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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衡番外...
他從一小盹覺裡醒來。撐著額的手有些發酸。他在夢裡面瞧見了那個叫阿離的女子。
她是一隻水鬼。生在水裡,長在忘川。也確然是從水裡出來的,眉眼笑靨裡皆透著像是從清亮亮水裡掐出來的一抔靈氣。
他坐在案前,倦倦的揉著額,眉微蹙,眼從指縫裡過,茫然望到殿外。他想起初見她那日,他下船從岸上一棵歪脖子樹下過,她就那麼不早不晚,恰恰好的從樹上落下來,砸到他肩上。
他記得那棵歪脖子樹上被刻的刀痕斑駁,密密麻麻。像是在記載著某個時間,說著某個故事。
他愣了一愣,輕輕推了推她,叫了她一聲,然而她卻是將那顆圓滾滾的蘑菇腦袋往他肩膀上蹭了蹭,打了個滾,攀著他又繼續睡去。
他無奈,只好往樹下坐下,等她醒來。那是個濕漉漉的早晨,空氣了沾了泥土的香,樹下正開著一大片狗尾巴花,他望著肩上那一小朵蘑菇,慢慢笑起來。
天上的神仙們皆道他愛笑,其實卻不是,大多數的時候只是一種應付或只是一種習慣。
笑著笑著,也就習慣了。世上歡樂不過幾樣,平淡涼薄總多過歡喜,哪來那麼多能夠讓嘴角牽上一牽,讓心暖上一暖的歡喜事?但那一刻裡,他肩上搭著一朵蘑菇,腳下狗尾巴花開滿地,他慢慢笑起來的時候,心裡確確然然是歡喜的。
那朵蘑菇一覺貪飽,長長一盹打完,忘川河上撐船的老者已渡了第三撥人來。他在樹下,腿坐得酸麻。
那朵蘑菇站在他肩上迷迷瞪瞪晃了晃腦袋,又迷迷瞪瞪對上他的眼。他彎起眼角,眸子裡帶了笑。
那朵大腦袋菇大概是被嚇住了,一個激靈滾到地上,變回了身。
他對上地上那個光腳女孩兒的眸子,看她一眼,那一瞬,怔住。
在後來,他才知道,這世上,有些東西,有些人,是不能看,也不該看的,看了,就要償還。
很久之後,在凡間,他叫做雲非白,而她還喚作阿離,他初見她時,她從一碗油光水滑的豬腿裡抬起眼時,他就像此刻般怔住。
那一刻,他在心裡對自己說,就是她了,可是是她什麼,她是什麼,他卻不知道。
他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那個赤腳女孩兒愣愣將他望著,好半晌,道:「阿離。」
阿離。阿離。
那日他離開步上橋時,她忽然追上來,她赤著腳站在橋上,揉著揉衣角看他,磕磕巴巴道:「那個,我、我我叫阿離,是、是忘川河裡的水鬼。」想了想,又補充了句,「年芳一千五百歲,正值花樣年華。」
每每閱公文,或閉目養神時,想起這一幕,他便忍不住莞爾。
她那個樣子真傻呢。
此刻坐在案前,眼睛望向殿外,他又忍不住笑起來。
殿外地上青磚上鋪上一層薄月輝,他從案前起身,立到窗前。蟾宮裡月桂饒水,清霜滿鋪,他忽然覺得有些恍惚,覺得心裡有點莫名想念。
他忽然意識到,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夢到她。
夢裡的她和現實中一個模子描出來,有些愣愣還有些傻乎乎的樣子,愛笑,露出一排齒,有兩顆尖尖的小虎牙,一雙眸子裡黑是黑,白是白,清清亮亮。
他看著她的笑,夢裡面的一顆心是分明的歡喜。
那日在冥界,他被熱心滾滾的瀾川溟君邀去,在他那兒宿了一夜。兩人對弈,瀾川卻巴巴兒的瞅著他打聽東華的事,問他早上吃了幾碗飯,見了幾個人,見那幾個人是誰,笑了幾次,蹙了幾次眉,甚是連上了幾次茅房也纏著他問了個清楚。
他忍住笑一一敷衍應答過,待一局棋過後,便找了個托辭踱了出來。
奈何橋上有淡淡月輝鋪在橋面上,白綢緞一樣,他踩上去,望見河岸邊那棵歪脖子樹上,那個叫做阿離的赤腳女孩正坐在上面,抱著樹幹,朝極東的幽冥島遙望。
像是在等著誰,盼著某個人。
他踱去孟婆的攤子前,叫了碗湯,故作不經意間問起樹上的那個女孩子。
孟婆笑呵呵道:「她在等冥太子回來呢,天天坐在樹上望,過一天就在樹上刻上一刀。」
他訝然。原來如此,原來竟是如此。原來她真的是在等人。
他沉默了下,又道:「等了……多久了?」
孟婆一把嗓子清脆嘹亮:「兩百多年了哩!這兩孩子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哩!」
原來,竟還是青梅竹馬。
翌日離開時,仍是坐了船走。他站在船頭,聽搖櫓聲嘩啦啦的響。也還是個濕漉漉的清晨。他負手立了片刻,正打算入艙裡,卻被一個清亮亮的聲音叫住:「藍公子!」
他回眼過去,面上微微錯愕,那個叫阿離的小丫頭正興奮的朝他揮手。
可是……藍公子?他頓了下,有些困惑又有些想笑,片刻,眸子裡漾出笑:「我叫玉衡。」
話畢,船划出數丈,疾馳而去。
她沿著岸疾奔,追著船辟里啪啦問:「公子,你家住哪裡?是人是鬼還是神仙?什麼時候才能再見你?」
他忍俊不禁,捏了傳聲訣與她:「下個月我會再來。」
第二次再見,已是一月後。
她趴在橋下正打著盹,睡得酣暢,唇角旁掛了絲口水。他憋住笑,替她揩了口水,推了推她:「阿離?」
小丫頭迷迷瞪瞪睜開眼,迷迷瞪瞪將他望了一望,忽然伸手往他臉上摸了一下。
她的手指冰涼涼的,然那一刻,他卻覺得臉上像是被烙鐵猛地燒了下,整個身子都僵了一僵。
小丫頭卻嘻嘻笑起來:「原來不是在做夢噯。」
他哭笑不得。
這一次,她送了他一副鴛鴦戲水的帕子。
她垂著腦袋,怯怯的望著腳尖,扭捏著對他道:「玉衡公子,我、我歡喜你,我想……」
那樣懷春的少女情懷讓他心動,讓他莞爾。
他捏緊的手上的帕子,屏息凝氣聽著她的話。她歡喜他,她想……想……什麼?
然而,答案卻終究沒出來,她清亮亮的聲音被打斷。
忘川回來。孟婆告訴過他,他們一起長大,青梅竹馬。
他望著忘川的眼神,又望著她看忘川的眼神,心裡的暖滯了一下,方纔的一腔期盼像雲朵,倏然被吹散。
話可以騙人,眼睛也可以騙人,但眼裡的眼神卻騙不了人。他瞧的出,這個青梅竹馬的兩個人,他愛她,她亦歡喜他。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而他,卻晚了一千多年。他望著川水上翻飛的水鳥,勾起嘴角,微微一笑。
有時候微笑是一種偽裝,譬如此刻。
夜裡,瀾川又邀了他宿下。對弈時,瀾川將東華吃喝拉撒問了個遍,又興致勃勃講起某一年他和東華在大氓山的初遇。
年輕浮華歲月,明媚流年,他卻聽得心不在焉。五局連敗。
瀾川喜出望外:「本君棋藝果然大進啊!」
他但笑不語。
第二日,早膳過,他正與瀾川作辭打算回去,忘川恰來瀾川的洗塵殿。
瀾川拔了根草叼在嘴裡,將一包袱寫給東華的情書挎到他胳膊上,一臉深情款款地讓忘川送了他出去。
他和忘川並肩而走。一路偶爾說些話,客氣而疏離。他感覺到他的敵意。
走到一座橋旁,忘川忽開了口,他道:「我和阿離一起長大,她沒爹沒娘,從小受到別的小鬼的欺負,而我,娘親一早就去了,小時候經常受哥哥姐姐們的排擠,所以,和阿離也算是惺惺相惜。」
他怔了怔,沒做聲。
忘川又道:「我和她在一起整整一千年,她是個良善的女孩兒,只是心智發育的晚,總是不開竅。」
他靜靜聽著他說。
忘川卻頓住腳,望向他,道:「你知道嗎,我從一千一百歲,初知人事時,就知道自己愛上了她。」
少年的目光分明帶著些挑釁。
他牽著嘴角,笑了笑,道:「阿離得殿下這樣真心相待,不枉此生。」
正欲同忘川作辭離去,剛抬腳,橋上便咕嚕嚕滾下一個人,一直滾到他腳下,將他腳抱住。
待那人抬起臉來,他怔了一怔,居然又是那個丫頭。
他望見她臉上被磕破了點皮,滲著細血絲,他下意識得拉她起來,將她臉擦一擦,然而瞥到忘川沉沉滅滅的眸,終是垂下了手指,換做素日一貫的淡淡微笑,將她望著。
阿離興奮從地上爬起,驚喜得叫他玉衡公子。
玉衡公子。玉衡公子。他從來沒聽過誰將他的名字叫得這樣好聽。然而他只是笑笑,轉身與忘川作了辭。
他沒想到小丫頭會叫住他,更沒想到她會吻他。
她站在他面前,踮起腳,攀著他的肩膀,往他臉上輕輕一啄。他的腦子在那刻一片空白。
他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卻無言。半晌,才道:「阿離,仙鬼殊途。」
仙鬼殊途?呵呵,這真是個蹩腳的理由。
月宮裡的桂樹似乎落了一片葉子,蕩到水裡,打了個圈,飄走了。思緒到這裡,噶然而止。
他在窗前站了良久,低聲一歎,緩步踱了出去。
這一夜,夜起的玉桓宮的宮人們望見他們的星君坐在殿前的石階上,瞧了一晚上的月。
他們說星君的身影好寂寞。
他們說星君的眼神好哀傷。
恰巧牆角花影裡一隻野貓子喵了一聲。結果他們得出了一個結果:他們的星君寂寞了,孤獨了,然後……思春了。
太平盛日,人人愛八卦,鬼鬼愛八卦,神神仙仙也愛八卦。第二日,東華邀了他品茶。
他執了杯子,啜了一口茶,聽東華道:「聽聞你……思慕上了紫薇大帝外甥女隔壁家的如花?」
他一口茶噴了出來。
八卦八卦,八著八著,西施就成了東施,東施就成了天蓬元帥。
但有一件八卦卻八對了。天上神仙宮娥們都說東華和冥界的瀾川冥君曖昧的很,某日某某宮的某個鬼倌瞧見東華殿下送了瀾川冥君一個玉墜子,而某日瀾川冥君送了東華殿下一把扇子,扇子上題了一首情詩,又某日瀾川冥君抱了東華殿下一下,又某日東華殿下吻了瀾川冥君一下,結果瀾川冥君一怒之下,將東華殿下猛地一推,壓到了他身上。
又說天君將青蓮仙子強配給東華殿下,實在是不妙,不妙得很。
半個月後,東華與瀾川私奔了。
天上的神仙們登時歡欣鼓舞,奔走相告。
他坐在玉桓宮裡,聽著宮人們口水相傳的各種八卦版本,心裡一個恍惚,忽又記起他最近一次去冥界的時候。
還是在那座橋旁,他負手站在那兒等她。
他其實不確定會等到她,但除了那個地方,他不曉得該在哪兒等。等她的目的很簡單。他想看她一眼。
他在荷塘邊站了一會兒,想,再等一會兒,如果她不來的話,就走罷。
孰料,那小丫頭不僅來了,而且像上一回一樣,抓著一隻小板凳,□轆轆從橋上滾了下來,抱住了他的腿。
他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她的模樣明明很讓人發笑,然而他看在眼裡,偏卻覺出幾分心疼和可愛來。
小丫頭愣愣看著他,爬起身,往他臉上摸了下,嘿嘿一傻笑:「是真的噯。」
他忍住笑,問她傻乎乎得搬個凳子做什麼。
然而,然而,她卻道:「我想坐在這裡等小哥哥。」
她一直管忘川叫小哥哥,說這話時,他望見她眼裡的跳躍的光,那種光,他說不清楚,但卻叫他的心莫名的微微的……酸澀。
直到某日天君的小女兒玉箸公主將一封粉紅信箋和一碗熬好的八寶粥托人送到他案前時,他忽然明白,那種感覺叫受傷。
那一日,小丫頭興奮得說有東西要送給他,讓他等在那裡,然後便急忙忙奔回。
他站在橋邊,轉過身,卻瞧見忘川走來。
忘川將他望了會兒,做出一笑:「父王還正等著星君呢。」說完做出一個請的手勢,不容拒絕。
議完事,他抬眼望望殿外,尚好,半個時辰,阿離也許還等著,起身正欲告辭,忘川卻忽然開口,截斷了他的話:「聽叔叔說,星君的棋藝頗高,本殿想和星君切磋切磋,不知星君可否賞臉?」
一盤棋兩人下的艱難。最終以他退步告終。而外面早早就是燈火闌珊,蛙鳴一片了。
他不知道那個傻乎乎的小丫頭還有沒有在那裡等,抑或是已經回去了。
玉箸公主又派宮人送了信來,燕窩粥,桂圓八寶粥,參湯,酸梅湯輪著做。
來的小宮人道:「這都是公主親自下廚做的呢。
他微詫,卻還是將東西都退了回去。
有時候就是這樣,你喜歡一個人,或者不喜歡一個人,自己都是控制不了也勉強不得的。
這日清晨,他拉開門,玉箸公主猛撲了過來,他慌忙扶住她。
玉箸紅著一張臉,望著他道:「星君當真對玉箸沒半分好感嗎?」
他望著她,她其實也是個很好看的女孩兒,賢惠貞靜,溫婉可人,然而,他沒法讓自己愛上她,這些都不是愛上一個人的理由。
他想說聲抱歉,說聲對不起,卻覺得矯情。她不需要。於是,便只好沉默。
玉箸紅了眼,低下頭,轉身奔了出去。
東華和瀾川在凡間置了座宅子,青蓮仙子扛著刀怒氣沖沖找上門,劈了他們一副門板,卻被瀾川一句話氣得險些背過去。
據說瀾川道:「作為一個女人,你的情敵居然是個男人,這人生,太失敗了。」
天上神仙們聞言,登時神軀仙軀轟隆隆一震,興奮奔走相告。
青蓮仙子羞憤交加,抹了兩滴子淚,把刀往肩上一扛,轉而奔到冥界鬧去了。
神仙們樂滋滋議論:「青蓮仙子實乃巾幗女英雄,彪悍,彪悍也!」
冥王大怒,當即命了冥太子忘川前去凡間將瀾川召回。
他聽著議論,想了想,去天河邊掐了好些狗尾巴花,半坐在青石上編了一個花環。
他記得她喜歡狗尾巴花。他突然很想見她。他想,她定是跟著忘川一起去了凡間吧。
將公文批閱完,已經是夜裡,蟾宮月已高,他將花環拿出來看了看,微微笑了笑,然後揣到袖子裡,推門出了來。
半路上,忽然遇到玉箸。她提著一隻燈籠,和他迎面而來。
她目光落到他手上那一串花環上,怔了怔,道:「你……」
他朝她見了個禮,禮貌一笑,道:「去趟凡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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