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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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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華飛白]世家再醮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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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3 17:09:1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何人出手

  在長安城高門貴族中,若提起崔家四郎,大概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想到別人。崔四郎只有一人,那便是博陵崔氏二房嫡支嫡幼子,排行第四的崔淵崔子竟。據說他生來早慧,旁人還在讀《急救篇》《千字文》的時候,他便已經能誦《詩經》《論語》。然而,及年紀漸長之後,他卻痴迷書畫之道,無心詩文辭賦。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便毅然離家遨游天下,再回京城之時,便以氣勢磅礡的山水圖而轟動四方,甚至連宮中的聖人見了也贊不絕口。聖人喜他的書畫,又愛他年少俊美倜儻,本欲破格征辟,將他留在身邊做起居郎,他卻婉辭不受,自比“閑雲野鶴”。因他是真定長公主之侄,聖人將他視為子侄輩,亦是不以為意,遂成為一段佳話。

  關於這位崔家四郎的傳聞還有許多。譬如他瀟灑隨性,有人捧著千金求一畫,他卻毫不理會,而他若看上某家人的園子,便會要求在裡頭住上一段時間,再以畫為賃金相贈。譬如他本是擅長山水,每作一幅都令人拍案叫絕,但後來他卻觀顧愷之畫作而入迷,為揣摩人物繪畫精髓而暫時封筆。譬如他看似風流實則痴情,其妻盧氏逝世之時他尚在外游歷,回來得知噩耗扶棺痛哭,為妻守孝整整三年。

  這些傳聞真真假假,已難以辨認。他人眼中的崔四郎,是位翩翩佳公子,既有一騎紅塵行遍天下的瀟灑,又有書畫雙絕的雅致情懷。他繼承了魏晉名士那般的才華,視功名利祿於無物,醉臥山林、醒時放歌,自由自在。家庭留不住他,長安亦留不住他,沒有任何一處能留得住他,反而讓人羨慕不已。

  上述種種,皆是崔四郎,又皆不是崔四郎。

  或許,只有崔家人自己才清楚,自家這位四郎君究竟是何性情。說痴也痴,說不羈也不羈,說狂放也狂放,說隨性也隨性。但更重要的是,他一旦想要做什麼事,誰都攔不住他。

  清晨,天邊剛剛亮起一絲微白,長安城中絕大多數人依舊處於睡夢之中。青龍坊西側某個商人家的院落內,便響起了推門的輕微吱呀聲。賃了這戶人家東廂房的,正是一位虯髯大漢。原本主人家見他生得高大又一臉凶相,唯恐引了盜匪入室,不願賃房屋與他,但又見他帶著個年幼乖巧的孩童,便動了惻隱之心,許這父子兩人住下了。幾日來,這大漢皆是早出暮歸,將兒子托給主人家看顧一二,自己蹲在不遠處的花圃邊發呆,即便頑童往他身上丟石頭也一概不理,倒讓主人家與附近鄰居安心了不少。

  便見這大漢從井裡打了一盆水,洗漱干淨後,剛開始還有些迷茫的一雙眼睛頓時精光四射。他環顧四周,突然低聲道:“都給我進來。”

  說罷,他便回了屋子,只是那門卻並未關上,敞開了一條縫隙。

  幾乎是下一刻,幾個虎背熊腰的大漢便翻上院牆,跳進了院子裡。他們互相看了看,默默地走進了東廂房,順帶合上了門。

  崔淵坐在四足矮床邊,打量著進來的幾位大漢,笑了一聲:“原來是你們。”他當然很清楚自己身邊跟了多少個父親派來的部曲,但卻沒料到裡頭還有不少熟人。“張大、張二、何老六、錢老八,你們真是每一回都沒落下。”

  被他點名的四個大漢一臉苦笑。

  “四郎,某等行事都是聽郎主的吩咐,實在不敢隱瞞四郎如今身在長安的消息。”

  “就看在某等跟了四郎十幾年,連婆娘都沒娶上的份上,千萬手下留情啊!”

  崔淵挑了挑眉:“這新來的是誰?”他當然早已經不是年少輕狂時的他,也不會再遷怒這群忠心耿耿的部曲。而且,正因為他們在,他才能放心地帶著兒子四處游歷,不必擔心哪天將兒子丟在角落裡而不自知。

  “某吳老五,見過四郎。”被幾位同僚的反應驚了一跳的大漢忙拱手行禮。

  “改日我和阿爺說說,干脆將你們放到我的名下。”崔淵笑道,“該娶婆娘的趕緊娶了婆娘,免得跟著我風裡來雨裡去,連傳宗接代的事都耽誤了。”

  五個大漢一喜,忙不迭跪拜下來。他們跟了這位這麼多年,哪裡還不清楚他的本性?且不說那些他們鬧不懂的書畫風雅之事,便是光論武藝,這位郎君游歷這麼些年,見過的血也很是不少,只有他們拜服的份。

  “如今,我有件事須得讓你們悄悄地去做。”崔淵將他們扶了起來,沉聲道。

  “何事?四郎盡管吩咐!某等必不負四郎所托!”大漢們連連拍著胸膛。

  崔淵微微一笑:“你們輪流去盯著一個叫元十九的校書郎,看他每日都在做些什麼,回來稟報與我。尤其書房裡、寢房裡可有什麼暗格之類的所在,須得一一打探出來。”他家的部曲曾隨著阿爺走過了幽燕之地、突厥王帳、回紇諸部、鐵勒部落,每一個都是如百煉橫刀般歷經鮮血磨礪的人物,尋常世家部曲自是不能相比。這樣的打探任務,於他們而言已經是大材小用了。

  “一天十二個時辰都跟著?”

  “不錯。”

  “那元十九可是得罪了四郎?某等將他套在袋子裡打一頓便是!管教他只能哭爹喊娘,丟盡了臉!!”

  “此人人品低劣,我也不過是打抱不平而已。”崔淵輕描淡寫地道,“打一頓難免留下什麼行跡,能讓他墜馬便是最好。若有什麼進展,你們隨時都可過來告知與我。不過,須時時留一人看顧阿實。”

  “那是自然,小郎君可比那什麼元十九重要多了。”大漢們爽快地道。

  倏忽間便是幾日過去,又逢官員休沐之日,長安城街頭巷尾多了不少車馬行人。然而,青龍坊內卻仍然一派安寧。王玫估算著日子,覺得今天母親李氏大概不會過來,心中略有些失落。為了避開那人渣,家人外出時也不得不錯開休沐的日子。明後日她應該能見著母親李氏,父親王奇便大概只能在中元節的時候見面了。至於兄長王珂、嫂嫂崔氏,大約也能在中元節時出門罷。橫豎也沒有幾天了,她便耐心等待就是。

  如今,王玫已經完全適應道觀中這般清淨的生活。每日練字誦經、修習養生之術,時不時還有一位可愛的客人來串門,日子平淡中帶著趣味,天天心情都非常放松,連走路似乎都輕快了不少。她甚至想過,就算是元十九之事解決了,保留著度牒也沒有什麼不好。在道觀中住一段時日,思念家人了便回家中修行;若家中有什麼不方便了,她便回到道觀中居住。偶爾將度牒拿出來,女冠的身份還能擋掉不少事:譬如赴不完的飲宴,交際不完的貴婦之類。若有萬一的時候,還能繼續避婚。

  過得甚至稱得上有些愜意的她,自是不知道,有人正化身“路見不平”的游俠兒,打算尋機拔刀相助。

  “嘿!四郎有所不知,那元十九看著像個人模狗樣的世家子弟,其實……嘖!平康坊中曲、南曲幾乎天天都去,那些個平日眼睛都往天上看的都知娘子個個都往他身上貼,這個讓他作詩、那個讓他寫字,他也都笑呵呵地應了,把那些個婆娘逗弄都恨不得直接跟著他跑了。她們哪裡知道,若是真被他贖回去做了家伎,不是撕咬就是鞭打辱罵,過得怕是連狗都不如!”

  崔淵眉頭輕輕一動,作勢踢了一腳那說得口沫橫飛的大漢:“張二,別說這些沒用的!叫你們打聽他書房、寢房中的暗格呢?可有發現?”

  那張二搔了搔頭:“他平常都不在寢房睡,某和大兄進去翻了一回,都是些娘們兒的衣裳用具,沒什麼暗格。倒是書房裡外總有幾個僕人看守,他每天也只在書房的長榻上睡,像是確實藏著什麼。”他想了想,又道:“這幾天我們發現還有一撥人也在盯著他。行跡也很是小心,不過他們尚未發現我們。”

  崔淵輕輕一笑,點頭道:“想除掉他的,自然大有人在。他那書房果真看得那麼緊?”

  “他家裡身手過得去的部曲都在書房附近!不過一個校書郎,還真把自家書房當成什麼進不得的重地了,又不是郎主那般得聖人看顧的重臣!”張二嘟囔道,“若要闖進去,那些人也擋不住某等!只聽四郎吩咐便是!”

  “何必闖進去?放火燒了便是。”崔淵淡淡地道,“別傷著無辜之人便可。把他那書房燒個精光後,再看他如何反應。”若是當真把那些私相授受的證據把柄都燒光了,那元十九定會失去理智去找王家七郎算賬罷!這不正是制造意外的好機會麼?

  真可惜,不能向王七郎說明身份。不然,若是兩人能聯手,想必此事會做得更干脆利落罷!崔淵心裡頗有些惋惜之意。不過,有王家在明面上吸引了那元十九的注意,他在暗中出手便更合適了。如此倒也是正好。

  七月十五,正是中元節。道門視中元節為祭祀祖先之日,幾乎每一座道觀中都設壇打醮,祈福作法。而佛門則稱“盂蘭盆節”,借由祭拜儀式,普度亡者鬼魂尤其是那些無主孤魂,將他們送入地府之中。

  這樣重要的節日,官府自然休沐一日。長安城的人們也格外忙碌,不是去佛寺中參加法會,便是去道觀中圍觀打醮。到了晚上,大家都湧到曲江池或水渠邊,買了各式河燈沿著水放了。遠遠看去,幽幽水波上,點點燈光就猶如冥河中的魂火一般,仿佛真的連通了生死兩個世界。

  就在大家都正寄托哀思之時,崇義坊內一戶人家卻燃起了衝天的火光。坊中武侯連忙敲響了雲板,周圍貴族宅第裡皆派了僕從過去幫著滅火,以免火勢繼續蔓延下去。幸好得了眾人相助,火勢很快便控制住了。不過,那家人的外院也已經燒毀了大半。所有僕從都臉色慘白,跪在地上等著主人發落。

  而從盂蘭盆法會上回來的這家主人得知消息後,自是驚駭不已。他家的郎君更是立刻奪了旁邊部曲的馬匹,翻身上馬便要催馬狂奔而去。然而,長安城內不許跑馬,他家人自是不允他行如此魯莽之事。就在勸的勸、攔的攔、教訓的教訓,場面混亂不堪的時候,那馬突然受驚了,前蹄高揚直立起來,竟將那郎君甩在了地上。一時之間,驚叫聲、嚎哭聲響成一片,圍觀者更是數不勝數。

  宣平坊,王宅。

  “什麼?”王珂驚訝之極,竟有些失態地站了起來,“什麼時候的事?!”

  “就在方才。”趙九恭敬地回道,“也不知是何人的手筆,完全不留痕跡。某等跟了元十九這麼些時日,也沒發覺他得罪過其他人。”

  王珂垂目想了想,嘴角微勾:“元十九傷得如何?”

  “據說跌斷了腿,至少須在家中休養半年。”趙九道。

  王珂聽了,冷笑一聲:“真是便宜他了。若能讓他跌斷了椎骨,從此半身不遂,才能解吾家之恨!”

  “七郎君,那暗中下手之人,可要查一查?”

  “不必了。”是誰做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想要的是同樣的結果。王珂略作沉吟,接著道:“元十九必會懷疑是我下的手,幸好你們不曾出手,他也栽贓不成。都趕緊撤回來罷,暫時不必理會他。”待他此番府試過了,明年省試也過了,授了校書郎一職,便也不必回避他了。針鋒相對也罷,報仇雪恨也罷,彼此傾扎也罷,他都接得下!想到此,他神色溫和了不少:“明日便去將九娘接回來。我也已經快有半個月不曾見她了。”

  “是。”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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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3 17:09:2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暫時告別

  翌日一早,王珂去內堂向父母問安的時候,便將元十九出事的好消息一五一十地說了。王奇和李氏多年來因元十九辜負女兒而郁怒在心,無時無刻不期盼著這畜生遭到報應出點什麼事,如今當真出了事,兩人頓時一派神清氣爽。

  “往後咱們家也總算能夠安心度日了。”王奇欣慰地撫了撫胡子,“這些天,連聽同僚提起‘元’這個字,我心裡都不舒服。昨日過中元節,好不容易得空去見了玫娘,也覺得渾身上下不爽快。咱們王家捧在手心裡千嬌萬寵的女兒,幾乎被元十九那畜生毀了半輩子,也終於盼得出頭之日了。”

  “不錯,玫娘也算是苦盡甘來了。”李氏接道,眼角眉梢俱是喜色,“七郎,到底是何人下的手?若能查得恩人的身份,我們必要傾力重謝才是。”

  “那人不曾留下什麼痕跡。”王珂回道。他本來還想吩咐趙九幫著對方把蛛絲馬跡都抹平了,卻未曾料到那邊做事如此滴水不漏。別說他查探不到什麼,就算元家想將這件事翻個底朝天,恐怕也翻不出什麼水花。能將事情做得如此漂亮之人,必定是個人才,何況又與元十九結怨,他日若有機會見面,想必也能成為莫逆之交罷。

  李氏笑嘆道:“雖說咱們沒搶到動手的機會,到底心裡還是有些意難平。但得了這個好消息,我和你阿爺怕是用朝食的時候都能多吃幾個蒸餅了。”她愈說愈是眉飛色舞:“過一兩日,咱們便擺宴好好慶祝一番,也去一去晦氣!”這晦氣都纏在家裡好些年頭了,怎麼也得借著旺盛的人氣衝一衝才好。

  王珂輕輕笑了起來:“阿娘,元十九還活著呢,總會有動手的機會。”他可並不認為彼此結下的仇怨到了這般地步就算了結了。有些事情,只有親自動手出氣,心裡的恨意才能漸漸平息下來。而且,元十九肯定認為這回的事是他做下的,往後也不會放過他。當然,就算是不死不休,也比以前不得不裝腔作勢、虛與委蛇順心多了。

  李氏頷首,吩咐貼身女婢讓廚下多做幾樣朝食呈上來。這個好消息,確實讓她胃口大開。

  “阿娘,既然此事已了結,不如今日便接了九娘家來?”王珂問道。

  王奇也很贊同:“玫娘在道觀裡到底過得清苦了些,早些將她接回來罷,別讓她繼續受委屈。”

  李氏蛾眉微蹙,略作沉吟,卻搖了搖首:“此事不妥。前腳元十九逼婚,後腳玫娘就出了家。這回元十九剛出了事,玫娘便從道觀裡回來了。這不是明擺著提醒旁人,玫娘和元十九有什麼瓜葛麼?我可不樂意自家閨女再與那畜生扯上什麼關系。”就算是旁人玩笑著提起來,她也絕對忍不下這口氣。

  王珂與王奇顯然都從未想過她竟然會不同意,略有些驚訝。父子二人對視一眼,一個憂心忡忡,一個胸有成竹。

  “話雖是如此,但在那道觀裡住得久了,玫娘移了性情可如何是好?唉,她年紀還輕,我實在不願看到她過那種清淨無欲、沒滋沒味的日子。”王奇道。青光觀雖沒什麼不好,但那些女冠個個都神色淡漠,只要想到女兒也會變成那種模樣,他便心疼得很。他家的女兒不過雙十年紀,正是韶華璀璨的時候,就算再嫁一個如意郎君也是無妨的。人生還長著呢,哪能伴著青燈過一生呢?

  王珂接著道:“阿娘,元十九逼婚是事實,便是那些人要議論,該非議的也是他,而不是九娘。九娘因他受的苦已經夠多了,實在沒有必要為了避開流言蜚語,就繼續與我們骨肉分離下去。”他始終記得,在洛陽城郊見到自家妹妹那付生無可戀的模樣時,內心的痛苦、憐惜與憤怒。從那時候起,他便在心裡發誓,要讓自家妹妹往後都過著舒舒服服的好日子。這些天,他找不到對付元十九的時機,被別人搶了先,又是驚喜又是自責。被人欺上門來,是做兄長的無能。往後也只有加倍對妹妹好才能補償她所受的驚嚇。

  聽了他們的話,李氏忍不住橫了兩父子一眼,嗔道:“你們父子兩個,襯得就像我不是玫娘的親娘似的!就許你們替她撐腰,不許我替她打算一二麼?”

  王奇與王珂深知她的性情,此時當然只能連聲道不敢。

  李氏仔細想了想,方嘆道:“我是她阿娘,哪裡會不懂得她的心思?她也是被那畜生禍害得怕了,養成了小心謹慎的性子,一定不會輕易答應。七郎,若想將她接回來,你須得親自走一趟才好。正好,你也有一段時間不曾見她了。”

  王珂點頭應了:“阿娘放心,我定會勸服她。”

  “玫娘若是不答應,也不必勉強她。”李氏補充道。

  王珂自是答應了,心裡卻更堅定了信念,一定要將妹妹帶回來。

  “說起來,十五娘的身子也應該養好了罷?這孩子真是個愛折騰的,就沒消停過,連累得十五娘養了這麼些時日也沒養出肉來,看著倒又瘦了一圈。”

  “唉,說不得這孩子往後比二郎還皮呢!”

  “我早便與十五娘說了,等他出世之後,必要先打幾下屁股替她出口氣才好。”

  不多時,孩子們也陸陸續續到了,內堂裡一片喜慶熱鬧。除了大郎王昉、晗娘隱約察覺籠罩在家中的低迷氣氛已被喜氣衝走之外,昐娘、二郎王旼懵懵懂懂,只會跟著一起歡笑。小家伙們純真的笑顏,看在王奇、李氏眼裡,更是心滿意足。做父母的別無所求,兒孫承歡膝下,每一個都過得安逸幸福,便足夠了。

  就在王珂驅車往青龍坊而來的時候,王玫正牽著崔簡在民居附近緩步而行,丹娘自是寸步不離地隨在他們身邊。

  王玫其實並不經常走出青光觀,更別提出青龍坊去曲江池邊游玩了。平日裡,她將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滿滿當當,領悟道經、修習養生之術、習字、鍛煉身體,這些事情都不能耽誤,也沒有時間去想些空虛寂寞冷之類的事。只有崔簡來看望她的時候,才是她最放松的時候。

  小家伙雖然同樣住在青龍坊裡,但也並非天天都過來。每一回來的時候,也總會很有禮貌地給她捎帶些東西作為禮物。或是他跟著別人學著折的草蚱蜢,或是路邊看見的野花,或是遇到走街串巷的貨郎買的吃食。

  這樣可愛而又貼心的孩子,王玫自是喜歡得緊,每一次都會親自送他回去。

  今天崔簡來得有些早,直接將她拉出了道觀。她隱約猜到,崔郎君大概又要帶著兒子離開青龍坊了。所以,小家伙的情緒才似乎有些低落。

  由於時候還早,兩人也沒有走大街,而是沿著民居往裡走。沒過多久,便見路邊擺起了臨時的市集,既有人拿了些自家栽種的菜蔬出來叫賣,也有不少賣些小件繡活的女子,更有些挎著籃子賣花的少女。

  偌大的長安城,自然不是買任何東西都必須去東西兩市。不然,若是住在城南的平民百姓為了買些新鮮菜蔬便需步行那麼遠,一來一回,怕是一天的時間就過去了。而且,城南的裡坊多開辟菜園,新鮮蔬菜不但水靈,價格也很是便宜。使上十幾個錢,便能買得足夠一大家子吃用的各色當季蔬菜。

  “王娘子,那是什麼?”

  王玫順著崔簡所指的方向看過去。一堆應季的蔬菜,她只認得胡瓜(黃瓜)、昆侖瓜(茄子)、菘菜、油菜、韭菜等後世也常吃的蔬菜,以及蔥姜蒜之類。至於葵菜、蕹菜、瓠子、芥菜之類,她雖然看著眼熟,但也不能完全確定。
  賣菜的老漢見了兩人的穿戴,笑呵呵地介紹起來。

  崔簡認真地聽著,點了點頭:“原來菜蔬長成這樣……”他牽著王玫繼續往前走,帶著些自豪道:“阿爺在花圃邊蹲了那麼久,不但那些花都認得,連隔壁菜園裡的菜也認得呢!”

  “你阿爺見多識廣,確實不容易。”王玫非常佩服這樣的人。明明是世族貴公子,卻像是什麼環境都能適應,不管身處何地都能生活得很愜意。她以前還是平民百姓呢,照樣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來到這個世界後,也被家人養得更加嬌弱了。世家後宅的生活必須適應確實不假,但若只能在後宅裡生活,能幫得上父兄之處也有限。最起碼,她應該變得更加堅強,讓自己不論身處順境逆境,都能夠生存得下去。何況,像她這樣從後世而來的靈魂,困守在後宅之中,便真的能心情舒暢地過一輩子麼?

  “王娘子……你一直都會在青光觀裡麼?和姑曾祖母一樣,不回家了?”

  “不,大約會輪流在家中和道觀中居住。想念家人了,便回去看看;若是守在家中沒意思了,便回來幫師姐們的忙。”

  “我和阿爺,要回家了。”

  王玫微微一怔,笑道:“這不是件好事麼?家中應該還有親人罷?”

  “有祖父祖母、世父世母、阿兄阿姊。”崔簡一個一個地數著,小臉上露出了些許緊張,“我們都離家那麼久了,不知道他們還會不會記得我。以前我在家裡時,他們都對我很好……”

  小家伙這是有些近鄉情怯了罷。王玫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作為安撫:“阿實這麼可愛,他們怎麼會不記得?你跟著你阿爺出門,吃了那麼多苦,他們疼你還來不及呢!”

  崔簡眼睛亮晶晶地望著她:“真的?”

  “真的。”大約是年幼失恃的關系,這孩子非常敏感。他阿爺又是粗疏的性子,一定顧及不到他的想法。“你瞧,我與你剛認識不久,都這麼喜歡你,何況是他們這些親人呢?就算他們惱你們在外頭這麼久都不回去看一看,肯定也是生你阿爺的氣,與你無關。”

  “嗯,我會替阿爺說好話的。”崔簡很認真地回道。他其實知道,祖父和祖母也不是第一天生阿爺的氣了。阿爺一個人在外頭的時候,他們就時不時地在他面前提起過。

  王玫忍俊不禁:“沒錯,你阿爺一定要好好謝你。”

  崔簡燦爛地笑了起來。

  兩人並未注意到,崔淵已經悄然立在不遠處注視了許久。看著那兩張無比純粹的笑臉,思及回家後需要面對的種種事情,也似乎並不那麼厭煩了。他微微地揚起嘴角,喚道:“阿實!”

  崔簡和王玫都循聲望去,見他已經背起了一個布囊,顯然將行李都收拾好了。

  “聽阿實說,崔郎君打算家去?”王玫問。

  “也是時候回家了。”崔淵答道。

  “敬祝崔郎君闔家團圓歡喜。”王玫遂行了女冠的拱手禮。

  “希望王娘子日後能過得更愜意舒適。”崔淵回了一禮,意味深長地道。

  崔簡有些依依不舍地告了別,一步三回頭地跟在崔淵身後走遠了。

  王玫目送這父子倆遠去,有些悵惘地嘆息了一聲。今日一別,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會了。偌大一個長安城,想要巧遇也並不容易。

  走了一段路後,崔簡突然皺眉道:“阿爺,我好像忘了什麼。”

  “噢?”崔淵笑了笑,“莫不是你又忘了告訴王娘子我們家在哪裡?”

  “是啊。”崔簡有些懊悔,“王娘子還是不知道我們的身份,以後要是遇見了,她會不會生氣?”要不是阿爺一直不願意說,他也不會將這麼重要的事情給忘了。都是阿爺的錯。他決定,祖父和祖母生氣的時候,不會馬上就幫著他說好話了。

  “王娘子像是會為這種事生氣的人麼?”崔淵用力地揉亂了兒子的頭發,笑了起來。

  “阿爺,我什麼時候能再見到王娘子?”

  “用不了多長時間,耐心等一等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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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二章 回到家中

  因緊鄰皇城、宮城與禁苑,長安城東北角早便成了達官貴人的聚居之地。王侯府第、高官宅邸比比皆是,一排排烏頭門內,戟架上長戟森森林立,像征著至少三品以上的品階地位。每日上朝之時,服紫配金魚符者幾乎盡從這些裡坊而出,權勢一個比一個更加煊赫。而這十來個裡坊也因主人的緣故,不必嚴格遵守宵禁之策,不論朝暮,皆是車馬轔轔、賓客如雲。

  在這些人家當中,位於勝業坊西北角的崔府其實並不算引人矚目。就如同其主人,時任兵部尚書的博陵崔氏二房嫡支家主,崔敦崔禮之一般,實在而又低調。比起聖人身邊那些赫赫有名、滿腹才華的名臣,崔敦確實有些不起眼。李靖、房玄齡、杜如晦、魏征,哪個不是才華出眾?哪個不是深得聖人寵愛垂青?這些名垂青史的人物便如同拱衛在聖人身邊的明亮星辰,襯托得夜空其他星子皆是黯淡無光。然而,崔敦卻也有旁人不能比的長處——他深識突厥、鐵勒、回紇等諸蕃之情,精通蕃語,頻繁奉命出使安撫諸部落,數度化兵戈之亂於無形。從靈州都督轉任兵部侍郎,又升任兵部尚書,足可見聖人對他的信重。若在後世之人看來,他也確實是一位出色的外交家。

  崔敦出身博陵崔氏高門,娶滎陽鄭氏女為妻,膝下有三嫡子一庶子。嫡長子崔澄崔子尚,門蔭出仕,時任戶部郎中,性情端方,略有才具。他娶表妹鄭氏為妻,生有二嫡子一嫡女一庶子。嫡次子崔澹崔子放,因武藝不錯且美姿儀,被聖人提拔為千牛備身(高級禁衛武官)。他娶了徐王之女清平郡主,生有一嫡子一嫡女。庶三子崔游崔子謙,門蔭出仕,外放為畿縣縣令。他娶妻趙郡李氏女,生有一嫡子一嫡女一庶女。嫡幼子便是名動京城的山水畫大家崔淵崔子竟,娶妻範陽盧氏女,生有一嫡子。盧氏女生子時難產,損了身子,及嫡子一歲多便去世了。

  這一日下午,守在烏頭門後閽室中的門子照舊迎來送往。家中郎主已是服紫顯宦,大郎君亦是服緋高官,前來投文拜帖的文士、客卿不知凡幾。因鄭夫人管家有方、賞罰分明,他們倒也沒有養成什麼惡習,不管看起來如何落魄的士子投的文書都恭恭敬敬地接過來,也贏得了不錯的名聲。

  只是,眼下,門子瞪圓了眼睛看著面前這個身量高挑、衣著尋常的虯髯漢子,不得不張開手將他攔在外頭。“且慢!這是兵部崔尚書府邸!不得亂闖!”

  那漢子噗嗤地笑了一聲,有些輕慢地瞟了一眼正門外擺放的戟架。像征著三品大官的十根長戟威風凜凜地插在上頭,幡旗隨風飛舞。尋常人見了,膽子小的怕是連腿都要軟下去了。但他卻像是見了十根竹竿似的,完全不放在眼裡。

  “你可是新來的?”他問道。若是資格老些的門子,哪裡會認不出他來?難道留了幾個月的胡須,果然是有奇效麼?那他該不該轉身便走?

  門子略作猶豫,心底擔心自己得罪了貴客而不自知。但仔細一看,眼前這位哪有什麼貴客的樣子?光是臉上那一片絡腮胡子,就不知道幾個月沒打理了,蓬亂得無法直視,一身牙色圓領袍也落滿了灰塵。於是,他抖了抖膽子:“若持有拜帖,請取出拜帖一示。”

  回自己家哪會拿什麼拜帖?漢子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低頭道:“阿實,咱們還是走罷,連家門都不讓進了。”

  就見那漢子身後轉出個四五歲的小郎君來,俊秀可愛的臉上滿是迷惑:“阿爺,咱們沒走錯地方吧?”他認真地打量著眼前略有些陳舊的烏頭門,和裡頭修繕一新的正門樓,又抬頭看了一眼自家阿爺,立刻發現了問題的根源:“都是阿爺你的錯!你這付樣子,連祖母都認不出來,下人哪裡會放你進去?”

  漢子哈哈大笑起來,揉亂了他的頭發:“這豈不是說明這法子很有效?”

  “阿爺,趕緊去洗個臉把胡子剃干淨!”

  “阿實,你可是嫌棄你阿爺了?唉,兒不嫌父母醜……”

  “這不是小六郎麼?!”正送了幾位客人出門的大管事崔順瞥見這父子二人,老眼發亮,連忙連跑帶走地趕了過來。他看著崔簡,幾乎要老淚縱橫了,抬首又仔細地端詳了那漢子一番,還有些不太敢認:“……四……四郎君?”

  “大管事來得正好,把我和阿爺放進去罷!”崔簡見了他便歡喜了幾分,“我想念祖父祖母了,他們可在家裡?”

  “郎主還未回來,夫人就在正院裡呢!”崔順抹著眼淚道,忙在前頭引路。又見方才那攔路的門子已經麻溜地滾到一邊去了,笑罵道:“敢將四郎君和小六郎攔在門外,自個兒去領罰!!郎主和夫人不知道已經盼了多久,要是又給四郎君尋得了借口跑了,又該如何交代?!”

  被大管事一言戳穿的崔淵抬了抬眉,牽著兒子繼續往裡走。

  得知要回家的時候,崔簡還覺得緊張。如今熟悉景物皆在眼前,他又滿心雀躍起來。他抬頭看了一眼自家阿爺,發現他又不知道神游到哪個角落去了,他也並不在意。只是,見崔順直接將他們往正院內堂裡帶,他想起昔日祖父的教導,立刻拉住父親,道:“大管事,我們這樣去見祖母實在是太失禮了。不如先讓我們回院子裡換身衣服?”尤其是阿爺的胡子,必須在見祖母之前便處理干淨!

  崔順回頭笑道:“夫人哪裡會在意這些!真恨不得早一刻見到四郎君和小六郎才好哩!”

  崔簡聽了,也頗覺猶豫。讓長輩久等,肯定也是十分失禮之事。橫豎都是失禮,也只能隨阿爺怎麼辦了:“阿爺,先去見祖母要緊,還是換身衣衫要緊?”

  “當然是見你祖母要緊。”崔淵回過神,笑道。他還頗帶幾分瀟灑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胡子:“你阿爺我從未蓄過須,也好教你祖母瞧一瞧,是不是有你祖父當年的樣子。我同你說過罷,當年你祖父去西域,蓄了一把胡子回來,把全家都嚇了一跳。”

  崔簡嘟噥道:“祖父蓄的胡子,肯定比你好看。”阿爺這滿臉的胡子,肯定不管誰見了都嚇一跳,還曾經嚇哭過路邊的小兒呢!青龍坊那些百姓,剛開始都當他是凶神惡煞,見了他便瑟瑟發抖。也只有王娘子,好像從來都不覺得奇怪似的。

  父子倆剛到了內堂外,得到消息的鄭夫人便已經快步走了出來,眼圈微紅,喜得連聲喚道:“我的兒!!可把祖母想死了!!”眼睛余光一掃,她倏然停了下來,望著台階底下那個風塵僕僕的虯髯大漢,用軟帕按了按眼角,溫柔地道:“這是哪裡來的軍漢?還不趕緊帶下去安置?”

  崔簡正要歡快地撲進祖母的懷裡,聞言硬生生地停下了腳步,道:“祖母,那是阿爺……”原來祖母竟然真的認不出阿爺了,不然又怎麼會是這種反應?

  鄭夫人伸手將他攬進懷裡,橫了底下的大漢一眼,笑道:“我哪裡不知道那是你阿爺?他可是我生的,就算是化成灰我也認得。只是,堂堂博陵崔氏子,竟然如此不修邊幅,真是愧對咱們家的名聲!別說是軍漢了,就算說是綠林強盜也使得!”

  崔淵苦笑著跪拜下來,行了稽首大禮:“惹阿娘動怒了,是兒子不孝。”

  “我哪裡敢動怒?先前我怒了多少回,你不是照樣我行我素麼?”鄭夫人牽起了乖孫子,瞥了瞥他,轉身往內堂走去。

  崔簡偷偷地往後瞧了一眼,崔淵衝他使了個眼色。

  父子倆已經相當有默契,他想也沒想,便按著肚皮道:“祖母,我和阿爺一早便往家裡趕,午食都沒來得及吃呢!一路上,阿爺的肚子都響了好多回了,大家都盯著他看。”

  “……”崔淵暗暗無奈:他家的兒子也算是很有急智了,只是為何給他額外安排了這麼一出?聽起來他這做阿爺的豈不是更不靠譜了麼?

  這一招苦肉計自是使得不錯。鄭夫人聽了,頓時心疼極了:“你阿爺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還將你帶出去!可憐我的兒,祖母天天擔心你不是凍著了就是餓著了!”說著,她又忍不住看向心愛的幼子,嗔道:“還杵在那裡做什麼?趕緊回去洗刷干淨再來見我。”

  “是,阿娘。”崔淵立刻站了起來,大步往後走去。

  崔簡看著阿爺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才輕輕地拉住祖母的袖子,認真地道:“祖母,將圍牆四周都看好了,一定別讓阿爺悄悄地跑了。”他擔心阿爺將祖母的話記在心裡,干脆拋下他自己去雲游。比起在家裡受盡祖父祖母的疼愛,他寧可跟著阿爺風餐露宿。他也仍然記得,阿爺在潼關時就說過,他絕對不會再丟下他。但是,阿爺忘性那麼大,他總擔心他沒過幾天就忘了自己的承諾。

  鄭夫人心中酸澀,撫摩著孫子的臉龐:“放心,祖母心裡有數呢!”

  因家中人口不少,崔府雖然建得寬敞,但每個院子也都住得滿滿當當。孩童歡笑嬉鬧之聲將家裡襯得熱鬧無比,唯獨四郎崔淵的院落總是格外沉寂。盧氏在時,多少還有些人氣。自從盧氏去世後,小六郎崔簡就被抱到了祖母的正院中撫養,這偌大的院落便因失去了主人而漸漸衰敗起來。

  崔淵回到自己的院落“點睛堂”之時,崔順已經吩咐僕婢備好了熱水。因知道這位四郎雲游四方慣了,不喜下人服侍,便讓那些侍婢退得遠了些。他自己拿著趁手的工具,進去幫他剃胡子。

  “老管事,手不抖麼?”都五六十歲的人了,走起路來也顫顫巍巍,剃胡子這種事情還是換個人妥當罷?

  “給四郎剃胡子就不抖了。”老管事中氣十足地回應道,眼明手快地下了第一刀。

  “……”崔淵只能閉上眼睛,任他動手。

  刷刷刷十幾刀下去,那遮住大半張臉的胡須便不見了蹤影。老管事又給他抹了些澡豆,繼續將那些青青黑黑的胡渣都剃得干干淨淨。剃完之後,他很滿意地端詳著這張臉龐:“都說二郎長得像郎主,要我說,四郎更像哩!郎主年輕的時候,走在大街小巷上,附近的小娘子都趕過來看,又是投瓜投果又是投花,足足能拉一車!”

  崔淵微微勾起嘴角:“都說看殺衛階,阿爺當年豈不是險些就步了後塵?”

  “可不是?”崔順繼續嘮叨,“郎主後來便不上街了,把書都丟下,練起了武藝,曬得黑了不少。小娘子們都喜歡膚色白皙的少年郎,哪裡能看得上郎主那般英武的樣子,便沒有人痴迷他了。”

  崔淵摸了摸臉,笑道:“嘿,傅粉何郎……”他覺得自家阿爺真是再聰明不過了。他叔父便是膚色白皙、俊俏非凡的美男子,後來可不是尚了公主?本朝的駙馬都尉,除了本身便是開國有功的那些將軍、名臣之外,便都只能擔任閑職而已。阿爺文武雙全,自然不願如此委屈自己。為臣者,出將入相才是最為風光。而今,他可不是離宰相就差一步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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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崔敦此人有個原型,是博陵崔氏崔敦禮^_^

  他是高宗朝的宰相,所以我也不打算讓崔老爹很快當宰相啦~~

  唐朝三品服紫五品服緋,是官場上的兩個坎~服緋就已經是很難得的高官了,服紫更是難上加難

  一家裡能出一個服紫一個服緋的非常不錯啦,二郎也是六品,三郎是個畿縣縣令,正七品。王老爹要鞠一把辛酸淚了,除了沒出仕的四郎,個個官職都比他高啊,又是實權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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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3 17:09:5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 崔氏一門

  崔淵這頭正聽著老管事津津有味地憶當年,崔簡那頭卻是比他滋潤多了。

  鄭夫人將他帶進內堂後,不待她吩咐,便自有貼身婢女將雜事都准備妥當了。叫了小丫頭倒熱水的、准備澡豆香料的、捧著一色新衣裳的、出去傳喚廚下趕緊做了吃食的,十多個人進進出出,卻忙而不亂、井然有序。

  “跟著你阿爺東奔西跑的,都瘦了一圈,也曬得黑了。”鄭夫人摩挲著孫兒的臉,嘆道。幼子幼孫,本來便是老人家的眼珠子。何況她又親自帶了小孫子將近三年,看他從一個尚不怎麼會說話的小嬰兒長成了如今這般早慧又貼心的性子,再怎麼疼愛他,她都覺得不過分。

  崔簡倚在她懷裡,雙眼也有些澀澀的:“祖母。”他覺得有些愧疚,之前怎麼會覺得祖母祖父會忘了自己呢?就像他會時常想念他們一樣,他們也一定是經常思念他和阿爺的。

  “好不容易回來了,祖母可得把你養回來。”鄭夫人輕輕地拍著他的背,“若是沒養好,便不許你阿爺帶你走。一走就是大半年,連冬至、元日(除夕正旦)也不回來。眼看著便是你五歲生辰了,幸好你那阿爺還記得此事,將你帶了家來。”

  崔簡眨了眨眼睛。他阿爺連自己的生辰都忘了,只記得遙祝祖父、祖母生辰,真的記得他的生辰麼?祖母恐怕是想多了吧?但是,光只是這樣想一想,就算不是事實,他也覺得很高興了。

  一切雜事都准備齊全後,一個十八九歲的婢女過來,朝著祖孫二人行了一禮,喚了聲小六郎,便上前要替崔簡脫衣裳。年方五歲的崔小六郎臉漲得通紅,揪著自己的衣襟,悶聲悶氣地道:“祖母,我自己來。”

  鄭夫人看得有趣,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你才多大一點?就想著避嫌了?便是再講究的人家,也是七歲才男女有別呢!”更別提如今胡風漢俗融合交彙,即便是五姓七家這樣的世族高門,也不會完全按照古禮行事了。

  “我自己會!”崔簡堅持道。他可不想被自家阿爺笑話。當初阿爺帶著他離開家,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穿戴、束發。阿爺每次都胡亂地給他裹了一身、隨便給他扎個小圓球髻,出去的時候總有人對著他們指指點點。他不像阿爺那樣什麼都不在意,又羞又愧,不得不漸漸跟著學會打理自己。好不容易能憑著這個挺起胸膛了,他怎麼能讓自己又變回過去的模樣?

  鄭夫人拗不過他,笑道:“真是隨了他阿爺的性子。罷了,就由得他去罷,你們都退下。”

  將自己脫得干干淨淨之後,崔簡想了想,又從遮擋的四折屏風後探出了小腦袋:“祖母也不許過來看。”

  鄭夫人無奈,只得答應了:“好。那你可得將自己洗刷得干干淨淨。”

  “我每天都洗浴。”崔小六郎嘟囔著。阿爺也是每天都洗浴,不過是不剃胡子,又懶得洗衣衫而已,所以看起來才格外邋遢。

  聽著屏風後傳來的水聲,鄭夫人微微地笑了起來。圍在她身邊的婢女們見狀,也都低聲地贊起了小六郎的懂事。她自是聽得心中高興,眉眼彎彎道:“今日四郎和阿實回來了,我心裡實在歡喜,按前些日子過節的例賞下去。”

  “多謝夫人。”四周頓時響起了一陣陣嬌脆的鶯啼聲。

  “沒想到兒趕得這麼巧,正好討一回阿家的賞呢!”一位看起來年紀不超過三十許、優雅動人的貴婦人拾級而上,出現在內堂前。她身後跟著位豆蔻年華、亭亭玉立的美麗少女,也噙著微笑道:“祖母可別忘了還有兒呢。”

  “哪裡能忘了你們。”鄭夫人將她們招到身旁坐了。她沒有女兒,一向將娘家侄女當成親生女兒疼愛。因舍不得侄女,又娶了家來做了長子媳婦。小鄭氏也爭氣,進門沒多久便生下了崔家的嫡長孫,後來又育有一女一子。崔家女兒少,孫女兒也稀罕得緊,這嫡親的長孫女便成了全家捧在手心的珍寶。即便這樣嬌寵著長大,崔家的這位大娘子仍舊養得氣度高華、雅致非常,在高門世家中廣受贊譽。

  崔蕙娘望了一眼響著水聲的屏風內,笑道:“祖母,兒聽說四叔父和阿實回來了?”

  “可不是剛進家門?”鄭夫人道,“父子兩個都是不省心的,把自己折騰得像在泥地裡滾過似的。”她想起幼子方才那個模樣,便忍不住銀牙微咬:“你祖父當年從西域一路疾馳回來,也沒成了他那樣!”

  小鄭氏捂嘴輕笑:“阿家這麼一說,兒還真想見見呢!四郎一向風度翩翩,自毀形像之事可從未做過。”

  崔蕙娘也跟著彎起了嘴角。聽得屏風後的水聲停了,她又瞧過去,發現祖母身邊的侍婢都垂著眼一動不動。一陣悉悉索索之後,一位身穿朱紅色連珠禽鳥紋圓領袍的小郎君便轉了出來。他披散著一頭正在滴水的黑發,雙眸烏黑清亮,膚色比養在家中的五郎顯得更健康些。那張俊秀的小臉綻放出的笑容仿佛能感染人似的,令人也不由自主地跟著笑起來。

  “阿實見過大世母、蕙阿姊。”

  “趕緊過來,讓世母好好瞧瞧你!”小鄭氏笑道,把崔簡拉進懷裡,接過婢女遞來的軟巾給他擦干頭發,“阿實長高了不少,瞧著也很結實呢!阿家天天擔心四郎不會帶孩子,這不是將阿實帶得很好麼?”

  鄭夫人剛要說話,外頭便傳來一聲輕笑:“還是阿嫂公平些。”

  低沉而磁性的聲音響起來後,便見一位頭戴長腳襆頭、身穿紫藤色小團花紋翻領袍、腳踏皂靴的年輕男子緩步走了進來。他身量頎長、肩寬腰細,顯得格外挺拔颯爽。五官雖然俊挺非凡,但因膚色微黑,瞧起來完全不像是名動京城的書畫大家,倒像是從邊關趕回來的青年將領。

  “四叔父。”崔蕙娘避席行禮。

  “阿爺。”崔簡眼睛亮晶晶地,“很久沒見阿爺這麼干干淨淨了!”

  崔淵嘴角那抹笑容僵了僵,無奈道:“阿實,我也只是最近才開始蓄須而已。”甫出場所營造的翩翩佳公子形像,轉眼間就被童言稚語刺得千瘡百孔。他終於略有些認真地開始反思,自己在兒子心目中到底變成了何等模樣。

  鄭夫人、小鄭氏、崔蕙娘頓時忍俊不禁。

  “不是餓了麼?你們爺倆先用些吃食墊一墊。夕食的時候,正好舉行一個小家宴,給你們接風洗塵。”鄭夫人道,吩咐女婢將准備好的吃食端過來。

  婢女們已經在內堂的一角擺了兩張食案,上頭放著兩碗碧色的槐葉冷淘,幾碟做成不同花樣的酥蒸餅,另還有些肉脯、酢菜、菹菜之類的佐餐小菜。吃食並不算多,也確實只是為了墊一墊而已。

  父子倆在路上也就吃了兩個胡餅充飢,此時不必裝也是有些餓了,於是便將槐葉冷淘、酥蒸餅都吃了個干淨。鄭夫人、小鄭氏、崔蕙娘見他們吃得歡,也取了侍婢們端來的應季嘉果嘗了嘗。

  隨後,鄭夫人、小鄭氏、崔蕙娘就問起了他們在外頭的見聞。崔淵並不多說,崔簡則講得頭頭是道。因崔淵事先囑咐過他別再提起王玫,他便省去了那些不說,將跟著平民百姓家的孩童一起玩耍游戲描述得很是生動。

  “我學了編草蚱蜢、蘆葦籠子、花環和柳環,蕙阿姊想要的話,我給你編。”當他那雙澄淨的眼眸看過來的時候,其中的好意和真切不管是誰都難以拒絕。崔蕙娘雖對那些其實沒什麼興趣,也不由得連連點頭,笑道:“阿姊就等著你的禮物了。”

  崔簡想了想,認真地算了起來:“大兄、二兄、三兄、五兄,英娘也要送。”兩位世父家中的兄弟姊妹,他都記得一清二楚。小小的年紀,就如此細心周到,讓鄭夫人和小鄭氏更是疼愛到了心裡。

  鄭夫人嘆道:“也不知他這性子是隨了誰……”說著,她忍不住橫了兒子一眼。這幼子從小便不在人情往來上費工夫。有了書畫大家的名聲之後,他那性子便是再輕狂些也有人贊魏晉名士風流,便更是粗疏得很了。當年盧氏雖然也是個好的,但性情內斂些,也沒有阿實這麼貼心。

  就這樣閑談了一個多時辰,日頭西斜,天色漸漸暗下來,也到了坊門關閉的時候了。傍晚的時候天氣也涼快些,鄭夫人便吩咐在後園的水閣裡擺家宴。

  這時候,二郎崔澹之妻清平郡主也帶著幼女英娘來了。英娘是眼下在崔府中最小的孩子,比崔簡小了四個月,生得粉雪可愛,就是身子骨略有些弱。清平郡主疼惜女兒,這樣炎熱的天氣,暑氣未散的時候是不會帶著她出門的。鄭夫人也體諒她,並不因此與她生了間隙。而清平郡主也不似其他宗室貴女那般跋扈任性,孝敬翁姑,體貼夫君,妯娌間也處得不錯,與真定長公主一樣,曾多次得聖人贊譽賞賜。也有人背地裡羨慕崔家運道實在不錯,竟得了這麼兩位好性子的金枝玉葉下降。

  “聽說四郎回來了。”清平郡主淡淡地笑道,看了看正溫和地陪著英娘說話的崔簡,目光柔軟了許多,“阿實可算是回家了,英娘一直記著你呢。咱們家裡,也只有阿實能和英娘一起頑。”大房還有一個六歲的庶子五郎,但清平郡主素來是當他不存在的。

  崔淵便笑道:“我總算是知道了,從阿娘到兩位阿嫂,還有蕙娘、英娘,都只盼著阿實回來,我是否跟著家來卻是毫無干系了。”

  “本便是如此。下回你走了,別帶上阿實就好。過了十年八年再回來,正好趕上阿實娶新婦,你也便可功成身退了。”小鄭氏回道。

  崔淵還未說什麼,崔簡便突然撲進了他懷裡,悶悶地道:“我要跟著阿爺……”

  崔淵揉了揉他的腦袋,垂目微笑道:“也罷,這一回就在家中多待一段時日。”

  鄭夫人搖了搖首,卻也是難掩喜色:“只怕你這‘多待’也待不了多久。”

  天色已然不早了,一家人便先去了水閣。路上正好遇見大步流星走來的崔澹。崔澹身為武官,自是英姿勃發,舉止之間干脆利落又不失世家子的優雅。他與崔淵都與父親生得相像,兩人光是臉孔就有六七分相似。只是崔澹已經蓄須,頗有幾分豪放之感。而面部光潔的崔淵顯得年輕許多,也更有朝氣。

  “四郎可算是回來了!阿娘,今日可得多備些酒,我要與四郎好好喝個夠!”他呵呵笑著,因性子粗豪,也學不來那種文人執手相對的模樣,忍不住用力地捶了捶弟弟的胸膛。崔淵也毫不在意地捶了回去。

  “你只是想找個借口喝酒罷!”仍穿著一身淺緋色襕袍的崔澄也走了過來。他生得像母親,面容尋常,但勝在氣度儒雅出眾。見了幼弟,他也仔仔細細打量了他一番,又道:“不過,今日特別些,多喝幾斛酒也無妨。”

  “你阿爺呢?”鄭夫人問。

  “今日像是有什麼事,阿爺被聖人傳召了。”崔澄道。

  崔敦如今是兵部尚書,因聖人垂詢政事而晚歸已經不是一兩回了,家裡人早便習慣了。鄭夫人也不覺得失落,反而笑道:“也好,他不在,你們反而更自在些。我叫人備下玉明春、三勒漿、龍膏酒、葡萄酒,隨你們想喝什麼,只是別誤了明日點卯。”

  “兒子省得!”

  鄭夫人又特地囑咐崔淵道:“你也別喝多了。明日一早,別忘了帶著阿實去公主府拜見你叔父。貴主最近都住在別院裡,你也去一趟。那別院就在宣平坊的東北角上,也不遠。貴主一向喜歡阿實,你們父子便是去陪一天也使得,橫豎也沒什麼事。”

  聽得“宣平坊”三個字,崔淵微微一怔,勾起了唇角:“貴主別院裡的風光定然不錯,兒子想在那裡住上些時日。”說完,他心裡輕輕一動,竟一時辨不清到底是確實好奇別院風光,還是好奇在那宣平坊中住著的王家人。

  鄭夫人也知道他對園林的痴性,便道:“讓子由陪著你住!不然你在裡頭流連總歸不好。”這麼說,便是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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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3 17:10:0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章 心中志向

  卻說王玫與崔氏父子道別之後,便緩步回到青光觀。離道觀尚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她便瞧見山門旁邊停著自家的烏檀馬車,不禁有些驚訝。昨日中元節設壇打醮,父母帶著侄兒侄女們趕來探望她。一家人坐在她的寮舍裡說了好些話,又一同去了附近的水渠裡放河燈,最終盡興而歸。按理說,這才是第二日,母親李氏應當不會這樣著急趕來看她才是。

  莫非家中發生了什麼事?

  想到此,王玫眉頭微蹙,加快了腳步。兄長盡全力籌備府試以及應付元十九,連中元節也抽不出空來,莫非忙得病倒了?阿嫂懷胎也很是辛苦,據說身體剛剛好轉,又有了孕吐反應,仍須繼續在床上靜臥一段時日。他們已經是家中的主心骨,支撐著整個王家的穩定,可千萬不能出事。

  端坐在馬車中的王珂靜靜地望著由遠而近匆匆行來的妹妹。目光在她身上寬大的灰藍色輕紗道袍上停了停。他仍然記得,妹妹以前喜歡各種輕薄些的顏色,認為過於濃郁的色彩太奪目了,缺少風華。然而,經歷一番事之後,她對衣衫式樣、顏色已經完全不在意了,任憑身邊的婢女替她選擇搭配。而今,身為出家之人,她甚至穿得比守孝或守節的寡婦更素淡些。

  她才多大的年紀?便對妝扮自己失去了興趣,亦不願意再嫁。他怎麼能容許她這樣委屈孤單地度過一生?

  “九娘。”他抬手撥開紗簾,溫聲喚道。

  “阿兄。”王玫見是他,忍不住露出了驚喜的笑容,“阿兄是特地來看我的麼?阿嫂可安康無事?”一段時日不見,兄長看起來似乎與往常並沒有什麼差別,仍是那般風雅翩然,神情也溫和輕松。無論是貢舉之事,或是元十九之事,應當都很順利罷。

  “你不必擔心,家中一切安好。”王珂知道她想岔了,寬慰她道,“我是特地來接你的。事情都已經了結了,心頭大患再也不足為懼,你安心跟著阿兄家去罷。我們這便去辭過觀主,還能趕上在家中用午食呢。”

  王玫雙眸微亮,笑意盎然。雖然不能明言,但她自是明白元十九之事已經解決,壓在心底的沉重負擔也總算能暫時放下了。不過,想到立刻回家,她卻有些猶豫起來,低聲道:“阿兄,此處不方便說話,不如去我的寮舍中坐一坐?”

  王珂微微一怔,想到母親李氏的提醒,心中一哂,下了馬車:“也好。那件事也該與你說得更清楚些,免得你擔心。”

  於是,兄妹兩人並丹娘一同去了寮舍中。趙九和另幾個部曲則到附近的食肆、酒肆裡買了些漿水、吃食送過來,然後便一動不動地守在了寮舍外頭。

  寮舍內,兄妹倆在榻上隨意地坐了下來,王珂便將這些日子前前後後探查的消息與昨晚發生的“意外”都一一說了。最後,他笑道:“雖不知是何人下的手,但也正好為我們解了燃眉之急。若是我們自己動手,難免留下痕跡,容易被元家窮追不舍。而今袖手旁觀,不論元家如何懷疑、元十九如何暴怒,也不能平白無故冤枉我們。待阿兄日後入仕,自有法子對付他。”

  王玫聽得,一面思索到底是何人伸出了援手,一面松了口氣,道:“一想到往後不必再見到元十九那張臉,真是說不出的痛快。”

  “既然此事已了,為何不想與阿兄家去?如阿娘所說,你擔心那些流言蜚語?”王珂問。

  王玫想了想,點頭道:“我出家所用的借口是休養身體。既然從頭到尾都與元十九無干,何不做得更干淨一些?待過一段時日後,再家去不遲。”這確實是原因之一。她也確實不願意再與元十九扯上什麼關系。不過,她更認為,既然已經使出了出家為女冠的招數,便應該將這招數用到極致,而不是半途而廢,徒增隱患。

  “阿兄擔心你在道觀中生活清苦。”王珂道,環視著這間寮舍。

  王玫搖了搖首,笑道:“看起來器物陳設雖是比家中簡陋些,但吃食衣衫俱是不錯,我也並不覺得有多清苦。何況,如今跟著觀主修習養生之術,每日冥思靜坐吐納,又常在院落中散步,身體好像確實結實了不少。七夕之時觀中施藥義診,我也幫著抄藥方,還記下不少藥名呢!”因在觀中過得愜意,她不知不覺便帶出了些情緒。

  王珂聽了,雙眼微眯,突然道:“九娘,你不想還俗?”以他的敏銳,自然察覺了妹妹對離開道觀這件事似乎並不感興趣。他心中一沉:莫非真如阿爺所言,短短十來天而已,九娘便已經移了性情,有了出世的念頭?

  王玫沒想到只不過說了幾句話,他竟然便看穿了自己心中所想,只得頷首承認了。

  正在給他們斟酪漿的丹娘雙手輕輕一顫,險些打破了陶杯。她早便在心裡暗自猜測了,如今得到了證實,也仍然無比驚駭。但她身為貼身婢女,此時說什麼都不合適,只能行禮之後退到一旁。

  “為何會有此念?”王珂長嘆一聲,“難道你只想著侍奉道君,卻不念著家中的阿爺阿娘?你若是真的出家,可知阿爺阿娘心中會有多難過?何況,阿兄往後定然會越來越忙碌,也需要你幫襯你阿嫂,陪在阿爺阿娘身邊盡孝,教養侄兒侄女。”

  思及王奇與李氏待她的拳拳之心,王玫心中酸澀,回道:“孝敬阿爺阿娘,自然是我分內之事。不過,即使我仍是女冠,也能侍奉在阿爺阿娘身邊盡孝。”女冠亦可在家裡修行,戒律並不如佛門的比丘尼那般嚴苛。而且,她原本便沒有打算一直留在道觀中。畢竟她也會想念家中親人。

  王珂擰起眉,有些無奈地問:“九娘,你到底為何不願還俗?你與阿兄還有什麼不能說的?若是覺得悶在家中不舒服,往後便多出門游玩便是。阿爺、阿娘也不想將你成日拘在家裡,養得木訥了。”

  其實,王玫也才生了這念頭不久,並未完全理順自己的想法。但兄長既然問了,她也覺得應該將自己的所思所想都與他說個清楚明白,同時也好理清自己往後想走的路途。於是,她沉吟了一會兒,道:“阿兄,其實我並非虔誠信奉道君,只是不想消去度牒,希望保留女冠的身份而已。”

  “為何非得保留女冠的身份?”

  “一則,若是我不想嫁人,便可借著女冠身份拒絕婚事。”王玫道。她指的並不僅僅是元十九的脅迫,同時也暗指了父母兄長給她安排再嫁之事。

  王珂一怔,皺眉道:“元十九、張五郎二人傷你至深,阿兄知道你不願再嫁便是因為不想再遇到這樣的人。不過,這並不意味著世上就沒有好男子了。他們不適合你,總有適合你的人。”他又想到了鐘十四郎,心中一嘆。

  “阿兄,我不能為他人延綿子嗣,也容不得夫君納妾,又何必耽誤他人?”王玫搖首道,“天下間,如阿爺、阿兄那般一心一意的男子實在太少了。我覺得寧缺毋濫,也不想那些重視子嗣的人家日後懊悔。”在這個時代,誰家不想生育嫡子?從禮法上而言,嫡子方是正統,方可興旺家族。

  王珂沉默了。傳宗接代之事,確實已成了妹妹的心結。而那些已經有子嗣的男子,喪妻之後又有幾個能守得住不納妾?再者,他也不願意讓妹妹成為繼室。無子的繼室,日子實在是太難熬了。若是丈夫去世之後,繼子不孝不敬,倒不如一直待在家中受侄兒侄女們敬重為好。

  王玫接著道:“二則,我其實並不喜歡日日赴宴、游樂玩耍的生活。若是女冠,也不必找身體不適的借口推辭這些交際之事,出入亦更加自由。在青光觀裡,我跟著觀主學了許多,不想斷掉這份情誼。而且,女冠不必局限在後宅中,能做的事情更多。”飲宴游樂,總是大同小異。而且,世家舉辦飲宴,為的是人情交際,而非吃喝玩樂。她作為歸宗女的身份,也並不合適經常出門交際。而飲宴上的吃喝玩樂也無非就是那些而已,試過了便不新鮮了。

  “你想做什麼?”王珂認真地問。每個人的志向都不同,甚至一個人每個時期的志向也不同。妹妹幼時曾經立志成為謝道韞那般的才女,後來因元十九之事,又對此完全失去了興致。她本來便不是一個尋常的後宅女子。飲宴、妝扮、游樂,這些事情從來都不是她最喜歡的。

  王玫回答得也十分懇切:“阿兄,我只想看到更多不一樣的事物,讓自己的視野更寬闊一些。我不想困在後宅之中,過著日復一日、一成不變的生活,更不想只能依附阿兄,增加阿兄的負擔。除了中饋之事外,我也想幫阿兄和阿爺的忙,甚至希望能幫更多的人。我那些嫁妝,怕是幾輩子也花用不完,何不用來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她本來以為,先適應這個時代,小心謹慎不被家人發現破綻,做一位合格的世家女子,才是她最該做的事。但成為女冠之後,她卻發現,其實那樣的生活並不適合她。好不容易來到了對女性更寬容一些的盛世大唐,她為何不能順著自己的心意過日呢?

  “阿娘施舍香油錢、贈藥,何嘗不是慈悲功德?”王珂反問。

  “不一樣。”王玫搖了搖首,低聲道,“我想親手做些什麼事。雖然眼下還未想好,但女冠的身份會讓我行事更加便利。”

  王珂長長一嘆:“我知道了。你想做什麼,盡管去做便是。這世上有尋常的高門貴婦,也有平陽長公主那般的巾幗英雄,更有為生計奔波不休的農婦、商婦。”

  王玫淺淺笑道:“是啊,阿兄,我身為王家女,享盡了阿爺、阿娘、阿兄的寵愛,若是只能庸庸碌碌過著我不喜歡的日子,豈不是可惜?何況,出家為女冠的女兒,說起來也總比和離歸宗的女兒的名聲好聽些。”若是她沒有記錯,因李唐對道家多有優容之舉,盛唐時有不少公主出家為女冠,帶動了高門貴女出家作女冠的潮流。此時,這樣的潮流尚未興起,但修行的女冠也總會讓人高看一眼。

  王珂瞥了瞥她:“說來說去,你依然不信阿兄能將那些事徹底解決,所以才想借著女冠的身份留一條後路?這一回,確實是阿兄無能,怨不得你多想。”

  “不,我相信阿兄。”王玫笑著回道,“但你們想保護我,我也想保護你們。阿兄,咱們的心意是一樣的,你們為何不願意接受我的心意呢?做女冠,真真沒什麼不好,我覺得有趣,也不曾受半點委屈。”

  王珂心中一動,嘆道:“九娘果然是……長大了。”妹妹這幾年遇到的這些事,究竟是誰的過錯?元十九自是罪魁禍首,而後便是那兩個背叛她的賤婢,將結發妻子拋在洛陽城郊不聞不問的張五郎,張府上上下下那些對她不慈不敬的人。然而,他這個引狼入室的兄長就沒有錯麼?她自己的輕率天真便沒有錯麼?如今她幡然醒悟,又何嘗不是因禍得福?他作為兄長,為何不能坦率地接受她的心意呢?

  “阿兄,過些時日,我便向觀主稟告,回家小住。往後,便在家中、青光觀裡輪流住著。”王玫又道,“阿兄只當我去了別院住便可,阿爺阿娘那頭,我來與他們細說罷。”

  王珂垂下眼睫:“阿爺、阿娘必會理解你的心意,不必擔心。下旬我便要府試了,府試之後,再來接你罷。”

  “也好。我一定會在道君前祈禱,祝阿兄府試及第。”府試及第後,便成為了舉人,有了參加省試的資格。雖然太學、國子學、四門學中出進士者眾多,但王玫始終堅信,自家兄長一定能從成百上千個應考者中脫穎而出。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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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3 17:10:2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章 道門歸家

  七月流火,處暑已過,氣候漸涼,毒辣酷熱的陽光似乎變得越來越溫和起來。於是,長安城的人們也便逐漸恢復了活力,各類熱鬧的飲宴游園活動再度興起。一些達官貴人府邸中,歌舞笙簫通宵達旦,日以繼夜,仿佛無休無止。

  就在此時,持續兩日的雍州府試也終於結束了。當赴試的士子們正或平靜或焦急地等待府廨張貼榜文的時候,因出身高貴、風度從容、美姿儀而聲名鵲起的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子王珂,卻言家事在身,婉拒了府試次日的各類詩會、文會、宴飲的邀請。據說,他一早便親自騎馬護送自家的一輛烏檀馬車去了城南的青龍坊中,接了一位女冠家去了。

  當馬車駛入宣平坊後,熟悉的宅第漸漸展露在眼前,王玫心裡也湧出了幾分奇妙的歸屬感。與前世首度離開家赴遠方讀大學,而後第一次迫不及待地在長假裡奔回家的感覺頗有幾分相似。就在兩個月前,她剛回到長安時,還將生活在這座宅邸中的親人當成需要小心應付的對像。然而,不知不覺間,他們發自內心的維護和寵溺便打動了她,讓她感覺到了血脈相連、不可分割的親近,也讓她心生出保護他們的念頭。

  馬車在內門前停下,王玫下了車,抬首便見崔氏淡淡笑著立在門邊。這與她上回歸家時的情景何其相似,令她略恍了恍神,而後便情不自禁地迎了上去:“阿嫂正是身子重的時候,怎麼竟出來了?若是有什麼不適可如何是好?”

  “剛能起身,若再不尋機會動上一動,渾身都要散架了。”崔氏笑道,把住她的手臂仔細打量了她一番,“何況又有這麼久不曾見你了,心裡也盼著早些見到你。你看起來氣色確實很不錯,七郎的確不曾騙我。”

  王珂立在一旁,聞言笑道:“騙你作甚?九娘如今也算是略通養生之道,若有空閑,與你們說說這些也好。”他已經完全想開了,妹妹能隨著青光觀的觀主修習養生之術,至少能讓身體康健一些。不似以往沉迷詩詞歌賦,傷春悲秋,又不喜活動游戲,以至於身形單薄,時不時便要病上一場。

  “阿兄,我如今都算不得入門呢!”王玫忍不住提醒道。她於醫藥之道實在沒什麼天分,目前只跟著青光觀觀主修習飲食養生、呼吸吐納之術。因前世也有些運動常識,每日也至少會活動半個時辰。飲食運動雙管齊下,又定期服用觀主開的藥,心境也比往常開闊,身體自然便漸漸養得更好了。“不過,我也特意問過觀主,阿嫂如今正該多活動才好,每日散步一個時辰以上方可。至於吃食,炙羊肉、魚鲙等大燥寒涼之物不可食,多用一些豆類、蔬菜、水果、干果都很不錯。”唐人喜食羊肉,羊肉性燥熱,多食便容易積累熱毒在身,對胎兒十分不利。不過,她記得嫂嫂崔氏一向吃得清淡,即使懷孕變了口味,應該也不會差得太多。

  崔氏扶著腰,笑道:“前一陣我聞見肉味和豆腥便想吐,只能喝得下清粥,餓得狠了便吃些點心壓一壓。最近忽然覺得肉味和豆腥味都變得香甜誘人了,尤其喜食鵝肉,大約是腹中這個饞得狠了罷。”

  “鵝肉、雞肉、鴨肉、魚肉都很該多進一些,放些菌子、紅棗一起燉了,味道不錯,於身體也大補。朝食的時候,阿嫂多吃一盞雞子羹也好些。”王玫順勢扶著她往裡頭走,“過一陣胡桃(核桃)、栗子熟了,不妨多吃些。”唐時後世那些常見的花生、瓜子之類的堅果類零食尚未傳入國內,但有核桃與栗子便已經足夠了。堅果營養豐富,適合孕婦食用已經是後世的常識。以修習養生之道作為借口,她亦可將後世那些保養常識融會貫通,也不至於引起他人的疑慮。

  兩人說說笑笑地,不約而同地將王珂丟在了身後。王珂立在原地,看著她們比兩個月前親近許多的舉止,彎了彎嘴角。他並沒有跟著去內堂,而是轉身回到外院的書房裡。這兩天拜帖和請帖格外多,本便應該是他最忙碌的時候。待過些天府試及第榜文張貼後,京城中也將徹底沸騰起來。隨著各州府的舉子彙聚長安,直到來年的省試到來之前,恐怕東北角那些達官貴人家的文卷都快堆積成山了罷。

  王玫與崔氏你一句我一句地討論著孕期吃食,說話間,便到了正院的內堂。

  “阿娘,兒回來了。”王玫一眼就望見坐在屏風前長榻上的李氏,與崔氏一同上前行禮。

  “總算是舍得回家了。”李氏一手拉著她,一手拉著崔氏,讓兩人在自己身邊坐了。她前兩天剛去青光觀裡探望過女兒,此時也只是多看了幾眼,便細細地問起崔氏的身子來。崔氏皆輕聲答了。王玫側耳聽著,不經意往外看去,卻見晗娘、昐娘帶著二郎王旼來了。

  “姑姑。”侄兒侄女們脆生生地喚道。雖是有好些天不曾見了,形容間卻絲毫不見生疏。

  王玫笑著示意他們過來,吩咐隨侍在身側的丹娘取出一盒她在青龍坊小集市裡買的小玩意兒:泥人、草編動物、葦編籃子、籠子、各色絨花之類。雖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但看起來拙樸可愛,也頗有幾分趣味。

  “這些拿去頑罷。”世族高門家的孩子,應當從未見過平民百姓家孩童們的玩具。即使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兒,對他們而言也頗為新奇。

  “多謝姑姑。”

  晗娘年紀大些,對這些並不感興趣,隨意地挑了朵小絨花便罷了。昐娘拿了個小籃子,似乎在思索到底用來裝什麼合適。剩下的那些,王旼都很不客氣地抱進了懷裡,這個拿起來瞧一瞧,那個擠壓摩挲一番,玩得很是高興。

  他的乳媼立在他身後,幾度欲言又止,見李氏、崔氏都視同不見,也便沒有阻攔。王玫瞥了她一眼,也絲毫不放在心上。王家待乳媼雖然優容,卻不喜家中兒女過於依賴乳媼,故而到孩子四五歲時,便會將乳媼放回莊子裡去。這位乳媼雖是忠心耿耿,但畢竟眼界狹小。幸好在王旼身邊待不長久,不會影響他的性情。

  “姑姑,這些是怎麼做的?”王旼拿起一只草編青蛙,興致勃勃地問。

  “用野草編的。具體要如何才能編成,姑姑也不知道。”王玫答道,“青龍坊裡那些孩童,倒是人人都會編。”崔簡也學會了不少花樣,編得很是漂亮,還送了她不少,都成了她的珍藏之物。若他們倆能認識,崔簡應該便是一位幾乎無所不能的小兄長罷。從學識到玩耍,都能帶著王旼。大郎王昉畢竟年紀相差太大了,沒有時間和精力陪伴王旼。

  王旼聽了,果然道:“我也想編!”他跑到姑姑身邊,抓著她的道袍:“下回去道觀看姑姑,姑姑帶我去見見他們,讓他們教我。”

  “好。”他撒起嬌來,一雙眼睛睜得圓溜溜的,真是可愛極了。王玫看得心都軟了,自然答應得很痛快。

  李氏聽了,指著姑侄二人笑道:“二郎在家裡便常說要去陪姑姑。不如真讓他隨著你去道觀裡住些時日,免得成日鬧騰不休。”

  崔氏也道:“他不曾去過青龍坊,正是好奇的時候,讓他去住上幾天也好。只是他性子如此頑皮,難免擾了觀中清靜,也妨礙九娘修行。”說著,她正色對王旼道:“二郎,若是你一直聽姑姑的話,便讓你去陪姑姑,如何?”

  王旼眼珠子轉了轉,用力地點點頭:“我聽話!”說著,他將手裡的道袍角攥得更緊了。

  昐娘撅起嘴,不滿道:“祖母、阿娘,我也想去陪姑姑一起住。怎麼就許二郎去?”

  王玫沒想到自己竟如此受歡迎,笑著把昐娘、晗娘都摟進了懷裡:“你們若真想去,什麼時候去都行。觀中寮舍多,與觀主通稟一聲便應是無妨了。平日也常有些信徒來住下,吃幾天齋,做完了道場再家去。”

  晗娘、昐娘對視一眼,又懇切地望向李氏與崔氏。

  李氏見了,不由得一嘆:“最近我忙得分不開身,你阿嫂又臥床養著,她們也沒有機會出門走動。果然是拘得太緊了,才想四處走一走罷。咱們家的姑娘,哪裡有成日坐在家裡的道理?讓王榮將最近的帖子都拿來瞧瞧,看看有什麼合適的宴會,將晗娘、昐娘、大郎、二郎都帶過去。”

  她的貼身侍婢琉娘行了一禮,退下去了,不多時便又捧了高高的一摞帖子進來了。

  李氏、崔氏、王玫各自取了一些,翻了一遍,卻沒有尋著特別合適的。如今天氣仍有些熱,飲宴活動多在廳堂之內,也沒甚麼趣味。有些不錯的宴會,卻遠在長安城外的莊園裡。她們與主人家的關系並沒有好到能借住一夜的程度,那附近也沒有自家的莊子,若是一日往返,來回時間又太緊了些,只能放棄了。

  王玫瞧見晗娘與昐娘似是對這些帖子頗為好奇,便遞給她們看:“你們可有相熟的小娘子?”她只知道晗娘和李十三娘的女兒崔芝娘交好,也不知她們是否交上了新朋友。

  晗娘看了一遍帖子,有些失落地搖搖首:“很久沒見芝娘姊姊了……”

  王玫也點頭道:“阿娘,我也有一個月不曾見表姊了。該派個人去貴主別院裡同她說一聲,問候幾句罷?”

  李氏道:“自該如此。中元節後,十三娘便忙得不見蹤影。前幾日她剛派人來送了新鮮的蓮實讓我們嘗嘗。聽那僕婢提到,說貴主最近微恙,她正忙著侍疾呢。好像別院裡又來了客人,據說要長住一段時日,她也須得看顧一二。”

  崔氏道:“我臥床休養後,十三娘來瞧了我好幾回。待她那頭空閑下來,我們也很該去看看她才是。”

  李氏頷首道:“趁著玫娘在家的時候,一起去罷。”想了想,她突然又道:“前些日子還想著趁著高興,辦一場飲宴大肆慶祝一番。又因後來實在太忙,竟是將此事給忘了。如今十五娘能起身了,玫娘也回來了,總算有了差使的人手。不如,這兩日我們便借著七郎府試的喜氣,辦一場游園小宴如何?也不邀多少人,只管叫上親近些的人家便是。尤其十三娘,須得問明她何時得空,我們也好作安排。”

  崔氏抿唇笑道:“阿娘,府試都還未張榜呢!”

  王玫接道:“阿嫂還信不過阿兄麼?今日一早見他那般從容的模樣,我便連問也不曾問他,只等著過幾日發榜了。”

  李氏蛾眉微挑:“不論如何,咱們先准備起來。不然,待到發完榜再籌備宴飲,怕是已經來不及了。你們放心,若是七郎落了榜,壞了咱們飲宴的興致,我可絕對不會饒了他!”見女兒與媳婦都沒有異議,她滿意地點頭,道:“十五娘經不得勞累,玫娘、晗娘先仔細想想此事有哪些差使,列了與我瞧瞧。”

  姑侄二人一怔,心裡明白李氏正想教她們籌備飲宴。兩人都沒有任何經驗,也只能絞盡腦汁地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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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3 17:10:3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宴飲邀請

  正值初秋時節,宣平坊東北角上的那座別院,仍是安逸靜謐一如往常。

  坐落於湖邊的台閣依舊以素色綾羅帳幔圍了起來,時不時便有涼風攜著水氣穿過飛舞的帳幔,帶走所剩無幾的暑熱。斜倚在長榻上,靠著隱囊小寐片刻的真定長公主懶懶地張開雙目,凝脂般的雙頰上仍帶著些許睡後的紅暈,更顯得容姿嬌艷非常。她的目光穿過飄起的帳幔,落在一個正坐在台閣欄杆邊的背影上。

  發現那人身上竟停了幾只振翅的紅蜻蜓,她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四郎這都一動不動地坐了多久了?”

  正在給她打扇的婢女回道:“回稟貴主,從卯正一直坐到眼下,已經整整四個時辰了。”

  “從早到晚不吃不喝的,又犯了痴性。小時候便是如此,年紀越長,越是變本加厲,倒是越活越回去了。”真定長公主笑吟吟地坐了起來,順手揉了揉躺在她身側正要翻身坐起來的崔簡,“阿實,去,趕緊去將你阿爺拉起來。”崔簡睡得有些迷迷糊糊地,一臉惺忪地爬下榻之後,搖搖晃晃地走到欄杆邊,險些一頭栽進湖裡。

  真定長公主唬了一跳,竟猛地坐了起來,侍女們也驚惶地尖叫出聲。崔淵卻似是突然回過了神,伸手便將兒子撈了回來。

  這一栽一撈只在片刻之間,台閣內諸人仍是一片兵荒馬亂,只有崔淵仍是一付老神在在的模樣,牽著兒子不慌不忙地走回長榻邊,制止了那些婢女去傳喚太醫。他的淡定讓真定長公主與侍女們很快便平靜下來。

  真定長公主將已經完全清醒過來的崔簡攬進了懷裡,心疼地道:“阿實,我的兒,趕緊讓叔祖母瞧瞧,嚇壞了不曾?”

  “叔祖母別擔心,阿實善泳。便是掉下去了,也能浮起來游回岸邊。”崔簡寬慰她道,淡定的模樣與他阿爺幾乎如出一轍。

  “都是你阿爺的錯。這滿是殘梗敗葉的湖面有什麼可看的?還一連看了半個月之久!下回早兩個月過來,那千朵萬朵芙蕖綻放的場景才叫漂亮呢!”真定長公主也舍不得責備他不小心,便順理成章地遷怒了說無辜也不無辜的某人。她瞥了一眼慢條斯理用著吃食的崔淵,半嗔半怒道:“幸好臨時回了神,不然若讓你跌進了湖裡,他也別想再帶著你出什麼遠門了!在我眼皮子底下都能出這種事,只剩你們父子兩個的時候,還不知出了多少回意外呢!”

  “叔祖母莫生氣了,阿實還是喜歡叔祖母笑起來的樣子。”崔簡眨了眨眼睛,道。

  聽了此話,真定長公主便撐不住又笑了,摟住他不放,嘆道:“唉,若是大郎能學得你這般嘴甜,我不知該有多歡喜呢!”說著,她又吩咐侍婢道:“去看看大郎醒了不曾?將他牽過來,讓阿實帶著他去頑。”大郎便是她唯一的嫡孫,崔滔崔子由與李十三娘的愛子,大名崔韌。因公主身份貴重,自崔澄、崔澹、崔滔、崔游、崔淵這一代堂兄弟幾個開始,便分別敘了排行,小輩們亦是如此。

  “叔祖母,我想去看看阿弟。”崔簡道。崔韌就睡在屏風後的小隔間內,也就是幾步路的距離而已。兩個孩子年紀差了將近兩歲,一個早慧利落,一個仍是懵懵懂懂。但因崔簡性子溫和體貼,又會照顧人又會頑耍,很快便將崔韌收服了。崔韌黏他黏得很是厲害,兩人這些日子皆是形影不離,連做阿姊的崔芝娘都有些吃醋了。

  “去罷。”真定長公主便含笑放他去了。

  就這幾句話的功夫,崔淵便迅速而又不失優雅地將食案上的點心吃光了,暫時撫慰了腹中的飢餓。思及外頭那大片殘荷碧水的美景,他簡直連半刻也待不住:“叔母,我再去外頭看看。”說罷,他便施施然地起身,又回到原地坐下了。坐下之後,便又是雙目放空之態,似出神又似凝視著某處,很快便進入了物我兩忘的境地。

  真定長公主又氣又笑,對旁邊侍婢道:“隨他去罷!今日便不必再喚他了,也很不必催著他睡,亦不准燃驅蟲香,看他是不是能耐得住晚上的蚊蟲!”

  侍婢們自是滿口答應了。膽子大又聽過崔四郎之名的,忍不住偷偷地望了那昂然的背影好幾眼。都說文人士子足風流,可這位俊美的崔四郎眼裡卻只裝得下那些景致,完全不將這些千嬌百媚的美人兒放在眼裡。她們雖是有心,但可惜郎君無意,也只能放棄了。

  “阿家罰的不是四郎,而是阿實罷。明日那孩子若見了自家阿爺一身紅腫,恐怕便要心疼死了。”台閣外,李十三娘拿著一張精巧的帖子,笑嘻嘻地走了進來,“阿家,容兒過兩日告個假,去王家赴宴罷。”

  真定長公主瞧了一眼她手裡的那張帖子,只覺得似與平常那些灑金鑲銀的帖子不太相同,便接過來瞧了瞧。只見這張帖子以最上等的箋紙制成,上頭用寥寥幾筆繪了張游園圖,還夾了串半開的丹桂,香氣似有似無。“帖子倒是有趣得緊。王家……哪個王家?”

  “便是我那六姑姑家。”李十三娘解釋道,“也住在宣平坊裡頭的,先前阿家辦的芙蓉宴她們還來過呢。她家裡的七郎剛過了府試,正高興著,便想邀些親朋好友一同聚一聚,也算是沾些喜氣。”

  真定長公主這才想了起來,自家媳婦好像確實有這麼一門親戚:“她家是太原王氏晉陽嫡支罷。竟能過了府試,也頗不容易了。”說著,她似笑非笑地瞥了兒媳一眼:“怎麼?她與你說了省試之事?你便來替她兒子鋪路了?”

  李十三娘搖搖首,笑道:“六姑姑倒是什麼都不曾說。但既然是親戚,兒也覺得與她們家頗為投契,哪能在一旁等著她們說起此事再動呢?這不是想著阿家能不能往省試的主試官那邊遞個話麼?也不求什麼,只是別讓他被旁人擠下去便可。堂堂太原王氏嫡支嫡子,若被些才華不如他的擠了下去,傳出去可不好聽。”

  真定長公主略作沉吟,回道:“我從不曾管過這些事,也不想牽扯上什麼麻煩。”

  李十三娘立即道:“是兒唐突了,沒有替阿家著想。”身為長公主的媳婦,她當然萬事都聽從阿家的話。能在長公主面前主動提起王家之事,便已經是盡了親戚的情分了。成或不成,自然全憑天意。

  婆媳兩個說著話,根本沒注意到崔淵不知從何時起,便開始垂目聽著她們之間的交談。就見他突然起身走了過來,看了那張帖子一眼,笑道:“此事本來便不該煩勞叔母。不如讓那王七郎將文卷投到我阿爺那裡去罷。他若真有才華,我阿爺必不會教他落榜。”

  “怎麼偏偏被你聽見了?”真定長公主斜了他一眼,“不是還要看那一池子殘梗敗葉麼?”

  李十三娘也抿唇笑起來:“有四郎這句話,我便放心了。”想了想,她又打趣道:“莫非你還記得那施飯之恩?這才一聽到王家之事,便移了心神?這份恩情,未免也還得太重了些!”

  崔淵笑道:“既然是還恩情,哪有輕重之分。”說著,他又輕描淡寫地道:“阿實總惦記著那位王娘子,不如阿嫂去赴宴時,也將他帶上。如此,他大概便不會常在我耳邊念叨了。”

  “我正有此意呢!”李十三娘道,“芝娘、大郎我都打算帶上,哪有將阿實獨自丟下的道理?何況王家孩子也多,不論年紀長幼,個個都教養得很好。阿實去了,也能與他們頑在一起。”似是想起了什麼,她又接著嘆道:“只是我那表妹,因身子孱弱的緣故,竟去了道觀中修行,成了女冠,真真可惜了。”

  “阿嫂說的,便是那王娘子?”崔淵明知故問道,腦海中浮起了那年輕女冠一身素淡卻言笑晏晏的模樣,唇角不自禁地便勾了起來。

  “可不正是她。”李十三娘唏噓道,“我也是前兩天才知道此事。許久不曾去看她,沒料到她竟然便投入了道門。”

  真定長公主對此倒是頗感興趣,仔細想了想,終於回憶起芙蓉宴上那年輕女娘的形像來:“我依稀記得,她是個內斂不愛說話的性子。似是剛和離歸宗不久?看這脾性,倒是個外柔內剛的,很是不錯。十三娘,改日將她帶來給我瞧瞧。”

  “能得阿家青睞,也算是她的造化了。”李十三娘笑道,“這回我便去問問她。橫豎離得也近,什麼時候過來都便宜。”

  真定長公主微嗔:“我素來不愛與那些個送上門的比丘尼、女冠往來。都說佛門、道門清淨,那般愛走動的哪裡算得上清淨?與那些趨炎附勢的尋常人也差不離了,誰知道她們說的那些是真是假?好不容易有個世家出身的年輕女冠,能陪我說說話也是好的。橫豎阿兄也喜歡這些玄學、道學的,說不得往後還能與他說道兩句呢。”

  “叔母果然明智。”崔淵接道,“真正佛法、道法高深的法師,都是隱者。或小隱隱於山林,或大隱隱於鬧市。成日汲汲營營,來往於高門世家之間那些法師,哪裡有時間侍奉佛祖、道君。滿口的大道理,也只能聽聽罷了。”他走遍四方,見過的人不知凡幾。高人自然拜訪過,自是相談甚歡;佯裝高人的俗人也識得,不過一哂而已。

  “正是如此。”真定長公主笑道,“我那些個姊姊妹妹,都愛聽那些。凡俗人的奉承已經聽習慣了,便愛聽方外人的吹捧,無非虛榮而已。有那些時間,我倒不如多睡幾覺呢。”

  “叔母這些話,真讓侄兒受教了。”崔淵回道,“侄兒亦是如此想的。與其和那些不相干的人虛與委蛇,倒不如坐在一個角落裡出神冥思來得好些。”

  “你倒是打蛇隨棍上了!”真定長公主笑彎了眼,“罷!罷!就許你下回將我當成幌子,拿去向你阿爺辯解!”

  “多謝叔母。”崔淵作勢長揖,抬首時,卻正好望見屏風後伸出的兩顆小腦袋。

  見他看過來,崔簡燦爛一笑,又拉著崔韌縮回了屏風後。將近半個月不曾見王娘子,他早便忍不住纏著自家阿爺問他什麼時候能去一趟青光觀了。但阿爺總是一付高深莫測的模樣,也只會給他一個答案——“再等等”。沒想到,果然等到這一日了。

  一想到要去王娘子家中做客,他便覺得又緊張又高興。

  “阿兄很想出去頑?”崔韌一臉不解地望著他。他年紀還小,自然聯想不著什麼。

  “嗯,阿弟,咱們不是出去頑,是出門做客呢!”崔簡壓低聲音道,“我正想著要帶什麼禮物才不失禮。”以前是私下相見,他自然想送什麼便送什麼。如今卻是正式見面了,他做的那些東西當作禮物也不合適了吧?

  該送什麼好呢?

  一直到晚上,崔簡都有些心不在焉,睡前還忍不住問了他家阿爺一句。誰知,他阿爺聽了,卻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隨手抽了一張剛剛親自裝裱好的畫軸:“就送這個罷。”

  “……”崔簡撅著嘴接過來,忍不住抱怨道,“這是阿爺你的禮物,我的禮物怎麼辦?”

  崔淵揉亂了他的頭發,毫不在意地道:“你才多大?當然是我替你送禮。記住了,往後這種正式的人情往來,都與你們這些孩童無干。”

  不知為何,聽了此話,崔小六郎心裡竟微微有些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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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七章 王家宴會

  這一日,已經不知沉寂了多久的宣平坊王宅終於徹底熱鬧起來。不僅外院中賓客盈門,正堂裡鼓樂琴聲延綿不絕,不時便有聞樂起舞者,或行酒令即興吟詩者,引來一片轟然叫好聲;內院前亦是車馬喧囂,迎來了一群衣飾華貴的嬌客,或優雅或歡快的笑聲便如鶯啼般動人。

  內院門前,頭戴白玉道冠、身著雪青色廣袖素紗道袍的王玫微微含笑,迎向剛下馬車的李十三娘:“表姊可算是來了。本想著離得不遠,你應該到得也早些。卻沒料到其他客人都要到齊了,你才姍姍來遲。”

  “我可是將別院中的事安排妥當才過來的,不然哪裡放心得下?”李十三娘仔細端詳了她一番,嘆道:“許是不習慣,總覺得你這打扮太素淡了些。不過,你穿著這一身來迎客,不打緊麼?”

  “什麼叫‘穿著這一身’,我如今也只能穿道袍了,不是適合得很麼?”王玫笑道,“阿嫂實在不方便,我雖已經是方外之人,也只能出來幫襯一二了。幸得諸位貴客也都能理解,不會覺得家中失禮。”按理說,她這出家之人,確實不該出門迎客待客。但今日一早,崔氏便被腹中的孩兒折騰得臉色蒼白,晗娘年紀還小,李氏輩分又高,只能臨時讓她頂上來了。

  “她眼下如何?待會兒帶我去瞧瞧她罷。”

  “阿嫂如今大概在園子裡待客,跽坐著倒是無妨,只是不能久站。”

  “這可是我見過的,最能折騰阿娘的孩兒了。”李十三娘嘆道。

  “可不是麼?”王玫早便猜測,如此不體貼阿娘的小家伙,必定是個比二郎王旼更頑皮的侄兒。李氏也這麼想,還責令王珂與大郎王昉往後必須好好教養他。上房揭瓦倒是無妨,就怕一時不查,讓他傷著了自己或他人。

  “說起來,帖子上說只邀了親近的人家,我便將幾個孩子都帶來了。”李十三娘回首道,“來,趕緊出來見過表姨。”

  王玫看向那輛翠蓋朱輪車,便見崔芝娘扶著侍婢的手下了車,然後便是她也曾經見過的大郎崔韌。緊接著出來的,卻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小身影。她不由得微微張大了眼睛,看著那個緊緊抱著一個長木盒的小家伙跳下馬車,滿臉笑容地朝她走過來。雖說都是姓崔,但她從來未曾想過,崔氏父子與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竟如此親近。能讓表姊帶著來赴宴,必定不會是尋常的親戚,莫非是族兄弟?——許是崔子竟崔四郎的名氣實在是太響亮了,翩翩佳公子的傳聞也委實太多了,她竟始終沒有想過會是他。

  李十三娘瞧著她的神色,笑道:“你還記得這小家伙罷。潼關的施飯之恩,他可一直不曾忘記呢!”

  “王娘子!”崔簡已經走到了她身邊,仰著小腦袋望著她,笑得眉眼彎彎。他伸出手,習慣性地想牽著她。但一想眼下的場合,又不動聲色的縮了回去。能見到王娘子,他已經很高興了。如阿爺所說,還是別顯得太親近比較好,免得旁人看了疑惑,反而不好私下再往來了。

  王玫心念微轉:看來,表姊也只知道潼關之事。後來他們之間的來往,牽扯到了崔郎君,又有私相授受之嫌,確實是不好明說了。於是,她也便接著李十三娘的話道:“這樣懂事的孩子,哪裡會不記得呢?許久不見了,阿實。”

  李十三娘瞧了瞧她,又看了看一臉歡喜的崔簡,戲謔道:“阿實,怎麼不將你的禮物送給九娘?九娘,你有所不知,剛上馬車時,我讓他將這木盒交給侍婢拿著,他怎麼都不願意,一直說要親手交給你呢。”

  王玫聽了,想起這孩子曾送給她的各種小禮物,目光越發柔和:“是麼?阿實有心了。”

  崔簡見崔芝娘、崔韌都空著手,李十三娘也並沒有直接送上禮物的舉動,頓時明白這般場合的贈禮應是僕婢拿了私下送上,自己的行為的確是有些突兀了。他俊秀的小臉上頓時升起了淡淡的紅暈,但仍是將木盒遞了過去:“這……這是我阿爺的畫,送給王娘子。”

  王玫並沒有注意到李十三娘的神情突然微微一變,而是自然而然地將木盒接了過來:“謝謝你,阿實。也替我謝過你阿爺。”每一次見到崔郎君時,他不是正沉迷於風景之中,便是在揣摩他人的畫作。如今終於有機會見識到他的作品,她也頗覺期待。

  她的神態動作如此平靜,絲毫沒有半點應有的激動或者高興,李十三娘猜測她或許並不知道崔淵、崔簡的身份,捂著嘴笑起來:“如今時候不早了,咱們進去罷。禮物也不忙著看,回頭再拆也無妨。”

  聞言,王玫頷首,將盒子遞給了身後的丹娘:“表姊說得是,隨我來罷。”

  她先將李十三娘帶到內堂,裡頭已經坐了十來位貴婦人,都是出身五姓七家或類似世家的高門貴婦,如河東裴氏、京兆韋氏、京兆杜氏、琅琊王氏、蘭陵蕭氏、弘農楊氏等。不過,因王家官位不高的緣故,交好的這些貴婦家中的境況也很相似,俱是出於五品以下的小官之家。正因為如此,她們才會彼此相互理解,也有些同病相憐的意味。

  李十三娘雖是晚輩,但身為真定長公主唯一的兒媳,自然不可小覷。這些貴婦人也便都含笑招呼起來,又打趣李十三娘與李氏兩姑侄不但長得相像,脾氣也同樣爽利。李十三娘笑吟吟地與她們寒暄了一通,將三個孩子牽過來拜見長輩,收了一圈裝著見面禮的荷包香囊,便道:“在場的都是長輩,小輩待在這裡也不合適。六姑姑,我還是到園子裡去幫襯阿崔罷。”

  “去罷,煩勞你了。”李氏道,又轉首對王玫道,“玫娘,將你表姊帶過去。”

  王玫行了女冠的拱手禮,在諸位貴婦難掩惋惜的視線裡,淡然地離開了。李氏望著女兒的背影,收回了目光,笑盈盈地換了話題,很快便將諸人的注意力拉了回來。盡管外頭對女兒出家的緣由多有猜測,但她只需知道,玫娘有想做的事情,那便夠了。做父母的,雖盼著孩兒安樂無憂。但若孩子是個有志向且心中有成算的,便不該埋沒了她才是。

  在園子裡游玩賞景的女眷,都是些年輕貴婦或花信少女。王家的園子雖然占地不算大,但勝在花樹齊全,四季皆有時興鮮花綻放。如今正是秋季,在名為“木樨閣”的院子中,正有兩棵吐著幽幽香氣的桂樹。金色的桂花宛如小巧精致的鈴鐺,一簇簇地煞是可愛。桂樹下支起了青羅帳幔,隨風擺動的帳幔中間,擺了張曲足長食案,食案邊放著幾十張月牙凳,頗有些類似於後世那種多人聚餐。

  此時尚未到用午食的時候,年輕的婦人和少女們正在玩著各種小游戲,如行令、投壺、雙陸、鬥草等。也有些人只是坐在旁邊聊天談笑而已。因大家都相熟,也不拘坐姿,趺坐、垂足坐者,不一而足。崔氏也側坐在茵褥上,靠著憑幾與旁邊的婦人輕言細語。

  “我本想著來幫你的忙,眼下看了,哪裡還須幫什麼忙,竟是無處不妥帖。”李十三娘親昵地走過去,坐在崔氏身邊,拉著她的手,仔細打量了一番,“氣色比先前算是好多了,但仍是太瘦弱了些。”

  “這個孩子懷得實在辛苦。”崔氏笑著回道,“我方才還問阿杜、阿楊,可有什麼好主意呢!”

  被她稱為“阿杜”、“阿楊”的兩位年輕婦人抿唇輕笑起來。李十三娘便很順利地融入了她們的談話之中。王玫輕輕與崔氏說了一聲,便攜著崔芝娘、崔簡、崔韌到了離木樨閣不遠的竹林小院“幽篁裡”中。當初晗娘選擇此地作為她的院子,如今早已帶著昐娘搬了過來。今日,她也在自己的院落裡招待年紀相仿的小姑娘們。王昉則在另一座杏林小院裡,負責看住那些小郎君。

  “芝娘姊姊。”聽了女婢傳的消息,晗娘驚喜地迎了出來,與崔芝娘說說笑笑地進去了。

  崔韌本來想跟著崔芝娘往裡走,但回首見崔簡仍站在王玫身邊,又猶豫著走了回來,緊緊拉住小兄長的手不放。

  “阿實,我家的侄兒在隔壁的杏林小院裡招待小郎君們,你想帶著大郎去那裡頑麼?”王玫俯身問道。她與崔簡的相處較為隨意,也習慣將他當成大孩子,絲毫不覺得詢問他,讓他來選擇有什麼不對。

  崔簡略作思索,問道:“王娘子接下來要去哪裡?接著招待客人?”若是招待客人,他再跟下去便不合適了。不過,分明是來王娘子家做客,卻一時連單獨相處說話的機會也尋不到,他不禁覺得有些失落。

  “客人們應是到齊了。”王玫回憶著發出的請帖,確定需要她暫時忘記眼下的身份去迎接的客人都已經到了。

  “那,你要回桂樹下麼?”

  “我如今是方外之人,不好與大家一道飲宴游玩,待會兒便直接回自己的院落去了。”

  “那我也與你一同去。”崔簡很干脆地道。

  王玫微微一笑,牽起他的手:“也好。我先與我侄兒說一聲罷。”

  到得杏林小院,不出她所料,王昉早已經把一群七八歲往下的小郎君都馴得服服帖帖了。他深諳他們的年齡差異與興趣,給他們安排了不同的游戲:稍大一些的,在草地上頑射箭。每人手裡都拎著一張小弓,排隊輪流去射草地上豎著的十步、二十步、三十步遠的三種靶子。這些靶子上已經插滿了七零八落的小木箭。射中的時候,大家一同歡呼;不中的時候,互相嘲弄一番,也不放在心上。年紀小一些的,或目不轉睛地盯著兄長們射箭,或拿著王旼貢獻出的一箱籠玩具追逐打鬧,或湊在一起鬥草,也都各自找著了樂趣。

  至於王昉,時不時指點一番怎麼射箭,又在小家伙們中間轉了轉、平息他們的紛爭,赫然便是一位盡職盡責的小先生模樣。

  “姑姑,這兩位是?”瞧見王玫帶著小客人來了,王昉快步走了過來。

  “這是李家表姊帶來的兩位小郎君,崔韌和崔簡。”王玫介紹道,“阿實,這是我家的大侄兒,王昉。”

  “崔小郎君。”王昉微微一笑。

  “王家阿兄。”崔簡規規矩矩地朝他行了一個長揖禮。崔韌被他帶得也彎了彎腰,抬起頭後,卻是眼巴巴地看向那頭正玩得熱火朝天的小郎君們:“阿兄,我們也去頑。”

  崔簡有些為難,猶豫了一會兒,眼見著崔韌眼睛裡已經含起了淚水,只能對王玫道:“王娘子,我先陪著大郎頑一會,過一陣再來找你。”

  “好,別著急,你帶著阿弟玩得盡興了再來尋我便是。”王玫自然笑著答應了,又指著王昉道,“你若有為難的時候,便盡可找我家大郎。”小家伙們還是應當多與同齡人在一起頑耍才好。尤其崔簡總跟著崔郎君在外頭走動,也不容易交到年紀相近的朋友。往後年長了,少了這種總角之交便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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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3 17:10:5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章 原來是他

  薰風閣小樓二層,王玫倚在欄杆邊,捧著厚厚的一疊賬簿查看著。杏黃色的紗幔輕輕地搖動著,拂過她白皙的臉頰,仿佛也為她染上了些許秋色。清風時不時地便帶來了陣陣依稀可聞的歡笑聲,她卻似是不曾聽見一般,更顯得淡然而沉靜。

  薰風閣似乎已經自成了一個小世界,不論是外院正堂的絲竹樂聲,或是園子裡的嬉笑玩鬧,都與這一方小天地毫無干系。這裡所擁有的,便只有靜靜流淌而過的時間,與隨風暗送的秋意而已。

  看得有些累了,她便放下賬簿,拿起一旁的拂塵,盤腿趺坐冥思起來。說是冥思,其實也不過是閉目休息而已。這些日子,她早已經學會了在腦海中將《道德經》與《黃庭經》默誦一遍,通過參悟其中的涵義,將其余雜念驅逐出去。而在參悟的時候,便有可能進入那玄之又玄的空明狀態,使雜念充塞的心與腦都能徹底得到寧靜。

  又一陣樂聲隱約傳來,間或夾雜著近在咫尺的哽咽聲。王玫有些無奈地張開眼,看向侍立在一旁的青娘。便見她淚眼盈盈地望著她,連鼻尖也微微紅了,一連拭了好幾回淚,這才勉強露出了笑意。

  “幸好我去道觀的時候沒帶上你,否則豈不是每天都要發洪水了?”王玫輕笑道。

  “奴也是心疼九娘……”青娘低聲道,垂首又用軟巾擦了淚,“家中到處都是熱熱鬧鬧的,九娘卻連這樣的熱鬧也湊不得,只能孤孤單單坐在這裡。奴也不懂九娘為何要出家,出家又有什麼好處,只知道九娘如今什麼鮮艷的顏色也穿不得、什麼裝扮也戴不得、什麼宴會都去不得,日子過得還有什麼意思?”

  “青娘,照你這樣說來,若是每日都能盛裝打扮去各家赴宴,這種日子便很有意思?”王玫不緊不慢地反問道。

  青娘一怔,吶吶道:“像咱們這般的人家,那些娘子不都是如此麼?”想了想,她的聲音更低了:“奴知道,九娘一點也不喜歡這些。”

  “那便是了。”丹娘將蒸梨和新鮮的林檎端了上來,放在王玫觸手可及之處,才接道,“旁人有旁人的活法,九娘也自有九娘的活法。如今的生活,九娘可是愜意得很呢!你好端端的,哭什麼?”

  青娘又羞惱又委屈,咬著嘴唇道:“那九娘也將奴帶去道觀罷。奴眼下確實什麼都不懂,興許跟在九娘身邊久了,就懂了呢?丹娘能做的事,奴也都能做。”

  她還不滿十五歲,年紀小、性情也跳脫,情緒湧上來便一時控制不住了。王玫望著她,輕輕搖了搖首:“道觀裡不許帶多了人。何況,我會在家中、道觀裡輪流住著,你替我守著薰風閣也是極緊要之事。除了你,我也尋不出可托付的忠心之人了。若是連你也跟著我走了,璃娘又早便嫁了出去,難道要讓春娘、夏娘看屋子不成?”其實,青娘的性情也不適合待在道觀裡,反而容易受了拘束。

  青娘神色微霽,忍不住低聲道:“奴明白了。不過,你們都去了道觀,將奴留在薰風閣裡,活像是被丟下了似的。”

  丹娘與她最要好,也一向將她當成親妹妹般教導,此時不禁拉起了她的手,向王玫行了一禮,便退到一旁去了。兩人坐在角落裡,輕輕地說了好些話,漸漸地,也多了些笑語之意。王玫吃了顆蒸梨,再度感嘆一番唐人吃梨的奇特愛好——不是蒸梨便是烤梨,連吃鮮梨的機會都尋不到。幸好還有口感綿軟的林檎(蘋果)可供選擇。

  不多時,璃娘便帶著一行端著午食的侍婢過來了。

  因今日待客的關系,王玫的午食也是為宴席而准備的一道道菜品。主食就有:“天花”蒸餅,即用“天花蕈”拌米飯為餡,做成類似燒麥的面食;以及鋪著魚子的蒸餅“金粟平”,意為金黃的魚子鋪在蒸餅上,看起來便像是粟米粒一般。而肉食便有駝蹄羹、用鱖魚做的魚羹“白龍臛”、用雞子混合豬肉碎做成的丸子“湯浴繡丸”,均以清淡為主。至於蔬菜,便有葵菜湯、蔓菁、蒸芥菜、芋頭羹等。另有花折鵝糕、水晶龍鳳糕等幾味微甜的點心。

  王玫正要進午食的時候,卻聽底下傳來了崔簡、崔韌的聲音,以及春娘與夏娘的應答聲。

  她起身到欄杆邊一瞧,崔簡似有所覺地抬起小腦袋:“王娘子!”

  “上來罷。”王玫笑道,又低聲吩咐青娘和璃娘再去廚下取些口味重的吃食來:“炙鵝、古樓子、環餅、七返糕、單籠金乳酥、餳粥、蔥醋雞、光明蝦炙、卯羹各一份。天花蒸餅、金粟平、白龍臛、芋頭羹、葵菜湯各兩份。阿實喜歡吃甜食,那些點心也多來幾樣,每樣兩三個便夠了。”

  璃娘、青娘應聲去了。她們與崔簡並不熟悉,悄悄看了他和崔韌好幾眼。丹娘則在樓梯口迎了兩位小貴客,將他們引到王玫的食案邊坐下了。

  “我猜你們是趁著大家要去木樨閣入席的時候,悄悄過來的,是與不是?”兩人身邊一個王家的僕婢也沒有,若是大郎王昉,決計不會讓他們獨自找過來。幸好照顧崔韌的侍婢一直都盡職盡責地跟在兩個小家伙身後,不然若是遇到了什麼意外便危險了。

  崔韌眨了眨眼睛,歪了歪腦袋:“表姨怎麼知道?”

  “我當然什麼都知道。”王玫笑著回道。

  崔簡當然不像崔韌那般天真不知事,而是聽出了她語中的不贊同:“確實應該和王家阿兄說一聲再來找王娘子……是我太急躁了。這樣不告而別,王家阿兄找不見我們就會擔心。待會兒,我一定要向他道歉。”

  “你明白就好。”王玫滿意地點了點頭,“此事不急,我已經遣人去告訴他和表姊了。你們倆玩了這麼一會兒,肚子也該餓了罷。先用了午食再說。這些是我的午食份例,口味偏清淡。待會兒還有你們喜歡的口味重些的吃食,也有甜點。”

  “謝謝王娘子。”聽到最後半句,崔簡笑彎了眼。

  因循著食不言的規矩,用午食的時候,連年紀最小的崔韌也沒有言語。只是,他於進食時的禮儀還有些生疏,侍婢便跪坐在旁邊幫他布菜。崔簡看了幾眼,便示意那侍婢不必再接著伺候。他刻意將進食的動作都放得慢了不少,崔韌也有模有樣地學了起來。王玫見了,心中也添了幾分暖意,禁不住露出了笑容。

  用完午膳後,王玫便帶著兩個孩子在庭院中散步消食。崔簡認識許多種花草樹木,教崔韌念它們的名字。他每說一種花木,便問:“王娘子可知它的花期?”王玫對自己庭院裡的花木頗為了解,自然述說了一番。他便很快就總結出一段話裡的重點,言簡意賅地告訴了崔韌。崔韌奶聲奶氣地跟著念了一遍,雖然仍是似懂非懂的,卻很是高興。

  “阿實,你真是位好兄長。”兩個小家伙的互動,看得讓人情不自禁地便想微笑。仿佛所有的煩心事都在這一刻消失了似的。“你照顧大郎多久了?”看起來就像相處已久的親兄弟一般親近自然。

  崔簡回想了一番,脆生生地答道:“我和阿爺回家的第二天,便去了叔祖母的別院。阿爺說這別院實在是漂亮,就住下了。除了回家問候祖父祖母、世父世母、阿兄阿姊們之外,我都陪著大郎一起頑。”

  “叔祖母?”王玫敏銳地發現了這個稱呼,“你稱呼貴主為叔祖母?那你阿爺和大郎的阿爺——”

  “是堂兄弟!”崔簡回道。

  堂兄弟?王玫沉吟起來:崔尚書除了崔駙馬以外,還有兄弟麼?對這些世家大族譜系不夠了解的她,根本不清楚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的情況。由於她始終沒有將崔子竟崔四郎與滿臉胡須不計形像的崔郎君聯系起來,推測反而離事實越來越遙遠。於是,她就這樣再一次與真相擦肩而過。

  王家的宴飲在日暮時分徹底結束了。因住得近,李十三娘是最後一個走的。她笑吟吟地望著牽著崔簡的王玫:“阿實與九娘確實投緣得很,瞧著完全不像是第二回見面。你們這一下午都做什麼去了?那些個小郎君裡,就沒找著有趣又投契的麼?”

  “倒是有幾人邀我和大郎去他們家頑,只是他們不曾說名字,我也不知道是誰。”崔簡回答道,“那些游戲剛開始頑得還有些意思,後來我一直贏,就沒人願意同我頑了。”

  王玫也是頭一次聽他說起今天頑耍的情形,與李十三娘一樣,都忍不住笑了:“原來如此。許是見我一人孤單,阿實和大郎這一下午都在陪我說話。大郎又睡了一覺,現在還有些迷糊呢。”

  李十三娘瞥了她一眼,抿唇笑道:“我前兩日與阿家說起了你出家為女冠之事,阿家說讓你多去陪她說說話。你這些日子可有空閑?不如明日我便派人接你到別院?”

  王玫怔了怔,回道:“承蒙貴主垂青,是我之幸,自是隨時都能過去。只是不知貴主要與我說些什麼。我如今才剛能背誦經文,也不敢談什麼玄學道術。”

  “就陪著阿家隨意說幾句便是,也不拘什麼。”李十三娘道,勾著嘴角轉過身,“就這樣說定了,明日我讓人來接你。”臨上馬車時,她又似笑非笑地瞧了過來,心情似乎變得格外愉快,這才進了馬車。

  王玫察覺了她的舉動,心裡頗有些奇怪,卻也不曾放在心上。等她回內堂的時候,父親王奇遠遠望見她,便異常興奮地從長榻上下來了,連聲道:“玫娘!玫娘!聽聞今日十三娘帶了位崔小郎君過來,送了你一幅畫?”

  “阿爺怎麼知道?”王玫有些驚訝地笑了起來,吩咐丹娘將那個木盒取過來,“這幅畫是阿實——崔小郎君的阿爺所作,我今日一直忙著,竟忘了看。阿爺、阿兄不妨點評一番,也好教我能欣賞欣賞這幅畫的一二絕妙之處。”

  王奇摸著胡子,呵呵笑道:“若是點評了,這幅畫便送給阿爺收藏如何?真是料想不到,與你有緣的那位崔小郎君,竟然是崔四郎之子!崔四郎的畫,可是有兩三年不曾見過了!這應該是新作罷!”

  “崔四郎?”王玫呆了呆,眨了眨眼睛,覺得自己似乎好像聽錯了什麼。她抿了抿嘴唇,決定再確認一遍:“崔子竟崔四郎?崔尚書家的那一位?”

  “不然長安城裡還有哪個敢稱崔四郎?”王珂微微一笑,瞥了妹妹一眼,“你不是曾在大興善寺見過他麼?就不覺得他看著很是面熟?崔家堂兄弟幾個,除了崔澄之外,長得都頗為相像,不可能認錯罷。”

  “崔子竟是崔子由的堂兄弟?”王玫的表情有些發僵:見過一面或是見過幾面,有什麼區別麼?至今為止,她都沒能見著崔郎君的臉呢!誰知道那堆胡須底下到底是什麼長相?

  “上回赴真定長公主的芙蓉宴,你不是已經知道了麼?”李氏奇道。

  “……原來是他……”王玫喃喃道,終於接受了事實。崔子竟崔四郎的傳說,她實在聽得太多了。一直以為他是一位頗帶幾分憂郁、不理世俗凡情的貴公子。如今,腦海裡的貴公子形像瞬間碎裂了,連灰渣渣都飛得半點不剩——取而代之的,是那位滿面胡須的糙大漢。很能吃,很能發呆出神,同時也很聰敏,絲毫不難接近。

  想像與現實之間的距離,傳聞和真相之間的距離,真是異乎尋常的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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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九章 崔家四郎

  千古雄關,山川彙聚,氣勢磅礡。山勢險峻,峰巒疊起,積起的新雪掩不住鐫刻在一石一木上的肅殺之氣;水流奔騰,咆哮千裡,飛濺的水花蓋不住百川入海的義無反顧;關城一角,毅然屹立,一磚一瓦藏不住凝聚千年的風霜殘血。一張畫而已,卻仿佛繪盡了人皆可見或是人皆不見的潼關景像。

  王玫立在掛起的畫軸前,靜靜地凝視著,久久不曾挪開視線。

  她確實不懂得欣賞國畫,尤其是山水畫的精妙之處。然而,這幅畫或筆墨濃重,或寥寥勾勒,或留白帶過,線條如行雲流水,卻讓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山河之美。尤其畫中仿佛能噴湧而出的俾睨氣概,更令人不由得動容。

  正如兄長所言,旁人看潼關,能領略得五六分崔子竟眼中的潼關,便已是足夠了。她雖在路過潼關時不曾見它的景色,但只這一幅圖,便完全能夠彌補她的遺憾。果然不愧為名動四方的大家,其才華橫溢確實已經不需要任何人傳捧了。只消繪出這樣一幅畫,便可讓無數人敬服罷。

  “玫娘……”

  有些小心翼翼的呼喚聲,令她從沉思中回過了神,望向站在旁邊的王奇。

  王奇瞅了她一眼,清咳兩聲,撫著長須道:“你不是答應了,此畫往後便掛在阿爺的書房裡麼?怎麼一早便過來了?難不成是後悔了?你阿兄也想要?唉,阿爺把上次那個做好的夾纈屏風給了他就是。”

  “……”見他一付緊張得很、唯恐她改主意的模樣,王玫禁不住笑了起來,“阿爺,兒只是昨日不曾仔細看過這幅畫,這才想著過來專心欣賞一番而已。放心罷,這幅畫,就掛在阿爺書房裡了,誰也不會拿去。夾纈屏風是兒送給阿爺的禮物,也不必給阿兄。阿兄若是想看畫和屏風,便到阿爺書房裡來就是。”

  “不錯,我也這麼想。”王奇煞有介事地頷首道:“放在他書房裡,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反而干擾他讀書。”

  “……”王玫聽了,心裡暗道:不願割舍也就罷了,阿爺若是真拿出這樣的說法,恐怕連大郎王昉也很難說服罷!

  “說起來,與早先相比,崔子竟的筆法真是越發大氣了。這幅圖,確實妙不可言!”

  王玫瞥了一眼自家阿爺一臉陶醉的模樣,憶及曾經在飲宴上遇到的那群崔四郎腦殘粉,又想起那位眼睛盯住食盒不放、笑得格外爽朗的虯髯大漢,心情依舊頗有些微妙。因她並不似原身那般崇拜崔子竟,也沒有產生偶像形像破裂的失落甚至於失望感。只是有種真人與傳聞完全相反的錯位之感而已。相比想像中那位又憂郁又深情又出塵的貴公子,她當然覺得對繪畫充滿痴性且豁達好義的崔郎君更親近些。

  “九娘。”書房外,丹娘輕聲喚道,“別院派車來了。”

  王玫轉過身,微微頷首:“我知道了。”說著,她向王奇行了一禮,道:“阿爺,表姊邀兒去別院陪貴主說說話,兒這便去了。”

  王奇仍沉迷在那幅畫中,隨意地點了點頭:“記得好好謝一謝崔小郎君與崔子竟。畢竟,他的畫已經許久不曾外傳了。”

  “兒明白。”

  翠蓋朱輪車駛進了真定長公主別院中,王玫扶著丹娘的手下了馬車,走向正在二門邊等候的李十三娘:“何須表姊親自來接?隨意派個貼身婢女來引路便可。”她頭戴玉冠,身穿水藍色紗道袍,手執紫檀木拂塵,多了幾分出世的淡然態度。即使是像過去那般談笑,神情亦不似往常那樣隨意,而是略有些淡淡的。

  李十三娘昨日見過她,已經是有些習慣了,笑道:“清淨道長可是阿家親口邀的客人,哪裡能怠慢?”

  聽她喚了自己的法號,王玫便行了個作揖禮:“不敢,不敢。”

  兩人相視一笑,把著手臂慢步前行。

  “昨日回來後,阿家還特地問阿實、大郎與芝娘,王家的宴會如何,頑得高不高興。三人竟然異口同聲地說‘高興’,還繪聲繪色地說了他們頑的游戲,將阿家逗得樂不可支。阿家還說,改日專門邀些小娘子、小郎君過來宴飲呢。再過一個來月便到了賞菊的時候,小娘子們便能簪菊、繪菊、賞菊,小郎君們便是詠菊、射菊了。”

  “貴主此舉真是大善。我阿娘也總說,晗娘、昐娘、大郎、二郎都很該多出門走一走。只是,如今那些宴飲,能帶上他們的時候並不多。若是貴主在別院裡定期舉辦他們這個年紀的賞花會,他們也能多見見其他人。”

  “我家芝娘又何嘗不是如此呢?邀她去頑的帖子倒是每日都不少——不怕與你說,好些個公主、郡主、縣主那頭,我都不願意讓她去。若是撞上了什麼,或聽著了什麼,好端端的豈不是壞了性情?”

  王玫心有戚戚焉,點頭道:“表姊顧慮得是。”便是後世之人看來,唐時不少宗室貴女的所作所為也足以令人瞠目結舌。何況是像李十三娘這般,出身於向來重視禮法的世族高門的女子?

  說話間,兩人便來到了那片寬闊的假山群中。循著一條青石板小路前行,順著掩藏在其中的一段石階而上,登到階頂,眼前便赫然是個很是開闊的觀景台。觀景台前頭擺著石桌石凳,桌上還放著下了一半的玉石棋局;後頭則是一座精致漂亮的八角亭,周圍垂著竹卷簾,半放半落,遮擋住了殘暑的日光。

  “阿家,兒總算不負所托,將清淨道長帶來了。”

  “快進來。”

  裡頭話音未落,就有侍婢伸出纖纖玉手,將竹卷簾托了起來。李十三娘便帶著王玫走進了亭中。

  “見過貴主。”

  “起來,讓我瞧瞧。”

  亭子正中擺著一張短榻,真定長公主正斜倚在隱囊上,手中端了個盛著琥珀色酒液的夜光杯,慢慢地飲了一口,隨手便放在一旁的食案上。見王玫直起身,抬首垂目,她頗感興趣地打量了她幾眼,懶懶地笑道:“坐罷。”

  王玫在她右側的茵褥上坐下,這才注意到,左側的茵褥上,坐著一位正在看著亭外的年輕男子。他不曾戴襆頭,烏亮的黑發挽成單髻,以一根羊脂白玉簪固定。身上著秘色曲領大袖寬袍,腰間束著白鞓帶。單只看著那寬肩蜂腰的背影,她便覺得此人身形實在是高大挺拔,又有幾分似曾相識之感。

  “聽十三娘說,你因體弱而入了道門。這道門,當真有養生之術?”真定長公主問。

  王玫立即收回了注意力,謹慎地回道:“家師確實曾傳授貧道養生之道。只是,貧道甫入道門,修行之日尚淺,如今也只是略有所感而已。”養生之術,於眼下的道家而言,有動有靜。因道醫眾多,又包含了醫藥與食療。至於丹藥,她完全不感興趣,青光觀觀主也似乎並沒有煉丹的嗜好。

  “那便是有用了。”真定長公主輕輕勾起嘴唇。

  “兒也覺得似是確實有用,清淨道長的氣色比以前好多了。”李十三娘笑著接道。

  “這養生之術,都有些什麼?莫非符箓丹藥之類?”真定長公主又問。

  “主要是呼吸吐納之術,另有藥方與食方相佐。”王玫答道,“家師是位道醫,醫術高深,道法也很精湛。她已經年近七十,看起來卻仍像四十許人,體態輕盈康健,也是養生得法的緣故。”她初見青光觀觀主時,以為她與自家母親李氏應是同輩人。只因不注重保養,這才看起來略蒼老一些。只是,後來得知她竟然是崔簡的姑曾祖母,實際年齡也有六十多歲,便覺得養生之術確實頗有效用。高門貴婦們用了無數保養容顏的方法,都只是為了留住青春時光。觀主雖從未刻意追尋過這些,歲月卻待她多有優容,可見其修行之深了。

  “你師傅的法號是什麼?在哪個道觀裡修行?” 若是女子,無不對容顏保養感興趣,真定長公主果然起了興致。

  “家師道號青玄子,是青光觀觀主。”王玫回道。

  “青光觀?”真定長公主微微蹙起眉。李十三娘也細細地想了一番,仍是一無所獲——在長安城中,青光觀確實沒什麼名氣。

  “叔母有所不知。”那位背對她們而坐的年輕男子突然插了一句,語中含著笑意。他姿勢優雅地轉過身來,仍是盤腿趺坐,目光不著痕跡地掃了對面一眼,然後便移開了。“這青光觀,本是咱們崔氏的私觀。如今這位觀主青玄子,是阿爺、叔父的小姑姑,也便是我們的姑祖母。”

  王玫聽著這個熟悉的聲音,有些震驚地望向了對面的男子——

  便見他生著一雙斜飛入鬢的劍眉,熟悉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烏眸仿佛隨時處於游離之中,顯得頗有幾分散漫。鼻梁挺直,唇不薄不豐,正是恰到好處。這般出色的五官配在一處,整張臉孔顯得俊美而又英氣,充滿了生機勃勃,又帶著一種隨性的慵懶優雅之態。

  時人最喜的便是膚色白皙、貌若好女的美少年,風度翩翩、美髯微飄的美中年,精神抖擻、優雅不減、銀發銀須的美老年。然而,此人既非膚色蒼白如傅粉,又下頜光潔不曾蓄須,反倒是最符合她這般來自後世之人對於美男子的審美。

  在對面的人注意到之前,她便收回了目光,默念著《道德經》,努力促使自己的心情立即平靜下來。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多看幾眼,欣賞美色也是人之常情。即使是出世的女冠,也應懷著審美的心態來欣賞一切美好的事物,不是麼?

  雖然貴公子變成了糙漢子,糙漢子又突然成了美男子——識得崔子竟崔四郎真實面目的過程竟是如此跌宕起伏,她完全不曾想過。然而,不論是糙漢子也罷,美男子也罷,亦或是貴公子也罷——這人仍然是那位救她於危難之中的崔郎君;仍然是那位能在花圃邊蹲好幾天發呆的崔郎君;仍然是那位看壁畫如痴如醉忘記一切的崔郎君;仍然是那位餓得狠了眼裡只剩下食盒的崔郎君。不是各種傳聞中的存在,而是真真實實的人物。

  紛雜的念頭在她心中盤旋而過,也只是一瞬而已。大約除了崔淵本人之外,連李十三娘都不曾察覺到她那剎那間的失態。至於崔淵,他從未想過,從王玫眼中看到震驚之時,自己竟會如此愉悅——莫非,他明知她不可能向旁人透露他的身份,卻堅持不讓阿實說明,便是為了等著看這一刻麼?

  “竟是如此?”真定長公主嘆道,“清淨入道,居然選的是崔氏的私觀?又成了姑母的弟子?這可真是——”

  崔淵勾起嘴角,自然而然地看向王玫,泰然自若地接道:“這可真是有緣。”

  “……”王玫眉頭一動,垂目微笑道,“確實是有緣。”就是眼前這位舉薦她去的,可不正是有緣麼?原本以為很難再相見之人,卻沒料到,家中舉辦宴會便能接到來自於他的禮物。而且,論來論去,竟然也是拐著彎的遠親。或許,確實是有緣罷。於她而言,崔氏父子,的確是她生命中的貴人。

  作者有話要說:男主終於……終於露了正臉了

  不過,美男子,你的形像分刷得可真是奇怪啊

  人家都是一出場就是正分正分,你是從負分刷到了正分,不容易啊……可是負分的印像已經深深印刻在女主腦海裡了腫麼破?

  崔淵:呵呵。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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