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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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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華飛白]世家再醮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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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3 17:07:1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雙喜一怒

  第二日,王珂與崔氏便攜著些小郎君常用的筆墨紙硯以及穿戴之物,趕去了大興善寺,打算正式向崔簡致謝。然而,兩人遣僕從仔細地四下打聽了一番,卻並未找見崔氏父子。又問了經常來往於寮舍院落中的小沙彌,這才知道,崔氏父子前兩日便已經離開了。

  “離開了?”想起那個早熟懂事又勇敢的小家伙,王玫略有些遺憾。不過,不知為何,她總覺得自己與崔簡很有緣分,說不得什麼時候便會再次相遇了。“若下回遇見他,我再好生致謝罷。那鐘十四郎呢?阿兄想如何謝他?”

  王珂似笑非笑地瞥著她:“你說當如何謝他?”

  見他這般神態,王玫自是知道他尚未放棄讓她再嫁的念頭,便當作什麼都未發覺,一臉認真地提議:“去東市買些筆墨紙硯?或者阿兄將自己鐘愛的書畫割舍出一些來?”既然兄長能認得出崔子竟的畫作,連一匹印著畫的夾纈也愛不釋手,想必平日也喜歡品鑒書畫。而太原王氏延綿數百年,書畫藏品當然自是少不了的。

  “嘖,竟然將主意打到阿兄身上了,哪有你這樣的妹妹?”王珂不由得失笑了。委婉探聽之下,發覺妹妹仍然並未動心,他心裡多少有些惋惜。“安心罷,改日我將他邀到家中作客,再送他幾方上好的陶硯便是。他前兩日剛去赴了明經科縣試,若是通過了,也正好一同慶祝一番。”

  此時科舉考試種類眾多,通常分為常科與制科兩類。常科便是每年皆有考試的科目,制科則是聖人臨時下詔舉行各類特招的考試科目。常科內又有秀才、明經、進士、明法、明字、明算、一史、三史、開元禮、道舉、童子等諸科。秀才等科不常開,貢舉上來的人才也很少,明法、明字、明算多偏技藝,世人不屑為之。因此,常科之中,明經科與進士科被視為重中之重。由於進士科考試更艱難,取中人數更少,在官場中也更為清貴。不過,對於尋常人家的士子而言,明經科已是相當難得的貢舉之途了。

  王玫自然不懷疑兄長的眼光與見識。若鐘十四郎果然通過了縣試,她自是替這位恩人感到欣喜。但除此以外,卻是什麼也沒有了。既然打定了主意不再嫁,不論是鐘十四郎或是其他人過了縣試也罷,成功出仕也罷,都與她毫無干系。

  幾天之後,萬年縣廨外頭陸續貼出了明經科與進士科縣試入第的榜文。早就等著縣試結果的貧寒士子、世家僕從都一擁而上,個個伸長了脖子,在那白麻紙上尋找著自己或自家主人的名字。有一眼便瞧見的,立即欣喜若狂起來;有仔仔細細看了兩三遍尚未有所得的,頓時失魂落魄;也有不慌不忙待人群漸漸散了才去瞧的,自是各有所得。在進士科入第榜文上,一個名字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太原王氏王珂”——雖然並不是頭名,只列了第三,也沒聽說過他有什麼太出彩的文名,但光是他的出身郡望,就已經足夠令人矚目了。傳聞中的五姓七家這樣的世家子弟,在貢舉考試之中可是並不多見的。

  此時,宣平坊王宅自然也已經得了這個好消息,裡裡外外都透著濃濃的喜意。

  李氏毫不吝嗇地賞了家中僕婢每人一百錢,部曲每人二百錢,轉瞬間便撒出了上萬錢也毫不心疼。崔氏則連連吩咐廚下加緊備宴席,招待前頭紛至沓來的賓客,又讓奴婢們將花園裡臨水的一處水榭收拾出來,正好晚上再舉辦一場小家宴。

  王奇喜得一雙眼睛都笑得眯了起來,口中卻道:“只是過了縣試而已,你們便是如此做派。不知道的,還以為七郎得了府試的解頭呢!”縣試不過是初試牛刀,只有府試及第才能得雍州的解送資格,再與天下才俊一同角逐省試。

  撒完錢之後越發精神的李氏橫了他一眼,嗔道:“也不知是誰,連著幾天夜裡都翻來覆去地吵得人睡不著,就連做夢都念著七郎入第了。我迷迷糊糊地還當是真的呢,仔細一想,榜文都未張貼出來,他又如何能知道?”

  被老妻揭破之後,王奇清咳了兩聲,訕訕地轉過身去逗弄小孫子了。

  目睹全過程的王玫不由得捂著嘴笑了:“阿爺,就是縣試才辦家宴呢!若是阿兄過了府試,必是要請親戚朋友一同慶祝的。待阿兄過了省試,更是得廣發帖子,邀那些認識的、不認識的人家都來宴飲,也好教大家知道咱們王家出了個新進士王七郎。”見嫂嫂崔氏終於忙完了,她又及時地送上一杯酪漿:“阿嫂好生歇一歇。說不得這兩日還有不少阿兄的朋友來慶賀,須得阿嫂張羅呢!”

  崔氏接過酪漿,抿了一口:“你那驚悸之症不如就治愈了罷,也好出來幫我的忙。”

  王玫眨了眨眼睛,笑容中帶了些許狡黠:“哪裡能這麼快治愈?不過,身體略好一些便幫襯幫襯阿嫂也是應該的。忙了這一陣後,定是又得臥床幾日方可了。”

  “你這病症可真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崔氏指著她失笑道,“我若是哪天倦怠了,也試試這法子。”說著,她突然眉頭微蹙,撫了撫胸口,將那杯酪漿放下了:“難不成說病便真的病了?忽然覺著有些胸悶。”

  “阿嫂?”王玫忙坐到她身側,輕輕撫了撫她的後背,“莫非真是累得狠了?叫醫者來瞧一瞧?”

  “前幾日還好好的。”崔氏作勢欲嘔,卻只是干嘔而已,臉色也變得越來越蒼白。

  “快去叫醫者!”李氏趕緊走了過來,握住她的手,又探了探她的額頭,漸漸露出了笑意,“好孩子,這些時日你也辛苦了,眼見著又苦夏瘦了一圈,可得好生養一養才是。不管是你,還是肚子裡這個,如今可都比七郎更金貴,絕不能虧了去。”

  “阿娘?阿嫂這是有身孕了?”王玫恍然大悟。她雖然從未有過生育的經驗,但大抵也知道懷孕的症狀,只是方才並沒有往那方面想而已。如今對照一番,可不正是如此?“這麼說,兒又要有小侄兒或小侄女了?”

  “是啊,十五娘爭氣,家中又要添丁了。”李氏滿面喜色。

  崔氏低聲道:“阿家,醫者尚未診斷過,還不能確定呢。”口中雖是這樣說,但她臉上卻浮出了喜悅的紅暈,顯然也已經自己推算過了。

  “恭喜娘子,恭喜郎主,恭喜七郎娘子!”貼身侍婢們紛紛拜下行禮,說了好些吉祥話。

  “阿娘!”晗娘和昐娘也圍了過來,又是高興又是好奇地往崔氏的腹部瞧。

  “這可真是雙喜臨門!”王奇喜得哈哈大笑,抱著二郎王旼站了起來,“這孩兒來得真是時候,正趕上他阿爺過了縣試,必定是個有福運的!”

  “可不是麼?”李氏接道。

  許是內堂中的人都圍了過來,氣味實在太雜亂,崔氏越發難受起來,嘔吐反應也更劇烈了。李氏忙把人都遣散了,讓琉娘去催人趕緊把醫者請到家裡來,又支使婢女們去取了壓舌的酸梅過來,再讓僕從去准備檐子,好抬了崔氏回三進的院落裡歇息。

  她忙忙碌碌,那邊祖孫三代卻是被擠出了內堂外,面面相覷。

  “在這裡也是添亂,我帶二郎去園子裡走一走,你們可要一同去?”王奇道。

  王玫想到尚在前院裡招待朋友的王珂,便道:“兒和晗娘、昐娘去告訴阿兄這個好消息,也好教他嘗嘗雙喜臨門的滋味。”說罷,她便牽著晗娘、昐娘走了出去。

  今日一早,坊門甫開,王珂結交的友人便陸陸續續前來拜訪,陪著他一同等縣試的結果。本是在一起小酌,待及第的好消息傳來之後,眾人皆情緒激動,紛紛祝賀起來。於是,王珂便命僕婢在正堂中備下酒宴,與眾位好友一同歡慶。

  王玫帶著晗娘、昐娘走出二進內門,繞過一段封閉的甬道,便折進了外院當中。外院是個比二進內院更寬敞的回字形院落。除了中間宴客待客的正堂之外,正房是王奇的書房,左廂房做了王珂的書房,右廂房則是王昉讀書之處。待王旼再長大些,也必是要過來與兄長一同念書的。

  遠遠便聽見正堂中的呼喝歡笑聲,從打開的門內望去,隱約還能瞧見有人正在中間手舞足蹈。王玫在右廂房邊停下了腳步,遣丹娘去將王珂叫出來。

  王珂見了丹娘,自是知道妹妹來了,與正興致勃勃要下場跳舞的友人們道了聲見諒,便快步走了出來:“九娘?晗娘、昐娘?怎麼了?”

  “阿兄,恭喜恭喜,阿嫂有身子了,你又要當阿爺了!”王玫特意行了個禮,笑道。

  “阿爺!我們又要有弟弟妹妹了!”晗娘、昐娘則圍了上去,笑嘻嘻地道。

  王珂雙眉微微一揚,眼中流露出些許喜意:“當真?實在是太好了,我又要當阿爺了。”雖是又驚又喜,但他性子本便優雅沉穩,情緒素來收斂在內,此時也不過是笑容越發溫和真切了一些而已。

  這般淡定的反應,也在王玫的意料之中。她這位兄長也不知是像誰,情緒從來不會大起大落。不過,這樣反倒是讓人更覺得穩重可靠。

  “十五娘的身子如何?”

  “阿嫂有些孕吐症狀,正在休息呢!”王玫笑盈盈道,“我和晗娘、昐娘來給你報喜信,你如何犒勞我們?”

  王珂挑眉道:“你們想要什麼?晚上我差人給你們送去。”

  “阿兄既然如此慷慨,那我可得好好想上一想才行。”王玫道,又揉了揉晗娘、昐娘的小腦袋,“你們也別著急,想清楚了再說。”

  “聽姑姑的。”兩個小姑娘很聰明地選擇了姑姑這一邊。

  “那我們便不擾阿兄了,你繼續招待客人罷。對了,鐘十四郎過了明經科縣試麼?替我向他道個喜罷。”只提了這麼一句,王玫便不待兄長再說出什麼暗示之類的話,轉身就要走。

  王珂本想讓她自己去向鐘十四郎道喜,但見她顯是想刻意回避,便熄了叫住她的心思。

  這時候,家中的大管事王榮匆匆地趕了過來。見兄妹倆都在,他略作猶豫,低聲道:“七郎,又有訪客到了。”

  “請進來。”王珂隨口道,發覺王榮臉上神色有些奇怪,又問:“是何人?”

  “……元……元十九郎。”王榮在王家待了幾十年,自是知道九娘子與這元家郎君間的糾葛,連回話都沒有往常利落了。

  王珂臉上的笑容剎那間褪得干干淨淨,王玫也鎖緊了眉頭:“他來做什麼?我們家與他素無交情,阿兄又不曾下帖子邀他,平白無故上門做什麼?”

  “他說是來祝賀七郎過了縣試。”

  “是麼?”王珂突地又笑了起來,“既然是上門祝賀的客人,那便請他進來罷。”

  他的笑容看起來甚至比往常還要粲然一些,王玫卻不知為何,感覺到了他周身籠罩著的森森寒意:“阿兄……莫理會此人,將他趕出去便是。”

  “堂堂九品校書郎上門慶賀,我哪有那麼大臉面將他趕出去?這可是貴、客,自然是要好好招待的。”王珂瞥了自家妹妹一眼,笑得越發溫和,“九娘,你身子不好,早些回內院休息罷。前院之事,交給阿兄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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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3 17:07:2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惡人求親

  隔著書房支起的窗戶,王珂靜靜地望著那個步伐優雅、笑容溫柔可親的年輕男子。恍惚間,似是又回到了五年之前。那個因一場文會的緣故主動尋上門來找他請教,形容甚是討喜的少年郎,滿面凄切地跪在地上,以家中父母已為他定親為借口,拒絕了他為妹妹提出的婚事。既是如此,王家自然不能勉強,便放他去了。然而,當聽聞這個消息之後,臉色一片慘白的妹妹昏倒在地的時候,他與父母才知道,兩人竟早已私相授受多時。

  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竟被這個少年玩弄於股掌之中。愛重之時,甜言蜜語、誓言賭咒不知說了多少;欲說婚姻之際,卻什麼都不認,說棄便棄。咽不下這口氣又如何?於男子不過是婚前的風流韻事,於世家女子卻是不可宣揚的醜聞。“元”一姓,從此便成為了王家的禁忌。

  前事若如此了結,說不得時日一長,怨怒也就漸漸淡了,沒想到他卻再一次出現破壞了九娘的婚姻,禍害得九娘小產自盡,險些失去了性命。一次又一次將九娘害到如此境地,王家自是與他結下了深仇大恨。他實在很難想像,這人怎麼生了如此厚的臉皮,如今居然還敢主動踏進王家。

  想到此,王珂望了一眼角落中立著的大理石屏風:“九娘,你還是回去罷。”

  屏風後環佩叮當輕響,王玫坐在月牙墩上:“他哪裡是為了祝賀阿兄過了縣試來的?一定會提到我,又胡言亂語一番。我可不能由得他敗壞我的聲譽。”

  “他會說些什麼,阿兄心裡有數。你別做聲,聽著便是。”王珂回到書案邊坐下,不得不向妹妹妥協。他相信妹妹對這元十九已經毫無情意,絕不會聽了幾句好話便心生動搖。不過,若被那元十九知曉她在場,免不得又會歪纏一番,煩不勝煩。

  “七郎,客人到了。”大管事王榮親自將這個形容熟悉而又陌生的年輕客人引了過來,又將附近的僕婢遣得干干淨淨,自己在書房外頭守著。

  “王家阿兄,許久不見了。”身著深青色襕袍的元十九主動地拱了拱手,絲毫沒有擺官身的架子,反倒是如多年前一般帶著幾分自然而然的親近。

  王珂似笑非笑地站了起來,躬身還了一禮:“某何德何能,不過區區進士科縣試入第而已,竟然勞動元校書郎親自上門恭賀,實在是惶恐至極。”

  元十九似是聽不出他語中暗含的諷意一般,溫和笑道:“幾年不見,王家阿兄怎麼如此生分?當年我可是得了你不少指點,這書房也來過許多次。這麼些年過去了,書房的擺設竟一絲未變,可見王家阿兄也是常情之人,必不會忘記當年的情誼罷。”

  王珂淡淡地掃了一眼自己的書房:“某卻是已經不記得,曾與校書郎有過什麼交情了。而且,這麼些年來,書房裡的擺設也換了許多回,許是校書郎記錯了罷。有些擺件看著很相像,但也並非舊物了。”

  元十九輕輕一笑,自顧自地坐了下來:“王家阿兄,以往之事是怎麼抹都抹不掉的,又何必否認?我今日上門,便有再續情誼之意。還望王家阿兄放下過去那些齟齬,日後繼續往來才是。”

  “某實在無法與校書郎共處,也沒有必要續什麼情誼。”王珂將僕婢准備好的酪漿放在他身前的矮案上。當然,作為一位兄長,他其實更想將這杯酪漿都潑在此人臉上。不過,都已經忍了五年了,再忍上五年也無妨。無權無勢之人,這種趨炎附勢之輩自然看不上,也不能好好收拾他。待到有權有勢之日,這人定會搖著尾巴圍過來。屆時,不論他想如何報復,此人也必定不敢還手。

  元十九飲了一口酪漿,又嘆道:“果然還是以前那般滋味。”

  屏風後,王玫難掩臉上的厭惡之色。原來這元十九不管是對誰,都能自說自話,真算得上是個奇葩人物了。恐怕連阿兄都不知道,此人居然是如此的性情罷。不過,聽起來,原來這元十九是通過認識阿兄,進而與前身相識的。以阿兄對妹妹的疼愛,想必也非常懊悔將這頭狼帶進了家門,同時也定然是最恨他的人。

  阿兄……應該不會在這種時候,做出什麼逆毆官員之類的舉動罷?

  王珂雙目微眯,掩住越發冷凝的視線,待元十九喝完了酪漿,才不緊不慢地道:“校書郎上門祝賀,某只能以酪漿一杯相酬了。若是沒有旁的事,校書郎便自忙去罷。某還需招待朋友,便不送了。”

  王玫松了口氣:如此明晃晃地點明了送客,可見自家阿兄已是忍到極限了。不管換了是誰,面對元十九郎這樣臉皮奇厚無比的人渣,恐怕也忍不了太久。

  元十九撣了撣袍角,同樣慢條斯理地道:“王家阿兄若有事忙,不妨請王公出來一見。”

  “家父體弱多病,無法起身待客,望校書郎海涵。”王珂淡淡地回道。

  元十九勾起嘴角,笑了起來:“也罷,長兄如父,想必王家阿兄也是能為九娘做主的。”

  王珂目光一寒,悄悄握緊了雙拳。

  王玫聽了這句話,不由得怔了怔,暗暗咬牙切齒起來。每一次她都覺得這元十九已經夠無恥的了,但偏偏他總是能繼續突破下限,奔著更無恥而去。前身的眼光到底是有多差?才會喜歡上這個始亂終棄又裝情聖繼續禍害別人的人渣?她前世也活了二十多年,從來就沒有見過比他更卑鄙無恥的混蛋!

  元十九優雅地站了起來:“不瞞王家阿兄,我與九娘一直彼此傾心。先前礙於家中父母之命,我不得不另娶滎陽鄭氏女。如今鄭氏已過逝,九娘也和離了,我們都是孤身一人,正是天意。也請王家阿兄成全我們二人的姻緣。”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王珂臉上浮起了溫煦的笑容,目光卻冷冽如冬日寒風。

  元十九從善如流地重復了一遍:“我與九娘一直彼此傾心,如今都恢復了自由身,自當結成婚姻。先前是我錯了,不該欺瞞諸位長輩。如今我願彌補過錯,求娶九娘,不日便將遣官媒來提親。”

  “呵。”王珂笑了起來,“這真是我今日聽到的最有趣的玩笑話。校書郎莫不是喝醉了酒,走錯了地方?還是早些回家醒醒酒罷。”

  元十九搖了搖首:“唉,我知道,一時半會,王家阿兄必定不相信我的真心。但我發誓,天底下不會有第二個人比我更在乎九娘,比我更珍惜九娘。請王家阿兄轉告王公罷,改日我再過來。”

  “校書郎不必再來了。”王珂平靜地回道,“我家九娘,永遠都不會嫁給你。”

  “王家阿兄說笑了。”元十九卻依然笑得很是溫和,仿佛他的拒絕根本不值得一提,“九娘不嫁給我,還能嫁給誰呢?”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屏風後:“九娘,我說得是不是?你安心等著,過些日子,我必定會三媒六聘來娶你。”

  說完,他便在王珂冷厲的視線下,毫不留戀地離開了。

  王玫屏住了呼吸,直到他走得遠了,才略松了口氣,走出了屏風外:“阿兄……”

  她看著又一次靜靜立在窗邊的王珂,總覺得與剛才相比,他似乎有哪裡不一樣了。分明神情依然平和,氣度也像往常那般從容優雅,但她似乎能從他的周身感覺到濃濃的狂暴煞氣。這種煞氣與他素來給人的印像如此違和,讓她忍不住心生憂慮:“阿兄……你放心,我絕不會嫁給他。”

  王珂回首,認真地端詳著她的面容:“九娘,他說‘天底下不會有第二個人比我更在乎九娘,比我更珍惜九娘’的時候,我真想抽劍殺了他。只要想到你那時候在洛陽城郊受盡磋磨的樣子,阿兄便想將這個負了你的家伙千刀萬剮。”

  “阿兄,我相信你不會一時衝動做傻事。”王玫輕聲道,“他受到什麼報應都是罪有應得,但阿兄千萬不能因他折了進去。咱們一家人,還要快快活活地過日子呢!這種人渣,大可不必理會。”雖是這樣說,但她也知道,元十九絕不會這麼輕易就放棄。其實,她也覺得很奇怪。明明她拒絕了,兄長也拒絕了,這元十九是從哪裡來的自信,認為他們最後一定會答應?這到底是想結親還是結仇?或者因為本來就有怨仇在,所以他根本毫不在乎?

  “五年都忍過來了,阿兄當然能忍得下去。”王珂微微一笑,“你進去罷,此事別讓阿爺阿娘知道,免得他們郁怒傷心。”

  “我省得。”王玫道,出了書房後,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王珂仍然立在窗邊,笑得溫雅如常。

  王玫心中一嘆:兄長背負著太原王氏三房嫡支振興的重任,本來便很是不容易了。她這做妹妹的不但不能幫他的忙,反而在這種緊要關頭又給他惹來了麻煩。倘若那一日她沒有去寺廟上香,倘若她一直跟在母親與嫂嫂身邊,又怎麼會遇上那個人渣?這件事,又該如何解決,才不會拖累家人呢?

  王玫回到二門內時,丹娘、青娘都在那裡等著她。兩人見她臉色微沉情緒低落,自是知道那元十九登門必定不會有什麼好事。

  “方才之事,別透露出去。”王玫吩咐道。好不容易遇上雙喜臨門,她也不想讓父親、母親因此事而傷懷。

  “是。”丹娘和青娘低聲應了。

  王玫微蹙著眉,絞盡腦汁地想著對策,卻是一無所獲。王家無權無勢,太原王氏嫡支都是世家大族中的邊緣人物,所以才一直無法對付元十九。借表姊之勢?恐怕她們的交情目前還不到這個份上。除了借勢之外,還能從什麼地方下手?向監察御史投帖子,狀告元十九逼娶良家女子?且不說區區一個校書郎是否能引起監察御史們的興趣,作為被欺壓逼娶的良家女子,她的名聲肯定也要被傳壞了。此計不成,她決不能帶累晗娘與昐娘。

  還有什麼法子呢?

  走進內堂的時候,王玫已經換上了和平日毫無二致的笑臉:“阿娘,阿嫂怎麼樣了?阿兄方才還特意問了阿嫂的身子呢!醫者已經來過了麼?”

  李氏眉開眼笑地回道:“你阿嫂已經回去休養了。醫者也來診斷過了,說是日子尚淺,不過一個多月。只是你阿嫂這些天來有些勞累,所以反應才厲害了些。她須得臥床一段時日,待到孩子坐穩了,才能出來走動。”

  “那阿嫂可得專心休養。正好晗娘、昐娘這些天便要搬院子了,此事便交給兒來辦罷。不過,突然讓她們離開阿兄阿嫂,獨自住在一個院子裡,兒擔心她們會不習慣。不如讓她們暫時跟著兒住幾天罷。過些日子,再搬到園子裡去。”

  “你說得是。本也想著將二郎交給大郎照料,但大郎畢竟也還小,十五娘如今也分不出心思看顧他們,七郎又須准備府試。我看,二郎還是交給我和你阿爺帶最合適。”李氏頷首道。

  母女兩個又說了些家務之事,言笑如常。

  到了晚間,雖然崔氏不能參加,家宴也照樣在水榭中舉行。兄妹兩個也似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極力融入家人的談笑之中。只是,家宴散去的時候,兩人不經意地對視一眼,才在各自的視線中都發現了些許端倪。

  這一次總算是瞞過去了,下一次元十九登門,又該如何瞞過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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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 尚無對策

  “七郎君,那位客人又來了。”書房外,大管事王榮低聲道。

  王珂筆走龍蛇寫了一個“忍”字,隨手將狼毫筆擱在筆洗裡,端詳著字形字意,搖了搖首,近乎自言自語地輕嘆道:“果然心性修養仍有不足,寫得有些急了。”說罷,他便將這張字放到一旁:“就說我們一家出門去逛曲江池了,恕不招待。”

  “是。”王榮退下去了。

  隔了沒多久,外頭便又響起了他帶著些許苦意的聲音:“七郎君,那位客人說,聽聞九娘一直生著病,他攜了些藥材過來,正好探望九娘子。”

  “呵,男女授受不親,我王家又非蓬門小戶,怎麼可能放他進來。”王珂眉頭一挑,似笑非笑道,“王榮,連這種話你也不知道該如何回?若是往後再拿這種小事來擾我,你這大管事也不必再當下去了。”

  “……是。”

  待書房內外再度恢復平靜,王珂瞥了一眼坐在他書案對面,正饒有興致地拿著他那張大字欣賞的王玫:“你阿嫂臥床休養,你不是須幫著阿娘協理家務麼?怎麼?才幾日下來,內院裡便沒什麼事了?能容得你在我書房裡消磨一上午?”

  “許久不曾看阿兄習字了。”王玫很順手地將他習字的紙都卷了起來,交給丹娘捧著,“阿兄的字寫得就是漂亮,我拿回去都能當法帖臨了。只是未免太單調了一些。連著一個多時辰都在寫‘忍’字,我看‘忍’字都要被你寫出花了。”

  王珂唇角輕輕勾起:“說罷,你到底想做什麼?”

  於是,王玫正襟危坐,肅然道:“阿兄,元十九逢休沐之日就過來堵在咱們家門口,雖說我們總是閉門不見,但長此以往也不是辦法。一則日子一長恐走漏消息,阿爺阿娘終歸會知道此事,難免傷心郁怒;二則他以官身上門求見卻屢遭拒絕,鄰裡之間多少會傳出閑話,於阿爺、阿兄的聲名不利。”

  王珂點了點頭,很是欣慰:“你說得不錯。嘖,吾家九娘確實是長進了不少。”

  王玫自是欣然接受他的肯定,接著道:“這些時日,我一直在想,如何才能打消他的念頭。若是我與他見上一面,不像先前那般回避,開誠布公地說清楚,他可還會繼續強人所難?”當然,這個法子的前提,是元十九那人渣還有些良知底限。雖然對於這個人渣的無恥程度,她不會抱有太大的希望,但好歹也須試一試才是。

  “他根本聽不懂人話,你又如何能保證,不會適得其反?”王珂反問。

  “至少我能問清楚,以結仇的方式來結親,他到底圖的是什麼。”王玫想了想,回道。誰都知道強扭的瓜不甜的道理,難不成這元十九就如此自信,強娶了她之後,必定過的是舉案齊眉、琴瑟和鳴的日子?或者,他果然是另有所圖?
  王珂緩緩地鋪開一張空文卷,拿起狼毫,又寫了一個“忍”字:“他的想法,你我永遠無法理解。”

  “那阿兄可有什麼對策?”都已經過了一個多月,眼見著就要到七月了。王玫實在不願意再繼續拖下去了。就因為這元十九,整個王家怕是都不得安生。就算可以對他視而不見,但光是他的出現,就足夠讓人惡心膩煩了。

  “暫時沒有對策。”王珂很干脆地回答。

  王玫蹙起眉:“我已經許久不在長安,也不知元十九家的情形,阿兄想必知道不少事情,可否告訴我?兩人一起想,說不定便能想出什麼好法子。”她除了知道元十九是個頗有文名的少年才子,九品校書郎,曾娶了個滎陽鄭氏出身的妻子之外,其他的皆是一無所知。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種事情也只能問自家兄長了。

  王珂看著她,緩緩道:“元氏是前朝皇室之後,元十九那一支雖不算嫡支嫡脈,但也曾經累任高官顯赫一時。他曾祖父是前朝尚書,早逝。祖父在高祖時任起居舍人,雖只是從六品上,但卻是天子近臣。不過,沒多久便因牽涉皇太子事遭貶,郁郁而終。其父任殿中侍御史,從七品上;其叔父為蒲州司馬,正六品下。其母出身滎陽鄭氏嫡支,只生他一子,視若珍寶。”

  王玫眨了眨眼睛:正六品、從七品什麼的,殿中侍御史、司馬什麼的,聽起來就比她家阿爺官職高、更有實權。而且,殿中侍御史和監察御史聽起來像是關系很近的同僚,大概直接告上去也無人搭理?“比權勢,我們家不如他們。”至少,元家已經出了三個官,王家目前還只有一個官。

  “阿兄所說的‘皇太子事’……”李淵時期的“皇太子事”,莫非指的是李建成?這麼說來,李世民對元家的態度應當很微妙才是。不過,這位帝王素來喜歡顯示自己“博大的胸襟”,和魏征都能來一場君臣相得的佳話,定然不會輕易為難其他人。何況,那也是元家祖父時的事了,如今也生不起什麼風浪了。

  王珂眉頭輕輕一動:“皇太子事不可輕易涉入。我們太原王氏晉陽嫡支已不得聖心,決不能鋌而走險。不過,此事於他們家也有些影響,不然他父親身為元家嫡長子,也不會一直在殿中侍御史一職上蹉跎。”

  那一直在少府監主簿這個職位上蹉跎的阿爺又算是什麼?更不受皇帝待見嗎?王玫心想著,繼續思考剛才那一段話中的信息:“他娶的滎陽鄭氏女,是他的表妹?”

  王珂點了點頭:“他舅家是太學博士,文名清貴。”

  “……”怪不得當時要拋棄前身了,明顯就是奔著前途去的。不過,按理說,表兄表妹不是天作之合麼?想來想去,王玫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莫非他婚後生活不順,對比之下突然覺得若是娶了我,想必便能過上神仙眷侶的日子,所以才執拗得瘋魔了?”這便是所謂的人渣本性了,得不到的便是朱砂痣或者白月光,得到的就成了蚊子血和米飯粒了。

  “……”王珂怔了怔,沉吟了一會兒,“我再讓人去打聽打聽,你不可輕舉妄動。”

  王玫也震驚於自己豐富的想像力,越想越覺得元十九如今的一舉一動都證明他偏執得厲害。若是尋常的無恥人渣也就罷了,說不定還能溝通一二。但若是一個偏執狂人渣,那就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了。前身真是太不幸了,怎麼會招惹上這麼一個奇葩人物呢?

  “你先回內院去。”王珂見她坐著發呆,對丹娘使了個眼色,“扶九娘回去罷。”元十九不依不饒也在他意料之中,他也不懼他頻繁登門施加壓力。若是王家不應,他還能逼婚強娶不成?然而——若是他使出什麼混賬招數,壞了九娘往後的姻緣——想起當日他說的那句‘九娘不嫁給我,還能嫁給誰呢’,他又寫了一個“忍”字。

  “九娘?九娘?”

  王玫恍然回過神,露出一個微笑:“對不住,表姊,方才有些走神了。”她最近滿腦子都在想要如何解決元十九的事,經常各種走神。母親李氏以為她是協理家務累著了,將她趕回薰風閣,命她好好歇息。但若真的無所事事,她反而更是難受,於是不顧李氏的反對,仍然天天幫著打理內院中事。

  今日,聽聞崔氏有了身孕的李十三娘帶著崔芝娘與她家小郎君登門拜訪,王玫自是當仁不讓地出來待客了。打起精神陪這位表姊說了一會兒話,一同用了午食,李十三娘便提出了告辭。她一路送出來,走著走著,瞧見二門附近立著的大管事王榮,神思便不由自主地移開了。

  李十三娘蛾眉微皺,憐惜道:“你身子尚未養好,就不必勉強自己出來招待我。我又不是旁人,只是想過來看看十五娘,和你們說說話而已。唉,早知道會勞累到你,我就過一陣再來了。十五娘那時候也應該能下地走動了罷。”

  “表姊,本來就是我待客不周的錯,你又何必攬在身上?豈不是讓我越發羞慚了?”王玫連忙致歉,“我們一家子如今都只能悶在宅子裡,外頭的事一點都不知道,巴不得表姊每天都過來一趟,也好講些新鮮趣聞聽聽呢!”

  李十三娘見她確實精神尚可,便笑道:“若是待在家裡悶了,我自是會常過來瞧瞧你們。只是近來天氣越發熱了,稍動一動便滿身是汗,每天都恨不得臥在冰上才好,恐怕越發懶怠出門了。眼見著乞巧節、中元節也要到了,又得忙著籌備節日之事。你們家裡姑娘多,也須得好生准備一番,更是不好上門打擾了。說起來,中元之時,你們定不能錯過昊天觀的法會。”

  “好。我和阿嫂趕緊好好養身子,到時候一定同你一起去看法會。”王玫雖然不知那昊天觀的法會有什麼特別之處,但李十三娘既然相邀,自是先應下再說。

  “那咱們可是說好了,看完法會再去盂蘭盆道場放燈去。”

  “嗯,我待在家中這麼久,也是時候到處走一走了。”

  目送李十三娘的翠蓋朱輪車遠去後,王玫剛想轉身回內堂去,眼角余光又瞥見王榮,不由得停了停腳步,向他走去:“今天正是休沐之日,元十九又來了?”幸好表姊進來時沒有遇上什麼岔子,但常用的“主人不在家”的借口恐怕也裝不下去了。自家門口被人盯得緊緊的,出入完全不能自由,堪比後世那些個“跟蹤狂”了,真是煩不勝煩。

  王榮彎腰行禮,禁不住露出一臉愁苦之色:“是。他看著李娘子的馬車進來,還問是不是九娘的客人……”

  許是煩惱了一個多月、始終毫無辦法的緣故,王玫只覺得心中那股郁氣直衝胸口。即使再三告誡自己必須忍耐,卻依然忍不住滿腹怨怒:“阿兄還在書房裡讀書?你沒有告訴他罷!”

  “七郎已經有一陣不曾過問此事了。”

  “我要會一會那元十九,大管事安排一個合適的地方罷。”

  王榮驚訝地抬起首:“九娘子……這……”

  “我只是想同他說清楚而已。”王玫打斷了老管事的話。這樣對峙下去,王家絕對討不到什麼好處,說不得那個人渣什麼時候便會爆發了。所以,她需要了解清楚,這人渣到底是有多偏執,為了心頭的白月光或者朱砂痣還能做出些什麼事情來:“放心,丹娘、青娘都會陪著我,你守在外頭便是。”

  王榮仔細想了想,謹慎地回道:“外院與大門之間有一排倒座房,供客人帶來的僕從暫時落腳之用,平素都空著,周圍也沒什麼人走動,就是腌臜了些。”

  “無妨。”只是見個人而已,又不是花前月下,用不著什麼太干淨的地方。

  “謹慎起見,九娘不妨戴上帷帽再過去得好。”

  “青娘,回去取頂帷帽。”王玫微微頷首道。

  青娘應聲而去,丹娘眉頭輕鎖,似是想勸說什麼,但終究沒有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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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3 17:07:4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章 再次對峙

  許是對先前大興善寺中被元十九圍堵之事仍心有余悸,青娘從薰風閣裡取回來的卻不是帷帽,而是羃離。這羃離做得頗為精巧,用翠竹做成帽檐,輕煙色的兩層紗垂落下來,便將全身都遮得嚴嚴實實。

  王玫本因待客之故,穿得甚為鮮亮,鵝黃色花樹紋窄袖短襦,搭配一襲芽綠色絞纈及胸長裙,手臂間挽著梅子青色輕紗帔帛。這般盛裝打扮去見那元十九,她自己也覺得十分不妥當。更關鍵的是不能給那人渣造成什麼誤會,腦補過度就不好了。

  於是,她欣然戴上羃離,順著甬道走到外院之側。遠遠地繞開通往外院的側門,再穿過一片綠蔭林木,一路沒有遇上半個人影,安然來到王榮所說的倒座房前。

  已經上了年紀的老管事正在外頭等著,一張滿是皺紋的老臉在看見她的那一剎那,充滿了懊悔與苦惱之色。瞧他這般為難的模樣,本是滿腹怨怒的王玫突然冷靜了不少,也不由得生出了些許歉疚。說來說去,她尋不到對策心生憤懣,又何必遷怒為難一個老人家?倘若父母兄長得知此事,這位老管事很可能受重罰,倒是她連累他了。

  而且,兄長再三提點不可貿然行事,她這次有些衝動,或許也壞了阿兄的盤算。對付這元十九絕非她一人能做到的事,若要欺瞞於兄長就實在更不應該了。

  想到此處,王玫略停了停步子,伸手指了指外院書房的方向。王榮立刻將佝僂的身板挺得筆直,小跑著便趕了過去,卻幾乎沒有留下什麼腳步聲。

  王玫抿緊嘴唇,推開了房門。

  午後的日光隨著她的動作投進了有些昏暗的房間內,那立在陰影中的年輕男子抬起首,快步迎了上來。一如既往的笑容晏晏,一如既往的“情深意重”,也一如既往的令人見之生厭。經過這些時日,元十九此人已經成為王玫平生最厭惡之人,沒有之一。她實在不明白,為何這人能完全無視她與兄長的憎惡姿態,根本不顧事實如何,一心都只顧著將自己洗白,把別人所有的反應都朝著於自己有利的方面解釋。這般自欺欺人,說無恥也罷,說下作也罷,說偏執也罷,甚至說是瘋魔也罷,總需要徹底戳破他,以此了結。

  當然,是否能一舉成功,又是另一說了。

  或者,干脆撕破了臉皮,亮出獠牙來,也總比這麼膩膩歪歪讓人惡心好些!

  “九娘,我便知道,你必定是不會忘了我的。今日能見著你,你不知我有多歡喜,也不枉我在你家宅門外等了這麼些時日。”元十九深情款款地道。他那看似情意綿綿,實則粘膩的目光仿佛能透過羃離,讓跟在後頭的丹娘、青娘又緊張又生氣。

  王玫卻似已經習慣似的,面不改色地隔著羃離冷冷地看著他。她做出見面的決定時,頭腦還有些發熱,此刻卻是徹底冷靜下來了:“元十九,我今日來,並不是為了與你敘什麼舊情。只是想告訴你,時過境遷,往事已矣,舊日之事已不必再提。當年你另娶他人,將我拋下,令我蒙受恥辱的時候,我便已經對你再無情意。所以,你再如何糾纏下去亦是徒然,我絕不會再嫁給你。”

  元十九收起了笑容,面無表情地盯著她看了半晌,忽而粲然一笑,搖了搖首,似面對淘氣的孩童一般很是無奈:“正月裡見你的時候,你分明還對我有情,如今卻說五年前便再無情意,我如何能相信?九娘,莫要騙自己了。鄭氏於我,張五郎於你,都不過是折磨罷了。你我姻緣多舛,卻是天生應該在一處的。那時我也是迫於父母之命,不得已才娶了鄭氏,你就不能體諒我麼?”

  “體諒?你棄我一次,我便恨你十分。正月裡又賄賂我的貼身婢女,誑我這有夫之婦與你私見。待我丈夫趕來後,你又慌不擇路逃之夭夭將我丟下。棄我第二次,又毀了我的婚姻,我已經恨你入骨,又如何會答應嫁給你?”王玫冷笑道,“而今我家屢次拒絕,你卻仍然死纏濫打,難道還想強娶不成?”

  元十九側了側首,滿臉憐憫之色:“唉,九娘,先前是我不對,怨不得你如今鑽了牛角尖,轉不過彎來。待我們成婚之後,過著神仙眷侶般的日子,你便必定不會再這般想了。我知道,如今我說什麼你都不肯信我,那不妨就看我婚後是如何做的罷。”

  “元十九,別再裝作聽不懂了。我今日便將話撂在這裡:我發誓,這一輩子,我王玫王九娘,絕不會嫁給你為妻!”王玫一字一字地說道,語中充滿了堅毅與果決之意,“不但這一輩子,只願今後永生永世,都不會與你牽扯上!若有違背,願生生世世受地獄輪回之苦!”

  只要能離這人渣遠遠的,不管她發什麼毒誓都行!她相信,漫天神佛將她送到這個世界、這個時代,不是為了讓她和人渣互相折磨。而是為了讓她替原身珍惜性命,享受親情與家庭溫暖,感受這大唐盛世的別樣生活。

  元十九垂下了眼,笑了一聲:“九娘,我說過,你只能嫁給我。”頓了頓,他抬起眼,目光沉沉:“想必,你也不願意從哪裡傳出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婚前私相授受的流言罷。你我當年的信物,若非不得已,我實在是不願意拿出來的。”

  王玫臉上瞬時失去了所有血色:“元十九,你威脅我?”她根本不知道,原身當年落下了多少定情信物給這個人渣!他既然敢這麼說出來,莫非真的是會毀掉她的貼身之物?或者書信?如果真有什麼流言傳出,毀的肯定不止是她的名聲,而是整個太原王氏三房嫡支的名聲!

  元十九溫柔一笑:“怎麼會呢?我舍不得將那些信物拿出來。”他長長一嘆:“若不是時常把玩那些,想著當年我們耳鬢廝磨的日子,我怕是熬不到這個時候呢!”

  耳鬢廝磨?王玫越聽越覺得以唐時女子的開放程度,說不定前身還做過更多連她前世都沒有做過的事情。於普通平民女子或者皇室公主、郡主,這當然算不得什麼大事。但於遵從禮教的世家大族來說,這便是足以讓家族蒙羞的恥辱了。何況是“五姓七家”的太原王氏這樣的高門,不用想也知道那些族人會是什麼反應!就因為如今是個世家快要衰敗的時代,一個家族的名聲才比什麼都要緊!

  “此事若傳出去,你的前途恐怕也差不多了。”王玫咬了咬嘴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當年你另娶鄭氏,為的不就是借舅家清貴揚才子之名,讓仕途更順利?如今,你是想毀掉自己麼?同歸於盡這種慘烈的結果,相信你也不想要罷。”

  元十九微微一怔,勾起唇:“九娘,這麼些天不見,你又變了。變得更聰慧了,居然也學會反過來威脅我了。想必往後內宅之事交給你,我也能放心了。不過,同歸於盡未免太凄慘了些。你不妨好生想一想,我一人換你們一家,到底值不值得。”他慢悠悠地又添上一句:“我也舍不得你傷心,只是想讓你略微冷靜一些,別總是矢口否認自己真正的心意。”

  王玫望著他,心中突然生出森然寒意。這元十九大概真的已經偏執得有些入魔了。

  臉皮確實徹底撕破了,獠牙也亮出來了。但她發現,前身留下的把柄太多,王家完全處於被動之中。倘若前身在洛陽城郊就那麼逝去了,說不准兄長還能忍辱負重,伺機報復這人渣。而且,就算再偏執,畢竟是已死之人,元十九也不會死盯著不放。偏偏她來了,替前身活下來了,也給王家留了一個偌大的漏洞。

  嫁?當然不能嫁!

  那還能怎麼辦?去找元十九的父母家人述說清楚?想必他們也不都是這種偏執狂罷!太原王氏三房嫡支雖式微,但畢竟也是五姓七家之人。他們也不願意同太原王氏徹底交惡罷……

  王玫腦中徹底亂了——

  或者,派人將他說的那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定情信物全部偷出來?或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焚毀他的房子算了?但這種雞鳴狗盜的事情,兄長能找得到人去做麼?而且,現在還來得及麼?要是留下痕跡被人追查出來又該怎麼辦?她根本不想走犯罪這條路啊!

  見她半晌不語,元十九滿意地笑了:“九娘,好好想一想。下旬休沐的時候,我再來見你,聽你的決定。”說罷,他上前一步,似是想撩起羃離上的輕紗,王玫卻本能地後退好幾步,避得遠遠的。

  元十九眯著眼睛看向她,失笑了:“真懷念你在我懷中,百依百順的模樣……”說罷,他便優雅地離開了。

  而他留下這一句話,不僅讓王玫風中凌亂,也讓丹娘、青娘驚懼難當。

  一時間,三人竟然都不言不語也不動,站在原地發起呆來。

  隔壁的房門吱呀一聲輕響,著一身大袖對襟長袍的王珂緩步走了出來,神色有些凝重。不過,當他望見妹妹失魂落魄的樣子之後,不免又心生憐惜:“九娘,沒事罷?回薰風閣好好休息,此事交給阿兄便是。”妹妹不過是錯愛了一頭狼,已經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這頭狼卻恨不得食肉啃骨,要將她吞噬干淨才肯罷休,他豈能如他所願?!

  “阿兄。”王玫猛然抬起頭,脫掉那礙事的羃離,露出了蒼白的臉色,“對不起,阿兄。”這是前身種下的因,而她現在就是王玫王九娘,按理說只能吞下這枚苦果——可是,她卻一點也不想吞下去!

  “不是你的錯。”王珂寬慰道。

  “阿兄,我們可否去找元家人說清楚?讓他們約束元十九?”

  “我已經遣人去元家找了他的母親鄭氏。但那鄭氏只說依兒子所願,話裡的意思皆是元十九看上誰便是誰的福分,根本無從下手。”

  “那他的父親呢?”

  “……若要將來龍去脈說清楚,便須述說過往,於你名聲必定有損。他元家若是治家不嚴,你的事情……”

  王玫咬了咬嘴唇:“那也總比他散布流言要好些!阿兄,元十九已經瘋魔了,此事必須盡快處理!我方才還想過把那些東西偷出來,或者放火燒了他家,但這些畢竟不是正道,留下痕跡便會對阿兄、阿爺不利。”更重要的是,王家衰敗,沒有權勢也沒有通天的手段去掩蓋這些事情。

  “九娘,冷靜一些。”王珂扶住妹妹的肩,“別慌張。”

  “阿兄,如果能將這些惡名聲都歸結在我一人身上,也是我該承擔的因果。”王玫望著面前的兄長,緊緊地攥住他寬大的袖子,“可是咱們家還有晗娘、昐娘,阿嫂還懷著小侄子,決不能讓她們受了我的牽累。阿娘、阿爺若是被氣出個好歹來,我……我實在無顏面對他們。”她能多活這麼些天,多了這麼些一片心思待她好的親人,已是上天厚待了。如果沒有更好的法子,為了他們,她也願意承受一切惡名。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詐死遠遁了罷!

  “九娘,阿兄現在只有一個主意,你願意聽嗎?”王珂想了想,問。

  “什麼主意?”王玫似是在黑暗中望見了曙光一般,急切地問。

  “若是你嫁出去,阿兄便有充足的理由,去找元父商談解決此事,斷掉元十九的念想。畢竟你是已嫁婦人,他絕不敢公然糾纏於你。然後,我們便可靜待時機,安排人進入元府,悄悄將那些信物毀掉。”

  毀掉信物確實需要一段時間,但是,結婚真的能擺脫那個人渣嗎?他難道不會像元月那樣,死皮賴臉地纏過來?王玫並不是不願相信兄長,只是直覺這並不是最好的解決對策。但她知道,這可能是兄長認為的,對她最有利的解決對策。

  “如今,還有誰願意娶我?”

  王珂目光溫柔,篤定地道:“鐘十四郎是可托之人。”

  王玫頓時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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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3 17:08:0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章 心生抉擇

  王玫微蹙著眉頭,有些心不在焉地跟在兄長身側,緩步繞進略有些眼熟的回廊內。廊牆上那幅延綿不絕的禮佛圖讓她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想起了曾經在此處見過的崔氏父子,也想起了湖邊那場無妄之災。

  時隔月余,再次來到大興善寺,她曾以為自己會不喜不安,甚至於煩躁不堪。但如今見到這些熟悉的景物,湧上來的反而是那些有緣之人的勇敢相救帶給她的溫暖。而眼下她要去見的,便是當日幫助她的另一位恩人,鐘十四郎。

  自昨日兄長提出“趕緊成婚”這個主意,並且連人選都干脆利落地推舉出來後,王玫便陷入了思索之中。她愈是想,愈是覺得這並不是一個適當的解決對策。誰知道元十九未來會鬧出什麼事來?鐘十四郎本便與這些是是非非無關,娶了她之後,反倒有可能遭受羞辱或者刁難,又何必連累他呢?作為她的恩人,他還沒有受過報答,便將自己也搭了進來,就算是幫助友人之妹,也付出得太多了。而且,聽阿兄說過,他還是初婚?她不僅是和離歸宗之女,這具身體還很難有子嗣。沒有嫡子什麼的,對於唐朝人而言也很難接受罷?雖然傳宗接代在古代應該是最要緊的事情,但以她的性格與所受過的教育,也不可能接受妾室、庶子這樣的存在。

  思來想去的她,聽到兄長已經安排翌日便與鐘十四郎見一面之後,毫不猶豫地一起過來了。且不說其他,自從遇人渣這件事發生之後,直到如今,她都不曾當面謝過鐘十四郎。就把今日當成一個致謝的機會罷。其余之事,大可不必勉強。

  越過回廊後,撥開嚴嚴密密垂下的藤蘿,露出被擋住的月洞門,前方便是一片蒼翠的松林。松林深處,立著一座有些破舊的木亭。木亭四根柱子漆面斑駁不堪,亭頂長滿雜草,卻又有種古舊滄桑的美。而鐘十四郎就跽坐在木亭當中,手捧著文卷,似是正沉迷其中。

  為了避嫌,打消兄長做月老的心思,王玫此前從未仔細打量過他。如今她認真地端詳了一番——修眉俊目、鼻梁高挺,確實是個長相很正派的俊秀書生。但與那些想像中的書呆子相比,他顯得更沉默而堅韌,既沒有迂腐之氣,也沒有那種名士的狂放之性。

  王玫不得不承認,兄長看人很准。如鐘十四郎這樣的人,沉穩可靠,確實是個可托付之人。但是,他越是值得托付之人,她就越不能就這樣拖累了他。這人是沒落三流世家之後,身上同樣背負著振興家族的責任。妻室子嗣,都不應該成為他的弱點。

  “鐘十四。”王珂望了望妹妹,又看向木亭中的好友,露出了滿足的笑意,“能如約看到你,我實在是松了口氣。”他果然沒有看錯人,在這種時候還願意應承婚事,人品膽量都是絕佳的,日後必有成就。

  鐘十四郎放下文卷站了起來,對著兄妹倆行禮:“王七,王娘子。”他似乎並不意外王玫也跟著過來了:“你在信中所言之事,確實非常緊急。我已經想過了,絕不會辜負你的托付。”說著,他的目光不著痕跡地在好友身後那個纖細的身影上轉了轉,便移開了。

  “我就知道你必定會答應。”王珂笑道,遂正色躬下身行了一個大禮,“公致的恩情,王七記下了,日後必當回報。”

  鐘十四郎忙上前將他扶起來,沉聲道:“你我相交一場,又與王娘子有緣,我自是不能袖手旁觀。”

  王玫看著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完全將她丟在一旁,似乎就打算這樣將事情定下了,突然覺得有些想笑——這可是她的事,怎麼沒有人問一問她的想法?——當然,被人愛護的感覺確實也很不錯就是。笑意從心底湧了上來便止不住了,她低低地笑出聲來,自是引起了身邊這兩個出色男子的注意。

  “九娘,可以安心了罷?”王珂挑起眉。

  鐘十四郎仍然靜靜地望著她,眼中盤旋著溫和之意。

  “阿兄,我有話想和鐘十四郎單獨說。”王玫勉強收了笑聲,臉上卻仍然留著笑意。

  王珂怔了怔,看了鐘十四郎一眼:“好罷,你有什麼話,盡管問鐘十四便是。阿兄到外頭看一看那幅禮佛圖。”倘若好友能表明他的決心,想必妹妹便不會再抗拒這場婚事了罷。他覺得鐘十四郎可托付自然不夠,須得妹妹覺得他是個良人,日後婚姻方能琴瑟和鳴。

  鐘十四郎也有些意外,點點頭,退兩步,示意她走進木亭中:“日光熾烈,久曬傷身。王娘子,請。”

  王玫便帶著丹娘走進了木亭,也不管地上鋪著的葦席茵褥有多陳舊,便跽坐下來,舉止間皆是優雅從容。鐘十四郎在她對面坐下了,兩人相隔不近不遠,既不顯得親近也不顯得十分疏遠。

  王玫看著眼前這個目光清澈的年輕男子,心中慨然一嘆:越是這樣優秀的一個人,越不應該被她拖累。她直覺認為,兄長必然不會越俎代庖,將她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他。然而,他才應該是那個最有權利知道一切的人。所以,兄長安心讓他們相處,想必也是認可她將事實和盤托出罷?

  “鐘十四郎,我想先向你道謝。當初幫我解圍之事,我始終沒有當面謝過你,實在是失禮了。”

  鐘十四郎微微搖首:“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那個帶你逃走的小郎君才是首功。”

  王玫聽了,不由得微微笑了起來:“你是你,他是他,都是我的恩人。既然你是我的恩人,我便不想因此事拖累於你。我年少時錯愛了人,將一頭狼當成了良人,遭他拋棄後另嫁他人。不料他又來糾纏,使我不得不與夫君和離。這頭狼緊咬著我不放,逼著我再嫁給他,我自是不願意。但他有先前私相授受的把柄,又拿我家名聲威脅,實在無法,兄長才想出了‘盡早嫁掉’這個主意。他認為你是可托付之人,我也覺得你人品才學俱佳。正因為如此,我才不能選擇你。”

  鐘十四郎一怔,眉頭輕輕擰了起來:“我知道日後可能會面對什麼,但我願意娶你,也相信你我必能共度難關。”

  王玫笑得更是坦蕩,目光誠摯地望著他:“這是我的難關,不是你的,又何必將你拉進來?我雖是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但已和離歸宗,身後又有這頭狼咬著,而且身體不利於子嗣。你娶了我,委實是弊大於利。婚姻乃是結兩姓之好,我卻不能給你帶來什麼,這樁婚事實在是不合適。”

  鐘十四郎垂下眼,毫不猶豫地道:“我並非為利而娶你。”

  “那你也不該為朋友之義娶我。婚姻大事,豈能如此輕易決定?”王玫搖了搖首,萬鈞壓力之下,她的腦筋也轉得更勤快了,就似突然開了竅一般,“若你明經科高中,由我阿兄牽線搭橋,想必也定能娶得上我們一房分支的嫡女。既能娶五姓七家女,又不虞小人作祟,振興家業指日可待,實在沒有必要牽涉此事。”

  鐘十四郎望著眼前這個細細為他分析的秀麗女子,心中升起了苦澀,卻又有幾分愉悅。他其實尚不明白為何看到好友的信之後,根本沒有細想,就決定答應這樁婚事。但自從在洛陽城郊見到這個身影之後,只要她在場,視線便總是不由自主地會隨過去。聽到她述說那些過去,他心中有些酸澀,也更佩服她的坦然。並不是所有人都有那樣的勇氣將錯誤如實告知,更不是所有人都有那樣的膽量獨自承擔因果。

  “王娘子,我已經答應了七郎,一定會照顧好你。那元十九竟然出言威脅於你,想必忍耐不得太久。只有與人成婚,才能迫使他不得不放棄。為了經營自己的文名,他必然不敢再妄動。有了時間,我們才能更從容解決他的脅迫。”

  “這樁婚事,我不能答應。”王玫的脊背挺得筆直,微微抬了抬下頜,堅定地回答,“你是阿兄的好友,又是我的恩人,我不想連累你。你值得更好的女子,值得擁有更好的前途和家庭。”說實話,經過這番接觸,鐘十四郎的人品和堅持讓她十分感動。如果沒有元十九這個人渣緊迫盯人,如果不是她的身體已經損壞,說不定阿兄確實能成功地當一回月老。可是,眼下沒有如果,她做不出來轉嫁災禍這樣的事。

  鐘十四郎深深地看著她,突然道:“若是權宜之計呢?你也不答應?”

  “權宜之計也於你有損,好端端的成婚又和離,不是什麼好名聲。”雖然剛來了幾個月,但生活在這樣一個世家中,她也明白了一些基本的高門禮法規則:要娶五姓七家之女,或嫁五姓七家之子,好名聲必定少不了。世家好名,權勢是背後的盤算,但名聲必是不可或缺的。鐘十四郎在家世、權勢上已占不得優勢,只能好好經營名聲才能取得認可了。

  說完這些,王玫突然覺得渾身都輕松了很多。她款款立起來,朝對面的鐘十四郎行了一禮:“不論如何,我必須謝謝你不計後果伸手相助的恩情。不過,我心意已決。”她走出木亭,剛想往外走,突然停下了步子,壓低了聲音,“鐘十四郎……這裡有沒有別的路?”兄長為她盤算了這麼多,甚至不惜拉下面子向好友求助,她卻干脆利落地拒絕了。眼下,她實在是沒有勇氣面對或許充滿了無奈的阿兄。

  鐘十四郎從怔愣中回過神,指了指另一邊:“從這裡出去,經過大片寮舍,便可直通山門之外。不過,如今王娘子還須小心自己的安危。”

  “多謝,我會留意。”王玫帶著丹娘走了幾步,又回首道,“煩勞……過一段時間再去找我阿兄,可好?”

  鐘十四郎不由得失笑了,頷首道:“好。”

  得到鐘十四郎的保證之後,王玫便快步走出了這片松林。丹娘緊緊隨在她身邊,警惕地左右看著,唯恐從哪裡又冒出一個登徒子來。然而,此處確實十分偏僻寂靜,又沒什麼好景致,除了在角落裡清掃的小沙彌之外,半個人影也瞧不見。

  主僕二人繞過人流多的寮舍,找了位小沙彌帶路,直奔山門外。

  直到坐上自家那輛烏檀馬車,王玫才松了口氣。

  “九娘……”丹娘跽坐在她身邊,低聲道,“拒絕了這位鐘郎君,還有什麼法子……”

  “暫時沒什麼好法子。但若是用這個法子,我於心不安。”王玫輕輕一嘆。

  “可是那鐘郎君……”似是對九娘有意。丹娘猶豫了一下,並沒有說出後半句話。既然九娘已經做出了決定,而且顯露出從未有過的決然之態,她這貼身侍婢也沒有資格置喙什麼,只需聽令便是。

  王玫托著腮,隔著薄紗車門簾望著這座寺廟巍峨的山門,忽然心生了想逛逛這座長安城的念頭。

  此時剛入了七月,仍在三伏之中,很是悶熱。她也知道,這樣的天氣實在太不適合游玩了。但是,心中一直悶著事,也只有到處逛一逛,看一看這座長安城不同的風景,或許才能開懷一些了。而且,回到長安已經兩個多月,除了去曲江池、赴宴、來大興善寺之外,她還沒去過別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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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3 17:08:2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章 偶然相遇

  因是三伏天氣,且剛過正午,長安街頭不復往常那般車馬如龍的繁華景像,連埋頭趕路的行人也少了一些。在這種仿佛只要略抬一抬手便汗出如漿的時候,出門討生活的平民百姓也不得不避開暑熱,選擇較為清涼的清晨或者傍晚出行。而那些必須在這時候出門的富貴人家,則在馬車或牛車裡置了冰盆,驅散悶熱的暑氣後便舒適多了。

  一輛烏檀馬車不緊不慢地在寬闊的街道上行駛著。兩匹油光水滑的溫順母馬踏著小步,在馬車夫刻意的放縱下,隨意地轉著方向,穿過一道道坊門、越過一條條街道。馬車上,竹卷簾半垂半落,擋住了熾烈的日光。薄紗制成的馬車門簾已經束了起來,通風散熱。而斜倚在馬車內的年輕女子則好奇地望著車外的景物,眼中充滿了贊嘆之色。

  長安城修得規整而嚴密,若遠遠望過去,難免會為它的宏偉規劃所驚嘆。然而,倘若從每一個裡坊中穿過,又能欣賞到與眾不同的景色。漂亮的宅第園林、莊嚴的寺觀、高低錯落有致的房屋、旌旗招展的食肆酒肆,或忙碌或輕松的人群。每一座裡坊,都仿佛獨一無二的畫卷,具有不同的生命氣質。

  “丹娘,前頭似有個不錯的食肆,去買些吃食罷?”王玫忽然指著路旁的一個小食肆道。那食肆似是專賣湯餅和蒸餅,大熱天裡蒸汽騰騰,裡頭的店家與食客俱是揮汗如雨,卻依舊很是熱鬧,想必口味應該也不錯。

  丹娘猶豫了一下,瞧了瞧身邊的三個大食盒:“九娘,咱們一路已經買了不少吃食……這種天氣,吃食也存不住,若想帶回去給郎主、娘子嘗嘗,恐怕便要壞了……”

  王玫勾了勾嘴角:“我想嘗嘗,說不定這家的湯餅和蒸餅味道格外好一些呢?”丹娘自是不能理解,心情不好的時候若是暴食一通,說不准便能靠著食物治愈自己了。然而,有這位忠心耿耿的貼身侍婢在旁邊盯著,她也不好意思吃下那麼多,買來的各色吃食都只略嘗了嘗便放下了。連暴食都找不著機會,她越發覺得有些郁悶了。

  丹娘想了想,點點頭,敲了敲車廂,對外頭道:“九娘想嘗嘗那邊食肆中的湯餅與蒸餅,可否煩勞趙九大兄走一趟?”

  一直在馬車旁邊步行護送的趙九早就汗濕重衣,發現小食肆旁邊還有個酒肆,沉聲道:“天氣炎熱,九娘可還覺得口渴?想飲什麼漿水?”

  王玫道:“馬車內還有剛買的幾種漿水,我倒是不渴。只是你們在外頭步行護送,走了這麼許久,應該也累了。先別只顧著我,去食肆中用些吃食,略歇息一會兒罷。我看不遠處似有個小寺觀,想下車走一走,你們待會兒帶著食盒去找我們便是。”

  “便是歇息,也須輪班方可。九娘身邊斷不得人。”

  “一切由你安排。”

  馬車駛向那掩藏在林蔭中的小寺觀,停在略有些破敗的山門前。王玫借著丹娘的扶助下了馬車,心中頗有些懊悔:若早知今日會在外頭走動,她便應該穿上一身男裝,更方便行走。她抬頭看著山門上的牌匾:“原來是座道觀。”李唐皇室自詡為老子李耳之後,自是對道家之術多有提倡。只是她來到這個時代之後,還未能有機會上道觀中走上一走,如今也是機緣巧合了。

  於是,她跨步走了進去,順著林蔭小道,緩緩打量著周圍。

  這道觀並不大,也就是前後兩進。前頭一進的正中是供著三清的三清殿,香火並不旺盛;兩邊各有一側殿,名老君殿、紫微殿;三殿中間是一座碑亭,大概寫著道觀建造緣由及捐建者生平。後一進隱約有人影晃動,大約是道士、道童之類。

  丹娘道:“哪位部曲大兄去裡頭問問,可有干淨的寮舍,讓九娘歇息片刻?”

  一個生著褐色眼珠的大漢站出來,將手中提著的食盒拿給旁邊的部曲:“某去瞧瞧,九娘和這位小娘子且在前頭拜一拜,稍等片刻。”

  王玫略頷首,在那碑亭面前逗留了一會兒,又去三清殿裡跪拜了,而後對丹娘道:“我想獨自一人在老君殿裡靜思片刻。將食盒也帶進去,取些吃食,權作供奉罷。”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獨處的機會,終於可以開始自己的暴食治愈計劃了。

  丹娘雙眉微鎖,低聲道:“九娘可得小心些,有什麼事趕緊喚奴。奴就在殿外候著。

  “裡頭又沒什麼人,哪裡會有什麼危險?”王玫不由得失笑。她這位貼身婢女,如今倒有些草木皆兵的意思了。

  於是,部曲們將食盒提了進去,又簡單地走動了一番,果然未發現人影,這才安心地關上殿門,將王玫一人留在了老君殿內。

  王玫打開食盒,挑了些吃食點心放在供桌上,又跪在茵褥上稽首拜下,口中輕輕念道:“太上老君在上,護佑王家上下安康,遠離小人算計。若這一回能避過那人渣的謀算,信女定會一直在家供奉老君香火。”說著,她突然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嘴唇:曾記得似是哪位大家說過,國人從無穩定的宗教信仰,總是哪個顯靈便信哪個,佛家也拜得、道家也拜得,甚至不知哪裡來的山靈精怪大仙們也拜得。她又何嘗不是如此?先前佛祖菩薩也拜過了,如今道家老君也拜過了,漫天神佛都被她苦求了一遭,或許總有一個顯靈的罷。

  想到此,她站了起來,眯著眼睛看向地上的三個食盒,隨意抱起一個,一邊慢吞吞地在殿裡轉悠,一邊吃了起來。

  這老君殿並不大,但牆壁上卻繪了太上老君騎著青牛、領著小道童騰雲駕霧的壁畫。筆觸宛如行雲流水,那雲霧也繪得氤氳非常,連她也看得出來這繪畫之人定是大家。“沒想到,這樣破敗的小道觀裡,竟也藏著名家畫作,真是不可貌相。”

  “呵,沒想到世家貴女竟抱著食盒進食,轉眼間便吃下去三個橡子餅、兩個蜜棗蒸餅,確實是人不可貌相。”

  背後傳來一聲輕笑,正在啃著鷺鷥餅的王玫嚇了一跳,險些噎住,世家貴女風範霎時全無。好不容易捶了捶前胸,將那塊鷺鷥餅吞了下去,她才小心翼翼地回頭一看。便見老君像後頭輕巧地跳下來一個有些眼熟的人:“你是……崔郎君?”許是他被老君像旁邊垂落的帳幔遮住了,方才那些部曲竟然沒有發現此處還藏著人。不過,既然是熟人,她也就沒有必要將外頭守著的丹娘與大漢們都喊進來了。

  那人挑了挑眉,濃密且凌亂的胡須裡,只能看得清那雙滿含興味的眼睛:“我都成了這幅模樣,王娘子如何還能認得出來?”他的胡須又留了一個月,刻意一點也不曾打理,整張臉都已經不能見人了,居然還是被人認了出來,這可真是危險了。

  “你那雙眼睛的形狀,和阿實一模一樣。”王玫答道。她也不知為什麼,一見這個大胡子,立刻便聯想到了大興善寺廊牆上的禮佛圖。老君殿裡的壁畫如此出色,遇到這位“藝術家”或者“狂士”也在情理之中。

  那崔郎君摸了一把臉上的胡子,喃喃道:“真能認得出來?”難不成,他又得換個地方了?突然,從他的腹部,傳來一陣響亮的鳴聲。他回過神,撫了撫飢餓如火燒的腹部,鼻子微微動了動,直勾勾地望向了王玫——手中的食盒。他終於知道,讓自己從冥思中醒轉過來的罪魁禍首是什麼了。

  王玫忍不住看了過去:這一位是多久沒吃了?然後,她發現那崔郎君又雙目發亮地盯上了她懷裡散發出陣陣香味的食盒,連忙指了指香案前放著的那兩個大食盒:“那裡頭的吃食,崔郎君隨意用罷。”她的暴食計劃,就這樣壽終正寢了。

  崔郎君大步地走過去,和她一樣抱起了一個食盒,速度快又不失優雅地吃了起來。“這芝麻胡餅比起輔興坊的胡餅也不遑多讓了。咦,這環餅也很是不錯,酥脆得很。唔,這餅餌略有些涼了,味道尚可。古樓子要趁熱吃才好,幸好沒有完全涼下來。咦,底下居然還有花折鵝糕、七返糕?”

  王玫見他邊吃邊評論,似是對這些吃食都很是了解,食欲也被帶動得更旺盛了,不知不覺便空了大半個食盒,然後才發現自己好像吃得有些撐了。待會兒趙九還會帶湯餅和蒸餅回來,她還能吃得下去麼?或者,這具身體也只能裝得下這麼多了?想當年——好罷,好漢不提當年勇,就別再想當年了。

  崔郎君抬起首,目光略有些詭異地看了看她手裡的食盒:“有這麼好的胃口,居然還生得如此瘦弱……”說著,他便毫不客氣地打開最後那個食盒:“竟然有幾杯漿水?正好吃得渴了,你要喝什麼漿水?”

  等一等,這些吃食漿水什麼的,似乎都是她帶來的?怎麼此人卻是反客為主了?王玫眨了眨眼睛,但對方這般自然的舉止,她卻奇異地並不覺得厭惡。許是他灑脫的風度讓人實在生不出負面的情緒罷。“我要烏梅飲。”

  “那我便喝酪漿罷。嘖,若是有些酒水便更好了。”

  兩人趺坐在香案前的茵褥上,慢慢地飲起了漿水解渴。

  許是因為有過一面之緣,許是因為對方見過她狼狽不堪的樣子,許是他的態度太過自然而然,王玫竟然覺得和這個稱得上陌生人的男子這樣安安靜靜地坐在這裡,內心的焦慮和躁動便漸漸地消解了不少。兩人這樣坐著,既不覺得尷尬亦不覺得曖昧,仿佛認識多年的鄰居或者同學一般,讓她覺得格外放松。

  “阿實呢?怎麼不見他?”

  “方才出去買吃食了。”

  “他才四五歲,你便如此放心麼?”

  “有幾個小道童會陪著他一同去。”崔郎君瞥了瞥對面的年輕女子,“王娘子怎麼會跑到這大通坊來了?此處沒什麼好景致,也沒什麼出名的寺觀,又是平民百姓聚居之處,尋常世家貴女都不會過來。”

  “原來這裡是大通坊?”王玫勾起嘴唇。其實她完全不知道這大通坊究竟是哪裡,但若是平民百姓聚居地,想必便是城南罷。“我只是讓馬車在這長安城裡隨意走一走,沒想到便走到此處來了。不過,崔郎君方才所言,我並不認同。每一座裡坊都是與眾不同,又何必非要有什麼好景致才能令人駐足觀賞呢?”

  “嘖,沒想到王娘子的見解倒也與常人不似。”崔郎君摸著胡須笑了起來,“這話聽著確實很有意思。”這和他的想法不謀而合。不論是名川大山還是路旁的野花蓬草,不管是繁盛都城還是鄉間炊煙,都自有一番風致。這偌大的天下,是怎麼走、怎麼看,也看不盡的。

  “崔郎君是為了這裡的壁畫來的?離開大興善寺,也是因為看夠了那幅禮佛圖?後來我阿兄阿嫂特地去了一趟,想向阿實致謝,沒想到你們卻已經走了。”

  “你不是已經謝過了麼?又何必特地再謝一回?唔,那我便自作主張,將這食盒留下罷,算作給阿實的謝禮。往後你便不必提起那回事了——那又不是什麼讓人愉悅的事,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來?反而憑生不快。”

  “也是。”王玫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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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3 17:08:2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六章 高人支招

  兩人繼續靜靜地對坐著,時不時飲一口漿水,聽著外面隱約傳來的說話聲。

  或許是這樣的氣氛實在太平和,或許是內心的不安和郁怒已經積壓得太久了,王玫突然生出了一種訴說的衝動。她垂下眼,握緊了手中盛漿水的陶杯:“崔郎君可否幫我出個主意?”

  “什麼主意?擺脫那個大興善寺出現的惡人的主意?”崔郎君挑起眉,他自然很快便聯想到了大興善寺中發生的事,“王娘子居然這麼信得過我?你我也不過是第二回見面而已。”

  “能教養出阿實那樣的孩兒,崔郎君的為人我自是信得過的。”王玫毫不猶豫地回答,“如今我被那惡人逼得實在走投無路,還請崔郎君幫我一幫。”

  “那你說罷,也算是償還你兩次施飯之恩。”說罷,崔郎君微微一怔,想起了自家兒子最近的口頭禪,不禁失笑了。想必這王娘子確實與他們父子是有緣之人罷,不然也不會一再遇見,恩情也一還復一施,就如阿實所期望的那般,像是總也斷不掉了。

  王玫便將她與元十九郎過去的糾葛簡明地說了:“本是我當年錯愛種下的因,卻不料結出這般苦果。我又不想連累其他人,也只能拒絕兄長與他那位摯友的好意了。只是,那元十九以家族名聲要挾,我如今不知該如何是好……所以今日才胡亂在街頭到處逛,也好散散心。”

  崔郎君眯起了眼睛:元十九郎?這人他自是不陌生。作為北魏皇室之後,元家在世家中也算是門第頗高了。因同是鮮卑胡人,與長孫氏、宇文氏相比亦毫不遜色。只是在朝中的權勢,遠不如皇後娘家長孫氏,以及同樣為北周皇室的宇文氏。五年前,年方十八歲的元十九考取進士科入第,雖不是甲第,但因是個年少才子,也轟動了長安城。隨後他便娶了滎陽鄭氏太學博士之女,表兄表妹、青梅竹馬,亦是羨煞旁人。只是沒想到,此人竟然是個始亂終棄、品性卑劣的偽君子。他的母親也同樣出身滎陽鄭氏,與元鄭氏是不同房的族姐妹,也算是繞著彎的遠親了。不過,只要思及自己竟然與這種人做了親戚,怎麼都覺得實在惡心得緊。男子漢大丈夫,便是玩弄計謀也應在朝堂之上或戰場之中才是。對曾經耳鬢廝磨的女子使這種要挾伎倆,委實令人不齒。

  “那元十九手裡拿著把柄,確實難辦。”

  “是麼?”王玫嘆息了一聲,垂下頭,鴉發雲鬢上的步搖輕輕一動。

  崔郎君看她有些垂頭喪氣,不禁淺淺一笑。他沉吟了一番,視線卻不知為何落在她如雲的烏發高髻上,那蝶翅下垂落紅寶珠的步搖也似格外栩栩如生一般微微晃動著。察覺自己略有些失態,他默默地移開了目光:“雖然難辦,卻也並不是沒有法子。”

  王玫立刻抬起頭,雙眼亮晶晶地望著他。

  崔郎君欣然接受了她期待而又欽佩的目光,笑道:“後頭的老君像,便可救你。”

  王玫眨了眨眼睛:咦,她怎麼有些聽不懂?老君像?是要虔誠跪求太上老君顯靈麼?他不會出這麼不靠譜的對策罷?

  崔郎君清咳了一聲,似是看出她並沒有轉過彎來,繼續道:“若你出家度為女冠,想必誰也不敢逼嫁於你。”

  “出家?女冠?”王玫一下子睜圓了眼睛,笑了起來,“沒錯,我怎麼沒想到呢?若是出家,不管是比丘尼還是女冠,便都能躲得過去了。等阿兄把元十九手裡那些把柄解決了,再還俗便是。崔郎君果真機智,救我於苦難之中,大恩不言謝,受我一拜!”

  她立即向對面的人行了一個稽首大禮。這樣的大恩,真是等同再造了。而且,這主意委實太妙了。既不會牽累家人,也不會惹人矚目。不論是誰,都不會逼著一個尼姑或者女道士嫁人罷!畢竟那可是方外之人,逼迫太甚只會引出醜聞而已。出家,真是躲避逼嫁的不二法寶啊!

  崔郎君坦然受了她的大禮,不緊不慢地補上一句:“如你這般好吃之人,還是別想著出家成比丘尼了。女冠又不忌口,也不必苦修,每日靜坐冥思一段時間還能平心靜氣、休養身體,正適合你。”

  聽了他的話,王玫難得地臉紅了:給恩人留下了“吃貨”這個印像,實在是太毀形像了。不過,“吃貨”便“吃貨”罷,能吃能喝有什麼不好的?反正,她這位恩人在她看來也似乎不在意什麼形像——其實,說起來,她也就是偶爾暴食一番,興致一來喜歡嘗嘗鮮而已。對吃食的追求,還真沒有老饕那般挑剔。

  “崔郎君可有什麼好的道觀推薦?”收女道士的道觀,她還不曾聽說過。不論是佛家還是道家,出家之人總是男子多過女子的。而且,那些個偏僻寺觀還不知會不會藏污納垢什麼的,她可不能貿然行動。

  “……連道觀也須我來推薦?”崔郎君嘆了口氣,“好罷,送佛送到西。”他略想了想:“你家住在哪個裡坊?找個離家中近些的道觀,也方便與家人來往。其實,只要有度牒,你在家中修道亦無妨。”

  “不可。”王玫搖了搖首,“須得做出個模樣來才行。既然要出家,便實實在在地出家,到道觀中住一陣。以免那人渣又想出什麼陰損計謀來禍害我們。”

  “你倒是小心,也好。”

  “我家住在宣平坊中。”

  “宣平坊?”崔郎君略加思索,以他對長安諸裡坊的了解,自是毫不費力地便想到了最合適的地方,“從宣平坊出,往南經過三個裡坊,便是青龍坊。那裡的東南角有座青光觀,雖然小巧,卻是前朝時士族捐建,又有不少世家貴女曾在裡頭修行,頗有名氣。而且,那裡臨近曲江池,去游玩散心也便宜些。”

  “青光觀?我記下了。”王玫在心裡念了幾回那青光觀的名字,自是歡喜不迭。

  就在這時,殿門外突然有人推動,響起了一個格外清脆的聲音:“這位娘子,我認得你。你是王娘子身邊的侍婢?王娘子也來了麼?咦?她在這殿中冥思?真巧,我阿爺也在裡頭冥思呢!都坐了一天一夜了,還不肯用吃食。”

  丹娘有些慌張的回應也由遠及近了:“阿實郎君此話當真?但先前部曲們在裡頭看了,怎麼未見崔郎君……”說著,她趕緊推開了殿門,然後僵住了:原以為孤身一人在裡頭冥思的主人,可不正與一個虯髯漢子對坐?而且,兩人身邊的食盒都已經空了……

  王玫微笑著朝她頷頷首:“丹娘,遇到了熟人,便沒有向你們示警。”

  丹娘有些不知該如何回應是好,低聲道:“後頭收拾出來了一間寮舍,九娘可想略作歇息?”

  “王娘子!”此時,拎著個食盒的崔簡也走了進來,高興極了,“想不到真的能在這裡見著你!”

  “阿實。”王玫看他禮貌地朝自己行了個禮,這才走近前來,立即牽住他的手,“無妨,丹娘。我眼下不累,正好與阿實敘敘舊。”

  “是,婢子在這裡守著……”

  “你也下去用些吃食,歇息片刻罷。”王玫笑得如沐春風,先前的郁色早已一掃而空。

  丹娘怔了怔,自是想到了什麼,對著崔郎君行了一禮,便悄然退到庭院中了。真是三清道君護佑,讓九娘遇到了貴人指點。若是這元十九之事能安然解決,九娘也不必徹夜難眠、強顏歡笑了罷。

  暮鼓聲響起的時候,王玫才回到家中。

  她本想先去兄長的書房請罪道歉,但來迎她的大管事王榮卻道七郎正在內堂。於是,她便徑直去了內堂拜見父母兄長。她到的時候,除了仍在休養的嫂嫂崔氏之外,一家人都齊聚在內堂裡。

  “阿爺、阿娘、阿兄,兒回來了。”

  “可算是回來了。”李氏嗔道,“阿娘以為你玩得都忘了時辰了,還擔心你錯過坊門關閉呢!”雖是這麼說著,但她看起來似乎比玩了一天的女兒還要高興些,伸手將女兒攬過來:“今日都去什麼地方了?你在家中悶了這麼久,也是時候出門逛一逛了。可憐見的,回長安都兩個月了,連東市都沒去過呢。”

  王珂勾了勾嘴唇:“阿兄也很是好奇。我將你帶出去了,結果卻一個人回來了,阿娘還以為我將你丟了,將我好一頓埋怨呢。”

  “對不住,阿兄。”王玫懇切地望著他,“我只是悶得慌了,所以才想散散心。沒有告知阿兄就私自離開,是我的錯。不過,我也沒有特地去哪裡,就是隨便走了走。”

  王珂垂下眼,嘆了口氣:“罷了,此事不怨你。”他說的自是一語雙關。是他忽略了妹妹的想法,一門心思地替她安排,卻忘了詢問她願不願意。倘若她確實不願意,又與強嫁有何區別?不過,事已至此,再瞞著父親母親卻是不該了。他日元十九上門要挾事發,父親母親只會更惱怒悲傷。

  於是,一家人用完夕食,孩子們都退下之後,王珂主動說起了近來發生之事。

  王奇、李氏先前被他們兄妹倆蒙在鼓中,但也多少看出了些不對勁。此時聽了,自是勃然大怒。

  “元氏豎子!休想強娶我女兒!”一向性格溫和的王奇也忍不住破口大罵,“我就算是拼了這張老臉,也要去元家問問元殿中侍御史!他們元家教出這麼一個好兒子,便有什麼好臉面麼?!”

  而李氏更是氣得紅了眼睛:“鄭氏欺人太甚!她以為自家兒子是什麼珍寶不成!誰上趕著要?元十九那獠奴,誰看上他都是瞎了眼!還不知道他心裡又存了什麼肮髒心思!當初小鄭氏助他得了文名,沒幾年便病死了!誰知道他又想拿玫娘做些什麼事?!”

  王玫一邊安撫她,一邊在心裡寬慰不幸受牽連的前身。仔細想想,當初那墜入愛河的少女哪裡又有足夠的冷靜去揭開情郎甜言蜜語下的真面目?

  王珂雙目微微翕張,沉聲道:“元十九再執拗瘋魔,也確實不會做於他無利之事。他定是覺得娶了九娘有利可圖,方如此執著。”元月之時那番舉動,或許只是心血來潮而已。那畜生確實做得出那般事體。但,大興善寺之事……

  王玫也似是想到了什麼,有些難以置信:“莫非,他知道我們家那次赴芙蓉宴,得貴主、鄭夫人提攜,阿兄又即將入仕?所以,他才想一箭雙雕?”也並不是沒有可能,此人為名為利便能始亂終棄,沒有名利誘惑在前,他又怎會執著如斯?或許,在這名利與執念雙重的引誘下,他才走到了如今這般地步!

  王珂彎了彎嘴唇,目光冰冷:“他若是續娶,應該也擺脫不了滎陽鄭氏女。但鄭氏給不了他更多,所以才費盡心思想找更合適的罷。阿娘,近來還有什麼合適的五姓嫡支嫡女麼?”

  李氏將近來赴宴所得的消息在腦中過了一遍:“初嫁嫡女自是看不上元家,歸宗嫡女……門第權勢上合適的,只有咱們玫娘。”五姓女幼承庭訓,多與五姓子聯姻,自是相敬如賓。和離歸宗女很少,而寡婦歸宗因無子而再嫁者也並不算太多。何況,嫡支嫡女也就那麼幾個房頭而已,分支嫡女倒很是不少。不過,元十九那畜生也看不上罷!

  “原來如此。”王玫略作思索,“不過,阿爺、阿娘、阿兄不必擔心。今日閑逛長安城又遇到了崔小郎君父子。崔郎君給我出了個主意,我覺得很是不錯。眼下,也只有我暫時出家,才能避開元十九的脅迫了。”

  “出家?”李氏忙握住她的手,“我的兒!阿娘怎麼舍得讓你出家!”

  “阿娘,我只是暫時出家,而且是為女冠,連忌口都不必,也不辛苦。”王玫微微一笑,“我相信阿兄,待阿兄將事情都解決之後,我再還俗回家不遲。”

  王奇、王珂皆沉吟了一會兒,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最好的對策:“此計甚好。”

  李氏猶豫半晌,也不得不同意了:“唉,你不願在家中修行,阿娘天天去看你。”

  “兒不孝,讓阿爺、阿娘、阿兄擔心了。”王玫正色,向著父親、母親與兄長行了稽首大禮,認真道,“待兒回家,再為阿爺、阿娘盡孝。其他一切,皆交給阿兄了。”

  “你放心罷。”王珂低聲道。他突然對那從未謀面的崔郎君父子有些好奇了。許是當局者迷,他竟未能想到出家這個主意。不得不說,有此急智之人,應當並非常人。到底是清河崔氏子,還是博陵崔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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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章 道觀生活

  位於青龍坊東南的青光觀,在寺觀眾多的長安城中實在很不起眼。既沒有占據一坊之地的壯麗廟宇,亦沒有引人駐足的園林美景,更從不曾出過廣受尊重的法師名流。即使是在為數不多的女冠觀中,它亦仿佛是悄無聲息的。除了兩三個大世族之外,極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更別提供奉香火了。它就這樣毫不引人注意地蟄伏在長安城的角落中,寧靜得仿佛並非處於鬧市中,而是藏在深山裡,幾乎要被世人所忘記。

  晨光熹微,王玫從香甜的夢鄉裡醒了過來。許是剛醒過來,仍有些不清醒,她望著有些陌生的青紗床帳,恍然回過神:是了,這是青光觀,不是家中。昨日她剛剛受戒,成為了一位女冠。本以為換了陌生的環境,她會一時難以適應。卻未曾想到,一躺在那張略有些硬的矮足床上,她便睡熟了,一覺到天明。

  “九娘?”一身道袍的丹娘從松木屏風外走了過來,手裡捧著水盆與軟巾,一如往常。

  王玫卻笑了起來:“丹娘,如今已不是在家中,不必過來服侍我。洗漱之事,我自己也做得。咱們還須在觀中生活一段時日,凡事皆遵從此處的規矩為好。再擺什麼世家貴女的架子,便不合時宜了。”青光觀多有世家女子出家修行,通常其侍婢也受戒隨侍在旁。雖然觀中默許侍婢服侍,但據她觀察,不少世家出身的女冠也會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何況,她心中暗暗將這段時光當成磨礪,也頗有些懷念過去那種自立的生活,自是不想再同家中一樣享受那種無處不妥帖的服侍。

  丹娘眉頭微蹙,將水盆與軟巾放到床邊的幾案上:“寮舍已經很是簡陋,奴擔心九娘受不住,只是想讓九娘過得更舒適一些。”

  王玫環視周遭,笑道:“簡潔明淨,沒什麼不好。而且,比起長秋寺的寮舍,已經寬敞多了。對了,昨天你我都已經受戒,觀主也取了法號。如今都是道門子弟,便互相喚法號罷。”提到法號,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昨日受戒時,那位形容清臒、氣度超然,年約四十余歲的女冠垂目望了她半晌,道:“既然你出家只為求一清淨之地,法號便喚‘清淨’罷。你那婢子是個穩重可靠的,法號‘誠意’便是。”受戒前她便將出家緣由盡數道來,坦誠地說明不日便將還俗。但那位女冠仿佛見多了這種事體,竟是分毫不動容,連眼神也未曾變過。或許,修道之人便是如此超脫世俗之外罷。

  丹娘猶豫片刻,方低聲道:“是,清淨道長。”

  這法號她說起來多少有些不習慣,但王玫卻笑盈盈地應了一聲,起身作揖道:“誠意道長。”在這無人認識的道觀內,她心中毫無負累,既不必擔心自己露出太多破綻讓親人們疑心,也不用憂心元十九逼迫一事,便難得露出了略有些俏皮的一面。

  丹娘微微一怔,也不由自主地作了個揖。

  兩人你瞧著我、我瞧著你,均忍不住輕輕一笑。

  王玫將搭在屏風上的道袍穿好,又自行洗漱完,這才發現她不會梳道髻。她嘗試了許多次,畢竟不曾盤過發髻,直到將滿頭濃密的烏發弄得略有些亂了,才不得不向丹娘求助。丹娘笑著幫她盤好發髻,戴上蓮花冠。

  “快卯時中了罷?早課可別遲了。”一切妥當後,王玫略整了整袍服,拿起竹拂塵,翩然走出寮舍。

  青光觀前後共有三進。第一進是供奉道君的殿堂,主殿自是三清殿,側殿則是老君殿、祖師殿,院落中間還建有碑亭。第二進是靈宮殿、紫微閣、蓬萊閣,據說是迎同門坐忘論道之所,或是聽觀主講經之處。第三進便是寮舍了,供女冠們或信徒居住歇息。寮舍院落很是不小,大概有近百間,住了數十個女冠,不少房間還空著。

  這座女冠觀對修行並無太嚴格的要求,只需晨昏按時到三清殿中誦經半個時辰,將早晚課做好便可。其余時候,女冠們繼續在殿中念誦經文也罷,在寮舍中打坐靜思也罷,吟唱或演奏道曲也罷,甚至去曲江池漫步也罷,隨意安排即是。

  王玫才剛來,也不曾細想過自己往後每天要如何打發時間,但至少早晚課她必須做好。

  主僕二人來到三清殿,便見三清造像前已經坐滿了人。觀主閉目端坐在香案前,其余女冠皆背門面向她趺坐,整座大殿裡悄然無聲。兩人小心地找了個空席位坐下,如其他人那般閉目養神起來。

  卯時中,觀主輕輕地敲了敲身邊的雲板。眾女冠遂齊聲念誦起了《道德經》。

  王玫抄了一段時間佛經,倒是記得差不離了。不過,這道教經典前世也素有耳聞,跟著旁邊的師姐們念了幾段便越發流利了不少。然而,女冠們念經的聲音輕柔悠長,將那玄妙的《道德經》誦得格外動聽。她只顧著欣賞,倒是忘了細細琢磨經文中的涵義。

  半個時辰很快便過去了,早課結束。觀主在弟子的簇擁下回到寮舍,其余女冠也三三兩兩地走了。似乎沒有什麼人對新來的王玫、丹娘感到好奇,頂多便是瞥了幾眼,便自顧自地離開了。

  這樣涼薄的脾性,王玫反倒覺得輕松不少。若遇上太熱心問她為何出家的,她也只能撒謊了。撒謊這種事,當然能不做便不做最好。

  她與丹娘回到寮舍院落後,徑直向著廚下而去,領了自己那份朝食,便可回到寮舍進食了。光從吃食就可看出來,青光觀的香火甚是不錯。朝食便有蒸餅、湯餅、芝麻胡餅、天花畢羅、子母餛飩、雞子羹、紫米粥、魚片羹等多種選擇。道家雖不像佛家那般忌口,但大葷之物仍然不常用。青光觀中用的肉食,多為禽肉、魚肉之類,做法也頗為清淡。

  主僕兩個一同進了朝食,便在寮舍院落中散起步來。這院子裡種了不少花草,雖未到花期,但枝葉皆是翠綠可愛,漫步其中也頗有意趣。

  眼見著日頭升得高了,陽光漸漸炙熱起來,王玫便打算回到寮舍中抄經。當然,如今需要抄的便是《道德經》了。一則可記誦經文,二則仍可練習書法,三則可打發時間,一舉三得,自是很不錯。至於其他活動,如吟唱或演奏道曲之類,或許也可學習一二。而外出逛逛散心什麼的,她則打算待天氣涼爽些再說。

  “九娘……清淨道長,既是要抄經,弟子可在一旁服侍筆墨。”丹娘道。

  王玫搖了搖首:“抄經或冥思還是一人獨處合適,你自去忙罷,或歇息片刻也好。”

  見她堅持,丹娘只得停了腳步,目送她回到寮舍。忠心的侍婢覺得自己有些辜負了家中郎主、娘子的囑咐,微微有些懊惱。但是,畢竟九娘才是她的主人,她也不能違背她的意思。

  回到寮舍中,王玫便取出從家裡帶來的墨錠、陶硯,挽起袖子將墨磨得均勻細膩、濃淡合宜,再執起羊毫筆蘸墨抄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比起梵語諸多難以理解的佛經,《道德經》可讀通,又確實“玄之又玄”,每個人的解釋或許都不同。她一面抄寫一面在心中默念,有不解之處均記錄下來,打算日後再去問兄長。在她心目中,自家兄長當然是無所不知無所不通的。

  《道德經》並不算長,不過,抄了兩遍之後,手腕也略有些酸痛了。她便放下筆,坐在矮榻上閉目冥思起來。當然,她也不懂得打坐冥思的訣竅法門,但閉目養神、腦中放空,還是能做得到的。

  倏然,寮舍外傳來淡淡的聲音:“清淨,觀主召你去靜室。”

  王玫睜開眼,略有些疑惑。她記得,以昨日那位觀主的表現,明顯對她毫無興趣。而從觀中淡薄的人際關系來看,她也不可能體貼到如學校的老師一般,喚她這位“轉學生”過去,詢問她是否適應觀中的生活。難不成要考校她的經文?她才剛來,就算再怎麼考校,也應該輪不上她罷。

  她打開門,外頭站著的正是觀主的一位親傳弟子,年約三十許,眉目略有些淡漠:“師姐可知,觀主為何召喚弟子?”

  “有人來探望你,去罷,別讓觀主久等。”

  “多謝師姐指點。”

  王玫有些無奈又有些歡喜地嘆了口氣:阿娘果然還是忍不住了麼?在家中時,她與兄長好不容易才勸服李氏別想著每天都來看望她,隔個三四日再來最好。沒想到,她竟然擔心得一日都忍不得了。這一片慈母之心,她自是滿心感動。只是憂心母親日日掛念往返,又需照顧嫂嫂,又需主持中饋,會不會太過疲憊。而且,這番反常的舉動,是否會引來元十九的注意?不過,她其實應該放心才是,母親李氏並非尋常婦人,這種事情自是會想得很周全。她只須勸她好好保養身體,不必太過擔心她便是。

  來到觀主的靜室前,她隱約聽到裡頭傳來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卻似並非李氏,不禁有些疑惑起來:阿爺須去衙門,阿兄更是忙碌於准備府試與毀掉元十九手中的把柄,阿嫂還在休養身體——除了家人之外,還有誰知道她剛剛出家,便前來探望她呢?

  “弟子清淨,拜見觀主。”

  “進來罷。”

  “是。”

  門吱呀一聲輕響,靜室內的人皆不再說話,循聲看去:便見推開的門外立著一位身穿淡青色道袍、頭戴翠玉蓮花冠的年輕女冠。她雖是素面朝天,卻更顯得膚質潔白細膩如美玉,臉上的氣色也格外好。甚至比幾日之前渾身郁色一掃而空的時候,還更加從容一些,仿佛掙脫了禁錮自己的無形枷鎖一般,輕輕松松,笑意湛然,眉目間亦是顧盼生輝。如此氣質,配上那寬松的大袖右衽輕紗道袍,似是無風自動,格外多了幾分飄飄欲仙之意。

  待看清楚觀主正在招待的客人之後,她的雙目更是一亮:“弟子見過觀主、崔郎君、崔小郎君。”她早便該想到了,除了崔氏父子之外,確實不會有其他人知道她在這裡了。而且,他們竟然會特地前來探望她,實在讓她驚喜不已。

  崔郎君仍是滿臉從未打理的胡須,摸著胡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微微一笑:“聽說你的法號是‘清淨’?如何?清淨道長?如今可得了清淨?”

  “確實是清淨多了。”王玫坦然回道,“住處清淨,心中也清淨,一覺便能睡到天亮。”她也很喜歡觀主給的這個法號,處在這塵世當中,清淨實在是太難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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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八章 訪客探望

  崔郎君注視著面前這個年輕女娘,並未注意到自己攏在袖中的右手五指無意識地摩挲了幾下。說實話,每一次見到這位王娘子,仿佛都覺得她更加鮮活了些,也越發顯得與尋常世家女子不同。而大約因為阿實的緣故,他們之間也絲毫不見生疏,說起話來更是自然而然。想到此,被濃密胡須掩蓋的唇角微微地翹了起來:“自從阿實得知你要出家後,不停地在我耳旁念叨,想知道你到底過得好不好。我被他擾得無法,只得帶他來看看你。”

  被阿爺毫不留情揭破的崔簡臉上浮起淡淡的紅暈,燦爛的笑容中卻充滿了純然的快樂:“王娘子一定是遇到什麼事才會出家。阿爺不肯告訴我,我才有些擔心。不過,如今見了王娘子,我便放心了。”雖然離家成了女冠,但在他看來,王娘子的氣色比任何時候都好些,確實過得很好。

  王玫低頭看著他,覺得這孩子實在貼心得很,心中非常感動:“我受到觀主照拂,確實過得很不錯。出家的事由,暫時不便向你說明。不過,阿實,若你能常來這裡看我,我定會更加高興。”緣分真是件奇妙的事情,她與阿實這般的情誼,也可算得上是忘年之交了罷。她知道這孩子早熟懂事,不會將他當成普通孩童看待,更不似對侄兒二郎王旼那般寵溺。能與他說的話,她覺得都能告訴他,他也都能理解。如此信任一個四五歲的孩童,對她而言亦是前所未有之事,但卻仿佛理所應當似的。

  “王娘子放心,我一定會常來看你的。”崔簡不假思索地許下了諾言,“我和阿爺這兩天就住在隔壁的通善坊裡,離得很近。”

  崔郎君顯然沒想到,兒子這麼快便泄露了行蹤,不由得苦笑起來。他剛想說什麼,一直靜默的觀主卻突然道:“清淨,帶著阿實出去走一走罷。”

  “是。”王玫隱約察覺觀主與崔郎君早便認識,覺得他們許是要論道或者敘舊,自是不想打擾。她牽起崔簡的手,笑盈盈地作揖道:“崔郎君,阿實我便先借走了。”崔簡也睜著烏黑的大眼睛,躬身行禮:“姑曾祖母、阿爺,我去了。”

  “去罷。”崔郎君暗忖道:她似乎格外喜歡用‘借’一字,聽起來雖不夠親近,卻總有一分跳脫之意,頗為有趣。

  而王玫聽見“姑曾祖母”這個稱呼後,頓時恍然大悟。怪不得崔郎君會推薦她來這青光觀中出家。原來觀主竟然是他的姑祖母,這裡當然便是最信得過的女冠觀了。這份恩情真是越來越重了,她已經不知道日後要如何回報了。

  待王玫牽著崔簡離開後,靜室內又恢復了寧靜。

  觀主瞥了崔郎君一眼,淡淡地道:“原來是你推薦她來的。我還道,太原王氏三房怎麼會知道這座女冠觀。此處本是咱們博陵崔氏的私觀,也只有幾戶親戚知曉底細。在這裡修行的也都自家人,尋常外姓人便是想進也進不來。若不是念在她是太原王氏嫡女的份上,我也不會讓她在此出家避禍。”

  “姑祖母到底還是心軟,居然沒問她是何人舉薦,便讓她受戒了。”崔郎君微微一笑。

  “這世間女子都活得不容易。便如我們這般煊赫的世家,外人看起來皆是繁花似錦,裡頭卻是鮮血淋漓。我也是瞧她確實被逼迫得有些可憐了。堂堂太原王氏嫡支嫡女,竟落到如斯境地,實在頗覺可悲。”

  “還是姑祖母慈悲心腸。此番救了她,也是一件大功德了。”

  聞言,觀主望向他,有些淡漠的目光裡多了些許溫柔:“你又為何會幫她?只是因為阿實與她有緣的緣故麼?”

  “當然是因為阿實。”崔郎君回道,“姑祖母方才不是瞧見了麼?每回阿實見了她,便是滿臉歡喜,將我這阿爺都拋到腦後了。”他話中雖然隱有酸澀之意,但聽起來卻很是輕松:“說起來,我家阿實真不愧是我的兒子,真是走到哪裡都惹人喜歡。”

  見他如此沾沾自喜,觀主素來平靜無波的臉上也露出了笑意:“阿實跟著你風裡雨裡四處跑,看起來身子骨倒是結實了不少。當初你不顧一切帶著他離京,你阿爺怒不可遏,阿娘憂心忡忡,我卻覺得這是件好事。孩子畢竟小,又失了阿娘,當然應該跟在你這阿爺身邊。只是,你都回京了,怎麼還躲在外頭不願家去?”

  崔郎君眉頭微皺,嘆道:“阿實畢竟已經五歲了。若是回去,阿爺定會堅持讓他留在家中啟蒙讀書。而我,恐怕會被逼婚罷。禍害了一個盧氏已經夠了,我不想再禍害第二個。”想必盧家既不願意斷了這門姻親,又擔心阿實得不到妥善照料,一定想著再嫁一個女兒過來。他不想再娶,自是不願回去面對來自岳家與父母的雙重壓力。

  “說什麼胡話?”觀主搖了搖首,無奈道,“你生性曠達,怎麼竟鑽到牛角尖裡去了?嫁給你的時候,盧氏便知道以你的性子,必是不可能困在京城裡的。你周游四方,她在家中侍奉父母,又有何不對?就算她心中有怨,見你將阿實照顧得這樣好,在地下也會安心的。”

  崔郎君苦笑道:“與其說我照顧阿實,不如說阿實在照顧我罷。姑祖母也知道,我一旦看到美景佳畫入了迷,便是不管不顧了。若非有阿爺派的幾個部曲在後頭跟著,阿實……”

  觀主微微頷首:“幸好阿實年紀雖小,性子卻早已養成了,沒被你影響。說起來,你們在路上難不成出過什麼事?與我說說。”

  崔郎君想到潼關那一夜的驚險,眯起眼睛:“有人想殺我。”

  “可有什麼線索?”觀主的表情越發冷漠了。

  “我這麼憊懶,哪裡結過什麼生死仇家?”崔郎君搖了搖首,“也不知是哪家的死士。”

  “當真沒有留下痕跡?”

  “……那時在潼關,不好驚動他人。”

  “你趕緊家去,別在外頭晃蕩了,若連累了阿實可怎麼辦?事到如今,此事也只能交給你阿爺和你叔父繼續查了。”

  “……”崔郎君垂下眼,臉上所有的表情都被濃密的胡須覆蓋了,令人完全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麼。難不成,他還能對姑祖母說,他懷疑想殺他的人竟然是同族兄弟不成?就算是素來殺伐果斷的阿爺,想必也料不到那一房那位持身極正、受人尊敬的從叔祖留下的後輩,竟然能狠辣如斯罷。

  這廂姑侄孫二人正說著生死攸關的大事,那廂王玫與崔簡卻坐在她窄小的寮舍裡,正吃著觀主的弟子特意送來的小點心。當著那位弟子的面,崔簡規規矩矩一點也不動。但等她走了,他便低頭瞧了瞧那些點心:“王娘子喜歡什麼口味?”

  “只要味道好,什麼口味我都喜歡。”王玫笑著回道。

  “我喜歡甜點心。”崔簡道,“但阿爺笑話我,只有小娘子才喜歡吃甜點心。”

  “你也知道,那只是你阿爺打趣你而已。”王玫將木盆端過來,讓他淨了手,“不過,甜點心可不能多吃,若是壞了牙便不好了。”

  崔簡從來不曾聽過這樣的告誡,認真地問:“為何吃甜點心會壞了牙?”

  “甜味的吃食若進得多了,不勤於漱口刷牙的話,便會在牙縫中殘留些碎渣,引來些我們看不見的細小蟲子。那些蟲子在牙齒縫裡生存,便會讓周邊的牙齒變黑、疼痛,最後還會松動脫落。”王玫盡量簡單地解釋後世的孩子們都知道的齲齒,“不過,若是每天只吃上一兩個,及時漱口,倒是無妨。”

  崔簡默默地捂住了臉頰,一雙墨玉似的眼睛裡流露出了屬於他這個年紀的稚氣。

  這模樣實在是可愛極了,王玫忍不住笑了,將點心往他身邊推了推:“嘗嘗罷。”

  崔簡眨了眨眼,拿了一塊點心,一口一口地吃光了。他雖是小小年紀,動作看起來卻非常優雅,禮儀毫無疏漏之處,讓王玫不由得想起了家中的大郎王昉。至於二郎王旼,目前連跽坐都不耐煩,更別提日常飲食禮儀了。以前一無所知,所以她才辨認不出來崔氏父子到底出身有多高。但到了如今,她隱約覺得,這般的好教養與不凡氣度,必定不是普通分支子弟。

  兩人吃了些點心後,到書案邊看了王玫抄的《道德經》。

  “王娘子,女冠念的經文就是《道德經》?與大興善寺的和尚們念的不一樣。和尚們念經我聽不懂,《道德經》的字我認得。”

  “我也聽不懂和尚們在念什麼。《道德經》的字我也認得,可是光認得也沒有用,還是讀不懂。”她似乎依稀記得,只要讀懂了《道德經》,在這個時代似乎就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不過,除了作為基礎的《道德經》之外,日後還要念誦《黃庭經》——據說這是師承魏夫人上清派所必須修習的經典。

  “不懂不能去問姑曾祖母麼?”

  “道經重在領悟,還是自己多加參悟得好。”

  “王娘子是女冠,姑曾祖母也是女冠,怎麼穿得不同?”

  “你姑曾祖母是觀主,我不過是弟子,自然穿戴不同。”

  “王娘子穿戴什麼都好看。”

  “……”怎麼辦?用認真的口氣說出這種天然的甜言蜜語,實在是讓人無法抵擋啊。王玫被激起了滿腔母愛之情,揉了揉崔簡的臉頰,笑道:“阿實,你記住,這樣的話,但凡是個女子,都很愛聽。”

  崔簡點點頭。他說的都是大實話,但就是不知道,為何女性長輩們聽了之後,總是會樂不可支地將他摟在懷裡連呼著“心肝”,一通亂揉。他更喜歡王娘子這樣稍微“溫和”一些的反應。

  “說起來,阿實,你是頭一次來青光觀?”

  “嗯。不過,剛來的時候,阿爺就已經帶我四處轉過了。”

  王玫想了想:“那咱們出山門,在附近走一走?”她依稀記得,青光觀外頭便是百姓雜居的房子,也開了個有些簡陋的小食肆。

  “好。我和阿爺來的時候,正好瞧見一個賣冷胡突的貨郎在附近。天氣熱,王娘子要試試麼?”小家伙從懷裡拿出個小錢袋,“我帶了大錢。”

  “哪能用你的錢。”王玫很豪爽地從自己的箱籠裡取了一個鼓鼓囊囊的錢袋,足足有幾百錢,拎起來頗有份量,“不過,冷胡突是什麼?”

  “王娘子沒嘗過麼?”

  “在家中確實沒試過呢。”

  “阿爺說,是用磨細的米粉、牛乳、蜜糖、果漿制成的。外頭放了冰鎮著,冰冰涼涼又酸酸甜甜,很好吃。”

  冰淇淋?雪糕?這個時代居然還有這種消暑必備佳品?

  一大一小一邊說著話,一邊走出了寮舍,看起來甚是其樂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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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 七夕之日

  長安城內素來有東貴西富的戲說。高門世家往往集中於東北及東市周邊裡坊中,而豪富胡商則聚居於西市旁邊的裡坊。至於南面,那便是平民百姓生活之處了。因迫於生計,有些裡坊中甚至還開辟了田地種菜。放眼望去,阡陌相交,雞犬相聞,猶如村莊一般。

  青龍坊中亦是如此。東南角的青光觀周圍不遠處皆是些稍稍殷實的百姓人家,而西面則有些人家以種花或種菜為生,整治出了一小片翠嫩的菜地與花圃。若不是坊中武侯嚴令禁止,說不定連養牲畜的都有。而菜地與花圃,也為青龍坊增添了別樣的田園風光。

  七月七日,是乞巧節,也正好是青光觀的女冠們定期施藥看診的日子。民間名醫稀少,診金也不算便宜,因此百姓們並無尋醫問藥的習慣。若患了重病,遇到游醫、鈴醫已經算是大幸了。一些看起來輕微的小病小痛,便只能自己硬生生地扛過去。女子對某些病症更是羞於啟齒,數十年下來都只能強忍著,漸漸發展成重症亦不自知。由於女冠們的身份特別,所以到了這一天,不光青龍坊中求診求藥者眾多,周邊裡坊的女眷聞訊之後,也紛紛坐著牛車趕過來。

  王玫這才知道,觀主竟然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道醫。不少師姐也曾受她的教導,多少通一些醫藥調養之術。每逢施藥看診之日,觀中上下皆是忙碌無比。罹患重症者由觀主看診,而調養失當者則由一些輩分較高的師叔看診,其他師姐也都幫著抓藥、制藥、抄寫藥方。因她完全不懂這些,只能臨時背了些藥材名稱,領了給觀主抄錄藥方的活計。丹娘則領了招待來客之事。

  一天下來,她坐在觀主的靜室裡,抄得手腕酸痛不堪。然而,見那些求診之人滿面愁色地進來,診治開藥之後又一臉喜色地出去,不論再累再難受,心中也替他們覺得歡喜。而且,她也越發佩服這位觀主——雖是瞧起來性情清冷之人,但對貧弱受困者懷有同情之心,本質上再純善不過。而她心裡也悄悄地改變了對上清派道士的看法。修道,不僅僅是修清淨無為,同時也是修功德。在這一點上,不論是道家還是佛家都是相通的。而在如今這個時代,這兩大宗教能帶給大眾的,絕不僅僅是堅定的信仰、善惡有報的樸素道德觀念而已,更有無數官府難以顧及的細微惠民之舉。

  待最後一位求診者滿面感激地離開之後,觀主淡淡地瞥了瞥正在收拾筆墨紙硯的王玫:“今日也辛苦你了,去罷。”

  “弟子不敢當,不過是稍動一動手而已。觀主今日才頗為耗費心神,還請用過夕食之後,便早些歇息。”王玫笑著回道。

  觀主微微頷首,注視著她,又突然道:“過來。”

  王玫依言上前。就見觀主伸出手指,輕輕地搭在她的手腕上,說了幾味藥與用量:“你小產失調,氣血虛旺,尚未完全調養過來。先按此方調理半載,到時候我再給你換個方子繼續養著。既然修道,便不可忽略養生之道。我會讓清雲給你拿些養生方,自去看罷。若有不懂之處,再來問我。”

  “多謝觀主教導。”王玫將藥方暗暗記下來,向她行了個禮。

  觀主遂閉目不語,王玫便輕聲告退出去了。

  丹娘守在外頭,見她出來了,低聲道:“方才家中娘子過來了,見你在裡頭忙,站在這裡看了半晌,便回去了。”

  “阿娘?怎麼不喚我出去?”自從她出家度為女冠後,這還是李氏第一次來探望她。王玫在這陌生的時代中,最為信任依賴的便是家中的親人。出家之後,也時不時便會想念他們。不過,觀中清淨,每日做的功課又相似,她渾然不覺自己都已經離家三四天了。而聽到李氏來過後,思念之情更甚。“何時走的?”若眼下追出去,可能追得上?

  “娘子不讓。且已經走了好一會兒了。”丹娘道,見她似是愧疚,又寬慰道,“娘子是帶著兩位小娘子來的,氣色瞧著都很是不錯。她道九娘雖過得格外清苦了些,但看起來很是精神,能幫著做些功德之事也是好的。見女冠們都盡心盡力做善事,娘子一高興,便捐了十萬錢買藥材,留下話說過幾日再來看九娘。”

  王玫這才心裡略松了松:“你可與璃娘說了,下回將幾個鋪子的賬本給我送來?”

  “提了。不過,九娘,在道觀中算這些商賈之事,不太妥當罷?”

  “我不是放不下鋪子的事,而是覺得觀主所行的是大善事。便想著每月從鋪子的出息裡拿出些錢,買了藥材捐過來。”自從開始學著打理自己的嫁妝,王玫便被自己所擁有的財產給震驚了。且不說洛陽、長安兩處的十來個店鋪,光是別宅林立的長安近郊就有三個十頃地的小田莊,而雍州、華州、同州這幾處,更有好幾個百頃大田莊。李氏猶覺得不足,張羅著要在長安城內再給她買個別院,又要在老家晉陽購置莊子。被她勸了一番後,仍堅持在隔壁的幾個裡坊中買了三個三進的院落,打算全部填在女兒、孫女的嫁妝裡。

  從平民百姓變成富庶的世家貴女,從時時對存款數字哀嘆,變成了對龐大財產的麻木,王玫好不容易才適應這種落差極大的生活。那些鋪子田莊原本便經營得不錯,大小管事也頗為盡心。剛開始她細細想了一番,決定在自己徹底適應之前,暫時不貿然干預他們的行事。

  不過,如今發現這些不斷增長的財產有了更有價值的使用方式,她對經營嫁妝的興趣也越發濃厚了。她須得仔細想一想,將這些店鋪、莊子都好生規劃一番。若能幫助家人,進而幫助更多人,或許便不枉她來到此世一遭罷。

  “九娘到底心善,一定能得道君保佑。”丹娘笑了起來,“改日奴也將那些金銀飾物尋出來捐了,也算是奴的一片心意。”

  “你那些便留著罷。”王玫搖了搖首。她雖然給了幾位貼身婢女不少飾物,有些以她們的身份也穿戴不出去,但畢竟數量不多,又能直接當錢財使用,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也好。

  “就不許奴盡盡心麼?”

  “……也好。”

  兩人剛要一同去廚下領夕食,便見院落外走進一個熟悉的小身影。

  “阿實?”

  崔氏父子這幾天也並未露面,沒想到今日還能見到崔簡,王玫自然很是高興。

  “王娘子。”崔簡抿著嘴笑了,手裡提了一串編得很是精巧的蘆葦籠子,“今日是乞巧節。阿爺說,乞巧是女兒之節,你晚上打算如何過?乞巧果子吃過了麼?”

  王玫不由得失笑:“我如今是出家之人,不過乞巧節也無妨。何況,乞巧,乞的是女紅針黹之巧。我的女紅技藝天分,就算再如何乞巧,也改變不了。”在家中時,母親與嫂嫂沒少拿乞巧之事打趣她,還說要在七夕之前讓她私下多在夜裡練一練穿針,說不得便熟能生巧了。如今身在道觀中,不必再動針線,穿針乞巧便只能罷了。

  崔簡似乎頗有幾分失落,攥著手裡那串蘆葦籠子,低聲道:“喜蛛呢?”

  王玫看他這般模樣,不由自主地便心軟了。雖然蜘蛛、蜈蚣之類一向是她最不喜歡的動物。但為了讓眼前這小家伙再露出笑容,她也只能豁出去了:“喜蛛倒是一個好兆頭。你帶了那麼多蘆葦籠子,不如我們一起多抓幾只?”

  “好!”小家伙臉上頓時雨過天晴,喜滋滋地牽著她在院中花草周圍轉悠起來。

  丹娘看著他們,搖了搖首,往廚下領夕食去了。

  許是觀中向來沒什麼人打這些蜘蛛的主意,兩人收獲頗豐,不多時便找了好幾只。崔簡膽子很大,直接動手拈起來,塞進蘆葦籠子裡。王玫只能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拿葉子或樹枝引著,待蜘蛛爬上去後,趕緊往蘆葦籠子裡丟。崔簡見狀,笑彎了眼睛:“王娘子找著了,讓我來抓便是。”

  如此,兩人很快就把蘆葦籠子裝滿了,掛在寮舍的門旁。因籠子編得細密,也不擔心蜘蛛們都鑽出來。王玫暗忖:明日只能讓丹娘來打開籠子看蜘蛛網結得如何,順便將這些蜘蛛都放生了。若要讓她自己來看,倒不如不看得好。橫豎她也不少那一點好兆頭。

  “阿實郎君,清淨道長,用夕食罷。”丹娘將夕食擺在食案上,喚道。

  王玫與崔簡便去淨了手,再用夕食。許是乞巧節的緣故,夕食裡竟多了扭結成角狀、方勝狀的兩樣乞巧果子。王玫略嘗了嘗,外頭過油炸得金黃酥脆,裡頭分別是蜂蜜干棗泥餡兒和蜂蜜紅豆沙餡兒,吃起來味道很是不錯。

  甜口味是崔簡愛吃的,王玫便用白麻紙給他把剩下的乞巧果子裝起來,方便他帶回去吃。

  吃過夕食之後,天色已經漸漸晚了,王玫眉頭微蹙:“阿實,坊門眼看便要關閉了,你阿爺怎麼還不來接你?”

  “我們最近搬到了青龍坊裡,就在西邊住著。”崔簡回道,“阿爺最近看上了隔壁人家的花圃,天天蹲在旁邊發呆。”

  在腦海裡想像了一番那個絡腮胡子大漢蹲在花圃邊的模樣,王玫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我們送你回去?”她實在不放心他一個人在街道上行走。何況,平民百姓聚居之地,武侯反而不會那麼盡心。說不得哪個角落裡便冒出來專門誘騙孩子的拐子之類的人物呢!

  王玫向觀主稟告一聲後,便與丹娘一同送崔簡回去,順便還帶了一食盒的吃食。鵝肉蒸餅、槐葉冷淘、乞巧果子之類,將食盒裝得滿滿當當,拎起來都頗為費力。

  三人沿著大街走了不多時,便到了裡坊西面。如今已接近宵禁時分,行人們都匆匆往家中趕。一眼看去,蹲在路旁花圃邊的大漢確實很是引人矚目。那花圃之主忍了幾天,終於忍不下去了,拿著笤帚趕起人來:“你這漢子蹲在這裡,連買花的客人也不敢來看了!走遠些!!”

  那滿臉胡子的大漢有些茫然地抬起首,皺著眉頭看著眼前火冒三丈的老漢,從懷裡摸出個錢袋丟給他:“多有打擾,是某的不是。”說著,便搖搖晃晃地走開了。老漢接了錢袋,有些手足無措:“算了!你也沒什麼壞心思!唉!若想看接著看便是!”

  “已經看夠了。”大漢回道,不經意間望見手牽手走過來的一大一小,又微微出了神。

  “崔郎君。”王玫將崔簡帶到他面前,嘆道,“你又將阿實忘到一旁了。”或許她實在沒有立場說什麼,但為了崔簡的安全考慮,還是應該多提醒幾回。

  崔郎君低頭看了看兒子,道:“我托鄰居看顧他,沒想到他又去青光觀中找你。”

  “這倒是無妨。阿實若有空閑,什麼時候來找我都便宜。”王玫道,“只是,獨自一人畢竟危險。阿實的安全,崔郎君還是盡心一些為好。”

  “多謝提醒,我知道了。”

  “時候已經不早了,我便先走了。”王玫點了點頭,將食盒遞給他後,便與丹娘往回走。若是過了宵禁的時辰還在路上走,坊中的武侯必定是不會放過的。

  “王娘子,路上小心!”

  父子兩個看著那清麗的背影漸行漸遠,崔郎君突然道:“阿實,若這位王娘子遇到為難之事,你想幫她麼?”

  “想!”崔簡毫不猶豫地用力點了點頭。

  “如今的你,幫不上什麼忙。”崔郎君搖搖首,笑道。

  崔簡鼓起了臉頰:“不是還有阿爺麼?”他用純然信任的目光看著自家的阿爺,笑了起來:“阿爺一定能幫王娘子!”任何一個孩童,都崇拜自己的父親,認為自己的父親無所不能,他也不例外。

  崔郎君怔了怔,笑了起來。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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