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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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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花溟 -【老女七嫁】《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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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00:16:5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我慢慢的能自己穿衣吃飯,做些簡單的事情,比如鋪鋪床,疊疊被子,午起時給雲洲泡個涼茶,甚至有時候還能摸摸索索著一個人在院子裡逛上一逛。

  只是難免會磕磕碰碰,身上擦破點皮,淌點血。

  雲洲並不做聲,只每次將我傷口包紮好後,將我往懷裡摟上一摟,親親我的鼻尖,問我疼不疼。

  我自顧自地在心裡歡喜,孰料,小桃卻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與我道:「小姐你不知道,姑爺雖然面上裝作不動聲色,但每次給小姐你上藥的時候,整個眼眶都是紅的,真是,真是那什麼一枝紅杏出牆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叫人心碎,心碎的很啊。」

  此後,我便十二分的小心,盡量避免再磕碰到哪裡,叫他擔心。

  日子過得圓滿。也歡喜。

  院子裡被雲洲僻了一方地,種了些梔子。

  幾場悶雷夏雨過,梔子開了花。花開的那個早上,我摸出了自己的喜脈。作為神醫的外孫女,儘管醫術很值得商榷,但這麼具有明顯症狀的脈象,我還是摸得出來。

  雲洲擁著我,想了想,道:「作為見證過你神醫外孫女歷史的人,我覺得……還是找個大夫來看看的好。」

  小廝領命奔出門,俄而,領了一個據說蘇州城裡年紀最大資歷最老價格最高,很不一般的大夫來。很不一般的大夫搭了搭我脈搏,默了片刻,一拍大腿,聲音嘹亮道:「有了!」

  我抽了抽嘴角。

  雲洲咳了一聲,問道:「有了……什麼?」

  被那老頭立即接口訓斥道:「你媳婦有喜了,你有娃兒了,我有喜錢了,怎的連這個都不明白?」

  我目瞪口呆。

  果然是個不一般的大夫。很直白,很激情澎湃。

  待將這個不一般的大夫送走後,雲洲坐到我床頭邊,握著我手,柔聲叫了我聲阿離,半晌卻沒說話。

  我想了想,從床上坐起來:「你……不高興?」

  他疑聲道:「嗯?」

  我道:「那怎麼不說話?」

  他低聲一笑,將我拉進懷裡:「我是高興地不知道該怎麼好了。」

  我默了一默,道:「你可以親我一下,說阿離我們有孩子了,我要當爹爹了,我很激動很高興很開心,很心潮澎湃很熱血沸騰。」

  他哧的一笑,扳著我的臉,往我唇上啄了下,又往我額上親了一下,道:「親兩下可以麼?」

  我道:「再叫一聲寶貝聽聽。」

  「哦?」他敲了敲我腦袋,咬牙道,「我可以認為娘子你這是在侍寵生嬌嗎?」

  我點點頭,苟同道:「我覺得是。」

  記得以前瑤玉與我道,假如能有個人讓你侍寵生嬌,是件圓滿幸福的事。活了一千多歲,歷了兩世,我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一樣覺得這麼圓滿。

  我原以為雲洲口中沒動什麼色,想必面上也沒動什麼聲色,一個人在心裡偷偷歡喜的很矜持,很低調,很淡定,很有品位,孰料,第二天小桃興沖沖與我道:「小姐小姐,姑爺給我們漲工錢了噯!還專門放了我們兩日假,雇了幾輛馬車讓管家下月初一帶我們出去好好耍一耍!將將又叫了管家去蘇家鋪子定制了一張嬰兒床,又親自去陳家鋪子挑了布,定制了十二套嬰兒裝,哦,對了對了,還給小姐你也定制了十二套孕婦裝哦!」

  我正抿了口茶在嘴裡,於是乎,噗的一聲噴了出來。

  對於是兒子還是女兒這個作為準父母亙古不變的討論話題,夜裡我和雲洲進行了一番深刻的探討。

  我誠懇的問他:「你想要兒子還是女兒?」

  他想了下,道:「你呢?」

  我沉思了下,道:「我想要個兒子。」

  他將我往懷裡攬了攬,道:「那就兒子罷。」

  我點點頭,憧憬道:「我要把兒子當個小丈夫培養,讓他寵我讓著我,陪我逛街,給我提東西,再陪著我遊山玩水,見了熟人,我就挽著他的胳膊對那人道,噯噯,這是我撿的小丈夫。」

  我不禁心花有點蕩漾。

  雲洲沉默半晌,幽幽道:「那我呢?」

  我:「……」

  他又幽幽道:「我覺得我還是想要個女兒。」

  我訝然了下,又沉思了下,茅塞頓開,道:「小哥哥,你該不會吃醋了吧?」

  他磨了磨牙,將我手狠捏了下。

  我心領神會一笑,趴到他胸膛上,道:「其實,我想生個和他爹爹一樣的兒子。」

  雲洲登時咳了一聲,低低笑了起來:「其實,我們可以生個兒子,再生個女兒的。」

  三四個月後,肚子便顯了,摸一摸,比先前胖了那麼三四五六圈。

  我心裡歡喜,卻又有些不安。算一算日子,待明年三四月份孩子便出生,我想瞧瞧他生下來的樣子,比如,是塌鼻子還是高鼻子,是圓眼睛還是長眼睛,是大嘴還是小嘴,長的像雲洲多一點,還是像我多一點……但我的眼卻一直尚未有絲毫起色,我不曉得等孩子出生時,我是不是還像這樣盲著。

  假如我就這麼盲一輩子,一輩子眼睛都看不到了,那孩子長大,會不會被同齡的孩子欺負,會不會嫌棄我?

  記得在冥界時,有個小鬼的爹爹是個跛子,那些同齡的孩子聚在一起常嘲笑她,就像嘲笑我沒爹娘一樣,因那時我常被小鬼們欺負,我心裡一直的願望是找個和我一樣受欺負的伴兒,惺惺相一相惜,某次我看到她被那些小鬼扔完石頭後蹲在地上抽抽搭搭的哭,登覺振奮,覺得可以和她搭個伴兒,於是便蹭蹭蹭跑到她面前,孰料,剛張口叫了叫她名字,便被她怒氣沖沖地伸手提起,一把扔到河裡了。

  她大我許多,生的高胖,我被她那麼一扔一甩,結果被甩出了老遠,在水裡撲騰撲騰,游了好半天,才游上岸。

  可見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孩子,脾氣頂頂暴躁,心裡也多不甚健全,譬如忘川,他在遇到我那晚,就拿磚打破了他哥哥的腦袋。幸而我那時候心性未開,並未懂得如何難受,如何受傷。因而才得以身心健康,一派活潑的長大。也幸而忘川那時遇上了我,讓他蒼白而飽受摧殘的童年重新煥發了光彩,不然,他該誤入怎樣的歧途啊。

  這麼一想,我十分憂慮。

  有時候憂的半夜睡不好,在床上翻來覆去,雲洲問我:「怎麼了?」

  我不曉得怎麼說,只得道:「大概是產前焦慮症罷。」

  他大概知道我的心思,輕笑一聲,揉揉我的頭髮,道:「放心吧,有我在呢。」

  然,半夜裡,卻在迷迷糊糊中感覺他一雙手涼涼地放在我眼睛上,輕輕的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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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00:17:0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卻在這時候,忽然遇到雲非白。

  已是八九月初秋,天好,很適宜戶外活動。傍晚時,小桃道天上燒著一大片火燒雲,紅彤彤的,染了半邊天,煞是好看,我便讓雲洲攜了我出門散一散步。

  他將我頭髮往耳根處攏了攏:「想去哪兒?」

  我想了想,道:「去城東的月老廟罷。」

  雲洲笑了聲,道:「嗯?怎麼想到去那兒?」

  我摸摸肚子,憧憬道:「去給我兒子求個媳婦回來。」

  他頓了半日,若有所思道:「倒是個好主意。」

  大約是剩男剩女隊伍愈來越多的緣故,不用眼見,只聽便聽得出月老廟裡的一派生機勃勃的盎然景象。

  剛跨進門,這廂便聽得嘈嘈人聲裡竄出一個細細的扭捏聲音:「這、這位姑娘,我、我注意你很久了。」

  唔,撞上了郎對妾的表白橋段。

  我豎了豎耳朵。便聽一個同樣扭捏含羞的聲音道:「其、其實,我也注意公子很久了。」

  唔,演變成了兩情相悅的橋段。

  這雙小兒女的情狀,真是天真的緊,讓我不禁想起我那青蔥蔥的懷春水鬼年華,和藥師谷裡的懷春少女年華,於是想了想,問雲洲道:「小哥哥,你、是什麼時候喜歡上我的?」

  他想了下,認真道:「你說的是在冥界時,還是在藥師谷的時候?」

  我扭捏道:「一個一個的說罷。」

  他沉思了下:「其實我比較想知道是你這顆榆木腦袋,從什麼時候開竅喜歡上我的?」

  我想了想,羞赧對他道:「其實,我喜歡你很久了。」

  雲洲低低笑了聲,咳嗽道:「哦?多久了?」

  台詞不對。

  我搖搖他胳膊,道:「我以為你會說,其實,我也喜歡你很久了。」

  他將我往懷裡攬了攬,幽幽道:「我可以認為娘子你這又是在侍寵生嬌嗎?」

  我肅然點點頭,正待答話,卻聽得人群裡猛地竄出來一聲怒斥:「老娘就是侍寵生嬌了怎麼著?!我告訴你張麻子,今晚給老娘滾書房睡去,不准上床!」

  雲洲踉蹌了下。

  我驚了。

  俄而,聽得那個叫張麻子的委委屈屈的一聲一聲叫著娘子,十分令人心酸。

  我沉默了下,握了握雲洲的手,道:「你看,還是我溫柔。」

  雲洲默了下,道:「我覺得也是。」

  月老正祠對著的院子裡有棵姻緣樹,樹上掛著一對對兒紅線串的木牌子,聽說在牌子上寫上兩個人的名字,兩人便像這木牌子一樣,從此被綁作一處,長長久久在一起了。

  我摸摸索索地在牌子上寫下我和雲洲的名字,想了想,又在底下添了個忘川和阿離,方才心滿意足的讓雲洲將牌子掛到樹上。

  雲洲笑道:「不過是圖個念想,你倒做得認真,你要是真想,等咱們回了冥界,我帶你去月老府上逛,你拿牌子把他門口的那棵正兒八經的姻緣樹掛滿。」

  我不好意思道:「掛一塊就好,不然佔了別人的地方,那多不好意思啊。」

  他低聲一笑,沒做聲。

  我想了想,忽想正經事來,道:「對了,咱們兒子的姻緣牌怎麼寫?他、他還沒名字呢。」

  雲洲沉默了片刻,道:「這個……我也不知道。」

  我摸摸肚子,沉思了下,道:「不如這麼寫罷,雲洲的兒子,阿離的媳婦,你看,有你有我,還有兒子和媳婦,多好?」

  他又沉默了半日,道:「嗯,確是很好。」

  掛好牌子,剛被雲洲牽著手轉過身,便聽一聲嘹亮嗓子:「糖葫蘆哦糖葫蘆哦,有情人吃了甜甜蜜蜜到白頭,白到滿頭白髮,滿臉皺紋,子孫滿堂哦!」

  我驚了。多麼真實而淳樸的祝願。

  我撈撈雲洲袖子,扭捏道:「那個……我可不可以再侍寵生嬌一下?」

  雲洲咳了一聲,然後豪爽道:「為夫准了。」

  我道:「我想吃糖葫蘆。」

  他忍俊不禁,點了點我鼻尖,道:「在這裡等著,我去去就來。」

  月老廟顯見得是處寶地,桃花處處開。

  雲洲這廂將走,那廂一扇子兄竄上來,把扇子拿在手上往手心裡敲得嗒嗒響,圍著我大概轉了那麼一二三圈,道:「姑娘,我注意你很久了。」

  我驚了。

  扇子兄自顧自嘿嘿一笑,扇子又在手心裡嗒嗒敲了兩下,道:「我對姑娘一見傾心,不知姑娘可願跟本公子回去做本公子的第八房小妾?本公子送你一座宅子,再送你一輛馬車,給你買珠寶項鏈、金銀首飾,包你吃香的喝辣的,怎麼樣?」

  我驚過神,忙謙和道:「不用了,我有夫君了。」

  扇子兄十分熱情:「別客氣嘛。」

  我道:「真的不用了,我真的有夫君了。」

  扇子兄越挫越勇:「真的別客氣嘛。」

  我頓了下,幽幽道:「真的真的不用了,公子再這麼熱情的話,天上要打雷了。」

  孰料,話音剛落,忽聽喀嚓一巨響,一記響雷猛地劈下,腳下大地登時抖了三抖。

  我目瞪口呆。

  扇子兄手上的扇子啪嗒一聲掉到地上,哆哆嗦嗦道:「你、你、你……」話猶未完,突然嗷了一聲,狂奔而去。

  我繼續目瞪口呆。

  正呆著,肚子突然被踢了一下,我緩過神,忙將手放在肚子上摸了摸,正打算好好撫慰一下肚子裡的小東西,小東西怕是被嚇到了,孰料,手剛碰到肚子,便被輕輕握住。

  這雙手也結實,也柔軟,也十分的熟悉,然手掌心卻冰涼冰涼。

  不是雲洲。

  我沉默了下,道:「非白?」

  好半晌,才聽得他開口,聲音有些沙啞:「是我。」

  許久未見他,他似乎憔悴了不少,連聲音裡都透著艱澀,我胸口忽然有些發酸。

  他摸上我眼睛,手有些微微的顫:「你的眼睛……」

  我笑笑:「我……很好。」

  他手抖得愈發厲害,摩挲著我的臉,好半晌才哽咽著嗓子開口,喚我:「阿離。」

  我道:「你……都想起來了?」

  他哽聲笑了笑:「可惜已經晚了。」他笑的苦澀,聽到我耳朵裡,胸口愈發的酸。

  我沒說話,他也沒說話。默了好半晌,才聽他又澀然開口:「你……懷孕了?」

  我摸摸肚子,點點頭嗯了一聲。

  他頓了下,道:「他……對你好嗎?」

  我笑道:「好,他一直寵著我讓著我,把我捧在手心裡疼,我們過得也很好。」

  他沒說話,又頓了下,忽然將我拉到懷裡,道:「阿離,若我什麼都不顧,你願意和我一起走嗎?我們找個沒人找得到的地方,好好的過日子,從頭開始,好不好?」

  我呆了一呆:「你妻子呢?還有你爺爺,你們雲家,你都不要了嗎?」

  他身子僵了一下,沒做聲。

  我從他懷裡掙出來,道,「原是我欠了你的債,我愛上你,被你忘記,被你愛上,又被你忘記,到現在,你成親了,我也成親了,這債也算是還清了。」我頓了下,「我曾經愛你是真情實意,傷情也是真真切切的傷,但終究都過去了,非白,從此以後,你忘了我我也忘了你,我們相忘於江湖罷。」

  「相忘於江湖。」他輕笑了一聲,艱澀道,「要怎麼忘……」

  我忽然有些難過。恍惚間想起某個燈火闌珊的夜裡,好風好景,他背著我慢慢的走,我把臉貼在他的背上,心裡裝著惴惴,那時的我多歡喜。我還記得他那雙眸,和他唇角邊的那抹淺笑。

  只是回不去了,債還清,便兩清了。

  又沉默了好久,聽他緩聲開口:「你愛他嗎?」

  他,自然是雲洲。

  我下意識地輕輕撫了撫肚子,笑了一笑,正待開口,卻被他輕聲打斷:「我知道了。」頓了下,又聽他苦笑一聲,「其實我一直都知道答話,又何必多此一問。」

  他打住話,上前來將我耳邊髮絲撩起,緩聲一笑,「好,我答應你,從此後,你忘了我,我也忘了你,我們相忘於江湖,阿離……我走了。」

  他將我手放開,腳步窸窣響起。我愣了一下,往前一步,叫住他:「非白。」

  他大約是又轉過了身來,聲音微怔:「阿離?」

  我道:「你今天穿的是什麼顏色的衣裳?」

  他道:「白衣。」

  我胸口發酸,嘴上卻笑了兩笑,道:「你穿白衣好看。」

  我永遠也忘不了他一襲白衣煙消雲散,仿若千樹梨花紛落的那一瞬間。那是我欠他的一筆債。

  他輕聲而溫和笑了起來,頓了下,道:「阿離,和他好好的。」

  我嗯了一聲。

  腳步聲窸窣輕緩,漸行漸遠,我和他的這一筆債,到這裡也終於畫了個句點,過往煙雲,到這裡一併都徹底斬斷。相忘於江湖,各安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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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00:17:1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微斂了斂神,剛一轉身,忽然被拉進一個熟悉懷抱裡,雲洲雙臂將我緊緊箍在胸口前,氣息有些微微的慌亂。

  我疑惑道:「怎麼了?」

  他久未說話,只緊緊將我抱著,頓了好久,才將我略微鬆開,卻仍將我攬著,將頭抵在我肩窩處,半晌,才緩聲道:「方纔……我真怕你跟他走了。」

  我愣了愣,恍然反應過來,他口裡的這個他,正是非白。想來,他已瞧見我同非白的那一通不甚哀傷卻亦頗有幾分傷感的相見又相別的情形。

  我不禁有些啞然失笑:「我都懷了你的孩子了,怎麼可能還會……」

  話剛打了個頭,便被他打斷:「我知道,我只是、只是……」後面卻沒了話,半晌,化作自嘲般一聲悶笑。

  他儘管抱著我不撒手,也不說話,只悶悶笑著,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我從未見過他在我面前做出這等傻氣姿態,又笑的傻的這樣直白,不免覺得很新鮮,便任由他抱了。

  一道飽含滄桑的聲音插了進來,提醒道:「小伙子,小姑娘,糖葫蘆化了喲。」

  跟著一道聲音接上,幽怨道:「這樣當眾摟摟抱抱,叫我這個寡婦情何以堪嘍?」

  再跟著一賣花小童腳步蹭蹭蹭地竄上來,稚聲稚氣對雲洲道:「哥哥,哥哥,要花不?」

  唔,這個小孩子很有做生意的頭腦。

  雲洲這才將我放開,低低一笑。

  我卻被勾出了興致,既已被人瞧了去,沒臉沒皮了,索性就沒臉沒皮到底,於是,心下一轉,扯了扯他袖子:「你親我一下。」

  他低笑了聲,俄而,一個溫熱的吻落在我唇上,像是蜻蜓點在清凌凌的水上,點的我心口砰然動了一大動。

  我心滿意足的踮起腳,攀著他的肩膀,憑感覺在他臉上也輕啄了下。恰恰好啄在了他嘴唇上。

  我的夫君,他有張柔軟的唇,嗯,我很滿意。

  四周靜了片刻,俄而,一陣砸砸嘴聲。

  「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啊。」又一個飽含滄桑的聲音。

  「郎有情妾有意,真真叫人叫人心花兒蕩漾,羨慕嫉妒恨。」一個少女的聲音。聽聲音裡絲絲春情湧動,大概正懷著春。

  「哇哇,親親噯,娘親你看,他們在親親噯。」

  作孽了,居然是個孩童聲音。

  我忽覺耳根發燙,我想我是紅了臉,慌忙扯著雲洲走。

  雲洲反手將我扣住,好笑道:「怎麼,害羞了?」

  我拿袖子摀住臉:「沒,才沒。」

  「哦?」他低低一笑,「那娘子的臉為何這般紅?」

  我摸了摸臉,想了下,若有所思道:「我記得那有個成語叫什麼來著,哦,對了,人面桃花,嗯,對,就是人面桃花。」

  「……」

  雲洲默了下:「娘子你真是讓我越來越刮目相看了。」

  我扭捏笑了下:「真的麼?」

  「比繡花針還真。」

  「那等回去了,再親我一下。」

  他將我腰一攬,若有所思道,「其實我覺得現在就可以。」

  「現在不好吧。」我將袖子往臉上又捂了捂,「我覺得天好像要打雷下雨了,咱們還是趕緊回去收衣服吧。」

  我忽然發現自己的手開始莫名的發抖,不甚嚴重,只微有些感覺,有時候手指頭一陣陣無力,握東西時有些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

  我背著雲洲號了自己的脈,卻並未發現異常之處,想了想,著了小桃偷偷請了大夫來。

  老大夫搭了搭我的脈,思索半日,疑慮道,「脈象正常,也穩好的很,委實奇怪。」頓了下,又語氣不篤道,「大概是懷孕造成的特殊反應罷,依老夫看,姑娘且好好將養著身子,也許過一段時間它自己好了,也未可知。」

  小桃送了大夫出去,回來偎到我旁邊,抽著鼻子沒做聲。

  我坐在椅子上,心裡有些亂,蜷了蜷了手,手指頭似乎又在微微發抖。手足無措了半日,我懵頭懵腦從椅子上站起身,腳下不一個沒穩住,險些摔倒。

  小桃慌忙上來扶住我,哽著嗓子叫了我聲小姐。

  我鎮定了下,笑著拍拍她,道:「沒事、沒事……你、你去給我倒杯茶來……」

  話尚未完,我身子陡然晃了幾晃,不由自主往前傾去,模糊中像被小桃驚聲哭叫著抱住,然後便沒了知覺。

  醒來時,眼睛有些刺痛,一睜眼對上一雙清亮清亮稚氣未脫卻偏又裝老成的眼。

  我懵了下。我恍惚記得我突然昏了過去,照一般推理而言,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應該是雲洲蹙著眉,握著我的手守在床頭邊才合情又合理,怎、怎、怎成了……

  我訝然又愣怔,愣怔又訝然:「小皇子?」

  這、這、這不是曾因我而被馬蹄子一蹄子踢到臭水溝裡的皇帝那老兒子麼?!

  小屁孩子扁扁嘴,把眉框上兩條毛毛蟲一皺,十分不悅的哼了一聲,尚未等我再開口,先發制人道:「聽說你已經成親了?」

  我愣了愣,正待答話,他已從床邊凳子上一躍而起,眼睛裡立時汪了一汪淚,怒氣沖沖繼續指控:「你未經本皇子允許,怎麼能擅自成親呢?本皇子許諾過對你以身相許,你怎能、怎能……」

  他包著淚,十分痛心疾首,大概痛心疾首的太狠了,無語凝噎了。

  我震驚了。

  我仔細回憶了下,好像、好像這小屁孩子曾經確是對我說過什麼以身相許來著,但、但、但……我望著面前這棵青蔥蔥水嫩嫩,還沒桌子腿高的小娃娃秧子,心裡一片悲涼,我會遭天譴的啊……

  我歎了口氣,從床上撐手坐起,疑惑道:「你怎麼到蘇州來了,還跑來我這兒了?」

  他鼓了鼓腮幫子,鼻子哼了哼:「我離家出走了。」

  「哦?」我十分感興趣的問他,「為什麼?」

  小屁孩扁了扁嘴:「母后說作為一個成功的皇子,一定要培養一門高雅的藝術情操,我想跟七皇叔學畫畫,可母后非得讓我學琴,於是本皇子就離家出走了,跟七皇叔到這裡來了,皇叔來到這裡,聽聞甄大人過世了,就來祭拜甄大人,所以,本皇子就一道來來了。」

  我沉思了下,將他這話裡頭的重點理了理,好奇道:「你七皇叔是畫什麼畫的?」

  小屁孩子鼓著腮幫子想了想,想了一會兒,糾結著一張小臉,「叫,叫什麼……」糾結了一會兒,小手忽然一握,豁然開朗,興奮道,「春宮!對,叫春宮!」

  我險些一頭栽下床去。

  小屁孩子又肅然道:「七皇叔說了,這是一門很偉大的藝術,本皇子自小的願望就是做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偉大皇子,所以下定決心,一定要跟皇叔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我的娘哎。

  這個折翼的孩子喲。

  小屁孩子慷慨陳完詞,頓了下,猛想起什麼來似的,扭了扭胖乎乎的小身子,往我面前湊了湊,對著我望了幾望,又將手放在我眼前晃了幾晃,一雙眼滴溜溜轉了幾轉,疑惑道:「聽丫鬟說你眼睛看不見了,本皇子怎麼覺得你像是能看得見?」

  我腦子轟了一下。

  這才恍然想起剛睜眼時一晃而過的不適是為那般。我摸了摸眼,歡喜的不知該如何是好,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只好摸摸手,摸摸腳,再摸一摸隆起的肚子。

  摸著摸著就覺得眼眶潮了起來。

  小屁孩子將我望著,怯怯拉了拉我袖子:「你、你怎麼了?」

  我抱住他,吧唧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小屁孩子登時紅了臉,從我身上溜下去,捂著胸口痛心道:「你背著本皇子嫁了人,現在還、還來調戲本皇子,本、本皇子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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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00:17:3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這個折翼的孩子喲,心眼這麼早就熟成這樣了,往後可怎麼辦喲。

  我不免發愁的將他看著,歎了兩歎。

  正歎著,門啪嗒一聲,開了。

  雲洲端了碗藥,目不斜視坐到我床頭邊,嘴裡卻幽幽道:「你這隻小鬼,方才對我威逼利誘將我支走,卻原來是想拐我老婆麼?」

  我撲哧笑了出來。

  小屁孩子登時憋紅了臉,眼裡立刻包了一包淚,聲淚俱下控訴道:「你們、你們嘲笑我!」

  控訴完,怒氣沖沖地把胖乎乎的小身板一轉,小袖子一甩,唔,很有風範的拂袖而去了,孰料,才拂到門口,顛著小腳將將扎到門檻上,登時撲通一聲,摔了個仰八叉。

  我小心肝一抖,正待推推雲洲,讓他上去扶上一扶,小屁孩子卻已一骨碌從地上爬起,轉過身面目肅然對我二人威脅道,「本皇子命令你們不准把剛才本皇子跌倒的事情說出去!本皇子跌倒的姿勢這麼難看,要是給別人知道,本皇子的臉就沒地方擱了!」

  說完,哼了兩聲,慨然正氣的背著小胖手,氣呼呼踱了出去。

  我撫了撫額,這個折翼又傲嬌的孩子喲。

  雲洲抿唇笑了笑,沒做聲,只放下藥碗,將我臉輕輕扳過,與他面對面大眼瞪細眼瞧了瞧。

  我道:「小皇子他……」

  「七王爺在外面,不用擔心。」他打斷我,先是往我手上摸了摸,又往我臉上摸了一摸,最後撥了撥我額前劉海,柔聲道,「還有沒有感覺哪裡不舒服?」

  我沒答話,望著他道:「你眼睛怎的這麼紅?」

  他手一頓,眼中眸光一盛:「你說什麼?你、你眼睛……」

  「我眼睛好了。」我歡喜地勾住他脖子,往他眼上親了一下,看他神色尚在愣怔中,於是又貼到他臉上,咬了咬他鼻尖,「我又能看到你的眼睛,你的眉毛,你的鼻子,還有你這有時候鬍渣扎人的下巴了。」

  他遲疑著摸上我的眼睛,輕輕撫了撫,頓了一頓,眼眶忽然泛紅,臉上卻慢慢漾開了笑,傾身將我擁住,緊緊抱在懷裡:「以後,我們在一起好好的。」

  我「嗯」了一聲,下巴擱在他肩上。正是傍晚時,有夕陽從門外進來,在地上拉了道白亮。久未見著光亮,乍乍一看,眼睛有些刺痛,我不免瞇了瞇眼,然心裡卻雀躍歡喜的很。

  便讓雲洲扶我到窗前站站。

  他將藥碗端過來,攪了攪,舀了一勺,放在嘴邊吹了吹,送到我面前來:「先將這藥喝了罷。」

  我巴望著喝的快些,道:「直接灌下去就成了,這樣一勺一勺的我還不習慣。」正欲伸手去接了碗過來咕嚕嚕幾口灌下去,孰料,剛一把手挨到碗上,忽覺手指在發抖。

  我懵了下,猛地想起昏厥前的事,再感覺了下,兩隻手仍然還在抖著,似乎,似乎比前幾日又來的明顯了些。

  心裡將將儲著的一腔歡喜登時轟隆一散,我手指挨著那碗,頓了下,不動聲色將手又縮回,幹幹一笑:「還是,還是你餵我吧。」

  雲洲蹙了蹙眉,神色有些疑惑:「怎麼了?」

  我幹幹一笑,道:「沒、沒什麼。」想了下,覺得應該讓他放下心來,於是便又幹幹一笑,故作撒嬌道,「人家想再侍寵生嬌一回嘛。」

  他莞爾一笑,望了望我,沒做聲。將一勺藥送到我嘴邊。

  喝到一半時,我試探著問他:「我上午突然昏厥……小桃有沒有和你說什麼?」

  他斂了斂眉,「沒有。」又抬眼望我,「怎麼了?」

  好丫頭,果然嘴巴緊得很。回頭賞兩個棗她吃。

  我乾笑兩聲:「沒、沒什麼。」

  一碗藥喝下,苦的我從頭到腳打了個哆嗦。

  雲洲放下碗,將我從床上扶下,忽然將我手握住。我驚了下,下意識想抽手,已來不及,只得戰戰兢兢讓他握著。

  握了一會兒,卻不見他有任何反應,只將我腰攬著,扶著我慢慢的朝窗前走。

  又等了一會兒,沒見他做聲疑問,甚至連眉也沒皺一下,我悄悄鬆了口氣。手抖得大概還不是那麼嚴重,放到旁人手裡,不仔細大抵感覺不出來。

  秋日的天,雲白的好,天藍的也好,我眼睛突然復明,瞧一瞧天,瞧一瞧雲,再瞧一瞧院子中的幾株開的正好的桂樹,便覺得更好。

  桂樹下的正坐了一大一小兩個人,小的那個托著圓滾滾的腮,正撅著嘴巴嘟囔什麼,正是那小屁孩子,大的那個一派悠閒神色,手上折扇擱在手心裡一嗒一嗒的敲著,顯見得是個風流浪子,樣貌也不負所望,生的很是惹桃花。

  正興致勃勃望著,那人卻忽然回過頭來,見著我和雲洲,面上微微一怔,旋即將手上扇子一搖,衝我們很是風流倜儻地笑了兩笑。露出兩顆耀眼的虎牙。

  我被那兩顆虎牙狠狠晃了一下眼,道:「七王爺?」

  雲洲「嗯」了聲。

  我歎道:「想不到朝堂上還是有真心人的,爹爹告老還鄉,沒了官職,一過世,昔日那多同僚,也只有他來拜祭。」

  卻聽得雲洲幽幽道:「只怕不單單是拜祭岳父大人來的吧。」

  我側過頭去看他,疑慮道:「那還為何而來?」

  他沒做聲,頓了下,卻叫了門口小廝進來,幽幽道:「這都天黑了,快吃晚飯了,怎的七王爺還沒走?你去催催,問他是想在這裡用飯?」

  我目瞪口呆,這、這、這是趕客人的麼?

  小廝抹著汗,領命下去,片刻,又抹著汗領命回來,道:「七王爺說,姑爺好眼力,一眼堪破他心中所想,他感念的很,晚飯不需要大操大辦,雞鴨魚肉各弄那麼一點點就行了。」

  雲洲哼道:「去告訴他本府裡頭今日吃齋。」

  小廝抹了把汗,繼續領命而去,片刻又繼續抹著汗領命回來:「七王爺說了,青菜豆腐白粥饅頭他老人家也不會嫌棄。」

  窗外頭那雙耀眼的虎牙又對著我們露了出來。

  我目瞪口呆,問雲洲道:「你和他……有過節麼?」

  雲洲磨了磨牙:「沒有。」

  「……你們很熟?」

  雲洲冷著臉道:「不熟。」

  我繼續目瞪口呆。

  此後幾天裡,這個傳說中畫春宮畫的七王爺帶著小屁孩子時不時駕臨甄府,蹭上一頓午飯,或者乾脆午飯晚飯都蹭了。

  我惶恐的很。

  某日他帶著小屁孩子坐在我家院子桂花樹下悠悠的閒閒的品著茶,我踱過去,往一邊坐了。小屁孩子瞅了瞅我,不動聲色將椅子往我旁邊挪了挪。

  我想了想,問他:「王爺此番來蘇州可是有公事?」

  他笑了一笑,露出兩顆虎牙,將我望著:「不,本王……只是來瞧一個人。」

  我頷了頷首:「那見著那人了麼?」

  他又笑了一笑,「自然是瞧著了。」頓了下,將手上扇子往桌子上敲了敲,又道,「而且,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話音剛落,便聽一聲咳嗽。

  雲洲黑著臉正站在我身後。

  我驚了。大大的驚了。

  這、這、這廝說的這個人不、不會是雲洲罷?他、他該不是瞧上雲洲了罷?聽他話裡頭,句裡行間都藏著脈脈柔情啊!

  我慌忙從椅子上起身,將雲洲攔到後面,痛心疾首勸慰他道:「我夫君他確確然然不是個斷袖,況已成親生子了,七王爺還是死了這條心罷。」

  話一出口,他一口茶噴了出來,剛剛好噴到小屁孩子臉上。小屁孩子登時扁了嘴,胖乎乎的小手擦了把臉,委屈將我望著。

  後面雲洲卻是咳了一咳,低低一笑。

  斷袖放下茶杯,咳了幾咳,訕訕道:「是該死心了,我……我只是聽說他回了蘇州淚,又出了點事,便從京城過來瞧一瞧,現瞧得他很好,便也放心了,過幾日,便回去了。」

  夜裡,我將雲洲那張臉仔細端詳了又端詳,歎道:「這張臉,也無怪乎會惹上這檔子桃花債。」

  他反過來將我也端詳了又端詳,若有所思地苟同道:「確實是,這樣一張臉,也無怪乎會惹上桃花債。」

  我愣了愣。

  他敲了敲我腦袋,鼻子哼了哼:「還不曉得是誰惹的呢。」

  幾日後,斷袖七王爺帶著小屁孩子來作辭。

  我甚歡喜。讓小桃煮了一十二個雞蛋十分大方的塞到他們包袱裡。

  小屁孩子牽了一隻神色萎靡的鴨子眼淚汪汪向我道別。

  他包了一把淚在眼裡頭:「這隻小鴨子是本皇子在路上撿的一隻流浪鴨,好可憐,沒爹沒娘,本皇子將它抱回去養了好多天,白天牽著它一道玩耍,帶它去聽書、看戲,夜裡抱著它一起睡覺,現在、現在本皇子要走了,將、將它送給你罷。」

  我不禁熱淚盈眶,熱淚盈眶的同時,又不禁在心底感慨,怪道這鴨子神色萎靡,卻原來是被這般蹂躪,沒一命嗚呼已經好的,真真令人同情。

  我摸了摸他胖嘟嘟的小臉,鄭重道:「你放心,我一定會將它好好養大的。」

  小屁孩子不捨的看了那鴨子一眼,眼淚汪汪地將手上繩子放到我手上。我轉手將繩子遞給了後面小桃。

  我覺得這一別,大約再沒機會見了,想了想,覺得在臨別前應該撫慰撫慰他,於是牽著他白嫩嫩的小手,往我肚子上摸了摸,道:「這裡要是個小妹妹的話,等她長大了,就給你做媳婦好不好?」

  小屁孩子登時紅了臉,低著頭,縮到他斷袖叔叔身後面去了。

  他斷袖叔叔便名正言順上了場。

  我以為他要和雲洲道一道別,灑兩滴子,歎息一回,說不定,還要再說一句什麼「雲郎,我走了,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一別經年……」云云。

  孰料,他卻是露著兩顆虎牙,將一個錦盒遞到我面前,道:「這個送給你。」

  說完,拉著小屁孩子,轉過身,將手上扇子啪嗒一聲搖開,身姿甚瀟灑的走了。何其風流,何其倜儻,何其看得開放得下!

  我不免有些惋惜的看了看雲洲。

  雲洲嘴角抽了抽,瞟了瞟我手中錦盒,幽幽道:「打開看看裡面是什麼。」

  是什麼。

  打開我便傻了,居然,居然是我的一幅畫像。

  雲洲哼了一聲,又幽幽道:「我就說,還不曉得是誰惹得桃花呢。」

  我目瞪口呆。

  這、這、這不是我那次被召進宮,在御花園薔薇下歇腳的時候麼?怎、怎的……

  聽得雲洲道:「在京城時,我見過他幾次,後來熟了些,某次被他邀到府裡喝酒,偶然見到這幅畫,知曉了他心意,據說你進宮那日,恰好他也進宮,又恰恰好地在園子裡碰到你,於是……」

  他頓住。

  我忙道:「於是?」

  「於是就驚鴻瞥了那麼一瞥,他本來準備第二日提著這幅畫去上門提親的,因多喝了幾口酒沒忍住,拿出來在我面前展示了一番,結果……」他頓了一頓,把目光瞟向那幽幽遠處,繼續幽幽道,「結果我們砸了酒杯酒桌,赤手空拳抱在一起,狠打了一架。」

  我呆呆聽著,被震驚的無以復加。

  除去那些個爛桃花錯桃花,算一算,我的桃花數屈指可數。

  第一朵,是雲洲,無須再言,也終於修成了正果。

  第二多,便是非白,也無須再言,有緣無分,原也是一段錯緣。

  第三朵,是冥界時候的二蛋,這朵算不得多大多好一朵大桃花,然,也算得上一朵清純的小花苞。

  不想,不想除去這屈指可數的三朵,我竟然還有這麼一朵意外之外,意外到連半點桃花渣子都沒看到的一朵桃花。

  雲洲上來捏了捏我手,涼涼道:「什麼感覺?」

  我誠實道:「有點激動。」

  雲洲磨了磨牙,狠捏了下我手,然後蹲□,趴在我肚子旁,道:「兒子,踢你娘一腳。」

  小東西果然翻了個身,毫不客氣得我肚子上踹了一腳。

  ……

  我委屈了,憤怒了:「我要離家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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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00:17:46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我將小屁孩子送的那只鴨子仔細養了起來。閒來沒事牽了它出來逛逛,好吃好喝餵著,然半月後,它神色卻越來越萎靡不振。

  小桃思索道:「這是只母鴨子,不若買只公鴨子回來陪陪它。」

  我思索了下,覺得有理,准了。

  兩隻鴨子初見那日,天上燒著一大片火燒雲,母鴨子直勾勾盯著對面的公鴨子,雙眼熠熠光輝,整個鴨頭上也蹭蹭蹭迅速燒上了一片火燒雲。

  對面的公鴨子直勾勾回望過去。

  一瞬間,天雷勾動地火,烈火邂逅乾柴,兩隻鴨子一見鍾情了。

  彼時,我和雲洲正坐在院子桂花樹下把盞看茶。花正正好,夕陽像個紅心鴨蛋掛在天上,正正的圓。我不禁想起十五歲藥師谷開滿山茶那年,我同雲洲六年後再度重逢的那次。

  那時候,我也和這隻母鴨子一樣,把一張臉紅的透透的。雲洲則同那只公鴨子一般直勾著眼,怔怔將我望著。那一瞬間,他那邊起沒起天雷我不曉得,然我這邊地火雖則還沒轟轟烈烈燃起來,卻記得由是當時心裡頭像是猛地竄出來一隻野鹿,砰砰亂撞。

  甚曼妙的感覺,甚曼妙的年華。

  我忍不住對雲洲感慨道:「從這兩隻鴨子身上,我彷彿又看到了從前我們的影子。」

  雲洲手上杯子一歪,茶水登時傾了一大半。

  半月後,母鴨子果然精神大好,變得神采奕奕,滿面紅光。

  又半月後,兩隻鴨子私奔了。

  兩隻鴨子私奔的又半月後,我咳出了人生中的第一口血,染紅了一整條帕子。

  自然是背著雲洲的。

  彼時正是半夜,我突然醒過來,覺得喉嚨一陣莫名甜腥,便搭了件褂子悄悄下了床。到得門外,剛一站穩腳,登時一口血咳了出來。

  帕子上的血腥紅腥紅,怪耀眼,怒放的很,我愣了片刻,恍然記起外祖說過,少年吐血,最是不妙,恐年月將盡,縱然命長,也終是廢人。

  記得當初藥師谷有個中年娘子帶了一個少年郎來,少年面皮乾淨,愛笑,走起路來輕手輕腳,但卻有個毛病,走著走著,一個不小心,就咳出一口血。

  咳的第一日,我端了碗水給他漱口壓驚,他笑,第二日,我又端了碗水給他,他還笑,直咳到第七日上頭,接連幾口血吐出,便一命嗚呼,再沒笑出來了。

  現今想起來,還叫我唏噓不已。

  如今瞧自己這番光景,我不禁心中寒了一寒,手足無措地摸到石階上坐下,吹了吹風,又把心灰了半日。

  正怔怔發呆間,忽聽啪嗒一聲,房門被推開。雲洲在後面喚我:「阿離?」

  我慌忙將帕子塞到袖子裡。

  他披著件薄衫子,鬆垮垂地,上來把眉皺了皺,道:「大半夜的,怎麼起來坐到地上發呆?」

  我嘿嘿嘿道:「出來看月亮。」

  他默了片刻,道:「……沒月亮。」

  我抬頭望了望天,喀嚓,天上烏漆麻黑一片,不僅沒月亮,連一兩顆星星都難找。

  我嘿嘿嘿又道:「睡得熱,出來涼涼風。」

  他蹲□來,將我手放在手裡握了握:「手這麼涼,還嫌熱?」

  我嘿嘿嘿,嘿了幾聲,正待繼續胡扯,卻被他蹙眉打斷。

  他將我手緊緊握著,眼中神色複雜難辨,望了我好一會兒,道:「阿離,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我又嘿了幾聲:「沒,沒有。」

  他凝著眉沒說話。

  我被他王的頭皮發麻,正待起身,卻被他按住,探身過來,湊上來往我面前聞了聞,擰眉道:「我怎麼聞到一股血腥味?」

  我心裡咯登一聲,正待張口,他已傾身過來,扳著我肩膀,往我唇上舔了幾舔,旋即眸色一深,轉而撬開我唇,饒過牙關,將舌頭探到我口裡面。

  我腦子轟隆一聲。

  他舌頭在裡頭打著圈轉了幾下,又吮了一下,方才退了出來,臉色有些發白:「怎麼會有甜腥味?」

  我乾笑兩聲,佯裝鎮定道:「剛才一不小心把舌頭咬破了。」

  雲洲眸色沉了沉:「是麼。」

  我嘿嘿一笑,伸手勾住他脖子,往他唇上啄了下,道:「以前外祖說咬到舌頭是想好吃的了,我……嗯,我想啃豬腿了。」

  他眸子閃了一下,忽將我拉到懷裡,緊緊抱著。沉默了好半刻,緩聲道:「好,明天我給你做。」

  記得他曾還是忘川時,曾經跟我說過,想和我在凡間置一座宅子,我生火,他燒飯,我先前眼睛盲著時,他在廚間炒菜做飯,我便搬著一把椅子坐在外面守著,聽裡面鍋碗瓢盆叮噹作響,和湯在瓦罐裡燉的咕嚕嚕聲,時不時得喚他一聲。

  那時我常想,等我眼睛好起來,我就跟著他一起下廚房,我生活,他燒飯,我往灶台下添一把柴火,他揮著鏟子將菜在鍋裡翻一翻。

  他也許會跟我說「火小了,再添些柴火」,抑或是「柴多了,少放些」,也許會有太陽從外面照進來,也許他額上會有細細的汗珠滲出。多歡喜,多圓滿。

  而如今,眼睛終於好了,也終於可以和他像一直期盼的這樣,一起下廚房,我生火,他燒飯,我往灶台下添一把柴火,他揮著鏟子將菜在鍋裡翻一翻,也有陽光從外面照進來,他額上也有汗珠掛出來,然而,我的心卻越來越沉。

  手又開始抖起來,頻率越來越高,症狀也越來越明顯,某次吃飯時,恍然發覺竟連筷子幾乎也拿不穩了。我偷偷號了幾次自己的脈,卻一直未摸出來任何症狀。

  背著雲洲請來的各個大夫,也都搖頭不知。

  只好作罷,過一天算一天罷。

  秋過入冬,落了幾場雪,院子裡早些時候栽下的紅梅一夜忽開。

  雲洲自我咳出血那晚,便很少去鋪子裡了,只將些不輕不重的活兒交給管家打理,他在家裡陪我。我自然也歡喜。懷孕已六七個月,肚子越來越大,他時常牽著我出去走走逛逛,回來時炒菜做飯,和往常一樣,日子歡喜而圓滿。

  開春時,又飄了場雪,雪化的那日,牆角本來敗了的紅梅忽又開了一場。

  小桃跳著腳歡喜道:「應該是有好事來呢。」

  好事,是好事麼?

  而我卻摸到了自己的死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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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00:18:00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第二日,雲洲忽然那株紅梅鏟了。

  我愕然。

  他唇邊抿出一抹淺笑:「這梅花開的單調,也無味,聽說北嶺二月梅開的很美,等明年這個時候我帶你去看。」

  明年的這個時候?

  我心下一灰,明年的這個時候我恐怕早就不在了,我也想和他一起去看嶺上春雪,看風吹紅梅落成海,只是,已經晚了,已經等不到了。

  斬斷的紅梅被扔在牆根下,夜裡,我偷偷爬起來將它拾起,挪了個僻靜處,重又栽上。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還能活著,嶺上紅梅怒放,梅林成海的勝景我看不到了,能看到的,也只有眼下的這一支殘梅了。

  然,三日後,它終還是萎了。

  我將枯枝拾掇拾掇,將它埋在了牆角。牆角還有沒化的雪,貼著牆根蜿成細細一條,我觸了觸,站起身時,卻一口血咳出,血點子濺在上面,殷紅殷紅。

  我細細端詳一陣,倒像是正怒放的紅梅,開的正正好。

  眨眼便到三月,算一算,臨盆的日子也將近。

  我摸著肚子,心裡興奮,卻又隱隱覺得害怕。

  我的手抖地越來越厲害,脈狀也越來越明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還能撐多久,只盼著他早些出生,早一日,也可少擔一日的心。

  城南橋上嫩柳絲拂肩時,雲洲帶我出去走了走。

  我倚著橋頭又咳出了血,一個渾身穿的綠油油的小娃娃上來怯怯拉我的袖子道:「娘娘,你怎麼了?」

  我摸摸他的頭,見他長得粉嫩可愛,便從兜兒裡摸出兩個銅板,讓他去買兩隻糖葫蘆了,回身時,望見雲洲正擎了一隻風箏過來,趕忙將嘴角血絲擦了。

  「臉色怎麼這麼蒼白?」他走上來,將我手握了握,大約也感覺到了我手在抖,頓了下,將我手放到懷裡,「阿離,怎麼了,冷嗎?」

  我道:「冷、冷。」

  已是暖春時節,哪裡還冷,我的背上和手心裡都是汗。

  他將外套脫下來,裹到我身上,將我擁住,身子似乎在微微發抖。

  半晌,我抬眼,忽瞥到他眼角垂著的一滴淚。

  我愣了愣,道:「怎麼了?」

  他將我頭髮揉了揉,笑起來,聲音有些澀,像風裡摻了沙子:「沒事,沙子迷了眼。」

  我想了想,踮起腳,往他唇上啄了下,然後道:「我不想走路了,你背我回去。」

  他唇邊漾出笑:「好。」

  他走的慢,我趴在他背上,眼淚忽然忍不住掉。背我的這個男人,我歡喜他,我愛他,他在我的心上,可就算是在心尖尖上,也拗不過命,也終得散。

  他腳步忽然頓下來,轉過臉來,蹙眉道:「怎麼了,怎麼淌眼淚了?」

  我將手上風箏拽了拽,揉揉眼:「沙子迷了眼。」

  忽然開始嗜睡,總覺得睏倦,一不留神就睡著。整個人昏昏沉沉,然,半夜時卻又極容易醒。

  某日夜裡忽然醒來時,感覺到雲洲正趴在我胸膛上聽我心跳,聽了一會兒,又似不放心,伸手過來探了探我鼻息,末了,輕輕一笑,似是舒了口氣,將我往懷裡攬了看,又掖了掖我被角。

  我將頭埋在他臂彎裡,眼淚險些垂下。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也早就知道,只是不動聲色,一直假裝不知而已。我吊著心,他也一樣吊著一顆心。

  連著聽了我幾日心跳,又幾日後,睡夢裡忽然被他推醒,我迷迷糊糊道:「怎麼了?」

  他親了親我鼻尖,道:「想和你說說話。」

  他大概是怕我縱使有呼吸心跳,卻就那麼睡過去,再也起不來了。他面上平靜而溫柔,看不到別的表情,就連眼裡也帶著微微的笑。然我卻胸口一陣陣發酸。

  我將頭枕到他胸口上,道:「好。」

  他撥了撥我劉海,道:「我講個故事罷,你閉著眼儘管還睡,沒睡著的話,應一聲就好,我講我的,你睡你的。」

  我點點頭。

  不得不說,雲洲實在是一把講催眠故事的好手,我堪堪應了幾聲,很快就又睡了過去。

  翌日夜裡,依舊被他推醒,又繼續聽他講故事,又才堪堪應了幾聲,又很快入睡,如此一直到第十日上頭,夜裡他將我推醒後,忽然餵了一顆糖我吃。

  我大惑不解。

  他攬著我,漫不經心道:「你昨兒夜裡說夢話,想吃糖,還抱著我的臉啃,方才在夢裡又叫嚷著吃了。」

  我愣了一愣。

  卻恍然又反應過來,這便又是個借口罷。

  只是說起糖,我忽想著了一件事。大概是三百多歲,剛和他認識那會兒,他時常從宮裡帶些好吃的出來,糕點啊,果棗啊什麼的,然我尤歡喜那些花花綠綠的糖。

  他常常將糖藏在手裡,握著拳讓我猜,在左手還是在右手,或者左手幾塊,右手幾塊。我總猜錯。某次,他又伸著拳在我面前,問我:「猜猜我手裡有幾塊糖,猜對了,三塊都給你哦。」

  我苦思冥想了一會兒,摳了摳手指,堅定道:「五塊。」

  他想了想,然後背過身去往兜兒裡窸窸窣窣摸了一陣。

  摸過後,轉過身來,將我小手牽過去,把四塊糖都放到我手裡,沮喪道:「還欠你一塊。」

  那四顆糖,三塊是好的,還有一塊,被壓變了形,已快化完,包在外頭的紙皺巴皺巴的。

  及到後來某日,他放了一把糖在我手裡時,臉上破了一塊皮。

  我蹭蹭搬了塊石頭墊著腳,爬上去,扳著他臉看了好半日,然後憂傷問他怎麼了。

  他轉了轉眼,一本正經與我道:「我偷糖時,被人抓住打了一頓。」

  我那時候尚不知道他是冥太子,也並不知道他的臉只是一不小心擦破的,於是大驚。

  驚過之後,我坐在石頭上,覺得好悲傷。

  待他走後,我在歪脖子樹下挖了個坑,將糖埋了,拔了一顆狗尾花插在上面,發誓再也不吃糖了。

  再後來,他給我糖時,我摳著手指不願接,他便斂眉生氣。

  我那時候很歡喜他的笑,覺得比河邊的狗尾巴花還好看,由是最怕他斂眉生氣的樣子。於是只好把糖接過來,揣到兜兒裡,待他走後,再埋到歪脖子樹下。

  此後,就這樣,一送一埋,雙雙不亦樂乎。

  直到我一千一百歲那年,知道了他身份,再去將糖扒出來時,卻已都爛成了一堆泥。

  也是從那時候起,我便再沒吃過糖,慢慢的也就忘了糖的味道,再後來,慢慢的也就不愛吃糖了。現今叫他猛然提起來,倒叫我十分感慨。

  三月初三日,孩子出世。生產過程很順利,意外地沒費很大力氣。

  是個男孩。

  生下來臉上皺巴巴的,哭得滿臉通紅,雲洲將他抱到我床前,讓我摸摸他。

  我仔細端詳了小傢伙一陣,不由得歎道:「怎的長得這般丑?」

  雲洲手抖了一下,默了一會兒,輕飄飄道:「……我正打算說長得和你很像。」

  我張了張口:「……」

  一旁的穩婆笑起來:「剛生下的小孩子都這個樣兒,等長長就好了,依我看,是個頂頂漂亮的小公子呢。」

  果然,幾日後,小傢伙臉上坑窪凹塊慢慢長平,臉上的皺巴也退了,變得粉嫩可愛,一張小臉,白白軟軟的,十分像一顆剝了殼的熟雞蛋。

  便給他取了名,叫茶蛋。

  雲洲默了一下,道:「為什麼叫……茶蛋?」

  我喜滋滋捏了捏小傢伙的臉,道:「這麼白白軟軟的,很有手感,跟剝殼的雞蛋似的,但若直接叫雞蛋的話,就太直白了,還是委婉一些好,叫茶蛋罷,反正都是雞蛋。」

  雲洲抽了抽嘴角,沒說話。

  我咬了咬唇,猶豫道:「你覺得不好麼?」

  他頓了下,握了握我手,道:「嗯,我覺得……這個名字挺好,通俗易懂,還喜慶。」

  我甚歡喜。連連捏了小傢伙臉頰兩把,對著他將他這個名字喚了一喚,小傢伙眨巴眨巴著眼將我望了望,又將雲洲望了望,然後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大概是茶蛋出生的緣故,心裡很歡喜,身體竟好了兩日,然,幾日後又開始復發。

  我不曉得還能撐到幾時,躺在床上想了兩日,第三日起來時,我找了個借口將雲洲支走,然後叫來小桃鋪紙陳墨。

  小桃疑慮道:「小姐要寫什麼?」

  我望了望旁邊搖籃裡睡得口水直流的茶蛋,忍不住笑:「給這小子寫情書啊。」

  小桃登時張大嘴巴。

  我道:「先寫下留著,等我走了,你就將這些信交給雲洲,讓他每年生辰給茶蛋一封。」

  我給予不了他一個作為母親的愛,所能夠給的,也只有這些。 

  下筆時,我很猶豫了下,我想是叫他茶蛋好了,還是直白的叫他兒子好了,想了想,寫下了「吾兒」兩字。寫完後,我看了又看,覺得很能顯示出我的文化修養和委婉含蓄的風格,甚滿意:

  「吾兒,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娘親也許已經不在你身邊了,不要問娘親去了哪裡,在哪裡,你只要記著娘親愛你,不管娘親在哪裡,也不管你在哪裡,娘親都一直一直的陪在你身邊。

  今天是你五歲生辰,娘親只所以選擇這個時候才給你寫信,完全是考慮到你可能才剛剛認字。當然這個前提是你爹爹請了先生教你認字。唔,你認字了吧?

  如果沒有的話……那速速放下信,去告訴你爹爹,說你娘親我……心碎了。

  娘親今天寫這個封信的目的很簡單,是想偷偷的告訴你一個秘密。唔,當然,假如這個秘密你爹爹還沒告訴你的話。

  你其實並非是一個凡人。你的爹爹他是冥界赫赫有名的太子殿下,娘親也是在冥界長大,某一天,你會跟著你爹爹回到冥界。不要被世人關於冥界的傳說嚇住,冥界是個美麗的地方,那裡和人間一樣,有山有水,有山野田園,有小橋流水夕陽人家,有梨花千樹,桃花夭夭,也有雨後懸掛在天上的虹橋。

  一切都很美麗。

  入冥界的渡口旁有一條河,叫忘川河,娘親正是長在那裡,也是在那裡遇到你爹爹,和他一起青梅竹馬長大。

  河上有座橋,叫奈何橋,橋對面有一個擺攤賣湯的婆婆,叫孟婆婆。孟婆婆是個好婆婆,娘親沒爹沒娘,曾是她將娘親養大,待回冥界時,記得幫娘親帶個話,告訴孟婆婆,說娘親很想念她。

  回去後,你將住在一個叫慶陽殿的地方,那是你爹爹的太子宮,殿的北面西側倒數第二間,是你娘親我曾住過的屋子。若娘親沒記錯的話,屋裡桌上還擺著一把槐花,不出你娘我的英明所料,大概是早枯萎了,記得換上一把新鮮的,換時,記著也掐一把帶到你爹爹的房裡,他最愛聞槐花香,並替我告訴你爹爹一聲,我愛他,在很早很早之前就愛上了他。

  啥,愛是啥?這個問題,唔,有點深奧,你……去問你爹爹吧。

  啥?還有槐花樹在哪兒?

  唔,在殿東側宮牆旮旯角旁,那兒栽著兩顆老槐樹,你娘我曾經在樹下打過槐花給你爹爹繡了一個香囊。槐樹對著的牆根下有一個老鼠洞,娘親我曾背著三個白饅頭,守在那兒一上午,逮了三隻膘肥體壯的老鼠。

  逮老鼠做啥?唔,這也是個很深奧的問題,你……還是去問你爹爹吧。

  殿外面通往你爺爺的冥王殿的路上有座彎月橋,橋下是一方荷塘,娘親曾搬著一小板凳坐在那裡,等過你爹爹,假如以後爹爹忙的時候,你想念他,盼著他快些回的話,就像娘親曾經一樣,搬把小凳子,乖乖坐在荷塘邊等著。

  荷塘裡荷花都開得很好看,水裡面還有青蛙,你要是覺得寂寞的話,就和它們說話。旁邊的草地上的草也很厚實,你也可以在上面打個滾,翻個跟頭,曬曬月亮。

  據你娘親我的經驗,不管是在凡間還是在冥界,你都會遭遇到一件可能會影響你心裡健康的事,也是關於你娘我——會有人嘲笑你沒娘親。

  其實,你娘我和你一樣,沒爹沒娘,一直被小鬼們欺負,凡間時,娘親我生下來不久,你外祖母就去了,你娘我在尚未被送去你外祖公那裡的時候,也曾經被鄰里的小夥伴們欺負,沒有小孩子願意和你娘親我一起玩泥巴,一起去爬樹摸魚,一起去偷柿子。

  你娘親我曾經也很憂傷。

  如果你那時候在的話,一定會看到你娘親我神情肅穆的舉著石頭追著那個叫成二狗和張三麻的倒霉孩子滿街跑。

  所以,如果有人欺負你沒娘親的話,不要猶豫,拿起手上的石頭勇敢的往他們身上砸吧,不過,要記得砸的輕一點,不然得花掉你老爹一大筆醫療費的,還有記得不要哭,不要流眼淚,男兒有淚不輕彈,如果真要想哭的話,回去把門插上,洗個醒腦提神的澡,將自己刷乾淨,然後鋪開床被,脫掉鞋子,鑽到被窩裡再哭,因為這樣的話,就算你小臉哭的像猴子的紅屁股蛋兒一樣也沒人會笑話你難看了。

  不過,娘親還是歡喜愛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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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00:18:11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你爹爹笑起來很好看,你和你爹爹長的像,娘親想,等你長大了,笑起來也一定和你爹爹一樣好看。

  不過,娘親有些憂慮。

  你若笑的和你爹爹那樣好看,難免不惹一些小姑娘牽腸掛肚。

  唔,不要問娘親這裡牽腸掛肚是什麼意思,但凡本封信裡有不懂的,都去問你爹爹吧,讓他把你抱著坐在腿上,慢慢的講給你聽。

  咳,跑題了,再轉到話題上,假如惹上一些對你牽腸掛肚的小姑娘也不要緊,因為總有一天你會遇到某個姑娘,望上那麼一眼,愣上那麼一愣,再把心砰然地動上那麼一動,如果這個姑娘不在對你牽腸掛肚的這些姑娘之列,唔,不要緊,大膽的上去拉住她的手吧,順便再往她左臉上親上一親,她若要伸出巴掌來,聽娘的話,讓她打吧,打完了你再往她右臉上親親。假如她要是個和曾經的你娘我一樣呆呆傻傻的姑娘,唔,那就更別猶豫了,左臉親了,立即再往右臉上也親一下,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努力將她也變成對你牽腸掛肚的姑娘,從此後你二人便可以暢通無阻名正言順的相互牽腸掛肚了。

  啥,你說這叫登徒子?

  唔,其實呢,你娘親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對你爹爹幹過這個勾當了,在人間時,你爹爹扳回局,在你娘我尚且還未足九歲時,他就坐在樹上大大方方的將你娘親我看光光了,你看,你爹爹從小就是個登徒子,而且登的令人髮指,其實呢,登徒子沒什麼不好,你可以做個小登徒子,給娘早點騙個小媳婦,但要牢記,騙了人家小姑娘,就要對人家負責,佛說過,不以成親為目的的調戲都是耍流氓,做登徒子可以,但是做流氓絕對會是萬萬不行的……」

  興致勃勃寫到這裡,不知怎的,卻忽然想掉眼淚,穩了穩神,卻聽門外雲洲的腳步聲將近。

  我慌忙將信疊起來,往袖子裡塞了。

  案上筆墨紙硯尚未來得及拿走,雲洲自是瞧見,蹙眉道:「你放著這些東西做什麼?」

  我想了想,肅然道:「我準備給茶蛋畫幅像。」

  他忍俊不禁,倒了杯茶抿了抿道:「我覺得你畫一張烤糊的鴨子還不錯。」

  我委屈了,憤怒了:「你嘲笑我。」

  他放下茶,上來握了握我手,道:「你過到兒子那邊去,我給你們畫幅像。」

  小桃蹭蹭架了筆毫畫案來,我坐在搖籃邊,腰桿挺直,昂首抬胸,努力做出一副端莊賢淑的樣子。雲洲點了墨,在紙上嘩啦啦畫了幾筆,好笑道:「做那麼嚴肅的表情做什麼,將來會把兒子嚇到的。」

  我登時洩了氣。

  一幅畫並未要多長時間,然我卻稀里糊塗的靠著搖籃睡了過去。

  醒來時,是在床上,身子被雲洲攬在懷裡。

  我揉揉眼,迷迷糊糊道:「我竟睡著了麼?」

  雲洲撥了撥我劉海,道:「還困嗎?」

  我搖搖頭。

  他將畫像拿了來給我看。我忍不住歎了兩歎,果然人和人不一樣,天賦使然,有的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令人望塵莫及,而有的人,畫個鴛鴦,卻被當烤糊的鴨子看,譬如不才在下。

  我哀怨道:「我受傷了。」

  這天夜裡,再一次咳了血。

  從門口悄悄進屋,重又躺到床上昏昏睡去,模模糊糊中聽到雲洲撫著我的面頰,哽聲輕歎。

  寫給茶蛋的信,寫到第六封,他十一歲生辰時,手上的筆啪嗒掉到地上,再拾起時,卻怎麼也握不住了。

  我其實很想等著他長大,牽著他的手,和他一起看雲海滔滔,霞光萬丈,看北燕南歸,大地春回。但是,不能夠了。就連信,也寫不了了。

  筆握不住,勺子筷子也握不了了,我沒了法子,只好在手掌上纏上一塊紗布,騙雲洲假裝受傷。

  他握著我的手,將我抱著,卻不做聲。

  其實,我們心裡都明白,既然他假裝不知,那我也假裝不知,捅破了,未必就見得好。

  只是這日半夜,恍惚間醒來時,卻沒見著他。我從床上坐起來,模模糊糊辨得窗外他的影子。

  我下床推開門,瞧見朦朧月色下,他正坐在庭前台階上倦倦的撐著額。

  我走過去,從後面抱住他,道:「你怎麼了?」

  他身子僵了一下,頓了好久,才轉過身來將我拉到懷裡,笑道:「我只是想出來坐坐。」

  雖是笑著,聲音裡卻分明帶著哽塞。

  我沒去瞧他的眼,用不著瞧,我也曉得他眼眶定是紅的。

  他既然假裝著,不讓我發覺,我也是好順著他,一起假裝。

  春雨過,門前的晚桃花開了一簇,梨花也開了一樹。

  最後的那個夜晚,我抱著雲洲道:「假如我死了,你怎麼辦?」

  他頓了下,轉過眼,把眼睛望到窗外:「我會再娶個妻子,把你忘掉,然後好好的活著。」

  我怔了一怔,旋即將他抱緊,在他臉上親了一下,道:「也好。」

  若是這樣,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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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00:18:51 |只看該作者
若我離去,後會有期(一)...

  她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是,也好,也好。

  他緊緊將她摟在懷裡,手哆哆嗦嗦地抖著,卻沒眼淚。

  如果她只是先他一步回了冥界,也好,如果這只是一次短暫的分別,也好,只是,她一直都沒說,而他也一直都假裝不知道,命盤殘缺,凡間這一世過,便是灰飛煙滅。

  他此刻只是個凡人,沒有任何法力,只能看著她臉上生機漸漸萎敗,身體漸涼。他緊緊摟著她,想將她暖上一暖,也許,暖過來了,她就會重新睜開眼,如往日般,對他笑著,喊他一聲小哥哥。

  然而,卻是徒勞。窗外猛地灌進一陣風,不大,卻驟然吹迷了他的眼。

  門啪嗒一聲響,一道亮光劃過,久未見著的瀾川立到了床前。他怔了一怔。

  瀾川歎道:「我在觀塵鏡裡看你們這一世,過得真真是令人心酸,心酸得很啊,比本君以往看的那些個戲本子動人心腸的多,嘖嘖嘖……」

  他欣喜若狂,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瀾川拍拍他肩膀,寬慰道,「你且莫急,方才在鏡子裡頭瞧這丫頭沒氣兒了,我匆忙忙就下來了,想著暫且將她魂魄收起來,帶回冥界去,放在冥華殿的玄冰棺裡養著,先保住她元神,待你從凡間回去後,再瞧瞧能不能想個法子,將她元神喚醒過來,再重新做個胎。」

  也只能這樣了。

  也是最好,最後的法子了。

  瀾川又歎道:「若能醒過來,便是最好,若醒不過來……就是命了。」

  他沉默了下,半晌沒做聲,只問了一句:「我凡間壽命還有多長?」

  凡是下凡歷劫的,不管鬼神仙魔,只有自然壽終正寢才能順利歸位,不然這個劫數還得接著歷,何時圓滿,何時歸位,縱然他是冥界太子,也只能等著生死薄子上給他安排的圓圓滿滿死亡的那一日。

  早一日不行,晚一日不行。

  瀾川掐指算了算,笑瞇瞇道:「不長不長,還有兩年的活頭。」掐了掐指頭,又歎道,「嘖嘖,這兩年你活的依然很艱辛很令人心酸,抑鬱成疾,染上癆病,最後吐血而死,多麼狗血淋漓的悲劇人生,嘖嘖嘖!」

  瀾川本欲將茶蛋一併帶回冥界,卻被他攔住,她已不在,剩下的唯一能撫慰他的,也只剩這個小不點了。

  瀾川只好作罷,臨走時,出了門,又特特折回來將他囑了一囑:「屆時記得早些回來,養元神開頭幾天是個費力費時的活兒,一時半刻都離不開,須得時時守著,我家那個難免不喝一喝醋。」

  人間兩年,兩季春,兩季秋,彈指便過。冥界裡也只不過兩天而已。然而他卻覺得日子像是長的看不到頭,等的焦急又心煩。好在,還有小不點陪著,他抱著他,對著牆上懸著的畫像,教他依依呀呀地叫娘親。

  小不點第一次含糊著叫出「娘親」兩字時,咯咯笑地口水直流,他捏了捏那張白軟軟的小臉,也忍不住笑,只是,笑著笑著,眼眶就泛了紅。

  他果然如瀾川所說那樣,抑鬱成疾,兩年後,一抔黃土,兩杯酒,他歸位回冥界。

  回時,雲老爺子在他身邊,哭得老淚縱橫。他不忍,卻又沒法解釋,本想將小不點就那麼悄無聲息的帶走,想了想,還是做了個人偶留下。

  回去的那日,腳剛一落地,他便抱著小不點直奔冥華殿。

  阿離的元神在玄冰棺裡被養的很好。瀾川正悠閒地躺在地上研究春宮畫冊。他胸口積攢著得長長的一口氣,終於鬆了下來。

  小不點對著玄冰棺揮著白嫩嫩的小胳膊,興奮得依依呀呀地叫。

  他揉揉小傢伙的腦袋,道:「叫娘親。」

  小傢伙掛了一條口水,眼睛滴溜溜的轉,奶聲奶氣道:「娘——親。」

  他聽著那稚嫩的一聲,扶著玄冰棺,眼眶瞬間通紅。

  瀾川興致勃勃湊上來,摸了摸小不點的腦袋,與他道:「你莫急,丫頭的元神還算穩,就只是能不能醒來,到什麼時候能醒來的問題。」

  他沉默了下,道:「如果能醒來,得多久?」

  瀾川搖頭:「這個說不了,也許一年兩年醒來,也許一百二百千兒八百年,還可能就這樣醒不來了。」

  怎麼會醒不來呢,不管多少年他都可以等,他的這一生這麼長,只有頭,沒有尾,就算等個千千萬萬年,再等幾個滄海桑田又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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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4 00:19:20 |只看該作者
若我離去,後會有期(二)...

  去了冬,春又來,櫻桃顆顆紅,芭蕉葉打葉,算不得滄海,也算不得桑田,然須臾卻已三百年。

  宮牆邊的兩棵老槐又吐了花。

  他扶著冰棺喃喃道:「阿離,又是春天了呢。」

  記得很多年前,他五百歲,她三百歲,他遇到還是一隻小水鬼的她,她搬了一塊石頭,墊著腳爬上去,抓著他的肩膀就堵上了他的嘴唇,她的眼裡透著懵懂,睜得老大,那時候,正是和現在一樣的春日裡。很多年後,在凡間,他初入藥師谷那日,坐在樹上把正在泡溫泉的她看得光光,那時的藥師谷桃花開得正灼灼,也正是一派明媚春日。

  及到後來,她離開,走的那日,偎在他懷裡緊緊將他抱著,也依舊是春日裡,桃花簇簇,梨花白千樹。

  想一想,她就像是從春日裡來,又走,而今三百年過,又是一季春來,他等得心慌,盼到心慌,她卻依然沒回來。

  兒子已長大,從小不點長到了大不點,是那樣一個乖巧的孩子,知道為他添茶倒水,在他臉頰上親上一親,糯糯黏黏地叫他一聲爹爹,會掐一把槐花放到他床頭,冬日寒時抱著他的手捂在自己懷裡,然後奶聲奶氣的給他講從書裡或是從瀾川還有宮人們口中聽來的故事,也和她一樣愛吃蒸槐花糕。

  宮牆邊的槐花開的濃盛,他很想和她一起牽著他的小手,拿鉤子勾一把槐花下來,然後她生火,他和面,歡歡喜喜蒸一頓糕。

  有一個夜裡,確實是夢到了這樣一個場景。

  她在灶下升火,哼著歌子,他樂呵呵地和面,茶蛋站在高凳上,趴在他手下面盆裡拍著麵粉疙瘩玩兒。她鼻子上沾了點黑鍋灰,茶蛋拍著手笑得咯咯咯:「娘親好醜,好醜。」

  她登時扁了嘴。

  他忍不住笑,喚了她上前,拿袖角給她擦了擦,卻沒想,她忽將手伸進面盆,抓了一把麵粉,嘿嘿笑著糊了他一臉。

  白了眉,白了臉,茶蛋望著他們叉著腰,將一張小臉板起來,口中直嚷嚷:「為老不尊,為老不尊!」

  多歡喜。多圓滿。

  還有個夜裡,他夢到她在槐花樹下站著,他走過去,她回頭衝他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小哥哥。」他欣喜若狂,伸手去抓她,卻撲了空。

  醒來才曉得是個夢。

  院子裡的槐花又開了,你卻沒回來。

  院子裡的槐花又開了,你何時回來?

  從冥華殿出來,已是垂暮時分。回時路過橋邊荷塘,瞧見小不點正端端正正坐在一張小板凳上打瞌睡等著他。

  他不覺微笑。果然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傻乎乎的性子還真像她。

  走過去將小傢伙抱起來,卻發現他眼角邊掛著兩滴淚珠,像是才哭過。他不覺皺了皺眉,喚了喚他:「茶蛋。」

  小傢伙揉了揉眼醒來,眼圈還紅著,見了他忽然一把抱住他脖子,眼淚又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蹙眉道:「怎麼了?男孩子有淚不輕彈,哭哭啼啼像什麼話?」

  小傢伙委屈道:「他們、他們都說我是沒娘的小孩兒,都、都不願和我玩兒。」

  他怔了怔,半晌無言。

  小傢伙又揉了揉眼,攀住他脖子,道:「阿爹阿爹,娘親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叫茶蛋一聲寶寶呢?」

  他眼中幾乎要有淚湧出,卻忍了回去,親了親小傢伙的臉頰,啞聲道:「快了,快了。」

  可是,快了快了,到底快到什麼時候?

  夜裡哄了小傢伙睡後,他方坐下來批折子。殿門嗒的一聲被推開,揚著拂塵的老鬼倌稟報:「鳶尾公主求見殿下。」

  鳶尾公主是他長姑姑婆家侄女,生的溫婉賢淑,樣貌可人,很得他姑姑寵愛,近來到冥界做客,也進退知禮得很,也還時常帶著茶蛋玩兒,教他認認字,幫他洗洗澡。

  他想了下,道:「請她進來。」

  鳶尾公主進來,對著他拜了兩拜,然後從食盒裡端了碗湯出來,道:「聽聞殿下近來常常熬夜,鳶尾特意燉了點參湯端來,還望殿下莫嫌棄。」

  她望著他,望的殷切,他卻只是笑笑:「有勞公主費心了。」

  湯呈上去,他卻並不喝,仍繼續埋頭奏折裡。

  鳶尾捏著帕子,咬咬唇,道:「殿下……」

  他抬起頭,望了她一望:「公主還有事?」

  鳶尾面上一紅,急忙擺手,半晌,見他又已埋首奏折中,咬了咬唇,面紅耳赤地退了出去。

  此後每晚鳶尾公主都送一碗過來,送得他心煩,他素來就不是那種好脾氣的人,便有些上火,卻又不好明白著說,便著了老鬼倌去講,孰料,那個鳶尾公主卻絲毫不以為意,仍每日變著花樣熬了湯端過來。

  這日,端的是銀耳蓮子粥。

  粥呈上去,她卻沒像往日一樣立即就走,而是絞著帕子,小心翼翼地將他望著。

  他蹙了蹙眉:「公主可還有事情?」

  她蹭得紅了臉,將帕子絞得愈發緊,半晌,咬了咬唇,道:「殿下一個人帶著孩子,又當爹又當娘,著實辛苦,身邊也一直沒個可心的人陪伴,難免會寂寞些,鳶、鳶尾仰慕殿下已久……」

  話猶未完,便被他冷聲打斷:「本殿已有妻子,恐辜負公主一番心意了。」

  女孩將嘴唇咬的蒼白:「可是她已經死了啊,已經三百年了,她醒不過來了!」

  但聞彭的一聲,桌上折子頃刻掃地,他拂袖起身,冷眼看她,就連案頭上放得那晚銀耳蓮子粥也匡噹一聲掉到地上,發出卡嚓一聲脆響。

  她大概是被嚇到了,忙驚慌跪地:「殿下。」

  他望著她沉默許久,半晌,冷冷開口:「退下吧,以後不要再來了。」

  她猛抬頭,登時紅了眼圈,待被一旁丫鬟攙起時,眼淚已止不住滾了下來。

  他屏退了左右,一個人在空空蕩蕩的大殿裡站了好久。茶蛋不知何時進了來,扯著他的袖子,昂著小腦袋瓜子,怯怯的叫他爹爹。

  他將小傢伙抱起來,貼著他腦袋,眼眶倏然泛了紅。

  夜裡,小傢伙纏著和他一起睡,滅燈時,小傢伙爬到他身上,猶豫了一下,道:「阿爹,你會娶鳶尾公主嗎?」

  他怔了一怔,有些哭笑不得,揪了揪他耳朵:「你從哪裡聽來得?」

  小傢伙又猶豫了一下,囁嚅道,「宮裡的人都這麼說,說娘親醒不過來了,阿爹要娶鳶尾公主。」頓了下,揉了揉眼睛,把腦袋埋到他胸口上,抽抽搭搭道,「阿爹你不要娶那個公主,茶蛋不要後娘,茶蛋不喜歡她,每次洗澡她都在一旁看著,弄得茶蛋好羞羞,好討厭,茶蛋只要娘親。」

  第二日,他去冥華殿裡時,瞧見小傢伙正扒著棺,撅著圓嘟嘟的嘴叨叨念著:「娘親,娘親,你快點醒來哦,你再不醒來,爹爹就要被別人搶走了哦!」

  說著,頓了一頓,小拳頭一捏,又惡狠狠道,「她們搶娘親的丈夫,將來還要虐待娘親得孩兒,娘親好可憐,哼哼,不過,娘親放心,我一定會保護好爹爹的,堅決不讓她們把爹爹搶走!」

  他忍不住笑,上前去將小傢伙抱起來,往他圓圓的小屁股上拍了兩拍,咬牙道:「臭小子,你還告狀來了!」

  小傢伙扒到他肩膀上,揉著眼假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直嚷嚷:「娘親,娘親,爹爹壞人,嗚嗚嗚……爹爹壞人!」

  戈鳶第二日便離開了冥界,茶蛋興奮了得,夜裡偷偷兒爬到他床上,抱著他的腳,心滿意足的睡得口水橫流。

  眨眼又十年匆匆過。

  人間不曉得有多少花辭了樹,又有多少朱顏辭了鏡。而這裡殿裡坐著的人還是那人,宮牆邊的槐樹還是那樹,樹對面的老鼠洞也還是那老鼠洞。

  他有次抱著茶蛋坐在腿上,教他念詩,偶然間翻到一首凡間一名叫蘇軾的人做的一首詞: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他心中一悲,險些不能自已。

  又一春到。宮牆外的槐樹又開了花。

  花又開了,你還沒回來。

  花又開了,你何時回來?

  又十年了啊。

  他已養成了一個習慣,每日下朝後,將奏折帶到冥華殿裡。在她旁邊擺一張案幾,聚精會神的批折子,間或偶爾,忽然抬起頭來,對她笑一笑,說兩句話。

  就像她就在他旁邊,就像說著家常話。

  瀾川來了幾次,轉一圈,不動聲色,只將他的肩拍拍。

  其實他這樣等著很累,但是累著累著也就習慣了。

  假如有一天,你愛的人睡著了,睡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你等了很久很久,等到心慌疲倦,你還會堅信她能醒過來嗎?

  但是跋山涉水的王子吻醒了他的公主。而他也會等到她醒來。

  已記不得是哪日了,只記得宮牆邊的槐花開的依舊好。

  他撐著額在案幾上打了一小盹瞌睡,醒來時候,睜眼卻對上一雙清亮清亮的眸。

  他愣了一愣。半晌,晃了晃頭,揉著額角倦倦道:「又發夢了麼。」

  那端清亮的眸子卻是一彎,一張熟悉的小臉上漾出一抹忍俊不禁笑意,將他手捉住,覆到自己臉上:「摸摸看。」

  溫暖而柔軟。

  他腦子裡轟隆一聲,整個身體僵住。

  她露出兩顆小虎牙,叫他:「小哥哥。」

    <網路版結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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