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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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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華飛白]世家再醮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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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19:25:20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還俗歸家

    “承蒙觀主善心收留,弟子方能避過危險。又幸得觀主多日以來的悉心教導,弟子……感激不盡。”王玫跪坐在茵褥上,朝著前方稽首拜下。端坐在榻上的觀主冷淡的神色微微一動,起身下榻,將她頭上的道冠取下來。

    一頭濃密光亮的青絲垂落,披在寬大的淺青色道袍上,又有絲絲縷縷從道袍上滑了下來。王玫微微抬首,低聲問:“若是觀主不嫌棄弟子駑鈍,可否容弟子往後過來請教道經與養生之術?”她對收留她三個多月的青光觀所產生的感情,比她預想到的還要更深一些。雖然觀主性情淡漠,從未表現出溫柔慈愛,但她也早便從心底將她當成了人生導師。

    觀主注視著她,眼眸裡浮起了極淺的笑意:“即使銷了度牒,你也仍是道門俗家弟子。若有心修行,自是隨時都能過來。”

    王玫心中欣喜,再度垂首一拜:“多謝觀主。”

    觀主將她扶起來,又道:“你的身子還須繼續調養,日日湯藥飲食必不可斷。每月來一次觀中,我再與你把脈。”

    “弟子知道了。”王玫頷首道。她曾以為自己早便已經痊愈了,但得了觀主的藥方之後,才知自己離健康還差得很遠。或許,遲早她也能像那些熱衷於打獵、打馬球的貴女們一樣精神氣絕佳罷。以她來自後世的審美,既不喜歡過於瘦弱的自己,亦不喜歡虛胖的自己,而是希望自己能擁有運動得來的好氣色。“每逢觀中施藥問診,弟子亦會盡量趕過來,盡微薄之力。”

    “你……倒是真心喜歡這些。”觀主牽了牽嘴角,坐回了榻上,下頜微抬,“去罷。”

    王玫又朝她行了俗家肅拜之禮,這才緩步退了下去。她披散著頭發,正欲回寮舍收拾一番,卻見崔淵帶著崔簡正立在院子裡。原本披頭散發不合禮儀,也不方便見外人,但她知道,他們彼此之間也不會在意這些。“你們怎麼來了?”前天這父子二人才剛來過,也分明並未約好今日再見,不想如今卻又過來了。

    “送你家去。”崔淵答道。深秋寒風拂過去,對面女子那滿頭烏發飄揚而起,寬大的道袍也仿佛灌足了風似的往後蕩動不已,竟是比平日戴著道冠時還更多了幾分不食人間煙火之感。他雙目微眯,右手指頭再一次下意識地摩挲起來。

    “由崔家人送回王家?”寮舍院落門外,王珂緩步而入,嘴角含笑,“不勞子竟費心了。九娘是王家人,自有我來護送。”他不過晚來了一刻,便讓某人又成功地獻了一番殷勤,心中怎麼都不覺得暢快。

    崔簡側了側小腦袋,發現自家阿爺見到王家世父之後,神色似乎拘謹(正經)了不少,略想了想,道:“王世父,我有三天沒見王二郎了,就像隔了九個秋天那麼長的時間,很想念他。今天能去找他頑麼?”自從上回得到贊揚之後,他覺得“一日不見,如三秋兮”這句話確實很貼切,忍不住便又拿出來用了。

    不料,王珂聽了,卻是似笑非笑地掃了崔淵與王玫一眼。

    王玫攏了攏袖子,低聲道:“阿兄,我回寮舍內收拾收拾,稍等片刻。”說罷,便輕盈地旋踵離開,避開了自家阿兄的無言譴責。雖然這不過是教育理念的不同,但她並不想挑戰自家阿兄的權威。

    至於崔淵,卻是避無可避。不過,他畢竟是名士崔子竟,頂著未來舅兄含諷帶刺的目光,也仍是一派安然若素狀:“不知明潤兄今日可方便?”

    “阿實盡可隨著我們家去。”王珂回道,“子竟卻是不方便出入王宅了。”崔家遣官媒過來提親也不過是這兩日的事了。按照規矩,崔淵自然不能在王宅附近出現,以免又傳出什麼奇奇怪怪的流言來。

    崔淵心裡當然也很清楚,所以今日才特地又過來一趟。畢竟,往後要見王玫,可並不像如今這般容易。且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這六禮行下來,還不知要費多少時日。至少在納征結束之前,他與她都不能輕易見面。便是一向較為縱容他的真定長公主,恐怕也不會在此事上偏幫他。而且,以他家阿娘對婚事的嚴謹態度,就算是請期的時候有好幾個合適的日子,也不會定在除夕之前。畢竟,明日便是十月初一,就算是只過前四禮,時間也實在是太緊了些。

    想到此,他輕輕一嘆,很干脆地行了叉手禮:“也罷,我先家去,晚些再讓僕從過來接阿實。”說罷,他揉了揉崔簡的腦袋,叮囑道:“記得聽王世父的話。”而後,便施施然地離開了。臨上馬時,他仿佛察覺到有人正在暗地裡打量著他,唇角勾了勾。得了他們博陵崔氏的警告後,某些人竟然還死性不改,仍然派人盯著青光觀不放。嘖,那元十九確實是執拗得已經瘋魔了。他原本還想留他幾年,讓未來舅兄也能尋機會出出氣。不過,既然有人上趕著找他的不痛快,他也不能讓他過得太痛快了。

    他略作思索,驅馬奔出青龍坊,在曲江池邊停下了。不多時,張大、張二便帶著底下的人跟了上來。他將張大、張二召過去,有些隨意地道:“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眼見著元十九也要好全了罷?想不到,摔斷腿也不能讓他長長記性,總得讓他更刻骨銘心一些才好。”

    張大和張二立即反應過來,領會了他的言下之意。兩兄弟雖生得魯莽漢子的相貌,但一個比一個更細心。張大遂爽快地笑道:“嘿!這些時日某也沒少在元家附近費時間,總算等來了這個時候!四郎君放心,不怕尋不著機會,也就是幾天的事!”

    張二也跟著道:“大兄接了這件大事,某便再去細細打聽一番。保管將那人面獸心的家伙揭個底朝天!”

    崔淵頷首,目送他們去了,這才又上了馬。愛馬阿玄就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似的,隨意地在長安城各大裡坊中穿來穿去,直教好不容易又遠遠跟上來的幾人叫苦不迭。他久未在長安的各類文會、宴飲上出現,這些個僕從下人就算發現他常出入青光觀,也認不出他。他倒是有些好奇了,也不知聽聞他們博陵崔氏二房向太原王氏三房提親之後,那元十九又會做出什麼事來。

    王玫在寮舍中換下了道袍,穿上及胸珊瑚紅間色長裙、黃櫨色小團花圓領窄袖衫。因天寒的緣故,丹娘又給她挑了件蜜合色菊紋對襟大袖短襦夾衣。許久不曾穿得如此鮮艷,她略有些不習慣。丹娘替她梳了個高椎髻,插戴了玉梳篦,又簪了朵金燦燦的菊花,這才放過了她。

    待她出得寮舍後,卻發現崔淵已經離開了,王珂牽著崔簡在院子裡走動,教他認秋菊的品種。此時,菊花並不止金黃一色,還有素白菊、紫棠菊兩種,堪稱菊中名品。若是精心培育出這兩種顏色的菊花,亦是值得自傲之事。青光觀裡便有一株紫棠菊,顏色深濃,與旁邊的金菊相映,別有一番穩重大氣之感。

    “走罷。”見她出來了,王珂便道,“家中阿爺阿娘也怕是等得急了。”

    今天正是休沐之日,想到父親母親都在家中,王玫的腳步也略快了些。

    待到出了山門後,崔簡自是與她一起坐馬車,王珂在外頭騎馬。她也不過問小家伙他家阿爺的行蹤,而是陪著他吃了幾塊點心,又聽他認認真真地背《詩經》。她不知道尋常人家的孩子幾歲開始讀《詩》,但既然崔淵教了,小家伙也學得很認真,自然只有贊許的。何況,小家伙能一口氣背出十幾首詩也不容易。

    而馬車外,王珂聽著裡頭琅琅的背書聲,抬了抬眉。不愧是崔淵崔子竟之子,六歲的年紀,竟然《千字文》、《急救篇》、《詩》都背得如此流暢,且還能解讀一二。正式啟蒙之後,《詩》不必說,或許便能開始讀《書》(《尚書》)、《禮》(《禮記》)、《春秋》了。說起來,往後他入仕,怕是不得空教授大郎與二郎,或許某人無事,也可替他教上一教?或者隨著崔家的先生讀書?光是請先生,王家也能在族內尋著不錯的。只是,這樣的同窗卻實在難得了些。

    不多時,馬車便回到了宣平坊王宅。王珂、王玫帶著崔簡一同去了正院內堂,給父母親問安。因算是正式還俗歸家,王玫又行了稽首大禮,這才依偎在李氏身畔坐下了。李氏輕輕地拍著她的手,笑道:“阿娘可算是將你盼回來了。自從你說要出家,我便擔心你不願再還俗。如今又見你裝扮起來,真不知有多高興。”

    王玫攬著她的手臂,低聲道:“讓阿娘阿爺擔心了,是兒的不是。”她曾許多次向父母兄嫂保證,出家也從不曾受過什麼委屈。然而,在家人看來,出家本身便是受了委屈,只是順著她的意思,將擔憂與牽掛都藏在心裡而已。

    女冠的身份,於她而言,稱得上是一種自由,於父母而言,卻意味著護不住女兒的辛酸罷。或許,她想通過當女冠來保護家人確實是那時那刻所能尋到的一條最好的出路。但父母卻寧可不讓她走那樣一條路。因此,如今她還俗了,又將再婚,他們才如此高興——只因她又一次回到了他們所認為的人生坦途上。

    王奇見妻女擁在一起說話,突然覺得自己與兒子在內堂中有些多余。他清咳兩聲,多看了崔簡幾眼,便滿意地撫著長須,和王珂、王昉一同去了外院。留下王旼歡歡喜喜地和崔簡湊在了一處。

    “阿實今日真是來得巧了。我安排了一場家宴,算是慶賀你歸家,正好都一起樂一樂。”李氏慈祥地道,越看崔簡越是喜歡,招手讓他和王旼都過來,抱在懷裡揉了又揉。

    崔氏接道:“說是家宴,我也邀了十七娘。她遣人回信說,還要帶一個與你也相熟的小娘子過來。”她懷孕已經將近五個月,腹部漸漸隆了起來,也不適合跽坐,平時便顧不得禮節了,垂足坐在了月牙凳上。

    王玫想到了盧十一娘,微微笑了笑:“還是阿嫂想得周到。我與十七娘、盧十一娘性情相合,確實應當多來往才是。”她如今有了溫暖相護的親人,又有了親密相愛的情郎,若再能得一二閨中密友,人生便算是圓滿了。只不過,性情相合離摯友還差得很遠。而且,盧十一娘的身份也實在有些敏感。她們也尚未親近到能告知崔淵之事的程度,真不知她們得知她與崔淵定親後,又會作何反應。

    “盧十一娘?”崔簡聽見熟悉的名字,回過首來,“小姨母也會過來麼?”

    “沒錯。阿實想必也有些天不曾見她了罷,待會兒好好陪她頑一頑。”王玫笑著答道。

    “好!”崔簡點頭,拉著王旼奔出了內堂。兩人同一群部曲家的孩童頑起了捉迷藏。因天氣寒冷,晗娘、昐娘並沒有隨過去,而是乖巧地坐在崔氏身邊,聽著長輩們敘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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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唐初的時候,官學一般學九經:《詩經》《周易》《禮記》《尚書》《春秋》《周禮》《儀禮》《公羊傳》《谷梁傳》。不過,進士考試那時候不考貼經墨義,考策論和讀史(《史記》《漢書》《後漢書》)兩門。所以,小家伙們要讀的書很多很多,考的內容也非常廣泛。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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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19:25:33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章 閨中之客

    “小姨母?”見小家伙們出去了,李氏才流露出驚訝之色,“原來那盧十一娘竟是阿實的嫡親姨母?與她來往過密,是否有些不合適?”她似是想到些什麼,又蹙眉道,“說起來,不知盧家又有什麼打算,倒是忘了遣人去範陽打聽他們家了。若是他們有心從中作梗,這樁婚事免不了又生出什麼波折來。”她對崔淵崔子竟這個女婿簡直不能更滿意,也希望這回女兒能夠過得順順遂遂,自然不想盧家那一頭給女兒女婿添堵。

    “十一娘是個好姑娘。”王玫回道。盧十一娘與王十七娘一樣,都是心裡有成算的聰慧女子,重陽那一日的冷眼旁觀便清楚地表明了她的態度。不過,她的想法並不意味著盧家的想法。在這個時代,許多世家大族延續婚姻的要求,都遠遠凌駕於兒女意願之上,支配著他們的人生。“至於盧家如何,崔家自會應對。阿娘放心,此事與我們並無太大的干系。”且以王家如今的身份,也不方便涉入盧家與崔家之間的事。

    “盧家畢竟是阿實的母族,便是不能交好,保持明面上的和善,過得去也就是了。”崔氏接道,“先前七郎不是曾說,範陽郡公遷了考功員外郎,主持明年的省試麼?聽聞這位郡公博學有才、胸懷寬廣,深得聖人賞識,想必也不會關注隔房的兒女婚姻之事。”盧家上下,如今以範陽郡公這一房支為尊。範陽郡公的態度便表明了一切,即使盧氏的父親再有異議,也不敢折騰出什麼事來。

    李氏頷首,神色略松了松:“說不得,這便是一個結交的機會。七郎若省試入第,邀範陽郡公前來赴宴坐席,也是全了禮數。”

    王玫早便將此時的科舉考試與印像中後世的科舉制度互相比照了一番。因以門蔭、明經等入仕者眾多,進士也不過是頗受文士認可的一種入仕途徑而已。所以,每一年的新進士也很少敘什麼同年之誼。而吏部考功員外郎每年都主持貢舉之事,明經科、進士科等常科及那些不常見的制科考試都經這位從六品官員之手,亦不會講究什麼師生情誼。畢竟,若是這般論起來,此人一任四年,這四年裡每年經貢舉入仕的官員,便都是他的學生了。不過,日後如果著緊些往來,當真能相交宛如師生,也算是一種難得的緣分罷。

    李氏、崔氏很快便又轉開了話題,好奇地問起了盧十一娘。王玫便將重陽賞菊宴上的事挑挑揀揀與她們述說了一番,她們也聽得津津有味,繼而感念起了真定長公主的提攜照料。

    李氏輕輕一嘆,意味深長地道:“鄭夫人雖也不是難相處的人,但得了貴主喜歡畢竟不一樣。就算是博陵崔氏全族,恐怕也不會有人敢明著對你說三道四。你確實是個有福運的,青光觀的觀主、十三娘、貴主,都是你命中的貴人呢。”

    聞言,王玫彎唇笑起來:“觀主是兒的先生,又是崔家的長輩,再如何敬重都不過分。兒往後定會多去青光觀請教、探望她。表姊將兒當成親妹妹照看,兒也將她視為親姊姊。以後我們也是堂妯娌,自當守望相助。而貴主身份貴重,又是嬸母,兒必定會更加孝敬她,多聽從她的教導與指點。鄭夫人是阿家,兒也會時時刻刻尊重她。兒也曾見過兩位阿嫂,亦不是難相處的性子。”

    “初時說不得也會受些委屈。”李氏道。誰都是從兒媳婦熬過來的,便是後來婆媳之間相處得再好,最初之時也總有一段磨合的日子。有些人磨合著便互相退讓一步,有些人磨合著卻仍恨不得將所有棱棱角角都扎進對方身體裡才甘心,漸行漸遠。

    崔氏抿唇一笑,接道:“阿家放心,都說九娘是個有福運的,說不得便得了鄭夫人的喜歡呢?”

    王玫突然覺得話題有些奇怪。崔家還未提親呢,她們就已經議論起了她未來的婆媳關系問題,是否有些言之過早了?

    卻聽李氏又道:“前些天我與十五娘走遍了東市與西市,也看了好些個首飾行。就算你不想買新的頭面首飾,卻也很該將妝匣中的首飾拿出來再重新炸上一炸,顏色看上去也鮮亮些。這幾日便將你的嫁妝單子再拿出來仔細清點一番罷,若有什麼舊的、壞了的,趕緊換了。那些個料子卻是不能用舊的,須得重新采買。四季衣衫也該趕緊做起來了,還有嫁衣、喜被,樣樣都不能缺了。”

    她一面說,崔氏一面寫,竟是將要准備的事項足足列了一整張紙。

    王玫看著那烏壓壓的簪花小楷,悄悄地慶幸自己的女紅針黹功夫學得不到家,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不然,大概接下來的日子,她便須成日關在薰風閣裡繡花了。

    不過,未等她慶幸完,李氏便瞧了過去,蹙眉道:“待拜見舅姑時,兩手空空總也不像話。玫娘,明日起你便學著做軟履罷。好歹給舅姑做出兩雙能穿的軟履來,也算是德言容功俱全了。”

    “……是。”王玫不得不應道。

    李氏滿意地點點頭,又說起了清點、采買等事。王玫不緊不慢地發表了意見:如衣料不宜采買過多,若是壓了箱底便容易放得舊了,不好再拿出來做衣衫被面等物,反倒是浪費;四季衣衫也不宜做得太多,橫豎每季都會做新衣裳,也不缺這些……

    李氏白了她一眼,聽僕婢稟報說王十七娘、盧十一娘到了,便索性將她趕出去待客:“你不必管這些,都交給我與十五娘便是。好好的將兩雙軟履做了,便安心待嫁罷!”女兒大約是在道觀裡待得久了,對日常用度的要求也越來越低。不尚奢侈並不是件壞事,但婚嫁准備自然不能如此節儉,不然,反倒容易讓人看得輕了。

    王玫無法,也只能起身離開了。

    她在內院門前接了王十七娘、盧十一娘,一手牽了一人,笑盈盈地將她們往內堂引去:“好些天不曾見你們了,這些時日可還好麼?”

    王十七娘仔細打量著她,噗嗤笑道:“九娘姊姊可算是還俗了,氣色也眼見著越發好了,莫非是好事將近?我也托了你的福,多少過得比先前好些了。不過,就算得了舅母的歡心,也依然是眾矢之的。”

    她說的本是頑笑話,盧十一娘聽了,卻是神色微動,不由自主地觀察起了王玫。“既然已經將身體調養好了,便很該還俗才是。這些天,我也被長輩們帶著東奔西走,好幾回都遇見了十七娘。若是能像九娘姊姊這般,避開這些飲宴便好了。”

    王玫略作沉吟,回道:“十七娘也算是猜中了。最近家裡要給我說親,所以我才還了俗。若是你們二人的親事也能定下,自然便不需要去趕赴那些飲宴,讓各家的長輩們相看了。只是,婚姻是一輩子的大事,若是長輩們有了什麼意向,不妨先告知我。我讓人幫你們仔細打聽打聽對方的人品才學。”家裡養著一群部曲與僕從,打聽這些事情應該是手到擒來罷。

    “我們的事還早著呢。”王十七娘頓時生了好奇,道,“九娘姊姊不妨說說,族世父、世母看中了什麼人?我們聽說過麼?這一回該不會又是寒族子弟罷?若還是寒門小戶子,晉陽的族老們恐怕真會趕過來阻攔這樁婚事了。”

    “是世家子弟。”王玫頓了頓,答道。

    “哪家子弟?”王十七娘繼續追問。盧十一娘卻像是恍然大悟般,微笑著接道:“十七娘,還未定下的事,九娘姊姊又如何知曉?待提親之後,我們再來慶賀也不遲。”

    “也是。”王十七娘道,“若是提親了,可得讓七郎阿兄好好查一查此人。不,我倒是想得岔了。以七郎阿兄的性子,此番必定是查得清清楚楚,才會讓族世父、世母答應這樁婚事。有位這樣的阿兄可真好啊!”

    “可不是麼?”盧十一娘思及自身,亦是一嘆。

    突然,旁邊的矮樹下猛地撲出了兩個小家伙,一左一右分別抱住了她們,口中喚道:“姨母(十七姑姑)!”

    一時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的盧十一娘與王十七娘皆驚了一跳,低頭看去,見是崔簡與王旼,才又放松下來。

    “阿實,你怎麼也在這裡?”盧十一娘又驚又喜。

    “我來找王二郎頑!”崔簡答道。

    “阿實,你跟著二郎學得頑皮了。”王玫忍不住笑道,戳了戳兩人的額頭,“你們是繼續頑,還是陪著我們去園子裡走一走、說說話?”

    這廂王旼還在猶豫之中,那廂崔簡卻道:“想陪著你們。”他本來見盧十一娘的機會便不多,也不好去她正在借住的族親家探望她,自然便做出了選擇。王旼聽了,也有些不甘不願地點頭道:“我帶著你們去逛園子。”

    “二郎可真是個好主家。”王玫贊許道。王旼聽了,眨了眨眼,臉上的不甘不願之色便盡數變成了興奮。

    於是,待王十七娘、盧十一娘向李氏、崔氏見過禮之後,王家小二郎便連聲催著她們趕緊離開。聽說他要給客人們介紹園子裡的風光,李氏、崔氏忍俊不禁地放他們去了。晗娘、昐娘實在好奇得很,也跟了過去。

    “這裡是池子,夏天會開花,裡頭還有魚。”

    “祖父和阿爺經常坐在這裡釣魚。”

    “這是柿子樹,要敲柿子吃麼?”

    一大片種著各類樹木花草的園子,在王家小二郎看來,卻只有寥寥幾處地方值得向客人們介紹。最後,他實在不忍心離開那幾棵掛著橘紅燈籠似的柿子樹,干脆便讓人拿來了竹竿,敲起了柿子。只是他力氣小,怎麼敲都敲不動,拿著竹竿還手酸。崔簡便接過竹竿敲起來,一敲一個准。

    王玫、王十七娘與盧十一娘笑看著他們倆在樹底下歡騰,又讓晗娘、昐娘去幫他們接柿子。待他們都頑得出了一身汗,王玫便吩咐僕婢領著他們去換了身衣衫,接著便帶著客人們回了她的薰風閣。

    午時左右,家宴在正院內堂中舉行。李氏征詢了王十七娘與盧十一娘的想法,索性將原本擺在內堂中間的一架夾纈八扇曲屏撤下了。沒有主客之別,亦沒有男女之分,他們就像真正的一家人那般一同享用吃食、啜飲美酒漿水,並慶賀王玫歸家。

    宴席之後,王十七娘與盧十一娘在王玫的薰風閣裡歇息了一段時間,便一同告辭離開了。她們畢竟都客居在親戚家中,單獨出門做客也不適合待得太久。王玫將她們送了出去,王十七娘因離得遠,便率先辭別,上了馬車。盧十一娘把著王玫的手臂,走到牛車邊,突然俯身過去貼在她的耳邊道:“九娘姊姊,阿實便交給你了。”

    王玫一怔,見對方正滿含信任地望著她,不由得也回以一笑:“你放心,我很喜歡阿實。”

    盧十一娘彎起了嘴唇,在侍女的扶持下,輕快地登上了牛車,衝著她眨了眨眼,笑道:“那我改日再過來拜會。”

    “好,我必掃榻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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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二章 遣媒提親

    十月初一是寒衣節,既是給家人送御寒衣物以示關心之日,亦是祭拜祖先燒送“寒衣”的日子。因祭奠先人素來便受重視之故,這一天官員們亦得了休假,各自在家中主持祭祀之事。

    王家先祖皆有歸葬晉陽老家的傳統,便只在家中的小祠堂裡祭奠了一番。燒了些紙錢寒衣之物,男丁在祠堂內、女眷在祠堂外祝禱。因儀式簡單的緣故,前後也不過費了半個時辰。

    而後,王奇便鄭重地穿上了淺綠色的襕袍,又安排僕婢在正堂西面鋪設了一張席子,准備了些酒水以及打賞之物。見祖父正歡歡喜喜地忙碌著,王旼像小尾巴一般跟在他身後,舉手投足皆模仿他,惹得來來往往的僕婢都忍俊不禁,最後被王昉抓住,抱回了內堂。

    除了王奇之外,王家其他人都在內堂裡坐著,穿著新制的寒衣,飲著溫熱的漿水,吃著昨日孩子們敲下來的柿子,顯得格外悠閑。王旼從自家阿兄懷裡掙出來,撲到長榻前,撲閃著大眼睛:“祖母,祖父在做什麼?”

    李氏難掩眼角眉梢的喜色,回道:“今天崔家要請媒人正式上門提親,行納彩、問名之禮。”昨天下午,崔府便派了人來說定了婚事,約好了今日就提親。當時她還覺得略有些急了,在寒衣節提親聽起來也有些不合宜。不過,聽崔家人說,崔尚書早便親自請道長算過了,定下了十月初一這個最近的好日子,她便也不再堅持了。

    王旼自是似懂非懂,回首向王昉看去。王昉微微一笑,解釋道:“阿實的阿爺要娶姑姑,所以請了媒人來提親。再過些日子,姑姑就會嫁到崔家去,成為阿實的阿娘。”他這麼一解釋,小家伙倒是聽懂了,眼睛發亮地看向王玫。

    李氏、崔氏、王珂、王昉、晗娘、昐娘也都隨之看了過去。突然便成為家人注目焦點的王玫卻並未如他們所想像的那般羞澀起來,而是泰然自若地輕輕笑了笑,接道:“二郎這是想到什麼了?為何如此高興?”

    王旼喜滋滋地道:“我也跟著姑姑嫁到崔家去,就能和阿實、阿韌住在一起了!”

    聽了他這番“豪言壯語”,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來。李氏攬著他,笑得止也止不住:“若你是個小娘子,將你嫁給阿實倒也是樁親上加親的上好婚事!真可惜!咱們家二郎怎麼偏偏是個小郎君呢?”

    王旼撅起嘴,從長輩與兄姊們的反應中發現了自己犯的錯誤,小臉上滿是委屈:“為什麼只有小娘子才能嫁?那小郎君怎麼辦?”

    王珂似笑非笑地回道:“小郎君也並非不能‘嫁’。只是,阿實家裡沒有合適的妹妹,你卻要‘嫁’給誰去?”崔家最小的嫡出之女便是崔澹與清平郡主膝下的英娘,只比崔簡小幾個月,眼見著也要滿五歲了。

    李氏橫了他一眼:“做阿爺的跟著胡言亂語,算是什麼事?別教壞了孩子。”雖然尚主或者娶了家世更煊赫的新娘也有“嫁兒郎”的戲說,但絕大多數高門世家都不願意結這樣的姻親婚事。倒是那些寒族子弟,都恨不得一朝及第後便被榜下捉婿,娶上五姓女,借岳家之力一路登上青雲。

    王旼聽了自家阿爺的話,認真地想了許久,這才覺得自己找到了真相,恍然大悟道:“原來小郎君不能嫁給小郎君,小娘子也不能嫁給小娘子!”正高興著,他又苦惱起來:“那我還是不能和阿實、阿韌住在一起,每天一起頑?”

    眾人禁不住又笑了起來。崔氏揉了揉隆起的腹部,勾著嘴角道:“二郎,安心罷。你便是不能嫁去崔家,也能偶爾去住上一段時日。阿實、阿韌也可到咱們家裡住下,不礙著你找他們頑。”

    王旼這才松了口氣,又擔憂地拉著王玫的手道:“姑姑成了阿實的阿娘,還是姑姑麼?”

    “當然。不論我成了誰的阿娘,都永遠是你們的姑姑。”王玫拍了拍他的小腦袋以示安慰。能讓小家伙念念不忘,她覺得自己這個姑姑也算是當得頗為稱職了。

    這廂正合家溫馨著,便有僕婢來稟報說,有官媒登門了。

    此時,宣平坊坊門附近正快步行來了一群人。走在前頭的檐子上,坐著一位十分富態、眉目和善的婆子,作官媒打扮,著一身雪青色團花上襦夾衣,系著淺青色長裙。檐子後頭,則是一群悶不吭聲抬著禮盒的崔家部曲。每一個部曲都是精壯漢子,每一抬禮也顯得沉甸甸的,最後那個虯髯大漢手裡還捧著兩只活雁。

    這群人頗有幾分聲勢浩大之色,自是很快便引起了街上來往行人的注意。不少愛看熱鬧的街坊鄰裡紛紛停下腳步,圍過去指指點點起來。

    “這是上哪家說親的官媒?光是禮盒就有五六抬,都頂得上旁人家的聘禮了!還有兩只大活雁哩!”

    “瞧那架勢,怕也不是普通的人家!”

    “他們要去的不就是王家?!聽說也是什麼太原王的世家哩!”

    果然,這一行人敲開了王家的烏頭門,王家大管事王榮那張老臉也笑成了一朵花,一臉喜色地將他們迎了進去。

    那官媒婆顫巍巍地從檐子上下來,笑問道:“貴主家王公可在府中?”

    “郎主正在家裡。”王榮回道,將他們往外院正堂引去,“不知官媒娘子如何稱呼?”

    “老身姓胡。”官媒胡娘子道。

    王榮將她帶到正院中,與翹首等待的王奇見了禮。接著,二人便在早已經安排好的席子前站定了,互相躬身行長拜禮。便聽那胡娘子道:“聞王公之女秀外慧中、寬明達禮,勝業坊崔尚書府使老身前來,請王公賜妻崔淵崔四郎君。”

    王奇聽得“崔淵崔四郎君”這個名字,雙眼都笑得眯了起來:“某之女生性駑鈍,蒙崔府青睞,使胡娘子前來,實不敢辭。”

    胡娘子喜盈盈地接道:“敢納彩。”便將旁邊那大漢抱的一只肥嫩的大雁送給了他。王奇接過來,遞給侍立在邊上的王榮,這便是全了納彩之禮。

    緊接著,就開始了“問名”之禮。那胡娘子又取了另一只雁,道:“老身受崔府所使,將為婚事蔔之,敢請問貴主家女之名?”

    王奇回道:“某之女名曰玫,族中排行第九,故又名九娘。”他取出袖中早便准備好的庚帖,交給了胡娘子。胡娘子拿著庚帖瞧了一眼,便仔細收妥當了,告辭離開。

    王奇再三邀她留下,胡娘子也再三推卻,道:“崔尚書府上還等著老身回話呢!”

    其實,邀請與推卻也都是禮節。聽她這般說了,王奇便讓王榮將他們送出去。王榮禮數周到地將這前來提親的一行人送出了烏頭門。胡娘子臨上檐子時,又給她塞了提前准備下的豐厚賞錢,每個部曲也各有打賞。不知何時,那名原本抱著兩只活雁的部曲卻落在了最後,笑呵呵地道:“這兩只雁可是四郎君前些天親自獵得的,放在院子裡養了好些日子哩。”說完,他也不管王榮是何反應,便快步跟了上去。

    王榮立在原地,目送他們遠去,又往圍觀的人群中掃了一眼,見到幾個略有些熟悉的面孔後,皺了皺眉,吩咐守門的小廝緊閉大門。他又回到正院時,就見王奇正撫著長須,樂滋滋地讓僕從將崔家提親帶來的禮物往內堂抬去。

    等這五抬禮物都在內堂外頭一字擺開了,越看越興奮的王奇圍著轉了幾圈,衝著內堂裡喊道:“都出來看看,崔家送的提親禮!”

    “又不是聘禮,有什麼好瞧的。”李氏抱怨道,卻仍是起了身,緩步走到門前。王玫也略有些好奇,牽著王旼站在了廊下,往那幾抬禮盒上瞧。王珂、崔氏、王昉、晗娘、昐娘也俱隨在她們身後走了出來。

    此刻,王奇渾身上下也依舊完全不見任何所謂的岳父的威嚴,笑呵呵地親自將禮盒打開。第一抬的禮盒中裝著綾羅綢緞,都是些時興且貴重的上貢用料,花色鮮艷,十分喜慶。第二抬的禮盒中都是些精巧的點心,捏成各式各樣的吉祥形狀,過油炸後定了型,瞧起來卻仍是很引人食欲。第三抬的禮盒中裝了幾壇好酒,劍南燒春、富平石凍春、西域葡萄酒、郢州富水、新豐酒和阿婆清。第四抬的禮盒中是些時下新產的水果,顆顆鮮亮飽滿。第五抬的禮盒中卻是裝了些柔軟的皮毛等物,上頭還特地放了幾個顏色不同的帙袋。

    王奇雙目驟然大亮,眼明手快地趕緊將帙袋解開,抽出裡頭的畫軸,徐徐展開。未等細看,他便再一次嘖嘖贊嘆著手舞足蹈起來:“上回是曲江春日圖,這回卻是曲江秋日圖。若能湊齊了一年四季,便可成為我王家的傳家之寶了!”

    “……”王珂挑起眉,看向那些帙袋,“說不得裡頭便有曲江夏日圖與曲江冬日圖,也正好湊齊了。”說完,他突然笑著看向王玫,又道:“都說千金萬金難求崔子竟一畫,如今咱們家也見得多了,便是留個幾十幅傳家也使得了。”

    “可不是。”李氏笑著接道,“往後若是送節禮,也不教他送別的,只把最近作的畫拿來一幅,保管你們阿爺就樂得什麼都忘了。”

    王玫垂下眼,笑而不語。大概,於某人而言,她家阿爺絕對是最容易討好的泰山大人罷。

    王家仍在圍觀提親禮的時候,崔家那一頭也收到了胡娘子帶回來的好消息。鄭夫人拿著王玫的庚帖瞧了瞧,又取出了崔淵的庚帖:“四郎是正月生的,這王家娘子生辰在三月,倒是小了四歲有余。”

    “年紀上也合適。”小鄭氏接道。

    鄭夫人便將兩張庚帖都交給旁邊的貼身婢女:“送去前頭給阿郎和四郎君看看,也好教他們安心。”說罷,她笑著向胡娘子道:“若是八字合過了,少不得須得再勞煩胡娘子走幾趟了。”

    “鄭夫人真是客氣了。”胡娘子笑道,“這種兩邊府上都看中了的姻緣牽線之事,多走幾趟便多積攢些功德。何況又是給崔四郎君做親,多少官媒娘子盼也盼不來的好事,卻偏教老身遇上了,也是老身的福運。”

    兩人說了幾句,鄭夫人便命管事娘子好好招待她一番,賞金禮物自也是不會少了。胡娘子又是一番感念,笑眯眯地隨著去了。

    待到人都下去之後,鄭夫人便靠在了隱囊上,有些疲憊地嘆了口氣,苦笑道:“可算是遂了四郎的願了。”

    “阿家,四郎得償所願,往後說不得便會長留在家中,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小鄭氏笑著勸道,“兒也見過這王娘子,冷眼瞧著性情也是不錯的。娶進家來,妯娌間相安無事,日子可不是這麼順順利利地過下去麼?何況,阿實也與她緣分不淺,想必很快便會習慣罷。若當真娶了那些個年輕氣盛的小娘子,還不知會鬧成什麼樣呢!激得四郎又離家,豈不是得不償失?”

    鄭夫人瞧了她一眼,道:“我何嘗不曾想過這些?也罷,也罷,多想無益。以阿郎這回的急性子,聘禮也須得趕緊備齊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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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19:25:55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三章 納吉之禮

    翌日傍晚,正值昏定的時候,崔家的晚輩們紛紛來到正院內堂中問安。當崔淵帶著崔簡踏入暖融融的內堂裡時,便見小鄭氏與崔蕙娘早已陪伴在鄭夫人身邊了,崔會也悄悄地坐在了角落裡。他與崔簡行了頓首禮後,便在旁邊設好的茵褥上坐下了。崔簡則照舊被鄭夫人攬在了懷中,揉了又揉。

    “都已經過了寒衣節,你怎麼還讓阿實穿得如此單薄。”她檢查了一番孫兒的衣物,見他只著了件楝色的圓領窄袖袍,便禁不住輕嗔道。

    崔淵回道:“阿實已經習武,穿件夾衣便盡夠了,也不會覺著冷。”他這做阿爺的連夾衣都不曾穿,崔簡便仿照著他,怎麼也不願意穿得更厚實些。見小家伙堅持說不冷,他也就由得他去了。等到真正冷起來的時候,他自然而然就會加衣裳了——崔家的小六郎經歷了將近一年的浪跡生涯後,早已經比自家阿爺還更懂得照顧自己。

    鄭夫人有些心疼地嘆了口氣,倒也不再強求。此事若讓崔敦知道了,更只有贊許的,反倒可能會責怪她婦人見識,別寵壞了家裡的兒郎們。她便轉而又問起了別的:“阿實今天一直在家中?不曾出門?都做了些什麼?”

    “阿爺教我和五阿兄讀《詩》。”崔簡答道,“還練了十張大字,學了畫畫。”

    他是頭一回和崔會一同讀書,發覺兄長的進度比自己慢了許多,《千字文》、《急救篇》都背不過來,更別提《詩》了。他生性體貼,也沒什麼爭強好勝的心思,小聲跟著背了幾遍之後,就自己默默記起來。崔淵見狀,便干脆讓他默寫下來。崔簡這才發現,默寫比背誦難多了。許多字他都認得,但偏偏寫不出來,不是落了這一筆,就是缺了那一筆,被自家阿爺用朱砂圈出了好多個別字。捧著那十張塗滿了紅圈的大字,崔小六郎又羞又愧,心裡藏著的些許得意洋洋瞬間便散得一干二淨。崔淵不忍見他低落,便又教他們塗塗抹抹一番,他的心情才漸漸好轉了許多。

    “這都已經讀《詩》了,不愧是咱們崔家的兒郎。”鄭夫人欣喜地笑了起來,又讓侍婢去庫房裡取兩套上好的筆墨紙硯,獎勵給兩個小孫子。角落裡幾乎沒有存在感的崔會頭一次得了祖母的賞賜,有些受寵若驚地叩首行禮,又忍不住看了看崔淵與崔簡,目光中充滿了艷羨。

    這時候,清平郡主身邊的侍女匆匆趕了過來,臉上難掩焦急之色:“稟告夫人,三娘子方才突然發起了高熱,郡主怕是這幾日都不得空過來問安了,使奴前來告罪。”

    鄭夫人微驚,連聲道:“可曾請了太醫?趁著坊門尚未關閉,趕緊些使人去太醫署!”

    那侍女答道:“郡主已經遣人去了。因擔心太醫恐怕一時趕不及,又讓人去了公主府。”真定長公主府養了兩個醫女,時常照顧崔韌與崔芝娘。她們的醫術自然遠不及太醫,但對小兒症候也頗為了解,應一應急也使得。

    “那便好。”鄭夫人想了想,又道,“若是英娘病情起了變化,須記得隨時過來通稟。”

    “是。”那侍女行禮之後,便退下去了。

    鄭夫人緊緊摟著崔簡,憂心忡忡地嘆道:“每逢秋冬,英娘都要病上一場。本來身子骨便嬌弱,怕是又要在床上躺一個冬日了。眼見著她也快要過五歲生辰了罷,瞧起來卻是瘦瘦小小,仿佛不足三歲似的,看著便教人心疼。”

    “阿家安心罷,這孩子現如今經受得住這麼些病痛磋磨,應是提前將這輩子的災難都熬過去了,待長大後必定也是個有福的。”小鄭氏勸道,“這兩天咱們再去寺廟、道觀裡施些香油錢,設壇打醮為她祈福,應該便無礙了。”

    崔蕙娘也道:“這幾日怕是不方便探望她,免得帶去了寒氣。待過些時日,孫女也多去陪一陪她,免得她病中無趣。”

    “我也去。”崔簡認真地接道,“我可以陪著英娘妹妹頑。”

    “都去,都去,都是好孩子。”見孫輩們如此友愛,鄭夫人欣慰之極,心情也好了不少。她正欲留他們陪她一起用夕食,就聽外頭僕從突然道:“阿郎、大郎君、二郎君回來了。”

    崔淵瞥了一眼外頭的天色,笑道:“今天倒是回來得格外早些。”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大概也遇到了什麼事罷。御史台三院,台院那些侍御史尤其喜歡借糾察百官的職權打發時間。但他們並非全然毫無理智,即使逮著了些許把柄,必定也須權衡一段時日再上奏。只是,他們大概沒想到,這一權衡,便失去了最佳的時機。原本大概是一招好棋,如今使出來或許栽倒的反而是自己。

    “正好也一同用夕食。”鄭夫人道,率先起身相迎。兒孫們也都隨在她身後,立在門邊等候著一家之主歸來。

    崔敦進來後,先掃了崔淵一眼,表情一如往常般平淡。崔澄、崔澹卻是神色凝重,還帶著幾分遮掩不住的憂色。鄭夫人見了,疑惑道:“難不成今日出了什麼事?你們一個兩個臉色都這麼難看。”

    崔敦嘿然笑道:“他們順風順水慣了,就那麼一點小事也一驚一乍的,經不住事。”

    “哪裡是一點小事?!”崔澹忍不住回道,氣哼哼地在崔淵旁邊坐下,“那些個風聞奏事的台院侍御史可真是夠閑的,連四郎續弦這樣的事也給揪了出來,恨不得扣上一個驕奢仗勢的罪名,將阿爺扳倒了才甘心!”

    崔澄也擰起眉道:“就趕在下朝前,一連跳出了兩個侍御史彈劾阿爺,簡直莫名其妙、不知所謂!”

    鄭夫人一怔,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崔敦,又瞥向毫不動容的崔淵,不禁想起了多日之前這父子二人的夜談。作為母親,她也不得不承認,幼子確實比長子、次子更敏銳,也更受得住這些波折。“流言果然傳入了御史耳中。咱們這些世家大族於婚姻上都很有些默契,哪一家不為年紀合適的兒女辦些相看的宴會?光憑這些流言也說明不了什麼罷。”

    “四郎的婚事早便已經定下了,這些無稽之言又如何能信?”崔敦道,“聖人也不在意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笑過之後便罷了。身居兵部尚書之位,就算是朝中人緣再好,也免不了惹來各種彈劾。即使是聖人的寵臣,也一樣。只要行得正、坐得直,便由得他們亂吠去罷。”當今這位聖上並不是那等多疑之人,也不耐煩聽這些毫無根據的家長裡短之事。不過,為人臣下的,再如何謹慎小心也不過分。

    崔淵接著道:“阿爺堅持趕在昨天納彩問名,果然挑對了日子。若是等彈劾一事過後才去提親,不免給人留下遮遮掩掩的印像,反倒是顯得我們不夠磊落。這樁親事,也該更積極主動些才是。”

    崔敦聽了,禁不住笑罵道:“你只恨不得明日便能娶上妻罷!還敢嫌棄咱們家不夠積極主動!!說起來,昨日既已經拿回了庚帖,可找人去蔔算過了?”

    鄭夫人道:“正想著明日便去請上回算提親日子的道長算一算呢!”

    崔敦略作思索,道:“明日一早,便派人將庚帖帶給青光觀中的姑母,請她合一合他們的生辰八字。姑母素來看重四郎,與那王氏也頗有緣分,想必心裡也歡喜得很。合完八字,立刻行了納吉之禮,再挑個日子下聘。”

    鄭夫人頷首:“這個月之內下聘未免有些太快了,下個月比較合適。至於完婚的日子,還是轉年再說罷。三月轉暖的時候便很不錯,不但我們時間上寬裕,王家也能做些准備。嫁娶太急了,看著也不像。”

    “這些事你做主便是。”崔敦道,瞥了瞥崔淵,“可滿意了?”

    “婚事有阿爺阿娘做主,兒子沒有什麼不滿意的。”崔淵眼尾一揚,微笑著回道。

    “你院子裡那幾只雁,也別喂得太肥壯了。”一向熱衷於時不時刺一刺幼子的崔尚書又加上一句,“不知道的,還以為不是你獵來的野雁,是咱們家自己養的家雁呢!奠雁禮上就算是想放生,它們怕是也飛不起來。”

    “……”崔淵想到那幾只已經肥壯了不止一圈的野雁,默然不語。他將這些雁都交給了崔簡照顧,哪裡知道照顧得太好,也會惹來注目?

    “是我每天給它們喂得太多了,每頓都會讓它們吃完一桶小魚。”認真負責的崔簡勇敢地站了出來承認了錯誤,而後便從鄭夫人懷裡回到自家阿爺身邊,悄悄地在他耳邊道:“像趕鵝一樣趕著它們在籠子裡跑,應該就會瘦下來了。”

    只管打獵不管養的崔淵笑著揉了揉他的腦袋:“飛不起來也無妨,徹底養成家雁便是了。許多人家結親的時候,連雁都沒有呢,只能拿鵝來代替。”

    崔小六郎想了想,仍然堅持道:“阿爺放心,交給我就是了。”

    “我一直很放心。”崔淵笑著回道。

    見父子倆這般和樂,崔簡對自家阿爺續弦之事似乎也充滿了熱情,鄭夫人突然便覺得堵在心頭那口氣也全然散開了。縱使她能從王氏女身上挑出許許多多的不足,與她過日子的也是崔淵與崔簡。這父子二人都如此歡喜,她又何必想得太多?平白給自己添了無數煩惱而已。

    沒過幾日,青光觀那頭便將庚帖送回來了。兩人的八字竟是異常相合,堪稱相輔相成的天賜良緣。觀主還算出了幾個適合下聘的好日子,十一月、腊月裡頭都有。鄭夫人在這些日子裡選了又選,見幼子這些天都在家裡等著消息,也不忍他著急,終於定了十一月初十。

    官媒胡娘子便受了崔家的委托,再次走了一趟王家,又送了一只肥胖如鵝的大雁,告知了崔家下聘的日子。王奇回到內堂後,便嘆道:“定了十一月初十下聘。納征禮之後,玫娘就是崔家的人了。”

    “玫娘又要成了別家婦,你倒是天天歡喜得很。”李氏橫了他一眼,“也不擔心她婚後受人欺負。”說著,她卻是自己也笑了:“這一回若是咱們全家人都看錯了人,亦不能就這麼認了,也不怕再和離一次。”

    “崔四郎是什麼人品,張五郎哪裡能與他比。”王奇立刻為未來女婿辯護起來,全然忘了張五郎也是自己當初挑了又挑的好女婿人選。

    “他這樣的名士,就算如今待玫娘全心全意,日後變了心也絕不會留下半點情意。”李氏道。

    王奇還待再爭論,王玫已經忍俊不禁地打斷了他們:“結了這樁婚事,阿爺比兒更歡喜,阿娘也比兒更緊張。見到阿爺每天笑得合不攏嘴,兒便心中平定;見到阿娘憂心忡忡的模樣,兒也忐忑不安。這種事也不值得阿爺、阿娘多想,如今還不曾一起過日子呢,怎麼能斷定往後?且過了幾年再說罷。”她相信崔淵,也會努力與他一同經營這段婚姻。不過,若想得到岳母大人的全心信任,他也只能靠實際的行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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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四章 終成密友

    納吉過後,崔王二家的婚事便算是定下來了。雖然兩家或忙著准備聘禮,或忙著清點嫁妝,都默契地並未宣揚此事。但關注崔四郎婚事進展的大小世家仍然陸陸續續地得到了可靠的消息,頓時又震驚又疑惑。博陵崔氏與太原王氏結親,看上去確實是門當戶對。但一邊是服紫著緋的煊赫之家,另一邊卻是沒落的低階小官,這樁婚事怎麼看都透著些蹊蹺的意味。不少貴夫人忍不住打聽起了王家女兒究竟是位什麼樣的小娘子,結果卻更令人難以置信了。

    不論外頭如何議論,崔家、王家都顯得十分淡定。鄭夫人以籌備婚事為由,不再頻繁出現在各類飲宴活動中。面對那些好奇心過剩上門拜訪的貴婦人的時候,她也一概說王氏女年紀性情都合適雲雲,態度與回應皆是滴水不漏。作為女家,李氏便更是矜持了不少,只說是崔家相看中的而已。有心人仔細琢磨,思及真定長公主對王氏女的喜愛,自以為得到了真相,便也不再胡亂猜想了。另有些人聯想到崔尚書早些時日所受的彈劾,更認定了那才是事實,也只能暗中怨那些個侍御史管得有些太寬了。

    在傳言仍舊紛紛揚揚的時候,王玫略作考慮,便分別給王十七娘、盧十一娘發了帖子,邀她們來家中做客。她覺得,自己若是真心想與她們相交,便應該澄清一些事情。她們認識的契機如此敏感,倘若因自己遮遮掩掩的態度而讓她們生出了誤會,變得生疏起來,反倒是可惜了。

    王十七娘、盧十一娘都遣人回信說會過來,只是,兩人字裡行間透出的情緒卻全然不同。別扭的自然毫不客氣,敏銳的仍是一如往常。

    到得相約那一日,王玫等在內院月洞門前,將她們迎進來。王十七娘斜了她一眼,便有些賭氣地不再看她,也不答她的話。盧十一娘則笑著一手攬著一個,打趣道:“外頭停了好些牛車、馬車,最近一直都這麼熱鬧麼?”

    “可不是麼?”王玫有些無奈地一嘆,“看稀奇的、瞧熱鬧的,什麼時候都不少。好不容易清淨一兩天,便又有客人不請自來。與其說她們是來拜訪我阿娘的,倒不如說是特地來看我到底是不是生著兩只眼睛、一張嘴的。”自從親事定下之後,就算拿出了備嫁事忙的理由,家裡也不可能閉門謝客。於是,她便成了各路世家婦人圍觀、參觀的對像。原本還有些不適應,但被圍觀得多了,也就麻木了,也淡定了。

    “不單她們好奇,我那些族姊妹、阿嫂們也一直纏著我問呢。”盧十一娘想了想,抿了抿嘴唇,“其實,我知道九娘姊姊想說什麼,我也有些事想同你說明白。”

    王玫微微一笑,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臂以示理解。

    王十七娘聞言,杏眼一眯,哼道:“你們倆都是胸懷大度,就我是個斤斤計較的!”說完,她一邊笑一邊咬嘴唇:“上一回你便說得遮遮掩掩的,偏我生性駑鈍,怎麼猜也猜不到那上頭去!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裡,你說我該不該生氣!”

    “當然該生氣。”王玫接過話,彎起了唇角,笑道,“我可不是覺著應該讓你將悶在心裡的氣都發出來,才特地將你們都邀過來麼?待會兒回到薰風閣後,咱們一邊吃酒,一邊想數落什麼便數落什麼,如何?”

    王十七娘橫了她一眼:“這可是你說的,待會兒可別覺得受了委屈。”

    “能讓十七娘將心裡那口氣順過來,便是受些許委屈又何妨?”

    “這麼些天不見,九娘姊姊越來越會說話了。”

    “也是咱們三個投契。若換了在其他人跟前,我哪還有什麼話可說?”

    三人相視一笑,便先去了正院內堂中見過李氏、崔氏和幾位不速之客。見她也有閨中客人需要招待,那幾位世家貴婦也不方便開口讓她們留下來,便只能目送她們行禮退下去了。有心思活絡的,立即打聽起了王十七娘與盧十一娘。但聽得她們的身份之後,大多數人也只能打退堂鼓了。太原王氏大房嫡支嫡女,範陽盧氏嫡支嫡女,也不是隨便誰都能夠求娶的。除非家中嫡出的兒郎實在格外出色,心裡才漸漸盤算開來。

    到得薰風閣,丹娘與青娘早便已經安排好了一席小宴。因王玫覺得分食不夠親昵也不夠熱鬧,於是便擺了一張大食案。食案邊用紅泥小爐溫著王珂自釀的櫻桃酒,食案上則放著各種廚下剛送上來的新鮮吃食,騰騰冒著熱氣。

    屋內早已經生了炭盆,暖意融融。三人便將披在肩上的厚實帔帛取下來,又將外頭的夾衣換成了更輕便的窄袖衫,這才在食案邊圍著坐了下來。青娘留在屋裡侍候,丹娘則將那些個侍婢都帶到了後罩房裡招待。

    見那些侍婢皆跟著走了,王十七娘與盧十一娘都松了口氣。王玫方才就發現她們這回帶來的侍婢裡有幾個格外眼生,見狀便給她們斟上兩杯酒,笑道:“想不到邀你們聚一聚,倒是讓你們也不得安寧了。那幾個侍婢,是長輩新賜下的麼?”

    “說是賞給我了。”王十七娘眉頭一揚,“也信誓旦旦地表了忠心,但畢竟不熟悉。如今,我便是想私底下說幾句氣話,還須得趁著她不在身邊的時候。不過,倒也不是沒有好處。吃穿用度上,由她去打交道,便誰也不敢再克扣什麼了。”

    “我身邊那幾個,是好些個長輩送來的。”盧十一娘苦笑道,“橫看豎看,我也只想留範陽郡公夫人給我的侍婢。其他那些,不是攛掇著我去崔府,就是撩撥我生你的氣。口口聲聲都是為我好,但真正能為我著想的又有幾人呢?”

    “罷了,且不提這些。”王玫舉起酒杯,道,“先前我確實隱瞞了你們,是我的不對。其實,我與崔子竟早便認識了,也算是頗有些緣分,才有了這樁婚事。就用這杯酒,給你們賠罪罷。”說罷,她一口飲盡,香甜的酒液毫不滯澀,味道格外不錯。只是,雖然這櫻桃酒的酒精濃度比後世那些酒精飲料也高不了多少,她這身體卻似乎沾不得酒——僅一杯而已,雙頰上便湧起了紅暈,襯得多了幾分容光嬌艷。

    盧十一娘亦飲盡了杯中酒,接道:“我倒是覺得無妨。親事未定的時候,哪裡能多說什麼。也只有完全定下來,才好開口。”

    王十七娘哼了一聲,也豪爽地喝下了酒,將杯子往食案上重重一放:“什麼好話都被你們倆先說完了,倒越發顯得我不講道理了!罷了!罷了!那時候我們也確實沒有親密到什麼話都能說的程度。往後走得近了,可不能再發生這種還須從旁人那裡聽得你們的近況之類的的事了。”

    “自然不會了。”王玫笑道,又給她滿上一杯,“日後,但凡發生什麼事,我一定記得早些寫信告知你們。”

    王十七娘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想了想,突然又失笑道:“那時候,我還在你們面前數落崔子竟是個不值得一提的鰥夫,偏偏九娘姊姊又與他說了親,也算是成了我的姊夫——而他又是十一娘的姊夫——這拐著彎的關系還真是奇妙得緊。”

    盧十一娘側了側首,接道:“我其實也不了解這位姊夫,只知道他是位名士,且品行很是不錯而已。”

    “崔子竟雖是位名士,但也是個尋常人。”王玫禁不住笑了,“我還覺得你當時說得極妙極貼切呢!仔細論起來,我也算是做了件好事罷——往後他便再也沒有機會掀起這麼一陣陣風潮了。”

    說到這裡,三人笑成了一團,而後,言談舉止便放得更開了。

    “說起來,因為先前賞菊宴上托你的福得了貴主幾句話,我那些個表姊妹後來大概便將我當成了對手,好幾個連話都不想與我說了。直到你這樁婚事傳了出來,她們還特地圍著我冷嘲熱諷了一通,也算是出了口氣罷。”王十七娘道,“我舅母也一直在我跟前說惋惜得很,還說崔家是因受了御史彈劾,才慌忙地選了家在長安的九娘姊姊。不然,同是太原王氏女,怎麼也該選我才對。”說著,她噗嗤一聲笑了起來:“當時,我險些就要衝口而出‘我才不想嫁鰥夫’了。”

    “幸而你忍住了。”盧十一娘搖著首道,“在這些不熟悉的長輩面前,便是再不願意,也須得裝出個安安分分、柔柔順順的模樣來。不然,咱們這種寄人籬下的,哪會有什麼安生日子?”

    她略作沉吟,又道:“不瞞九娘姊姊,我家中阿爺一直存著讓我嫁到崔家,延續這門姻親的心思。我也曾想過,若是阿實過得不好,便是姊夫不喜,我也一定要嫁過去照顧他。但見他過得好之後,我便徹底熄了這個念頭。盧家上下如今皆對我十分失望,明知道事情已經無法挽回,又生出了各種各樣的小心思。幸而我已經托了姊夫幫我尋個合適的郎君,不然,若是將婚事交給她們,我實在不放心。”

    “他,幫你尋合適的郎君?”說實話,王玫有些驚訝,不過仔細想想,又在情理之中。雖說這時代的男子都不喜牽涉內宅之事,但也並非沒有例外——如她家阿兄,便總掛記著她的婚姻幸福。像崔淵這樣隨意的性子,若覺得盧十一娘的性情合他的眼緣,又顧慮到盧氏與崔簡,也一定會答應罷。

    盧十一娘有些羞澀地垂下了眼:“此事本不應煩勞他,但我實在是沒有法子,也找不到可依賴的人了。說不得……往後還須讓九娘姊姊也跟著費心……”

    王玫眨了眨眼,笑道:“若只讓他相看,我還有些不放心呢!必定要幫著你仔細掌一掌眼才好!”

    王十七娘聽了,也湊熱鬧道:“九娘姊姊可不能光想著十一娘,也幫幫我罷!舅母與表嫂們看中的什麼青年才俊,我都覺得奇怪得很。我也不求別的,只要品性不錯,有些真才實學,卻不自視甚高,便算是很合適了。偏偏她們一看家中權勢,二看出仕與否,三看文名清名——若要我說,這些都是虛的,只有人才是實的。”

    “我也這麼想。”盧十一娘驚喜地附和。

    頭一次承擔了這般重任的王玫卻仍覺得不夠清楚,於是反射性地接著問道:“除了這些,便沒有別的了?譬如說,容貌、身段之類?”

    “當然是偉男子更好些!”

    “我倒是……倒是喜歡帶書卷氣的……”

    說到這個話題,王十七娘與盧十一娘相視而笑。兩個待字閨中的小娘子,又哪裡有機會議論這些?從來沒有人問過她們希望嫁個什麼樣的夫婿,喜歡什麼性情、樣貌的男子。但情竇初開的少女們,又有誰不曾想像過夢中的情郎呢?

    王玫聽了,煞有介事地道:“那我可得好好記下來,別給你們找錯了。”

    王十七娘、盧十一娘一個泰然自若、一個粉面微紅,卻都異口同聲地道:“心裡記得便足夠了!”兩人說完,又互相瞧了瞧,這一回卻是不約而同地朝王玫撲了過去。三人笑著鬧在了一起,險些把旁邊的紅泥小爐弄翻了。

    鬧了一通之後,時候也不早了,早已經鬢發散亂的三人在青娘的協助下,將自己打理了一番,重新恢復了世家貴女的優雅姿態。丹娘也適時地將那些侍婢都領了回來,進門的時候,所見的便只有她們矜持地吃些點心水果的模樣了。

    待得王十七娘、盧十一娘告辭之後,王玫也便徹底放下了心。來到盛世大唐已經半年有余,她也終於收獲了兩位閨蜜,真是可喜可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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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五章 波折再起

    自從定了納征的日子之後,崔淵便精心地挑起了兩位函使的人選。他年少時經常孤身在外游歷,十余年下來,昔日的總角之交也早就已經生疏了。因而,仔細想了又想,竟尋不著合適的青年才俊。鑒於兩位兄長忙於各自事務,無暇他顧,他便直接尋上了公主府,又一次將崔滔從不知哪個角落的溫柔鄉中揪了出來。

    “每回你主動找過來,都會壞我的好事。”甫歸家,崔滔便抱怨道。

    他身上夾雜著酒味、脂粉味,崔淵挑了挑眉,嫌棄道:“酒不是什麼好酒,脂粉也不是什麼上好貨色,你的口味真是越來越回去了。”

    “嘖,酒味也就罷了,脂粉味你竟然也懂?”崔滔似笑非笑,“一聞就知道不是什麼好貨色,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我嗅覺靈敏,記性也好。”崔淵回道,“什麼人吃用什麼,我比你見得更多。”他行走在裡坊街巷之間、鄉野村落之中的時候,什麼人都曾經見過,什麼落魄的生活也都曾經歷過,也可稱得上是見多識廣了。

    “崔泌最近都在閉門守孝,也不見有什麼動靜。不過,他阿爺不是嫡長子,他也並非承重孫,不須守足三年孝,轉年便又會出來活動了。眼下,安平房上一輩都在守孝,這一輩也只有他是個少年得志、進士出身的,恐怕都恨不得全力栽培他呢。”崔滔懶洋洋地靠著憑幾,“你若是直接將他給扳除了,安平房上下恐怕都會視你為敵。”

    “如果我只想將他清除掉,完全不顧及博陵崔氏的名聲,自然有的是簡單粗暴的手段。”崔淵微微一笑,“且看罷,以他們一家子那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家風,遲早會露出破綻。到時候,或許只需輕輕推上一推,安平房便恨不得將他們出族呢?”真不知崔相地下有知,又會如何惱恨這些個不肖兒孫。

    “你說的是他阿爺?”崔滔嘿然笑道,“以他之能,居然也能任國子祭酒,真是沾上崔相的光了。又貪財又好利,在國子學裡沽名釣譽也不容易。想必三年出孝後,便會鑽營個外官來當一當罷。”

    “在國子學裡只能收些書畫古物,借著崔相的名頭在省試上使些功夫,哪裡比得上外官逍遙自在?”崔淵勾起嘴角,“不過,那也是以後的事了。且不管他們,只須盯著崔泌便是。”崔泌如今也是個校書郎,雖與元十九不在同一處,但“校書郎”這一官職,他如今光是瞧著就已經滿心厭惡了。

    兩人相視一笑,崔淵便又道:“今日來尋你,其實為的不是這件事。我的婚事馬上便要行納征下聘之禮了,定了十一月初十,如今我卻尋不出函使的人選。你交游廣闊,幫我想一想,咱們家的親戚朋友裡可有什麼合適的人?”

    崔滔聞言,坐直了身體,納罕道:“坐在你眼前的,不就是個再合適不過的人選?”

    崔淵淡定地掃了他一眼:“你?我要找兩個才貌兼備的青年才俊,你覺得自己哪一處和這四個字相符?”

    “我也不過比你大兩歲,怎麼不算是‘青年’?”崔滔眯起了眼睛,下頜微抬,“且我還是正四品的上輕軍都尉,可著緋。你上哪裡去尋如我這般年紀的服緋‘才俊’?”

    “呵,區區勛官而已,也值得你如此得意?若能任正四品職官,那才足以自傲罷。需要我幫著你回憶回憶麼?哪一位長公主家的嫡子沒得個四品勛官?便是正三品的上護軍也絲毫不稀奇。一個上輕軍都尉,完全不值得一提。”

    “口氣可真大啊!你且尋一個非宗室、年紀不足而立的正四品實權職官給我瞧瞧?”

    “……你當真就那麼想當這個函使?”

    “我還沒當過函使呢!”

    崔淵眉頭一動,無奈道:“那你可別誤了我的事。若是那天不知醉醺醺地倒在哪個角落裡……嘖,到時候可別怨我翻臉無情。”

    “保證不會誤了你納征的吉時。”崔滔摸了摸下頜上的短須,笑了起來,“至於另一個副函使,也不能官位太低。干脆也尋個五品能著緋的罷!別家且不說,宗室子弟還缺勛爵?”

    “我只想從咱們博陵崔氏二房子弟當中挑選。”崔淵道,“你已經占了一個,剩下的可得好生挑選。罷了,橫豎最近我也要給阿實找位合適的先生,先將族人都訪一訪再說。”他突然覺得,自己來這一趟有些浪費時間。

    崔滔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你這函使還真是金貴得很!”說什麼‘已經占了一個’,就活像他怎麼也配不上似的。

    “確實金貴得很。”崔淵面不改色地接道,起身便告辭了。

    待崔淵回到家中後,老管事崔順跟在他後面,送上了一個黛色的錦繡暗紋帙袋,笑道:“方才有個面生的僕從,說奉他們家郎君之命,給四郎送一幅畫,煩勞四郎點評一二。還說他們家郎君素來仰慕四郎,若能在畫技上得到四郎的指點,便是終身無憾了。呵呵,四郎如此受人景仰,某也真是跟著沾光哩!”

    崔淵接過那個帙袋,嘆道:“已經許久沒有人會如此直接地送畫過來了。”

    “四郎是真忘了還是假忘了?”老管事毫不客氣地揭穿了他,“到底是誰,因為不耐煩一群人天天圍堵,將他們送來的畫都扔在一旁?還放話說,只會畫,不會評也沒興致評畫?那時候還惹來一群人不滿,天天在文會上指責你傲慢呢!”

    “他們利用我來謀取好名聲,還不許我不樂意不成?”崔淵道,晃了晃手中的帙袋,“如今我倒要瞧瞧,到底是誰還有那麼大的膽子,也不懼我這狂士損了他的顏面。”以他猜想,此人不是剛到長安不了解他性情的寒族士子,就是受了人挑撥不知世事的少年郎。也罷,就當他心情好,做件好事便是。

    回到點睛堂後,崔淵便將帙袋中的畫軸取了出來,緩緩展開一看:只見那畫紙上赫然臥著一位衣衫半解的妙齡少女,星眸半合半閉,眼波婉轉柔媚,朱唇微啟仿佛邀人品嘗,雙頰暈紅,似是春情浮動。而這輕浮少女旁邊則是落了幾行字: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

    崔淵凝視著畫卷上那依稀有幾分熟悉的少女,突然輕輕地笑了起來。若只聽見他的笑聲,恐怕誰都覺得他如今一定很愉快。然而,任何人見到此時此刻的他,都不會錯認他眼下的暴怒與躁動。他那雙桃花眼中透出的寒光就像刀劍一樣冷厲,渾身殺氣四溢,仿佛下一刻就會拔劍而出,只有飽飲鮮血才能收去那赫赫煞氣。

    “呵,‘子不我思,豈無他人’……元十九啊元十九,其實我從未想過要你的性命。只是,若是這等屈辱也能忍得下,便枉稱男子了!!”

    畫卷瞬間被撕成了碎片,在火盆中燃成了灰燼。而後,崔淵便猛地起身,快步走了出去。一路上,他沒有理會任何人,徑直去了馬廄牽出了愛馬阿玄,而後便驅馬去了不遠的崇義坊。因元家在崇義坊的緣故,他已經許久不在附近出現了,也算是避嫌。只是,如今他卻公然騎馬入了坊門,一直向著西邊的元府而去。

    待到遠遠能瞧見元家的烏頭門了,他才在路旁的一個酒肆邊停了下來,直接上了二樓,靠窗坐下了。沒多久,張大、張二兄弟倆便聞訊急匆匆地趕了過來,又是疑惑又是不安地給他見禮。

    “四郎君怎麼突然便過來了?”張二壓低聲音問道。

    崔淵淡淡地瞥了他們一眼:“先前是誰曾說過‘也就是幾天的事’?如今都過了多少個‘幾天’了?我實在等不及,便過來瞧瞧你們到底在做些什麼。”原本,他也並不是那等不通情理之人。只是,元十九這畜生竟然敢得寸進尺,羞辱玫娘與他——若是眼下不能出了心裡這口氣,他實在不知自己是否能忍到可以順理成章除掉此獠的時候。

    張大滿臉羞愧地回道:“都是某的不是,想不到元家又召集了一群部曲,專門保護元十九那獠奴。如今,元家上下也守得如鐵桶一般,很難像上回那樣隨意就能摸進宅子裡頭去。他幾乎不出門,一踏出元家周圍便是重重護衛,在外頭也很難下手。”

    張二緊接著道:“就在方才,那獠奴派人拿了兩個帙袋,一個送去了咱們府上,一個送去了王家。某本想截下來,卻沒尋著機會。後來,他還特地叫十幾個部曲往洛陽送信,眼下剛出了長安城。”

    崔淵唇角一勾:“那封信,必須截下。”果然是瘋了麼?為了破壞崔王兩家的婚事,不惜惹怒他,不惜嘲弄王珂,更不惜去挑釁早已經和離的張五郎。他是想借著他和張五郎的手,乘著被羞辱之後失去理智的憤怒,徹底毀掉玫娘?!徹底擊潰王家?!

    呵,借刀殺人,想得倒是不錯,真不錯啊……

    這樣一個人品低劣的豬狗之輩,必須好生招待一番,才能平息他心頭之怒。當然,最合適的時機須得靜靜等待,才能緊緊抓住。而他,一向很有耐心,務必要一擊即中方可解恨!略作思索之後,崔淵便決定,再次親自動手。就算眼下沒有機會,也要制造出機會。

    與此同時,王珂也接到了陌生僕從送上的黛色帙袋。打開之後,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將畫卷撕得粉碎仍不能解心頭之怒,一腳便踹翻了跟前的書案。這算是何意?!若崔王二家不解除婚事,他便打算將這種畫送得到處都是?!不!不!!以此人好功利的性情,絕不會毀了自己的名聲。送給他,不過是無聲的嘲諷;送給——

    想到此,王珂立刻高聲喊道:“來人!備馬!”

    並非是他不相信崔淵,只是,任何一個男子怕是都無法忍受這等屈辱罷。且他也希望自己這回能夠做些什麼,而不是像過去那樣,只能憋屈地讓自己一忍再忍。

    坐在薰風閣裡的王玫,並不知道自己方才又被那個人渣算計了一場。她正啟開信封,讀王十七娘遣人送給她的信。她們前兩日才剛見過面,若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她必定不會急著送信給她。

    果然,信中提到了最近她的舅母蕭夫人又熱心地說起了一位“青年才俊”。據說年少時便高中了狀頭,如今不過二十出頭,便已經是頗得聖眷的校書郎了。只是,這一位青年才俊也是喪妻的鰥夫。她自然對鰥夫毫無興趣,也不喜這種少年得志,剛喪妻便想著續娶的薄情之人。但蕭夫人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讓她去見一見那男子的母親。她百般無奈,正想方設法引起那些個表姊妹的注意,讓真正感興趣的人替了她去。

    王玫看著看著,突然覺得她所描述的這位男子的經歷似曾相識。少年得志、高中狀頭、剛喪妻,這不就是人渣元十九麼?!

    於是,她立刻回了信,百般強調此人卑劣之極,又瘋狂又偏執,萬萬不可嫁他。哪個女子嫁了他,恐怕都不會有什麼好日子。警告完之後,她懸筆停了一會,終究仍是不想提這人渣先前糾纏她一事,只能草草說此人曾與王珂相識,也便住了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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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函使,是納征下聘的時候押送男方婚書的兩個大唐帥哥,很拉風的~~

    至於元渣渣送的那幅畫,詩出自詩經《鄭風•褰裳》,本意是少女對情郎的話,大家感受下就知道他在加倍羞辱玫娘和崔淵了。要真是不熟悉玫娘的男人,恐怕忍不下這口氣馬上就會退親外加把王家踩了又踩了。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譯文:

    你要是愛我思念我,就提起衣裳趟過溱河。你要是不思念我,難道就沒有人喜歡我?輕狂的小子呀,狂妄又笨拙!

    你要是愛我思念我,就提起衣裳趟過洧河。你要是不思念我,難道就沒有男子喜歡我?輕狂的小子呀,狂妄又笨拙!

    ——以上譯文來自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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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19:27:03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六章 准備雪恥

    “不在?”王珂雙目微動,眉頭攢了起來,“既然不在,那我改日再來拜訪罷。”以崔淵崔子竟坦率隨意的性情,惱怒便是當真惱怒,不至於也沒有必要避而不見。既然老管事說他不在府中,想必便是出門去了。至於是為何而出門,料想與那幅畫也脫不了干系。

    “王七郎君可有什麼話需某代為轉達?”老管事崔順又問。眼前這位是四郎的未來親家舅兄,他自然很清楚四郎對王家諸人的重視,也了解自家郎主對王七郎的欣賞,言行舉止之中便透出了幾分自然而然的親熱勁。

    “那便煩勞老管事帶一句話,讓他得空便去我家一趟,帶上他自釀的桂花酒。”王珂道。他心中已是憂心焦急之至,面上卻是半點不露。縱是老練如崔順,也不曾瞧出任何不對勁來,笑著目送他策馬離開了。

    出了勝業坊後,王珂面色微沉,撥馬便往崇義坊而去。因元十九的緣故,他已經有好些年頭不曾去崇義坊了,如今卻不得不走這麼一遭。當初出手教訓元十九的是崔淵,他相信這一次他也絕對不會放過他。只是,他心裡仍然有些不放心,擔心他會遷怒於九娘。妹妹一時錯愛,誤信此畜生,失去的已經太多了。但若是這樁婚事因此蒙上陰影,讓她日後不得安寧,那他寧願她能忍下一時之痛,就此斷絕這門姻緣。

    就在崇義坊坊門附近,一名大漢瞧見他後,突然便往前幾步,攔在了他的馬前。

    “你是什麼人?”王珂有些冷淡地問。這大漢雖是身著平民袍服,也偽裝得很憨厚,但那雙眼睛裡卻透出了彪悍之色,明顯並非尋常百姓,而是哪家蓄養的部曲。是元家的部曲?將他當成了敵人來防範?或是崔淵手下的部曲?

    大漢呵呵一笑,拱手行禮道:“某何老六,奉家中郎君之命,在此等候王七郎君。郎君言道,可惜今日出來得急,不曾帶桂花酒,只能暢飲外頭的好酒了。只是,這崇義坊也沒什麼出名的酒肆,倒是旁邊的平康坊什麼都不缺,更適合一聚。”

    王珂挑起眉,會提起桂花酒的應當也沒有旁人。沒想到,情急之下他們皆想到了一處,都將桂花酒拿出來做了暗號。“帶我去見他罷。我很少去平康坊,還須你領路了。”

    何老六便熟門熟路地領著他往回走,由平康坊西坊門而入,向東快步行去。平康坊最出名的自然不是什麼食肆、酒肆,甚至也並非裡頭住著的達官貴人,而是坊東三曲那些看起來與尋常宅院毫無二致的妓館。尤其是中曲、南曲的都知娘子們,只有那些士子、豪門紈绔才能見上一見,尋常平民百姓便是准備了再多財帛,也很難覓得芳蹤。

    何老六便帶著王珂走進了中曲一座不起眼的宅院裡,立即就有僕從過來將馬牽到馬廄中照顧。王珂也曾逢場作戲,與一些自命風流的文士來過這種妓館,自然不陌生。只是,一想到未來妹婿竟然也出入這種尋歡之地,他心裡就多少有些不喜。

    然而,何老六帶著他彙進一群談笑風生的士子當中之後,腳步卻一轉,悄悄地穿過了這座宅院,從後門走了出來。一番七折八彎後,他們就離開了坊東三曲,又進了附近的一座兩進小宅子。宅子雖小,布置卻精巧得很,只是行走在其中的卻是些勇猛大漢,令人頗有種實在不太匹配的異樣之感。

    到得裡進的正堂前,何老六便稟報道:“四郎君,王七郎君來了。”

    “快請進來。”裡頭傳來崔淵的聲音。

    王珂便推門而入。正尋思著自己該就今日之事說些什麼,他抬起眼,卻突然怔住了,本能地將門猛地合上了。然後,他立在門邊,眯著眼睛打量著屋內唯一的人。那是位昂然而立、虎背熊腰的大漢,滿臉胡須,雙目炯炯有神。無論怎麼看,他也很難將昔日那位俊美非凡的佳公子與眼前的魯莽漢子聯系在一起。

    那漢子眼中浮動著笑意,摸了摸胡須,滿意地道:“連明潤兄都認不出我,想必也沒幾個人能認得我了。”當然,九娘是例外。說不定,她瞧見他這般模樣,還會覺得十分親切呢。

    王珂心中一動:“你想親自動手?”若不是想著親手教訓那元十九,也不必如此喬裝打扮罷。“這胡須,怕是蓄上幾個月方可罷。”能長得這麼亂糟糟的胡須,倒也不多見,“你這是拿什麼貼上去的?”

    “不是我的胡須,自然就是旁人的胡須。”崔淵道,笑著大喝了一聲,“張大、張二,還不趕緊帶著人出來見一見明潤兄?”

    他話音方落,便從門外走進一列收拾得干干淨淨的士子。他們或剃光了胡須,或留著精心打理過的短須,穿著成衣行裡買來的蒼青色、紺藍色圓領窄袖夾衣,顯得十分精神。然而,也只是乍一看上去很精神而已,臉上刷牆似的塗滿的鉛粉撲簌撲簌往下掉。每個人也都有些無精打采,滿面艷羨地看著崔淵那些幾乎遮住整張臉的胡須——某人的胡須都是從哪裡來的,已經顯而易見了。

    見此情狀,不知何時,心中隱藏的憂慮已經一掃而光。王珂彎了彎嘴角,實在忍不住笑意:“原來你並未失去理智。我還以為你已經魯莽到了想單槍匹馬衝過去的地步。”

    “明潤兄實在太小瞧我了。”崔淵道,滿是胡須的臉上瞧不出表情,話語中也聽不出情緒起伏,“越是憤怒,便越應清醒。不然,這滿心怒火又如何能尋著發泄之道?只是,我本想將那險獠留給明潤兄出氣,如今卻不能放過他了。皮肉之苦、前程盡失之苦、名聲淪落之苦、眾叛親離之苦,皆須得一一讓他嘗盡,方能一解心中之恨。”

    “確實。只讓他一死,實在是太便宜他了。”王珂道,“只是,我胸臆間那口怨氣比你還憋得久一些。這些好事也不能都教你占了去,須得給我留幾分才好。”他想了想,解恨的心思終於占據了上風,有些勉強地道:“可還有能供喬裝所用的胡須?”作為一位時時視儀表風度為禮儀的世家子弟,做出犧牲形像的選擇並不容易——當然,崔淵崔子竟,絕對是五姓子當中的異類。

    “明潤兄何須勉強自己?”崔淵失笑道,略作思索,“也罷,我正想尋張帖子,照著筆跡寫上一份,引那險獠出門。讓明潤兄來臨摹他人筆跡,應當不在話下罷。”

    “此事交給我便是。”王珂微微一笑,十分自信,“不過,也不知什麼樣的帖子才能引蛇出洞?”送出兩幅畫,徹底得罪崔家與王家之後,元十九再如何洋洋得意,再如何暗喜於心,也不敢在這時候出門了罷。畢竟,他想徹底毀掉王家,王家也便不必再瞻前顧後,如何報復他都不算過分。

    “呵。”崔淵笑了一聲,頗有幾分寒涼之意,“魏王在文士之中素有威望,若是那險獠得了他心腹幕僚的帖子,你說他會不會出門?”元十九此人,在校書郎上也熬了四載,馬上便要到考評遷轉的時候了。身為少年狀頭,他自是不甘願才能被埋沒。只是元家、鄭家一時都尋不著合適的門路,無法保證他的仕途一路順順暢暢,於是便又打起了續弦的主意。嘖,此時此刻,若能搭上魏王,別說如今他的腿腳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便是剛摔斷腿的時候,爬也得爬過去罷!

    “魏王幕僚的帖子?恐怕不容易得罷。”王珂皺起眉。

    崔淵望向他,朗聲大笑:“明潤兄莫非忘了?我崔子竟在文士當中,多少也有些名氣。何況貴主又是我的叔母,不論誰主持的文會,自是從來不會落下我。”只是,他總是隨手就將那些精致的帖子都扔進了火盆裡,懶得去罷了。記得前兩天剛接到一個魏王幕僚的帖子,他還沒來得及焚毀,正好能用得上。

    王珂抬了抬眉毛,首次意識到,眼前的崔淵崔子竟,確實是那位傳說中的狂傲之士。只憑著他的書畫之才,他便已經有足夠的資格這般狂傲了。不過,若想一直這樣狂傲下去,光有才能卻是遠遠不夠的。“不會牽累到你罷?” 利用魏王底下的人,若是日後牽連出來,恐怕誰也落不得什麼好處。畢竟,魏王可是當今聖人的愛子。若只論受寵,連太子都略有不及。

    “明潤兄安心便是。時間上略錯過一些即可。我又不會擾亂他們的文會,借地方一用而已。”崔淵早便已經胸有成竹了。

    當王珂開始臨摹帖子的時候,作士子模樣站了半天的張大、張二等人苦著臉,悄悄抬首望了望心情似是好轉了不少的崔淵。

    張二終於忍不住道:“四郎君,某等都是些粗魯軍漢,便是換了這一身衣裝,也半點不像那些個吟詩作對的士子。到時候恐怕一照面,便會露陷吧!!”他刻意抬起手臂,捏了捏上頭鼓鼓囊囊的腱子肉。

    雖說此時的士子都是文武兼修,不過生得像他們這般大塊頭的文人也確實罕見。何況他們常年風裡來雨裡去,臉上都曬成了黧黑色,好不容易借了婦人的脂粉遮上一遮,又哪裡經得住細看?

    崔淵瞥了他一眼,其他幾人自然也忙不迭地附和。連走起路來都須得束手束腳,裝文人士子什麼的,對他們而言,實在是太難熬了。就算心裡清楚,這便是四郎君對他們辦事不利的懲罰,他們也希望能換一種懲罰更好些。

    “看起來確實有些不像。”崔淵不得不承認,這群家伙實在是太壯實了。他須得裝扮得虎背熊腰,裡頭墊了好幾層衣衫才撐出了這般效果。但要讓他們這群真正虎背熊腰的裝扮成身形修長的文人,光是靠著減衣衫卻是遠遠不夠的。

    於是,崔四郎君眯起眼,有些漫不經心地道:“那就淨餓上幾日罷。到時候,不需你們假裝,走路也輕飄飄的了。”

    “……”張大、張二等人頓時欲哭無淚。

    對於每一頓都能吃掉好些個蒸餅、半只羊的他們來說,餓一頓已經足夠可怕了——餓上好幾日,那簡直就是酷刑!!

    “離那文會還有三四天,應該來得及。”王珂抬首瞧了他們一眼,皺著眉加上一句,“光是餓著可不夠,那些文士之間的禮節,還須得好生教一教才好。”

    “此事便交給明潤兄了。”崔淵接道。

    王珂仿佛審視一般緩緩巡睃著這十幾名壯漢,頷首道:“放心罷,保管讓他們脫胎換骨。”

    張大、張二等人心中爆發出了無聲的吶喊:兩位郎君就放過他們罷!他們一點也不想脫胎換骨!!將他們的蒸餅和羊肉還來!!將他們那把引以為豪的大胡子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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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張大、張二:求放過!!

    崔淵:這打扮也挺新鮮的……

    王珂:沒有你新鮮。

    崔淵:只要九娘不嫌棄就行。

    王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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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七章 崔郎報復

    翌日,一張措辭有些隨意的帖子被送到了元府,指名給元十九郎。且不說見到這張帖子之後,躺了三個來月就為了養好腿傷的元十九是如何又驚又喜地一躍而起,跳下了臥榻。也不提送去帖子的僕從又是如何深藏功與名,從熱情好客的元家又吃又喝又拿地離開。平康坊中那個二進的小宅院裡,眾人也都正忙著熱火朝天地“磨刀霍霍”,教訓元氏獠奴的行動正式開始。

    十幾個餓得臉色青白的漢子咬牙切齒,在風度翩然的王珂王七郎的教導下,一遍又一遍地練習著士人禮節。崔淵崔四郎將他們的努力看在眼中,十分大度地肯定了他們的勤奮,終於准許他們每日喝一回粥。大漢們對著一人一大碗幾乎找不見幾粒粟米的清湯粥,也只能感激涕零。與此同時,欲讓自己變得更厚實一些的崔淵卻不得不加大食量,淨用些大魚大肉,一頓吃上幾個蒸餅。一日四五頓還嫌不夠,再加兩回宵夜,看得那些個餓著肚子的大漢們眼紅不已。為了更好地消食,他也必須從早到晚舞刀弄槍,增加活動量,眼見著便更威風了。

    幾日之後,該瘦下去的便生生餓得連腰都細了幾圈,走起路來腳步虛浮,仿佛宿醉一般;而該壯實起來的也已經不必靠著多穿幾層衣服來撐門面,氣質更凌冽彪悍了不少,行動之間虎虎生風,軍漢之威盡顯。

    “明日,大興善寺見。”王珂一臉微妙地打量著面前這個大漢,仍然很難適應此人便是崔子竟的現實。

    崔淵向著他行了個叉手禮:“這幾日,也讓明潤兄費心了。幸而有明潤兄的教導,他們才多少有了些文人士子的模樣。”頓了頓,他又道:“明天雖有文會,但大興善寺一向人來人往,隱在眾人中也不會引人注意。明潤兄不妨多帶些人去瞧瞧,便當作是看百戲取樂了。”

    多帶些人?王珂一怔。他自然很清楚,他言語間指的是誰。真不愧是崔子竟,報復的同時卻也不忘記讓玫娘一雪心頭之恨,實在很是體貼細心。眼下還有什麼比旁觀元十九受教訓更讓人暢快的事呢?毫無疑問,此舉也意味著他對玫娘的用心,已經超乎他這位兄長的想像。先前的擔憂不安,多少也算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於是,王珂微微一笑:“你放心罷,該帶去的人,我自然會帶著。只是——”他的目光意味深長地在某人身上轉了一圈:“你這模樣,又有多少人認得?便是再勇猛,也英姿颯爽不起來。”

    聞言,崔淵笑道:“該認得的人,自是認得。”改日他還可再問一問九娘,是否懷念他這般形容模樣。

    王珂自是不知某人的形像在自家妹妹那裡是從負值刷到了正值,如今便可以再也不計形像了。因天色已晚,也沒時間再與他多說些什麼,他便只是一哂,轉身離開了。崔淵示意何老六跟上去帶路。這宅子位置隱秘,若只靠著王珂一人,恐怕也不那麼容易找著方向,能趕在坊門關閉前回到不遠處的宣平坊。

    王珂歸家後,便徑直去了正院內堂中。他一連幾天在外留宿,為了不泄露行蹤,也只遣人通知趙九等部曲回家報了一次平安。王奇、李氏、崔氏、王玫都以為他去了朋友家中借宿,也並未察覺什麼。如今見他回來了,李氏便吩咐廚下加了些吃食菜肴,也僅是如此而已。

    稍晚時,王珂讓崔氏先回了院子,隨著王玫去了薰風閣。

    “阿兄,可是發生了什麼事?”因王十七娘在信中提到了元十九那人渣,王玫這幾天的心情都不怎麼愉快。就算是將自己藏在箱籠裡的那兩幅情書一般的桃花圖、秋景圖取出來日日欣賞,心中也始終存了些陰影。她成了博陵崔氏婦,既是擺脫元十九的契機,同時也伴隨著一定的風險。元十九畏懼崔家權勢打壓,她又何嘗不擔心他執拗瘋狂起來抹黑她的名聲?越是高門世家,便越不能容這種緋聞。崔淵早便得知內情,自然不會在意。但崔尚書呢?鄭夫人呢?他們心念一動,她與王家縱是無辜,也必定難逃牽累。

    必須想個妥當的法子,早些將元十九人道毀滅掉。她是後世之人,受教育與道德感所限,也從未想過做什麼殺人放火的惡事。然而,若是面對元十九,卻實在生不出任何憐憫仁慈之心。

    “明日,你換身‘丈夫衣’,隨我去大興善寺聽聽經、散散心。”王珂道,敏銳地發覺了妹妹的焦躁情緒,“怎麼?我不在這幾天,出了什麼事?”

    “阿兄,十七娘給我送了信,提到鴻臚寺卿家的蕭夫人正欲將她說給元家。”王玫素來無條件信賴自家兄長,自是和盤托出,“我知道,元家想娶的當然是家中有權有勢的小娘子,怎麼也輪不上十七娘。只是,若真讓他們攀上這樣一門好親事,報復他便會變得更難了。”

    王珂聞言,展顏一笑:“呵,你便安心罷。不用再想這些,明日只管高高興興的便是。”難不成崔子竟居然還能掐會算?怎會料到九娘這些天情緒低落?也罷,不論如何難受,看過明日那出戲後,保管便神清氣爽了。

    王玫頷首,將兄長送出去之後,轉而吩咐丹娘、青娘給她找出件合適的男子袍服來。許久不曾做男兒裝扮,她也有些想念了。至於明天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橫豎不會是壞事,她便安心隨著兄長走一趟大興善寺便是。

    時至初冬,長安城中卻仍是到處熱熱鬧鬧,連文會都比往常多了不少,作士子打扮的青年人、中年人幾乎隨處可見。蓋因十月正是各州府解送的舉子齊聚京城的時候,需在尚書省列名報到備案並審核資格後,方能參加轉年正月或二月的省試。而這樣的景像,長安城的百姓們都已經習慣了,依然淡定地過著自己的日子。科舉考試,此時仍是世族與富裕地主寒族專享的權利,距離他們實在是太遙遠了。

    舉子們趕到長安後,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給達官貴人府上投文卷,或是在各類文會上博取聲名。因此,各類文會活動的邀請帖子便格外受人關注。尤其是魏王幕僚出面辦的文會,別說那些個不得門而入的外州府解送的舉子了,就是國子學出身的眼高於頂的高門子弟,為了一張帖子也能擠破了頭。每一回不請而至的人,都比拿著帖子過來的人多了好些。

    這一回,在大興善寺舉行的文會也不例外。消息傳開之後,未等拿帖子的客人們到齊,圍觀的舉子們就已經來了一大群。他們也不在意是否有席位,而是自帶了席子與茵褥,就地坐下了。料峭寒風之中,這些舉子們哆哆嗦嗦地論起了詩詞歌賦,只求得到貴人青睞——這樣的精神,也足以讓人感慨不已了。

    元十九算好了時間,趕到了大興善寺。魏王幕僚主持的文會,他自然不敢托大,但也不能如普通舉子那般急切。於是,他做足了准備後,帶上十來個精干的部曲,不早不晚地騎馬而至。

    中元節時摔斷的腿,如今也早已經好全了。本以為今年運道格外差,不料禍福相依,眼下卻得了這樣一個好機會,他自是毫不猶豫地緊緊抓住了。魏王不是太子又如何?這位大王在文人當中的聲望,別說太子——說句大不敬的話,便是聖人可能也及不上。他只是想借一借力而已,也並沒有投入其門下的心思。這幾日與元父一同仔細盤算了一番,覺得應該也沒有多少風險,他這才自信滿滿地來了。

    至於崔家與王家,拿到畫之後,當然也並不是毫無反應。聽聞崔淵徑直住進了平康坊,王珂找過去,兩人也不知談了些什麼,最終不歡而散。雖然崔家並未如他所期待的那般退婚,但能讓兩家生了間隙也算是達到目的了。至於王珂想找他的麻煩,且不說他周圍部曲眾多,尋不著時機。便是他當真下了狠心,得不到崔家相助,元家又如何會懼區區王家?

    想到此,元十九勾了勾嘴唇。

    九娘啊九娘,若知有今日,必定悔不當初罷。呵,嫁給他有什麼不好?事事聽他的,往後自然能過上蜜裡調油的好日子。幾十年後,他元十九又何嘗不能封妻蔭子?如今,嫁了那個性情狂放、眼裡容不得沙子的崔淵崔子竟,守著活寡且不說,又到哪裡去享浩命夫人的榮光?不,不,她本是他的女人,他若是不能得到她,任何人都休想得到!如果張五郎那頭能起作用,流言從洛陽傳到了長安,崔家顧惜名聲,便一定會退婚!!

    正有些心不在焉地算起了幾日前派出的部曲何時能到達洛陽,又是否能趕在納征之前毀掉這樁婚事,元十九並未注意到,本來與他們同路的一些文士已經轉向了另一頭。而十幾個高談闊論的青衫士子吸引了他身邊那些部曲的注意,絲毫未曾懷疑他們趕去的方向是否有誤。只因他們並不知道,元十九接到的帖子與旁人不同,地點當然也不同——雖然文會確實是在湖畔樹林中舉行,但一東一西,隔得已經足夠遠了。

    一行人正穿過一個有些偏僻的院落,那些個青衫士子突然吵嚷爭執起來。元十九皺起眉,欲讓部曲離他們遠些,卻不料那群人竟急吼吼地動起了手。也不知怎地,場面瞬間便混亂起來。士子們摔打在一起,將部曲們也衝開了不少。有些人甚至沒看清楚對手是誰,揮著拳頭便砸了下來。雖然那些拳頭就和沒吃飽飯似的軟綿綿的,但元家的部曲也不是耐得住這等委屈的漢子,索性便回了更狠的反擊。

    “你們這群莽漢,竟然敢趁機對我們動手?!”

    “可知道我們是誰?!堂堂大唐舉子,豈是你們這等人能侮辱的?!”

    部曲說起來也只比奴僕好聽些,並不是良民,舉子卻是半個身子都已經跨入官場之人了。以低賤之身犯上,那可是不敬之罪。元父如今是糾察百官言行的殿中侍御史,若教人抓了縱容下僕犯上的把柄,別說往上遷轉了,說不定辯駁不了幾句便會貶斥出京了。

    元十九自然知道其中利害,立即叫住那些部曲。誰知他的聲音卻淹沒在眾人的喊叫之中,打得越來越歡的一群人根本無暇理會他。他心中焦急,連忙喚旁邊那部曲小頭目趕緊去將手下召回來。那小頭目猶豫片刻,便離開他身邊,放聲大喊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一旁的院牆上倏然翻過來一個人影,如入無人之境般,直接便闖到了元十九身側,一腳將他踢翻在地。

    “救我!!”元十九腹部痛極,疾呼道。

    沒等他身邊那些部曲反應過來,那突然出現的虯髯大漢便又一腳踩在了他的右邊小腿上,用力一碾。不僅是他,連周圍的人似乎都能聽見那清脆的一聲“啪嚓”,元十九目眥欲裂,疼得幾乎要昏迷過去。

    但那虯髯大漢並未就此放過他,而是拎起他的衣領,一拳印上了他的眼睛。這一拳的力道奇大,元十九的腦子裡竟嗡嗡作響起來,一時懵住了,毫無反應。大漢嘿然大笑:“世家紈绔子耳!竟縱容部曲毆打士子,某實在是看不過眼!!”

    “多謝義士相助!!”那些個被揍得鼻青臉腫的青衫士子立即感動得哭號起來,引得旁邊趕來圍觀的群眾們一陣唏噓。

    “某行不改姓,坐不更名,幽州陳三是也!嘿!想報仇便衝著某來就是!莫找那些個無辜士子的麻煩!!”說罷,自稱“陳三”的大漢便似大雕一般縱身而起,又翻過了院牆,不見了蹤影。圍觀百姓們自然大為震動,紛紛議論起了這陳三到底是不是幽州有名的人物,聽口音倒確實不假。而此人從頭到尾也不過踢了一腳、踩了一下、揍了一拳而已,毫無私仇之意,確實像是傳聞中那些行俠仗義的游俠兒。只是,他們並不知道——踢的那一腳便傷了某人的髒腑,踩的那一下已經碾碎了某人的小腿骨,揍的那一拳也能教某人在床上足足躺上半個月。

    而早就藏在院落的空廂房裡,目睹了這一出好戲的王玫眨了眨眼睛,愉快地笑了起來:“阿兄這幾天便是與四郎在一起,商量如何教訓元十九?”她烏黑的雙眸靈動地轉了轉,輕聲抱怨道:“怎麼也不事先與我說一說?”她也很想幫著出出主意——便是出不了什麼合適的主意,能從頭到尾參與策劃也是好的,多少能解些心中的惡氣。

    “……你怎麼認得出那是崔子竟?”王珂的重點卻已經完全偏移了。

    王玫抿著嘴唇笑著回道:“如何會不認得?阿兄忘了,我第一回見他,他便是這般模樣啊。”

    “……”王珂見妹妹笑容妍妍的模樣,突然覺得自家妹妹的審美觀似乎也有些偏離常人了。不過,倒也正好與崔子竟湊成天生一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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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不止是教訓,順便還坑了一把

    崔尚書看人一向很准,崔四郎就是應該進入官場的材料→ →

    大家放心,元十九蹦跶不了多久,四郎會慢慢地、好好地收拾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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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19:27:27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八章 下聘納征

    倏忽間便又是數日過去,崔家定下的納征吉日十一月初十終於到了。

    因是休沐之日,崔敦、崔澄、崔澹都在家中。既然將此事交給了鄭夫人,崔敦便果然不再過問,只是親手寫了《通婚書》,而後親自封好而已。至於崔澄、崔澹,都頗有興致地來到外院正堂邊,參觀備得整整齊齊的聘禮。

    崔淵實在不放心崔滔,昨日便將他從外頭“請”回了崔府,好生招待他在點睛堂住了一夜。在他的緊迫盯人之下,崔滔不僅摸著鼻子沒有發出任何怨言,反倒是吩咐貼身侍婢將自己打理得格外精神抖擻。便見他身著緋色襕袍,短髭修剪得齊整漂亮,一站出去,確實是位風度優雅的俊美兒郎。

    以崔滔作為正函使,崔淵另在族人中尋了一圈,終於找到一位以明經出仕九品正字的副函使。這位副函使雖只是旁支,家道也已經中落,教養卻十分嚴謹,且文武皆長,形容舉止風雅中帶著英武,正是崔敦一家人最欣賞的類型。更重要的是,他今年只有十八歲,容姿出眾,性情穩重又不失變通,且尚未婚配。

    與這位英姿勃發的少年郎相比,自詡為“青年才俊”的崔滔不動聲色地捏了捏自己腰間松松垮垮的軟肉,又瞥向崔澄、崔澹兩位堂兄。且不說剃光胡須與少年郎也沒什麼區別的崔淵,便是比他大上幾歲的堂兄們也因日日習武的緣故,個個身量挺拔、容光煥發。平常他尚不覺得自己的生活方式有什麼不足,如今仔細一瞧,卻隱約生出了些許危機感。再這樣下去,不說五年後、十年後,到了二十年後,腆著肚皮的他又如何能趕得上堂兄弟們的風儀?如此豈不是墮了自家阿爺美姿儀的名聲?

    崔淵那雙桃花眼掃過他,微微一眯,又看向虎背蜂腰的二兄崔澹,輕輕一嘆。

    崔滔挑起眉,靠近他身邊,咬牙笑道:“事到如今,你還想換人不成?”

    “八郎只能著青袍,與你這身緋袍確實不匹配。”崔淵所說的八郎,便是副函使崔泓。博陵崔氏二房並未在全族內敘排行,通常是每家各自序齒。嫡支兩房雖是堂兄弟,但因崔斂尚主的緣故,也是自家敘了排行而已。

    “那便將八郎換下,我再與你找個宗室子來。”崔滔立刻接道。

    崔淵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子由,你多久不曾驅馬打獵了?待會兒可莫要驚了馬。”言下之意,他要換也只會換下他這個花架子。因函使所乘駿馬不設鞍轡,很是考驗騎術,所以他才以這一點刺他一刺。

    崔滔當然不承認自己只是個花架子。他雖是京中有名的紈绔子弟,平素也沒有什麼上進之心,但若論起文才武藝,在一群宗室子或公主子中也算是出類拔萃了。畢竟,馬球、射獵亦是他們格外熱衷的游樂活動,偶爾去一趟平康坊,還須得行酒令呢!當然,與崔澄、崔澹、崔淵三兄弟就不用比了。幼時一同讀書,他與二兄崔澹爭相搶奪墊底的位置也不容易。

    一身青色襕袍的崔泓立在旁邊,正與自己的弟弟崔沛說話。崔沛年方十六歲,正是崔淵、崔澄為孩子們挑中的先生。兄弟倆在族人聚居的裡坊中確實文名出眾,但卻從未想過竟能得到崔淵崔子竟的青睞。且不說得到嫡支提攜於他們未來的仕途意味著什麼,即便只是能與傳聞中的崔四郎相交,也已經足夠讓兩人欣喜不已了。

    “時辰快到了。”老管事崔順笑眯眯地道。

    崔淵朝崔滔、崔泓行了個叉手禮,目送他們雄赳赳氣昂昂地策馬遠去。待三十抬聘禮都送出了崔府大門,他便牽著崔簡、崔會,正式拜見了崔沛這位先生。今天不但是宜嫁娶、納彩、納征、求嗣的好日子,也正適合拜師啟蒙。

    卻說崔滔、崔泓兩位函使催馬出了勝業坊,帶著抬聘禮的精壯部曲,浩浩蕩蕩地朝著宣平坊而去。一路上,崔滔緋紅的襕袍引起了無數圍觀議論。畢竟,平日裡能見兩位著青色官袍的函使就已經意味著新郎家世不一般了。緋袍函使,那可是難得一見的宗室婚禮才有的景像。

    聽著眾人興奮的議論之聲,崔滔勾起嘴角瞥了崔泓一眼。不料崔泓卻十分敬業地作出了目不斜視的認真之狀,根本不曾注意到他。他看上去如此專注,倒是吸引了不少路邊小娘子們的注意。若不是場合與時候不對,恐怕投瓜果鮮花的也不會少。

    崔滔雙目一眯,想起崔淵曾經的警告,心裡那口氣突然便平息了。他都是兒女雙全之人了,與這種毛頭小子計較什麼?此番順順當當地做了崔淵崔子竟的函使,出了一回風頭,也足以傲視那群酒肉朋友了。

    兩位年輕俊美的郎君帶著人直奔了宣平坊東南角的王宅。管事王榮一早便守在烏頭門前翹首盼望,瞥見坊門附近的動靜,立刻便遣人通知王奇、李氏。

    便見納征一行人的最前頭,仍是用檐子抬著的官媒胡娘子。檐子後,則是崔家派來的兩位騎著膘肥體壯的駿馬的函使。函使們後面,才是整整三十抬的聘禮。而第一抬中便放了個長一尺二寸、寬一寸二分、捆著五彩線的楠木盒子。這盒子即此次函使“押送”的禮函,裡頭裝著的便是男方的通婚書了。

    王家早便在外院正堂前設了矮床、香案、水碗、刀子等物,一群僕從肅然侍立在旁。王奇身著襕袍,迎了兩位年輕函使進來。崔滔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他一番,笑得格外真誠,將禮函送上去:“世父請。”

    王奇笑著接過禮函,用刀子啟開楠木盒子,取出裡頭的通婚書,交還給崔滔。崔滔便展開,當眾讀了起來:“博陵崔敦白:第四子年已成立,承賢王公之女秀外慧中,寬明達禮,四德皆備,願結高援。謹因媒人胡氏,敢以禮請。脫若不遣,貯聽嘉命。崔敦白。”

    王奇收下這封通婚書,供奉在香案上,又取出裝著答婚書的禮函交給崔滔。

    崔滔接過,遞給崔泓,便連聲道喜。王家是崔淵的岳家,他又視堂兄弟為嫡親兄弟,李十三娘與李氏也是同族姑侄,論來論去已經是雙重親戚,自然格外親近一些。向王奇賀喜後,他便又與王珂見禮道喜。王珂也曾見過他幾面,覺得他與傳聞之中似乎有些不同,也便順著他的意稱兄道弟起來,將他和崔泓引到正堂裡親自招待。

    納征大禮已經行過了,王奇親手將裝著通婚書的禮函收起來,又讓自家僕從把聘禮都抬進內院裡去。官媒胡娘子也自有李氏、崔氏款待。至於抬聘禮的崔家部曲下僕,不但得了豐厚的賞錢,王榮也將他們帶去了下人聚居的偏院裡,好酒好肉地大吃大喝。

    正院內堂中,李氏、崔氏、王玫都是頭一回見到胡娘子。胡娘子生得福相,易親近,又極會說話,將王玫和崔氏狠狠誇了一通,連連說李氏有福氣,讓李氏越發喜氣洋洋。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很快便相談甚歡了。

    出於禮節,王玫此時不便待客,悄然退出了內堂。正要回薰風閣,就見僕人們抬著聘禮進來了。三十抬聘禮,裝得滿滿當當。既有沉甸甸的上貢綾羅綢緞、絹帛錦紗,又有百兩金、大堆銅錢,豚羊驢之類宰殺好的肥壯牲畜,五色糧食、精米細面,時令水果、精制點心,油鹽酒醬醋蔥姜蒜,鹿兔熊之類的新鮮野味,以及溫暖厚實的皮毛等等……

    聘禮與王玫想像中的略有些出入,真是五花八門、無所不包。她瞧了個新鮮,覺得母親李氏曾說過的聘禮都並入嫁妝中抬回去有些不實際。不說別的,光是送來的糧食肉類、水果點心,便最好趕緊趁新鮮吃掉。而油鹽酒醬醋蔥姜蒜等等,除了酒醋之外,也留不得太久。

    因不好逗留太長時間,新嫁娘參觀自己的聘禮說出去也不像,王玫很快便轉身回了薰風閣。聽著外頭的歡笑聲,她忍不住也牽起了嘴角,認認真真地做起了送給未來阿翁阿家的軟履。幸好李氏並未要求她再弄出什麼花樣來,她嚴格按照崔淵送來的尺寸鞋樣練手,漸漸地也不覺得這是件難事了。畢竟,比起繡花這種需要強大天分與大量時間練習的“藝術活”,做鞋子只能算是“技術活”而已。只要按照程序來,自然而然便做得好了。

    王家款待了官媒、函使後,便又趕著吉時將他們送了出去。崔滔、崔泓押送著答婚書又一路風風光光地回到了勝業坊崔府,將禮函交給了崔敦。

    崔敦開啟了禮函,命崔滔誦讀:“太原王奇白:女年已適齡,未閑禮則。承賢第四子未有伉儷,顧存姻好,願托高援。謹因媒人胡氏,敢不敬從。王奇白。”

    至此,納征之禮便結束了。而自這一刻起,王玫便已經是崔家之婦,不再是王家之女。只待請期、親迎二禮後,便正式成為崔家人。

    崔敦、崔澄、崔澹、崔淵又將崔滔、崔泓、崔沛留下來用晚宴,推杯換盞,宛如家宴一般融洽。崔淵特地給崔滔、崔泓敬了酒,謝過他們,眼角眉梢皆是喜意。崔沛成了崔簡、崔會的先生,不僅得了兩位阿爺的誠懇請托,也受到了作為祖父的崔敦的肯定。

    與此同時,就如王玫見到聘禮時所想的那般,王家將聘禮中的點心水果、新鮮肉食皆取出來,做了一席豐盛的夕食。一家人聚在一起,慶祝納征之禮完成。王奇、李氏、王珂、崔氏既歡喜王玫終身有靠,又感傷她即將離家。悲喜交加之間,卻被孩子們的童言稚語逗得笑了,於是展開了歡顏。

    不論如何,比起半年前從洛陽和離歸家時的狼狽不堪、憤懣悲傷,如今不論是王玫還是王家,未來都充滿了希望。

    崇義坊元府,聽聞崔王兩家已經順利地行完納征之禮後,元十九臉孔扭曲地將身邊的憑幾扔了出去,砸在旁邊的侍婢頭上。那侍婢立時便頭破血流,晃了兩下便栽倒在地。其余侍婢皆噤聲不語,一動也不敢動,甚至沒有人敢將這位奄奄一息的傷者扶出去。

    因這猛的一下動作扯疼了腹部的內傷,元十九疼得粗聲喘息起來,對著跪在地上的部曲頭目吼道:“滾出去!都給我滾出去!!”

    那部曲頭目叩首行了一禮,悶不吭聲地離開了。侍婢們也立刻湧出了屋子,順便將傷者帶了出去。元十九凝視著地上那灘鮮血,視線又移到了自己的右腿上,雙目頓時一片赤紅。

    自那日大興善寺之事後,他便再也不能下床了。無論請來多少擅長外傷的醫者,都推辭不治他的腿傷。他便知道,內腑之傷尚可調理,但他的右腿卻永遠瘸了。不僅如此,分明他傷得最重,傳出來的流言卻是他仗勢欺人,縱容部曲毆打赴魏王文會的舉子。那些眼紅元父殿中侍御史一職之人自是落井下石,竟相彈劾。元父幾次辯駁皆不成,因壞了御史台殿院的聲名,被迫告老辭官。而他雖仍保留校書郎之職,卻徹底得罪了深受聖寵的魏王,在文人士子眼中也已經毫無名聲可言。

    “一定……一定和王家脫不了關系……”

    他低聲念著,咬牙切齒,只恨不得食王珂之血肉。除了王家,還有誰恨他至此?!設下這個根本找不著痕跡的局給他跳?!事後不但遍尋長安不見那自稱陳三的幽州游俠兒,連那些個受毆打的士子也不見蹤影!!找不著人,也失去了讓人裝扮出來辟謠的時機。明知這是陷阱,卻始終爬不出來!!

    他不甘心!!他絕不會就這麼倒下去!他絕不會眼睜睜地看著王家借崔家之勢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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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章裡的納征禮節,參考書目還是《唐朝穿越指南》,尤其是婚書的內容,實在沒辦法自擬出來。大家見諒,麼麼噠~

    腿壞了,名聲壞了,下一步該干嘛呢?四郎表示,一定要一擊即中。

    大家別以為元十九是boss,別忘了還有個崔泌呢……

    不過咱寫的是種田文,大部分時候都是溫情啦,抽打boss也不是重點來著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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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19:27:3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九章 除夕之夜

    全了納征之禮後,剩下的便只有請期、親迎二禮了。這一回,不等幼子再轉彎抹角地催,鄭夫人沒過兩日便遣人去了青光觀,請那位姑母再蔔算幾個好日子。而後,她選了又選,終於定下了轉年的三月初二。想必那時候省試早已經張榜,王家七郎若是及第了,於這樁婚事亦是喜上加喜,增添了光彩。

    於是,官媒胡娘子又帶著大雁走了一遭,告知王家婚禮吉日。李氏盤算著日子,繼續監督王玫清點嫁妝。腊月也即將到了,幾個莊子上送來的糧食野物皮毛等出息,正好都仔細挑一挑,放進嫁妝裡頭。她也不管女兒如何堅決反對,隨時想起什麼便往嫁妝裡塞,眼見著嫁妝單子便又多了幾張。

    轉眼便又是月余過去,因打理清點嫁妝、做女紅而忙得團團轉的王玫終於能夠松一口氣了。通常而言,新娘子都不需要考慮嫁妝准備之事,而她卻是例外。細想起來,她大概是大唐境內最忙碌的新娘子了罷。不過,不親手操持嫁妝之事,她便不知道籌備嫁妝還有這麼許多注意事項。別說從無到有攢嫁妝了,就算只是增添補缺,亦不是件容易的事。且年節底下,理清嫁妝中店鋪、莊子的賬目出息也繁雜得很。她先前雖有些想法舉措已經在莊子裡開始施行了,但畢竟才剛剛開始,尚未見到成效。

    閑下來之後,王玫才突然發覺,除夕快要到了。

    不經意間,時光流逝而過,距離三月的婚期越發近了。而且,就算將大興善寺那一回算在內,她與崔淵也已經有兩個多月不曾見面。心底的思念或許來得有些遲了,但其洶湧程度卻比她預想中更熱烈了幾分。光是欣賞他送給她的幾幅畫,已經解不了心中那些越發濃重的相思。偶爾,她甚至會生出約他出來相見的衝動。

    就在這時候,某人便像是心有靈犀一點通般,借著來尋王旼頑耍的崔小六郎,又給她送了一幅畫。展開一瞧,裡頭筆觸輕柔地描了一位仕女的小像。王玫一眼就認出,那嘴角勾起淡笑的仕女正是自己。寥寥幾筆,勾勒得並不算仔細,神韻卻躍然紙上。小像旁邊,寫著“靜女其姝”四字。這四字亦出自《詩經》,邶風之靜女篇,王玫並不算太熟悉,作不經意狀取出書軸,尋出了下文——“俟我於城隅”。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這兩句話,其含義並不難理解。王玫發現,自己似乎徹底愛上了《詩經》。那些曼妙而又生動的詩句,每回味一次,心底便微妙地泛起了漣漪。他們兩人之間,一直都是崔淵主動地表達相思之意,她是否也應該學著浪漫一些,借詩傳情?若一味接受,而不主動一些回應,並不符合她後世女子的性情。

    不過,在此之前,她必須弄清楚,他到底約的是哪一日相見。

    若是不曾記錯,上元才是情人們“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約會佳期罷。即便是崔淵崔子竟,應該也只能遵從習俗所限了。至於其他時候,她這新嫁娘受的約束越來越嚴格,已經尋不著出門的時機了。

    除夕轉瞬即至,家家戶戶均笑歡顏。頭一回經歷這盛世大唐的新春佳節,王玫又好奇又歡喜。不過,准備新春諸事完全不需要她幫忙。在李氏、崔氏的主持下,年節的各項事務都安排得井井有條,毫無任何疏漏。而她只需要等著過年便足夠了。

    與後世相似,除夕的熱鬧自夜幕降臨之後開始。

    享用完豐盛無比的夜宴,王玫本以為一家人就要熱熱鬧鬧地開始守歲了。不料,大郎王昉卻取出了幾張早就做好的面具。有的面具柔美漂亮,有的面具卻猙獰無比。王玫眨了眨眼睛,尚未猜測出其中意味,面具便被送到了她跟前,由她開始先挑。

    “在家裡拘了幾個月,你也該出去散散心了。”李氏笑道,“你阿兄、阿嫂這回都不便出去觀看驅儺,便由你帶著侄兒侄女們走一遭罷。大郎抱著二郎,晗娘、昐娘緊緊牽著你們姑姑,千萬別衝散了。”

    “九娘、晗娘、昐娘都換身丈夫衣,便不會過於引人注意。”王珂接著道,“也別走得太遠,瞧見皇城便往回轉,免得太累了。我會讓趙九他們護送你們。”觀看驅儺、參加驅儺的人流實在太多,也只有訓練有素的部曲才能緊隨在主人身側保護,僕婢之流則盡量少帶些比較合適。

    王玫一怔,想起“靜女其姝”,不禁有些訝然。難不成,某人指的就是除夕,而非上元?想到此,她心跳微微加快,瞥見有個繪著蔓草的面具,便挑了出來。王旼、晗娘、昐娘也都選了自己喜歡的面具,王昉拿起剩下那個面具戴在臉上。

    換了身火狐皮裘,外頭再著一件大紅圓領窄袖夾袍,覆上面具,聽得門外傳來歡呼笑鬧聲後,王玫便帶著侄兒侄女們彙入驅儺的大隊裡。隊伍前頭,戴著老翁、老嫗面具的男女作為儺翁、儺母領舞,後頭數百上千個戴小兒面具的年輕人、少年郎,蹦蹦跳跳地跟著前行。其余絕大多數人都覆著青面獠牙的鬼怪面具,裝作被少年郎們踢打得抱頭鼠竄。還有些人帶著琵琶樂器,給唱詞起舞的儺翁、儺母伴奏。若是排練過幾遍,說不定這一出驅儺便是上好的游行節目了。只是,如今大家的唱詞、奏樂皆不在同一水准,起舞則更像是群魔亂舞,也僅僅是人多湊熱鬧而已。

    王玫牽著小侄女,隨著驅儺隊伍走出了宣平坊。甫出坊門,她便忍不住朝兩旁仔細看了看——果然,坊門一側,立著穿戴皆一模一樣的一大一小。他們也戴著鬼怪面具,青面赤眼勾畫得格外逼真。

    雖然周圍有成千上百人,但熾熱的目光卻在剎那間便鎖在了她身上。兩人隔著面具相望,她想要靠近,卻被人流裹夾著一直向前走,完全不能自已。不多時,躍動的人群便遮住了那一大一小,她踮起腳尖想要找到他們,視野內卻到處都是猙獰的面具,已經遍尋不見相思之人了。

    王玫有些失落,步伐也略微遲疑了不少。晗娘抬首,輕輕地握了握她的手掌。喧囂之中,兩人根本無法交談,她卻感受到了侄女的寬慰之意,心下略窘。難不成,方才她那般情狀,也都讓侄兒侄女們瞧見了?

    也罷,能見上一面便不容易了。再有三個月,她就會成為他的新婦,且忍一忍罷。

    心念微轉,她便徹底投入到了歡樂之中。儺翁、儺母驅除鬼怪的唱詞通俗且生動,就像是聽打鬼故事一般,而眾人十分配合的裝作毆打與被毆打的模樣,也令人忍俊不禁。笑聲裡,她並未察覺,不知何時,一個身影便來到了她身側,含笑望著她。待她再度感覺到熟悉的視線時,回頭一望,兩個青面赤眼的鬼怪面具已經近在咫尺。面具底下,只露出鼻尖、嘴唇和下頜的曲線,嘴角勾起的弧度因她的動作也變得大了些。

    王玫情不自禁也微笑起來,王昉、王旼、晗娘、昐娘注意到了來人,都停下了腳步。由趙九等部曲護著,他們穿過人流來到了街道另一側。原本追隨著的驅儺隊伍漸漸遠去,鼎沸的人聲也隨之減小,終於能夠說話了。

    “阿實,你們什麼時候來的?”王旼問道。

    “我和阿爺用過夕食便出門了,到宣平坊門外的時候,正好見驅儺隊伍出來。阿爺一眼就認出你們了。”崔簡答道。

    “怎麼認出來的?”不光兩個小家伙,連晗娘、昐娘與王昉都一臉不可思議地望向崔淵,滿是崇拜之意。崔淵意味深長地瞥了王玫一眼,但笑不語。他見王昉抱著王旼有些吃力,便主動將王家小二郎拎到了自己懷裡,一手摟住一個。

    王旼這時候才注意到父子倆的面具,怎麼都覺得這面具比自己的好看多了,扭了扭身子便眼巴巴地看向崔淵。崔淵被他瞧得失笑了:“我這面具大些,你如何能戴得下?上元時我再給你們畫幾張面具罷?”

    王旼聽了,卻仍是有些失落地撅起了嘴。王昉忍不住道:“二郎,別太任性。”

    王玫揉了揉王旼肉肉的臉頰,主動將崔淵面具後的繩結解下來,再給小家伙系上:“不過一個面具而已,二郎喜歡便好。還不快謝謝……”

    她突然一時說不出後頭那個稱呼,倒是侄兒侄女們齊聲接道:“多謝姑父。”

    崔淵笑得很是滿足,瞧著王玫面具下嫣紅的臉,目光也越發柔和。遠處又走來一個驅儺的隊伍,比先前那一行人更加聲勢浩大。他們便加入到這一隊當中,隨著眾人走街串巷,奔向北面的皇城。

    除夕之夜,皇城城門大開,各路驅儺隊伍都能去裡頭舞動一番,為帝後嬪妃驅除邪祟。據說聖人還會帶著皇後、妃子們登上宮城城樓觀看驅儺。雖說驅儺之人多是些少年兒郎,卻也不乏湊熱鬧的平民百姓。畢竟,不論是聖人或是後妃,都離他們太遙遠了。若是能僥幸得見,恐怕便是一輩子的談資了。

    王玫等人對於皇城沒什麼興趣,再一次脫離了驅儺隊伍,緩緩地往宣平坊走去。

    一路走來,也著實有些累了。晗娘、昐娘平日裡從來不曾走過這麼長的路,實在是走不動了,小臉一片煞白。王玫立即吩咐趙九派幾個部曲回家中拿個檐子過來接她們。而後,她便對侄女們道:“雖是小娘子,也須多動一動才好。如此,身體結實了才不易生病。”此時不推崇瘦弱,但畢竟活動少,虛胖體弱的小娘子也不少見。她也希望侄女們能像那些騎馬打球射獵的貴女們一般意氣風發,而非只將自己困於家宅之中。

    “知道了,姑姑。”晗娘乖巧地應道,“芝娘姊姊也說,春後便教兒騎馬呢。”

    “兒也想騎。”昐娘羨慕地接道。

    “咱們家在京郊也有莊子,待天氣轉暖,大郎便帶著弟妹們去走一走,給她們挑兩匹柔順的小馬,慢慢騎著罷。”王玫道。兩個小侄女好不容易表現出對運動的興趣,必須支持她們維持下去。她相信,兄長一定會贊成,想來阿嫂崔氏也應該不會反對罷。

    兩個小姑娘頓時欣喜不已,崔簡和王旼也約好了到時候一起去學騎馬。

    因身邊帶著孩子們,王玫並沒有機會與崔淵單獨說話。直到部曲們抬著檐子來了,崔淵才道:“我送你們回宣平坊。”一路上,家家戶戶庭院中都正在“庭燎”驅邪祟,燃著巨大的火堆,四處火光通明,映紅了長安的夜空。王玫恍然間覺得自己似乎回到了千余年後的不夜都市,回過神,卻仍是她與他並肩而行。

    “上元時,再出來罷。”崔淵的聲音不急不緩地在她耳畔響起,“我也將侄兒們帶出來,讓他們多看顧些小家伙們。”

    他的意思,是想單獨相約?王玫點了點頭:“我也已經許久不曾看長安的燈會了。”

    “那便帶你到處走一走、瞧一瞧。”崔淵笑道。

    於是,待回到宣平坊時,除夕之夜的約會順利結束,又定好了上元相約。崔淵一臉心滿意足地帶著崔簡家去,王玫也滿心愉悅地與侄兒侄女們回到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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