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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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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我想吃肉]女戶(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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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8 15:00:0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女戶

  程家想得極好,秀英總能做上三、四年戶主。界時玉姐也近十歲,多少能曉些事了,又或者秀英可與程謙生出個兒子來,歸了程家,程家也算是有後了。到時候哪怕是林老安人隨程老太公去了,程家也算穩了下來。就算改了素姐做戶主,也不過再多費一回時,秀英夫婦已另立了戶,然則孩子年幼,法理不外人情,總須親生父母照看。

  且這等私事,從來是民不舉、官不究,就算拖延二三年,無人首告,又或官府內無人作梗,拖也就拖了。程家上下都打點了,縣令那裡家中公子得了二萬銀子,程家情形又實可憫,斷無為難之理。

  林老安人一想素姐那嚶嚶哭泣的樣兒,便覺胸口發悶,一口氣險些便提不上來。秀英與林老安人恰是同樣心思,一家上下四代女子,實談不上甚謀奪家私,然素姐之稟性,如何能令人放心叫她做戶主?

  秀英便問:「怎地變卦了?」

  捧硯道:「小的也不知端底,只聽說縣令不許哩,必要按律。」

  原來這縣令之裁判也有依據,程老太公身死,既無親子也無嗣子,養子也無有一個。程家親族早尋不著了,只得一個女兒素姐,她不承業,誰來承業?且程謙與程老太公改了契書,十五年換作十年,不消三、四年光景,秀英便要與夫歸宗,算不得程家人,何必再要她來做戶主?

  林老安人道:「你姑爺呢?」

  捧硯道:「正與主簿、里正說話哩,打發小的先來回話。」

  林老安人與秀英計無所出,只得按下,待程謙回家,再作商議。

  縣令不是誰想見便能見,程謙只托與酒肉朋友縣令公子。卻說這縣令公子是得了程謙好處的,又因著程謙得了許多好處,程謙尋上他代為關說,縣令公子自也是沒口子地答應了。縣令公子心裡眼裡,女人總要依著男人過活,哪怕是個贅婿,秀英有夫,總好過素姐寡居。

  也不消多貴重禮物,縣令公子心中自有一筆賬來算。他爹是小康人家出身,及中了進士做了官,闔家上下之家私總攏到一處,也不過一、二萬之數,到得江州,雖有不少孝敬,然則縣令尚有宗族要周濟,也是一手進、一手出,實存不得多少餘錢。江州又是個富庶地方兒,一應花費較老家高出不少,縣令也算不得個貪官兒,日子比原先好過些,卻也不比這江州土著舒坦多少兒。

  天無絕人之路,送了于大郎這個呆貨來,白與他兩萬銀子,縣令公子眼睛不免一花。且說這于大郎,商戶人家子弟,雖讀了書,手裡又極有錢,縣令公子一宦官子弟尚不及他,正因太富,又無功名,縣令公子眼中,實看他不大起,便不如一個窮酸秀才好。縣令公子自家讀書,總好個風流人物,拿于大郎做個冤大頭,學裡上下都道他機敏哩。

  是以並不以程謙太壞——事到如今,他還道程謙與他一樣,皆是運氣好哩。程謙贅婿,不得進學,縣令公子看他,總在可與不可之間,然則生得好,做事周到,也不同與尋常幫閒。又要賣弄自家能耐,便與父親關說。

  縣令聽了便怒:「你棒瘡好了又來討打!滾出去,我自有主張,你不許再與這樣的人相交!」

  縣令公子見他老子發怒,不敢再勸,跑往母親那裡躲災。留下縣令捶心大哭:「我一世清名啊!」正哭間,縣令娘子因兒子跑來,便往書房尋丈夫說話,見他這般,不由嗔道:「你又發個甚麼昏?兒子又不曾做甚錯事!那戶人家我也聽紀主簿娘子說過哩,做娘的是個不曉事的,反不如閨女能幹……」

  縣令怒道:「你懂甚?!女人能幹有甚用?還要倚著丈夫,那家女婿心眼兒多著哩。」

  縣令娘子道:「你又說是他設了局坑了于家銀子?坑又怎地?于家也不是甚好人!咱們家也得了……」

  縣令跳起來道:「得甚?得甚?就是得了哩!我叫他坑苦了哩!」

  縣令家中葡萄架每倒,縣令娘子不意他居然有這般膽子跳將起來指責自己,臉上一白,又轉而漲紅,恰在書房。縣令書房有一戒尺,專為檢查兒子功課所設,往日裡縣令公子不知挨了多少,如今縣令娘子奪過戒尺,一路追打:「你膽兒肥哩,與我瞪眼!這家中上上下下,哪一處不是我出力?你家裡七大姑、八大姨打秋風,全賴我支應,與你拆了東牆補西牆,你方得這好名聲兒,你如今做了官,倒好與我瞪眼!我打死你個白眼兒狼,再一根繩子吊死罷咧!」

  縣令抱頭,躺往書案底下:「娘子饒命!」

  縣令娘子彎腰下去打,縣令於書案底下挪動著躲,縣令娘子焦躁,把戒尺一丟,拎起那繡花吊裡裙子來,落出褐綢褲子、鴉緞鞋子,只往書案底下亂踢:「你與我滾將出來!」

  縣令身上早著了幾下,印了數個鞋印子,雙手護著頭臉,叫道:「你不知道哇,若止是千八百兩,我叫小畜牲還了去,還依舊是個好人,如今這兩萬兩,還出去我也心疼哩,還不出去,我就心驚。愁煞人哩!縱做個官兒有些好處,也不當是這般。恁多錢,你心不驚麼?」

  話音落地,見那雙著鴉緞繡鞋落了下,縣令護著頭臉鑽出來,一臉苦相:「兩萬兩,還雜進知府家,如何還得?」把臉兒伸到娘子面前,「看看看看,抬頭紋兒多出幾條來,愁的哩!看那程家贅婿,也得了好處,卻叫我們也得了,還說不出來,多深的心哩,兒子叫他賣了,還替他數錢哩,往後少與他來往是真。他那般心計,若是老婆做了戶頭,我怕他坑死了程家。叫他岳母做個戶主,好歹有些轉圜,只當我做件好事,也贖贖心內不安。」

  縣令娘子伸手拿帕子撣一撣裙擺:「怎地不早說?我最恨你們讀書人,有甚話必要截作個三四節兒,不等人打躬作揖求著,不肯吐完,必要吊人胃口,顯得自家高明要人求。早說早完,遲說多挨打!你就拼著皮肉受苦,非要那張豬臉!往後有你吃虧的時候!行了,我知道了,你怎地還要把鞋印兒留著叫人看,說我不賢良麼?」說便四下再尋戒尺。

  縣令一個寒噤,忙拍著身上:「一心想與娘子說明,忘了此節哩,娘子走好。」

  「知道你看厭了我,我去看廚下造飯,既是人家可憐,你便多看顧些兒。」

  縣令送走妻子,越想越惱,揚聲道:「大郎呢?把他與我叫了來!」

  縣令發了話,又有律為證,且論人情,精明駑鈍一時難辯,長久在這家中還是要歸於夫家卻是擺在眼前,他是主官,必要堅持,縱是紀主簿也不肯為程家狠得罪了他。又因縣令所言在理,紀主簿也想:程家娘子總要做洪家婦人,三年再改,我等固可多得一注辛苦錢,他家也實是不易,寧可少得這一注錢,也休要他家再出事端了。

  且縣令心中更有一段心結,他固不是惡人,也不是清水之輩,宦海浮沉,算是有些良心了。二萬銀子,他吐出來太難,收下又心中難安,覺得壞了心性,看程謙不免有些側目。止這等言語,連他娘子也是不能說的。

  林老安人又見了侄兒林秀才,林秀才道:「皆盡了力了,不意縣令大官人那裡必要依律,再糾纏,恐生事端。幸爾素姐不喜出門,姑母還把家事交與秀英夫妻,倒也便宜。」

  林老安人愁道:「你哪知道哩,一個賣唱姐兒,一個小婢就能哄得她團團轉,還是在我眼皮底下哩。一個錯眼,她險些就把紀主簿家娘子得罪死了,哪敢叫她當家?下回再一錯眼,她又做出甚事來,她是戶頭,我們只有跟著受哩。」

  林秀才跟著歎息一回,也無甚辦法:「從來民不與官鬥,如何爭得?事已至此,休令縣令大官人不快。」

  那頭程謙再欲尋縣令公子,只得見縣令公子小廝,抹著眼睛出來:「謙郎休再尋公子了,他叫官人打了,關起來讀書哩。」

  程謙無奈,又有里正相勸:「既是縣令發了話,也只得如此了。街坊鄰居這許多年,我們看在眼裡,你家岳母也是個不管事的。她既不出門,依舊是你們夫婦當家哩,倒省得你攜妻歸宗,再轉一道手,多托許多人,白費恁多財物。」

  程謙苦笑道:「也止得如此了,只是我這岳母太柔和,不好見人,但有戶頭出現之事,還請老丈多擔待。」

  里正一想,便也明白:「有甚事,我自與你們夫婦說去。」素姐實不是個能出面理事之人。

  當下里正重寫了文書,與紀主簿送往縣裡。

  縣令攤開文書看時,上書了戶主姓名正是程素姐,年多少、又相貌如何。這原是隋文帝想的法子,叫做個「大索貌閱」,凡一家,戶主何人,多少歲,身高、面相,一一記錄,又家中幾口人,男女各多少,體貌亦在錄,如有變更,或三年、或五年,不時改將過來,為的是好收租稅。

  全國上下之戶籍都是這般,記錄完了,往京中戶部收藏,每過上十年、二十年不等,便要搜檢一回,將新冊替了舊冊。總是地方越小,積存之年載越長,到得京中,每當替換戶籍之時,便將舊冊焚燒,為新冊騰房捨存放。也有一等小吏,為圖幾個錢,或圖省事,將舊冊轉賣與人,可於空白之處寫字兒——多半是家境不甚富貴之人買來習書之用。[1]

  據這籍簿,每年正月裡,將各家將輸之租賦役力定下,總往上報,年終考核,作地方官長之政績。這便叫做「輸籍定樣」。

  程家於今是女戶,所納之租賦便要減等,又錄家中人口。縣中過了手續,素姐便成了家之主。

  家中聽了消息,林老安人一臉灰敗,秀英連連歎氣。素姐聽了消息,直如頭上懸而未下堆了十座泰山,驚得面色慘白:「怎會這樣?怎會這樣?我我我,我是不成的……」林老安人啐道:「呸,沒人指望你,你與我後頭誦經去,不過掛你個名兒,凡事自有我們去做。」

  里正亦勸:「並不相干,無須你做甚。」素姐方惴惴往後頭去了。

  程謙只皺皺眉頭,看里正等去了,方說秀英:「你實不放心,便看緊著些岳母,你也該在家將養身子。家中有白事,原不好多出門兒。」

  秀英待要生氣,又思林老安人等所勸,又忍了下來,暗道,還是養好身子生兒子要緊。點頭道:「你說的是,我總在這家中。將過年,外頭有得你忙哩,我又不方便出去,有些年貨還要你多看。」

  程謙道:「我省得,這便去辦。」秀英道:「晚間回來吃飯,我叫他們吊好雞湯。」程謙一點頭:「再悶些羊肉來。」

  程謙去後,秀英吩咐家廚下,閒坐無趣,便問小喜:「大姐兒呢?」

  小喜把眼往外頭一張:「院子裡與朵兒踢氣毬哩。」

  「叫她來罷。」

  玉姐與朵兒進來,秀英便問:「你只有朵兒一個伏侍,我再與你買兩個好丫頭,你要恁樣的?」

  玉姐道:「我有朵兒就夠啦。」

  秀英道:「又說傻話哩,這哪夠?你甚事都交與她,豈不要累壞了她?」

  說話間小樂進來回稟,何氏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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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這是確有其事,敦煌文書與吐魯番文書裡,就有部分是用廢棄的官府文書來寫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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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8 15:00:1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艱難

  玉姐見何氏進來,跑過來相迎:「嬸子好。」何氏笑撫玉姐頭頂:「玉姐又長大些了。」看玉姐身上孝服,面露惋惜。

  秀英亦起身道:「我家裡戴著孝,你還往這裡跑。」

  何氏道:「你我還用說這個話?」上前與秀英對坐了,方歎道,「我只怕沒臉見臉哩,那個死囚徒,小事且辦不好,不知怎地,縣令大官人偏在這事上犯了擰。」

  秀英苦笑道:「須怪不得你們,怕是天意,人生來便要受諸般苦哩。」何氏訝道:「你說話帶著些廟裡味兒哩,玉姐兒,你娘近來誦經哩?」玉姐道:「我娘不愛這個。」秀英道:「以前不愛,現在愛了行不?小喜,還不上茶果?」

  玉姐跑往秀英跟前,聽她跟何氏念叨:「見了嫂子,我心裡方好受些兒,也不知縣令大官人是恁般想。」

  何氏道:「管他恁般想,事情皆已做下,多想也無益,還是想想後頭該怎麼辦罷。你休要愁,你就是愁死了,事還在。」

  玉姐越聽,越覺何氏所言與蘇先生素日所說似有相通之處,不由聽住了。不想何氏卻並不再說這些個,轉而與秀英說起兒女經來:「玉姐也漸大了,你不教她做做針線?你總要有個兒子,玉姐總要說婆家,咱們這樣的人家,雖不指望著這個,也要多少會著些兒,方不致叫人挑了理去。」

  秀英道:「如今天冷,伸不開手,開春天暖了,再教她些兒罷,她還小哩,過了六歲生日,先教打個絡子,過二年再動針線,免得紮了手兒。」

  玉姐聽要教她做針線,也有些歡喜,也不知是不是天性,女孩子生來對這些個就頗有好感。聽秀英說天冷,玉姐心想,確是天冷,寫字兒都比尋常吃力些兒,果然是要到明春。當下也不吭氣,只管聽著這二人說家長。

  秀英已說到娥姐:「也老大不小哩,該相看人家了,總要看個一年半載方才定下來。換庚貼兒、放定、再到出門子,又得個一年半載哩。這還是日子湊巧了,要是遇不著吉日,還要拖哩。你還要備嫁妝,又須些時日,一裡一外,沒個三、四年辦不下來。」

  何氏道:「嫁妝倒好辦哩,我已悄悄買了些好木頭,只等定下了就尋個好木匠攢造家俱。從她六、七歲上,我便與她攢些兒金銀珠寶,到現在金也有一斤、銀也有二斤,又有些雜碎寶石,尋好了匠人打造就得,式樣還新。家什兒也開始買了,開春兒便往那綢緞鋪子裡尋他們新來的好貨買上幾匹,尋好繡娘,與她做嫁衣。玉姐的事兒,你須也開始上心了。孩子轉眼就大,現收拾可來不及。」

  秀英道:「我也這般想,只盼她能嫁得出去哩。」

  何氏聽她這話,一想她家情形,忙道:「將過年哩,說甚破氣話?玉姐必嫁得好好兒的,還要拉扯兄弟哩。你只管等著享後福罷哩。」

  玉姐初懂一些人事,羞得不行,從秀英身邊跑開了去,把秀英與何氏逗得一笑。

  卻說玉姐跑了開去,並不知家中已定了主意,要與她新買兩個使女,只管往蘇先生處走動,聽蘇先生拿著本遊記,隨手翻了一頁,便與她講些當地風土人情來。晚些兒程謙回來,一家子一道用飯,蘇先生除開節日,並不與程家一桌,自在屋裡吃,一日便這般混過去。

  程謙這個年過得小有不順,手頭雖有使剩下的三千餘銀,卻不想動用,思及這是坑了于家的錢,心裡沒來由一陣犯惡心,欲再捨出去,又覺這半年往廟裡已捨得不少,不宜多贈。放在匣子裡,總有些恨恨。欲待拋往街上,又覺滑稽。

  程老太公去後,昔日老友故舊要如何交際又成一件難事。程謙去交際,人看程老太公面上,倒不致將他趕出門去,然年紀既不相合,情形又天差地遠,如何說得投機?程謙看著謙和,高興時也會哄人,卻實不欲挨個兒把這些人哄個遍。哄人也不是個輕省活計,總要琢磨著人心,忒累。

  且程謙肚裡有主張,初時肯做贅婿,也是自家閒過無趣,與家中不相得,犯了脾氣,破罐兒破摔著來。再才是程老太公待人和善,江州城水土柔和,他走得累了想歇了。最後方是秀英也是個標緻姑娘,為人爽快,倒不似那等腸子繞個十八彎兒、一句話非得滲了三層暗語的人。

  程謙本想這麼糊塗自在過一世,比及成家,方曉世事艱難,幸而不曾把自己賣了,過十數年又是條好漢。且經世事,便知這世間從來不是「我不犯人人便不犯我」,想不受人欺,自家便要立起來讓人不敢欺了方好。心思活動,更兼程老太公又弄回一個蘇先生,且與他鋪路,勸他讀書。

  如此這般,他心裡更感念程老太公之恩,越發要維持家業。早已想好,這些年便沉下心來讀書,哪怕只有個秀才功名,也得護這一家。程家人丁單薄而能衣食無憂,所仗者不過程老太公之功名。

  只要有了功名,界時自立門戶,哪還須這般交際?不若省下這些功夫,倒好去讀書。程謙少時極恨讀書人,如今閨女也開始讀書了,方曉得這世上讀書人也不那麼討厭的,就連蘇先生,似也有其可愛之處。更何況做了讀書人,於處境也不無小補。

  如是想,便也只拿林老安人的名帖兒,往故舊處一送,權處女人們交際。否則他一贅婿,倒要如何遞帖與人呢?

  又是一悶。

  這一年因程老太公喪事,家中人手不夠,恰鄉間秋收已過,又從佃戶裡擇那手腳乾淨利索之人過來幫忙理事。尋常人家,似這等幫忙,也止管些酒食,程家因境遇不與別家相同,額外多與些工錢。

  許就是多與了這些工錢,又勾得朵兒父親生了些不該有的心思,想程老太公去了,便要把這女兒再爭出來,或轉手再賣,或在家裡使,這好有一年了,朵兒在程家養得便是長高了不少。照程謙看,這等渾人便是不識抬舉,憑她閨女千好萬好,家中也不稀罕。然朵兒深得玉姐之心,也算得個忠僕,打發出去,又恐玉姐難過。

  程謙往年哪遇過這等難纏潑皮?他少時也被父親稱為「潑皮」,與眼前這人一比,竟是不值一提!甚叫潑皮?!畫了押的書契尚在,就要再來訛人!程謙心情本就不好,見這般情形,喚人一頓亂棒打將出去。

  哪知次日這混蛋就取張半黃不黑的髒帕子裹了頭,躺到門前要湯藥錢!幸有里正等知曉程家作派,知程家並不缺這幾個錢,又有紀主簿撐腰,喚了人來逐將出去,此事算了。

  待程謙轉頭回到家內,秀英且不氣了,換了玉姐板著張臉兒!原來這朵兒知曉了自家父親之事,哭與李媽媽道:「那日賣我時,我親眼見的畫了押、取了錢,再不看我一眼。在家裡也不見這般想我,怎地要我回去?媽媽,好媽媽,我不回去,我捨不得姐兒。姐兒和媽媽待我好,這家裡上下待我都比旁人好。」

  她這一哭,招來了玉姐,細一問,可不就知端底?!

  程謙見玉姐這副模樣,放緩了聲氣對她道:「那渾人我已逐了去,再不叫他鬧了,你安撫了朵兒,不須擔心。」

  玉姐道:「他要再來呢?」

  程謙道:「那便只好做一回惡人了,人善被人欺吶!」

  玉姐道:「人都說太公是好人,為甚太公做了好人人也不欺他?」

  程謙心中一酸:「是爹沒本事。」

  玉姐道:「胡說,我爹本事大哩!又會讀書,又會槍棒。」

  程謙彎下腰來抱起她道:「爹與太公不一樣,太公有功名哩,爹也要讀書考個功名,與我玉姐撐腰,不令玉姐犯難,好不好?」

  玉姐道:「爹說好,便好!」暗裡記下這功名實是好物。

  程謙抱玉姐去往林老安人處:「與老安人學些處置家務罷,一樣兒一樣兒來,不急,啊。萬事有爹呢。」

  玉姐道:「我省得。」

  程謙肚裡卻打起了主意,實是鬼神怕惡人,自己手裡有幾個錢,平素在外頭吃酒,也識得幾個號稱有義氣的混子。先使人往鄉下莊頭處招呼一聲兒,待朵兒父親不聽勸,但敢再往城裡來,使人一頓打他個臭死!

  程謙這頭先與莊頭說了,莊頭竟親來看了一回。見他發狠模樣,心裡也發起毛來,忙應了:「他怕是家裡過不下了,才生這般沒良心的主意……」

  程謙冷道:「他過不下去與我何干?老太公倒曾憐他家閨女快要叫後母餓死了,他千恩萬謝接了錢去時是怎般說?如今又是怎般做?我有好心,只與好人,似這等狼心狗肺的東西,合該餵了狗去!我家田也不必佃與他種,免得叫這東西反咬一口!」

  莊頭忙道:「他也種得田的,一時犯昏,一時犯昏,我去押他來與官人賠罪來。」

  程謙道:「你倒好叫他來再氣我一氣,他這閨女我也不要了!叫他還拿原價來贖!他好大狗膽,訛起我來!」

  莊頭好話說盡,程謙似才息了怒:「如此,且先留著,他閨女我卻不要了。免得留了後患。」

  莊頭道:「他家實拿不出這注錢來,不過是一訛,您好好的人與這狗計較個甚?」肚裡把朵兒爹罵得不成人形,恨他生事。又想,這主人家雖是女戶了,也是大戶人家,總是莊戶人家惹不起的,實該收斂些兒才好。

  程謙並非真心想攆了朵兒,莊頭賠了無數好話,他方說:「不許再有下回了,再有,打折了這拐子腿筋,問他個以女訛人!」

  莊頭回去將朵兒爹一頓臭罵,朵兒爹強道:「他家是絕戶人,絕戶受人欺哩,主人家尚是這般,我閨女去做使女的,豈不更要叫人作踐?爭回來,好歹是一家人家,不受人欺哩。」

  叫莊頭一口啐在面上:「你倒好意思說哩,一個丫頭,吃吃不飽、穿穿不暖地,在你這裡受恁般苦,賣出去才吃了幾口飽飯,又要拿她換錢!甚叫絕戶?程大戶家再如何,也強過你這泥腿子土裡刨食!老實些兒,還與你田種,再鬧,這田也不佃與你,看你一家如何過活?!」

  朵兒爹還未說甚,叫朵兒後娘聽了,忙出來也啐了丈夫一口:「你這沒成算的短命鬼兒!孩子在城裡吃香喝辣,豈用你管來?!沒了田佃,這一家子喝西北風去?!」與莊頭陪了許多好話,方圓此節。

  原來朵兒後娘想得實在,莊頭走後與朵兒娘道:「爭回來又怎地?轉賣又能得幾個錢兒與兒子攢來娶妻?不頂用哩!不如放在程大戶家,既不用你養,待她大了,或爭出來發嫁,也好得一注聘錢。又可往朵兒那裡告個急,相府的丫頭還六品的官兒哩,他大戶人家的使女,也穿好衣、戴首飾,總比你有錢!」

  方說得朵兒爹不鬧了。

  朵兒事畢,程謙忙著過年,因有白事,這年便過的與旁年不同,也不燃爆竹、也不掛彩燈,止家裡上下換了些沉色新衣了事。過罷年,燈節裡玉姐也不出門玩,止蘇先生帶著明智兒往街上走了一遭。因燈火不禁,蘇先生不幸又走失,次日天明,程謙帶著平安與來安兩個,找了半晌,方在一處茶樓裡尋到他,蘇先生正吃茶哩。

  過了燈節,林老安人必要整修了素姐之房捨,搬去母女兩個一同居住。秀英與程謙攔她不得,只得依了她。原是有人居住之處,修葺起來並不費甚事,忽忽一月而畢,擇了個好日子,林老安人搬去與女兒同住,卻將正房閃將出來,又命修葺,好與秀英夫婦居住。

  未及動工,鄉間又生出事來,卻是有佃戶想求減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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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手段

  地主不好做,衣食飽暖不假,卻也勞心傷神,不止是收租時與佃戶擺起威風。佃戶不喜時,地主日子也不好過。譬如眼下,程老太公一去,佃戶內便有那不安份之心,欲借程家易主、萬事艱難之時來占幾分便宜。

  程老太公的成例,乃是每年年初,便要理一理佃戶,天災人禍十分窮困的周濟一二、遊手好閒十分懶惰的便不與他的種。這法子早經教過程謙,程謙並不打算更改,不意他不欲改,旁人卻還想改上一改。

  程家並非那一等盤剝克扣之家,更因數嗣艱難,反要修善積德,比旁家尚要寬容一二。卻不知人心總有不足,固有那一等念著程家寬和,盼著與他家長久租種田地的,亦有那一等要趁火打劫的。因想:「程家大戶,也不在我這幾兩銀子。他們拔根汗毛,比我腰還要粗,得少交些租子,家中也寬裕些。」心中另有一等不能言明的想法:程家現是女戶,一個男人是贅婿,當不得家、做不了主,餘下一家子女人,又能剛強到哪裡去?

  一頭是自家將將溫飽,稍有個差池便要餓死,一頭是一家子肥羊,有便宜不占,是無天理!

  然則鬧也要有個名堂,恰程老太公死了,扯他老人家名頭出來,真真是死無對證!便信口雌黃了起來,因指莊頭:「老太公在日曾說我家艱難,要與我減租。你並不懂,休要多言。我只與他家戶頭說,不理那贅婿。」

  這莊頭說是莊頭,卻與豪貴人家之莊頭不同,不過是擔個名兒,代收些租子、傳個話,與那一等「二地主」實有天壤之別。不得不又跑一趟江州,將這話軟和些兒說與程家。

  程謙冷笑道:「我便知有些東西按捺不住。」

  莊頭道:「姑爺,小老兒倚老賣老說一句兒,這等無賴,沾不得。他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哩。待答應時,又怕有人跟著學。待不答應,鬧將起來,與府上面兒上又不好看。」他這說了一串子話,也沒給程謙出個主意。

  程謙道:「我知道了。捧硯帶老丈去廚下用了飯再回,再與老丈一陌錢雇輛車兒回家。」

  莊頭看一看程謙,亦不知他要做何打算,欲言又止,終跟著捧硯去了廚下。他心中也犯疑,亦想看一看程老太公去後,程家有何變動,是以只說事,並不出主意,只冷眼旁觀。若能立得起來,他便一意幫忙支應,若立不起來,他也好趁早找新門道,改換門庭之前提醒程家一下,若種不得地,索性賣了,於城中置幾間鋪子取租,左右在眼前,也好看顧。否則縱是良田,只要侍弄的人不上心,三、五年下來也該荒了。

  程謙回來與林老安人、秀英一說這事,林老安人便道:「哪處都有好人、哪處都有沒良心的哩,犯不著為這一個兩個無賴置氣,戶頭豈是他想見便可見得的?素姐身上有重孝,怎能輕易出門?你們兩下去一回,與他做個了斷。把玉姐也帶上,她也當曉事了。」

  秀英抿一抿嘴,看一眼林老安人,見她滿頭銀發,額上眼角堆著皺紋,想她一把年紀尚要為子孫操心,便不在她面前咒罵,以免林老安人跟著鬧心,只說:「我們下鄉去了,家中只有阿婆與娘,還要招泥水匠修葺房捨,如何看顧得過來?」

  林老安人道:「都去,都去,我知道你不放心你娘,有我在,你怕甚哩?她身上尚有三年重孝,且與我在小佛堂裡為她爹誦三年經罷!想來你阿公日日看她誦經,知她不曾出去惹事,便也安心了。」

  當下說定,程謙一家三口兒便往鄉間理事,依舊住在前番所住之處。到得下處,且不理事,程謙與秀英商議:「且把那一等無賴晾上一晾,將正事辦完。」秀英道:「你說甚便是甚。」程謙不由多看秀英一眼,以秀英的脾氣,合該放下其餘,先將那鬧事的喚過來一頓好罵才是。

  秀英終忍不住道:「你看我做甚?這裡事情原是你管,自是你懂的多。我又不是那一等無知婦人,要做甚也不急在這一時。太公在日也曾教我,先將正事料理完是正經,這世上總是好人多,只要這些人在,就走不了大褶兒,且將人心定下,有甚事也無關大局。」

  程謙笑道:「娘子說的是。」

  秀英一甩手兒,起身道:「油嘴滑舌。我去看看玉姐,朵兒家在這裡,那丫頭忠字上頭甚好,我還想留她長久伴著玉姐哩。止她家裡不好,總要想個法子絕了後患,免得拖累玉姐。」

  程謙道:「這又何難?教她知道她爹娘是甚樣人,縱有骨肉之情,也不至為那樣父母而賣主。」

  秀英哼一聲:「說得輕哩,我須得去看著。」

  當下各行其是,程謙喚來莊頭,將各家佃戶情形與戶頭一一核實,秀英往看玉姐。次日,程謙先將那等老實佃戶喚來,一總與他們說話:「我們年輕,又逢大喪,往後須倚仗諸位,一切還依老太公在時例,我不增上一分兒。諸位家中實有難處,也可說與我。如無異議,咱們便如是辦。」

  當下便有那淳樸鄉民,參差不齊應了,程謙與他們談妥,每畝田交租若干,餘者全歸他們。最後方叫來那欲減租之人,令他訴明緣由:「休要拿老太公來說話,太公成例,一年一議,為的就是怕年景不好,你們交不上租子憂心,看年景議了租子。如今你手上又無契書,我又不是三歲小兒,由你哄了去,但有文書趁早拿來,若無,便依舊例,否則,還請另謀高就。」

  莊頭此時便插話道:「老太公在日待大家不薄,人一旦去了,卻又這般擠兌人家晚輩,不是做人的道理哩。」

  程謙也不管那人應與不應,止與莊頭道:「左右不過三十畝田,我也不在乎這些個,若無人肯種時,尋一經紀賣了,且看新田主還是不這般好說話。」

  從來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程謙擺出光棍兒架式,噎得人無話可說,那人亦知程家田租較之旁家為少,否則便不會有這許多人不與他一處鬧,實是怕了程家與他們一拍兩散,再無處尋這等寬厚地主。當下莊頭說合,那人與程謙磕了頭,自打了兩三個嘴巴:「小人豬油蒙了心,大官人大人不計小人過,寬宥則個。」又巴不得與程謙立了文書,低頭回去了。

  程謙心道,且壓下這一出,早晚打發了這不安份的才好!

  那一頭,秀英肚裡一輪轉,叫小喜:「取兩塊銀子一陌錢來。」把一塊一兩多沉的與了朵兒:「你到我家這些時日,也忠心伏侍姐兒,這一塊與你拿回家去,交與你爹,也好使他知曉你在姐兒身邊兒不曾受苦,倒好放心,不致要爭了你回去。」

  朵兒漲紅了臉:「我不回去!」她猶記得年前父親鬧過一場,面上十分不好看。近來她隨玉姐上課,聽蘇先生說些忠義仁信之語,也知父親做事不地道。

  秀英道:「說甚傻話!縱賣了你,也是一家人,誰個閒來賣兒賣女?」

  朵兒羞紅了臉,訥訥道:「娘子每月與我一陌錢,我都攢著哩,要拿,我也有些錢。」

  秀英笑罵:「倒學會巧嘴兒了!與你就拿著,」又掂起一塊有三兩沉的,將兩塊銀子放於一個小錢囊內,「這塊大些兒的,與你娘修個墳兒,你那月錢,自家拿些兒出來,往村頭野店裡買壺酒、買幾碟果子、菜、香燭,與你娘磕個頭去。李媽媽跟著她,休叫人哄了她去。」

  因把錢囊交與朵兒:「拿好了,丟失了我可不與你補來!索性與你一天假,今天姐兒隨我,你只管辦你家中事。」

  朵兒與秀英磕了頭,又拜別玉姐,玉姐見母親這般做,也從荷包內取出兩粒銀珠子:「這個你也拿了去,再有旁的用項。不收我便惱了。」

  朵兒十分感念,帶了銀子,往家中去。家中繼母見她來,居然給了幾分笑臉,她爹見她穿著十分整齊,又跟著個媽媽,也有些體面,也覺妻子主意甚好。拿袖子抹了抹凳兒,與兩個坐下。李媽媽雖是貧苦出身,在程家這些年,眼界也高了些兒,雖瞧不上他們二人,卻與朵兒些面兒,當下坐了,卻並不喝他家水。

  只說:「娘子與姐兒說朵兒離家時日長哩,使她回來看看。恐她年紀小,叫我送了來。」因目視朵兒。

  朵兒拿出錢囊來,於中揀出小塊銀子遞與父親:「爹,這是娘子與我拿往家中來的哩,我在那家是極好,家中人也和氣,你別再……」她到底懼怕父親,話便沒往下說。

  朵兒爹將拳頭攥緊,也不嫌握著銀子硌,也聽不清朵兒說甚,只笑道:「好閨女,好生伺候主人家。常回來看看哩,叫你娘與你做菜團子吃。」又伸眼看朵兒手裡錢囊,他與妻子看得分明,那錢囊鼓鼓分明還有東西,聽得清楚,錚叮之聲,怕是銀子在響。

  李媽媽一挑眉,朵兒後母果然已堆笑來問朵兒:「你手裡拿的甚?還有餘錢罷?可見在那家裡過得極好哩,知道你過得好,我們便安心了。常來家中看看你弟妹,他們想你哩,見人便說,阿姐在城裡,回來把銀錢與他們買糖吃。」

  李媽媽咳嗽一聲,暗道我還在哩,你們就這般哄孩子錢。朵兒伸兒拿出一陌錢道:「這個與他們買糖吃罷。」朵兒爹見女兒並不取銀子來,亦有些急,拿眼睛看妻子,朵兒後母又拿話來哄朵兒。

  朵兒道:「這是娘子與我娘修墳的錢,不能與你們哩。」

  朵兒後娘道:「把與我,我雇人與你修。你小孩子家,哪知經紀?你總要伺候姐兒去,哪得看著?這位媽媽說,我說得可在理?」

  李媽媽皺眉道:「這錢是與亡人修墳的,貪了的人可傷陰德哩。」朵兒娘道:「我自看顧得好。」強從朵兒手裡取過錢囊來,入手一顛,笑瞇了眼兒。

  李媽媽道:「現還沒春耕,眾人閒著,有人出錢,再沒有不出工的理兒,一、二日總能修得好。後日我還稟了娘子,帶朵兒去拜她娘哩。這三塊銀子,好有六、七兩沉,鄉里土墳,統共也用不了二、三兩,你且好賺五兩銀子,便要把香燭果品辦好!」

  言畢帶了朵兒回稟秀英,秀英聽了,把朵兒後娘一頓好罵,叫李媽媽:「問明瞭工價,他那頭動,我把錢與朵兒娘修去。我看他們辦香燭也未必肯盡心哩,拿些殘破的充數也不像話兒,你再取一兩銀子,辦些香燭果品來。」玉姐見秀英這般作派

  李媽媽一一辦來,不過二兩銀子完事,又日日催逼朵兒家。朵兒後娘得了銀子,都存起來:「與大郎娶媳婦用哩。」卻拿出幾十錢來,與朵兒娘修墳、辦果品。修墳也不用雇人,便使朵兒爹拿把鍬往墳上攏土,辦的香燭果品更不能與秀英備下的相比。

  到了上墳那日,李媽媽自挎只籃兒,內放著香燭、紙錢、雞、肉、菜、豆腐、饅頭幾樣供菜,並些果子。到了地頭一看,朵兒後娘亦挎一隻籃兒,揭開蓋兒,也是這幾樣,卻與李媽媽所置不能比。

  朵兒知李媽媽花費,再看這墳頭也修得不甚齊整,菜也辦得不好,眼淚只在眼眶兒裡打轉,李媽媽與她擺放祭品。她後娘又推他兄弟:「須得自家男丁供得才吃得到哩。」

  朵兒漲紅了臉,自布了祭品,暗想老太公祭品也是老安人、娘子、姐兒幾個安放,哪有這等講究?!

  事畢,李媽媽攜朵兒回還,秀英聽李媽媽說:「必是昧下了朵兒銀子,他們辦得十分不成樣子。」秀英便道:「休當著兒女面說人父母不是哩,我便再出幾個錢,與朵兒娘修個墳罷。」

  玉姐從旁聽了道:「我出罷。」秀英道:「也好。」

  晚間秀英悉說與程謙,程謙道:「這樣也好,那些個總是養不熟的,早識清了早不受拖累,於朵兒也好。」

  秀英道:「可不是,真待她好,能就賣了她?左右是朵兒不如旁個兒女在他們心裡有份量,有甚事,先拋她出來去死。早離了那家早好。」

  程謙道:「有這等忠僕,於玉姐也好,你不知,忠僕極難得,要緊時能救命、使不絕嗣哩。」

  秀英道:「我自知道,待朵兒事一完,咱們可回城了?」

  程謙道:「可。」

  程謙秀英辦完鄉間事,攜玉姐還家,到得巷口,卻見一片縞素,兩人不由心驚,使人問了,方曉得是楊家老太公故去,也在辦喪事。少不得回家稟了林老安人,又往楊家走一遭。

  許是柳家鬧得不成話,使街坊取笑,楊家雖也分家,卻分得極平和,辦完喪事,各取了自己一份家私,另尋小房子過活去了。楊家宅子亦空下來。

  林老安人便喚來程謙:「我知你手上有一注銀子,白放也是放,楊家宅子要變賣,不如你買將下來。不幾年你便要歸宗哩,那時節玉姐還小,你們再有個哥兒姐兒,須留一個姓程,孩子幼小離不得父母。不若就近買了這一處,也是你洪家一分家業,你看如何?」

  程謙本不欲動那一注錢,只想何時再捨出去,今見老安人如是說,低頭一想,白放也是放著,不如買了房兒,便道:「安人說的是。」

  林老安人道:「他那處宅子作價只要一千五百兩,同是街坊,還下一、二百來,也可整修整修。不要怕空了,待你歸宗,我與秀英辦一份體面嫁妝,也裝得下哩。」

  程謙道:「我的妻兒,自能養。」

  林老安人道:「從你岳母起,我盼了幾十年哩,就盼著能為這些女孩兒備一回嫁妝送出去,總送不出去哩,你當與我圓一回心願罷。」說罷便流淚。

  程謙無奈,道:「全聽安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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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8 15:00:4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章:兩年

  程謙應了林老安人,回到房內越想,越覺此事可辦。當下喚來經紀,與楊家議價,果還了一百兩來,拿一千四百兩銀票買了楊家宅子,額外與楊家二十兩現銀作兌銀子時與錢莊辛苦錢。楊家宅子比程家略小些,因住得人多,又間出許多小間兒來,反不如程家齊整,是以賣得低些。又家俱皆搬了去,止剩些粗笨損壞的家什,程謙也不計較。

  程謙買了宅子,也不使人灑掃,也不派人去看門,只拿把黃銅大鎖鎖了門,將鑰匙丟與秀英。自家去見蘇先生,先飲一壺老酒,漱了口,紅了臉兒見蘇先生:「諸事已畢,老太公遺願,令晚生科考,晚生不才,日後恐要勞動先生多多賜教。」

  蘇先生冷著臉兒,口氣極硬:「你飲酒了?!」

  程謙硬著頭皮道:「是。」

  冷不防暗地裡一聲笑,兩人俱回頭,卻是玉姐抱著鬆鬆一卷紙來交功課。她站在門前,見這兩個人,皆不是往日形容。蘇先生尷尬,程謙手足無措,倒好似朵兒被李媽媽吩咐了灑掃,因個兒矮,抱著個大掃帚兒,左一劃拉右一劃拉,待回頭,見院子裡還東一處西一處落了幾片葉子時的模樣。

  兩人一見她來,竟倏地各挺直了腰,面色也改了過來,玉姐看這兩人怎樣看怎樣假,不由大笑:「我又不查爹功課,也不取笑先生又迷路走失,做什麼給我看這般怪臉?」恨得程謙上來把她頭朝下抱起。

  玉姐也不怕,還笑叫:「轉個圈兒來。」

  程謙無奈放下手,蘇先生面如鍋底,斥道:「怎能這般對女孩子家?!既為人父,當知輕重。」

  說得玉姐吐舌頭,拉拉程謙下擺。程謙一揖到底:「受教了。」

  蘇先生又說玉姐:「你也是,就這般頭朝下混鬧?」

  玉姐小心站好,低眉順眼應了聲:「是。」

  蘇先生咳嗽一聲,看看程謙再看看玉姐,莫名得意起來,不由自主把唇角一翹,對程謙道:「不特是田地諸事,尚有你們家的經紀營生要管理。你且把家中事處置妥當,回來專一讀書。書讀得好了,些許外務,不足為慮。為人立事,當明何為根本。」

  程謙又應了一聲,玉姐歪頭來看這兩個,頗覺今日他們確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卻又想不通有甚不一樣了。

  因程謙今日當非正式讀書,答應完蘇先生,便請問蘇先生當讀何書。蘇先生一掀眼皮,道:「你不是已然在讀了?又問它做甚?難不成我先前與你說的,你全當做玩笑話了?」程謙尷尬一咳:「因要正式讀……」

  蘇先生面色忽冷:「原來你先時不是正式的?竟是在玩鬧?人生在世,讀書明理,再嚴肅不過,你也當作玩鬧?立於世,但有人問,我凡出口,便是認真的,再無戲耍之語!」忽地起來負手而立,「你性子果然跳脫無狀!且去抄書!」當下勒令程謙將要考之書依次抄完,且放話「抄不完便不要下場了,縱考中了,這般放誕也是丟人,沒的坑害了自己!」

  玉姐見蘇先生變臉,嚇了一跳,蓋因蘇先生原與程謙也是客客氣氣面子情份,並不曾說過甚重話,如今這般,玉姐也不敢說話。見蘇先生發完怒,玉姐小小聲長出一口氣,然室內極靜,這一聲兒還是叫蘇先生與程謙聽到了,一齊側目看她。玉姐忽覺得不對,一抬頭,看到四隻眼睛,不由訕笑:「呵呵。」

  蘇先生將臉一板:「你也是,可促狹,卻不可無信。都道覆水難收,人言又何嘗不是如何?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凡事當三思而行,哼,還有那種說者有意,聽者無心的,更壞!業已說到面上,且要忘上一忘,出了事,要怪誰去?」

  說得父女倆皆俯首。

  卻說程謙領了蘇先生之訓,與林老安人、秀英商議:「太公在日,也因有個功名,行事才方便,如今家中不比往年,不若只坐收租。我今閉門讀書,鄉下田地還依太公舊例,外間經紀買賣且要收攏收攏。倉棧、鋪子攏回本錢,自家也不經營,悉租將出去,淨得些租金。」

  原來這做買賣的,若無甚門路靠山,頗難經營,程老太公有功名的尚可支援一、二,眼下程家卻沒個有功名之人。待要經營時,又須拿出大筆錢來與個有功名之人抑或是個官兒,且要時時孝敬,殊不劃算。

  林老安人一想,便道:「也是,你讀書要緊,我又老,秀英又病,皆不得力。收便收了罷。」

  秀英心想,上回因那餘氏賤人之事,自家鋪子已收了攤兒了,餘下的也是常租出去,眼下這些經紀已非要緊,手上也有些閒錢,不愁吃喝,便少操些心,養好身子教好玉姐為是。也點頭稱是,又說:「還有一樣,我已喚了薛婆子,與玉姐再買個使女來。」

  程謙道:「也好。凡這等使喚人,如朵兒那般便忠誠可靠的也不是想就能有的,有一個朵兒已是玉姐之幸。倒是果兒那般呆、梅香那種奸的多些兒。多是使著看,合適的留,不合適的發賣換新的,豈有一拔兒就齊全了的?又有,原伺候老太公的平安、來安兩個,不知太公有什麼遺言處置?」

  林老安人道:「這卻沒有,他們兩個在家裡有些年頭兒哩,也還好使,你有甚主意?」

  「我想送一個與蘇先生使。」

  林老安人道:「你也只一個捧硯得力,你們一人一個罷,他們原隨太公日子久,知道得多些兒,有這麼個人在,但有我忘了與你說的,你也好問問。」

  程謙應了,當下把平安贈與蘇先生聽使,程謙自留了來安。又將外面經紀買賣一收,只取租,自家不經營,把門兒一關,守孝讀書不提。

  不消多少時日,玉姐先出了孝。闔家上下她孝期最短,除服之日,秀英與她拿了件湖綠夾襖、天青裙子來換,又與她除了頭上白繩兒。玉姐道:「娘,我與你們一般穿孝。」

  秀英道:「又說傻話!你怎能與我一般?」玉姐不解,轉問蘇先生:「我一般難過,怎地叫我不穿孝了?」

  蘇先生道:「先時我便與你講過禮,你卻未解其意了。你道這服孝只為哀思一樣麼?這又是分遠近了。若人人如此,豈不亂了倫常?」當下把這禮義一一剖開了說。又說,玉姐若堅守,固有可贊之處,若有人故意效仿,未免有沽名釣譽之嫌,云云。

  玉姐聽得焉焉的,蘇先生見她有良心,頗為欣慰,乃道:「在心不在行。你該做的皆已做了,並無人不許你思念太公。」玉姐方轉了一點顏色。

  到得三月,玉姐六歲生日時,薛婆子果領了一對母女來。朵兒悄悄聽了,跑與玉姐說話。

  彼時春暖花開,秀英與程謙已遷至正房,又把原來的東小院兒正房粉飾一回,請個和尚念一回經文,重置了張架子床兒安放,又順手打一具妝匣,與玉姐原使的家俱一道搬了進去。正房三間,一明兩暗,正中堂屋,北牆掛幅山水畫兒,畫下設張榻,當中擺張海棠桌兒、擺幾個繡墩兒。左面是臥房,與堂屋有木板壁相隔,壁上雕些花兒。右面是書房,安放些書籍桌案一類。

  小院子裡因秀英夫婦遷走,僕人便只有李媽媽與朵兒兩個,一人往東廂占了一間。西廂卻空出來放些雜物,又有放玉姐之刀槍弓箭一類。

  彼時玉姐正彎弓搭箭。朵兒趁玉姐放出一箭,忙跑來道:「大姐兒,這回我聽得明白了。老安人與娘子說話哩,薛媽媽帶了娘兒倆來咱家,說要與咱家做工。我聽那薛媽媽說,那個娘子整治得好藥膳,專一在廚下做飯與咱家娘子吃哩。她閨女叫個小茶兒,比我大些兒,買來放到咱們這裡,與姐兒使哩。她娘說她也曉得廚下事。」

  玉姐道:「你看她們怎樣?」

  朵兒搖頭道:「我看不出來。」

  玉姐一笑:「看不出來便看不出來,用著就知道了。」

  林老安人與秀英留下這對母女,不一時小喜便來:「老安人與娘子叫大姐兒過去哩,與大姐兒買個丫頭好使。那媽媽已做一回湯水與娘子吃,可香哩。」

  玉姐跟著小喜到得秀英正房,見當地立著一高一矮母女兩個。那母親著土色衣衫、青灰裙子,一雙黑布鞋半隱裙下,頭髮梳得一絲不亂,止別一根銀簪兒。那女孩兒八、九歲模樣兒,一身青布衣裙,垂著雙鬟,也是乾淨整潔。

  林老安人喚玉姐到身邊坐下,指與她看:「這是袁媽媽,這是小茶兒,把小茶兒與你,要不要?」

  玉姐道:「安人與的,必是好的,要的。」

  林老安人道:「偏你嘴利。」秀英把她兩個上下一看,道:「家在守孝,你們這般穿倒也相宜。袁媽媽到廚下,小茶兒交與李媽媽領往大姐兒那裡。」

  便留這兩個人下來,袁媽媽要十兩,小茶兒只要個八兩,也是要銀子。薛婆子拿著銀子,千恩萬謝:「老身做這行二十年了,出這門打聽打聽,誰個不說我公道哩?必不做那等黑心事,弄些個調三窩四的賣與人。府上放心,這兩個我能寫包票的。等閒誰家拿人來賣?總有這樣那樣的事情,原在那家如何皆是先前之事,進了府上的門,便是府上的人,投了緣兒,且好過日子哩。」

  秀英啐道:「你還寫包票哩,你就識得個一、二、三、百、千、萬。」薛婆子袖了銀子笑嘻嘻走了,將跨門檻兒又囑咐袁氏母女:「好生做著,程大戶家,厚道主人哩,你們包袱兒,我回去與你們送來。」

  當下分派停當,袁媽媽母女兩個卻不得住在一處,秀英又許袁媽媽安放畢行李,去玉姐處看一回小茶兒。

  卻說玉姐因領回小茶兒,朵兒順口便改叫小茶:「小茶姐。」她獨個兒伺候玉姐,見又來個幫手,也歡喜:「我們都有一間房住哩。每季還有新衣,吃得飽、穿得暖哩。」

  小茶兒一笑,先插燭般拜了玉姐:「往後便聽姐兒使,我也會些針線、也在廚下燒過火,灑掃都做得,姐兒只管使。」

  玉姐道:「往後咱們就在一處啦。」又讓李媽媽與她安排住處,小茶兒看時,果然是獨個兒得住一間,有桌有椅、有床有櫃兒,也是歡喜。又見屋內陳設雖則半新不舊,卻也乾淨整潔,也生出幾分愛心來。接了薛婆子遞進來的小包袱,也止有一面小鏡、兩套衣裳並一雙鞋子。

  展抹家什、小包袱往衣櫥裡,撣撣衣裳便麻利往玉姐跟前站了聽命。李媽媽見她這樣,不由點頭說與玉姐:「是做過活計的人哩。」

  又問小茶兒經歷。

  小茶兒姓方,與袁媽媽兩個也是死了家主,叫主母發賣出來的,這袁媽媽卻不是家主之婢妾,與丈夫一道在家中聽使,不幸丈夫死了,她因整治得好湯水,便留於廚下,獨立拉扯女兒長大。待家主去了,眾人皆知廚下有油水,主母之陪嫁欲謀此事,一力掇攛著將兩個賣將出來,頗有些誣構之事。小茶兒與那人大鬧一場,雖掙回些顏面,又叫主母說淘氣留著必致家宅不寧。袁媽媽好說歹說,把積下一雙銀戒指、一對裹銀銅簪塞與薛婆子,終求薛婆子好相看,勿使骨肉分離。

  朵兒聽了,已握了雙拳,目中頗有義憤之色。玉姐聽罷,對小茶兒道:「你往日事我不曾見得,不知黑白。到得我家,好生做活計,有事休要瞞我,休生事,一道過活,旁的事有我哩。你做得好,我自知原是他家人不對,我不聽旁人閒言,只管看哩。」

  小茶兒原擔心新主人家不喜,卻知這等過往打聽便知,不如坦誠相告,見玉姐並不介懷,也鬆一口氣,暗道這姐兒厚道明白。為人奴僕者,最怕伺候一個黑白不分的主人家。

  小茶兒與袁氏母女便留在程家,秀英也冷眼看著,見袁氏也手腳乾淨,小茶勤快利索,與程謙道:「這回倒是買對人了。」

  唯蘇先生聽聞多了個廚娘,忽憶起一事來,命人轉告秀英,玉姐也須學些廚藝。原來,這德言容功之中,於女子又有一要求:須知些廚藝,會整治清潔食物以待賓客。縱然家中有廚役,女子也當知些兒廚下事。袁氏因玉姐學廚,小茶兒隨行,也多得見一見女兒。

  因此事,蘇先生方憶起:這是個女學生,不是男學生,她須得學些針線女紅。

  林老安人聽了大喜:「正該如此,素姐針線極好哩,叫她教來!免得無事亂想。」原來這林老安人每以素姐重孝為由,拘她誦經又不令出門,然則總不好關她一生,多少又與她尋些事做,旁事恐她壞事,這個卻是不妨的。且玉姐總要出嫁,也須學些兒女兒家事。

  素姐也歡喜,因秀英不喜此事,素姐無用武之地。素姐又會調好胭脂膏子,編絡子等,興頭兒上來,皆欲教與玉姐。玉姐見她在興頭兒上,也覺外祖母困於內室十分可憐,更兼蘇先生之語、林老安人之盼,也學得認真。

  如是忽忽數月,把薄衫換了夾衣又換回來,再穿上小襖兒,程老太公周年又到,秀英也除了孝。林老安人將秀英喚去,囑咐道:「你出了孝,這幾月我看你好些了,再將養將養,過兩月開了春兒,與女婿好生相處,給我生個曾孫兒。」

  秀英含羞應了。

  然程謙又需讀書,秀英也不敢很擾他,及至次年玉姐七歲生日,尚無訊息。及至秋日,林老安人又犯咳嗽,紀主簿家娥姐說與縣中一殷實人家為媳,秀英既須侍疾,又要與何氏搭手備一備娥姐嫁妝。因有事忙,這焦慮之心方緩了一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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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8 15:00:5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章:歸宗

  玉姐挺直腰,坐於案前,一筆一劃臨帖。小茶在隔出來的小書房門口兒伸頭往裡看了一眼,提著裙子踮著腳尖兒悄悄兒地躡進來,與玉姐又磨一回墨,摸一摸小桌上的茶窠子裡的茶壺,復轉出去。

  玉姐知她進來,也不抬頭,依舊臨她的帖。待寫好曬乾墨跡,方卷起來往蘇先生處交功課。蘇先生教授功課,與旁人也沒甚不同,也是上課的時候講道理,下了課布下功課。不過他比尋常先生來頭更大些,管得更嚴些,張口說的道理更大些罷了。玉姐打小兒頭一個師傅就是他,也沒得比、也沒得挑,習慣成自然,便就是他了。

  蘇先生義理頗明,讀書人從來就極重書法,玉姐初時描紅,一日須描二十張,誰個勸都無用,師道尊嚴,學生交與他就須信他,不信他趁早另請高明,先生與偷懶兒只能選一個。如今玉姐才交七歲,實已描紅數年,蘇先生便不令描紅了,令臨帖。蓋因蘇先生眼中,描紅只為寫得規矩,然描得多了,模樣兒有了,卻沒有了筋骨筆意,字兒是寫出來的,不是描出來的。

  玉姐便於聽課背書之餘,又臨起帖兒來。程老太公父子兩個也是讀書人,雖無名家法帖,倒好有幾本好拓本。蘇先生自家卻是書法極好,玉姐卻是臨他的字更多些兒。家中放著這樣一位先生,哪個字兒寫不好了,便央他寫來照著臨,於玉姐而言,是再方便不過了。

  所謂熟能生巧,玉姐也漸摸出些竅門兒來,日日琢磨這處當如何下筆,下一劃要怎樣收勢方顯好看。寫好了功課,攤放晾著,程家雖富足,畢竟底蘊尚淺,且無使女小廝在家中也得寸步不離伺候的規矩,玉姐見沒人在側,暗道小茶許是去做為自己描花樣子了,李媽媽恐還在教朵兒做針線,便自取了口溫茶喝了。

  走到院裡抻一抻腰,四下一看,竟無人在外,方記起李媽媽似往。小茶卻與朵兒在房內說話,玉姐起了頑心,想進她們臥房裡轉上一轉。方才走到門口兒,只聽內裡有說話聲。

  雖聽不得前因後果,卻也能猜得,裡頭小茶兒說話如同打算盤:「你讓一步,人進十步哩,讓無可讓,你只好去死哩!死算好的哩,再狠一狠心,將你賣往那險惡地方,生不如死的都有!」

  朵兒略猶豫道:「總是為了我娘。」

  「你在了,他們且要昧了你的好處方肯修一修。將你賣了、你不在了,哼!他們豈會再理會你娘?還不如你自家看顧哩!」

  朵兒道:「能看顧得過來麼?」

  小茶兒冷笑一聲:「眼下家裡與你吃穿與你月錢,你比他們一家子過得都好哩,你說看不看顧得過來?」

  玉姐暗道小茶明白,人生一世,做事須得果決,若如朵兒這般瞻前顧後了,有一就有二,叫人拿捏住了,真真生不如死。不若破釜沉舟,尚有一線生機。

  內裡小茶兒又說:「聽說娘子與姐兒合起來與你將有十兩銀子了?你自家算算,他們昧了有多少了?這等貪心不足,倘若他們要挾你偷家裡錢,又或坑害娘子姐兒,你也做?」聲音已嚴厲了起來。

  朵兒大聲道:「才不會!」

  小茶兒譏道:「那你能如何?去死?要死早死,省得白費家中錢米!你總得曉得誰個對你好,誰個對你不好。莫把姐兒當了冤大頭,養你一個還要貼補你全家!」

  屋內朵兒漲紅了臉,含淚道:「我才不會害姐兒!我也理得我娘的墳!」

  小茶兒「哼」了一聲,道:「你明白便好,這般呆木木、軟綿綿讓他們瞧了,還不是要欺你?」歎一口氣,小大人兒般地道,「這般好人家你要往哪裡再尋去?」

  朵兒道:「娘子和姐兒對我好,我知道哩。」

  小茶兒啐道:「呸,再不知道,娘子與姐兒一片好心便是餵了狗了。但餵條狗也知道汪汪兒兩聲呢,你知道主人家待你好,也知道自家當哪般做麼?」

  朵兒大聲道:「我比你知道哩!誰個對我好,我便對誰個好!才不是不識好歹的人哩!」語畢便沖出門去。玉姐忙一閃,朵兒卻剎住了腳。玉姐訕訕地道:「我寫完字兒,聽你們這裡有響動,來看看哩,做甚哩?我還沒進過你們屋裡瞧咧。」說著佯伸了頭往裡去看。

  朵兒一抹眼淚,大聲道:「沒做甚!姐兒要看,我領姐兒看!」把小臉一揚,小胸脯兒挺得高高的。小茶兒本坐著做針線,口裡咬著截線頭兒,見玉姐進來,忙把口中線頭兒呸一聲吐了出來,人也跳將起來站正了:「姐兒這就出來了?可有甚吩咐?」

  玉姐心道,茶兒比朵兒精明,虧得方才遇著朵兒,她沒見著我受驚,揚起笑來道:「我寫完字兒,聽見你們這裡熱鬧,來看看哩,我都沒來看過,」把眼一往屋裡一張,「看你們這裡可有缺甚麼東西?」

  小茶兒忙起身摸茶壺:「甚都不缺,樣樣齊全的。」玉姐又問她做的甚樣針線,又問朵兒跟李媽媽學了什麼,三人閒話一陣兒,李媽媽引著袁媽媽進來了,進門先叫「小茶兒」,見眾人皆在,又改了口:「姐兒怎地過來了?是嫌悶得慌出來走走?」

  玉姐見袁媽媽來,便不久留:「寫完字兒,轉哩。袁媽媽與茶兒說話罷,我往娘那裡轉轉去。」李媽媽忙道:「我陪姐兒過去。」拉著朵兒兩個閃了。

  屋裡袁媽媽母女相見,小茶兒問道:「娘怎地過來了?」袁媽媽道:「還不到飯時哩,來看看你。」小茶兒便說她娘:「主人家寬厚哩,娘也休要太隨意了,這般寬厚人家不好找哩,咱做得過了,人受不得,趕將出去,如何過活?」

  袁媽媽笑罵:「老娘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都說哩,還用你說?我不說你,你倒先說我來?你這潑辣樣兒,快刀嘴兒,管家婆兒似的,在姐兒身旁我如何放得下心?」

  小茶兒道:「娘休要掛心,我理會得。這家主人好,心又慈,肯一總兒把咱們娘兒倆都買了來,又不是使學彈唱,心地實,我只有用心伺候的,哪有好主人家強的?我有數哩……」一長一短把方才說朵兒的事兒學了一回。

  袁媽媽便說她:「你這不是找事?」

  小茶兒道:「難道好人家,他家人又周正,又不似咱原先那家,怎地不能多盡心?大戶人家汙糟事兒多哩,難得這人家清淨,總要家裡太平,咱們日子方好哩。一動不如一靜,何如在這裡長久做下去?」

  袁媽媽道:「你就愛操心罷咧!我還用你說?」看天不早,復去廚下整治飯菜。

  玉姐次日去上課,先交功課,到蘇先生面前時程謙早已到了,也在交功課。

  程謙也被蘇先生逼勒著習字。

  以蘇先生之認真,程謙比玉姐尤苦,蓋因玉姐初學,宛如一張白紙,蘇先生想怎樣教便怎樣教。程謙成年男子,早經讀書識字,已養出些書寫習慣來,須得先掰正了,再依蘇先生之意教授。

  玉姐見她爹這般辛苦,往程謙的字紙上一看,見他寫得比自己似乎還好上幾分,當面不說,私下倒好為親爹辯解幾句。蘇先生看她撒嬌,也不生氣,只管似笑非笑看著,也不說話。看得玉姐訕訕,把嘴兒一撅:「我寫功課去了。」

  次日,玉姐見蘇先生一臉正氣,便覺不好!腳下一軟,就想逃。果不其然,蘇先生且不講書,先評字,將這父女二人之字好生埋汰一番。再說字之功用:「休要小看這字,所謂字如其人。字寫不好,門面難看。便說科考,多有些相差無幾之人,只因這書法一項叫人頂下來的。真有才學又如何?」

  玉姐皺眉道:「那豈不是買櫝還珠了?萬一有一人,有真本事,唯有字兒寫得不好,豈不是就錯過了?」

  蘇先生面容一擰,復沉聲道:「雖說文以載道,字卻是臉面。想要字寫得好,須得甚樣功夫,你習書幾年也該知道了,縱有天份,不能持之以恆也是寫出好字來的。要的便是這持之以恆、不驕不躁。不能坐得住、靜下心,此人縱一時詭計百出,也成不了甚大事。哼!」

  程謙無所謂地哂笑一聲,也不接蘇先生之語,只說玉姐:「你只管把字寫好便是,技多不壓身。」

  玉姐乖巧點頭:「好。」

  父女兩個每日習字,漸也寫出些趣味來。程謙與秀英早出孝,卻依舊不甚出門,只在家中,一個讀書,一個便誦誦經、靜養家中。秀英更因娥姐之事,想玉姐也有七歲了,過不幾年便要說親,當早備嫁妝,綢緞一類放得久了便要黴壞,然打造家俱的好木材須得曬乾才好使,好木頭須趁早攢了來,這數月,她便只使程福出門打聽這一樣。至如打造首飾之金銀,家中倒是不甚缺,界時只管往城中尋那巧手匠人打造便是。

  秀英因思紀主簿家對自家頗多照顧,也欲與娥姐做臉,拿出金子來與娥姐打了一副份量十足的金鐲子,是江州城有名的手藝,上頭龍鳳鑿得精緻欲飛。

  娥姐夫家是城中一李姓大戶,李家現有個十七歲攻書的兒子,紀主簿看這李家孩子年紀輕輕書卻讀得似模似樣,便取中他做了女婿。兩家看了日子,只待明年秋天完婚。

  鐲子打好這日,外頭鋪子裡將鐲子送了過來。秀英算了工錢與人,便攜玉姐往紀主簿家裡去。

  何氏因女兒嫁得好,近來心情著實不錯。聽紀主簿說准女婿書讀得極好,過不兩年便可中秀才,如無意外,三十歲前做舉人也是板上釘釘,考上進士也是可期,何氏便想給女兒的嫁妝可不能薄了。好在紀主簿族裡大方,聞說娥姐將來夫婿極有出息,也贈了不少財物。

  見秀英取只紅絨匣子出來,何氏客氣道:「咱們好了這些年,你還這般見外做甚?添妝時不拘什麼與些一件兒便罷咧。」秀英笑道:「好狠心的娘,倒代閨女往外推人哩!」必將匣子留下了。何氏對玉姐道:「娥姐在後頭哩,她那裡有新描了來的花樣子,你去看看,有甚樣喜歡的,只管描了去。」

  玉姐笑道:「我正要看阿姐哩,她這些日子總害臊,不肯出來哩。」領著小茶兒與朵兒兩個,往娥姐處去。

  何氏卻與秀英說:「你又費這般心哩,不是我說你,你還不為自家打算打算?上回兒你們家裡改契書,我家那死鬼亦作了個證人,我留心聽了一耳朵,過了年,你家那口子便要歸宗了罷?」

  秀英道:「是哩。」

  何氏湊過臉兒去,輕聲對秀英道:「那你有了沒?家裡老的老、小的小,又要怎般安置?前些日子你家買宅子,雖是一條街上住,到底分了兩戶人家。玉姐是隨她爹姓兒呢?還是依舊姓程?她姓了程,豈不也要招贅?你好生想想兒罷。」

  說得秀英不免起了心事,回家趁程謙讀書之時,與林老安人商議此事:「總不能光想生兒子生兒子,須得趁早想好了萬一。」

  林老安人歎道:「只得把玉姐留下了,然留在家中,終不如跟著她爹便宜。將來也好說婆家。」一時兩人都拿不定主意,說來程家須留個後,又心疼玉姐。又想,若一時秀英生不出兒子來,眼見契滿,再生,也只好姓了洪,程家依舊是女戶,又怎麼是好?

  一人計短,二人計長,這兩人卻是頭疼數月,拿不出個妥貼主意來。林老安人掌家數十年,秀英也不是甩手掌櫃,卻是人算不如天算,譬如打牌,抓著一把爛牌,還連著不上牌,能有甚辦法?

  光陰最是無情,秀英兩個尚未想出萬全之策,新年又至,程家胡亂過完這一年,開了春兒不多時,卻是程謙契滿。林老安人沒奈何,轉與秀英道:「一拖二拖,彼此面上都不好看,索性一咬牙辦了罷。本該把玉姐與你有個倚仗,家裡又實少不了她,且將她留下罷。你去喚孫女婿來,先往衙內與他立了戶,你也與他作一處。搬遷卻不必急,我且你收拾了嫁妝,擇個吉日,大吹大打地過去才好哩!」

  秀英叫了程謙與林老安人如是說,程謙也不甚推辭,卻問:「玉姐如何安置?」

  林老安人為難道:「你們年輕,總有想頭兒,玉姐好留與我做個伴兒罷。待她長大再看,如何?」

  程謙低頭看著靴尖兒,半晌方道:「且先這麼著,待她有了兄弟,還換過來與我罷。」

  林老安人心頭一跳,急問:「你是說,你們有了孩兒……」

  程謙皺一皺眉,歎道:「原是與太公說好了,總不能食言罷?且玉姐女兒家,終究嫁人是正經。」

  當下又尋了林秀才等親戚、紀主簿等街坊,於契書上畫押,里正又往衙裡走一遭。程謙便寫作洪謙,成了家中戶主,秀英亦改入洪謙戶內,唯玉姐尚留於程氏戶籍。洪謙與秀英且不搬家,先在程宅住著,等著吉日。

  林老安人意思,總要熱熱鬧鬧,「嫁」一回外孫女兒,方覺圓滿。原楊家宅子自買了來便未修整,須先擇了吉日重建房子,其次才是擇吉搬遷。眾人眼裡,此事與婚事一般,縱在黃冊上已是一家人,只要不曾拜堂擺酒,總覺你們不是一家人。

  是以雖則於朝廷而言,洪謙已是戶主,雖說單丁較尋常人家課稅少些卻也是一般完科納稅,街坊眼裡,他還在程家門內。

  秀英覺拋下女兒十分愧疚,洪謙也想女兒隨自己姓兒。蘇先生要勸慰她,又拿出這許多大道理來開解她。玉姐笑道:「我有甚要先生擔心之處麼?不過與原先一般罷了。」蘇先生歎道:「怎能一樣哦!今天與你再細講一講禮、律。」

  玉姐低下頭來,她被蘇先生教了這數年,初時懵懂,現在也頗知曉些事兒了。被蘇先生一歎,玉姐道:「同與不同,我都知道哩,我孝敬老安人與阿婆,總好過我爹做著贅婿。」

  蘇先生撫其頂,久不言語。

  小茶兒跑來時,正瞧見師生二人相對而立,直如泥塑,不由一怔:「這是做甚?」

  玉姐回過頭來,蘇先生趁勢收了手。玉姐道:「你怎地般得這般急?汗都出來了。」

  小茶兒喜道:「大姐兒要做姐姐啦!我跑再快些也是該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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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據說,這種手法叫做側面描寫,翻譯過來就是:露一小側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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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8 15:01:0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章:執掌

  自打玉姐降世,闔家上下便開始盼著秀英懷上下一胎,前幾年有個好消息,瞬間變作噩耗,不想在這當口兒,居然又有喜信傳來。玉姐尚須思索片刻方明此中深意,蘇先生已是眉頭一展,也為程老太公高興。

  玉姐眨眨眼睛,喜問小茶兒:「你怎生知道的?」

  小茶兒合不攏嘴,道:「我在那頭掃地哩,見娘子上房那頭忙亂,悄悄兒過去看了,她們原說娘子不舒坦,我還道有甚不好的事兒,沒敢來說與姐兒。後來請了個太醫來,不多會兒,裡頭就有人歡呼起來,我乍著膽子聽了一回,這才聽了出來。後來見咱家官人親送了太醫出來,正說這事哩,再錯不了的。」

  玉姐笑開了:「真個是好消息?」

  小茶兒道:「我聽得真真兒的。」

  玉姐看了一眼蘇先生,與小茶兒主僕兩個方想起還在這位老先生跟前呢!蘇先生卻非不通情理之人,縱要教導玉姐穩重也不會挑在這個時候兒,倒是體貼地放了玉姐半天假,使她賠母親去。玉姐與蘇先生行個禮,蘇先生笑著把手兒一擺:「快去罷!」

  玉姐眼睛一轉,卻不先提腳走,先問蘇先生:「晌午先生想吃個什麼?這會兒外頭亂著哩,廚下恐也不太平,先生想吃個甚,叫小茶兒說與袁媽媽單做了拿來。」小茶兒順口道:「是哩是哩,總不能慢待先生。」

  蘇先生道:「你兩個又弄鬼!狼狽為奸說的便是你們!」他教導雖嚴,然女徒與男徒畢竟有些差別,玉姐又伶俐懂事,心中不免要縱容一二。玉姐也不甚怕他,拽著他的袖子來回晃蕩:「快些說哩,我既想到了,便不能叫先生受虧哩!」

  蘇先生無奈,只得隨口道:「與我兩個素菜便罷,有豆腐乾兒來一碟,素酒來一壺,與我兩個盅兒、兩副箸兒。後半晌你們想也無心讀書,便放半天假,我也得鬆快鬆快。」

  玉姐記下了,待要回頭吩咐小茶兒,小茶兒已口舌伶俐復述一回,玉姐道:「我也是這般記的,先生看還有旁的不?」

  蘇先生道:「再沒了,極周到,你們去罷。」玉姐笑嘻嘻與小茶兒退了出去,兩人俱是腳下輕快,一路奔到秀英房中。

  秀英一臉紅暈與林老安人說話,連久在佛堂誦經持齋的素姐都來了,林老安人正不厭其煩與秀英說著諸般忌諱。素姐縱插不上嘴兒,光看著、聽著,也覺欣喜,見玉姐蹦跳著來了,素姐忙道:「你怎地過來了?仔細腳下,休要絆著門檻兒哩。」

  玉姐進了房內便把腳下放鬆,倚著素姐,離著秀英三尺往親娘肚子上看,滿眼敬畏道:「他在裡頭呢?」恁般小哩。

  秀英且羞且笑:「你這小油嘴兒,」把手一招,「你過來。」

  玉姐小心踮著步子湊近了,秀英嗔道:「你哪有恁般小心了?我在意著就是了。你怎地跑了來?不該上課的麼?跑了來仔細先生說你。」

  玉姐道:「先生說家裡有喜事,與我放假。」

  秀英因成了洪家婦,卻反把女兒留於娘家,十分覺得對不起她,又想自家有孕,若是個兒子,倒好將玉姐換將出來,若是個女兒,換也無益,語氣比平常又軟上三分,伸手理一理玉姐額上亂髮:「既放你假,便歇上一歇兒。」

  玉姐道:「我不累。」滿眼好奇只在秀英身上打轉兒,上一回秀英有孕,她既喜且酸,這一回卻是實打實開懷。也是叫上一回嚇怕了,拍胸脯向秀英道:「這回娘只管歇了才是,有甚事,我與娘打發了。」

  逗得秀英一笑:「你才多大哩,能做甚?」

  玉姐道:「有甚是我不能做的?」

  秀英語塞。

  林老安人這許多年來甚樣壞運氣都沾上過,凡事卻不敢都往好處想了,早作了壞打算。聽玉姐如是說,卻想也該令她管些事練練手了,哪怕是秀英這樣也好過素姐那般,當即拍板:「玉姐原是看著你辦事,如今也好獨個兒理一理事,反正在這門裡,我們還能看著哩。」

  玉姐得令,早將該如何分撥調派之事想了又想,林老安人與秀英早就有意培養她,處置家務也不避她,還時常點撥,如今做來也似模似樣。

  玉姐費心的頭一條兒便是闔家上下的吃食,程家自在鄉下有田,每年鄉間繳來米糧,總要在家中庫裡囤上幾大囤兒。主人家食精米、下人吃糙米,此外菜蔬、魚肉、鮮果、茶點等除開能存得住的新鮮尖兒,餘下皆要往街上買去。又有柴禾、調料,隔不幾月便要換一次新箸、失手打碎的盅兒、碟兒等。

  其次方是門戶,蓋程家非初立,舊有看門之人皆在之故。再次才是賬房等處——也因前者皆有成例。又有到外間買衣裳一類,玉姐心裡也都有些數兒。

  玉姐心道,我是頭回理事,須得周知諸人方好。命使小茶兒請來程福,傳話下去,近來家務由她來管。程福是程家老僕,頗知家內情狀,見此情形,也道尋常。當下點起人來,一總到秀英上房處,眾人都覺新鮮有趣,秀英理事之時已過十歲,比玉姐今年還大著兩三歲。及見到秀英上房,林老安人等皆在,便知不過是令玉姐試一試手而已,也都笑著站好。

  玉姐將臉一板,小臉兒微紅,先與眾人寒暄:「因娘子要靜養,老安人命我理事,大家都要幫我哩。」

  眾人忍笑道:「都聽姐兒的。」

  玉姐肚裡有盤算,說來也不怯場,初時不過把各人所擔之職復述一回,眾人聽她說得清醒,也覺有趣。玉姐見眾人點頭,膽氣更足,其次便說至秀英之事:「娘一應飲食交與袁媽媽,袁媽媽旁的事都不用管,單一個灶眼為娘整治湯水,旁人但吩咐你,你也不須管,只不許誤了娘的事兒。煎藥的事兒,交與小樂兒看著,旁人皆不許插手,小樂兒也不能疏忽,我只問你。娘身旁服侍事只交與小喜兒。大灶上還交與齊嬸兒,單管家裡人飲食。」

  林安人深覺詫異,於旁聽住了。又聽玉姐道:「早晚門戶看牢了。又有家什等,碟兒、碗兒易碎,我也不是不通情理,一月許碎一件兒,再多了,我也不打你,只管問你補還回來。」

  繼而是交際之事:「凡有來往禮物事,交與程福照管,也要說與我聽,一同報與老安人。外頭田地、鋪子、倉棧皆租出去,只管收租子,咱家且不須管,實有事,說回來家內商議。家裡一季衣裳、每月月錢、一日餐點,還是照舊,」想了想,又添上一句,「蘇先生是我先生,須得尊敬,娘既已有了專人服侍,旁人誤了差遣,就不可拿我娘說話。實是娘這裡有急事,也不許推拖,你辦完了,回來稟我,我與小喜、小樂、袁媽媽三個說話。爹那頭宅子還沒修好,與咱家一道住,待修好搬遷,有甚更改,我總與大家說。」

  林老安人且驚且喜,笑指女兒、外孫女兒道:「她比你們兩個強。」秀英但笑不語,素姐也是放下心來。

  玉姐已說至最後:「先生教我,不教而誅謂之虐,我今將規矩說了,便是教過了,誰出了錯兒,我可是不依的。只盼大家各司其職,一家紅紅火火過日子哩。」

  眾僕聽得驚疑,卻也歎服,暗道到底是家境不順,孩子早當家。一齊應下,玉姐道:「先小人後君子,話說開了,往後好相處哩,好過現在說著好好好,日後翻臉無情做惡人。只管做好了,我通情達理哩。廚下與賬上留下,且說近日開銷,撥錢買菜,往鋪子裡買夏衣。」

  眾人不及卻得太遠,便嘀咕開來,不外說些「平日就說大姐兒伶俐,不想做事也有一手兒」一類。

  程福等留下來的人便見林老安人笑得見牙不見眼,只管說:「我玉姐就是能幹。」程福也歡喜,卻不免憂愁看玉姐一眼:女孩兒家能幹有甚用?不如能生哩!寧可呆些笨些,只要福氣夠、動道好便成。要這般辛苦做甚?沒的叫人心疼。

  又聽林老安人問玉姐:「你要與人說甚哩?」方知先前玉姐說話竟不是林老安人預先教的,乃是她自家想的。

  玉姐道:「算菜錢哩,我卻才看了賬兒,這幾日花銷多哩,記的卻不對。爹已關了銀子到賬上,爹娘花費從那裡出,家中賬上不出這一筆。男子漢養家哩,休要兩處記混。」

  程福把老眼瞪大,心道:真是個人物。

  秀英啐了一口,道:「你倒分得清哩。」

  玉姐道:「親兄弟且要明算賬哩,爹既立了戶,就是當家人,因有事方在這家裡多住些日子,卻不是佔便宜的哩。袁媽媽與小喜小樂算老安人關照,人使便使了,錢卻不好再使的。」

  林老安人又逗玉姐:「你且算賬來。」

  玉姐道:「我會算哩。」家內開支,不過就是幾斤肉、幾條魚一類,極好算,玉姐學算數年,算盤、算籌都粗通,一一算來,與程福所算也不差。當下立了兩本簿子來,分記了,且說:「等娘方便了,把這一本交與娘。」

  又說:「今天與大家說這些話,晚飯加個肉菜,錢從賬上支。」看得程福與林老安人等面面相覷,驚喜萬分。

  玉姐卻又有主意:「娘不方便,怕不好接著動工哩,那頭宅子不好再動,休等我兄弟降世再作區處。擇的吉日卻不好改,不若訂了泰豐樓作宴客之處,也好使人都知道。」

  林老安人一拍桌子:「便是這樣做!這是兩家大事,我也是嫁孫女兒哩,這份錢我要出一半兒。」

  玉姐道:「還有哩,現停了工,待爹中了秀才進了學,卻不好只在這處請人,卡著時日,秋日過後的吉日先擇了,到時候秋忙也過,正好有閒人,工錢也便宜,可修那頭房兒。開春兒便能住去。」又取歷書來,自家看了一看,指了一日,這看歷正在六藝之「數」中,玉姐年幼,繁復者固然不會,這等看歷書卻是學過了。又使程福去約人談價。

  程福領命下去,玉姐改了顏色,憨笑問秀英:「娘,我做得可好?」

  秀英道:「美的你!」林老安人道:「有恩有威,有軟有硬,方能管得住人哩。」

  不想玉姐卻有主意:「娘,爹新立戶哩,卻只有個宅子,又沒旁的進項,方才我看爹賬上還有些銀錢,不如買幾畝田放租,再有餘鋪,或買倉棧、或買鋪子也租將出去,有進項才好生活哩。」

  秀英駭道:「你怎想到這些?」

  玉姐奇道:「『國以民為本,民以衣食為本,衣食以農桑為本』,國如此,家亦如此啊。凡人立處,只要生活,總要有衣食有花銷,衣食便是田地,銀錢也當有進項。實銀子不夠,便先置田,有田便餓不著人。」

  蘇先生講課,總講些大道理,有了洪謙來聽,更是如此。遇上個玉姐好琢磨,小孩子家也不知是怎生想,竟也「融會貫通」了起來,無怪秀英驚駭了。待聽玉姐說這文縐縐的言辭,猜也是蘇先生授課之故,只想蘇先生那樣人,必不會教授女子買田置地,想來又是玉姐自家獨創。

  秀英大笑,心道,這可萬不能說與蘇先生聽,人家說著家國天下,這丫頭想著買田置地哩!怕不要將先生氣個倒仰?

  林老安人道:「難為你想得周到,我來教你買田。你也不須太操心了,你娘還有嫁妝哩,我與她十頃上好水田、一處倉棧、一處五間鋪子,夠哩。」

  玉姐道:「不是爹的哩,說出來不好聽。」

  額上被秀英戳了一指,且笑罵:「油嘴兒的小冤家。」也由著這兩人去了。自此林老安人便教玉姐如何買田置業,何等樣為好,何等樣是差,「可不敢止看這田,還要看周邊哩,連作一片的最好,離水近的上佳……」

  買賣土地是大事,若非湊巧,非一時半刻之功。玉姐生日又到,算來今年整八歲,林老安人卻不令她自己料理生日,又覺留她姓了程,不知何日能隨父母去,有心與她做大些,因程老太公三年喪期未好,不好大吹大打,只請何氏母女等來吃酒玩耍,賓主盡歡。

  待玉姐生日過,程家又復閉門,洪謙依舊讀書備考。玉姐悄悄問了蘇先生,蘇先生將眼一斜:「讀這些年書,是個人都能考中秀才哩。」此話不假,自來秀才是最易考的,科考之書且不必全部會誦,能通三經便可。作文章也少,且不是與各處精英作比較,在蘇先生眼中,考不中的全是笨蛋!

  玉姐吐一吐舌頭,回與洪謙道:「爹,我問過蘇先生了,先生說你必能中的。」

  被洪謙擰了臉:「你小小丫頭,凡事自有爹娘為你操心,偏你自家操不完的心來!且玩去,萬事有我哩,看甚田地,嗯?」說著又揉一揉玉姐的小臉兒,「小孩兒家,想多了會長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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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金哥

  玉姐叫親爹擰完臉,回去與她娘假哭:「爹說我操心太多長不大哩。」秀英見她臉上一滴眼淚也無,知她是在弄鬼,卻不擰她臉,倒將她一張粉嫩臉兒當麵糰兒亂揉幾下,口內道:「就要做人姐姐了,誰說沒長大來?」

  玉姐扮個鬼臉兒,看看秀英尚未鼓起的肚子,小心道:「他長甚樣哩?」

  秀英無語,終忍不住道:「小孩子家,休要胡亂問!鎮日胡思亂想!」

  玉姐將眉毛一揚:「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大人每答不上來,便叫小孩子休問。且先生說哩,敏而好學,不恥下問,學而不思則罔,想想問問有甚關係……」邊說邊往後退,撒腿跑了,徒留秀英跺腳笑罵:「你先生但知教了你這猴兒,先要戒尺打你手心兒哩!」

  玉姐跳回自己房裡,小茶兒已為她鋪了紙、磨了墨,正端了壺茶往裡送。朵兒使張托盤托兩三碟糕餅,跟在小茶兒身後,自從小茶兒數說了朵兒一回,朵兒別扭幾日,行事卻更明白幾分,與小茶兒也漸親近起來。

  兩人見玉姐過來,手上著緊,將東西都放了。小茶兒道:「墨也磨好了,姐兒自家寫字兒,我們去外頭灑掃一回,再回來與姐兒磨一道。」

  玉姐道:「且不忙那個,你們三不五時隨我聽一聽課,如今識得幾個字兒了?」

  小茶兒道:「零零星星兒,也記不許多,只識幾個常見了,那般文縐的卻不會。」朵兒道:「我笨,記不住幾個哩。」玉姐道:「我這裡有舊書,你們且拿去看一看,不識得的來問我,我教你們一些兒。」

  小茶兒道:「這如何使得?咱們是來做使女的,又不是來讀書的。」她見得多,因知凡大戶人家,教使女讀書卻未必是件好事兒。一則是主人有心栽培,便不定要做甚樣使喚了,也有教了詩詞曲賦、歌舞彈唱收用的,也有用完了便送了人,不定要轉幾回手,命好站得住了十個裡頭也沒二、三,多是送來送去,不知所蹤了。二則是有人但識幾個字兒、會彈唱了,便要生事,一個弄不好,自己便要將自己坑殺。寧可無那些柔媚小意兒,也要平安度日。朵兒卻是於這些上頭並不上心。

  玉姐道:「我有數哩,又不叫你考狀元,那是我爹的營生!且認幾個字兒,會算個賬兒,也好與我搭把手兒哩。」小茶兒方喜道:「是姐兒抬舉哩。」順手拉一把朵兒,兩個一道謝了。玉姐便取了書來,又尋些紙、筆與二人:「我念一回,教你們些兒,每日你們閒了,自家練去。李媽媽那處,我自與她說。」

  當下教了數個字,小茶兒識得的多,朵兒識得的少,朵兒便說:「小茶姐識得便成,不耽誤姐兒使喚。姐兒還有事呢,休要為我誤了事。」小茶兒道:「回去我再教她,明日姐兒來考,考不出來只管拿我問話。姐兒的事情誤不得,再不寫字兒,墨要幹哩。」

  從此玉姐每日抽上兩刻鍾教她兩個識字,又背些口訣學算賬,數年後,兩個也頗甚用。程謙於泰豐樓請親朋街坊吃酒,玉姐算賬,也帶著她們兩個一道。卻是小茶兒算得不如朵兒又快且准,也不知是為甚。

  泰豐樓宴罷,江州城裡該知道的便都知洪謙立戶之事。因洪謙現不做經紀買賣,也止周知眾人而已。厚德巷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兒,乃是程家間壁趙家老安人又病,這位老安人年高,時不時便要病上一病,又因厚德巷裡楊、柳、程三家老人相繼病故,趙家老安人每說:「不知哪一天輪到我哩。」越發沒意思,三不五時病一病。

  休說百日床前無孝子,便是街坊鄰居們不須照顧她,也吃她不消。初時還三三兩兩來看她,待次數多了,也止打發個下人來送碟果子問一聲兒。這一回卻是尤其不好,又端午已過,天氣十分火熱,一年中最冷最熱兩個時候是老人、幼兒最易過世的時候,都恐她熬不過,街坊們少不得再去探病。

  程家因與趙家略有芥蒂,更兼林老安人年老、秀英有孕,便叫素姐帶著玉姐去探望。祖孫兩個手拉著手兒,也不須雇轎子雇車,只帶上使女養娘圍隨過去。程家大門將將「吱呀」一聲打開,祖孫兩個腳還沒邁過門檻,前頭開門的李媽媽就將臉一變。只見街上也有一隊人走來,卻是往年與玉姐鬧過的陸氏母子,他們也是來與趙家老安人道惱的。

  兩家自從一處喝了茶,卻依舊幾年不說話兒,陸氏有心和解,一看念郎,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只拘著念郎讀書,不令交際。程家恨毒更深,哪裡還要去理這對母子?平日時兩家不知互翻了多少白眼,暗地裡啐了幾口、咒了幾聲。弄得厚德巷街坊也跟著歎息。念郎手兒叫陸氏牽著,聽得開門聲兒,抬眼一望,恨恨別過頭去。陸氏與素姐點個頭兒,先一腳拉著念郎到了趙家門首。

  入得趙家,素姐與陸氏自去看趙家老安人,留玉姐、念郎與文郎、文郎堂弟七歲的二郎、六歲的山郎、文郎堂妹同是七歲的杏姐一道玩耍。趙家知這兩家芥蒂,也不敢怠慢,林氏親看著幾個人玩耍,見玉姐漸有了美人模樣兒,洪謙又置下家業,秀英再孕,心頭頗有悔意,若無當時事,卻是個好兒媳婦兒。

  這趙家子孫也不算少,分一分家,也是有多有少,這般媳婦正好幫襯。又思那些皆是舊事,兩人往日相得,洪謙初立戶,根基也不深,不若趙家久在江州,許又能成呢?是以對玉姐頗為親切。又不好不管念郎,只交與文郎兄弟一處作戲耍子:「你們都讀書哩,一處說說學了甚。」

  玉姐也嬸子長嬸子短,親親熱熱叫著林氏——卻令念郎不忿了起來,把兩隻小手兒背在身後,脖兒一揚,搖搖擺擺踱起步來吟幾句詩,卻諷出「牝雞司晨」之句來。

  小茶兒到得程家,於她娘袁媽媽那裡得來幾碟細果子,端往李媽媽處,幾句嬸兒一叫,哄得李媽媽將這街上家長裡短一一說了來。以此便知玉姐與念郎之恩怨。見此形狀,小茶兒一拉朵兒,手裡捏個帕子,嘲笑道:「搖搖擺擺,倒好似只鴨子,不知幾時宰殺下鍋哩。」

  這一回卻不單是與主人家出頭,小茶兒也是死了爹且無兄弟,往常也沒少叫人冷眼看著,她是僕役之流,較玉姐還不如。總是無人敢於秀英跟前說得更過份,袁媽媽那裡,卻是有人不避小茶兒,頗有調戲之語——小茶兒打小最恨這等人。

  念郎心裡有事,聽了便把面皮漲紅,一指小茶兒:「你這賤婢說甚?」林氏欲要打個圓場。

  小茶兒嘴更快,一理帕子,也不理念郎,只說朵兒:「我便說你繡得不像。」原來這帕子上繡的卻是只喜鵲兒,朵兒繡工頗好,實誠道:「哪像鴨子哩?分明是鵲兒。」

  小茶兒道:「橫豎是只扁毛牲畜,再撲楞翅子,也是飛不起來哩,沒出息偏要橫行,討打的殺才。」說著一丟眼色,朵兒本待與她辯論,見這眼色,不由一楞,也住了嘴兒。

  玉姐卻與林氏道:「嬸子拿甚賠我哩?」

  林氏正巴不得有人岔開了,也道:「為甚要我賠你?」

  玉姐笑道:「我的人在嬸子這裡叫人罵了,我有爹有娘教著,知道要給主人家面子,才不爭執,嬸子難道不與我些好處?」笑得林氏背上發毛,一看念郎,那小子險些兒又要撲將上來撕打。

  林氏心道,你個小癡子,活該鬥不過個丫頭!須知這凡十三、四歲以下,男孩兒與女孩兒總是差不多的,個頭兒也未必如人,力氣也未必如人。打將起來,實是勝負難料。且這念郎,幼時便被玉姐打過,眼下竟是好了瘡疤忘了疼,非要挑釁招打。

  林氏卻是冤枉了念郎,他經陸氏教導,漸知這「君子動口不動手」,又思念書知得多,打不過你便不打,我便氣一氣你,氣哭最好!哪知罵也罵不過人。

  林氏急分開了他們,叫端了茶果上來,虧得那頭探病已畢,趙家老安人撐不得,歪頭便打了盹兒,兩處長輩辭了出來。

  玉姐主僕於趙家將念郎好一通貶損,兩家孩子回家,各向長輩訴說。素姐道:「那小東西只好嘴上說說,也討不得便宜去,你便只當聽狗汪汪罷了。好人不與狗計較,理他做甚?」

  玉姐笑道:「阿婆素來心善,現在也這般說他,想是他不好。」

  說得素姐面上一紅:「你也是,女孩兒家家,休要亂犯口舌。將來說不著好人家。」玉姐聽到最後一句,低頭不語。

  林老安人道:「一味退讓才叫人瞧不起哩,咱不惹人,誰惹了咱,咱也不令他好看。丫頭使女該為主子理論便當開口,你也不要叫她們白為你置一回氣。」又賞了小茶兒一碟兒細果子去吃。

  陸氏便說念郎:「叫你少惹她,你便不聽,你理她做甚?你只管讀好了書,將來做官人!她能有甚能為?左右不過嫁個漢子罷了。你有本事走多遠,皆是你的。她家裡人丁單薄,上好的人家誰個肯娶?待你成材了,只管騎著高頭大馬回來走一遭,那丫頭怕不得紅了眼?你偏弄這些個,是走了下流道兒。」

  從來天意弄人,便如程家,連著數十年全生的女孩兒,求個男兒也求不來。又或如陸氏,將將說完玉姐家中人丁單薄,九月裡秀英居然生下一個男孩兒來!喜得程、洪二姓欣喜萬分,這回接生的卻不是王媽媽,乃是江州城另一穩婆,人稱米媽媽的米婆子,米婆子便得了五兩銀子一錠小元寶,又以一籃子果蔬嗄飯並一壺酒,喜滋滋回家去。

  程宅裡頭素姐與佛祖上香、林老安人與程老太公上香,玉姐與薛婆子新薦的乳母胡氏說話,洪謙抱著兒子人已呆傻。各各忙完,林老安人因洪謙曾言將頭生子與程家換回玉姐,卻又不好提及,便叫洪謙與孩子起個名兒。

  洪謙道:「他姐姐叫玉姐,他便叫個金哥兒罷,大名兒待長大了些兒,再細細取來。孩兒小,且在我夫婦這裡養來,待大些,再放到這宅子裡。明年正月裡,里正那裡理戶籍,玉姐與金哥便各歸各處罷。」

  喜得林老安人老淚縱橫,險焉洪謙拜了下去:「程家便有後了哩。」

  玉姐看她兄弟,又紅又小一團兒,裹在繈褓裡,也分不清生得像誰,卻是越看越樂,總歸是有兄弟了。金哥生時哭了一套,米媽媽與他餵了些溫水,胡氏過來哄了一會兒,待他哭聲歇了,又與他餵些奶,現已是睡了。玉姐看了一回,摸摸臉,便問小茶兒:「我是不是忘了甚事?原說的,金哥生下來便要做的。」

  小茶兒道:「姐兒不是做了個裹肚兒了?還要做甚?姐兒心疼兄弟,動一動針線便罷,自家又不是繡娘裁縫。哪用你常做哩?」次後還是朵兒想起來:「要與官人修房兒哩。」

  玉姐道:「是哩!正是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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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秀才

  卻說玉姐又忙說與林老安人,使程福召來泥水匠、木匠等將洪謙所買之房捨修整一番,只待年後搬遷。程福人逢喜事精神爽,做起事來也手腳輕快了幾分。他渾家便是林老安人身邊的吳媽媽,夫妻兩個在程家幾十年,情份自是非同一般。

  程福也不因玉姐年幼便小瞧於她,與泥水匠人等堪過一回舊宅,便來回道:「楊家老宅太舊,又有些時候個人住,已破敗了。他家人口多,原間得不成樣子,不如推了重建哩,一應全依著咱家心意來造。」

  玉姐道:「須得問爹是怎樣想。」

  洪謙不欲女兒多操心,以為用心太過空耗心血,易多病短壽,便放話與程福:「重建便重建來!怎樣方便怎樣來,休累著姐兒。」

  程福笑道:「官人放心哩,他們都是做慣了的,似這等舊宅,修修補補反不如推了重建省心。」

  洪謙不欲玉姐傷神,玉姐偏愛弄這些個,這一回她便問程福:「拆下的舊磚舊木破家俱,是不是可折舊發賣了的?」程福眼睛瞪得大大的:「姐兒如何知道這些門道?」

  玉姐得意,卻不明說,只道:「我都知道哩。」她七歲前連蘇先生都肯帶她往市井裡走上一遭兒,後來大了,蘇先生時有阻攔,洪謙卻愛領著她閒逛。閒來無事,玉姐得了空兒便換一身男童衣裳,把耳墜子摘了,頭髮束一束,戴頂小帽兒,與洪謙往街上去逛。市井裡除卻「落難公子中狀元,私定終身後花園」尚有那三教九流之輩,諸多生活之道。

  玉姐大半時候在家,一得出門兒,聽到甚都覺新鮮,都肯記下。

  因洪謙知道了,便插一回手,他可與三教九流結交,也識得幾個朋友,也為程家做過買賣,尋了誠實經紀,採買磚石木材等,玉姐時常聽得,也知道江州城哪家鋪子裡有好木頭,又誰個窯裡燒得好磚。便說與洪謙:「便將這舊磚舊木交由他們家折價罷咧。」

  洪謙也依了她。

  繼而出了圖樣來,這世上修宅子,格局總是大差不差,中路正房,地方大些兒就多蓋幾進,再寬些兒,左右兩邊兒再多幾處餘地,或做小院兒、或做下人房、廚房等等。唯有修建園圃,方要與眾不同。洪宅既是自家住的,便也是差不多,中路三進院落,左右各二小院兒,四下依著方位,依次便是廚房、馬廄(無馬養驢騾)、下人房、茅廁一類。卻無小花園。

  又丈量了宅基地,方喚了人來推了重建。磚石房子,拆也不費甚力氣。洪謙又識得江州城內一個花子頭兒,喚做團頭侯四兒,與他幾兩銀子,他便喚來幾個冷鋪裡的花子,一齊出力三、五日間拆卸完畢,便造起房兒來。

  這侯四兒是本地一個地頭蛇,專管這一群化子。其時無論地方如何富足,總少不了這些人物,或天災、或人禍、或懶惰、或父母原就是化子,哪處都有他們。官府總不能趕盡殺絕,便生出一個法子來,也認這化子裡有個團頭兒,也與這些花子總造一處地方居住,遇有甚不湊手事,也由他們來幹。一總籠了,免得生事。

  洪謙與這侯四兒有些交情,乞兒做工又便宜,區區十數兩銀子便打發了,侯四兒還道:「官人一月把半陌錢來,我使個人與你夜裡看鋪兒,免得有那等毛腳賊聽說府上造房兒,來偷了你家磚石木材走。這街上打更的王二、倒夜香的周四我都識得,也招呼一聲兒。」

  洪謙道:「這倒使得。」

  侯四兒又涎了臉來:「這錢也不用大官人出,只再教我兩手兒便得。」你道洪謙如何識得這侯四兒的,侯四兒因是個乞丐頭兒,身家實富足,也住大屋使奴婢,還好有兩個美婢,以洪謙一流亡贅婿,尋常實搭不上這號人物。卻因侯四兒好賭,洪謙至江州,身無長物時,侯四兒道這洪謙將來不免要做他冷鋪內一個聽喚的,遇上了便抬手照顧一二,也是收買人心。

  不意這洪謙樣樣都會,一日侯四兒手氣不好,且代侯四兒贏了一把轉了運,賭徒最好迷信,從此侯四兒便看洪謙不同,還要扶持洪謙。不想洪謙只是不想負他人情,轉頭與程老太公幫忙,後做了贅婿。然兩人也結了幾分兒交情,洪謙偶擰不過,也教他兩手,自家卻不去賭了。

  洪謙又教侯四兒些竅門兒,且說:「小賭怡情,大賭亂性,休要入迷哩。」侯四兒道:「見你對于家那般狠,我豈敢賭大了,不瞞大官人說,我要是個濫賭鬼,且掙不下這份家業哩。下月哥兒滿月,大官人不嫌棄我這化子髒,我便來討杯酒水,如何?」

  洪謙道:「可也。」

  玉姐又算工人錢,造房不比拆房,須得些熟手方可,這價便高,那等做抬磚一類粗劣活計的是小工,價便低,又有師傅價更高些。又有磚石木料錢,總算她轉頭將這賣舊木舊磚的錢折一折,又省出一筆來。翻揀一回歷書,放串鞭炮,便破土動工。

  過不一月,便是金哥滿月,小小嬰兒能懂甚?除開吃喝拉撒四樣,便只剩睡覺犯悃,便是滿月酒,也沒抱他出來,玉姐聽李媽媽說:「月裡孩兒不能見風哩。」又記下這一條兒。左鄰右舍都來看金哥,也止有婦人得入秀英房裡看他。因未出程老太公之孝,外間只擺酒,並不請彈唱。未出孝,這滿月原不應這般大辦,卻因金哥實是程太公生前所盼,故而從權。

  秀英將好出了月子,打水洗澡,換了新衣。何氏見了便笑道:「心寬體胖,越發富態了。」

  玉姐卻叫林家月姐、里正家三姐幾個拉住了一處說話:「小時候便常見哩,越大了越不得見面兒,也不知你忙的甚。」

  玉姐道:「我家近來有事哩,又有添個兄弟又要蓋房兒,不得閒哩。」

  娥姐笑道:「不得閒也止是你家長輩,你有甚事可做?」

  玉姐也不爭辯,只說:「長輩忙哩,哪好再打攪?」又說娥姐要做新婦。

  娥姐臉上一紅:「他家為他在京裡謀了個太學生,要去京裡考哩,總不能耽誤了正事,便緩兩年。」一語畢,忽憶起自家將嫁,卻與一群小丫頭說這個做甚?嗔道:「一群小鬼兒,卻拿我來打趣兒!」作勢要打,眾人歡笑散去。因程家與娥姐之禮頗重,娥姐待玉姐便也親近,見月姐與三姐一處說話,便悄問玉姐:「你今而姓程?」

  玉姐笑道:「是哩,爹說到明年正月再改,將金哥兒姓了程,雖是契滿了,總是承太公的情,不好叫這頭絕了後。我留這裡也不妥當。」

  娥姐附她耳上道:「休說是我說的,你們一家三口兒搬了,雖住一條街上,到底是兩個門兒,這門裡老的老小的小,卻不好過哩。你倒好想想。」

  玉姐道:「姐姐好心我知道哩。」

  外頭忽地傳來一陣叫好之聲,卻是洪謙與林秀才說,叫金哥姓程:「孩兒年幼,我且與他養著。」聽的人都說洪謙重信守義,端的是條好漢。

  席間紀主簿也是眾星捧月,酒酣之餘又與眾親朋透些消息:「現府君真個好運道,上下一活動,倒好做京官去了,交割完畢最遲明春便走。止不知新府君是哪個哩。」男客們一陣交頭接耳,林秀才又問:「那縣裡呢?」

  紀主簿道:「這卻沒有消息。」

  女人裡聽了叫好聲兒,秀英見金哥睡夢裡將小眉頭一皺,忙抱起他來哄著,又使小喜去看外頭怎樣。小喜出去招捧硯問過一回,回來向秀英一一回了,街坊娘子們便誇秀英有福氣,兒女雙全又有個有情有意好官人,林氏道:「這才是修成正果了呢。」

  一語提醒了素姐:「往常女婿往山上慈渡寺裡捨了無數錢,我們也許了大願的,今得了哥兒,要還願哩。」

  林老安人不由頭疼,程家僧道絕跡,只因素姐當年曾叫個尼姑騙了幾十兩銀子去,林老安人發了狠,不許她與這些野尼姑結交,止許自家念經。然慈渡寺卻是一處好道場,程家在那裡捨了銀子燒了香便漸漸轉運,林老安人自己也頗信服。便允素姐:「天冷了,金哥又離不得人,秀英才出月子,你又未出孝。叫孫女婿帶玉姐走上一遭兒罷,你要去,明春天暖,家裡一道去。」

  晚間說與玉姐:「趁還沒結冰,你與你爹走一遭兒,你自家也虔心禮佛,求個好歸宿哩。與你爹求個簽兒,保佑他明春做秀才,待應時,我再出二十兩香油錢。」

  玉姐老師是蘇先生,讀書人於佛道二教總在信與不信之間,每有嘲弄之語,她聽得多了,便笑道:「老安人卻將佛祖做貪官兒哩,佛祖心明,投緣兒的總能如願,不投緣兒的求也無用。不若用心讀書,用心做事。」

  林老安人連呸數下,又拍了玉姐一巴掌,道:「童言無忌!」

  蘇先生知曉此事,也說:「我讀《易》數年,略有心得,聞說高僧大德也有先知之能,倒好討教一二。」也與洪謙父女同去。洪謙騎馬,玉姐也要騎,且說:「爹允過哩。」

  洪謙心道,我沒允過罷?難不成是忘了?因吃不准,便道:「辦正事哩,你坐我身前,也雇車兒帶著,冷得受不得了便去車裡坐著。」又看蘇先生。

  蘇先生道:「老夫騎馬時,你還不會走路哩。」

  洪謙將頭一別,便令租兩匹馬來。玉姐又將李媽媽、小茶兒、朵兒一並帶了去。

  一路上蘇先生大感暢快,及見運河,又指點著與玉姐授課,此河因何而鑿,花費幾許,過幾州,有甚用……那邊山名甚,有甚掌故……

  幾人到了慈渡寺,蘇先生徑尋方丈論道,玉姐與洪謙燒香。玉姐真個磕頭為洪謙求簽,卻是個中吉。洪謙自家不甚信這些個,然因得了兒子,倒也若有所感,感謝之心頗誠。父女兩個添了香油錢,蘇先生還未出來。冬天日短,洪謙托小沙彌去催。

  小沙彌領著明智兒來了,明智一臉無奈道:「蘇先生要留一宿哩。」不消說,這是論道入了迷了。

  洪謙心道,城裡他便能走失了,從寺裡回城,任他一個人走,不曉得要到哪處撈他哩。然不回去,又恐家中擔心。且寺中清苦,玉姐年幼,又恐凍壞了。便攜玉姐之手,於小沙彌道:「有勞小師傅與我領個路,我去見見先生。」

  小沙彌倒好說話,真個領了他去:「出家人不打誑語,這個先生著實厲害哩。官人能領他走時,小僧謝天謝地。」

  到得方丈室內,門外便聽蘇先生連連發問:「怎般感應?又沒個說法?心頭一動,又是怎樣動法?」往日是玉姐這般問他,現下是他來問旁人,蘇先生心中頗為快意。

  方丈連連苦笑:「小僧修為尚淺,也未心頭一動過哩。」

  洪謙心道,遇上蘇長貞,也算方丈倒楣了。著實憐憫方丈,目示小沙彌,小沙彌忙揚聲道:「師傅,與裡頭那位先生同行的檀越要見他哩。」

  方丈忙道:「快請。」

  進得門來,這室內竟不燒火盆,十分清冷,兩人卻坐得筆直,方丈額上還沁出汗來,想來叫蘇先生逼得不輕。這方丈光著頭,然鬚眉花白,一派得道高僧模樣,此時竟然面露苦相來。

  蘇先生正在興頭兒上,見學生過來,也有些掃興:「你們又來做甚?我與方丈論明白了便回家哩。」

  洪謙心道,你能找著家門兒竟比你能成佛還難哩。玉姐卻說:「我想先生哩。明日功課不知交與哪個哦。」

  蘇先生十分遺憾看一眼方丈,也只得起身:「待有空時,再向方丈討教。」

  方丈一看玉姐,只是個八、九歲孩童,乃和善與玉姐道:「小施主勤奮,必能成正果的。好心且有好報哩。」

  洪謙強忍著別過頭去,暗道蘇長貞好生造孽,逼著大德高僧說出這等化子討飯的話來。

  自廟中歸來不數日,卻到了程老太公三周年忌日,素姐除孝,林老安人親抱了金哥在程老太公靈位前好一番哭訴。她一哭,金哥也跟著哭將起來,素姐不消說,玉姐也忍不得闔家好一通大哭。

  林老安人且哭且說:「孫女婿守信好人哩,如今是兩姓旁人了,他與秀英不在這裡說話,心裡念著你哩。他也有錢有宅,正要買地,虧不著秀英哩。明年要去考試,你在天有眼,好歹佑他一佑,」又叫玉姐來叩頭,「明年你也不在這處了,與你太公道個別。」

  那頭洪宅地基也打好,開始壘石砌磚。秀英粗粗算來,因重建了房兒,實比修葺花得多些,洪謙手頭銀子便剩不許多,田地與鋪子無法兼買,倒不如買百畝地來。又教玉姐些持家這道,年終取租算賬一類。待閒下,便看著金哥只管笑。

  卻說蘇先生論道未能盡興,回來不甚痛快,又因明年初洪謙便要下場,便把心思大半兒放到洪謙這裡,督課愈嚴,洪謙明裡暗裡也吃他許多嘲諷。洪謙也咬牙忍了,只道他是個囉嗦老頭兒,只管把臉一板,當做沒聽懂,反把蘇先生氣得直瞪眼睛。

  玉姐看了十分憂心,轉勸洪謙:「先生是沒能與方丈過夜心裡不痛快哩,爹服個轉唄。」

  洪謙把女兒抱起來掂一掂:「又沉了,快抱不住了,趁能抱得動多抱抱,」次後才道,「老小老小,你先生上了年紀,慪氣哩,等你兄弟長到四五歲上你再看,他兩個才是能說到一處哩。」

  玉姐抻著脖子咽口唾沫,一指抵著洪謙眉心,甚也說不出來。

  如是數月,新年又至,程家數日間放了幾十掛鞭炮,直到金哥驚得啼哭,方才歇了手,又與金哥煎藥壓驚。蘇先生看一眼玉姐,道:「年後你也學些醫道藥理罷,免得小病請郎中。」

  次年正月裡,里正又來盤查人口。洪謙與了他四色禮物,將玉姐改姓了洪,卻叫金哥姓了程,林老安人放下心來,又與程老太公上一回香。那頭玉姐道:「洪玉洪玉的,聽起來不大氣哩。」蘇先生卻道:「改回本姓便是大氣了。」洪謙看蘇先生一眼,道:「玉姐是小名兒,你長大了,與你取個大名兒。」

  玉姐一吐舌頭,不再言聲。

  二月間洪謙便要考試。考場便在這江州城裡,知縣附廓是前世不修,於洪謙這樣卻是大有好處,無論考秀才還是考舉人,不必出城便可。待上京考進士時,只須買舟順水而去便可。

  林老安人經過家人考試,準備起來頗為上手,玉姐便與她打個下手。筆硯衣裳吃住倒在其次,先是要兩個秀才一道給洪謙寫個保書方可。林老安人侄兒便是秀才,街坊紀主簿還是個舉人,便這兩人寫了保書。此時考試,須得身家清白,所謂清白,便是自家不是賤籍。若曾為僕役等,若已贖身,便不礙。商家子也有得中的,只是越往上走,除非高才,還是要受些挑剔。[1]

  十分要盤查的,卻是倡優一類,脫此賤籍非三代以上,皆不許考試。母操賤業卻無妨,父是賤籍才受牽累。

  洪謙雖做過贅婿,然已自立門戶,又有家業,彼時在江州落戶,亦報了祖上三代。因是逐食至此,查得略鬆,已過十餘年,京中黃冊也換過一回,洪謙實打實做了這江州人,一應文書都記他是個三代良民。得了保書,不費甚事便可考試。

  洪謙知秀才不難考,蘇先生出了那秀才試的題,連玉姐也能勉強支應,何況於他?也不怯場,拖了籃子便去考來。家中為他擔心數日,倒除開憔悴了些兒,回來還與秀英抱怨:「臉且不得洗乾淨。」又拿長出的胡茬兒要紮金哥的小嫩臉兒,紮得金哥真個哭了起來,叫秀英趕去洗澡換衣裳。

  自洪謙出了場,家中女子便集往素姐佛堂,一道念經,燒的煙夠將家中熏個遍了。洪謙卻早早拐了女兒去看新宅了,經了小半年,新宅已成,正開門晾去潮氣。洪謙便指東邊一處院子與玉姐:「往後你便住這裡,過幾日叫他們移花木來,你喜歡甚樣花?」

  玉姐道:「要種竹子、要大樹。」

  洪謙道:「都依你。」

  回來秀英也不說他們兩個,只抱著金哥念叨:「你說你爹能中不?」

  如是足有半月,方才發榜——洪謙真個中了秀才!

  程老太公近來香火極足,林老安人又與他上一回香,道孫女兒終身有指望,玉姐金哥兩個有這樣父親,日後也能挺直腰,又喜得拿出私房來往泰豐樓裡訂酒宴。洪秀才卻吃蘇先生好幾記白眼,原來蘇先生以洪秀才不夠用心,居然只考了個中不溜兒的排名,太丟他老人家臉。

  且說:「虧得我是玉姐先生。」

********************************************************************

  [1]中古科舉制度是逐漸完善的,隋文帝興科舉,到武皇時才有了糊名防作弊,宋代才普遍推行謄抄之後再閱卷,至明代才形成了大家熟悉的科舉制度。對於參考人員的要求,也是因時代而異的。商人子弟一度也是可以科考的。某些官員也可以考,大約相當於學歷不高去鍍個金啥的。

  本文雖然架空,但是沒有直接採用了明代的成熟制度啊,中間會有一些搞笑的情節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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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幾人

  也不知為甚,蘇先生總愛埋汰一回洪謙,洪謙看似受教,每每不言不語,止一個紈褲眼神兒似能把蘇先生氣得多吃兩碗飯。兩人鎮日裡你來我往互相膈應,自林老安人往下,初時人人膽戰心驚,次後便不當回事兒,橫豎管也管不了,也就是玉姐,日日夾在這二人當中,才時不時與二人說合兩句。

  洪謙中了秀才,自家也有些得意。雖說這江州人傑地靈,秀才也好有百八十個,江州城內住的也有二、三十人,城內舉人沒有十個也有八個,且出過五個進士——卻都離鄉做官去了。畢竟也是自家真刀真槍考出來的,且天下這許多讀書人,年年有得考,卻有人頭髮白了也不得一個秀才。冷不防叫蘇先生兜頭潑盆雪水,復又揀起書本來發狠要考個舉人。

  秀英玉姐見狀也不去擾她,娘兒倆頭湊著頭,數那新買的田地。文書已往衙內過了戶,因重建房捨,又要留些兒餘錢應急,滿打滿算也止買了八十畝水田,好在是連作一片,耕種也方便,分租與三戶人家。秀英又要買人,玉姐道:「我前日聽老安人說,要將現在聽使的都與娘帶過去哩,再不用費心的。活人不比死物,多了也是麻煩。」

  秀英道:「才說你聰明,又犯起糊塗來了,咱們使的人手夠了,倒好叫誰個看門、誰個上灶?既分作兩處,便要有個分的樣子。」

  玉姐道:「上灶的止買兩個燒火丫頭便足,袁媽媽也跟著一道走哩。家裡人口越是簡單越不易生事哩。」

  秀英拿筆來一算,洪謙的小廝書僮已有捧硯、來安兩個,秀英的丫頭小喜小樂也足用,玉姐處乳母使女一共三人,便是金哥也有個乳母胡氏,廚下尚有個袁媽媽。也就缺個門房,並三五個灑掃做力氣活的男女。滿打滿算,買上四、五個便足,且妙在除開門房要精細些,其餘皆不用上等僕役,滿打滿算,統共花不上二十貫錢便可。

  一面喚了薛婆子來,便要買人。薛婆子巴不得一聲兒,拍胸脯兒道:「只管交與老身。」秀英道:「你休說嘴,上回與我家大姐兒買使女,你倒說來,你幾年才回了我話?」

  薛婆子陪笑道:「秀才娘子且看,袁家的母女兩個可還好使?寧可慢些兒哩,也要好用的。」秀英啐道:「呸,你就說嘴!這回只是粗使的人,卻費不了你許多功夫,我搬家時便要使,莫誤了我事,誤了便再休踏我門。」

  薛婆子忙問日期,秀英道:「今日三月初二,與你十日,可有人?」

  薛婆子一算:「實話說與娘子,粗笨的三、五個便也有,止府上門房須用不得蠢人,恐難有合意。」秀英道:「也罷,門房不須你尋,我自往出去尋來。」薛婆子道:「那便好,哪用得十日,有個五七六天兒,尋五六個與娘子挑來。」

  薛婆子這回卻是言而有信,極快挑了來,你道為何?洪謙已是秀才,秀英做了秀才娘子,眾人看她,自與往常不同。且又不須多精細伶俐,老實會幹便可。春天才是買人好時機,此時青黃未接,實過不下去的時候,也只好賣兒賣女,又或自賣自身。

  三、五日間,薛婆子卻是領了十來個人進來,倒把秀英嚇了一跳:「你這是要做甚?」薛婆子道:「是娘子運氣來了,要走的府君家裡發賣僕人,使老身領了賣,老婆子頭一個便想到娘子,由著您來挑。」此事秀英卻是知道的,便笑薛婆子:「你老越老越長進了,府君家都用得著你哩。」薛婆子道:「還不是托了娘子的福?娘子要問老婆子買人,天便送人到老婆子手裡。」

  說得秀英開懷,叫小喜拿茶果來與薛婆子吃,薛婆子吃了兩個,又喝光兩杯茶水,方道:「想府上搬家,也須幾個強壯家丁看門兒,內有四、五個男子,娘子要怎生看?」

  秀英道:「且將小丫頭子叫來看看。」一排齊進來六、七個黃毛丫頭,一般穿衣,身上布衣也無補丁,站作兩排也頗整齊,想是有人略作過教導。秀英看了半晌,心道,不過是與廚下做粗使,也不須多伶俐,便看幾人手腳,選了手腳粗大的兩個。這兩個都八、九歲上下,面上看著略有些呆,薛婆子道:「這兩個上灶上燒火的哩,不大堪用罷?」

  秀英道:「我正缺燒火丫頭,便是她兩個了。」次揀健婦,秀英因問薛婆子:「這些人,先時是做甚的?」聽薛婆子答了,便買下兩個原是灑掃園子的粗婆子,兩個皆是無兒無女孤寡婦人,三、四十歲年紀,賣也賣不上價兒。次後方是男子,秀英使人請了洪謙來,請他來挑。

  洪謙從頭到腳將人看一回,再從腳到頭看一遍,揀出兩個來,試一試膂力,將二人留下。

  男僕原有名字,一個叫張三,一個叫李四,也不用改了。婆子也是胡亂喚的王家的、趙家的,兩個小丫頭,在原主人家尚無人與她們改名兒,胡亂叫的二丫、花妮,秀英想她們原就是粗使的,也不用甚文雅名兒,索性便都不改了,倒也省事。林老安人見她夫婦買人,又缺個門房,便於陪嫁的人裡,與她添了一家兩口兒。乃是程福的小兒子程實與妻子田氏。都叫來與洪謙一家三口兒磕頭,又使認程家門兒。

  一時人口齊備,便要張羅搬遷,林老安人本意,恨不得滿天下都知道她孫女兒嫁了,奈何早拜過一回堂來,收拾了四十八抬好一份豐厚嫁妝,在厚德巷前後兩三條街上轉上一回,又抬到洪宅去。

  暖宅酒恰連著中秀才的喜酒,正好在新宅裡安放,又將金哥抱來見一見人,紀主簿戲稱此是三喜臨門。

  泰豐樓早訂了席面,袁媽媽又領著二丫、花妮兒兩個在廚下燒醒酒湯、切割買來的雞羊熟菜裝盤。洪謙之客除開街坊,尚有幾個同年考中的秀才,這便一般人一席,讀書人與讀書人一處、街坊與街坊一處、林老安人等處親友一處,又有一處,是侯四兒、賴三兒等潑皮地頭蛇與洪謙往年識得的商鋪管事等人。也是各有各的熱鬧。

  席上紀主簿坐得最高,得意萬分,暗道自家好眼光,留心知程謙並非與程家定的死契,掐指一算,程謙從程家脫出正好三十餘歲,還算年輕,若開始讀書,前途也未可知,是以多有回護。如今看來,卻是物超所值。

  紀主簿家兒子尚未曾中秀才,他卻也不甚急,只因兒子尚年輕不足二十。洪謙年近三旬了。

  最得意當屬林老安人,叫侄兒媳婦與眾街坊家娘子圍著奉承,喜不自勝。

  一時人皆散去,家下收拾杯盤,秀英便留林老安人等歇了:「晚來天涼,有酒便不要吹了風。金哥且留與我帶著罷,天暖些抱去與阿婆瞧看。」

  林老安人登時酒醒了三分,抓著秀英的手道:「如今分作兩處,你才是人家的人了,可不敢再任性了。再有,我與你娘兩個老寡婦,住那般大宅子,心裡也慌哩,你休再叫人掛心。你安心帶著金哥,這裡我看了,玉姐全套家什都是新的,她那房兒我也與她留著,你看顧不過來,倒好叫她來住上幾日,也與我解個悶兒,我也好教她些女兒家事。」

  秀英道:「玉姐卻才與官人說哩,不捨得家裡,說家裡止有兩個老人家,怪荒涼的。官人便說,每日早間在蘇先生那裡讀書,後半晌無事,便去看您老。晚間還回來住。且您老與我娘,得閒也得來看來不是?」

  林老安人道:「這便好,過幾日便是玉姐生日,天也暖了,往去山上慈渡寺裡燒香還願罷。」

  秀英道:「是哩,主簿娘子才說,新府君將到,來了也要見一見這些秀才們,許還要吃酒作詩文,不定是什麼日子,趁他沒來,我們先去燒個香。」

  既要燒香,林老安人極虔誠,便要先齋戒,不戒三日也要戒上一日,沐浴更衣,雇了轎兒,連同蘇先生也惦記與方丈論道,又雇了牲口,玉姐因說小茶兒與朵兒太小,怕走不太遠,又央洪謙雇輛車兒,與她兩個一道坐了,連李媽媽一同捎上。一行也頗浩蕩,直往慈渡寺裡去。留袁媽媽領二丫、花妮在家備飯,只待主人家回來,在新家與玉姐做九歲生日。

  半道上卻遇一出殯人家,林老安人心中頗覺晦氣,吳媽媽便勸道:「見官發財,原是吉兆,咱家姑爺出門遇上這等事,不日還要中舉人做進士,連著娘子也有五花誥命哩。」林老安人方喜道:「正是正是!」

  那頭車裡,玉姐聽人議論紛紛道是與洪謙一道中了秀才的人家裡出殯。原來這家祖父、父親兩人,合起來讀了幾十年的書,頭髮讀白且是白身,偏生出個伶俐孩子來,今年十三歲,便中了秀才,乃是江州從未有過的年輕,便是全國上下,恐也再沒有比他年輕的秀才了。且考了第二名,把他家老太公一樂,樂死了。

  玉姐將車簾兒撥了個角兒,順著縫兒看出去,一片縞素,也看不清頭臉。又擠了些看小秀才,玉姐看不分明,甚覺無趣,又放下簾兒來。

  一行到得慈渡寺裡,洪謙親抱了金哥,老安人等也下了轎兒,一家抬階步上,入了廟裡燒香。洪謙袖子裡裝了一盒子紙團兒,在佛前撚出一個來,打開一個,是個「玄」字。

  蘇先生自尋方丈去,小沙彌一見他來,一道煙跑往方丈裡:「師傅,那個先生又來了!」不想蘇先生身強體壯,平日還習箭、搬磚、四處迷一迷路,走得不比他慢,小沙彌示警未畢,蘇先生已經尋禿而來。

  方丈略尷尬,不得不令烹香茗、待佳客,說得光頭上冒出汗來,蘇先生尚意猶未盡,直到玉姐尋了他來。玉姐說要尋蘇先生,小沙彌巴不得這一聲兒,殷勤引路。玉姐一腳踩進門檻,卻聽內裡方丈道:「小僧修行尚淺,先生欲尋人究之天人感應之根本,小僧也曾雲遊修行,與京城大相國寺內住持悟道禪師有些交情。小僧可修書一封,為先生引薦。」

  玉姐一腳踏空,活似見鬼般看著蘇先生,滿眼不敢置信——蘇先生獨個兒,下輩子能走得到京城麼?方丈叫先生逼急了,想毀屍滅跡哩!

  內裡蘇先生也是一臉菜色,想當年他赴京趕考,卻是他爹陪著的,就為怕他走失。他到江州,並非有目的,乃是一路迷路迷過來的,現在叫他去京城,又沒人跟隨,路途且長,不知要迷路到何方了。

  玉姐忙出聲道:「打擾大師了,先生,前頭他們求簽哩,您不為家裡人求一支?也是『奉母命權作道場』。」方丈不由莞爾,暗道小姑娘十分有趣。讀書人好個「子不語」,卻又有些「放不下」,便拿家中老安人作藉口,號為「奉母命權作道場」。當下含笑道:「如此,貧僧便不阻這一片拳拳之心。」好容易送這煞星出門。

  這一日歸家,除開蘇先生,餘皆心滿意足。到得巷口,卻遇見陸氏也從轎兒裡出來,牽著念郎的手兒。念郎哼一聲,叫陸氏拽了一下兒,復低頭走了。

  雖遇著不喜之人,洪、程二姓也沒放在心上,下了轎,算了錢,打發了轎兒車馬。回來與玉姐做生日,洪謙便在闔家吃玉姐生日面湯時與玉姐取個大名兒,喚做「洪成玄」來。

  原來不止玉姐,便是洪謙聽來,也覺不好。若是依舊姓程,叫個程玉姐,倒也沒甚關礙,洪玉這名兒發音便是紅玉,倒好似個丫環名兒。不如改來,便寫了許多字,裝作一個匣子,到佛前隨手撚一個出來,恰是個「玄」字。聽起來似個男兒名,總好過個丫環名。

  玉姐喜不得,將「洪成玄」三個字念一回,道:「這個名兒我喜歡!」秀英等因這名裡嵌個「成」字,也歡喜,心道太公疼玉姐一回,雖歸了宗,也要有個念想方好。蘇先生也笑了一笑,低頭一干了手中酒。

  玉姐得了名兒,讀書愈上心,逼得洪謙也與她一道用功,生恐叫閨女比了下去——但玉姐坐住了,洪謙稍有一動,蘇先生眼裡便能飛出刀子來。如是數日,新府君到任,要見城內讀書人,方渡了洪謙這一劫。

  卻是紀主簿親來尋洪謙:「新府君是宗室哩,帶著好大一家子來,他們有使了錢有門路的,探問知道這府君今年四十五了,帶著夫人,並幾位公子、小娘子一道兒過來。」

  洪謙便問:「可知是哪一枝的?」

  紀主簿道:「我將要說哩,說來與官家還是堂兄弟,是皇叔吳王的兒子。吳王家人丁興旺,這位府君二十三個兄弟裡排行第四,家裡好有九兒七女,小娘子打探不得,最小一個九公子今年也有九歲了。這許多人口,羨煞人!」

  紀主簿兒女雙全,也止是兒女雙全而已,更不曾添一兒半女,看人女兒成群便欣羨異常。洪謙微一哂笑,心道,兒女多也未必是好事情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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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世情

  洪謙之腹誹也是實情,尤其是宗室之家,兒女太多,直能愁掉爹娘頭髮。本朝尚儉,立朝承數十年戰亂攻伐之疲弊,不得已而為之,然則立朝日久,自上而下生活也漸漸奢侈起來,然則俸祿卻還是依舊。又若干年來,物埠民豐,米糧之價回落,其餘花費卻節節攀高,又承平日久,甚樣享樂的法子都來,不消說,還是要錢。

  本朝宗室便是如此,開國之初與他們的俸祿也是不少,架不住積年來世情更改。更有一樣,彼時冊封,天家骨肉還少,一人一個名號兒一份俸祿,這些年下來,各人又繁衍,卻是一家子統共承這一份俸祿。縱新生之男女,或可有封號,卻也無法一一顧及,總是不如前。原有些家業的人,又因過得舒坦了,納妾蓄婢生下許多子女,男婚女嫁花費不消說,父母一去再一分家,各家得的自不如前。子又有子、子又有孫,一分二分,貧者愈貧。

  本朝不行分封,連塊封地出產都無有,止靠些田地、商鋪過活,善經營者又少,三不五時還要出些個好玩樂好敗家的,總是大多數人越過越辛苦。天潢貴胄四個字,於天家酈氏中許多人來說,也只是面上好看、說著好聽罷了。此外一項用處,便是販賣兒女婚姻。有一等實在過不得的人家,便拿這好名聲兒,與富足人家結親,親家圖個好聽,他們賺兒媳嫁妝、女兒聘禮——總是嫁宗女的時候多些。

  然則一等富貴人家,未必非要與窮困宗室結姻,肯花錢買媳婦、女婿的,唯有那起家不足的人家才肯。這又以商戶人家最好做這種花錢買體面的事來,是以本朝雖重文士而輕商人,天家卻有不少商人親戚。自然,有了錢有了臉面,自家便也不親自經商了,轉而買田置地做富家翁,卻不忍放手買賣,只叫家僕或遠親出面。

  是以當秀英與玉姐歎一回新府君出身清貴之時,洪謙唯恐教壞了女兒,不得不將這實情一一剖明。

  秀英道:「府君是官家堂兄弟,官家親兄弟凋零已盡,這便是最親的了罷?」洪謙哭笑不得:「你知道官家有多少堂兄弟麼?單這位府君的父親吳王,便養活了二十三個兒子!為養活這一家子,吳王連京中王府都不要了,捨臉賴在東南道轉運使的位置上二十年不肯挪窩兒,終教御史給參了下來這才回的京。不得已,除開長子次子,其餘子女,也多是買賣婚姻。這位府君聽說有九個兒子,還有閨女,你自家算罷!縱有萬貫家財,分一分,各人還買不得咱家這般宅子哩。」

  秀英啞口無言。

  玉姐道:「能做到府君,想也有些本事,縱沒本事,也有人幫扶,縱無人幫扶,也有運道。」

  洪謙道:「這卻不知了,說與你們只叫你們眼界放寬些罷了。我去看書,過幾日還要與秀才們一道見他哩。」

  洪謙自去讀書,玉姐向搖籃裡看一回金哥,金哥睡得正香,玉姐戳戳他,他也不醒,玉姐沖他扮個鬼臉兒,對秀英道:「娘,他睡得真多!」秀英笑道:「你像他這般大時,也是一樣,一個兩個,睡得像豬仔。」玉姐沖金哥叫了兩聲「豬仔」方道:「我功課做完,去看安人阿婆。」

  秀英道:「天兒熱日頭毒,叫小茶兒與你撐個傘遮一遮,休要曬黑了。」玉姐應了一聲,出得門來,且不用玉姐吩咐,小茶兒早撐了一把傘出來:「姐兒遮遮日頭。」朵兒記在心裡,暗想以後每次出門都要記得這個。

  玉姐到了程家,林老安人又叫廚下安放果子,又以叫取井裡湃的梨來去暑氣,時入四月,已交夏季。林老安人看迎兒削了果皮切作小塊兒,眼見玉姐吃了幾塊,又不叫吃:「休要貪涼。」玉姐笑從吳媽媽手裡接過團扇來,親與林老安人打扇兒。

  林老安人道:「看著你我夏天涼冬天暖,再不用這個的。你且歇來,時來與我說些話,我心便舒坦了。」又問金哥如何。玉姐笑道:「他總是睡哩,前幾日白天睡得多,夜裡又不睡,哭了起來,將爹娘都吵將起來哩。」

  林老安人道:「是說白日睡得多了?」玉姐道:「是哩,胡媽媽、李媽媽都是這般說,也喚郎中來瞧,都這般說,近來白日裡娘便不叫他多睡,教他翻爬,夜間便睡得穩了。如今只晌午多睡一會兒,我過來時他還在睡,想不久便要喚醒他。」

  林老安人方放下心來。又問洪謙:「天熱,你爹讀書躁不躁?天可憐見,你娘自落地沒離了這家,如今出去住,總有看顧不周之處,可時常買了冰?若你娘有忘了時,你來說與我,我買與他們,他們年輕才立家哩。」

  玉姐笑道:「您老放心,誤不了,爹心裡也不躁,就是蘇先生每撩他。」

  林老安人也笑了:「那便無妨。」

  玉姐便問:「我阿婆哩?」林老安人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每天熱時節便要昏昏沉沉,我打發她歇下了。」

  祖孫二人便這般時常說笑,玉姐因天熱且老安人年高,便自家腿腳勤快些跑來。有時素姐不睡,也來與玉姐說笑。這日又在戲笑時,間壁趙家卻又遣了人來,來人是他家老安人身邊一個小丫頭。厚德巷內住家,雖也使奴喚婢,各家奴婢卻都不多,是以相互卻也混個臉兒熟。

  林老安人見這丫頭進來,臉上變色,還道趙家老安人去了,不想來人進來叩個頭,說是:「家裡娘子病得沉。」林老安人一想,這便是林氏了,因林氏與林老安人畢竟認了門乾親,再則畢竟街坊鄰居一場,也不好掖著藏著,若真個不好,須得及早告知,免得這頭辦白事,那頭因不曉得卻定了喜日子。

  林老安人日子過得舒暢,雖還有個秀英要操心,卻比往年不知好上多少倍,心頭一鬆,便道:「回去說與你家安人,今日過晌了,明早我帶人探望去。」

  次日,連同秀英也單備了一份兒茶點,使小喜拎著,一道去趙家。到了先與趙家老安人說話,趙家老安人依舊副將死而未死之狀,一字一喘兒:「叫我去了倒好,怎地她也病了……」

  林老安人見她實在吃力,便說:「你放寬心,她年輕哩,扛得住。」便攜了秀英往看林氏,入得室內,秀英嚇了一跳:「怎地這樣了?」卻見林氏臉皮臘黃,眼下青白,兩眼深陷。林氏苦笑道:「我也不知,怕是時候兒到了。虧得不是癆病,死前還好見一見我文郎。」

  林老安人道:「年紀輕輕說甚破氣話哩,好生養著,這一冬一夏,最易犯懶,歇著便是。」

  林氏眼中流淚,就枕上與林老安人磕個頭兒,道:「我年輕不懂事兒,但有得罪處,還請多體諒。我一旦去了,這家中雖是親人,我卻怕我文郎穿蘆衣。」

  秀英道:「你真心疼他,便自家看顧好他,憑誰,也比不得親娘。文郎呢?」

  林氏道:「頭半晌兒送他讀書,後半晌兒來與我說話。是那位教出十三歲小秀才的先生,這先生教出過十個秀才、三個舉人哩。」

  秀英道:「還是,還是,眼看著文郎要出息起來了,你在這裡說甚晦氣話來咒自家?」

  林氏悲悲切切:「我自家事自家知道,實是頂不住了,甚也吃不下,但有病人,只要肚裡壯,能受藥、受補,便不壞事,我是不成了的。如今唯有文郎放不下。」

  林老安人道:「便有人與他蘆衣穿,他還有舅家,有人打罵他,我使人遞信與你娘家去。」

  林氏一徑兒搖頭,終是含羞將話兒遞了出來:「不怕你們惱,也是我高攀,想為他求玉姐哩。」伸手要摸枕邊一隻紅漆匣子。林氏的小丫頭過來為她取了,又跪下道:「安人、娘子,可憐可憐我家娘子罷,我家文郎也是讀書上進的人,又實在,管不慢怠府上大姐兒。」

  秀英臉上變了顏色,旋又回轉過來。林老安人畢竟經得多,介面道:「你這丫頭倒做起主人家的主來了,跪這做甚?這事卻是你們想岔了,我兩個須做不得主,秀英、玉姐皆是洪家人,須得玉姐爹放話才作得准哩。休要胡思亂想,安心養病為要,待你好了,我再來看你。」

  語畢攜了秀英出門,也不令她回洪宅,只拎了來又一通數說:「你這是甚模樣?!貓兒叼了你的舌頭去了?一句攔的話兒也不會了?氣氣氣,生氣有甚用?」

  秀英冷笑道:「阿婆不說話,我便要啐她臉上哩!仗病要逼我應,做她娘的春秋大夢去!休問官人,便是官人應了,我也不肯答應的!這等狗眼看人低,往日生怕玉姐兒賴上他家文郎,如今又上趕上來討,哪有這等好事?」

  林老安人歎道:「也是這家裡委屈你了,不曾教你些好交際事,如今你做了秀才娘子,孫女婿要再進一步,你這樣子可要再改一改,哪有處處得罪人的呢?便不喜,也不要將話說絕了。事能做絕,話卻要留一線兒。這事兒須不好瞞著孫女婿,你要與他說了。」

  秀英得林老安人面授機宜,回來吃罷午飯,洪謙來歇晌兒,秀英一五一十說與洪謙。洪謙亦冷笑:「回得好!」秀英放下心來,與洪謙說些閒話,洪謙忽道:「府君家娘子近來總邀些城裡娘子一處說個話兒,時要帶家中哥兒、姐兒去,道是消夏。你有個數兒,休要慌亂。」

  秀英真個有些慌亂:「我活這般大,見過最大官兒不過是街坊紀主簿,這這這……府君家娘子怎會喚我?」

  洪謙笑道:「趙家能求咱閨女,府君娘子如何不能請你一請?衣裳無須另做,咱家新做的夏衫就好,首飾也不須太多,滿頭珠翠亂鋪,才叫人笑哩。玉姐也尋常妝束便好,我閨女不拘放到哪裡,都比人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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