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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華飛白]世家再醮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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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3 17:13:4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章 盧家拜訪

    沒兩日便到了休沐那天。頭天晚上,崔簡在床上翻來覆去許久才睡著,而後又早早地便醒了過來。外頭仍是一片漆黑,他瞪圓了雙眼看了好一陣,這才起身洗漱穿衣。想了想,他有些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無視了院子中黑黢黢的林木,望向旁邊的正房。正房裡已經亮起了燭火,他心裡不禁安心許多,悄悄地走了過去,輕輕地喚道:“阿爺?”

    正房內,披著衣裳正在練字的崔淵抬起首:“進來。”

    崔簡遂邁著小短腿走進來,見自家阿爺正在揮墨寫字,便好奇地辨認著他正在寫什麼。

    崔淵這回寫的是楷書,頗有幾分歐陽詢之風,但鐵畫銀鉤間格外鋒銳。崔簡依稀認出了前八個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不由得疑惑道:“阿爺在寫《千字文》?”在他的記憶裡,阿爺若是起了書寫的興致,一定都會寫一些他全然看不懂的字。他幾乎從來沒見過阿爺寫楷書,而且寫的居然是《千字文》。

    崔淵一口氣將《千字文》寫完後,將那一沓細白麻紙推到了兒子跟前:“阿實,過兩日便是你五周歲生辰。若按虛歲論,也早便已經六歲了。”崔簡出生於八月末,若是再過幾個月,轉年便是虛歲七歲了。“你大兄、二兄、三兄,也都是這般年紀正式啟蒙,你自是不能例外。”說是正式啟蒙,但生在崔家,兩三歲左右便認字識字是常事。只是,五六歲時才可拿筆練字,因此便會開始安排固定的讀書時間。

    崔簡眨眨眼,粲然一笑:“所以,這是給我臨帖用的?”能臨阿爺專門為他寫的《千字文》,他覺得非常高興。而且,其實,他早便看著自家阿爺揮墨瀟灑的模樣眼熱了。那時候,因他年紀小,手腕、手指均細弱無力,阿爺不願讓他用筆損手,他還曾經心情低落了一段時日呢!

    崔淵又寫了一遍隸書、篆書的《千字文》:“若寫楷書倦了,不妨也認一認秦篆、漢隸。”

    “篆書看起來像畫。”崔簡仔細地看了半晌,“阿爺,篆書的字長得和隸書、楷書不像。”

    “你再仔細瞧瞧?字的演化,由大篆、小篆而來,漢隸其次,草書、行書、楷書皆在其後。漢隸、楷書於你這種入門者最為適宜,行書、草書便看你的興趣,日後再練習便是。”崔淵又用草書、行書寫了幾個字:“漢時,我們的先祖崔瑗便被譽為草聖,又有《草書勢》一篇流傳下來。是以我們博陵崔氏尤喜草書,但真正能將草書寫成者卻寥寥無幾。”連他的草書也尚在形成風格之中,所以很少在外人面前書寫。

    “崔瑗?名字聽起來和阿爺好像。”崔簡看著那幾個字,認真道,“阿爺,草書看起來也像畫,像阿爺先前繪的水墨花圃。”

    “你很喜歡?”崔淵勾起嘴唇。

    “很喜歡。”崔簡點點頭,“我以後也要學草書。”他喜歡那位名字和阿爺一樣的先祖,也喜歡和阿爺的畫相似的草書與篆書。至於楷書、漢隸,確實渾圓可愛,也很有趣。而行書,他覺得看起來就像是處於楷書、草書之間的書體。練好了草書與楷書,想必便能練好行書吧?

    崔淵自是不知,自家兒子已經雄心勃勃地打算將五大書體一網打盡,只是耐心地教他如何執筆,如何寫字。他握著兒子的手,帶著他寫隸書、篆書、楷書。崔簡看著自己寫成的幾個字,一臉的成就感,越發躍躍欲試了。

    父子倆就這樣書書寫寫,過了一個多時辰,才意猶未盡地淨了手,一同進朝食。

    這個時候,崔簡早便將今日到訪的母系親戚忘得一干二淨,積累了幾天的緊張不安也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像往常一樣,胃口大開地吃了一個天花畢羅、一塊桂花糕,飲下一碗雞子羹、一杯羊乳之後,便迫不及待地道:“以後我每日早晨都跟著阿爺讀書練字?”

    崔淵略作思索,道:“阿爺若不作畫,便能教你。今年你便暫且跟著阿爺,轉年阿爺再問問你祖父,能否在族中尋個先生。”他突然想起了大兄房中的五郎崔會,那孩子比阿實大一歲多,早便到了啟蒙的時候。若是家裡有個先生,一起教著也好,公主府的大郎阿韌到了年紀也能過來一起進學。

    崔簡頗有些失落,但仔細一想,阿爺自有需要做的事,也不可能成天圍著他轉。他能跟著阿爺啟蒙已經算是很不錯了,至少他不會像在外頭那樣,因為沉迷賞景而將他忘到一旁。不過,照這麼說——“那,阿爺,我們不出遠門了麼?”

    崔淵一怔,想了想,不禁啞然失笑。這些天,他確實一刻都不曾想過遠游一事。腦海裡都被那些記憶深刻的景致所占據,恨不得將它們全部繪出來才罷休。另又有九娘一事讓他謀劃許久,除了繪畫之外,想的便盡是如何才能將她娶回來。若不能將九娘娶回家來,他又如何能安心出門去?不,這一回,他必定不會也將她留在家中……

    “暫時不出門了。”他回答道,“在家中休息一年半載也好。”

    崔簡眉眼彎彎地笑起來:“太好了,阿爺。我舍不得祖父祖母、世父世母,也舍不得大郎和王二郎。還有王娘子,若是出門了,便見不到她了。我曾經想過,如果離開太久了,說不定大郎、王二郎、王娘子就會忘了我。”只要一想到小伙伴們和王娘子往後會忘記他,他就覺得很難過。

    崔淵揉了揉他的小腦袋,牽起他的手:“那你留在家裡?”

    “不!”崔簡堅決地搖了搖首,“我要跟著阿爺!阿爺去哪裡,我就去哪裡!”於他來說,自家阿爺才是最重要的。他一刻都不想和阿爺分開!

    崔淵看著他,眼神格外溫柔,將他的小手包裹在了自己的手中。

    正院內堂中,鄭夫人、小鄭氏、清平郡主、崔蕙娘與崔英娘都在。因今日有訪客,她們也便穿戴得頗為華美,只是不如過節時那般隆重罷了。畢竟來的不是盧家的長輩,只不過是晚輩前來問安探望而已。

    “怎麼沒給阿實穿一身新衣衫?”鄭夫人見父子倆來了,忍不住嗔道,“今日有客,專程來探望阿實的,你們都忘了不成?”她可不信愛孫竟然忘了此事,昨日分明還有些緊張不安、坐立不寧呢。

    崔淵與崔簡對視一眼,父子倆那兩張頗為相似的臉上露出了同樣的表情:“當真忘了。”

    “阿實身上還沾著墨跡……還不快去換了衣衫!”鄭夫人皺起眉道,“四郎也仔細收拾一番再過來!如此見客,未免太過失禮了。盧家恐怕會覺得,咱們崔家這是瞧不起他們呢!你阿爺今日有約,早早地便出門去了。你須得好生招待盧十郎,將他們盧家的來意弄清楚。言辭小心一些,可別寒了這門親戚的心,畢竟是阿實的母族。”

    崔淵皺了皺眉。他在外頭頗有幾分狂名,便是由於他素來不喜應付那些不感興趣之人。盧十郎攜著盧十一娘來訪,若是尋常親戚走動還好,如果流露出什麼意思來,他可保不准會不會揮袖而去。

    “阿家,大郎和二郎都在家裡呢!”小鄭氏笑道,朝崔淵使了個眼色,“由大郎做主招待,二郎和四郎相陪,定是無礙。”按理說,崔澄是嫡長子,也確實應該在這個時候出頭待客才是。

    崔淵微微點頭:“我略收拾一番後,便去見大兄和二兄。”

    待崔簡自己換了身簇新的衣衫出來,他家阿爺已經不見了。看他穿上梔黃色窄袖圓領袍,更襯得唇紅齒白,鄭夫人的心都要化了,好不疼愛地將他攬在懷裡,又將崔蕙娘、崔英娘都喚過來。美麗動人的長孫女、俊美可愛的幼孫、柔弱生憐的幼孫女,她望望這個,又瞧瞧那個,看得越發歡喜。

    “夫人,盧氏的牛車已經到了。”有僕婢前來稟報道。

    鄭夫人略頷首,對小鄭氏道:“幼娘,你去迎一迎盧十一娘罷。”

    小鄭氏便笑著起身:“兒也從來不曾見過這位盧十一娘,不知和阿盧、堂嫂長得像不像呢。”她帶著貼身女婢去了,崔簡只瞧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陪英娘說起了話。

    鄭夫人略有些疑惑:“阿實不想見姨母麼?”

    崔簡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想見。姨母不是已經到了麼?馬上就能見到了。”

    “祖母可一點都瞧不出你有什麼‘想見’的意思。”鄭夫人輕輕地在他臉頰上揉了揉。她本想再多說幾句,但轉念一想,愛孫如此聰慧敏感,還是暫時不問得好,免得他多想。若阿實當真與盧十一娘投緣,想必四郎也無法執意拒絕這門親事罷。

    不多時,小鄭氏便帶著一位十五六歲的妙齡少女緩步行來了。那少女生得皮膚白淨、容貌端麗,一襲橘紅色花鳥紋六幅長裙配上櫻草色秋葉紋對襟短襦,手肘間搭著鵝黃絞纈四瓣花紋帔帛,穿著上便頗帶著幾分秋意之感。而範陽盧氏的教養自不必說,舉手投足之間優雅動人,笑容也含而不露。

    鄭夫人神色微微一動,清平郡主也淡淡地望了崔簡一眼,道:“這盧十一娘,生得和阿盧倒是有幾分相似。”

    崔簡原本一動不動地盯著盧十一娘看,聞言問道:“二世母,有多像?我阿娘……我阿娘就是這個模樣麼?”因盧氏在他一歲多的時候便過世了,他對她完全沒有任何印像。然而,在瞧見盧十一娘的時候,他的腦海裡卻像湧出了什麼似的,只覺得異常眼熟。

    “五六分罷。”清平郡主道,臉色柔和下來。

    鄭夫人輕輕一嘆,拍了拍崔簡的背。

    “盧十一娘見過鄭夫人、清平郡主。”那盧十一娘入了內堂後,就蹲身行了禮,而後不由自主地便望向了崔簡。整個內堂之中,也只有崔簡一個小郎君,她自然知道,這便是她那二姊留下的小外甥了。

    “阿實。”鄭夫人輕輕地推了推崔簡。

    崔簡起身,向著盧十一娘行禮:“阿實見過小姨母。”

    盧十一娘雙目微微一紅,有些猶豫地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小腦袋,溫柔道:“阿實,終於見到你了。你果然就像小姨母所想的那樣,生得很可愛。”

    崔簡歪了歪腦袋,仔細地端詳著她的臉,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以前都不知道,自己還有親舅父和姨母。”母系親戚盧家對他而言,實在是太過遙遠了。來自於祖父、祖母、叔祖父、叔祖母、世父、世母與阿爺的疼愛,讓年紀尚幼的他,總是不由自主地便會忘記盧家的存在。

    盧十一娘又一怔,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

    鄭夫人安撫地笑了笑,道:“阿實年紀還小,不太熟悉親戚間的事。”

    “也是家中父兄都忙於公務,兒又是一介女流,實在太忽略阿實了。”盧十一娘忙回道,“此次因堂兄入京赴試,這才有機會來長安見見阿實。”

    “赴試?進士科?明經科?”因她提了起來,鄭夫人便不免問道。她自然知道,明經科與進士科截然不同。明經科取士眾多,但凡有一二才能,便不會被埋沒。倒是進士科每科頂多取二十余人,每一位新進士都可謂是傲視大唐的有才之輩了,十分難得。

    “進士科。此番堂兄一舉得了幽州解頭,便想盡早趕來長安,也好與天下名士結交,開一開眼界。”盧十一娘回道。

    鄭夫人淺淺一笑:“能得一州解頭,盧十郎的才學定是十分不錯了。家中阿郎一向喜歡才華橫溢的年輕人,想必也很是歡喜。他若是願意多來走一走,便再好不過。”

    盧十一娘感激地笑了笑:“多謝鄭夫人,堂兄也一直希望能得到崔尚書的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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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崔瑗,大家可以百度一下,是博陵崔氏的傳奇人物→ →

    第一代草聖、篆體也頗有小成,還通些相卦之術神馬的……“座右銘”的傳說便是由他而來噠

    另外,盧十一娘是個好姑娘。那種狗血的小姨子和姐夫的橋段,是不會出現的→ →,人家姑娘也是有想法噠。不是每一個姑娘,都會喜歡上亡姐的丈夫。總之,崔子竟是很受歡迎沒錯,知道他要續弦也前僕後繼好多姑娘都想嫁,不過,也有心裡很清楚的姑娘,也有為了家族而奮鬥的姑娘……噗,本來想說各種各樣的,但其實也不會出現那麼多……

    五姓七家裡面,盧氏、鄭氏不必說,肯定有姑娘撲過來,其他家嘛……嗯,還會有個王家的姑娘~(這算是劇透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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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章 盧十一娘

    鄭夫人與盧十一娘寒暄了幾句後,心中便大致明白了盧家此番的打算。她不動聲色地端詳著盧十一娘的舉止,原本只因阿實而考慮兩家繼續姻親,如今卻對人也多了幾分滿意。畢竟是範陽盧氏嫡支嫡女,雖是幼女,性情瞧起來卻也很溫和,便如同當年的盧氏一樣。她一向覺得,四郎表面上看起來隨性,其實卻是個執拗無比的,必須娶個能順著他、理解他、支持他的世家貴女,才能過得夫妻和美。看來,盧家這門親,便是再做一次也無妨。

    她垂目細思時,見崔簡依舊目不轉睛地盯著盧十一娘瞧,心裡不免升起幾分憐惜,遂道:“阿實,你小姨母頭一次來咱們家,想必也覺得很是陌生。你不妨帶她去園子裡散一散?”她覺得不論是崔簡或是盧十一娘,彼此間都有些親近之意,自然願意給他們些許單獨相處的時間。說不得,這般多相處幾回之後,往後的事情就好說了。四郎將阿實疼到了心裡,應當也會替他著想的。

    崔簡聞言,笑得眉眼彎彎:“好。”他對這位小姨母充滿了好奇,也想與她多相處一陣。

    盧十一娘抿唇微笑,朝鄭夫人、小鄭氏、清平郡主盈盈行了禮,便暫時告退,隨著崔簡出去了。兩人本是一前一後地走著,繞過旁邊的回廊時,盧十一娘主動地牽起了崔簡的手,而崔簡也並沒有拒絕。

    鄭夫人看在眼裡,滿意地笑了。

    且不說鄭夫人如今盤算起了什麼,崔簡看著兩人牽在一起的手,又抬首望向盧十一娘的側臉,突然有些恍惚地想起了身在青龍坊的時候。那些日子,他幾乎每天都要去尋王娘子。待到夕陽西下時,她也總是這樣牽著他,慢慢將他帶回阿爺身邊。那時,他其實也曾經想過,若是阿娘還活著,他們是否也會這樣手牽著手,一起去找阿爺呢?回過神後,他瞧著盧十一娘,卻突然有幾分失落:不論小姨母有多像他阿娘,畢竟她也並不是阿娘。而且,他也隱約發覺,她雖然有心與他親近,但好像仍有些緊張不安。

    崔小六郎仔細地想了想,在心裡安慰自己:小姨母比蕙阿姊也就大了兩三歲而已,其實更像是一位姊姊一樣。而且,他們倆從未見過面,自然是有些陌生。他自己在前幾天不也是坐立不安、左思右想麼?

    “小姨母一直知道我麼?”他低聲問。

    “自然知道。”盧十一娘垂首笑望著他,“你尚未出生的時候,我便給你繡了小衣服小鞋子送過來呢。”

    “那,小姨母為什麼不來看我?”崔小六郎咬了咬嘴唇,又問。

    盧十一娘怔了怔,停下腳步,認真解釋道:“盧家在範陽,屬幽州管轄,距離長安實在太遠了。你的兩位舅父都在外頭做官,天南地北,已經多年不曾歸家了。小姨母一介女流,也不好出門。”她說著,微微一頓,眼眶紅了起來:“你阿娘過世的時候,小姨母曾想過來看看你。只是,那時候你外祖母病重,小姨母須得侍疾,又擔憂她的病情,所以才未能成行。後來,她也去了,小姨母和舅父們都須得閉門守孝……所以才……”

    “我……我不知道。”崔簡低聲道,有些傷感,“我不知道,外祖母已經去世了。”

    “你那時候還太小了。”盧十一娘輕輕一嘆,“如今也還小呢。”

    “那外祖父身體可還好?”

    “他身子還算康健,如今也已經賦閑在家中休養了。”

    “等阿爺下一回帶著我出遠門,我們便去幽州探望外祖父。”崔簡道。他亦不知道幽州究竟有多遠,但他相信,跟著自家阿爺,就算是再遠的地方也能去。

    盧十一娘聽了,笑道:“那他一定會很高興。”

    崔簡素來敏感,覺得她說此話時似乎語氣隱有波動,便不再提外祖父之事:“除了小姨母,兩位舅父,我還有哪些長輩?”

    “你還有一位嫡親的大姨母,如今正在滎陽,也便是你祖母、大世母的娘家。”盧十一娘回道,“她也常念著你。若是你祖母、大世母有回娘家省親的打算,不妨請她們帶上你去見一見大姨母。另外,你還有三位庶出的姨母,她們都嫁得遠,平常來往也不算多,不提也罷。”

    崔簡年紀尚小,還不明白嫡出、庶出之間的差別,崔家也從來沒有人與他說這些。他想了想,又問:“庶出,就是像我三世父、五阿兄那樣?”

    盧十一娘微微頷首:“嫡庶有別,你再長大些,進學之後便會漸漸明白了。說起來,阿實,你可曾啟蒙?”

    “今天正好啟蒙了。”崔簡想起早晨與阿爺在一起寫字,便忍不住笑眯了眼,“阿爺教我寫篆書、漢隸、楷書,還寫了《千字文》給我臨帖。”

    盧十一娘微怔,終於露出了一個異常明媚的笑容:“阿實,你阿爺很疼你呢。”

    “嗯!”崔簡連連點頭,“我阿爺,是世上最好的阿爺。”盡管他知道,自家阿爺很多時候其實並沒有那麼好。但這並不妨礙他崇拜和憧憬阿爺,更不妨礙他敬愛和依賴阿爺。

    盧十一娘松了口氣,笑著接道:“你過得好,那小姨母便放心了。”

    崔淵跽坐在茵褥上,有些心不在焉地聽著盧十郎與崔澄討論進士貢舉之事。這盧十郎的年紀與他相差無幾,態度也甚為從容自若,但或許因為中了一州解頭的緣故,說話間頗有幾分自信甚至自傲的意味。當然,身為五姓子,又在故鄉頗有文名威望,自傲一些也在情理之中。不過,他卻從那種自傲當中,感覺到了些許對他的審視甚至於輕視。

    崔子竟崔四郎並不是不曾受過審視與輕視,也並非受不得審視與輕視。年少剛成名時,他受到聖人誇贊,又拒絕聖人的征辟,便有各種議論湧過來,他也完全不放在心上。前兩日,他那未來舅兄打量他時也頗為苛刻,言辭中多有試探與機鋒,但他也能夠理解他並不相信自己會是九娘的良配。

    只是,這盧十郎分明奉了長輩之意,想繼續崔盧兩家的兩姓之好,在貢舉之事上又欲得他家阿爺舉薦,卻在他面前流露出這種情緒,也不明著說到底是為什麼,簡直是不知所謂。難不成他以為,他崔子竟須得懷著好涵養一直忍耐他不成?或者,他崔子竟必娶盧氏女不成?或者,他若不願意娶,還有人能逼著他娶不成?

    崔淵眯起了眼睛,瞥了旁邊的崔澹一眼。崔澹性子直,但眼光向來銳利,也不耐煩這樣的“親戚”。兩兄弟互相瞧了瞧,決定將這人扔給大兄處置便是。既然是長兄,自然須得勞累一些。

    於是,崔澹率先起身,道:“大兄、盧十郎,我與同僚有約,也是時候出門了,便不多陪了。”他拱了拱手,以示抱歉。盧十郎自然連聲道“無妨”,客氣地起身相送。

    只是,沒待崔澹走出幾步,崔淵也立了起來,漫不經心地道:“我還有幅未完成的畫,忽然生了些靈感,耽誤不得。既然大兄與盧家十舅兄相談甚歡,便多擔待一些罷。”

    盧十郎聽了,臉上微微一僵:“既然子竟事忙,便隨意就是,我倒是無妨。不過,若有機會,可否讓我欣賞欣賞書畫雙絕崔四郎的那些畫作?我於行書一道也頗費了些功夫,也想請子竟點評一二。”

    崔淵挑了挑眉,說是點評,怎麼聽起來卻像是不服輸的挑釁?“罷了,我暫時沒什麼空閑。而且,你我性情似乎不怎麼投契,欣賞點評這類事還是與知己友人一同做更暢快一些。想必,盧家十舅兄在長安也能結交到更對脾氣的朋友,我這等閑雲野鶴之輩便不奉陪了。”

    盧十郎神情驟然一冷,崔澄露出一個苦笑,瞪了幼弟一眼:“盧十郎,我這幼弟性子一向狂放無禮,莫放在心上。坐下來罷,我們接著說,別理會他就是。”

    盧十郎遂臉色難看地坐了下來,好不容易才勉強勾起了嘴唇:“呵,不愧是盛名遠揚的崔四郎。”

    當然,他這句諷刺,已經走遠的崔淵也聽不見了。他與崔澹出了外院,神色皆輕松下來。

    “這盧十郎究竟有什麼可自傲的?”崔澹冷哼道,“區區幽州解頭而已,我泱泱大唐每年有多少個這樣的解頭?!省試入第者又有幾人?!實在是井底之蛙!雍州那些個入第的舉子,哪個比不上他?更別提國子學、太學裡那些苦讀上進的世家子弟了。”

    “一州解頭,自傲一些也無妨。”崔淵倒是比他更淡然些,“他見我與他同齡,卻只痴迷於書畫之道不務正業,贏得了一些虛名,所以才瞧不起我罷。不過,二兄,我可半點都不願意接近這麼一位堂舅兄。”如此這般的性情,這人便是當真省試入第,大概在官場上也走不得太遠,恐怕還不如他那兩位門蔭出仕的正經舅兄呢。範陽盧氏的這一房,已經沒落到如此程度了?

    崔澹挑起眉:“你若是想入仕,就算是考進士科又如何?省試及第也不在話下!只是你志不在此而已。”

    崔淵搖了搖首,失笑道:“二兄將進士科看得太低了。若換了我去考,恐怕連府試也未必能過。”見崔澹似有些不以為然,他又道:“這一陣,我也結識了一位有真才實學的雍州舉子,改日將他引薦給阿爺,二兄可有興趣一見?”

    “什麼人?”崔澹隨口問。

    “太原王氏三房嫡支,王七郎。”崔淵回道。

    崔澹細細一想,嘿然一笑:“原來是他。他一向裝得不顯山不露水,居然去考進士科?若你哪天邀他過來,便叫我一聲。當年狩獵搶我獵物之仇,我可還記得呢!”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偏你竟然還記得。”崔淵不由得又笑了。

    兩兄弟暫時別過之後,他便自顧自地往“點睛堂”去了。只是,行到點睛堂附近時,他卻發現,崔簡正牽著一位少女在院子裡徘徊說笑。他皺了皺眉,立在院門前,靜靜地望著他們。在他看來,盧十一娘與盧氏並不相像。許是她還年輕,與阿實相處時也有些陪著頑耍的意味,更像是阿姊照顧幼弟。仔細想想,他們之間也就差了十歲,可不正是長姊與幼弟麼?

    不過,即使有阿實在,他與盧十一娘若是這樣私下見面,畢竟也不合適,很容易引人多想。於是,他悄悄地轉身離開了,信步往園子裡走去。直到中午進午食的時候,他也並沒有出現。崔澄只得獨自陪盧十郎用午食,送走了客人之後,便循著僕人所言,到園子裡尋找他的蹤跡。

    待崔澄找到崔淵時,他正泰然坐在幾棵桂樹下,頗為愜意地煮酒自斟自飲。

    “四郎,盧十郎雖有些無禮,但你今日也做得過了。”崔澄伸手要了一杯酒,一口飲盡。

    崔淵抬眉道:“大兄,他來我們崔家做客還能對主人無禮,我又何必給他什麼臉面。不甩袖而去已經很是克制了。”

    崔澄一嘆:“盧家畢竟是你的妻族,阿實的母族。與他們家鬧僵了,於阿實有什麼好處?”

    “大兄不妨倒過來想一想,若有這樣的舅父,於阿實又有何益?倒不如不來往得好。”崔淵淡淡地道,“他也不過是堂舅兄而已,正經的兩位舅兄都不曾這麼不給我顏面呢!若是因我疏忽盧氏而惱我,我倒是坦然接受了也無妨。如今不過是文人相輕而已,還不許我狂上一狂了?豈不是白費我在外頭的名聲?”

    崔澄聽了,一時竟無言以對:“你便等著阿娘責問你罷!我方才去見她,她可是一心想讓盧十一娘嫁進來呢!”

    “我不會娶盧十一娘。”崔淵淡然答道,“阿娘若想要這麼一位媳婦——不如讓大郎娶了她,雖是錯了輩分,但年紀上倒很合適。”

    崔澄哭笑不得:“胡言亂語!這也是你這做姊夫、叔父的能說得出的話?!”

    崔淵笑哼了一聲。錯輩婚姻這樣的事在五姓七家中也並不算罕見,又有什麼不能說的?當然,同一家如此做親確實很不妥當便是了。不過,不論如何做親,他若不願娶,便誰都勉強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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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MUA,繼續更新

    盧家是阿實的母族,說極品也不會出什麼太大的極品→ →

    不過,現在好像除了趙郡李氏沒有人出現之外,其他六家都有人出來了……給大家總結一下:

    女主家:太原王氏

    女主娘、表姊:隴西李氏

    女主嫂嫂:清河崔氏

    男主家:博陵崔氏

    男主娘:滎陽鄭氏

    團子娘:範陽盧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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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二章 堅持己見

    傍晚,一家之主崔敦終於回府了。於是,崔家人再度齊聚一堂,在正院內堂中一道用了豐盛的夕食。用過夕食之後,崔敦斜倚在憑幾上,掃了一眼底下的兒孫們,又看向鄭夫人,問道:“怎麼覺著你們都有些沉悶?日間發生了何事?”他事務繁忙,早便不記得盧家晚輩來訪這等小事了。

    “沒什麼。”崔淵神情自若地答道,“阿爺,我最近想著,阿實和五郎也都到了該啟蒙的年紀了。轉年之後,可否從族裡尋個先生來教他們?如此,阿韌再過兩三年也能過來與他們一同讀書,叔父叔母便不必操心此事了。”

    崔敦抬起眉,欣慰地撫了撫長須,轉向崔澄笑道:“都是當阿爺的,到底盡不盡心,真是一聽便知啊。怎麼就能差得那麼遠呢?”

    崔澄訕訕地看了角落裡默不作聲的崔會一眼:“阿爺教訓得是,都是兒子的錯。”他既是如此說了,小鄭氏也垂下雙目道:“也是兒疏忽了,向阿翁、阿家請罪。”父母皆認錯了,大郎崔篤、三郎崔慎、崔蕙娘、五郎崔會也都跟著拜倒在地。

    “行了,只是讓你們倆上些心而已。”崔敦揮了揮手,“別以為大郎、三郎、蕙娘都大了,便將五郎給忘了。”說著,他又瞥向崔淵:“尋先生一事,便交給子尚罷。子竟,你也跟著看看,挑個你們都覺得合適的。記住,須提攜那些家境雖一般,品性卻不錯的崔氏子弟。”

    “是,阿爺放心。”崔澄、崔淵齊聲應道。博陵崔氏二房雖顯赫,但也僅限於嫡支而已,有些分支早便已經沒落了。族中置有大量族產祭田供他們日常生活所需,卻畢竟無法維持世族的體面,於是族人間也便漸漸有了高下之分。既有緊緊依附嫡支,靠著他們的日常節禮過活的;亦有自強不息,干脆便成了耕讀之家的;甚至更有些罔顧博陵崔氏名聲,靠著家中女兒收取大量聘禮的。崔敦作為二房之主,素來賞罰分明、毫不留情。只是,他如今雖然身居高位,卻仍然須得謹慎小心。即便想提攜族人,也須得越發不動聲色方可。

    說到此處,崔篤、崔敏、崔慎、崔蕙娘與崔會便先告退了。孫輩中,便只留下了靠在自家阿爺身邊不願走的崔簡與懵懵懂懂的崔英娘。

    “可還有其他事?”於是,崔敦又問。那些孫輩們不宜聽見的話題,此時便可提起來了。

    “阿爺是不知道,今日那盧十郎來拜訪,話裡行間卻很是自命不凡,還敢瞧不起子竟!”崔澹趁著崔澄尚未出言,立刻為幼弟說起話來,“只不過區區幽州解頭而已,未免也太高看了自己一些!”

    鄭夫人眉頭微微一皺,看向崔澄、崔淵道:“你們兄弟倆怎麼不曾提過此事?”

    “也不是正經的舅兄,無須說這些。”崔淵滿不在乎地回道。

    崔敦卻是笑了起來:“子放,你也未免將子竟看得太高了些。瞧不起他又如何?舍掉什麼書畫雙絕的名聲不提,他身為人子、身為人夫、身為人父,又做了多少能讓人瞧得起的事?咱們一家除了他無所事事之外,皆已經出仕,還不許旁人瞧不起他麼?”

    料不到父親竟是這般態度,崔澹一噎,一時竟無法答話。而崔淵卻像與己無關一般,漫不經心地又作出了走神之狀。倒是他身邊的崔簡撅起了嘴,對祖父指責自家阿爺感到非常不高興。但他是晚輩,就算是仗著年紀小,在這種場合也不能多語。

    “阿郎,盧家這個時候遣了盧十郎與盧十一娘來訪,無非為了三樁事而已。”鄭夫人接道,“一則想定下四郎與盧十一娘的婚事;二則是在來年省試裡推舉盧十郎之事;三則是提醒我們,盧家已經出了孝,丁憂的盧二郎與盧六郎也是時候謀個合適的職官了。”

    沒待崔敦回答,崔淵便出聲道:“婚事絕無可能。我不會娶盧十一娘。”

    鄭夫人蛾眉微蹙:“你今日沒見過阿實與盧十一娘相處,瞧起來便像是阿盧再世一般和睦。為了阿實,你也不願與盧家繼續做親麼?”

    “盧十一娘是阿實的姨母,往後自是能夠繼續往來。”崔淵答道,“在阿娘眼中,難不成以阿實為借口,便能左右我往後的親事了?不論我娶何人,皆只因我想娶,如此而已。不然,我寧可不娶,免得又禍害了一個可憐人。”

    “四郎你……”鄭夫人有些惱了,“你以為阿娘不知道,前兩日你去見了何人?!”

    “我本便無意隱瞞,阿娘知道了也無妨。不過,此事尚是我一頭熱,她根本毫不知曉。若於她名聲有礙,也都是我的錯。”崔淵平靜地接道,“此生我若再娶,非她不可。在她答應之前,我不想再提續弦之事。”

    “是哪家女子?”見他說得斬釘截鐵,崔敦問。崔澄、崔澹也一臉好奇,倒是小鄭氏、清平郡主似是想到什麼,皆看向了崔淵與他身邊的崔簡。

    “阿爺,她什麼也不知道,我不想在這時候給她添什麼麻煩,因此不方便提她的閨名。”崔淵解釋道,“我相信她的品性,也覺得她與阿實相處更像母子。若是將她娶了家來,便算是無憾了。”在他心中,父親崔敦身為博陵崔氏二房嫡支家主,在兒孫婚姻上的顧慮反倒比母親鄭夫人更現實一些。鄭夫人還能以情動人,崔敦卻更多地會考慮與王家聯姻將給崔家帶來什麼益處。至少,在目前來看,崔敦定會認為,太原王氏女不如範陽盧氏女——雖說兩家這一房的嫡支都不曾出什麼高官,但至少盧氏全族中還有位範陽郡公,五品以上的高官也有幾位。太原王氏則是遍尋族中都不曾出過服緋之官,沒落衰退之相已是難以更改了。

    崔敦望了望幼子,略作沉吟,對鄭夫人道:“既是如此,此事便不可操之過急。至於其他兩件事,倒是舉手之勞。但範陽郡公眼看著便要升遷吏部考功員外郎,正好主持來年的省試。此事,不妨交給他們盧氏自己人便可。丁憂補缺,須得再等等。四年大考時才會有好缺,到時候幫盧家人看看便是。”

    “多謝阿爺。”崔淵俯身拜下。

    鄭夫人一聲嘆息,望向仿佛聽不懂又仿佛什麼都懂的崔簡。她不願相信,幼子便如此固執。倘若博陵崔子竟欲續娶的消息傳出去,什麼正當好年華的五姓七家女娶不得,又何必將就一個和離之婦?何況又是已經出家為女冠的婦人!事到如今,她須得好好想一想對策方可。

    該說的事都已經說了,時候也不早了,崔家三兄弟便向父母告退,各自帶著媳婦兒女,回了自己的院落。

    當崔氏父子兩人手牽著手,走回點睛堂時,崔簡突然問:“阿爺不想娶小姨母,想娶王娘子?”盡管自家阿爺與祖母並沒有指名道姓地說出來,但一向聰慧敏感的他自然聯想到了真相。

    崔淵頷首:“你覺得她如何?”

    “我喜歡王娘子。”崔簡毫不猶豫地回道,“不過,阿爺,我覺得……突然要喚她阿娘,還有些別扭。”在內心深處,他認為誰都不能取代自己的阿娘。因此,聽著祖母總是將小姨母與阿娘放在一起說,其實他並不覺得愉快。小姨母便是小姨母,永遠也不會變成阿娘;王娘子也是王娘子,同樣不是他真正的阿娘。

    “生你的阿娘只有盧氏。”崔淵道,揉了揉他的腦袋,“你不必勉強自己。你只需想著,和九娘在一起生活高不高興便可。將她當成你最親近的長輩,像信任阿爺一樣信任她,像敬愛阿爺一樣敬愛她,便足夠了。”

    崔簡眨了眨眼睛,笑了:“我不會勉強自己,阿爺也沒有必要勉強自己。如果是為了我,阿爺娶了不喜歡的人,我也會不高興。王娘子……已經是一位我最親近的長輩了。雖然比起她,我更喜歡阿爺,但我會努力更喜歡她的。”

    “很好。”崔淵勾起嘴唇。

    沒兩日,鄭夫人便又下了帖子邀了盧十一娘過來頑。崔淵自然明白她的用意,便刻意避了出去,在外院待了許久。只是,當他突然一時技癢,想回點睛堂繼續作畫時,卻不期然地在路上遇見了正與崔簡一同散步的盧十一娘。

    “阿爺!”崔簡眼尖,發現了自家阿爺,立刻拉著盧十一娘奔了過來,“阿爺去哪裡了?怎麼剛才不與我們一同用午食?”

    “有些事忙。”崔淵不得不找了個借口,有些冷淡地朝著盧十一娘微微頷首致意。既然他不想繼續與盧氏聯姻,便不能給這位內妹任何可能會引起誤解的態度與舉動,也只能冷漠一些了。

    “見過姊夫。”盧十一娘蹲身行禮,瞧著兩父子的舉止,又垂目想了想,忽然道,“姊夫可知,鄭夫人將我邀來是為何意?想必定是很清楚罷,不然也不會避而不見了。見到姊夫之後,我便明白了,其實姊夫並沒有與盧氏再續姻親的念頭。”

    崔淵沒料到她竟然如此直白地說了出來,挑了挑眉,點頭道:“確實如此。”這位內妹的性情,倒是與他所知的盧氏的性情並不相像。當然,他也更欣賞這樣直爽的脾性,彼此說話不用太費心思,也更容易坦誠相對。

    “姊夫怕是不知,我家中阿爺已經打定了主意,將我這個女兒再嫁入崔氏。”盧十一娘臉上流露出輕諷,“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目前是博陵崔氏最顯赫的一房之一,他又如何舍得斷掉這門姻親?只顧著要將我這個女兒的一生,去換我兩位兄長的前程,也不管我是不是願意,崔家是不是有意。”

    崔淵神色微松,緩聲道:“岳父想得太多了。若是為了兩位舅兄出了孝求職官一事,崔家當然會盡力,畢竟盧氏是阿實的母族。”有個實力強大的母族,往後也能支持與庇護阿實,自然是件好事。

    盧十一娘苦笑道:“但一個外甥,總不如一個女兒來得放心些。我先前也曾想過,若是阿實過得不好,便是頂著姊夫的冷眼,嫁過來照顧他亦是無妨。可如今見阿實過得這麼好,我實在想不出嫁入崔家於他有什麼益處,甚至於崔家有什麼益處。也只有我那阿爺與兄長,才能從這樁婚事裡獲益罷了。”

    “於你也是毫無益處。”崔淵微微一笑,“十一娘,你如今處境很是艱難罷,若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盡管說便是。”

    盧十一娘沉默了一會兒,咬了咬嘴唇,大膽地道:“希望姊夫千萬別答應聯姻之事。而且……而且若有……若有……”她的臉頰上浮起了紅暈:“若有合適的郎君,請姊夫幫我。”

    “此事交給內姊,是否更合適些?在滎陽鄭氏裡尋一位合適的郎君,想來岳父也不會斷然拒絕罷。”崔淵沉吟道。這本來應是內宅女子之事,但想必盧十一娘如今在盧氏一族中也找不到能幫她之人了罷。那些嫂嫂、姊妹們,無不盯著她的一舉一動,都想讓她嫁入崔家。但還有一位能夠名正言順替她打算的人,那便是她與盧氏的長姊。

    盧十一娘搖了搖首,眼眶微微紅起來:“就因為此事,阿爺幾乎已經與阿姊斷了來往。我……我實在是無法可想了。”

    崔淵細細思索了一番:“博陵崔氏二房中或許有合適的郎君。若你不介意並非嫡支——”

    “是否嫡支無妨。”盧十一娘懇切地道,“只需看人品才學便可。我阿爺想的也只是有利可圖便夠了。至於我自己……只想見一見,看看是否合眼緣。”說到此處時,她的臉越發紅了起來,雙目中卻盡是堅定。

    崔淵點頭,回道:“那我盡力一試。”

    “姊夫大恩,十一娘銘記終生。”盧十一娘感激地道,眼角也漸漸濕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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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三章 心悅君兮

    勝業坊崔府中,因崔淵續弦一事而生出的暗流漸漸洶湧起來。而且,在或有意或無意的暗示下,不知不覺間,這股暗流便已經衝出了崔府、勝業坊,攪動了長安城內大大小小世族家中的安寧。當然,這一切,王玫都毫不知情。道觀中的生活就像往常那樣,安靜得近乎平淡。而只要回到青光觀,她便能讓自己的心境如法號那般,徹底清淨下來。

    這一天,她和往常一樣做完早課,用過了朝食,便來到了院子裡散步。在幾盆菊花前逗留了片刻,她倏然發現,不知什麼時候,翠綠的枝葉間便已經伸出了嫩黃色的花苞,正迎著風輕輕顫動著。想到幾日之前,崔簡和王旼兩個小家伙還嘟囔著菊花什麼時候才能開,她不禁微微彎了彎唇角。若是這些天他們有機會再過來瞧瞧,定會覺得很驚喜罷。

    不過,憶及那一天偶遇來訪的崔淵時,母親李氏與兄長的態度,她好不容易寧靜下來的心湖又泛起了漣漪。若是她的感覺不曾出錯的話:阿娘的舉動始終充滿了曖昧,甚至似乎像是很期待?阿兄原本應該持反對的立場,但與某人出去一趟再回來後,竟也像是軟化了不少?而那位某人,如今又究竟是否還像當初他所說的那樣,坦坦蕩蕩地只論相交?

    許是她想起了崔氏父子二人的緣故,下一刻,方才還在腦海中盤旋的人便赫然出現在了眼前。看著那一大一小兩張相似的臉龐上流露出的愉悅笑意,王玫雙目微微一動,直起身,執起墨竹拂塵:“又見面了。”即便她尚不能分辨清楚自己內心深處的某些復雜的情緒情感,但她至少能夠確定一件事:再見到這父子兩人,確實是個令人很愉快的驚喜。

    “王娘子!”崔簡小步奔到她身邊,仰起臉仔細地端詳著她,而後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偷偷地笑了起來。王玫抬了抬眉,發覺今天小家伙的舉動略有些令人費解。不過,他很快便又恢復了往常的模樣,舉起手裡的面人:“王娘子,上一回給你帶的禮物,我送給了王二郎。這一次我特地讓家裡人給你做了一個面人!你瞧像不像?”

    “多謝阿實。”王玫接過來,發現這面人竟然做成了女冠的模樣,實在是頗費心思了,“很像,我很喜歡。只是不知道,這面人應該如何保存,才能留得更久一些?”

    崔簡一怔,擰著眉頭仔細想了想。實在想不出來,他只得回過首問他家阿爺:“阿爺知道什麼法子麼?”

    “我也不知道。”崔淵搖了搖首,笑道,“如今雖是仲秋,卻尚未過寒露,想必這面人很快便會腐壞。若在冬日,還可在雪中凍嚴實了,放到天氣轉暖也無妨。”

    崔簡有些失望,略作思索,又道:“要是壞了,我就再送一個,送到過冬為止。”

    “面人易壞,泥人便不易壞了。”王玫笑道,“以前我們也曾在集市上見過泥俑、陶俑,雖不及這面人精細,卻也很是可愛,不是麼?對了,不如我們倆出去走一走?我也正好尋些東西,回贈給你。”持續不斷地送面人,總覺得有些浪費糧食。而且,易腐壞之物,遠不及那些能長久保存之物便於收藏。

    “好!”崔簡點點頭,捏住她的袖子。

    崔淵聞言,卻是眉頭微動,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竟如此迫不及待地想避開他?以為避而不見,便能無視他的存在麼?以為不與他相處,不與他多言語,便能夠裝作不曾察覺來自於他的情意麼?她或許不知道,他崔子竟生就了魏晉名士的狂風傲骨,不但平素接人待物隨心所欲,在感情之事上,也不喜曖昧婉轉。

    不過,眼下——便暫且放過她罷。若是步步緊逼,倒是更容易讓她緊張不已,轉身逃得更遠罷。什麼時機適合做什麼事,才能達到如預期般的效果,他已經仔細考慮過了。千萬不能因為一時衝動,反倒是壞了自己的好事。

    “阿爺也一同去麼?”崔簡隨著王玫走了兩步,又轉身問。雖然自家阿爺也不曾叮囑過他什麼,但他本能地覺得,如果兩人活動變成了三人活動,阿爺一定會很高興。

    王玫也回過首,目光終於落在了崔淵的臉龐上。許是已經習慣的緣故,如今見到這張臉,和那雙含著笑意的桃花眼,她已經不覺得突兀了。想到崔子竟崔四郎的時候,也不再是當初那個糙漢子的形像,取而代之的便是眼前這位美男子。而後,再思及他那群腦殘粉時,突然也便覺得理所當然了。不過,這並不意味著,她依然能像過去那般,毫無顧慮地與他來往。畢竟,與名人來往,總有種莫名的壓力——當然,或許她只是純粹以此為借口,試圖避開那些來自於他的似有似無的吸引力而已。

    “我便不去了。”崔淵迎著她的視線,淺淺一笑,“你們自去罷,我去問候姑祖母。”

    “那阿爺也替我問候姑曾祖母。”

    王玫輕輕點頭示意,牽著崔簡,便緩步離開了。

    “王娘子,後日是我的生辰,你能去我家中看我麼?”

    “這,恐怕不合適呢。我是女冠,那種場合不宜出現。不過,既然是你的生辰,那我便更該給你挑個禮物了。”

    “真可惜。比起禮物,我更希望你也能去我家裡走一走呢!你就不能不當女冠麼?”

    “其實,當女冠也沒什麼不好。”

    “我就覺得不好。上回王家的宴會,你也不能列席。”

    崔淵聽著漸漸遠去的對話,心裡不禁生出了些許疑惑。出家為女冠,本便是為了避開元十九那廝的權宜之計。如今他已經翻不起什麼風浪,為何九娘不願意立刻還俗回家?避婚應該是最重要的原因,只要還有危險,她便不願累及家人,所以寧願孤身在外。不過,除此之外,還會有其他的緣由麼?令她認為,“當女冠也沒什麼不好”的緣由?或許亦是一些阻礙她接受他的緣由?

    他眯了眯眼,轉身便去了觀主的靜室。

    靜室中,觀主張開眼,淡淡地道:“最近你倒是來的格外勤快。”

    “姑祖母說笑了,以前我也常來。”崔淵故作無辜地回道。確實如此,他算是崔家諸人中往來青光觀最多之人。每逢回到長安,他便會前來拜望,所以才積累起了眼下這般的姑侄孫情誼。不過,那時候當然與如今的頻繁程度無法相比。

    觀主瞥了他一眼:“你的心思,早便路人皆知了,也不必隱瞞。”

    “那姑祖母覺著,我是否能得償所願?”崔淵索性問道。

    “那便端看清淨心中如何想了。她若解不開心結,你也只能繼續守下去。”觀主道,“以前我也不知,你竟然生了這般厚的臉皮。有這樣的臉皮,想必不管是誰,遲早磨也被你磨回家去了。”

    聽了她的打趣,崔淵不由得朗聲大笑起來:“我不過是不願藏著掖著而已。心悅便是心悅,又有什麼不能直言的?知己之間相談甚歡便引為佳話,男女之間相互愛慕反倒是有違禮法,簡直滑稽得很!”

    觀主笑了笑,接道:“以清淨的性子,率直一些確實也容易令她放下心防。”

    “姑祖母不想留住她?”崔淵略作思索,又問,“我覺得,她於修道一事一直很認真。”

    “她確實不像那些空在道觀中消磨時光之人,而是想認真地度過每一日,實實在在地充實自己,心懷善意地扶助他人。不過,即使誠心信奉道君,亦不必出家修行,在家中修行也夠了。”觀主半垂下眼,回道,“她剛來時,我便覺著她不適合此處。這裡的女冠,都是些與家人無緣之人。她與家人彼此情誼深厚,又何必勉強分開?女冠的身份,也並不如她想像中的那般超脫、那般無垢。若是頻頻行走於俗世與道觀之間,遲早也會引來非議。”

    崔淵靜靜地聽著,若有所思。或許,他需要找個時機,問問九娘到底想借著女冠的身份做些什麼。若是不問,他便不會明白她的顧慮。他的揣測猜度,未必便是她的所思所想。也只有明白她想做什麼,理解她、支持她,才能獲取她的心罷。

    待王玫與崔簡回來時,兩人各提了一個素色布囊,裡頭放著種種粗糙的玩物,有草編、木雕、泥塑,也有些劣質的玉石刻。因崔簡的屬相是馬,那些木雕、泥塑、玉石刻便多是各式各樣的馬,有的頗像回事、活靈活現,有的造型卻十分奇特。不過,崔簡每一個都愛不釋手,也不願仔細挑,於是王玫便干脆全都買了回來。

    “多謝王娘子。”崔淵笑著道謝。

    “應該的。阿實總是掛記著我,我也一直想著如何才能表表心意,如今總算是有了機會。”王玫回道,“買來之物到底還是不及親手做的。過些時日,我再補上一個香囊罷。久不動針線,阿實可別嫌棄才好。”

    “不管王娘子做的香囊是什麼樣的,我一定都很喜歡。”崔簡立刻接道,“王娘子也別著急,慢慢地做。”

    “我本便不擅長女紅針黹,若是以此為借口總拖著不願意做可怎麼辦?”王玫不由得失笑道,揉了揉他的頭發,“阿實,你也太貼心了。總是為他人著想,也並非不好。只是,照顧得太過了,反倒是過猶不及。”

    崔簡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看了他家阿爺一眼。

    崔淵勾起了嘴唇:“王娘子說得有道理,待回去後我再解釋給你聽。”說罷,他又從袖中取出一個扎得緊緊的淺碧色帙袋:“這是我近日繪的一幅圖。因又是花鳥,便覺得送給你才最合適。”

    王玫想起掛在寮舍牆上的那三幅畫,突然覺得有些心虛起來。她幾乎每天都會駐足在畫前欣賞,總覺得越是瞧便越是喜歡。原本一幅變成三幅,就已經是意外之喜了。早便應該尋機會向他道謝才是。但她方才卻因想避開他灼灼的目光,便帶著崔簡躲了出去。如今不待她就那三幅畫說些什麼,他便又送上一幅畫——她到底該如何是好?若是拒絕,想必會讓他很失望?但若是接受,那便更不合適了。

    “好畫贈知己。”崔淵微微一笑,接著道,“我聽阿實說,你很是喜歡我先前送的畫,也覺得又感慨又歡喜。若是將那三幅畫贈給他人,想必也很難聽到他們的好言好語。不是諷刺我失了氣概,便是諷刺我失了風骨。我其實一直都很想試試花鳥與人物,但若不是你主動提及,我也不會生出畫它們的豪氣。因而,我的花鳥畫,你是唯一有資格收下的人。沒有必要拒絕,也不需要想得太多。”

    被繪畫大家引為知己,王玫實在是有些受寵若驚了。但她確實真心喜愛那三幅畫,便忍不住道:“我覺得山水、花鳥、人物不分高下,只是各有側重而已。或許有人會覺得山水才足夠氣概,但花鳥魚蟲,各類生命,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氣概?在這大千世界中,美無處不在——既有雄渾之美,也有細膩之美,將美盡數繪出來,而不計較什麼高下,才是大家所為。”

    “確實如此。”崔淵眼尾微微一挑,目光中仿佛多了絲絲縷縷更深的意味。

    王玫本能地轉開了目光,不再與他對視:“那……便多謝了。”

    “改日我們再來拜訪。”崔淵道,“到時候,希望能聽到你對這幅畫的見解。”

    王玫輕輕頷首:“只盼崔郎君不嫌棄我見解淺薄才好。”

    “怎麼會?我十分期待。”崔淵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

    待崔氏父子辭別之後,王玫這才回到寮舍裡。她將那帙袋放在書案上,過了許久,才下定決心打開它。

    那是一幅絢爛奪目的桃花圖:一棵桃樹自山石後探出了枝椏,枝頭上粉色的桃花簇擁在一處,灼灼華麗,落英繽紛,美不勝收。她看得一驚——這一回雖是工筆為主,色澤卻非常濃艷,充滿了熱烈的活力,看得令人甚至想伸手去畫裡摘上一朵花、嗅一嗅香氣。不愧是崔子竟,給她的四張畫,竟然每一張的風格都不同。當然,這也意味著他正在嘗試著勾勒出一個他眼裡的完整世界。而在藝術家眼中,或許每時每刻,這個世界都會變得不同。

    她正在感慨的時候,視線移到畫邊那一行小字上,臉龐便突然燒了起來。那異樣的溫度從臉頰一直延伸到耳部,“臉紅耳熱”這個詞的涵義,她也終於頭一遭有了最直觀的體驗。一時之間,所有的理智都像飛到了九霄雲外似的。分明寮舍裡一個人也沒有,但她卻羞窘得手足無措。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這哪裡是一幅畫,簡直是一封情書!而且是熱情燃燒的情書!看了那行字,再看那一樹桃花,眼前便浮現出那雙含笑的桃花眼。隨著她的心念微動,那雙眼中,便透出了她很想回避卻不容錯認的炙熱情意。

    她其實記得很清楚,最後告別的時候,他就是用這樣一雙眼睛望著她。雖然只是一眼,但卻已經在她的心裡刻下了深深的印痕。就算她再如何欺騙自己忽視它,也始終無法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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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四章 心中糾結

    “九娘?”

    王玫回過神,有些恍惚地抬起首,看向難掩擔憂的丹娘。她眨了眨眼睛,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垂首看向食案上那碗早就被她攪拌得面目全非的粟米粥。這粟米粥是廚下精心烹制的,她這些天來很是喜歡,幾乎每日朝食都會喝。據說是以粟米混合芡實、白米、糯米,在水中浸一下午,放入陶罐當中,再注入燉雞的高湯,燒木炭慢慢烘了一夜熬出來的。顏色金黃誘人,一層薄薄的粥油浮在面上,香濃軟糯,味道也非常不錯。然而,昨夜她輾轉反側、一晚難眠,今日起身後更是混混沌沌,看著這碗粟米粥也依然沒什麼胃口。

    “九娘可是身子不舒服?”丹娘細細地端詳著她的神色,蹙起眉,“奴這便去請觀主來瞧一瞧。”因一時情急,她便恢復了往日的稱呼。

    “不必了。”王玫搖搖首,也不曾發覺什麼,“我只是昨夜沒睡好,所以有些昏沉罷了。”若是觀主來了,一眼便能看得出她昨晚休息不足罷。至於為何睡不著,難不成她還能解釋說,就因為某人送了一幅堪比情書的畫,她又羞又窘又不知該如何應對,所以才難以成眠?便是連她自己也覺得奇怪得很,前世也並非不曾戀愛過,經歷的表白也有幾回。或者冷靜地拒絕,或者微羞地接受,開始或結束都是那般理所當然。她從來不曾如此猶豫過,更從來不曾如此糾結過——心也從來不曾跳動得如此急躁過。

    丹娘低聲勸道:“就算沒有胃口,多少也用些罷。什麼都不曾動過呢,一上午如何能撐得住?”她仔細想了想,覺得自從昨日崔氏父子走後,九娘將自己關在寮舍內,便有些奇怪了。當時她離得有些遠,只依稀聽得他們說了些繪畫之事,並未察覺有什麼不對勁。不過,新得的那幅畫,九娘倒是不曾掛出來。

    王玫勉強喝下了那碗粟米粥,便道:“已經吃不下了。”想了想,她突然又道:“我有些想阿娘阿爺了,不如今日便家去罷。待到過了重陽再回來。”其實,她在家中過了中秋才回道觀,如今滿打滿算也才待了十來天而已。原本想著重陽前兩日再歸家,如今卻再也呆不住了。她可還記得清清楚楚,昨日某人說,再來拜訪的時候希望聽到她對這幅畫的見解——這不就意味著,他隨時都會過來索要答復麼?

    若是她能像前世那般干脆利落,他索要答復那便給他答復便是,又有何懼?只是,她如今腦中紛亂無比,根本想不出答案。其實,想不出答案又何嘗不是一種答案呢?至少意味著,她也確實已經動心了。

    既然無法給答復,自然只能選擇避開了。若是避回家去,他總不會追上門來罷。至於到底能避多久,也只能順其自然了。只期望在這段時日裡,她能將這份感情理得清楚些,既不辜負自己,也不敷衍他。

    丹娘一怔,道:“那奴這便去山門外頭看看,是否有眼熟的部曲大兄在附近。請他們回宣平坊稟報一聲,遣輛馬車過來接九娘。”

    “去罷。”王玫頷首。王珂曾經提過,元十九似乎知道了她身在青光觀之事,時不時地便坐著牛車過來監視。這種類似於跟蹤狂的行為再度出現,也讓她不寒而栗。不過,因兄長特地安排了十來名部曲住在青龍坊中護衛她,兼隨時向家裡通報消息的緣故,她也漸漸地安下心來,不再去想此事了。幸好那人渣也不是天天都過來盯著,她偶爾也能有喘息的機會,走出山門四處散一散。昨日與崔簡外出時便正趕上了這樣的時候。

    趁著丹娘出去,王玫便簡單收拾了行李。昨日那幅畫她早便卷起來收進了那個淺碧色帙袋中。看見它時,她拿起來左思右想了一番——將它留在寮舍內實在無法放心,若是有人瞧見了便是妥妥的私相授受了;但若是將它帶回家去,也只能找個妥當的地方暫時藏起來了。於是,她將帙袋放在箱籠的最底下,又將其余三幅畫也收起來,擋在上頭權當遮掩。

    如此忙碌了一番後,她又去了觀主的靜室,稟報她將家去之事。

    觀主淡淡地瞧了她一眼,一雙幽深的眼眸仿佛洞若觀火:“去罷,多待些時日亦無妨。”說話時,她的聲音也仿佛柔和了幾分。

    王玫已經不敢再多想下去——否則她怎會覺得一貫淡然的觀主眼中竟也含著一分戲謔的笑意?“下回施藥看診之日正好在重陽之後,弟子定會趕回來幫忙。”

    “橫豎你也只能抄抄方子。”

    “便是只能幫著師姐們抄抄方子也是好的。更何況,弟子已經能認出幾十味藥了。”

    觀主彎了彎嘴角:“幾十味藥……好罷,待你能將常用之藥認全,便讓你去抓藥。”

    “多謝觀主。”王玫躬身行禮道,“弟子在家中時,也一定會仔細研讀《神農本草經》。”《黃帝內經》、《傷寒雜病論》、《難經》這樣的醫書,她看得雲裡霧裡,完全不懂。倒是覺得專門述說草藥的《神農本草經》很是有意思。她自知資質興趣皆有限,能從養生之術延伸到抓藥識藥便已經很不容易了。

    宣平坊王宅外院,王珂的書房內。

    紅泥小火爐中燃著上好的銀霜炭,烘著爐上的一壺清酒。翻滾沸騰的酒發出輕輕的咕咚咕咚之聲,淡淡的酒味在房內漫溢開來。

    王珂手執翠竹酒提,舀了一提酒,緩緩倒入酒杯中,朝對面斜倚在憑幾上的男子道:“嘗嘗我自釀的櫻桃酒,也不知這一壺能飲盡否?”臨到待客之時,他才想起三個月前自釀了幾酒甕櫻桃酒,自個兒還不曾開封品嘗過,也不知味道如何。但光是看著那用酒床過濾出的微紅清亮的酒液,便覺得至少品相上還算是不錯了。

    那年輕男子端起酒杯,一口飲下,眼尾微挑,笑道:“不愧是明潤兄,這櫻桃酒煮出來之後,滋味竟也不錯。不如下一壺慢火微燒如何?燒酒不會變味,滋味應當更上一籌。”煮酒確實風雅,但許多酒卻經不得煮,味道變異得有些離譜了。燒酒才能保證酒的風味,也適合在秋冬時飲用。

    “也好。”王珂也自飲了一杯,眯起眼,“確實味道不錯,總算是不曾暴殄天物。”櫻桃可不比得其他果品,拿來做酒也只有他家園子中產櫻桃才耗費得起。“下回試試自釀葡萄酒。若是能做出琥珀酒,便再邀你過來品嘗。”

    “即便不是琥珀酒,明潤兄也盡管邀我來罷。”年輕男子笑道,“我這一陣也正在釀桂花酒。不過,我性子急,大概等不得兩三個月後再開甕了。即便是濁酒,屆時也請明潤兄賞光。”

    “嘖,上好的桂花酒可是能掛壁的,你也別太心急了。”王珂道。

    “那便留一半、飲一半罷。”

    兩人頗有幾分懶散地對坐飲酒,並不覺得沉默尷尬,偶爾想到什麼,才時不時地說一兩句話,倒也頗為愜意。

    不多時,書房外忽地傳來腳步聲。

    屋內二人均聽出了那熟悉的腳步聲所屬何人,神色都微微一動,直起了身,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然後朝門邊望去。

    外頭的人輕輕扣了扣門,而後便有些匆匆地推門而入,口中道:“阿兄……”她走了兩步,聞見淡淡的酒味,抬首望去,竟不由得猛然呆住了。

    王珂對面盤腿趺坐著的人向著她淺淺一笑,一雙桃花眼中光芒大盛,俊美的容顏一時間竟令人無法直視。

    他怎麼會在此處?!王玫心中震驚無比,已經忘了控制自己驚愕的表情:她匆匆忙忙地家來,想要躲開的不就是他麼?!可是,誰來告訴她,為何竟然會在她以為絕對安全的家中遇見他?這不是適得其反,活生生地送上門了麼?!

    “怎麼?”王珂掃了崔淵一眼,心裡猜測著這兩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何事,同時卻忍不住覺得妹妹此刻的神情——實在是可愛至極。

    “沒……沒什麼,不打擾阿兄待客了。”王玫這才回過神來,果斷地轉身便走,順帶將門也合上。而後,她立在門前,咬牙想著:某人實在是太狡猾了!居然從阿兄那裡下手,直接登堂入室了!往後她還能躲到何處去?自己那幢宅子?不,她從未去那裡住過,這樣一來,不免太明顯了些。

    書房裡,崔淵想到王玫剛才的神色,禁不住愉快地笑了起來:他就知道,她一定會匆匆逃回家來。只不過,連他也未曾想到,竟然會在今日接到未來舅兄臨時送來的帖子;更不曾想到,她竟然甫回來,便過來找未來舅兄了。他原本並沒有打算今日便與她見面,不過,能得見她這番模樣,也算是意外收獲了。

    王珂瞥了瞥他,笑了一聲:“子竟莫非做下了什麼事?”

    崔淵略作思索,坦率地答道:“不過是表明了心意罷了。”

    王珂動作頓時一滯,見他一付理所當然的模樣,只能無奈道:“你小心些,別嚇著九娘。”

    他這般平和的反應,也在崔淵的意料之外。但對於這位未來舅兄,他仍然保持著謹慎:“明潤兄放心,我一定恪守禮儀,不會唐突於她,亦不會逼迫於她。而且,不論她給出什麼答復,我也都不會放棄。”

    王珂聽了,嘴角勾了勾。他不由得想到,或許固執的妹妹就需要這樣一個直率坦誠的人來打動她。不過,他其實也依舊很難確定,眼前的崔子竟於九娘而言,是否是最合適的人。畢竟,博陵崔氏二房嫡支與太原王氏三房嫡支的權勢實在差得太遠了。

    卻說王玫出了外院,便有些心神不寧地向著母親李氏的正院內堂而去。丹娘隨在她身後,突然低聲道:“九娘……雖說奴說這種話有些逾越了,不過,若是九娘與崔郎君彼此有意,索性答應了這樁婚事便是,又有什麼值得憂愁煩惱的?九娘如今是女冠,但還俗返家也容易得很。太原王氏與博陵崔氏,門第名望上也相差無幾。”

    王玫怔了怔,挑眉苦笑起來:“丹娘,你怎麼會覺得,我對……我對他有意?”

    “若是無意,九娘為何不能像以前那樣,坦坦蕩蕩地望著他?而是一直躲避著他?若是無意,九娘為何不能像對鐘十五郎那般客客氣氣,不願煩勞他?”

    “那是因為他生得太好了,我總是望著他才有些無禮罷。”王玫努力地找出借口來反駁,“而且,我欠他的人情已經太多了。就算一時想還也還不過來,索性便破罐子破摔了。”

    “九娘喜歡崔小郎君,也容易讓人誤會。”丹娘接著道,“奴覺得,娘子、七郎、崔娘子早便已經生出了疑惑。而且,九娘與崔小郎君,如今相處起來也越發像是嫡親的母子了。若九娘當真成了阿實的娘,豈不是更好?”

    王玫咬了咬嘴唇,嘆道:“我是真心喜歡阿實。”若讓她不再見阿實,心裡一定會異常難受罷。“我也是真心不願意再嫁。至少,目前為止,我想不出再嫁於我會有什麼益處。”或許因前身的經歷太過慘痛的緣故,她實在是無法信任與期待此時的婚姻關系。即使是崔淵,或許也會覺得她那些對婚姻的要求太過驚世駭俗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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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3 17:14:4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五章 吹皺池水

    仲秋時節的暖陽照在身上,曬得令人有些昏昏欲睡起來。王玫努力地想要集中精神,認真研讀手中那卷《神農本草經》,無奈連日睡眠不足的疲憊襲來,令她不知不覺便斜靠在隱囊上睡了過去,握在手中的書卷也掉在了地上,轱轆轱轆滾出了老遠。

    也不知睡了多久,當她醒過來的時候,璃娘正在她旁邊跽坐著,翻看那卷《神農本草經》。而後,因恐婚而糾結苦惱了多日的王玫王九娘突然發現,自己似乎多了一項新技能:評估她眼前所見的已婚之婦的婚姻情況。

    就如眼前的璃娘,此刻身邊似乎就自發浮動出了她自己“客觀平淡”的解說:劉氏璃娘,身份為奴婢,嫁與管事王四喜為妻。婚後夫婦和睦,夫唱婦隨。眼下有孕在身,據說王四喜每日家去必捎帶各種開胃吃食,顯然頗得愛重。暫時無出軌或類似傳聞,一方面可視為品性不錯,一方面可視為王家自上而下家風十分嚴格。總體而言,婚姻幸福,令人羨慕。

    “九娘醒了?”璃娘發覺了她的視線,笑道,“奴已經多日不曾見九娘了,甚為掛念。所以,不待九娘差人來喚,便自個兒過來了。不曾打擾九娘罷?”

    “我原是想著你有孕在身勞累不得,才將薰風閣中之事都交給了青娘與丹娘。卻沒想到你是個閑不住的。”王玫淺淺一笑,道,“既然你來了,索性便陪我去內堂罷,順帶去給我阿娘問安。阿娘今日外出赴宴,如今也該回來了。”

    “多謝九娘。奴確實也已經有一段時間不曾問候過娘子了。”璃娘接道。她本便是李氏的貼身女婢,自小在李氏身邊長大,情分自是十分深厚。

    於是,王玫便帶著璃娘、丹娘、青娘一同去了正院內堂。此時天色雖漸漸晚了,但也並未到用夕食的時候。她趕到之時,內堂裡也只有李氏與崔氏二人。李氏面色微沉,似是在懊惱著什麼,崔氏則在旁邊輕聲勸解。婆媳倆見王玫來了,便不再繼續方才的話題,神情也恢復了平常。

    “我的兒,怎麼覺著你的臉色越發蒼白了些?可別是病了罷。”李氏將愛女攬進懷中,越看越是心疼,“趁著離坊門關閉還有些時間,去請一位醫者來瞧瞧如何?不然,阿娘總有些不放心。”

    王玫聞言,想想自己思慮過甚睡眠不足,可能也確實需要喝些安神之物了,便道:“阿娘,我最近只是睡得有些少了,飲些安神的粥湯便是,診脈喝藥倒是暫且不必了。”她自己便能開些養生的食療方,暫且照著喝幾日罷。是藥三分毒,藥湯還是少用一些比較好。

    “怎麼突然睡得少了?”李氏打量著她,“若有什麼事,可別只顧著悶在心裡亂想。盡管說出來便是,也好教阿娘和你阿嫂給你出出主意。”她的話中字裡行間似乎皆意有所指,崔氏聽了也微微頷首點頭。偏偏此時王玫正在出神,根本不曾注意到她們的異樣。

    耳邊仿佛傳來再次運行的新技能所發出的平淡聲音:阿娘李氏,身份為五姓七家女。出身頂級高門隴西李氏,嫁與阿爺王奇為妻。夫婦二人性情互補,阿娘剛硬堅強,阿爺溫柔和煦。阿娘在家中說一不二,牢牢把控著王家後宅,並為阿爺孕育了阿兄與她,打破了三房嫡支三代單傳的人丁稀薄之相。也因此,阿爺始終不曾納妾或蓄養家伎,十分潔身自好。如今三代同堂,家族上下和睦,婚姻堪稱美滿之極,十分令人羨慕。

    阿嫂崔十五娘,身份為五姓七家女。出身頂級高門清河崔氏,嫁與阿兄王珂為妻。夫婦二人性格相似,志趣相合,彼此信賴,情誼很是深厚。上頭的阿家也通情達理,婆媳相處融洽猶如母女,內宅中始終一片和樂融融。阿嫂為兄長孕育了二子二女,如今又身懷有孕,是王家開枝散葉的大功臣。阿兄也始終未曾納妾、蓄養家伎,品性高華。阿嫂的婚姻中簡直挑不出任何不足之處,足可譽為此時難得的婚姻楷模罷。當然,對於來自後世的她而言,她的生育稍微有些過於頻繁了。但在這個時代,多子多福便是評判一位妻子是否優秀的標准之一。

    “阿家,許是九娘這段時間都悶在家裡或道觀中的緣故,才覺著難受罷。正巧,我想起來上午曾收到十三娘的帖子,邀九娘過兩天去公主府頑呢。”崔氏淡淡笑道,從貼身婢女捧來的一摞帖子裡抽出一張,“聽聞貴主很是想念九娘,也盼著九娘多往公主府走一走。”

    李氏略作沉吟,道:“既是如此,玫娘便去罷。”她似乎頗有些不放心,又嘆道:“若是覺得不舒服,便早些向貴主告辭家來。”

    王玫終於察覺了她的過度擔憂,輕輕握住她的手,溫聲道:“阿娘放心。”她也應該早日從那種恍惚的狀態中走出來才是。被人表白本應是件喜事,怎麼卻反倒是成了她的壓力之源?細想起來,逃避其實並不是她的風格。當初下意識做出這種選擇,大約也是情緒不穩的緣故。若是一直這樣猶豫不決下去,便不像是她原本的性子了。

    受邀當日,王玫便乘馬車去了勝業坊的公主府。李十三娘照常在內院垂花門前接她,不過,她下車時便發現,公主府似乎正在舉行飲宴活動,後頭緩緩駛來好幾輛馬車、牛車,看裝飾俱是官宦世族人家。遠處還出現了金頂朱輪車、紅頂朱輪車,似是公主、郡主之類的宗室貴女。

    “表姊邀我來,可不是為了參加宴飲罷。”她微微一笑,走向迎來的李十三娘。而後,新技能繼續在耳畔淡淡地道:表姊李十三娘,身份為五姓七家女。出身頂級高門隴西李氏,嫁與崔滔崔子由為妻。為崔滔孕育一子一女,然而崔滔卻廣納妾室,又蓄家伎、出入平康坊等聲色之地,常外出游樂不歸。每日侍奉公主婆婆,幸得婆媳關系融洽;同時須打理內務,照料兒女,成天忙碌不堪。偏偏以世俗禮法而論,她的婚姻卻並不算不幸,因那些妾室都不曾生育,崔子由也從未有過寵妾滅妻的舉動。表姊無論出身或是容貌都堪稱一流,卻嫁了個花心的夫君,真真令人惋惜不已。倘若大唐高門時下最常見的婚姻生活便是如此這般,那她寧可孤獨終老。

    接著,她心裡又默默地加上一段:崔滔是崔淵的堂兄,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的家風並無不可納妾蓄家伎一說。家風不嚴正,意味著即使崔淵不願意,長輩也有可能賜下妾室或同輩之間互送家伎。若是如此,誘惑太多,出軌的幾率也大幅度增加。更何況,身為這個時代的男子,納妾蓄伎方是常態,又有幾人當真能一輩子坐懷不亂?

    “別提這個了。”李十三娘挽住她,瞥了後頭那些馬車一眼,似有些不快,“眼看著重陽快到了,阿家便想著在別院裡舉行一次賞菊宴。她只想給芝娘、大郎找些玩伴,也不曾想過邀那些個十五六歲正當年紀的少年少女,以免又多了什麼紛擾。不過,我念著有些時日不曾見那些親戚朋友了,便打算趕在今天舉行一次小宴,不但可以好好熱絡熱絡,正好也能將阿家的意思透出去。本來邀的人並不多,哪裡知道,她們一個兩個,竟然都帶了五六個小娘子一同過來。那些平素來往的人家裡有多少小娘子,誰還不清楚麼?竟是不管是什麼親戚家的也都領過來了。偏我還只能笑顏相對,也不能流露出什麼不快的意思。”

    “那可苦了表姊了,飲宴又須重新安排罷。”王玫深感同情。自從家裡舉行過一次飲宴,幫著忙前忙後了一番後,她便明白,雖說具體做事的都是下頭那些僕從,但主人需要操心的事也很是不少。一樁樁事壓下來,也非常耗精神。

    “誰不知道她們是衝著什麼來的?”李十三娘蹙眉惱道,“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四郎要續弦的消息便傳了出去。世母最近又並無飲宴的打算,她們便想著從公主府這頭打聽。今日世母雖然未到,但那頭的兩位嫂嫂都會過來,可不是正如了她們的意?”說著,她又嘆道,“崔子竟果然是個香餑餑,大大小小的世家都聞風而動。別說五姓女了,便是那些公主、郡主之女也來了不少。還有裴氏、杜氏、韋氏、顧陸朱張、楊氏、蕭氏,我們家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

    王玫半垂雙目。果然,雖是續弦,但崔子竟有意娶妻的消息一出,也不知吹皺了多少池春水。虎視眈眈的人實在太多,壓力當真不小。而且,這似乎也說明,鄭夫人對她並不滿意罷,不然也不會公然放出消息了。莫非,她想讓她知難而退?只是,她絕不可能知道,她所憂慮的難處,遠比這些更多。

    因她早便想過這些事,倒也並不覺得意外,神色間亦是毫不動容。

    李十三娘瞧了瞧她,心中驚訝於她的平靜。如今她們這些崔家的女眷誰不知道四郎放出話來,只想娶他傾心的女子為妻?而誰又猜不出來,這女子除了眼前的王家九娘不會有旁人?她原以為四郎早便已經與這位表妹通過氣了,如今卻絲毫瞧不出異樣之處,讓她也不禁有些相信他所言的自己是一頭熱的說法了。

    “表姊既然還須在此迎客,便不必特意陪著我了。遣一人領著我去拜見貴主便是。”王玫道,“不知貴主如今可方便見我?”

    “就因為阿家不想理會那些人,才格外念著你呢!”李十三娘笑道,“你便替我好好陪阿家說說話罷。”

    王玫微微一笑,思及真定長公主,又有一段解說在她腦海中自動響了起來:真定長公主,聖人之妹,身份貴重。與其說嫁,倒不如說娶了駙馬崔斂,生一子崔滔。因是金枝玉葉的緣故,每一日都過得隨心所欲、順遂無比。權勢自不必言,駙馬溫和自持,愛子雖紈绔些卻從不闖禍,媳婦孝順能干,又有孫女孫兒承歡膝下。這般的婚姻,大抵是這個時代最尊貴女子最美好而又長久的生活罷。只是,這樣的生活大都因身份而來,旁人很難將婚姻經營成這般模樣。

    世間婚姻百態,總有美滿者,也總有不美滿者。無論在哪個時代,婚姻幸福都需要男女雙方的共同努力。然而,後世女子尚可要求身份地位對等,可因男子出軌等各種理由離婚。在這盛世大唐,世俗卻對男子優容得很,享盡妻妾之福不說,還能蓄養家伎更顯風流。忠誠暫且不提,成婚之後,女子的時間便不由自己做主,甚至連想法、行動也未必能由自己做主。侍奉阿翁阿家、處理內宅事項、赴宴、照顧子女,困守在內宅之中,哪裡還有什麼時間做些自己感興趣的事?

    所以說,此時的已婚之婦是否幸福,並不能取決於自己,而是取決於夫君,取決於夫家翁姑,甚至在年老之後取決於孩子。

    作為後世女子,她很難適應這樣的婚姻生活常態,所以才遲遲無法下定決心如何回復崔淵罷。然而,光是自己苦惱又如何能想出答案?她需要崔淵解答所有疑惑,需要他理解她的困擾,才能對他們未來的婚姻進行評估,才能最終做出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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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MUA,怎麼說呢,有親問女主一點都不像是現代女子,怎麼和個古代女子一樣瞻前顧後?

    我想說,正因為她是個謹慎的現代女子,才會對這樁婚事顧慮良多。她擔心自己無法適應那種婚姻生活,與她剛開始獨立生活的打算也差得太遠了,所以她才不能立刻做出決定。另外→ →,也確實是遇到了真愛所以情緒起伏太大了,有點患得患失了。

    總之,我的觀點是:一個剛穿過去幾個月的現代姑娘,要選擇古代那種後宅生活,真是不容易的。當然,咱們的男主本來就不是遵守禮法什麼的人,答案會讓女主放心的~~女主很快就要跳進男主的碗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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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六章 坦誠溝通

    想通之後,王玫便覺得神清氣爽了許多。一路隨著侍婢去拜見真定長公主,她也有了些閑情逸致觀賞公主府的景色。與宣平坊的別院不同,公主府中的建築更加規整大氣,布局也與尋常人家的宅邸十分相似。整座公主府是個左中右三路的七進大宅第,長公主便居於內院中路的宮殿群中。遠遠看去,樓台深深,層層殿堂屋檐深遠。寢殿尤其軒闊堂皇,重檐歇山頂正脊、垂脊、四條戧脊上的鴟尾高高翹起,有種別樣的瀟灑美感。

    見她來了,守在外頭的侍婢轉身入殿稟報。緊接著,真定長公主那特有的略帶著些許慵懶的聲音便從殿中傳了出來:“快進來罷。”

    王玫緩步上了台階,不著痕跡地掃了殿中一眼。除了正從屏風內緩步而出的真定長公主外,長榻旁的矮榻上,還跽坐著兩位看起來年紀比李十三娘略長一些的年輕貴婦。左邊的那位眉目含笑,裝扮得穩重而優雅;右邊的那位略顯得有些淡漠疏離,那精心修飾的動人容色也似乎多了些許與眾不同。

    見她們的神態之間很是自在從容,王玫幾乎立刻便反應過來,她們可能便是崔淵的長嫂小鄭氏與二嫂清平郡主了。她那表姊方才還特意提起了她們,也有提醒的意味罷。不過,如今她也只能佯作不知她們的身份。

    “見過貴主。”她躬下身作揖,行了女冠之禮,又對旁邊那兩位略頷了頷首。

    “這是我那兩個侄兒媳婦,都是自己人,也不必多禮。”真定長公主笑道,在長榻上坐下來,潔白細膩的一截玉手抬了起來,“清淨,也有段日子不曾見你了,到我身邊來,讓我仔細瞧瞧。”她的話中充滿了興味,打量過去的時候也格外仔細了幾分,仿佛正在端詳一個從未見過的人似的。

    表現得如此明顯,王玫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除了鄭夫人之外,恐怕崔家的女眷們對她這個“迷惑”崔淵崔子竟的人都好奇得很罷。即便是頗為熟悉她的真定長公主也不例外。旁邊的小鄭氏與清平郡主更是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她心裡不由得暗自苦笑起來:她還什麼都不曾答應呢,便引來眾人圍觀。若當真答應了,只怕那些個吹皺的池水裡便會翻湧起軒然大波罷。

    “以前不曾細看,如今這麼瞧起來,你這孩子容貌秀麗得很,而且很是耐看,越看越是舒服呢。”真定長公主拍了拍她的手,瞥了瞥小鄭氏、清平郡主,道,“容貌秀美、性情也恬淡,除了身段略消瘦些,便挑不出不足之處了。”

    她這段話顯然意有所指,小鄭氏笑著接過話道:“兒也覺得清淨道長很是合眼緣,只恨不得把著她的手臂多看幾眼,多說說話才好。唉,以前兒怎麼不常到叔母的別院去走一走呢?也好早些結識道長才是。”

    清平郡主也淡淡地道:“如今卻也不算晚。往後若有機會,道長不妨也多與我們走動走動。”

    王玫一怔,她們明明白白地釋放出了發自內心的善意,怎麼與她先前所想的完全不一樣?鄭夫人確實應該不滿意她才是,所以放出消息引來了大小世家的蠢蠢欲動。然而,從真定長公主、李十三娘,到小鄭氏、清平郡主,卻顯然都贊同崔淵選擇她。這並不合情理,唯一的解釋,可能便是——她大概仍然太小看崔淵崔子竟的決意了。他所付出的努力,絕不僅僅是送畫、接近她家阿兄這麼簡單。他正在做的事,遠比她所見到的、想到的更多了無數倍。

    想到此處,她心中漸漸地泛起了絲絲縷縷的甜意。一度被各種紛紛擾擾的情緒所掩蓋住的真實情感,此時終於顯現了出來。不錯,接到令她動心之人的表白,確實應當感到喜悅才是。就算當初那會兒有些受了驚,其實也應當是驚喜。然而,尚不能完全適應這個時代的恐慌,對不能主宰自己的未來的擔憂,卻掩蓋住了她的真實心意。

    這個男子,確實是不一樣的。同以前她遇到過的人都不一樣,在她心中的地位也不一樣。

    既然她從來不曾如此心動過,又為何不能信任自己的眼光?

    她應該努力地試著去相信他才是。

    相信即使生長的時代相隔了一千五百年,他們也依然能夠互相理解、互相支持、互相信賴——也依然能,坦率地相愛,一起度過未來幾十年的美好時光。

    陪著她們說了些話之後,王玫再一次將真定長公主逗得笑了,心情也似乎好轉了不少。而後,她頗有些感嘆地握著她的手道:“我倒是很想再與你多說說話,但前頭也得去應應景方可。你瞧,雖同樣是長公主,但我到底還是不像我那些姊妹一般隨性而為。”

    “也是貴主性子隨和的緣故。”王玫接著道,“我才見過貴主幾面呢,便從心底將貴主當成了一位親近的長輩,說話之間也毫無顧忌。也只有貴主,才不覺得我失禮呢。”

    “瞧瞧,我就說你和十三娘真是嫡親的表姊妹似的,說出的話總是讓人愛聽得緊。”真定長公主笑了起來,又望向小鄭氏和清平郡主,打趣道:“十三娘讓你們二人過來,也不是請你們來當客人的,還不趕緊去幫著她支應那些人。至於清淨道長,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小鄭氏不由得笑道:“不知不覺便說了這麼些時候,不然兒也不會將十三娘給忘了。清淨道長待會兒也別忙著走,得空我便來找你說說話。”

    “到時候阿嫂也別忘了喚我一聲。”清平郡主接道。

    待真定長公主領著小鄭氏、清平郡主走後,她的貼身婢女便將王玫引到了寢殿邊上的配殿中。裡頭早已經准備好了一席,寬大的食案上擺滿了各類冷熱吃食與鮮果。她怔了怔,光看這食案,也不像是只招待她一人——

    “總算是放你來了。”殿門突然被合上了,隨後,含笑的熟悉聲音便響了起來。

    王玫很是淡定地望向門邊的人,唇角輕輕一勾。她發現,自從徹底想通之後,她便接受了內心深處真正的情感。再見到眼前這個一度讓她心跳不已、不敢直視的人,也坦然了不少。既然兩情相悅,又何必一驚一乍的呢?安然接受他出現的驚喜便是了。

    “九娘似乎並不意外?”崔淵挑了挑眉,走到她對面,泰然自若地在茵褥上坐了下來。

    “在公主府見到你,當然不必意外。”王玫回道,“總比在我家中見著你合情理一些。”

    “那日我也只是接了明潤兄的帖子赴約而已。”崔淵微微一笑,“也並不想逼迫於你,更不曾料到你竟甫歸家便去找明潤兄了。只是,又過了這麼幾天不曾見你,心中實在想念,這才輾轉托了叔母與堂嫂助我一臂之力。”

    再熾熱動人的情書,也比不過當面的一句表白。他如此直率地提起相見的緣由,王玫又禁不住雙頰一熱,眼波婉轉,心跳如鼓。毫無疑問,如她這般來自後世之人,也確實更欣賞這種表達情感的方式。

    她定了定神,抿抿嘴唇,這才回道:“你確實不曾逼迫於我,是我自己一直逼迫著自己。這些時日總是恍恍惚惚,左思右想,還忍不住將身邊人的婚姻都評判了一遍,以此揣測我們二人是否合適。”她在恍惚之下所產生的“新技能”的錯覺,倒是讓她確實理清了自己心中的擔憂與問題,也令她想出了最佳的解決辦法——溝通。

    聞言,崔淵雙目猛地一亮,緊緊地盯著她,忍不住朗聲笑了起來:“我當真沒想到,你居然這麼快便會承認也對我動了心。我真是高興……太高興了。”只有動了心,才會思慮得那麼深遠;也只有動了心,才會患得患失。他突然站了起來,推開殿門喚道:“來人,上一壺燒酒!”又回首道:“如此之大喜,當浮一大白!”

    見他這般喜不自禁,王玫也不由得彎起了嘴角,微嗔道:“你倒是只願撿那些愛聽的聽。”

    “這才是你那段話中最重要的意思,我並沒有領會錯。”崔淵回道,桃花眼的眼尾向上挑起來,越發顯得眉目含情。這般的表情再配上他此時率性的反應,也讓人覺得更加真實。“我也知道你的性子,謹慎而又小心,一向想得很遠。如今你可想出來了?我們二人到底合不合適?”

    “合不合適的結果在你,若是你能清楚地解答我心裡的疑問,我自然不會再有疑慮。”王玫應道。分明心裡有許多問題彙聚在一起,但鬼使神差地,她卻問:“你,為何會對我心動?”是的,或許這才是最根本的疑問,也是所有動心的男女最關注的問題。而其他的那些,只不過是由此而派生出的問題而已。

    “你問為何?”崔淵笑道,“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讓我覺得心動。”

    “我……還是無法理解。”王玫道,“我覺得,自己並不特別。”

    “不,在我看來,你就是特別的。”崔淵接過話,“就如你方才那般直率地回應我的心意,就如你左思右想權衡了許多,就如你在我跟前不加掩飾。我因欣賞你在與我相交時的率真、坦然自若而動心。這樣罷,你也回答我一個問題可好?”

    王玫微微頷首。

    “倘若成婚之後,我想帶著你、阿實出門游蕩一兩載,你是否願意?”

    王玫注視著他,毫不猶豫地回答:“願意。”

    崔淵笑了起來,露出一付果然如此的神情:“我就知道,你必定願意。不論我去往哪裡,你都會陪著我去。不論我所看到的世界有多麼不同,你也必定願意分享、接受甚至贊賞那些不同。不論我嘗試做什麼,你也必定願意支持我去做。或許,這世上還會有如你這般的女子罷。但我只遇到了你,又何嘗不是緣分與命運呢?”

    王玫垂目想了一會兒,也輕輕地笑了:“我竟不知,原來在你眼裡,我居然如此特別。”原來,自認為再尋常不過的她,機緣巧合之下竟成了他的知己,也觸動了他的心。他對她而言是特別的,她對他而言亦是特別的。她以為相隔了一千五百年的代溝,很可能並不存在,反倒是成了引來他的共鳴的階梯。

    “你先前曾向阿實提過,覺得當女冠也沒什麼不好。”崔淵接著道,“我後來也細細想過了,你為何不願意還俗的緣由。除去逼婚一項之外,女冠確實比尋常世族女子行動更自由一些,能做的事也更多些。你或許會覺得那樣的生活更自在。但,其實,無論身在何處,這世間都仍對女子有頗多拘束。即使是女冠,即使貴為公主,也依舊擺脫不了世間的名聲傳聞。但是,若是我們在外頭生活,便不必在意那些高門貴族口口聲聲必稱的那些荒唐禮法了。而且,身為我崔子竟的娘子,與眾不同亦是應該的。”

    聽到最後那句略有幾分自負嫌疑的話,王玫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而後,她認真地道:“我其實也尚未想好,自己究竟想做些什麼。但唯一能確定的是,不想只拘在內宅中,甚至不想只拘在長安城中。我總覺得,比起相夫教子、游玩宴飲,我還能試著做更多的事。”

    “那便去做罷。我和阿實兩人好得很,大約也不需要你費多少時間相夫教子。”崔淵答道,“而且,我保證內宅一定清清靜靜,任何多余之人都不會出現,貿然擾亂你的心緒。只要你總攬著家中的經濟庶務之事,別教我找不著用畫換來的錢匣子便可。至於外頭種種風霜雨雪、流言蜚語,均不必擔心,都交給我處理便是。”

    王玫不自禁地笑道:“近來那些紛紛擾擾也算?”

    “當然。”崔淵十分理所當然地道,“你只需等著做新嫁娘便是。便是想幫我,也不急於一時。”

    王玫想了想,道:“我只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該她出頭出力的時候,自然應當讓她來解決。全部推給他,自己避在一旁,也不合她的性情。“至於其他,想必你已經有安排了罷。”他,確實比她想像中更加值得依靠與信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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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很多親對上一章的“新技能”嚇了一大跳,我本來以為大家都能看出來那是女主的自嘲,沒想到大家還有點擔心,後來君君親提醒我,忘了給加引號了→ →,因為改V文不容易,所以就不去加引號了。在此申明一下,那是自嘲,女主正在評估自己身邊人的婚姻情況以此做判斷而已。咱家的九娘沒有技能、空間之類的金手指,也不會制造玻璃水泥、做蛋糕之類的,炒家常菜以後結婚會嘗試一下,穿越女在唐朝炒炒菜,雖然鍋不一樣,但也不追求做得多好吃,應該還行。

    另外,咱家兩位的風格大家也看出來了,不玩曖昧也不玩你猜我猜我猜猜猜之類的,直率、信任而且忠誠——我想嘗試著寫這樣一對的愛情,所以就算各種經典橋段出現,大家放心,也不會出現狗血的後果——比如說小姨子、表妹之類的,前渣男、前夫、情敵之類的……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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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19:22:23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七章 自然相處

    該說的都已經說得很清楚,兩人相視一笑,便舉箸慢慢享用起吃食來。偌大的華麗配殿中,只有他們相對而坐,令王玫突然想起當初在那破舊道觀中偶遇的時候。那時他們在老君殿裡一人抱著一個食盒暴食,分明對方只能算是個陌生人,竟也絲毫不覺得尷尬——如今想來,也只有“緣分”或“命運”才能解釋了罷。

    “我猜,你大概想起了大通坊偶遇之事?”崔淵將一個精致的竹蒸籠打開,輕輕推到王玫跟前,又挑了一盅鱖魚羹“白龍臛”放在她手邊,“那時我當真以為你好吃,且私下如此不計形像,也頗為有趣。不過,後來見你也吃得並不多,仍是瘦得仿佛風一吹便能飄走似的。雖說也確實多了幾分飄飄欲仙之意,但略豐腴些對身子也有好處罷。”

    “若是心情不佳,我便喜歡暴食一通。吃飽喝足了,心中憂結便自然而然解去了不少。至於太瘦削,連我阿娘阿嫂也一直念著呢。許是還須養一養罷。”王玫夾起竹蒸籠裡那枚金黃油亮、奶香味四溢的蒸餅,輕輕咬了一口,松軟綿甜,十分可口,“每日多吃些像這樣的蒸餅糕點,說不得什麼時候便會多幾圈肉呢。”

    “我早便發現了,你與阿實都喜愛這些甜食。”崔淵笑道,“這單籠金乳酥的味道也確實不錯。”

    “你像是對什麼都不忌口。評點起吃食來頭頭是道,應該也品嘗過不少美食罷。”王玫道。

    “美味佳肴自然人人都喜歡,總會不知不覺便令人心情愉悅起來。因而,我也曾慕名去了不少裡坊的食肆、酒肆裡尋訪了一番。不是我自誇,長安城的高門子弟中,大概沒有多少人如我這般,對每個裡坊中的美食、美酒都如數家珍了。”崔淵笑道,“往後,我也可帶著你去走上一走。不過,若只為了飽腹,粗茶淡飯也能吃得下去。畢竟身在外頭,總有窘迫或境遇不佳的時候。”

    王玫微微頷首,道:“確實如此。”如他這般,便真正詮釋了何為隨性而為,果然有名士之風。如此聊了幾句之後,待她發覺時,崔淵已經不著痕跡地將七返糕、水晶龍鳳糕、玉露團之類的甜點心以及一些口味清淡的蔥腊雞、蒸鵝、葵菜湯、蒸菠菜、藕片等都調換了位置。而他放在自己跟前的,則盡是些煎炸烤之類口味略重些的吃食,如古樓子、熊白、駝峰炙、光明蝦炙、巨勝奴等。

    王玫瞥了他一眼,輕輕笑嘆道:“你是在學著阿實的貼心麼?”以她對他的了解,在日常生活當中,崔淵崔子竟是相當粗疏的。以前崔簡經常給因發呆而忘記飢餓的他帶吃食,便可知道他其實並不在意這些生活細節。

    崔淵面不改色地微微頷首,坦誠地道:“我仔細想過了,在我未曾沉迷於作畫觀景之時,須得盡可能地對你和阿實好一些。如此,若是哪天我又坐在荒郊野外發呆,將你們暫時忘了,你們也會更體諒我。”

    王玫彎了彎嘴唇,正色道:“你無須擔心,盡管發你的呆便是。想必,那時候我和阿實兩人也能找著樂趣。”她早已經知道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藝術家,當然能理解他對繪畫與景物的痴迷。而且,她反倒是覺得,心中有這樣一份執著與熱情的崔子竟更令人佩服,也更讓人心動。

    崔淵挑起眉,略作思索,半是認真半是調侃道:“那我便更該待你們好些了。不然,若是你們倆玩得樂不思蜀,倒是將我拋下了,又該如何是好?”

    “只要你不覺得勉強便好。”王玫回道。不論是哪種脾性的女子,見到這樣貼心的舉動當然都會覺得溫暖喜悅,她亦不例外。然而,這並不是他原本的性情,偶爾為之便可,根本不必成為他的負擔。

    崔淵垂目笑了起來,神色間越發輕松了,斟了一杯酒,又問:“能飲一杯否?”

    “如你所言,確實當浮一大白。”王玫道,舉起盛滿琥珀色酒液的白陶杯,“飲勝。”說罷,她便一口飲盡。此時的酒度數遠不如後世那般高,味道非但不辛辣,反而很甜。便是她,大概也能喝上不少,只是平常更喜愛鮮果壓榨而成的漿水罷了。

    崔淵含笑望著她,干脆拿起那壺酒直接飲了,贊道:“好酒!稱得上今日!”

    “希望往後每年的今日,都能如此慶祝一番。”王玫道。

    “也好。九月初五,也並不難記住。”崔淵接道,“若能飲我自釀的桂花酒或菊花酒,恐怕會更有意思罷。”

    “你還會釀酒?”王玫有些意外。

    “釀酒自飲或待客可是風雅之事。”崔淵笑道,“不過,我也不求什麼風雅,只是覺得有意思罷了。若是你想試試,再等幾個月,我給你送些桂花酒嘗嘗。若是等不及,不如回去問問明潤兄罷。上回我們對飲時,嘗的便是他釀的櫻桃酒。”

    時而想起什麼而說笑,時而靜默享用美食,兩人就像他們當初遇見時那樣,態度舉動皆是無比自然。只是,不經意對視的時候,彼此的目光之間仿佛都多了些纏綿。雖不曾有任何逾矩的行為,但情意仍然如發酵的酒一般,越發濃厚。漸漸地,吃食或者說話便已經都變得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光。即使什麼也不做,即使什麼也不說,對方的眼神,對方的視線,對方的微笑,都已經足夠吸引人沉迷下去了。

    時光似乎流淌得格外快,殿門外突然響起的輕叩聲讓二人回過了神。他們這才發覺半推開的窗外已經是晚霞彌漫,眼看著便要到坊門關閉的時刻了。

    “今日你怕是來不及歸家了,不如明天再走罷。”崔淵道,“堂嫂素來行事妥貼,想必已經遣人去送信了。”他側耳細細聽了一番外頭的動靜,眉頭輕輕一皺。與方才相比,外頭人聲略有幾分嘈雜,顯然有人正朝著偏殿行來,門外守著的侍婢才提醒他們小心。於是,他迅速起身,利落地從窗戶翻了出去,壓低聲音道:“九娘,你安心等著便是。沒兩日便是重陽了,叔母的賞花宴上再會罷。”

    王玫微微頷首,剛想再說些什麼,崔淵朝她點頭示意後,便閃身離開了。而下一刻,幾個陌生女子的笑聲便在殿門外響了起來,聽著像是與李十三娘年紀頗為相近,卻比她更多了些高門貴女的盛氣。

    “阿李,這便是你的不對了。有位能得貴主贊賞的表妹,也不讓我們見見。”

    “是啊,有什麼可藏著掖著的?便是不能與我們一同飲宴,方才也很該讓她去園子裡走一走才是。”

    王玫打開門,正好迎上那幾名年輕貴婦打量的視線。她朝著她們點頭示意後,便轉向李十三娘微微一笑,道:“真是對不住各位,身為道門中人,一向好清淨。若是知道今日公主府安排了飲宴,我便不該上門叨擾才是。如今卻讓表姊不得不顧慮我,真是委屈表姊了。”

    “哪裡的話。”李十三娘笑著挽住她,瞥了瞥身畔諸人,“也是你與阿家實在投緣,阿家什麼時候見了你都歡喜得很。如你這般的客人,便是天天過來我也倒履相迎。畢竟,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討得阿家喜歡的。”她說罷,便徑自帶著王玫往寢殿而去:“時候不早了,你也趕不及回宣平坊了。我已經收拾出了一個客院,離這裡也不遠。待會兒陪阿家用過夕食,便帶你去瞧瞧。”

    那幾位年輕貴婦被她扔在身後,臉色均是變了又變。有性情烈的,冷哼了一聲,轉身便走了;也有看起來渾然不當一回事,一雙烏眸卻暗自沉下來的;亦有面露悔色,忙不迭跟上去的。

    “也是我邀錯了人,阿家本來只想過去虛應一番,她們卻像是看不見聽不懂似的,緊緊纏過來不放。什麼話題都說不得,總有人會見縫插針地提起自己帶來的那些個小娘子,又忙不迭地將她們往阿家、兩位嫂嫂那邊推。究竟抱著什麼心思,簡直是昭然若揭。”李十三娘低聲抱怨了幾句,“阿家懶得應付她們,只帶了幾個交情不錯的回寢殿繼續說話兒,余下的都交給我們了。你是不知道,好幾個人仗著是公主、王府出身的,便將四郎當成自家的了,話裡話外都互相擠兌起來呢!我恨不得將她們都趕出去才痛快!還敢打聽你的消息,挑你的事,哼!真當我們真定長公主府是什麼軟柿子不成?”說著,她又似笑非笑地輕輕在王玫手臂上捏了一把,“你們倒是逍遙得緊。”

    王玫雙頰微微一紅。在旁人家中約會這種事,她從未做過,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面對主人家的打趣。難道要致謝不成?若是當真這樣做了,以她與李十三娘如今的親近關系,大概只會惹得她笑個不停罷。

    兩人步入寢殿時,正巧見一位貴婦攜著四五個各有風姿的少女走了出來。王玫察覺到其中一位十五六歲的明媚少女驚訝地看了她一眼,依舊不動聲色。錯身而過的時候,那少女又禁不住仔細地打量了她一番。

    王玫幾乎能夠斷定,這位少女認識前身。但她在出家為女冠前也曾經參加過不少飲宴活動,既從未見過她,也從來不曾有人提起過前身的閨中密友。而且,她與這位少女的年紀差了好幾歲,應當也不可能相交莫逆罷。

    大約只是親戚而已?王玫想著,朝她輕輕點了點頭,便入了寢殿。

    那少女還欲說些什麼,回首見帶著她來的貴婦已經走出一段距離,便再也顧不上她,忙跟了上去。王玫收回目光,再一次在記憶中搜索起來。這少女是位典型的唐代美人,膚白體豐,圓臉杏眼,微笑時甜美至極,很不容易讓人忘記。她確實從未見過她,或者面貌類似的人物。

    “你認得她?”李十三娘問道。

    “很是面善,總覺得在哪裡見過似的。”王玫回道。

    李十三娘掩唇而笑:“可不是面善麼?我記得她自稱是太原王氏晉陽大房嫡支的姑娘,算起來也是你的族妹了。”

    “……那便是了,許是前些年曾經見過,長大後面貌變了些,一時也認不得了。”王玫一怔,回道。大房家的姑娘何時到的長安?她記得,母親李氏提過,他們三房在祖父出仕的時候定居長安後,便很少再回晉陽老家。算起來,那也是國朝初立的時候了,所以與大房、二房、四房的關系便漸漸疏遠了。沒過多少年,四房也因轉做了京官來了長安,又因尚主的緣故,一家人都從晉陽移居了過來。至於大房、二房,都仍在老家聚族而居呢,每個房支也不曾有人赴京為官,不斷地在低階外官任上輾轉。按理說,王家的姑娘到了長安,於情於理也該告知他們家一聲才對——莫非她去了四房?南平公主府,聽起來也確實比他們家好多了。不過,四房當真會提攜大房的人麼?怕是避也避不及罷?又或者,她去了外家寄居?

    想也想不通,王玫索性便不再想了。回家順便向阿爺阿娘提一句便是,也不是什麼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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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19:22:35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八章 告知親人

    翌日下午,王玫好不容易才婉拒了李十三娘的挽留,乘車回了宣平坊。她到家時,又逢暮鼓敲響的時刻。聽著那回蕩在長安城上空延綿不絕的暮鼓聲,她緩步穿過內院月洞門,突然想起了自己剛來到這個世界時的緊張不安與茫然。那個時候的她又何曾想過,不過幾個月而已,失去了過往一切的她便得到了這世間最美好的親情與愛情?

    想到此,眼前似乎又浮現出了崔淵那雙含笑的眼睛,她不由得微微彎了彎嘴角。

    “阿爺、阿娘,兒回來了。”

    “可算是回來了。”李氏嗔道,“我還想著,若是十三娘執意再留你幾日,便讓七郎去將你接回家來呢!雖說你如今是女冠,但長住在公主府也不妥當。何況宣平坊離勝業坊也不遠,日日往返都使得,又何必非要住下?”

    “昨天也是一時未曾注意到時間。”王玫解釋道,自然而然地依偎在她身邊,“表姊便安排兒在客院住下了。雖則公主府樣樣都好,但兒也仍有些不習慣,今日便辭別貴主家來了。聽表姊說,貴主打算在別院舉行重陽賞菊宴,這兩天便要派帖子了。咱們家的晗娘、昐娘、大郎、二郎許是都要去呢。”

    “竟真是讓小娘子、小郎君們一起頑耍的宴席麼?”李氏奇道,“貴主可真真是疼孫兒孫女。不過,單只是這些孩子,怕是家裡人也都不放心罷。”

    “關系近些的女眷應該也會請上一兩席。”王玫答道,“阿娘、阿嫂盡管放心便是,別說咱們家的四個孩子早便對別院很是熟悉了,就算是去了旁人家,也都只有人人稱贊的。而且,到時候兒可能也要去陪貴主說話。”

    “貴主確實瞧你投緣得很呢。”李氏道,不著痕跡地打量了愛女一番,“依我看,你多去陪陪貴主也是好事。瞧這模樣兒,便比前些日子精神了不少。”

    “可不是。”崔氏淺笑著接過話,“阿家昨天還有些坐立不寧地念著你,直說不該讓你這時候出門。不想今日瞧起來卻已經恢復了,也總算能放心了。”

    王玫聽了,不免有些慚愧:“讓阿娘、阿嫂擔心了。”說著,她想了想,又道:“用過夕食之後,兒有些事想同阿爺阿娘、阿兄阿嫂商量。”

    正在旁邊對弈的王珂敏銳地回過首,意味深長地瞧了她一眼。王奇正猶猶豫豫地執著黑子,聞言也望過來,疑惑道:“玫娘可是又遇上了什麼難事?這般鄭重,聽起來有些像是你上回說想出家當女冠的時候。”

    “阿爺放心。”王玫笑彎了眼,“這一回,是喜事。”

    “喜事?”王奇看了看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中的王珂,又瞧了瞧似有所思的李氏與崔氏。堂堂一家之主頓時覺得有些苦悶:“阿爺怎麼覺著,好像只有我一人還蒙在鼓裡?”

    於是,待用完夕食,孩子們都退下後,王奇便迫不及待地問:“玫娘想說什麼?”

    王玫本是打算與家人說明這些日子崔淵與她之間的事,臨到此時,又一時不知該如何說才妥當。委婉一些?或是直白一些?即便是盛世大唐時的女子,與親人說起這樣的話題,也通常是半遮半掩的罷。她想了想,決定還是從她與崔家父子認識來往的來龍去脈開始。

    “或許還須從潼關偶遇阿實說起。”她道。說了第一句,後頭的話也仿佛變得流暢多了:“潼關之事我本來不曾放在心上,想不到崔氏父子卻掛記著,於是便有了貴主與鄭夫人在芙蓉宴上提攜我們一事。當初接到芙蓉宴的帖子時,阿娘與阿嫂一直猜測著緣由。如今想來,這個解釋才最是合適。”

    李氏與崔氏皆頷首:“確實如此。”

    “之後,阿實又在大興善寺救了我。阿兄阿嫂本想去致謝,但他們父子卻離開了。因他們並未明說,我們也一直不知道崔子竟的身份。”王玫接著道,“阿兄帶兒再去大興善寺那日,兒在長安城裡閑逛,正好遇見他們父子二人,說起最近苦悶之事,崔子竟便給兒想了出家為女冠的主意。而且,他還推薦了博陵崔氏的私觀,便是青光觀。”

    此事王奇、李氏、崔氏都並不知情,均有些訝異,只有王珂仍然一派淡定。

    話說到此處,王玫略頓了頓,便又道:“那時,崔氏父子正巧住在青龍坊裡,阿實便常到青光觀中頑耍,我們倆也漸漸熟識起來。與崔子竟倒是沒有太多的來往,但也曾見過好幾回——當然,那時候兒也仍然不知他的身份。”

    “此後,便是表姊帶著阿實來咱們家赴宴,又拿了崔子竟的畫作為禮物。也是那天阿爺與阿兄說起來,我才知道,他就是崔淵崔子竟。”說到此,王玫雙頰微微一紅,聲音不由自主地便低了些許,“許是因投緣罷,後來……也有些來往,他又送了好些畫給兒。兒前一陣神思不屬,便是為此。昨日,兒在公主府見到了他,說清楚也想明白了。待他說服家中長輩之後,便會找官媒來提親。”

    李氏與崔氏均松了口氣,難掩喜色。

    “崔子竟對你有意,阿娘前一陣便瞧出來了。不然,他何必打理得那般光鮮,又特意帶著三幅畫去青光觀裡探望你?”李氏笑道,“只是,前兩天去赴宴,便聽眾人紛紛說起來崔四郎續弦之事。都說他眼光高得很,崔家正在挑選合適的小娘子。哪家不是蠢蠢欲動,忙不迭地將自家合適的小娘子都推出去?阿娘還以為他改了心意,或是崔家瞧不上咱們,心裡惱怒得很。沒想到,他確實是個有擔當的。”

    “名動四方的崔子竟崔四郎,我不知已經聽人說起了多少回,卻還不曾見過他呢。”崔氏道,“想不到竟然成了咱們王家的女婿。”

    “這女婿到底能不能成,還須得等一等再說。”王珂很平靜地回道,“阿娘猜得不錯,至少目前鄭夫人定是不滿意的。至於崔尚書,與咱們王家結親,於崔家若是無益,他應當也不會答應。”

    “雖說嫁娶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若是彼此身份相當,順其自然豈不是更好些?”李氏皺起眉,“小兒女們若是過得好,又何必拘泥於家族權勢?”說著,她想了想,又自嘲道:“我瞧著玫娘千好萬好,旁人卻未必如此。仔細論來,門第雖是相當,但咱們家與他們結親,也確實是高攀了些。如此說來,玫娘若當真嫁過去了,阿翁阿家恐怕也不好相處罷。”

    見她已經開始擔心她的婚後生活了,王玫有些啼笑皆非,忙岔開話題:“阿娘莫要多想。成與不成,皆由天命。而且……兒也相信崔子竟。”

    “相信他便夠了麼?”王珂瞥了妹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怎麼不信阿兄?若是阿兄省試入第,你的婚事也便能穩當一些。”與崔家滿門服紫、服緋的高官相比,一名新進士當然算不得什麼。但,崔敦崔禮之能在濟濟名臣中穩坐兵部尚書之位,便並不是一位短視者。他一旦出頭,選擇了一條正確的升遷路途,便意味著王家未來可期。而若有他在後頭撐腰,又有崔淵愛重維護,九娘自然便能得到崔家善待。

    王玫聽了,立即正色朝他行了一禮道:“那便有勞阿兄了。”

    王珂聽得心中妥帖,正想再說上幾句,呆怔了半晌的王奇卻突然從長榻上跳了下去,連軟履也顧不上穿,赤著腳便在地上轉起圈來,樂呵呵地大笑:“崔子竟!崔子竟!崔子竟居然成了我的女婿!難以置信!簡直難以置信!!”

    王玫本以為自家阿爺半天未曾言語,只因為需要一段時間消化這個消息。卻沒想到他的反應竟然如此直接。她眨了眨眼,輕輕地對李氏和崔氏道:“阿爺瞧起來,竟是比兒還高興呢!”偶像成了自家女婿這種事,給他帶來的衝擊居然如此之大?

    “別理他。”李氏輕嗔道,“他怕是喜得好幾個月都要睡不著了。”

    “都說岳丈看女婿,越看越挑剔。”崔氏也抿唇笑道,“如今看阿翁,哪裡還舍得挑剔這位女婿?若是崔子竟來了,只怕恨不得趕緊拉著他一起飲酒賞畫罷。”

    王珂看著手舞足蹈的自家阿爺,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他早便很清楚,挑剔的“岳丈”也只能由他這位舅兄兼任了。或許,他先前待崔子竟還是太好了些,往後可不能再那麼“和善”了。若是崔淵得知此刻他這位舅兄的想法,一定會忍不住苦笑:上回他也不過是頭一次得了舅兄的好臉色而已,往後也不知將會如何水深火熱了。

    “玫娘,你准備何時還俗?”李氏又問,完全無視了王奇。

    “此事不急。兒還想跟著觀主多學些養生之道。”王玫回道。她已經想得很清楚了,崔淵說服鄭夫人與崔尚書想必亦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她暫時並不想放棄女冠的身份,也有些舍不得離開青光觀。

    李氏沉吟了一會,道:“你的嫁妝,可需再添置些?種葡萄的莊子才買下來不久,也瞧不出出息如何。不過,橫豎也不費多少錢,不如再買上一兩個?”

    王玫聽了,連忙搖首:“阿娘,兒的嫁妝已經夠多了,哪裡還需要添置什麼。依兒想,不如多給晗娘、昐娘備一些才好。”她越來越覺得自家阿娘在添置產業時,簡直豪爽之極。不管所費幾何,總是輕描淡寫地便做出了決定,偏偏眼光又極其獨到。想到此,她不免又看向正歡喜得忘了形的王奇——自家阿爺能娶了阿娘,確實不知是修了多少年才修來的福分。

    “晗娘、昐娘的嫁妝,阿娘早便有成算了。”李氏道,拉起崔氏的手拍了拍,“十五娘也已經有一段日子不曾出門了。正好,這些天咱們去東市、西市走一走,散散心,也給玫娘、晗娘、昐娘挑些頭面首飾。”

    “……”王玫勸不住,眼睜睜地看著崔氏微笑著答應了。她突然又想起了在公主府遇見的明媚少女:“阿娘,說起來,昨日兒在公主府見到了大房嫡支的小娘子。十五六歲,圓臉杏眼,膚白體豐,笑起來很是甜美。咱們家最近應該沒有收到大房的小娘子趕到長安的消息罷。”

    “大房嫡支?他們家也就養了兩個女兒。長女三娘,嫁了趙郡李氏子,早早地便去了;幼女十七娘,確實也到了及笄的年紀。”李氏疑惑道,“只是,大房久不與我們來往,也有幾年不曾接到他們的消息了。”

    “若是十七娘來了長安,可能便寄居在母家罷。我記得,阿家曾提過,她阿娘也出身清河崔氏。”崔氏道,細細一想,“可能是青州房那一支,有位族世父如今正是鴻臚寺卿。”

    “不論如何,到了長安也不來告知一聲,實在是有失禮數。”李氏蹙眉道,“咱們這一房與大房、二房之間雖不親近,但也不曾交惡。她小小的人兒,哪裡知道這些,也不知她阿爺阿娘可曾說了些什麼。”

    “阿娘何須費心想這些?”王玫接道,“她若是個知禮的,此次見了兒,應該這兩日便會遞帖子來拜見了。阿娘若是覺得與她投緣,便多照顧她一些;若是覺得性情不合,便也遠著她便是。”

    李氏斜了她一眼:“放心罷,我哪裡還會有什麼閑心想著大房之事?如今光是替你歡喜便已經夠了!”

    崔氏看了看王珂,又道:“阿家確實很不必放在心上。十七娘之事,讓七郎去查一查便是。也不知大房那頭究竟生了什麼不滿,我們總也不能毫不知情,是時候遣人回晉陽老家瞧一瞧了。”

    “這倒是。”李氏頷首。

    “我明日便派幾個部曲去打聽。”王珂道。

    這邊母子幾個討論妥當,另一邊王奇自顧自地高興了許久,突然便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首笑道:“玫娘,崔子竟送你的畫,可否讓阿爺瞧一瞧?放心,這回阿爺絕不會拿走,只是瞧一瞧而已。”

    “……”王玫自是不在意這些,除了那幅桃花圖情書之外,其余三幅隨時都可供自家阿爺、阿兄觀賞。當然,僅限於觀賞,所有權依然屬於她。

    李氏卻不待她答應,便笑哼了一聲:“有什麼可瞧的?不若等你那好女婿上得門來,讓他親手給你繪一幅!”說著,她向王玫使了個眼色。

    王玫恍然大悟。那三幅畫可是花鳥圖,與先前的山水圖完全不同。她家阿爺這樣推崇崔淵的畫作,還不知能不能接受他的畫風發生變化呢。確實,暫時還不能給他瞧。

    “我聽阿娘的。哪日阿娘准了,再拿給阿爺欣賞。”

    王奇聽了,不免連連嘆息,瞅著李氏的神情緩和了不少,又陪著笑臉說了無數好話。王玫、王珂、崔氏忍俊不禁,不好再聽下去,便悄悄地告退了。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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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19:22:4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九章 表妹來襲

    自從定下終身之約後,崔淵便從崔韌的院子裡領回了崔簡,滿面春風地騎馬回了崔府。仰頭見他心情甚佳,崔簡睜著圓圓的眼睛,福至心靈地想到了什麼,微微撅起嘴抱怨道:“王娘子也來了麼?從母竟然沒提過,阿爺也不告訴我。”居然沒有讓他與王娘子見上一面,算起來他們也有將近十日不曾見了呢。

    崔淵瞧了他一眼,含笑道:“阿爺與九娘有要事商量。再過幾日便是重陽賞花宴,到時候你再去見她也不遲。”其實,他原本也只是想見一見王玫,與她說些話一解相思而已。卻沒料到這一回見面竟然如此之巧,正趕上她欲解疑惑之時,輕輕松松便得了佳人首肯。他們既然已經是情投意合,便該走下一步棋了。

    崔簡瞅著自家阿爺的神情,大膽地猜測道:“王娘子願意嫁給阿爺了?”

    崔淵微微頷首,嘴角止不住地往上勾:“阿實,與以前一樣,此事不可教旁人知道。尤其是你祖母與祖父,他們尚不知九娘的品性,恐怕不喜她如此坦率。”出身滎陽鄭氏的鄭夫人,在遵從禮法一項上頗得家學淵源,最喜愛的便是那些有禮有節、優雅自持的世家貴女。若是教她得知王玫與他已經私定終身,定會留下不守禮的印像。他雖有帶著妻兒離家遠游的念頭,卻也不希望她們婆媳之間生出重重誤解。

    崔簡點點頭:“我知道。”想了想,他又問:“阿爺,坦率不好麼?”他仍然記得,阿爺提過,身為君子,便須坦坦蕩蕩才好。

    崔淵笑望著他,答道:“在阿爺看來,無論是男是女,坦率之人都最值得相交。但他人未必如此認為。人與人都有不同的喜好,阿實,你結交朋友之時也定會有自己的想法。你也不必完全和阿爺一樣,只需做到隨心便可。”

    崔簡認真地想了想,點頭道:“我好像有些明白了。”大郎崔韌、王二郎王旼、王家阿兄王昉,性子都不同。若是要讓他總結他為什麼喜歡與他們待在一起,他只能想到——因為他能從他們身上感覺到,他們也是真心喜愛他。

    “而且,你們年紀尚小,還未定性。只要本性良善,便足夠了。”崔淵又道。

    崔簡再一次頷首。或許,他結交朋友的時候,考慮的便是彼此之間的情誼都很真摯吧。如今還想得不是特別清楚,再交些朋友他就會更理解阿爺的意思了。

    父子二人回到崔府的時候,天色剛剛擦黑,早便到了昏定的時候。他們平日一向行蹤不定,又不喜隨身帶著僕從,即便去了一趟公主府亦是無人知曉。老管事崔順也什麼都不問,便將他們帶向了正院內堂。當能瞧見內堂輝煌的燈火之時,他又輕咳兩聲,壓低聲音道:“夫人今日本想稍作休息,但下午咱們家的部曲卻護送來了兩位客人,一直不曾離開。夫人還吩咐下來,收拾出旁邊的院子讓嬌客們住下。也不知那些丫頭小子們手腳是不是麻利,可得去瞧一瞧才好。”

    崔淵收了掛在嘴角邊的笑容,眯了眯眼,道:“老管事一向凡事親力親為,也須讓下頭的人多經一經事才好。”說完,他頓了頓,又道,“既然是嬌客,想必便是哪裡的親戚罷。未出閣的姑娘,寄居在旁人家中,想必也留不長久。”他家阿娘不但想攪渾了京城裡這池水,讓他有機會“多見識見識”各類鶯鶯燕燕,還不願放過“親上加親”的念頭?難不成,她當真以為,他便是會被這些花迷了眼的淺薄之人麼?或者,是什麼不曾見過世面的尋常世家公子?或者,她也只是純粹並不相信他的堅定和執著?不相信他對九娘的心意?

    不論自家阿娘如何想,恐怕這一回他都會令她失望了。

    於是,當崔淵牽著崔簡走進內堂,瞥見一左一右親昵地坐在鄭夫人身側的兩位少女時,只是神色淡淡地行禮問安,便轉身舉步欲出。

    “四郎。”鄭夫人不急不緩地喚住他,“怎麼如此無禮?沒見我身邊坐著你兩位表妹麼?”

    崔淵回首瞧了瞧,微微笑道:“阿娘說笑了。我舅父家不只有大嫂一位表姊麼?什麼時候又多了兩位表妹?”鄭夫人上頭僅有兩位嫡親的兄長,攏共也就只得了小鄭氏一個嫡女,如今成了他家大嫂。而崔敦、崔斂兄弟倆也是孤零零的兩人,沒有姊妹。算來算去,他們家也確實沒有血緣親近的表妹。當然,若是往遠了算,往庶出算,姊姊妹妹又不知有多少位了。只是,他也知道,自家阿娘定不會給他尋個庶出的妻子回來。

    鄭夫人挑起蛾眉,溫和笑道:“你確實也不曾見過。這是你族舅父家的兩位表妹,三娘與四娘。這幾天我正覺得身邊有些安靜,便想起她們來,遣人將她們請過來住上些時日再家去。她們家阿爺是阿娘同一個房頭的族弟,眼下任華州別駕。”

    長安隸屬雍州,與同州、華州緊鄰。這三州皆為上州,身為一州之長的刺史為從三品高官,其下便是刺史佐官別駕,亦是從四品高官。雖然外官位階權力皆不及京官,但能任上州別駕,官途已經算是十分順暢了。但那又如何?與他何干?崔淵彎了彎嘴角:或許,他家阿娘正在委婉地提醒他,若他不選盧十一娘,那麼在他家阿爺眼中,也只有這樣的親家才算是好親家罷。

    鄭三娘、鄭四娘裊裊婷婷地立起來,朝眼前這位聲名遠播的表兄行了一禮。

    崔淵略有些矜持地頷首回禮,連眼神也不朝她們多瞟一下,很是規矩守禮。崔簡則待長輩們都見過禮了,才上前行禮,口稱“表姨”。鄭三娘、鄭四娘努力地露出憐愛的笑容,各自從袖子裡取出了上好的玉佩以及自己繡的發帶,塞給他作為見面禮。

    然而,她們畢竟年紀尚幼,與崔簡又無親近的血緣關系,流露出的那幾分憐愛多少便欠缺了些真摯,崔淵與鄭夫人皆看在眼中。鄭夫人依然不動聲色,崔淵的表情卻更是淡然了。

    “多謝表姨。”崔簡脆生生地道謝。他心裡一點也不覺得這兩位表姨親近,又直覺自家阿爺待她們十分疏遠,心裡立刻做出了選擇,直接退了兩步靠在阿爺身邊,絲毫沒有與她們熟悉起來的意思。

    “阿娘,我與阿實便先告退了。”崔淵緊接著道。

    鄭夫人看了一眼鄭三娘與鄭四娘,笑道:“本想將你們父子倆都留下來,陪著我用夕食。不過,你們才從外頭回來,想必也疲倦得很。橫豎不急於一時,去罷。”

    若是換了以前的崔淵,必定順水推舟地便留了下來。然而,如今他卻巴不得離這兩位表妹遠遠的,自然是能走多遠便走多遠。“明日再來陪阿娘用朝食。”由於崔敦日日常參的緣故,崔家的朝食一向准備得很早。兩位嬌客若想隨著他們的作息,想必一時之間很是艱難。況且那時又有兩位嫂嫂、侄兒侄女們在,也自在一些。

    鄭夫人瞧著父子二人略有些疏遠的神態,心裡喟然一嘆。

    不過,翌日,崔淵卻並未出現。連送崔敦、崔澄、崔澹去上朝的人群中也不見他的蹤影。鄭夫人差僕婢去問的時候,便聽說昨夜三更時分四郎君就突然披著衣裳起身,將自己關進了書房,令下人不得打擾。這是他繪畫時的常態,崔家上上下下都已經習慣了,也不放在心上。鄭夫人便只接了崔簡過來,與她一同用朝食。

    崔簡穿了一身火紅色窄袖圓領衫,跟著婢女來到內堂,向祖母和其他長輩們行禮之後,便依偎在鄭夫人身邊。鄭夫人給他挑了雞子羹、天花蒸餅、一杯羊乳、一碟曼陀樣夾餅。他卻只端起了羊乳,低聲道:“祖母今日用朝食比平時晚,我剛才已經吃過朝食了,飽著呢。”

    鄭夫人和藹一笑:“那你便喝羊乳就是。”她倒是一時忘了,崔簡如今很是獨立,也習慣了自家阿爺時不時地便沉浸於繪畫當中。不論是餓了或是累了,他都能獨自進食或者入睡,也與他家阿爺一樣,完全不習慣僕婢的服侍。她轉念又看向清平郡主身側嬌弱可愛的崔英娘:雖說小郎君與小娘子確實不同,但散養與嬌養的差異也未免太大了些。

    待用過朝食,一家人便照舊圍坐在一起,陪鄭夫人說話。

    鄭夫人不免又正式為兩位兒媳介紹了鄭三娘與鄭四娘:“她們會在家中住些時日,你們平時也多照拂一些。若有什麼飲宴,別忘了帶上她們一同去。”

    “阿家盡管放心。”小鄭氏抿唇淺笑,“三娘、四娘,若論起來,咱們都是一個房頭的族姊妹,可須得好生親近一些。”她不著痕跡地打量了姊妹倆一番,又看向正陪著崔英娘頑耍、毫無好奇之意的崔簡。

    “我們也常聽阿爺阿娘提起姑母、阿姊。”鄭三娘微笑道,“得知姑母派人來接我們,又是歡喜又是緊張。若是我們姊妹有什麼做得不對的,請姑母、阿姊隨時管教。若能學得姑母、阿姊一兩分,怕是我們這一輩子也足夠受用了。”

    “這張嘴兒可真是甜得很。”小鄭氏笑道,“阿家,重陽那日,叔母不是想舉行賞花宴麼?正好便可將兩位妹妹引見給叔母,以及相交的那些世母,請她們多照拂一二。”姊妹倆都是不錯的小娘子,既然一起來了長安,想必也不是只衝著四郎來的,家中的爺娘也有讓她們嫁入長安五姓人家的意思。至於在這個敏感的時刻,那些個世母心裡會如何想,她便愛莫能助了。

    鄭夫人略作思索,道:“成日將她們拘在我身邊也確實不好,多讓她們見見其他小娘子罷。”無論如何,族侄女們進入京城高門世族女眷交際,結識些閨中朋友也都是件好事。她也並不是那般自私自利之人,族侄女們的婚姻,亦不可能牽系在四郎一人身上。只要是於鄭氏一族有利的姻緣,皆可仔細考慮。

    鄭四娘的性子更活躍些,隨即接道:“兒從未來過長安,也不知這裡的飲宴有什麼安排?或是有什麼忌諱之處?”

    “待我一會兒細細給你講來。”小鄭氏笑道,“阿家是不知道,昨日公主府的飲宴有多熱鬧。十三娘原本只下了二十幾張帖子,卻來了上百個人。不但她自個兒忙得團團轉,帶累得兒和郡主也不得安生。直到現在,兒還腰酸背疼的呢!”

    鄭夫人眉眼微動,道:“是麼?恐怕連貴主也覺得膩煩了罷?這倒是咱們家御下不嚴的錯了,改日我可須得向貴主賠個不是才好。那些個小娘子裡頭,你們可有幾個看得過去的?重陽宴那一日,也好教我仔細瞧上一瞧。”

    小鄭氏看了看清平郡主,沉吟了一會,道:“倒是確實有些不錯的小娘子。只是,人實在太多,兒都看得眼花繚亂了,也沒記住多少人。”

    清平郡主接過話:“那些客人帶來的,都不完全是本家的小娘子。什麼出身姓氏都有,兒和阿嫂一樣,也是記得模模糊糊了。而且,還有些公主府、王府出來的小娘子,舉止言辭間瞧著很是不像。兒便想著,這時候也很不適合再提起四郎續弦之事了。”

    鄭夫人看著兩位兒媳,輕輕一嘆道:“罷了,便暫時當成沒有此事罷,免得反倒引來了什麼奇怪風聞,影響了咱們家的名聲。”她仔細想了想,此事若是從半公開轉到私下進行,或許倒是更合適一些。至少,能夠免去那些驕橫跋扈的宗室女、公主之女帶來的危險。雖說他們家的兩位金枝玉葉性情皆是不錯,相處也融洽。但這在宗室中畢竟少見。更多的宗室女、公主之女,五姓七家都恨不得繞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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