心頭,他卻只能站在遠處,若無其事地靜看。

    她一面哭著,一面查看著劉弗陵的遺物,一卷畫、一件衣袍、一方印章,她都能看半晌。

    很久後,她吹熄了燈,掩上了窗,將他關在了她的世界外面。漫漫黑夜,只余他一人痴立在她的窗外。

    夜,很安靜,靜得能听到露珠滴落竹葉的聲音。

    天上的星一閃一閃,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麼要一個人獨立于夜露中。

    清晨,當金色的陽光投在窗戶上時,鳥兒的唧唧喳喳聲也響了起來。

    三月抱著兩卷書,走進了竹軒。

    雲歌正在梳頭,見到她,指了指書架,示意她把書放過去。三月已經習慣她的冷淡,心情絲毫不受影響,笑眯眯地說︰「公子本來昨天就讓我把這兩卷書拿給你,我听丫頭說你出門了,就沒有過來。公子說他這兩天恐怕會在宮里待到很晚,如果你有什麼問題,就先記下,過兩天一塊兒解答。」

    雲歌淡淡地「嗯」了一聲。

    三月放下書後,看到一旁的案上攤著一幅卷軸,上面畫了不少的花樣。她笑著湊過去看,每朵花的旁邊,還寫著一排排的小字,三月正要細讀。雲歌瞥到,神色立變,扔下梳子,就去搶畫,幾下就把卷軸合上︰「你若沒事就回去吧!」

    三月無趣,一面往外走,一面嘀咕︰「不就是幾朵花嗎?人家又不是沒見過,那次我和公子去爬山時,還見到過一大片……」

    「站住!」

    三月停住腳步,不解地回頭。

    「你見過的是哪種花?」

    雲歌說話的語氣尖銳犀利,三月心中很不舒服,可想到她救過孟玨,再多的不舒服也只能壓下去,回道︰「就是那種像鐘一樣的花,顏色可好看了,像落霞一樣絢爛,我問公子,公子說他也不知道叫什麼名字。」

    雲歌的臉色發白︰「你在哪里見過?」

    「嗯……」三月想了會兒說,「長安城外的一座山上,好大好大一片,美麗得驚人。」

    「你帶我去。」

    「啊?我還有事……」

    雲歌連頭也不梳了,抓住三月的手就往外跑,三月被她掐得生疼,想要甩掉雲歌,可變換了好幾種手法,都沒有辦法甩掉雲歌的手。她心中大駭,雲歌的功夫幾時這麼好了?終于忍不住疼得叫起來︰「我帶你去就行了,你放開我!你想掐死我嗎?」

    雲歌松開了她,吩咐于安立即駕車。

    出了孟府,三月邊回憶邊走,時有差錯,還得繞回去,重新走。待尋到一座荒山下,三月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美麗的湖,歡叫起來︰「就是這里了!這個湖里有很多的魚,上次我還看到……」

    雲歌沒有絲毫興趣听她嘮叨,冷聲吩咐︰「帶我上山,去找你看到的花。」

    三月撅著嘴,在前面領路。沿著溪水而上時,雲歌的速度一直很快,突然間,她停住了步子,抬頭看著山崖上一叢叢的藤蘿。

    那些藤蘿在溪水瀑布的沖刷下,有的青翠欲滴,有的深幽沉靜。三月看她盯著看了半天都不走,小聲說︰「這叫野葛,公子上次來,告訴我的。」

    「孟玨告訴你這叫野葛?」

    三月點頭︰「是啊!難道不對嗎?」

    雲歌的臉色煞白到一點血色也無,她一句話不說地繼續向上爬去。

    到了山頂,三月憑借著記憶來回找,卻始終沒有發現那片燦若晚霞的花,她越找越急,喃喃說︰「就在這附近的呀!怎麼沒有了?!」

    雲歌問︰「你究竟有沒有看到過那種花?」

    三月凝神想了一會兒,最後無比肯定地說︰「就在前面的這片松柏下,我記得這片樹,還有這個泉水,當時泉水也像今天一樣叮咚叮咚地響,配著那片鐘形的花,就像仙女在跳舞。可是……花呢?那麼一大片花,怎麼一株都沒有了?」

    雲歌盯著眼前的茵茵青草,寒聲說︰「你家公子會讓這片花還繼續存在嗎?」

    「啊?」三月接觸到雲歌的視線,全身一個寒戰,一瞬間,竟然有逃跑的念頭。

    雲歌盯著看了許久,開始往回走。以她現在的武功,根本不可能摔跤,所以三月也就沒有留意她,可是在一處陡坡,雲歌卻腳下一軟,整個人骨碌碌地就滾了下去,三月嚇得大叫起來。幸虧雲歌最後鉤住了一片野葛,才沒有掉下懸崖。

    三月嚇得魂飛魄散,忙把雲歌拽上來。雲歌的手腕上、腿上劃出了血痕,不知道是疼的,還是野葛上的露水,她的臉上還有一顆顆的水珠。三月想要扶著她下山,她卻一站穩就推開了她的手,如避猛虎,一個人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跑去。

    在湖邊守著馬車等候的于安,看到雲歌滿身血痕的樣子,大吃一驚,以為有變故,手腕一抖,就將軟劍拔出,縱身上前來護雲歌。緊跟在雲歌身後的三月又是哭笑不得,又是吃驚,雲歌身邊不起眼的一個人怎麼武功也如此高強?難道真如師弟猜測,此人是從宮里出來的高手?

    「于大哥,雲姑娘是在山上摔了一跤,沒有人追殺我們。」

    于安把軟劍繞回腰間,去扶雲歌,滿心不解。雲歌現在的武功如何,他都看在眼里,竟然會摔跤?

    雲歌躲在馬車里,一聲不發,于安也不說話,三月只能一個人無趣地坐著,心中暗暗發誓,以後再不和雲歌出來。這丫頭越來越古怪,也越來越讓人難以忍受!

    回到竹軒後,雲歌一個人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如同一只困獸,希冀著能尋到一個出口,卻發覺元論如何掙扎,周圍全是死路。

    在她心中,仍有一絲不敢相信,或者說不願相信。孟玨,他……他……真的這麼狠毒嗎?

    野葛,其實真正的名字該叫鉤吻。如果有動物誤吃了它,會呼吸麻痹、肌肉無力,最後因為窒息而心髒慢慢停止跳動。

    而那種像鐘一樣的美麗花朵有一個並不美麗的名字︰狐套。它的花期很短,可這種花卻是毒中之毒,會讓心髒疼痛,心跳減弱,誤食者,霎時間就會身亡,且無解藥,不是配不出來解藥,而是有也沒什麼用,因為它毒發的時間太快。

    這兩種毒藥都可以在某個方面營造出胸痹的假象。可是它們毒發的速度太快,陵哥哥的病是慢癥,但孟玨善于用毒,也許在張先生眼中不可能的事情,孟玨完全可以做到……

    雲歌的身子一軟,又要摔倒,忙扶住了書架,她只覺得自己的心也如中了鉤吻的毒,窒息般的疼痛,像是整個胸腔就要炸開,手在不停地抖,身子也在不停地抖。霍光,也許這些都是霍光一人所干,霍光和霍成君都知道這些花的存在,這些事情也許和孟玨沒有關系,可孟玨如何知道這些花的?他為什麼要騙三月?他怎麼可能不認識狐套?不知道野葛的真名?如果他心中無鬼,他為什麼……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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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5 1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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