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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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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9 07:28:3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無意

  申氏與酈玉堂做這些年夫妻,對這酈玉堂的性子摸得真真兒的,好言撫慰獨兒子一回:「你爹自來便是這等脾性,你又不是不知,看你哥哥們,哪個不受他排揎?他待六哥算好的了,平日裡尚要東斥西罵的。你們是他兒子,老子有話說,你們須得聽著。」

  九哥情知如此,然酈玉堂是親生父親,做人兒子的不得父親贊許,終究意難平。九哥悶聲道:「兒明白。」申氏歎一口氣:「難為我兒了。你須得記著,爹娘待你們如何,那也是爹娘!縱爹娘有甚不周之處,也不是有意為難你們。只要無關倫常,都與我受著!」

  六哥、九哥垂手領訓,這位母親的教導比他們父親還要靠著些譜兒。申氏說完兒子,再一想丈夫,不由又頭疼了起來,也罷,終歸他還是知曉些理數,也就這一癖好而已。頭前嫡長的大哥兒,與九哥生得倒有些兒像,申氏費了多少心力,酈玉堂依舊待大哥不多不少,該是嫡長的體面皆有,也用心教導,然說到親近,卻實不足。既然他一慣如此,申氏也就不挑不爭了,他不教的,她教!婦道人家於外事上頭難免有所不足,申氏也不覺有甚不好,亞聖還沒爹呢!

  打發走了六哥九哥兄弟兩個,申氏不免先將五姐的事情放到前頭,五姐終是女兒,京裡難免不將她當回事兒,五哥男兒,京中王府輕易也不會叫他娶個見不得人的媳婦兒。想上一回,申氏又犯了愁,這間哪有恁多好人叫你挑選的?申氏眼睛裡看好的兒郎,倒是有兩個,一個便是李侍郎的孫子,已與四姐定親,另一個是盛凱,這小秀才卻是要留與六姐的。否則盛家父母尚在孝中,便要登門說兒女親事,也很不相宜。既不是盛凱,再要尋人,便是千難萬難。

  申氏將這江州上下好男兒想了又想,未及有個主意,幾乎要將主意打到娘家頭上,她娘家倒是有個侄兒,與五姐年紀相仿,說來也有家資。申家豪富不假,又非商賈,算個鄉紳——只恨沒有功名,不知酈玉堂肯是不肯。若如此,五姐日子是富足了,丈夫卻又不如姐妹們嫁與有功名者,終是不美。

  申氏這頭愁著,那頭酈玉堂越想這盛凱越合意,過不兩日,回來與申氏道:「我看盛凱很好,你前番不是愁兒女婚姻麼?四姐已有歸宿,何如將五姐許與她?」

  申氏聽了,不免目瞪口呆,忍氣對酈玉堂道:「你與他家說了?」

  酈玉堂道:「還不曾哩,我這裡又不湊手兒。」原來先前兒女婚事皆是申氏操辦,樣樣周全。酈玉堂看著,申氏說親,總要請了官媒,拿了庚帖,又須備下彩禮方可行事。酈玉堂向來於這些事上頭丟三落四,又看重盛凱,不肯草率,說是與申氏商議,實則是督申氏來辦。

  申氏放心道:「這小秀才將出了祖父之孝,由來婚姻是父母之命,他父母尚在孝中,你怎好使人上門說親?」酈玉堂面上泛紅:「我實是愛這盛小秀才,不招作女婿可惜了。他既年幼,人又聰慧,風度翩翩,前程也好……」申氏道:「你實捨不得,再過二年,他父母一出孝,我便使人與六姐提親去,如何?眼下去是不行了,五姐也拖不得,我一想京裡,心就亂跳。」

  酈玉堂道:「也只好如此了。五姐親事,你可有成算?」

  申氏道:「我正想哩,這世間但凡好模好樣的人兒,都是有數兒的,哪恁般容易尋來?你那裡哩?可有用心向上的年輕人?」

  酈玉堂道:「再看看罷,這幾日我往府學、縣學裡看看去。」

  申氏再三囑咐:「休要嘴快,一時便與人說了,倒好似咱家女孩兒沒人要似的。」實則這宗女也確是難嫁。

  酈玉堂應了,不時檢看官學,卻又引出一個亂神來,引得數家氣罵,此是後話了。

  申氏與酈玉堂說那盛小秀才的時候兒,實沒想到,似盛凱這等人材,江州城裡有女兒的人家,多半都要往他身上望上一望的。秀英便是這其中之一。

  因盛凱回城,攜著手信拜會了洪家,秀英正可借機也收拾幾樣禮物,打發洪謙回訪一二。因兩家在素姐事上又有些淵源,秀英所備之禮便要厚些,洪謙看了,也沒說有甚不妥。洪謙眼裡,這盛凱少年得志,人卻謙和,雖說略嫌軟和了些兒,卻也沒甚可褒貶的地方兒。俗語說「莫欺少年窮」,何況盛凱也算不得窮,與這般人物在發跡之前交好一二,實不是件壞事兒。

  洪謙使來安兒捧幾盒禮物,捧硯牽著馬兒,主僕三個往東街上盛宅而去。不消打聽,盛家在這街上也小有名氣。先已遞了帖兒,今日來時,盛凱卻正在家中候著。他知府君看中他,卻不知府君娘子也看重他,只知州府使人贈了他家四匹素色絹綢並文房四房來。他兄弟盛二郎正纏著要,盛凱道:「今日還有客來,你休要鬧。回來再說。」

  盛二郎與盛大姐兒恰是一母同胞的龍鳳胎,因生得巧,故得母親潘氏之愛,凡有甚想要,潘氏總把來與他。今見府君家與的一方端硯好看,便想討了來擺在案頭。討而不得,意興怏怏。

  洪謙帶一盒四樣茶果、一盒文房四寶、一包素色綢緞、一盒豬羊鵝酒,也是豐盛。盛凱來迎了,兩人往盛凱書房裡去說話。洪謙已知盛凱得酈玉堂青眼,便不好與他過於親暱,只作尋常交往。

  反是盛凱,因見洪謙好人物,進退得宜,且洪謙有一項長處,官話講得極好。江州地偏,縱有說官話之人,也多半帶著口音。細思洪謙,吟弄文章時,竟是一絲口音也無。再想來,於他家門內遇著個女童,官話也是極好。且盛父連個秀才也不是,操持父喪到要典宅賣地,實也算不是男孩兒效仿的榜樣。洪謙人物既好,人品又佳,且又上進。盛凱見洪謙,實是想親近的。反勸洪謙:「連日我往府學裡,不見洪兄,洪兄是在家苦讀否?我年幼,言語有失還望勿怪——舉人試不比秀才試,自家背背經史只好考個秀才,舉人試做詩文,總要有名師教導,再有同窗切磋啟發才好。」

  洪謙心說,你見了蘇長貞還要我去官學,蘇長貞知曉了必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口中卻道:「我已老,與少年人自不相同。爾等少年,因涉事少,文章便不易深刻,常須名師提點。我自幼失學,卻要將根基紮牢方好,如今正在家練字哩。」

  盛凱聽他如是說,一想,似也在理,愧道:「終是洪兄看得深些。」他略知洪謙先前是贅婿,想來失學之說,緣自於此,也是合情合理。

  兩人再閒言幾句,洪謙待要起身,卻聽外間剔剔托托之聲,一個十來歲女孩之聲道:「大哥,忙哩?今天那家送你那絹真個好,與我成不?」一頭插了進來。盛凱因讓洪謙入內室看他藏書,藏書是放在貼牆書架上堆著,這小丫頭匆匆進來,一眼未曾掃見。

  自家妹子張口便討要東西,這東西還是頭前一個客人送了來的,書房內又有另一個客人在坐,盛凱心生薄怒。喝道:「屋裡有客,你女孩家便這般闖進來!」那小丫頭聽說有客,方匆匆退了出去。盛凱與洪謙陪禮,洪謙笑搖頭:「我出來也有些時候兒了,還要回去溫書。」便辭了去。

  回家來秀英接了,與他寬衣遞茶水,且問:「他家裡如何?」洪謙道:「你還不知?他父親是個迂腐人,我不樂見的。」秀英將要問盛家旁人,猛想起盛家旁人便只剩下女眷與盛凱之弟,洪謙斷沒道理見的,不由惋惜。

  秀英這份惋惜並不多久,這一日,她也是閒,命胡氏將金哥帶去陪伴林老安人,林老安人上了年紀,越發懶待走動——秀英已暗中將她的壽衣、壽木重整一回,只怕有個萬一。林老安人見了金哥,樂不得,秀英看她氣色還好,攜了玉姐,去看針線鋪兒。

  林老安人道:「你還看著那鋪子?也不幹正事兒!」

  秀英心知林老安人所言之正事,便是趁早再生個哥兒,與洪家後繼香燈。因女兒在側,秀英忙攔了話頭兒:「你孫女婿忙讀書哩。天且不早,我與玉姐去去便回。後半晌府君娘子還叫去打牌哩。」方帶著女兒從林老安人處逃了出來。

  秀英出了門兒便鬆了一口氣,那頭程實已雇了兩頂轎兒來,秀英與玉姐一人一頂,各攜了一個使女。秀英帶的是小喜兒,玉姐帶的是小茶兒。到了針線鋪,秀英、玉姐往裡間坐,掌櫃要上來回事,秀英道:「你且忙去,我帶姐兒來看看,也好知道些生計,並無旁事。」

  話雖如此,掌櫃卻知,這鋪子掛著程實的名兒經營,背後的東家實是洪家,且來回了話:「生意好著哩,咱鋪子裡也常與二、三十個繡娘有往來,每日價收幾十方帕子,也有腰帶、也有裹肚、也有繡屏。每月好有二十兩淨賺。若有那胡商來時,一筆好賺幾百兩哩。小人留心著,每回總留些兒存貨,胡商來時,不用現使她們繡,徑拿來賣便可。又省時。」

  秀英道:「你是做買賣老人兒了,懂得卻比我們多。」又說玉姐:「多學學。」

  掌櫃連說「不敢,」又問,「東家既與那府裡有門道,何不做大些兒?再有胡商來,咱也可買他的貨來發賣,轉手又是好大一筆哩。」秀英看一眼玉姐,道:「咱家有販針線的本錢,未必有買香買珠子寶石的本錢哩。」

  玉姐一笑:「哪能一口兒吃個胖子哩?咱家與那府裡好,難道旁的就沒人與那裡好了?沒的惹人的眼兒、遭人恨,且將這一事做老了,招牌硬了,何愁不來錢?至於本錢,縱有,賣與誰?您做老了針線的買賣,自有人奔你來,旁的卻不好說話了。」

  說得掌櫃也無話,外頭又有人來買針線,卻是盛凱的母親潘氏帶著盛大姐兒,也帶兩個丫頭,也雇兩頂轎兒。母女兩個住得悶了,盛大姐兒活潑好動,潘氏不放心她獨個兒出來,也來陪她。掌櫃見個戴著孝髻的婦人,便有些不喜,暗道:好沒規矩。

  卻也笑臉迎人:「老客有甚要看的?」

  潘氏將臉一別,自有小丫頭取了兩張蓋頭來,母女兩個頂了,又細細看那繡屏。卻是使女與掌櫃的答話:「我家娘子、姐兒閒來看看,有看中了的,自然叫你。」掌櫃便退至一旁,且他徒弟使個眼色兒。小夥計挨挨擦擦上前,待要與這小丫頭說話,不想小丫頭一閃身兒,還撞撞肩膀兒。

  掌櫃便立著不動了。

  那頭潘氏與盛大姐兒看了又看,盛大姐兒喜艷色,目光常流連,潘氏卻不令她買。母女兩個又都瞧上了繡屏,卻又嫌這嫌那。潘大姐兒說:「這蝙蝠兒瞧著瘮人。」潘氏道:「這才是好兆頭哩。」卻嫌那繡屏略俗氣。

  掌櫃道:「挑剔是買主,您兩位看中哪個,我與您包好送府上哩。咱這鋪裡,又可自定了樣子,單做了來,您想要甚樣,便使她們繡甚樣,豈不便宜?」

  潘氏一偏臉兒,使女快語道:「娘子與姐兒看這長時候兒,你且不出聲兒,竟是憋著壞哩。」

  掌櫃堆笑道:「萬一娘子與姐兒有看中的呢?府上居住何處?我且記下來,好送去。」

  一催二催,潘氏便定下了樣子,卻說是要前人字畫作樣子,要繡了來。幸而那位也是名人兒,摩他的畫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稿子倒好尋來。掌櫃的眼珠兒一轉:「這單訂的與這裡大路旁兒的卻不是一個價兒了。」

  潘氏不好講價,便說:「你只管做了送到東街上盛家來。」

  掌櫃的又講先付了訂金:「一架屏,用好木做架,素絹底兒,上等好線,算上工錢,統共要二十兩哩,請先付一半兒,好去買了架兒來與繡娘做去。」潘氏話已說出,便不好收回,使眼色付了定金,一摸錢袋,已是囊中羞澀,原要帶盛大姐兒去買絨花兒,現也不買了。

  那頭掌櫃記下了地址。待潘氏一行人走後,方啐了一口,招呼夥計理貨,往繡娘處送素屏、針線、樣稿。

  小喜自內室裡出來,向掌櫃討了那地址,秀英一看,可不正是盛家的?心下又有些猶豫:「這家好大規矩。」

  玉姐聽了,笑道:「也不算太過份了,我與娘出門,難道自與旁人答話,還不是遣了她們去說?他家挑剔卻是真的。且那位娘子還有孝哩,看著也不像是非得出來討生活的,卻是沒規矩才是。」

  秀英道:「休說旁人家,咱且回家,吃罷晌飯,還有事哩。」玉姐起身,與秀英離了去。將罩上蓋頭,玉姐卻從袖子裡滑出只錢囊來,取了兩個銀角子,叫小茶兒遞與掌櫃:「我初來,請大家吃茶哩。」

  掌櫃忙要謝。秀英道:「休要謝她,小孩子家,識些禮數是該當的。下回熟了,再來,可就沒有了,休說她小氣便好。」

  掌櫃笑道:「怎會。」

  及至家,秀英長籲短歎,玉姐還道她在想鋪子的事,勸道:「本錢是其一,招不招恨是其二,三也是這府君且不知在這裡多久,長些兒還好說,若短了,似這等與胡商交易之事,往後便沒有了,界時這支起的攤兒又要如何辦?做一回、停一回,家中又不是專一買賣的人家,何苦來?」

  秀英道:「你不懂,休多嘴。擺飯來吃,後晌與我往州府裡去,要打牌哩。」玉姐道:「我又不會。那府裡富貴,咱走得太勤,倒不好。」

  秀英道:「你懂甚?誰個叫你巴結人去了?多看看那裡氣象,開了眼界,往後便不至怯了場。」玉姐方應了,她以去了州府,自與酈家姐妹說話,也不甚在意。

  不想到了州府,申氏卻叫她也上桌來打牌,玉姐十分推拒:「我不會哩。」申氏道:「那便學罷。你問問她們,都是會的。」又問玉姐平素在家做甚,為何不會打牌,難道不曾陪長輩玩?

  玉姐道:「我讀個書、繡個花兒、或下個廚。外祖母喜靜,常誦經,是以家中不怎打牌。」話說程家糟心事多,誰有那個心?到了洪家,打牌的人手且湊不齊,又如何打?

  申氏「哦」了一聲,招呼她往身邊坐了:「來,我來教你。這個不須精,卻是要會的。我們這些老骨頭,又俗氣,又聒噪,偏愛這個熱鬧。京裡也是,常打個牌、聽個戲、看個百戲,你學著些兒,以後啊,用得著。」

  秀英暗思,這以後,怕是出門子之後了。原來內裡還有這等門道。她不曾正經做人家兒媳婦,自是無緣知曉這些事兒,便是林秀才家,去得也少,略抹幾把牌,卻不曾想過要教女兒。

  申氏一道打、一道教,玉姐伶俐,上手甚快,申氏開心道:「是個伶俐人兒哩。」然玉姐初學,手氣雖好,終欠老道,輸了一貫錢,便收手不打了。申氏一邊兒坐著玉姐、一邊兒坐著六姐,玉姐終是在江州一城長大,京城事並不懂得太多,便多聽申氏母女閒聊。

  申氏又向秀英打聽盛家事。

  秀英自家也動心,便曉申氏之意,因申氏說:「他父母在孝中,卻不好見,我原想問問,他家怎生教得出這般好孩子來哩。你們同在一城,可知道些兒?」

  秀英便將盛凱之事一說,又說:「是個好孩子,然我與他家裡人卻不曾見過。都是新進的秀才,未及走動,他家又出事了。娘子要知他家事,終須自見了才好。」她總想不到申氏有意玉姐,還道是因著兩人買賣之事才親近,便不多這個嘴,設若人家兩家成了,她又說了潘氏之不好,豈不是自討沒趣?

  打一回牌,秀英也輸了一貫錢,天色漸晚,秀英辭出:「家裡還有等吃飯的人哩。」申氏也不攔著。六姐倒與玉姐頗有惜別之情。

  玉姐回家吃飯,飯桌兒上說起:「打牌輸了一貫哩,她們是有意輸,我卻是真輸。再這麼下去,我倒好長輩兒做個『老叔』了。」說得秀英也笑了,恐洪謙讀書人,說這打牌不好,替玉姐道:「那府君娘子說,往後用得著,老人家都愛這個。」

  洪謙一想,是這個理兒,便說玉姐:「你怎麼輸的?輸了多少?從頭輸到尾?」

  玉姐道:「我輸一貫便罷手。」

  洪謙笑道:「那我便教你。」把秀英驚得眼都瞪圓了。

  洪謙精於此道,但見十指翻飛,看得玉姐目瞪口呆,洪謙道:「這是小道,待熟了,不動聲色,便好贏。」便教玉姐抹牌、搖骰、如何扣牌、算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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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9 07:28:4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秀士

  卻說這洪謙教玉姐賭博,父女兩個,一個是初學、一個是復習,都在興頭兒上。雖都克制著,卻不想惹惱了一個人。蘇長貞又不是聾子,鎮日裡叮噹亂響,他如何聽不到?當下將父母兩個采了來,一人敲了二十手板,先打洪謙,將力氣用盡了,再打玉姐,卻是輕了些兒,且打且罵:「都不學好。」

  偏這兩個都硬氣,洪謙也便罷了,蘇先生眼裡他就是塊滾刀肉,不看程老太公一家面上,他且懶待理會。玉姐是蘇先生愛徒,千伶百俐,居然叫洪謙給帶壞了,蘇先生尤其失敗,一道打,一道氣,玉姐水靈靈個人兒尚且無事,蘇先生險些氣哭:「你怎能這般墮落?」

  玉姐見勢不妙,忙著跟哭了一場:「是我不好,先生休要氣惱。」蘇先生離家日久,也動思念,然他於今回不去,也將玉姐看作心愛晚輩。見玉姐討饒,板臉又訓斥一回,呵令背書,因手打腫了,先不寫字兒,卻將厚厚書冊搬來令背。

  洪謙私下好生撫慰玉姐:「你先生吃露水能活的神仙兒,不過俗家日子哩,你要紅塵裡打滾兒的,他是為你好,卻不大通時務。休要放到心上,他也沒甚壞心。」

  玉姐道:「爹,我知道哩。這個話卻不好對先生說。」

  洪謙道:「過些日子,咱抱金哥與老安人看去,到那家裡……」

  洪謙皮糙肉厚,雖打得重,過不十幾日,卻與玉姐一道好了。好了便老實了,兩個一道認真讀寫,玉姐閒來又抱著金哥教其誦詩,過了晌,父女兩個便攜金哥往程宅。洪謙說與蘇先生:「他終姓程,該與那家裡相熟些好。」蘇先生才不攔了。

  洪謙將兒子與了林老安人,又說:「我教玉姐些事兒,她要與府君娘子打牌,不會也不好。蘇先生耿直人兒,這般勾當不好叫他知道,知道了要生氣。」

  林老安人道:「我都知道,交與我罷。我今叫迎兒往門首看著,蘇先生要過來,報與你。」

  洪謙慚愧道:「我竟忘了要留個守門兒的。」玉姐暗中記下,做這等事,要隱蔽方好。洪謙道:「金哥還小,安人看好他,休叫他聽了這聲兒,不學好,待長大了,心志定了些兒,再看。那頭佛經,也不好叫他聽太多哩。」

  林老安人道:「那頭玉姐的房兒還在哩,收拾得乾淨,你們去那頭。我自帶金哥來玩。」

  待要湊局,卻叫林老安人與秀英一道,抹一回牌,如是數月,到八月桂花飄香時,猶只瞞著蘇先生。

  好容易洪謙道:「你今也會得差不多了,休要鑽進這個裡頭去。閒來無事可抹抹牌,終不是正途。那一等會出千使詐的,難應付哩,想發甚樣牌、便發甚樣牌。」

  玉姐一笑,心道,這說的難道不是爹你麼?原來洪謙與玉姐說了這其中門道,哪有那般好運氣事?全是手上、腦裡使巧而已。玉姐肅容道:「誰個指望這個發家了?從來只有打仗的將軍沒有打牌的將軍,有搖扇兒的宰相沒有搖骰兒的宰相。色子裡灌鉛不如往肚子裡灌些黑水兒。」

  說得洪謙也笑了,收拾了回家,依舊讀書不題。

  那頭蘇先生還道學生學好了,心下快意,這天出了題目與洪謙,令他做詩寫策。門上卻又來了消息,道是府君欲與諸秀才、舉人一道賞菊花兒。

  這酈玉堂心裡也愛洪謙人才,說來盛凱面相略嫩,洪謙卻正相宜,年將三十,始蓄一點鬚,白面有鬚,乃是雅士美男必有之相。又長形頎長,劍眉又配鳳眼,舉止優雅,酈玉堂與他說話十分快慰。不想這洪謙要閉門讀書,官書也不肯去。酈玉堂只當他是「名士有癖」。家中娘子也說洪謙妻女好,酈玉堂有小事不敢輕邀,有大事便不免請他一敘。

  江州太平,五穀豐登又無甚盜賊,酈玉堂之大事,便是有好人物到訪,小事便是自家興起,或烹茶、或煮酒,酸上一回。

  恰江州來了個難得人物,酈玉堂便想起洪謙來了。

  這話卻要從酈玉堂身上說起,因他這一癖好,又好往官學裡轉悠,初時不顯,如今江州城都知道這位府君略有些怪異。那一等自詡風流之輩,便一齊往這江州城裡紮。內裡有幾個確實有些風儀的,果得了酈玉堂的贊賞。

  原有些在家讀書的秀才、舉人,也往官學裡來湊一湊熱鬧。

  可巧,有一人,便是在這許多才俊裡,也算得出挑兒了。此君姓趙名信字子誠,二十來歲年紀,生得一表人材,酈玉堂心中之風流才子生得是甚般模樣、他般長成甚般模樣。又彈一手好琴,真是合了酈玉堂之心。他自家未有功名,卻是不曾下場,然凡與他交談之人,皆稱甚才華。酈玉堂一見傾心,便邀幾個他也喜歡的人,一處做一場歡宴。且將自家幾個兒子一同尋來做陪。

  洪謙到時,見盛凱等皆在,此外又有與他同年兩個秀才,又有幾個舉人。再看那今日主賓趙子誠,一身白衣,端的是飄飄欲仙,二十來歲年紀,唇紅而齒白,秀眉長目,眼角都帶著意思。只管自撫琴,卻不與眾人交談,酈玉堂也聽得入神。一曲畢,酈玉堂將趙信介紹與眾人,趙信與眾人揖禮,也不多言,微仰著臉兒。

  內裡一個秀才見他這般作態,耳朵忽地一動:「趙信這名兒甚熟。」

  另一秀才道:「你莫不讀書?卻不是個匈奴小兒名?」

  另一舉人道:「你們哪裡知道,分明是個武夫名。降漢又歸胡,反復小人一個。」

  兩秀才齊聲道:「原來如此,受教了。」

  幾人將趙信譏了一回,讀書人從來有傲氣,固然因著有些不可說的緣由,應了府君之命,然自恃是讀書人,也要拿捏著一點架子,不肯過於阿諛。又有些「文人相輕」的習氣,來是來了,然對這個主賓,他們不服氣,卻要刺上一刺。哪怕趙信他爹不給他取這倒楣催的名兒,這起子文痞也能另尋了說嘴的地方兒來。

  內裡也有一二老成和氣的,從中勸道:「且留口德。大好風光,休要敗興。」

  豈知卻是兩頭討不著個好兒,秀才們固然不肯住嘴,趙信也反唇相譏了起來:「賊也吃飯,你吃飯不吃?」

  洪謙聽著他們唇槍舌箭,但笑不語。卻不想這趙信有心賣弄,又看這些人裡,洪謙與盛凱都好,然盛凱尚稚嫩,唯洪謙眾在這酈府君宴內,也如鶴立雞群一般,又見他不發一言,倒好似看笑話一般。便有意試他一試,因請立鵠來射。

  玩這個趙信也是好手,酈玉堂歡喜,因數曾經曰過「必也射乎。」

  時人鄙武夫,卻服書生投筆從戎,總是你要做粗魯事,先生個斯文相再說。趙信一箭地外,十箭九中,七中紅心。酈玉堂大加贊歎。九哥一直板著臉兒站於一旁,深覺無趣。

  眾書生也有中的,卻不如趙信了。洪謙挽箭,瞧也不瞧,連珠兒射將出去,卻是箭箭中地,十枝箭齊攢在靶芯兒裡。他姿態又好,看得酈氏父子心曠神怡。收了弓,洪謙也不言聲,默退一旁,自有人為他喝彩。

  雖說文人好相輕,然有功名的讀書人又是另一種文人,他們偏好抱成個團兒。君不見那朝堂之上,往往是你參了我的同年,我便要掐你?眾人將洪謙誇上天,又不提趙信。酈玉堂卻說:「子誠尚年輕,亦殊不易。」

  弄得眾書生略訕訕。其次便飲酒賞菊,又要做詩來。這趙信之詩,實是出於眾人之上,不免叫他拔了頭籌。六哥附於九哥耳邊道:「這詩作得卻也不差。」九哥目不斜視,卻抖一抖耳朵,道:「翩然一隻雲中鶴。」說得六哥展顏一笑。

  酈玉堂因這一番比較,也動了念頭,說:「秋高氣爽,過兩日,諸君與我同獵,可好?」眾人皆應了。

  過不數日,眾人果又受邀,往伴府君圍獵,不能右擎蒼,也能左牽黃。酈玉堂因申氏說他:「五哥、七哥、八哥也都大了,你如何只帶六哥、九哥出去?」便將兒子們都帶了去。

  眾書生頗辛苦,原本出書也乘馬,卻多半雇馬來騎,有幾個曾圍獵過來?有那一等家資豐饒,養得起好馬,又常可帶許多人圍獵之人,又不得府君之邀。卻叫那趙信出了回風頭兒。因酈玉堂自家不擅此道,開箭後便看眾人來玩。

  眾書人雖有淩雲志,男兒好馳騁,終是差了一著,這趙信倒好,縱馬而奔,時而放箭,端的是瀟灑自在。酈玉堂見了,也命諸子奔跑。洪謙攏馬在旁,並不下場。

  那裡五哥兄弟幾個也有些能耐,更因府君之子,下人敢不暗助?五哥端方,六哥心善,跑一回便回,七哥、八哥兩個見而思齊。唯九哥,執韁而奔,嚇得隨從不由大叫,生恐他傷著了。

  酈玉堂見了,狠贊趙信一回,又說自家兒子:「終不如啊!」再看九哥這般,酈玉堂幾要昏厥:「他怎地這樣?」洪謙一看,九哥極是用心,半分不花哨,是極好的姿勢,看他放箭,兩、三箭也能中一隻雉或一隻兔兒。酈玉堂口上不知是謙遜還是不滿,直說少子似閻王又似土匪:「又非兩軍對陣,生死相搏,這般出狠力做甚?」歎完便再贊那趙信。

  趙信花樣兒甚多,一時俯、一時仰,又於馬背上回身、側身而射。

  洪謙一挑眉,縱馬上前,他身手極俐落,或前或後、或張或弛,其疾如風。動如行雲流水,又不失其彪悍,六哥一戳五哥:「這才是真人呢,那頭那個,倒好似耍猴兒一般。」說得五哥眉花眼笑,又斥六哥:「那是爹的客人,你收斂著些兒。」

  眾人跑一回,及終一點,洪謙下場最晚,得的最多。再看箭入處,多從眼而入,皮子都是整的。酈玉堂大喜,且說趙信:「你兩個皆是俊才,可多親近。」趙信終是年輕風流姿態,笑盈盈道:「固所願也,不敢請爾。」

  洪謙一笑而已。酈玉堂又說九哥:「你板著臉做甚?」眾人忙勸解,又說九哥:「少年英雄。」酈玉堂色猶怏怏。

  洪謙忽道:「九哥很好。」

  趙信也說:「君子不重則不威。」六哥等見他為兄弟解圍,倒收了取笑的心思,道他只是年輕好戲謔,縱有些輕浮,人卻不壞。

  哪成想,這趙信卻是別有肚腸。他尚未娶妻,入了江州城,忽動起了心思,便欲尋個美嬌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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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9 07:29:0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二章:無行

  話說江州城因來了酈府君,湧進許多生得好看的人,江州城裡男女老少都大飽一回眼福。蓋因這等「風流才子」不是閉門造車就能使人知道的,既無功名,又無一個好爹、好先生好叫人知道,只好賣臉賣詩,不多往人前晃,令人知曉,又或撞了大運遇著個賞識的貴人,如何能做得才子?縱有千般本事,說不得是身後成名,活著時受罪——那又有甚用?

  是以江州城裡常見才子往來走動。

  然則人要成名,也需天時地利人和,且不說這一窩蜂兒湧將來的人裡頭,若真埋著幾個李太白、白樂天早就天下皆知了,也無須等到來一個酈府君才好揚名。單說這如今的天氣,就十分不宜。酈府君設宴是什麼時候兒?菊花兒都開了。酈府君行圍是什麼時候兒?草都枯了。正正好的秋天,天氣一天冷似一天,老人們便說「一層秋雨一層寒」。

  名士嘛,總是要飄逸著些兒,才好叫人看。你若似禰衡那般,好輕慢權貴,人家吃酒你脫衣,也是名士,卻又以不是眾人所求了。總要大袖飄飄、足登木屐、腰懸美玉,或高冠或散發,且行吟,引人來欽羨方好。頂好是須得春天,做個陌上少年,柳絮飛花,飄逸瀟灑才叫妙。

  到了這秋日,略弱一些兒的人,不穿上個夾衣,便要覺得冷。江州地方雨水充足,冰涼雨水一灑,想飄逸的都要打起哆嗦來。更遑論現今這等才子,好手裡拿把摺扇兒,還要講究個扇骨須是川竹的、扇面兒需得灑金。這等冷天兒,拿把扇兒,叫那等凡夫俗子見了,怕不要嘲笑一聲兒:「大冷的天兒拿把扇兒,莫不是邪火上行,燒壞了腦子哩?」

  這便不相宜。

  可來都來了,總要有些兒說道,你若在家中高臥對秋雨,何須再往城中湊?不都是打的府君的主意麼?縱有那雨中緩步、雪裡訪友而臨門不入的情懷,想叫人稱贊,也須得有人替你宣揚不是?否則這雨雪的天兒,尋常人躲著尚且不及,哪個吃多了撐的去看你?

  是以許多人便只得咬牙在這秋風裡,趁著天還未曾冷透,往那街上行走。這等人多了,便呼朋引伴,只作快意人生。然才子也是人,也須得吃飯,錢不夠,自然要有來路。才子便與士紳不免有些糾葛,士紳要以才子顯修養,才子要傍士紳求生活。

  更有一事,才子有名,商家有錢,或與潤筆請代書匾額、墓誌,或與金帛附庸個風雅。更有一等人,家中養了女兒,因自覺粗鄙,便要招個斯文女婿,才子們還要猶豫一二哩。

  這些人裡頭,趙信稱得上得天獨厚,他因入了酈玉堂的眼,得了府君相贈之財貨,較之同儕,儼然領軍人物。他無須鎮日裡往街面上跑,江州城之上流人物已有許多識得他了,皆因酈玉堂推崇之故。

  自來江州不消數月,趙信便與酈玉堂混得熟,成其座上客。賞菊行獵,固然略有不如洪謙處,然他無功名。酈玉堂心中對洪謙極看重,且這二人,一有功名、一是白衣,酈玉堂心中,終是信國家舉才考試,趙信又年輕些,小有不如,也是常理,並不以此很看輕於他。

  到得冬日,兩人已是一處賞雪吃酒,不亦樂乎。趙信也不往他家裡住,因有酈玉堂之資助,他只在外頭住,又有旁人見府君青眼看他,也與他交好,時時請他寫個字兒、做首詩兒,與他潤筆。更有一等,字也不求、詩也不求,單上門送錢與他,只求與府君面上進言一二。趙信過得好不得意。

  然有一事,終不能得逞。

  原來這趙信生得既好,又小有才名,實也有些真才實學,故而自視甚高,不肯輕娶了那等俗人家女兒做妻,家中父母催促他也不應,及父母亡故,更沒個人來管他,一拖二拖,直到如今。眼見二十餘歲,再不娶,也不像個話兒,他便動了娶妻的念頭兒。

  及聞酈府君有相召之意,想江州城裡人物多,許能遇著淑女,便收拾著包袱、帶著個書僮兒來了。到了江州城,一見酈玉堂,覺這府君既能識他之才,也算是個伯樂。他知曉的事情略多些兒,也知宗室之間實有天淵之別,然酈玉堂之生活,實不似那等窮困宗室。酈玉堂又執掌江州,家資豐饒,且識他之才,想來家教不差,聽聞府君家中有許多兒女,才有一個姐兒定了親,府君娘子又要為其餘兒女張羅婚事,便不免動起意來。

  他倒還有些兒傲氣,要做個姜太公之姿,是以並不求居在府衙之內。然每與酈玉堂閒談,諷古論今,也有些樣子。蓋因凡事總是知易行難,又或說,站著說話不害腰疼,挑三揀四的總比親自做活計的省力,還要顯得高明。每有空談都總要說「若是我,當如何」,你若真要他去做了,多半是不如人的。大抵是嘴上說得響亮而已。

  酈玉堂偏好聽趙信說來道去,趙信又彈一手好琴,雖則洪謙回來說:「比蘇長貞差著十萬八千里兒。」然則聽著喜慶不是?

  趙信便常在府衙裡與酈玉堂焚香彈個琴,想那司馬相如可琴挑文君,聽聞府君家女孩兒也是讀書識字,琴棋書畫都來得,庶幾可有下場也未可知。孰料這府君家裡當家的是申氏,申氏教導何其嚴?上有顧不到他們家多少事兒的公婆,中有酈玉堂這等丈夫,下有一堆出身各異的兒女,她尚能佈置妥當,如何肯讓女兒們鬧出這等「私相授受」的醜事來?

  且申氏教導女兒,並非做面子功夫,只一味「嚴」字了事,從小便教女兒讀「井底引銀瓶」。你若傳進來「紅拂夜奔」、「琴挑文君」又或「韓壽偷香」,她便要與你講「苦守寒窯」。總是不按規矩來的人便要受罪。打小兒說到大,更兼酈玉堂出身宗室,於宗室的顏面也頗講究,酈家女孩兒哪個肯接趙信的茬兒?

  這趙信既得酈玉堂賞識,又思窺其後宅。偏申氏管得極嚴,竟一絲縫兒也不露。趙信彈了許多日琴,內宅裡也無個丫環出來代姐兒贈帕。待他令僮兒故意往牆根兒下打轉兒,與人機會與他傳遞物件兒,反引申氏警覺,使家內管事死盯了這僮兒,且說這僮兒:「你要尋誰?後頭是內宅,你這小子,好不曉事!」趙信不由怏怏。

  又因酈玉堂偶有興致來,與他往外飲宴,又喚了些行院裡人彈唱做陪,趙信走在路上,總要遇幾個出場的妓女與他丟香袋兒。弄得趙信哭笑不得,若是無意做酈家女婿,這等風流韻事他自不會推拒,眼前這卻是幫了倒忙。接了,風評便要不好,不接,還有甚「風流才子」的範兒?

  前頭說了,府衙裡做主的是申氏,她因知趙信「放浪行骸」,便說酈玉堂:「官人是宗室,又是朝廷命官,不可與這等人相等太深,有礙聲名。又常與他飲宴,若叫人說不理正事,卻不是好玩的。」

  酈玉堂笑道:「江州物產豐饒,租賦上繳,年年都是上等。且喜民風淳厚,這牢裡縱關兩個人,也不是江洋大盜,小偷也無有幾個,多半是關來嚇唬一二的。既無盜案,我的考評也是上等。我便吃個酒兒,又有何妨?」

  申氏道:「縱吃酒,也當與那等正經人吃。這趙信遊手好閒,二十好幾也不成家立業,說甚名士?男子漢沒個擔當,只怕妻兒也養不活!休與我說朱買臣,我也曾讀書,這等器量狹小之人,豈不也是自取死路了?你前頭事,我婦道人家不好插口,然知勸諫,當與君子相交,如那洪謙、盛凱,你不也是盛贊?那才是好人呢?這趙信,倒要你來養活!」

  酈玉堂無奈道:「我不過要鬆快一下兒,又招來你這些。似洪謙盛凱,身有功名,又要備考,終有正事要做。唯趙信最閒。橫豎看著養眼,我爹買匹好馬還要上千貫,一月食料也好有幾十貫,蘇長貞一幅字也要幾百兩,哪個不比他貴?」

  申氏難得有一回叫酈玉堂頂得張口結舌,只說:「玩便由著你玩,只別過了。好歹那也算得個讀書人兒,不比優伶之輩。且他心不正哩,怎地好使他那小僮兒往咱家後院兒牆根下等?殊是無禮,幾個女兒皆是我養大,你若擅言與了這等破落戶兒,我是不肯干休的!」

  酈玉堂畢竟不是那等糊塗透頂之人,聽申氏如是說,不由肅容問道:「此話當真?」心裡已有些信了,他與申氏十數年夫妻,自知申氏為人之周到,且平日少說人不是處,但說,總有幾分影兒。

  申氏便將趙信來家中必談彈諷誦,又使僮兒故意往那牆下行走等事說了,且說:「除非他是神仙,有甚旁人不知的門道,否則還有甚說法?縱他是神仙,我們也不好沾哩,這等事,便似摴蒲,如何能拿女兒來賭?」

  酈玉堂深以為然。這做人父親的,家中有個女兒,但凡還有些兒心軟、有些兒親情,總不至於做出這等因一時痛快,便要將女兒推入險境的事。申氏不說還好,一說,酈玉堂便上心,一看,還真有些兒苗頭。酈玉堂讀書更多,所知者非止「相如竊玉」,更知司馬相如拐了人家女兒私奔不算,還要老婆拋頭露面去賣酒以訛詐岳父家,次後更要納茂陵女子為妾。

  有些男人總是這樣,自家做出些個左擁右抱的勾當,還自鳴得意,有友人做出此等事兒還要大聲叫好,旁個男人與他無礙的做了此事,不定還要暗生羨慕。然若有個人對他閨女做出此等事兒,便要恨不得咬死這個小畜生了。

  酈玉堂恰是個男人,又非無情之輩,一想女兒五姐叫人惦記上了,越看趙信便越像個賊模樣兒。人便是如此,不留意的,大活人兒立在眼前,看了也作沒看見;留意的,是粒砂子都覺擋眼。

  酈玉堂從此便疏遠了趙信,五姐兒解脫了,申氏與酈玉堂著緊與五姐兒訂了一門親事,雖是顯得匆忙,卻是天上掉下來的巧事兒,是四姐兒婆家的親戚。李侍郎有位妹妹,便是嫁在左近,家中有個孫子,正說親時,旁的都好,卻是八字未曾合上,因事不成,故爾煩悶,被祖母打發來江州散心。孩子姓吳,今年十六歲,也中了個秀才,其父是進士,因祖父之喪,返鄉守孝,今孝期已滿,然起復之事卻需奔波,故爾尚在家中。

  兩處一合八字,卻甚是吉利,喜得老淑人李氏直說:「姻緣天註定。前番波折,也只為成就這番好事哩!」樂不得,將少年時陪嫁來的一件羊脂玉的觀音墜兒塞進插定禮裡與了五姐,端的是滿意非常。

  申氏也鬆了一口氣,催促著酈玉堂寫了信,往京中將四姐、五姐之事說了,又叫捎帶上一句:六姐、七姐事亦有眉目。唯恐京中胡亂定了親事。

  這頭酈五姐兒放了定,那頭趙信便如叫人照著腦門兒來了一記磚頭,砸得眼冒金星兒。他也有所覺,這府君似有些疏遠著他了。然先頭酈玉堂抬舉他太甚,使他這名氣在江州左近又響,尚有人上趕著請他寫字兒與他潤筆、川資,日子也不甚難過。

  近處淑女不可求,說得有,有這等名氣,往鄰近州府裡去,不定還有更好姻緣。然不幸,他又遇著事兒了。

  所謂「月暈而風,石礎而雨」,從來大事未至,先兆已生,這等細微之處,最是靈敏,小人物亦然。便有人猜出酈玉堂不得府君喜歡來,要從他身上宰下一刀來。卻說這開賭坊的賴三兒,做慣的便是這行買賣。且趙信既是風流人物,也少不得賭上一二,卻不往龍蛇混雜的坊裡去。賴三兒便做個局,找幾個人,行院裡尋個雅致人家,誘趙信入局。

  趙信初時是贏,大贏,繼而輸,他便不忿,左右紅袖相伴,又有諸人相陪,少年人心性,一時也不好拂袖而去。一輸而輸,倒好輸了兩、三千兩去,始覺不妙。賴三兒還歎,似當初于大郎那等肥羊,實是不多哉!

  既欠下賭債,便不好再欠了妓債,趙信少不得多寫五十兩借據,付錢與行院。原是要走的,現卻走不了。兩千餘兩並非小數目,誰個肯借與他?不得不滯留江州,好借著府君看重的名頭兒,多收些潤筆,以還賭債。新年又至,各處吃酒,拉上他這個才子作陪也算是有面子,他倒好省了許多飯錢。

  趙信雖小有名氣,比蘇長貞也是天差地遠,一幅字兒自然賣不上五百兩,不過十兩、二十兩,且不是日日有。他自家還要買新裘衣,要花銷,至正月末,才還了不及兩百兩。一旦敞開了賣字畫,這字畫也就不值甚錢了,漸有人要把他看輕,弄得趙信十分惱火尷尬。

  這一日,趙信走在街上,後頭有人喚他:「子誠兄!」趙信站住了腳,回頭看時,卻是他一個同鄉,與他倒好是一路人,名喚叫孫友,這孫友名不如他,然卻考了個秀才的功名。聽聞府君之事,也來碰碰運氣。他的運氣初不如趙信,卻勝在有功名,也有一班朋友,鎮日相處。

  每年秀才試在春天,凡要考的,須得兩個秀才一同做保,請人做保,便少不得要備銀錢禮物。錢雖不甚多,勝在考的人多,也是筆收入,因須兩人共通做保,秀才之間也好互通個有無。孫友恰得了一個好消息,有個姓陸的央他與外甥做保,孫友拉了一個友人,一道簽保書,先打聽人家,一聽便樂了。

  你道這要做保的是誰個?正是陸氏的兄弟為外甥念郎尋秀才來。念郎今年十二、三歲的年紀,甚小,說來並非有十足把握,然念郎人也不笨,學得也不算差。其時許多人皆是從小考到老——萬一中了呢?縱不中,也是曉得考試是怎生一回事,下回好多些把握。

  這孫友聽了念郎境況,知他有個寡母,且這陸氏青春守寡,手中有一分好錢,不由動了念頭。今見了趙信,一肚子壞水兒便冒將出來。

  勾了趙信,如此這般一說。孫友知趙信近來恐是手頭緊,四處寫字,酈府君待他又不如往常。這些人,也是眼睛看著酈玉堂的,時日一久,自揣摩得出。暗道:不怕他不上勾。

  因說趙信:「那家寡婦十六歲上嫁與人做填房,二十歲守寡,止有一個獨生子,於今不過二十五、六歲模樣兒。又家資豐饒哩,」言罷一笑,「也不知守不守得住,卻不曉得便宜了哪個去!」又力說陸氏手上有一分好錢,念郎所得家資悉在其手,且手上有豐厚私房。專一要誘趙信做局,哄這寡婦錢來。

  恐趙信抹不開臉,又怕趙信看不上陸氏,便說:「司馬相如琴挑文君,也是一段佳話哩。」他卻並不曾說,卓文君可沒這般大一個兒子。

  這便是文人無行了。勾搭你了,你不上鉤兒,便是不識抬舉,上鉤了,是自輕自賤,話總在他口裡。孫友又說:「她是做過主母的人,自會理家。兄青春已大,也該成家立業哩。至如風情上,難道還有那等善妒婦人不許納妾蓄婢?」

  趙信正在走投無路上,半推半就,也便應了。又與孫友議,孫友牽線,事成,趙信得了陸氏,拿陸氏家私與孫友一百貫作謝媒錢。兩人定計,要賺了陸氏的家財。孫友道:「他家那孩子,今年必不中的。世上又有幾個盛凱來?不中正好!我為你做個引子,且往他家做個西席,說是指點文章。你又得府君喜歡,他家必想求你美言一、二。界時,你便如此這般……」

  兩人計定,趙信雖有不願,也是無奈。孫友更說:「寡婦再嫁,乃是好事,縱府君也說不出甚來,也是義舉哩。」

  當下議定,果然念郎並不曾中了秀才,陸氏等歎一回,也不甚在意,恰如孫友所說「世上又有幾個盛凱」?然念郎意頗不平,考試的總想著自家能考上,誰個考不上還要開心?那頭孫友便對陸大舅如是這般一說,陸大舅原是指望著妹子外甥過活,平日在街上也聽聞趙信之名,再聽孫友攛掇,便來尋妹子商議。

  陸氏再精明也是個婦人,且寡婦止有一子,與鄰居又不和睦,所指望者唯念郎而已。她也知趙信之名,又有孫友這個秀才做保,有娘家兄弟作陪,便攜念郎,自家隔簾子見了一面,這趙信自然要作正人君子狀。趙信隔簾,只覺後面人身形窈窕,陸氏卻將他看個清楚,見是個俊秀才子,頭一眼倒還真是覺得順眼。

  當下拜了師傅,又付束脩。趙信偏要出個麼蛾子,束脩照收了,又不住他家,只說:「我那裡人來人往,有些兒亂,隔日我自往府上來,教完便回。」陸氏想,她寡婦人家,實不好留個男人住宿,這先生倒是識趣兒,又見他秀美,也是合意。

  當下擺了桌兒,往泰豐樓裡訂了酒席,叫陸大舅與念郎陪著趙、孫二人吃酒。趙信便隔日一來,也時時與陸氏說些「令郎今日讀得如何」一類,真個軟語相陪,又說陸氏,念郎不可死讀書,又教念郎琴棋。

  一來二往,趙信言語裡行止間便帶出幾分兒來,且以琴聲相挑。陸氏年輕守寡,且不說寂寞難耐,單是孤兒寡母,娘家又指望不上,便令人心焦,家中總是缺個當家的人兒。此時來一青年男子,生得又好,名頭又響,又似有意,她也略有心動。也與趙信做新衣衫、新鞋襪,又喚過趙信書僮兒來,與他果子吃,問他趙信家中事。

  書僮兒便照實說:「實中並無旁人。」端的是父母雙亡,無人壓在頭上。且為念郎計,念郎要出頭,總需有人扶持,趙信有名的人兒,府君那裡也說得上話,陸氏實有些意動。更兼趙信時時彈個琴,又從外頭與陸氏帶些東西來,陸氏守寡,不便張揚,趙信與她買些精巧物件兒,又使籠子拎了鳥雀來與她解悶兒。

  忽忽月餘,某日,趙信有事不曾來,陸氏便覺有些失魂。孫友代趙信而來,微露趙信乃是因手頭不湊緊,另有他事要做,好得些錢。第二日上,趙信來時,卻隻字不提缺錢之事,反為昨日不曾到來致歉。陸氏道:「昨日孫先生來說了哩,先生有事不湊手,我也不是那等不知禮的婦人。」又贈百貫錢與趙信。趙信十分推拒,陸氏強要他收下。

  趙信便道:「無功不受祿,我有玉佩,隨身所佩之物,今收娘子錢,拿與娘子把玩。」貼肉取了出來,交與陸氏。陸氏臉上一紅,收了。

  然她又是個精明婦人,有個命根兒一般的兒子,縱有錢,也不好扒開了心全貼與趙信。趙信這裡卻是叫賴三兒催著還賬,心中焦躁。更可惱上這街上住著個洪謙,趙信眼中,早將自家與洪謙作了一時瑜亮,偏可恨洪謙人財兩旺,樣樣出挑兒,縱做過贅婿,現只有人說他仗義的,不比他,一個寡婦也不曾勾上手來。

  更要命的是念郎也不是個笨人,看趙信的眼睛,便顯出有些不對來了。陸氏、趙信與他說話,他也愛搭不理,且常恨恨。陸氏便漸冷了下來,情郎可意,終是兒子要緊。

  街坊皆知念郎拜了趙信做師傅,然與他家並不十分親厚,也止於趙信來時,圍觀一二,並不上前搭話來。又因寡婦門前是非多,趙信來往游宅,常有新衣穿,家中有女孩兒的,卻將女兒看緊,生恐做出不好事來。主人家口上不說,僕役嘴巴是管不住,時有側目,弄得念郎十分難堪。

  然總要將面上功夫做到,念郎每日防賊般親送趙信出門。

  這一日也是合該有事,玉姐過了十二歲生日,個條兒開始往上長,又因金哥長大,她與洪謙拿金哥做幌子,哄過了蘇先生去程宅裡學賭錢。此後便不得不時常送金哥去程宅,洪謙要讀書,又兼要溫書考舉人試,這差使便落到了玉姐頭上。

  玉姐從自家往外祖家,兩家斜對著門兒,不過是這個門兒到那個門兒,統不過三、二十步,從不曾乘轎兒遮人眼。這日因下著小雨兒,不敢令金哥出來,玉姐便自去與林老安人說話,以免老人寂寞掛心。小茶兒與玉姐撐個傘,便是蓋頭也省了。

  這一帶街坊又皆相熟,無個亂人出入,便是那等打更、倒夜香的,也只從後街上走。且有小茶兒與朵兒左右回護,哪料念郎送了趙信出來!

  雨天裡,玉姐踩個木屐,防濕了繡鞋,越發顯得身量兒高些。雨巷裡佳人「侍兒扶起」,娉娉裊裊而來,趙信不由站住了來。那頭小茶兒一閃身,玉姐幾步路功夫也到了程宅門口兒。

  趙信、玉姐,皆是念郎仇人,念郎心思一動,見趙信曾看著程家大門發愣,不由嘿嘿一笑:「那是洪秀才家姐兒,兩家子的寶貝。」因說玉姐諸般好,說得自家都要吐了。他知母親與趙信錢,猜趙信是個愛錢的,又說玉姐有一付好嫁妝,都在她手裡。

  末了問趙信:「先生才子,此女佳人,可有意否?」言罷擠眉弄眼,又說可代參詳。

  趙信因知洪謙事,想來這念郎固有私心,卻也所言不假,且玉姐青春貌美,不比陸氏又有個拖油瓶的兒子。所猶豫者,乃是佳人之父與他不對付,趙信不免躊躇。是以趙信並不答應,念郎急將他掃地出門,又不想鬧出來令人看了自家笑話,左問右問,那頭逼債的又緊。

  趙信便說與孫友,且言:「只恐其父挑剔。」

  孫友笑道:「果然是趙兄,必要佳人相伴。她父親不樂又有何妨?只要他女兒樂意了。文君真個出奔了,卓王孫不也陪送了一副好嫁妝?」

  下回念郎再問,趙信便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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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了結

  卻說酈玉堂平日不管事,然頗重信申氏,又事關女兒酈五姐,且也看出些痕跡來,便寧錯殺不錯放,疏遠了趙信。趙信又叫人引入局中輸了錢財,不得不應了孫友做局,要勾上陸氏。不想念郎人小鬼大,覺著不妙,索性禍水東引。

  趙信與孫友原本是為了錢財而來,及趙信見了陸氏,既見她生得不壞,便也隱隱有些兒心動,且孫友說得好,誰個說娶了妻便不能納妾來?然念郎既要阻撓,趙信又著急,且見過玉姐,這姐兒十二、三歲年紀,鮮嫩嫩一枝花兒,又有嫁妝,比陸氏那等拖油瓶兒的寡婦,不知好上多少倍。且玉姐既年輕,便是經的見的少,世事不甚通,最易動情,最好勾搭。

  趙信有孫友支招兒,又有念郎相助,原以為這本是手到擒來之事。游宅與洪宅相隔極近,這也是無法之事,滿條巷子裡就只楊、柳兩家因分家搬離,這兩家原就住得近著些兒,洪、遊兩處分別買了,想不近也是不行。想洪家又不似州府那般門戶森嚴,家中使女養娘圍著,內外不交通,還專有人把守。洪宅大小自然也比不得州府,當是極方便。

  卻不知秀英自與申氏相處,方知道許多養女孩兒的竅門兒。她原是女戶出身,有些兒不甚留神的,經申氏提醒,便也放到心上。申氏心裡早認了玉姐與九哥做兒媳,只待明年洪謙舉人試過,能中便要提親,便不中,若再無旁人,申氏咬一咬牙,也便為九哥朝洪家提一回親。既是心中認定的准兒媳婦兒,聽秀英打聽教導的方法,申氏自是知無不言。

  兩人因說兒女經,更覺親密,申氏與秀英說些「府君看好你家秀才,似趙信那等,雖有名頭兒,卻是個銀樣鑞槍頭兒——中看不中用。」秀英也將趙信與她家鄰居做西席之事說了:「我看他與那家寡婦似是不對。我家也與先生做新衣新鞋襪,卻不是她那般做法,那番打扮,哎呀呀,我說不出來,總是不對的。」申氏道:「這也是人之常情。」也不多言這些是非,只在心中默記,又想趙信有著前科,多叮囑秀英兩句這趙信不是好人一類。秀英也是會意,說:「那巷子裡,但有女兒人家,誰個與那等浪蕩子說話來?」

  因有這事,秀英便在玉姐面前常說這趙信不好,豈知玉姐早瞧這趙信不上了。她幼年是做當家人養大,控禦內外的心性已定,年紀越長,面上越發不顯,內裡實是厲害得緊。洪謙出門兒,也會帶個小廝兒,回來後,玉姐常叫來尋問。或直問,或旁敲側擊,曉得這趙信曾與父親爭長短,心裡便要狠狠記上一筆。

  且秀英眼見玉姐漸長,看管上頭也漸嚴了起來,便是為防範著些不好聽、不好說的事兒。玉姐縱往程宅去,也是一堆人擁簇著,作目不斜視的樣兒,趙信並不好下手。彈了幾日琴,徒惹陸氏重淚歎息,洪宅裡半個出來遞帕子的人也無。

  正無計間,老天偏要送他個機會來。卻是厚德巷內趙家要續弦。趙大郎自死了妻子,與妻守了一年孝,孝滿,也不提這續娶之事,娘子林氏母家提著一口氣又放著心。豈料一年二年的過去,文郎都要能考秀才了,趙大郎冷不丁要續弦。先前事兒鬧得太大,林家不占理兒,實是無法攔著,欲待要來個妹代姐職,趙家卻是不肯答應。林家不敢再鬧,只得答應了。

  趙家這裡說了二十歲一個老姑娘做續弦,乃因著父親早喪,要操持家務,養活老母幼弟,這才耽誤了。到如今只好與人做個續弦兒,嫁妝自然也不多。然人勤快,又樸實。趙家取中她老實,不似林家好生事兒。林家這頭看,她娘家不強,不敢慢待文郎,也勉強認了這門乾親。原來這前後妻,風俗上兩家頂好認個親。林家捏著鼻子認了,這姑娘也把針線奉與這門乾親。

  這頭事畢,那頭便操持起來。因是續弦兒,便沒有這許多講究,操持起來也快。不日厚德巷的街坊便要來喝個喜酒,陸氏青春守寡,不好來,接了帖兒便叫念郎去。念郎正好邀了趙信做陪,這頭陸氏見念郎離不得趙信,還道他兩個投緣兒,自家姻緣有成。卻不知這兩個卻是別有肚腸。

  既人眾人都到的,洪家自然也要到,然秀英總帶著玉姐,他兩個也要在男人一處坐。卻有個好討巧兒的辦法:玉姐總要帶著丫頭,許多事情便都是壞在丫頭身上。

  念郎出一兩銀子,使自家小廝兒買了幾支絹花兒、一方帕子、一升瓜子兒,又拿出一陌錢來,卻使趙信的書僮兒拿去與朵兒。

  這小書僮兒也會說個話兒,叫住朵兒唱個肥喏:「大姐好。」朵兒正忙,趙家人亂來亂去,天氣又熱,她忙回家取了扇兒來與秀英、玉姐,見個清秀小書僮兒叫住了他,倒也好脾氣:「你要做甚?」小書僮兒道:「借一步說個話兒,有事央告。」

  朵兒道:「我不是這家裡人,隨姐兒來做客哩,你有事,尋他家人。」說罷一伸手指,指了個趙家丫頭與這小書僮,自家卻抬腳走了。這小書僮也是生得清秀,人見他總要住一住腳,多看一眼,再沒想朵兒這般乾脆俐落走開了去。待要伸手拉人,又拉一個空,只得另想辦法。

  他原想著,朵兒看著憨直,必是好說話,哪料朵兒憨得過了頭兒。只好再尋機會,恰看著小茶兒,又與小茶兒搭話。這一回卻是盛贊「姐姐好人物」,又送禮物與小茶兒。小茶兒何等伶俐,又在這巷子裡見過他隨趙信來回走,且知趙信與陸氏有首尾。見他這般,心頭暗啐,卻只做聽不懂:「我又不識得你,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再說,我叫喊起來,仔細捉你見官。」

  一句話有百樣說法兒,小茶兒這般口氣顯不是故意嚇唬他,乃是真心不喜,這書僮兒只得住了口。回來朝趙信回報:「那兩個小丫頭子好不識抬舉!」念郎道:「待你家郎君納了她家姐兒,將她兩個與你出氣。」又問趙信該當如何,趙通道:「說不得,我須尋個人商議去。」

  趙信因逼債的甚急,吃幾口悶酒,便有些上頭,推說出來散酒氣,實則要去尋孫友。事是孫友提了頭兒,總不好他委屈與人做西席,孫友卻在外頭逍遙。兩人在茶樓上碰個頭兒,二樓揀個臨窗雅座兒坐了,尚未說話,且看街景,卻叫趙信見著個熟人兒。他一眼望見了賴三兒,賴三兒是他債主,一看之下趙信便要躲藏。孫友卻事不關己,一看之下忽地樂了:「他兩個怎地混作一處了?」趙信悄眼看去,是賴三兒與洪謙打了個招呼。

  賴三兒識趣兒的人,洪謙今做了秀才,他便不敢稱兄道弟,然路上遇著了,閒說幾句還是要的。趙信急紅了眼的人,見此情狀,便有些疑上是洪謙要合著賴三兒害他。暗罵洪謙不地道,肚裡也下了決心,要做個破釜沉舟。

  這頭孫友聽了趙信要買通了洪家使女偷人家閨女貼身有表記的物件兒,反嚇了一大跳。他攛掇著趙信與陸氏之事,故是湊趣兒,也沒當成大事兒。其後使趙信勾搭玉姐,也不是因「風流雅事」,似這等直接去偷人東西,孫友便不幹了。若是勾搭成奸,倒還好說,若是這等偷人東西,日後翻將出來,趙信已做了洪家女婿,洪家不好計較,他孫友這個狗頭軍師卻要折在裡頭。

  便說:「如此,還不如與那寡婦相得哩,你出入他家不禁,拿她樣東西,又有何難?她壞了名聲,又有前頭繼子在,鬧將出來,還不收了她的房兒?不嫁你,還能如何?」

  趙信也不與他分辯,只說念郎意不平,辭了孫友,徑使書僮兒千萬央求了小茶兒。小茶兒今年十四了,漸曉些兒人事,卻也覺趙信主僕不可靠,她初道是這書僮兒有心於她,雖不喜書僮油嘴滑舌,卻也不是沒幾分羞澀得意。卻是一絲兒東西不敢收,亦不肯收,見那書僮兒便不輕易啐他。畢竟情竇初開時有個生得不壞的男子對你似是有意,你縱不喜他,也要軟和一些兒,小茶兒便說這書僮兒:「你那郎君不似個樣兒哩,你好沒個成算。他文不成武不就,沒個前程,家也無一個,你跟著他,要往哪處去?」

  書僮兒見她為自家著想,自以得計,便笑說:「待我家郎君與你家姐兒成了好事,這家自然便有了,你我也……」

  小茶兒聽了,便如叫人揭開頂梁骨澆下一盆雪水來,臉兒都白了,顫聲道:「你說這個,可是真的?我如何不知曉?」

  書僮兒因要用著她,便悄與她說了,如此這般,末後道:「我家郎君也是雅人兒,與你家姐兒豈不般配?」又比出紅娘的典故來。

  也是這書僮兒托大,往常與趙信一處時,那些個行院人家裡行走,趙信與花娘調情,小丫頭兒也與他眉來眼去,哪消用心?三言兩語便可勾搭上來,大便宜占不著,揩油的事情也沒少做。不想今日遇著良家了,非但姐兒不是他們能見得的,便是丫頭,也瞧他們不上。

  這小茶兒心道,想那人人道好的紅娘,卻做出幫著主人家姐兒與個書生未婚成奸的事體來,也算不得好人。縱是老夫人曾有言在先又反悔,你兩個可情投意合,卻不好未婚苟且。你只讀《西廂》何曾知道還有個《會真記》?

  小茶兒心頭有成算,哄了書僮兒問了內情,打發走了書僮兒,往還家裡。秀英與玉姐正看金哥寫字兒,這小子也不知似了誰個,會說話,偏偏不肯多開金口。自打會說話,你哄他,他叫爹娘阿婆,每見你面,只喚一次,你想他不停叫喚,卻是想都不要想。然論起寫字兒,倒是可以一遍又一遍寫來。

  玉姐把著金哥的手,一筆筆寫著,秀英抬眼看小茶兒,見她面色不對,便問:「這是怎地了?」小茶使一眼色,秀英使叫胡媽媽抱了金哥走,又叫小喜、小樂兩個守在門外。小茶兒這才當地一跪,一五一十,皆說與秀英、玉姐來聽。

  小茶兒知悉圖謀,說這念郎如何許趙信借住他家彈琴、翻牆,說趙信如何要他竊取物件,只作無意拾取,要與玉姐說話等等。秀英便如叫人渾身掛滿了炮仗,點火便要著,小茶兒慌忙道:「娘子噤聲,傳出去旁人要怎生說姐兒呢?!這等事體,萬不可與姐兒有關聯的!」

  玉姐也回過神來,一臉鐵青,對小茶兒道:「你去請了爹來!」

  屋裡秀英將玉姐往懷中一摟,罵起趙信:「他痰迷了心、脂迷了竅,錯看我家了!」又大罵讀書人,「都是些下流種子,既是無用、不得人青眼,便只好白日做夢。還要將夢話寫將出來,只求誰家姐兒看了信了,好自甘墮落與他成事!」次後又說玉姐:「一心換一心,你這兩個丫頭都是好的,要好生待她們,養熟了,只與你一條心比甚都強。」

  洪謙正與蘇先生說文章事,小茶兒一臉焦急來請,還道出了什麼要緊事,蘇先生亦非不通情理之輩,說:「稿子留下,我再看看,你去罷。」洪謙一路行,一路問小茶兒:「究竟是何事?」小茶兒滿頭汗,只管搖頭,洪謙愈髮心疑。

  到了秀英正房,只見秀英只管摟著玉姐哭,玉姐一臉鐵青色,顯是怒極。小茶兒將門一掩,秀英只落淚,且不敢號啕,玉姐道:「小茶姐說與爹聽來。」小茶兒復將如此這般說與洪謙聽,越說身上越冷,抬眼看時,洪謙一張臉看不出喜怒,一雙眼早瞇了起來。

  玉姐便似釘在當地一般,死活不肯離開。洪謙胡亂往張凳兒上坐了,問:「你們兩個待如何?」

  秀英道:「不能聲張,雖咱家清清白白,然女孩兒名聲,但凡有人提了這等事,又提到你名字,便是洗不掉了。這殺千刀的,終是個禍害,不除不行,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里防賊的哩。還有那小寡婦家那個餓不死的小雜種!這般心黑手狠!」

  洪謙卻看玉姐,玉姐冷聲道:「他要爬牆只管叫他爬,待他爬到牆頭兒上,卻叫聲『有賊』,那寡婦家裡必有人醒的。鬧將起來,趁亂一棍兒打死了,使人知道他爬寡婦家牆,叫鄰居看著了當賊拿,管好叫他身敗名裂。府君不大問事兒,縱問,這等深夜亂事兒,他也問不明白,便做個死無對證!」

  秀英聽了一呆,旋即又道:「那游家小雜種呢?!他與他那個偷漢子的娘一日不死,我一日不安!今日能做出這等事兒,明日不定有甚惡毒主意哩。」

  玉姐於此卻無主意,便去看洪謙,洪謙垂下眼睛,道:「他不仁,我便不義罷,一道打殺算完。兒子捉了親娘的奸,卻與姦夫混戰,一道死了。這事,須細做安排,不可洩漏了風聲。凡事當密之,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你於今可有所悟?」

  玉姐一點頭,便聽洪謙安排。

  這頭計定,秀英又說小茶兒:「你是個好的,只此事不可聲張,我不好明著賞你,日後你有看中的小女婿,我與你放良,備下一套妝奩來發嫁了你,你娘在我這裡,自有她養老錢。」小茶兒忙跪著謝了,又說:「我是姐兒的人,只為姐兒盡力。姐兒說甚,便是甚。」

  洪謙亦贊其忠誠可靠,又說玉姐:「你這丫頭,要待她如心腹。」

  玉姐道:「我曉得,心腹去,人也活不得了。」

  當下定計,小茶兒往與那書僮兒道:「你家郎君生得倒好,只是裝束上不雅相。我說與你,若無心呢,就此收手,若有心呢,卻要好衣著。」說著玉姐喜歡甚樣打扮,叫他趙信依樣裝束好了,這內裡有幾樣佩飾卻是趙信沒有的。小茶兒便說,這游家便有,念郎從他娘那裡討了他爹遺下的一支仿內造的金簪兒與趙信別了,又將一塊上好藍田佩也偷了來與他戴了。又教他身上卻攜一紙書就的《鳳求凰》,待說得入港時,留下來做表記。

  卻不是爬牆。這兩家宅子只好隔一道夾壁,兩家朝著後街各有一道角門兒,後街平日沒人走,唯有收夜香、垃圾、又或是打更之人路過。待梆子響過,這頭角門兒開了,只等那頭小茶兒引了玉姐來見趙信。

  那頭洪謙早佈置停當,趙信這頭一冒頭兒,那頭便不知何處有人叫喊:「有賊。」四下燈籠火把打起來,烏壓壓一堆人湧將出來,照著趙信便是一套打,連書僮兒也打得沒聲兒了。那頭念郎還在門內未曾走遠,連著念郎的小廝兒,也是一套打,洪謙一棍敲到念郎後腦,直打出血來,眼見有進的氣沒出的氣,卻將棍兒塞往趙信手中。

  趙信叫打得急了,一頭擋了頭臉,早叫打懞了,只會說:「休要打!嗷!」話未完,又叫打了一下。手上亂舞,恰撈了條棍兒便要四處亂打。眾家丁且打且大聲叫嚷,蓋過了他的聲音:「打的就是你這個賊,你還敢還手。」也不聽他說,只管打,打得趙信沒了聲音。

  此時四鄰亦驚起,各點了人、拿了棒兒出來打賊。想這黑夜裡,又是暗巷,縱有燈籠火把,也是看人不清,這趙信又穿一身白衣,原為做瀟灑樣兒,一群人早往他身處招呼,不打他,又去打誰個?

  這頭遊宅裡陸氏也驚醒,喚念郎不著,急披了衣裳,也點起家丁。走到後門上,卻見人在打賊,家丁也興起,拎著棍兒上前。這陸氏畢竟母子連心,叫她瞧著地上躺著個人,酷似他兒子念郎。當下也顧不得,急上前看,可不就是念郎?當即號啕了起來:「狠心的賊,怎地傷我兒性命?」

  眾鄰居雖不與她親近,然想她寡婦傷了兒子,也有些兒義憤,下手更重。趙信叫人一套亂打打死了,書僮兒亦沒了氣息。這才將燈籠聚攏了來看,地下躺著兩個死了的是趙信主僕,那頭念郎主僕誤了救治,混亂中叫人踩了無數腳,待陸氏救起時,卻是由溫至涼了。

  陸氏號啕起來。不想眾鄰居勉強分辨出是趙信來,看她的眼神兒便有些不同。紀主簿是個做官的,當即主張將屍身圍起來,不令動,又派人看守,只待天明報往衙裡,再請和尚道士來做個法事。洪謙聽了冷笑,暗道活且要叫我治死,死又能奈我何?這等豬狗,該下十八層地獄來,只怕佛祖來了,也渡不出他!

  卻說趙信、念郎各有盤算,一心要使玉姐墮落,不想小茶兒是個忠僕,甚好處不收,卻將事報與主人家。玉姐承程老太公之餘烈、襲洪謙之風範,趙信、念郎敢算計於她,她便要請這兩個去死上一死!

  這兩個一套亂,皆叫打死,那頭衙內來了杵作,來填屍格。驗得念郎致命傷在腦後,兇器在趙信手中。趙信叫亂棍打死,卻不知是哪條棍兒打的。兩個小廝書僮,也是混亂中身亡,卻是鄰居「義憤」。又因趙信面目打得稀爛,只依稀辨出是他,卻於屍身上搜檢出兩樣鐫有游氏表記的飾物來,且有一紙《鳳求凰》,是他筆跡。又取鄰居證詞,知曉陸氏常與他新衣穿。

  洪謙卻說:「因與他家離得近,聽得有搏鬥聲,不得不出來相看。左右鄰居,不得不相幫。」眾鄰居亦是如此語,又說洪家近,先出,我等稍遠,後至,總是因遠近而來。

  又有說念郎不欲這趙信娶他母親。這頭卻是孫友聽了凶訊失口:「他竟因那家小兒不喜,為娶這寡婦害人家兒子性命?」一語傳出,便也好做個證人。公堂之上,孫友見出了人命,便隱了自家攛掇,卻說起趙信要弄人家寡婦,人家兒子不願之語來。因見洪謙也在堂上,便將曾謀他家女兒之事爛在肚裡不敢說。

  那頭縣令看了,再無遺誤,且這《鳳求凰》是個才子為勾搭寡婦寫的,此情此景,萬分匹配。又有賴三兒拿了趙信打的欠條,求追討趙信之遺物充抵。縣令覺是趙信欠了賭債,要勾寡婦賺錢,不意念郎意不平,便做出凶案來。

  顧不得趙信曾得酈玉堂青眼,准依了杵作所驗,又因念郎、趙信皆死,正好結案。陸氏是寡婦,便不在「通姦」條目所管,縣令亦不打她板子或施徒刑,卻不須判。這頭陸氏死完兒子又成蕩婦,百口莫辯,蓋因那簪兒、玉佩,都頗貴重,游氏大戶,凡貴重之物皆有游家表記。

  游家大郎聽聞亡父之物叫這婦人偷與了姦夫,登時叫人遞了狀紙,要來追討。堂上驗看,自認得自家物件兒。又是一場好鬧,又遞狀紙,將陸氏手中一分銀錢追回,連宅子都收了,只把嫁妝還與陸氏,且將陸氏宗譜除名。陸氏家中本是貧極,方將個黃花閨女與個一腳進棺材的老人做填房,能有甚嫁妝?幾是淨身出戶。

  因死了兄弟,游大郎收回錢物,卻說念郎早夭,止在陸氏宅內做幾場法事,便匆匆尋個地兒燒埋了事。卻將這宅子鎖了,蓋因出過人命,二、三年裡,倒不好租賣。

  事卻未完,卻是州縣兩處之官吏,將趙信十八代祖宗也要罵盡,連著陸氏也挨了無數句「狠心不顧親子的蕩婦」。你道為甚?卻是因著這樁人命官司,他們今年的考績又要記上一筆。但凡做官兒,最恨境內有人生事,蓋因這吏部考評,除開租賦之征繳、安撫境內之民、招徠流亡、教化民眾多出有功名之人,極要緊一條兒,便是境內不好有違法之事。

  你境內出了百起案子,全破了,還不如那只出了十起,只破了八起的。江州先時頂天是出些兒偷竊案,又或是爭產案,何曾有這般人命官司?一報上去,大家金身便要齊破。由不得不罵。

  酈玉堂於書房裡歎氣,自恨瞎眼看錯了人。那頭洪謙也頭疼,卻是玉姐不開心。事雖了,玉姐經此事,心中終是不快,秀英看在眼中,便要說帶玉姐去慈渡寺裡燒香。玉姐去了一回,面上平靜,終不復往日活潑。洪謙看在眼裡,不覺心疼,便說:「趁一早一晚天涼快,咱們去城外頭騎馬散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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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9 07:29:3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四章:情竇

  洪謙因一直埋頭苦讀,忽忽兒要說領女兒出城騎一回馬來散心,蘇先生一想,便也不去攔他。洪謙便往外面租兩匹馬兒,帶著捧硯幾個,小茶兒與朵兒也將頭髮束起,陪侍玉姐出城去。

  時已四月,暑氣上來,在外頭行走,只有早晚方舒坦些兒,是以這日一早,洪謙起來用了兩塊點心一碗粥,便叫玉姐裝束了一道出城。一則是天氣涼爽,二也是因二姐長大了,人來人往的拋頭露面也不雅相。因騎馬,再罩個蓋頭便不相宜。饒是如此,且是洪謙帶著玉姐出去,過一個時辰,程實自城裡雇頂轎兒來,往城外候著,玉姐縱馬過後,與程實匯合,乘了轎兒回家。

  如此,方是萬無一失了。

  玉姐一早起來,小茶兒取來昨日尋來的箭袖服侍她穿上,朵兒又取一雙小靴子來,往妝台前一坐,小茶兒與她將頭髮挽起,戴個巾幗。玉姐也不戴累贅墜子,卻叫朵兒取一雙赤金耳塞子來。收拾停當,與洪謙一處吃些飯,外頭馬早牽來,父女兩個帶了人,往城外去。秀英於門內囑咐:「早去早回,休要等到天熱了,我使袁媽媽熬了酸梅湯來冰鎮了等你們。」

  洪謙應了下來,便叫出門。

  無論捧硯抑或是小茶兒,都巴不得這一聲兒,畢竟孩子心性,常年在城裡住,得往外頭散心,自是甘願。便是朵兒幼年在鄉下長大,也恨不能隨著一道出去。洪謙父女便如了他們的願,將他們一道帶出。

  城裡不好放開了跑,只叫捧硯與來安兒兩個一人牽著一匹馬,父女兩個坐著,慢慢往城外去。夏日天長,城門開得早,早有四處往城裡販賣的人陸續來了,各個行色匆匆,也有賣菜的、也有賣雞蛋的、也有賣雞鴨魚肉等的,人來人往,卻都只顧自家生意,並不顧注目這父女兩個。

  待出了城門,又走上三、五裡地,小茶兒等在一處等著,或說話,或揪草莖兒掐野花玩耍,洪謙便帶著玉姐於不遠處策馬奔跑。馬非千里名駒,洪謙也不敢帶著女兒瘋跑,然四條腿兒的終比兩條腿兒的快。漸漸跑起來,便覺身邊生風,直如騰雲架霧一般。

  玉姐這些時日說不憋悶那是假,然見父母關愛,小茶兒忠心,如今父親為恐她煩悶,又拋下書來陪她。旁處縱有再多不如意,一時也可拋了去。且前些時日之事並不曾傷她,是以難過也是有限。此時一旦奔跑起來,只覺胸中鬱悶之氣也隨著清風飛走了半絲兒也不剩,以此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洪謙一直跑在她身側,見她這般,也放下心來,一勒馬:「終是笑出來了。」

  玉姐也勒住了馬,笑音裡帶些微喘,側過臉兒來,笑道:「爹又冤枉我來,我哪日不曾笑?」

  洪謙仰脖兒去看天上雲朵,口中嘟囔道:「有個丫頭將她爹看作傻子哩,真笑假笑分不出來,強顏歡笑也看不懂。」

  聽得玉姐暗啐一聲,一甩頭,揚鞭又往前:「看誰個先到那棵樹那裡。」洪謙故意讓她幾步,方鞭馬上來。玉姐雖是先發,洪謙終技高一籌,超了玉姐一個馬身到了樹下。玉姐坐在馬上,也不惱,笑看著洪謙跳下馬。小茶兒等看這兩個住下了,也忙趕了過來。這些人也雇匹大青騾兒,馱著些氈布、茶果,又帶手巾、臉盆兒,連同玉姐回城要用的蓋頭,也一並包了來。捧硯往河裡取了水來,小茶兒投了帕子,與玉姐擦臉。

  洪謙帶玉姐出來,本為了散心,現玉姐開懷了,這馬跑不跑也便如此了。洪謙盤膝坐,玉膝跽坐,卻看朵兒方才采了草莖兒編的蚱蜢。朵兒針線上稍不及小茶兒,這些事情上頭,卻是靈巧。一會兒編一個蚱蜢,過一時又編只小狗。看得洪謙也贊:「倒好巧手兒,多編兩個,拿回去時,多的拿與金哥玩。」

  玉姐看朵兒口上不說話,只管悶著頭,手上加緊,便說:「仔細著些兒,不在這一刻,休要割傷了手,疼哩。」朵兒悶悶:「哎哎。」兩聲權作應了,手下也不放鬆。玉姐看她憨直,便也笑,說與小茶兒道:「我再跑一會兒馬,你看著她,過一時與她些茶果吃,休叫累著了。」小茶兒應了,朵兒卻才抬頭道:「這點活計,累不著人哩。」又悶頭去編。

  洪謙暗道,有此忠僕,也是玉姐的福氣,也是洪家之福了。那頭玉姐已扳鞍上馬,倒將洪謙嚇了一跳,原來在家啟程時,門口有個上馬石,踩著便上。這野地裡,卻往哪裡去尋?洪謙原預備著托女兒上馬,不想她自家猴兒上去了。玉姐鄉居時也學過騎馬,卻並不精,此時上去,洪謙如何不怕?也跳上馬去,追著玉姐跑。

  父女兩個跑一回,玉姐道:「可惜不曾帶了弓箭來哩,下一回出來,我要帶著。」洪謙向來縱著女兒,聽她這般說,便應了:「過幾日咱再來。」玉姐道:「爹還要溫書哩,我便隨口一說。」

  洪謙道:「不礙的,你爹我有數兒。」原來這洪謙與蘇長貞久處,蘇長貞對他也盡心指導,卻總忍不住要譏諷一二。且蘇長貞對《易》的興趣經久不散,且又忽地喜好家長裡短起來。嘲諷起人來,又添了些市井俚語。洪謙只覺得再與蘇長貞處下去,他怕忍不住掐死這個死半仙兒。然蘇半仙兒教她閨女盡心盡力,對他也盡心指點,且為人端方,縱是嘲諷,也是有理有據,他又不能真掐死了這個半仙兒,只好時不時眼不見為淨一下兒,也好保蘇長貞一命,免教人說自己「恩將仇報」,也對不起程老太公一片心。

  玉姐聽父親這般說,便不強求,暗中打定主意,過一時回去悄悄兒問一問蘇先生,她爹這般做,於學業有礙否。她心中自是想與父親一處玩的,卻也不想誤了父親前程。

  洪謙一鞭馬兒,揚鞭道:「去那處。」玉姐忙跟了上去。

  江州之地少雄峻之山,卻有幾座秀氣的矮峰,餘者便只有幾座略顯不平,俗語叫做「小土包」連山也算不得的凸起地而已。這一處說是小土包兒,卻也長些矮木青草,遠看處青翠欲滴。洪謙與玉姐兩個跑馬過去,將將到那土包兒腳底下,卻於土包兒後頭轉出個人來!

  這人卻是洪謙認識的,玉姐凝神一看,也覺似曾相識,再一想,這不是那個將外祖母打河中撈起的盛小秀才盛世叔麼?不意竟於此處相見,玉姐忙翻身下馬來。她漸長,又經趙信之事,於女眷與外男之別便有些上心。然無論打不打照面兒,她總須下來。

  那頭洪謙也想不到盛凱會在此時往城外來,也下了馬來,拉著韁繩兒,上前與盛凱斯見。玉姐聽洪謙說:「我攜女出遊,世兄因何在此?」便也拉著馬兒,上前只待與盛凱行個禮,想來這盛凱在鄉居時也見過的,當不致於此時挑這個禮數。

  這盛凱原為家中事煩心,無論學裡還是街上,識得他的人總不少,總不能安靜,便趁著清早,溜出來散散心。他自打成名,便有許多人想要他做個女婿,不幸祖父死了,此事暫擱下。待一家人回了城,盛凱出了孝,便有人往他父母面前躍躍欲試,想要提個親事兒。且有申氏那一等顧慮著盛父未出孝,不好說的,也有幾個。今春出了孝,說此事的便更是多。

  這幾日,便有人提到他母親跟前,他多少聽聞了些兒,總是家中想他前程似錦,不肯即時定下,恐辱沒了他,言語之中多有挑剔。雖不是在他面前說,然家中狹窄,他又有一雙弟妹,小孩子家不懂事兒,免不了將此事當作秘密說與他聽,權作討好兄長。盛凱一頭想著考試,一頭又擔憂著婚事,如何不憂悶?

  哪想他已跑得這般遠,還是叫個熟人給逮著了。幸而洪謙為人識趣,也不聒噪,盛凱與洪謙一揖:「洪兄一向可好?我在城中呆得煩悶,隻身出來走走。」洪謙便知盛凱不欲與人多說話,只喚玉姐上來見一見,便與盛凱告別。

  盛凱已知這是兩人,因與他家有些淵源,總要與玉姐互致個禮,方好告別。他心裡這著急走,自先抬起頭兒來,一看之下,不由一呆。玉姐一身大紅箭袖兒,連巾幗都是大紅的,滿眼青翠之間,真真是「萬綠叢中一點紅」。盛凱上番見她時,她還是女童身量,如今已長開了些兒。更兼眉眼如畫,跑了一陣兒馬,面上沁出些汗來,恰好似往那花朵兒上灑了幾滴露水珠兒,更是鮮活得讓人心裡直顫悠。

  洪謙原是將她當作孩童,冷不防一瞧,卻已是個半大姑娘,又生得貌美,半倚著匹顏色灰不灰土不土的馬兒,更襯得這滿眼裡只有她了。那頭玉姐放開韁繩兒閃了出來,與他一禮,口中稱「世叔」。盛凱還未回過神來,直到玉姐手中馬打了個響鼻兒,噴他一臉熱氣,他只覺整個人都叫這團熱氣蒸熟了,恰似那蒸籠裡的秋螃蟹,頭也紅、身也紅、爪尖兒都要紅了。

  這男女之間,頭一眼,相貌實是頂頂要緊的。盛凱便落入這窠中了。偏生玉姐還不知曉為甚。她喚這小秀才做世叔,那便是長輩了。一禮畢,盛凱也叫馬噴得回過神兒來,強忍著不敢再往玉姐臉上看,也與玉姐回半禮。又與洪謙一拱手兒,嗑嗑巴巴:「我、我,賢、賢父女自便,我去了。」步下頗飄飄然。

  四遠不掉近的時候,依稀聽著風裡飄來那清脆笑語:「這世叔好似心不在焉哩。」心頭又是一緊。

  洪謙豈能看不出盛凱不對勁兒來?初時這小秀才急著想獨處,後竟臉都紅了!再看不出來,洪謙便白活這三十幾歲了,幸爾盛凱還識些禮數,曉得不妥,竟落荒而逃了。洪謙回過頭兒,看自己花朵一般一個女兒,又烈烈如火般明媚,心中既得意,又覺這盛凱人似還可,可惜家中父親與妹子不妥。見玉姐猶無所覺,洪謙也不點破。這般好的閨女,他還要多留幾年,千挑萬選哩。

  眼見日頭兒漸上來了,洪謙便喚玉姐回城,且說:「下回再來。」心中卻想,這身打扮看著可真要了小子們的命,下回來,可要換身兒男裝才好。以防遇著熟人,又有人說三道四,於玉姐名聲有礙。

  那頭盛凱原是為靜心而來,卻暈頭脹腦回去了,家中卻沒甚響動。往書房裡一坐,書也懶待翻,只愣愣地發著呆。忽地聽外頭有聲響,卻是他母親帶著他妹子回來了。盛凱忙斂神,喚了童兒來問,始知這是一早應府君娘子之邀,去那裡了。

  卻說這潘氏因生了個好兒子,人皆敬她,她的心裡,自家兒子休說大家閨秀,便是配個公主也使得,是以有人朝她提親,她皆不應,暗想著待盛凱高中了,再選個好媳婦。今年出了孝,府君娘子亦相邀。潘氏心裡,府君家也是天潢貴胄,身份倒也相合了,且府君家生活富裕,當有一副好妝奩,倒是略有些意動。哪曾進初進府時,引路的恁殷勤,見了這府君娘子,也是笑盈盈。一打照面兒,再一說話兒,便再無個下文兒。府君娘子又只管與洪秀才娘子幾個說笑,並不多與她說些甚麼,她便有些不忿。回到家中,臉上猶冷硬。

  哪知那裡頭申氏正獨留下秀英來說話,也是面上冷硬:「盛家家教,是否不好?」秀英吃了一驚:「娘子從何看得出來?」申氏搖頭道:「看她女兒,女孩兒家眼神兒賊溜,目光不正。總好往這些耀眼物事上頭看,可見沒有教好。」

  秀英道:「小孩子家見得少,看到新鮮物事,多看兩眼也是有的。」

  申氏笑道:「你休與我打這馬虎眼兒,新鮮看是一樣看法,恨不拿到懷裡看,又是另一樣看法。小孩子家也有眼皮子淺的,卻不見她這般但凡見著好的便想要的。你聽她說甚?爹娘出了孝便好了。好甚?不用守孝了,可以玩了。祖父死了,不傷心,卻是嫌他死了礙著她玩了。」

  秀英道:「說來這盛小秀才的父親……」便將洪謙平日不喜盛父之語說了。

  申氏歎道:「你也看出來了,我原中意這盛小秀才的,今日一看,也只好作罷了。」因想九哥與玉姐之事,然五哥尚未定親,申氏雖與酈玉堂說,這些個兒子,哪個遇上合適的便與哪個定親,卻真不好上頭幾個哥哥一個動靜也無,便先盡著這頂小的來。又想那齊同知的女兒,倒是不壞,可與五哥先定下。忙完五哥,便定下玉姐。

  秀英與申氏再說兩句,便也回來。她卻不知,申氏聽她說盛家不甚好,心中也是鬆了一口氣的。原來申氏不知為何,卻有一個癖好,見不得人下巴上生痣,也不是不拘何樣痣都不喜,只是這潘氏下頦上一顆美人痣,無論大小、色澤、位置,皆是挑她最不喜的地方兒長,申氏看得忍無可忍,還是忍耐著撐到送走潘氏。現今可好了,不用一想有這樣一位親家便渾身不自在。

  秀英回到家裡,洪謙早攜玉姐回來了,還了馬、算了租金,換了衣裳正在喝酸梅湯來。回來將盛凱之事當作談資說來,且歎:「他終與我娘家有恩,卻要受家人拖累,可惜了了。」洪謙眉毛一動,斜眼兒看看妻女,復又一本正經坐著,端端正正端著碗來喝那酸梅湯,彷彿碗裡那不是消暑的湯,倒是止此一副的救命藥。

  玉姐這裡喝完酸梅湯,往去尋蘇先生,袖子裡取中個油紙包兒來:「這是西街上那家秦記鋪子裡的好雞腳,鹵得上味兒,帶來與先生下酒。」語畢便交與明智兒。蘇先生上了年紀,有些兒嘴饞,然又持養生之法,不肯亂了飲食,是以凡有這等愛吃之物,也只在飯時吃。

  蘇先生鬍子底下舔一舔上唇,咳嗽一聲,和氣問玉姐:「心中可痛快了?」玉姐近來胸悶他是知道的,是以不禁父女兩個出遊。玉姐一笑:「好多哩。先生,爹說還要帶我出去散心,我爹這樣兒,可耽誤功課?來年考試……可能中?」說著便悄悄伸出手來,便兩手拇指食指捏著蘇先生袖口兒,慢悠悠來回晃著。

  蘇先生看這小女學生嬌俏可愛,啞然失笑,故意板著臉兒道:「他用心,便能中,再胡鬧,便中不了。」玉姐悶聲應了。蘇先生看夠她蔫頭耷腦的樣兒,方說:「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出遊一二也是無妨,只不要太多。還是問心,心散了縱端坐讀書,也是沒用。若有心,一月裡出遊幾次,只要回來時讀書過心,也是無妨。」

  玉姐猛然一抬頭,與蘇先生一個大大的笑臉兒,那般明艷,將蘇先生嚇了一跳,笑罵:「你又淘氣。」

  自打有了蘇先生應允,玉姐便更快活。洪謙說與秀英,又與玉姐裁了男裝來。過不數日,待洪謙再看蘇半仙那小細脖勁兒便覺手癢時,又將閨女拎了去城外。這一回卻將弓箭也攜了出來。此時禁武,並非諸般兵器皆禁。譬如這弓弩,只禁弩,禁弓也止禁三石以上之弓,所謂禁的「強弓勁弩」。實則這三石之弓,須得百來斤力氣方能張得開,禁與不禁,與尋常人,也沒甚大差別。所防的,乃是三石之弓射得遠,恐行刺。

  父女兩個並不用這等強弓,拿那一石半的充數兒,玉姐拿這弓,且開不滿。一路上也止射下幾只雀兒,最大不過是只野雞。回來卻好燉一鍋湯,端去孝敬了林老安人。

  自此上了癮兒,待到秋風漸至,草尖兒黃了,她的准頭大有長進。卻獵那肥肥的兔子,拿來做了丸子,頗合蘇先生胃口。吃人嘴短,蘇先生卻並不理會這個道理,他老人家講究個「食君之祿擔君之憂」。玉姐開始練大字,往那粉牆上寫,寫一層,刷一層。哪一回寫不好了,蘇先生將嘴巴一抹,便要說她分神。

  洪謙見有閨女做了難友,心中憋屈又去三分,甚沒良心地笑。轉眼又帶玉姐去打獵,且說:「到了冬天便不好這般出去了,趁如今這時光,好生玩個痛快。」

  因玉姐與洪謙隔不數日便出遊之故,秀英閒來無事,也常往申氏處說話,她兩個自與胡商交易,自有斬獲,家資漸豐,兩年下來也好有數千銀子賺,秀英又經營針線鋪與繡坊,攢下不小一份家業。漸也覺出些味兒來,申氏似是對玉姐有意,然秀英還不敢想有這等好事,申氏詢問玉姐時,她更小心不少。

  聽申氏問玉姐,秀英不好瞞,便說出城去了,又說:「我家那個說來,這丫頭一年大似一年,終是旁人家的人,嫁人做媳婦,便與娘家不同。好叫她在家裡快活一回,到了人家家裡,可要收了心,好生過活哩。便叫她換身衣裳兒,休要打了眼,往出散散心。過不多時,便要拘在家裡哩。」

  申氏聽了也受用,反說秀英:「你家玉姐那般人品,有甚收心不收心的?伶俐活潑些兒倒好,與人相處,人也叫她帶得快活。真要拘拘板板的,又有甚趣味來?」弄得秀英又糊塗了。

  申氏卻想自家兒子九哥,為人略嚴肅了,正該要玉姐這樣一個娘子。越想越合意,又思五哥放定的好日子正在一月後,辦完這個,便說九哥之事!玉姐漸長,家中父母已覺,多半要想她歸宿,再不說便遲了。

  卻不知她那心肝寶貝的九哥,正叫雷給劈著。

  卻說九哥莊嚴端方,文武也都拿得出手來,只恨面上過於嚴肅,申氏也覺他少年老成年太老,囑了底下人,時時帶他出去散一散心「接一接人氣兒」。今日卻是功課之後,縱馬郊外去獵一圍,酈玉堂不曾去,是他們兄弟幾個一道。

  秋高氣爽,便不須趕這一早二晚,兄弟幾個出了城,四下追捕獵物便四散跑開了去。叫九哥迎頭撞上了洪謙父女兩個。

  彼時九哥正追著一隻肥兔子,恰玉姐也相中這只兔子了,兩個斜往這一處來,九哥乘驪駒,這馬還是他祖父吳王賜下,頗神駿。玉姐追不得,便張弓,先往兔子身上插個標兒。待九哥趕到時,胖兔子早名兔有主兒了。

  九哥暗惱,心道這人真不厚道,各憑本事追來,你卻作弊先開弓!冷著一張臉兒去看玉姐。恰看到個俊秀少年。玉姐一身青衫,衣角兒叫秋風吹飄,將頭髮緊於頭上挽個揪兒,插一根玉簪子。衣衫頗貼體,便顯出那修長上身。其時秋天已深,遍地枯草,樹上也是黃葉,這般黃葉天枯草地上,恁地顯眼兒。看著他,便覺春未走遠,皆在她身上,那一身青翠,好似能發芽開花一般。

  九哥兔子也不搶了,呆愣愣看玉姐。玉姐卻是不識得九哥的,見他呆了,也覺自家不甚厚道,拱手揚聲道:「我性子上來著急了,實是對不住,是我不好。」

  小聲兒也清脆,真是好聽。九哥又一呆。玉姐見這少年一張冷臉,木呆呆,竟不回話,暗道,這人真是。又說:「我已認了錯兒,你為何竟不答一聲兒?縱是我不太厚道,你也忒不給面子。」又悄眼看九哥,看他生得端正,一雙眼睛烏黑有神兒,坐在馬上也是嶽峙淵渟,口上抱怨,卻也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九哥只覺滿耳朵灌了這聲音,身如在雲端,甚也沒聽清楚。九哥不應聲兒,玉姐殊是為難,她知道自家是個假小子,不好硬上前,她這般行止,實有胡鬧之嫌,又不知要如何回轉來。虧得洪謙來尋女兒,方打破了這一方靜寂。

  九哥與洪謙互識得,玉姐一見洪謙,先說:「爹,我犯了錯兒了。」九哥見了洪謙心頭更是一顫兒。竟是他家兒子!這可如何是好?

  虧得九哥天生一張瞧不大出喜怒的臉兒來,洪謙面前竟沒多露出。洪謙聽玉姐先認錯,自承胡鬧先放了箭,再見九哥硬著一張臉兒,便不覺有甚不妥。出言與九哥道歉,九哥這回聽著了。也說:「不過遊玩而已,又不是我家養的,小郎君要,便都拿去。我、我去尋我哥們,往那處去。」言畢,落荒而逃。

  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兒:原來我活了這十幾年,竟不知自己是個斷袖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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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9 07:29:4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五章:心事

  卻說九哥往城外走了一遭,回來便有些兒不對。申氏百忙之中,還是覺出他與平日舉止有異,將跟著他的小廝兒叫來一審。小廝兒也說不出個四六來,用力想了一回,依舊搖頭道:「九哥出城去,並未遇著甚險事,也未遇著亂人。」他跟在九哥後頭,卻沒得匹馬騎,並不曾寸步不離。

  申氏不得要領,又問九哥,九哥如何敢說?他年紀並不大,僅止初曉一絲兒曖昧之情,還是因家中有數位兄長,連年不斷地說親娶親,才於眾人閒談之中聽得一鱗半爪。縱是這一鱗半爪,他也知曉當是一男一女方合陰陽之道。這兩個男子之事,他是曉得,也曉得不是甚正道兒。

  申氏教導子女原教得極好,非止九哥,旁人有甚心事,多半也會叫她察覺,隱私事上她總能不著痕跡與些開導,正經事上,她說起來也不含糊,子女們也樂得與她說心事。九哥幼時也是這般,及漸長,自家拿主意的時候兒多,做完了,也要與母親說一句,好教她知曉。然眼下這事,九哥也不知自己心中是怎麼想的,竟硬不是敢說與她聽。

  申氏再問,九哥便說:「空手而歸,有些兒掃興。」

  申氏這頭,要在年前將四姐、五姐發嫁、與五哥定了婚期,來年開春便將五哥之事辦完,再為六哥張羅,恨不得一個身子劈作八瓣兒來使。見九哥這般說辭,倒也信了幾分。因酈玉堂之故,九哥有些兒倔強,這回甚也沒拿回來,不開心也是有的。申氏有事要忙,開導九哥兩句,便撂開了。非是不看重九哥,實是四姐、五姐之事更著緊些兒。

  再說這九哥,因家中忙,難免有些兒顧不上他,恰合了他的心意。往書齋裡一坐,滿心滿眼裡全是那個「他」。玉姐正在這雌雄將辨未辨的年紀,又一身男裝。九哥家教又嚴,何曾有機會學那分辨衣衫下是男是女之道?家教好,卻苦了九哥這個呆子,看人男裝便當人是個男子。

  因五哥要娶新婦,家中又忙四姐、五姐出嫁事,九哥不免也於兄弟互相取笑時,偶有所想:我想要恁般娘子?

  他心中,母親辛苦,固是個極好極好的女子,得之是福。他卻想要個溫婉女子,自己當上進有出息,不好令妻子似母親般勞累,只須賢惠和氣,上事父母下育兒女。自己外頭忙碌時,她能在家中閒坐,或烹茶、或蒔花、或調琴、或閱經,總做她喜做之事,天然一股和氣,不須似母親那般奔波一身銳氣。與自家一處坐來,也不說話,便有無限柔情。再將手兒搭她肩上一攬,香噴噴抱個滿懷,便圓滿。兩人好作一處時,輕輕親一口在她眉間鬢上……

  可他眼前卻總晃出這個……青衫風流眉眼如畫的,九哥想得出神,臉上便紅,猛地將本已挺直的腰背再挺得直些兒。終忍不住,憑空伸出手去抓,堪堪抓著個筆海,方才醒過神兒來。

  自筆海裡抽出支筆來,自有書僮兒為他磨墨。九哥本是呆坐,後見著這一麵包墨,板臉擰眉,揮去了書僮兒。取張素箋兒來,落筆寫下: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寫完了,魔魔怔怔地看著紙,右手搭出去,放筆,一放二放,也沒放到筆架上,最後一鬆手,一支狼毫便落在桌上。他雖不是少女,也沒想過嫁人,反倒想娶了那個誰,然此時,卻覺唯有這一闋《思帝鄉》方能道中心中意來。寫完了,便盯著看,看著看著臉上便漸生出絲笑意來,柔和輕淺,看得書僮兒驚掉了下巴。

  九哥的書僮兒是申氏特意挑的機靈孩子,然也年幼,亦不明個中道理,只看著罷了。卻見九哥發一回愣,外頭申氏使人喚他去吃飯,九哥匆忙應了,卻將箋紙細細折了兩道,往懷裡一揣。

  九哥天生一張威嚴面孔,平素也不大愛笑,板著臉兒吃飯、板著臉兒看戲、板著臉兒聽訓,也沒什麼人看得出他有甚不對來。更兼家中為三樣親事忙,他這小小別扭,縱有人察覺,還道他是因姐姐出嫁而不快。四姐、五姐又合力為趕做了一雙新鞋,權作個念想兒。

  那頭九哥接了,心下慚愧,他姐姐臨出門子還想著他,他卻一心想個美貌少年郎,更是訥訥無語。累四姐將他抱到懷裡好一陣揉搓,申氏便說四姐:「你好生將養著,與你燉的湯水日日吃來,他個男孩子家,皮糙肉厚的,你休理他矯情。」卻也笑撫九哥,暗道兒子重情意,必能長成個好漢子。

  四姐出嫁這日,江州凡有些頭臉的都來了,洪謙一家掛著末梢兒也到。惜乎內外有別,九哥竟不得見玉姐。婚禮上忙碌,實無功夫深談,以秀英與申氏之熟識,也止是寒暄數語而已。

  四姐是宗女,婚事上頭許多事兒便不全依著風俗走,自有典章規範。江州城裡人在十月裡看了場大新鮮,至數十年後,尚有人坐說其事,開篇便是:「這天家規矩,與平頭百姓是不同的……」

  四姐之後便是五姐,皆依乃姐故事,兩人皆是年前發嫁,端的是乾脆俐落。

  不說這頭四姐、五姐嫁了,申氏又馬不停蹄將五哥婚期定在明年四月裡。卻說玉姐卻並不曉得這世上已有個方頭方腦的呆子,男女且尚不辨,便想娶了她去。因年關漸近,家中忙年,林老安人便說與秀英,叫玉姐過來幫忙。玉姐來時,林老安人卻將一應事務悉放手叫她去做。

  林老安人實是上了年歲,腰也駝了、腰也彎了,行動需得人扶,無人扶時便要扶杖。素姐從來沒幹過這個營生,也只好叫玉姐來了。且說這素姐,不知為甚,這二年對玉姐比對金哥且要好些兒,走路怕她磕著,喝水怕她燙著。幾十年積下的釵環簪佩,時不時便拿來與玉姐。秀英每說她:「玉姐有我哩,娘的私房都收著,往後與金哥娘子。」

  素姐卻說:「我不定能不能看著那一天哩,玉姐在我跟關,我得疼她一日便是一日。」依舊習慣不改。又因玉姐要學繡、學廚,她也不遺餘力地教。玉姐暗道這外祖母許是先時做事不周到,現要彌補,拒她好意,恐她又要多想。便坦然受之,卻也時時或做個抹額、或做盤糕點,拿來孝敬素姐,倒撫素姐之心。

  卻說玉姐往這裡來,素姐樣樣聽她的,往常秀英或林老安人與她些艷衣服穿,她尚要陰一回臉,不定還要哭上一回,歎一回寡婦不好穿衣。這番玉姐勸她穿一件玫瑰紫金線繡的通袖袍,她也笑著穿了。看得林老安人直呼祖宗顯靈。

  那宅子裡秀英也與一家老小備了新衣,連同蘇先生,盡皆有份。金哥打扮尤其喜慶,一身大紅,脖子上一個金項圈兒,內套一枚金鎖。一身衣裳悉是素姐針線,唯有腳上虎頭鞋子是玉姐手筆,竟無須秀英動手。

  兩處吃了團圓飯,新年便過。這一年過燈節,金哥已可親自掌了燈,與左右鄰居家一般大的哥兒姐兒賽燈了。秀英牢記了玉姐的教訓,令胡媽媽須得緊緊跟著,以防生事。這厚德巷裡也算是人丁興旺了,雖搬了楊家、柳家,人口顯得少了,這二年卻是一直繁衍著,連新娶繼室的趙家,新婦人也有了喜信。紀主簿娘子何氏那裡,又與兒子訂了親,明年便完婚,不消一、二年,又將聞嬰兒啼聲。

  正月裡拜年,洪家卻比往年更熱鬧幾分,一是洪謙功名,二也是府君青眼。秀英四處吃年酒,也有人問玉姐境況,秀英只含糊著說:「教她識幾個字兒看得懂書本賬冊兒,拿得了針,做得了衣衫鞋襪罷哩。」卻不肯透出太多意思來。她肚裡又有一本小賬,雖有意與諸如舉人家結親,然不好即時便應了,洪謙今年下場,若中了舉人,玉姐便好嫁得更高些兒。

  雖有語說「侯門一入深似海」,卻也有詩雲「貧賤夫妻百事哀」,翻來覆去一掂量,又覺玉姐也不是個笨的,總不致叫人生吃了,還是高嫁些兒合適。再則金哥還小,也須得長姐扶持不是?

  除此而外,往來登洪宅之門的人也是不少,有洪謙同年,也有似紀主簿家這等好友,又有林老安人侄子林秀才等。內裡又有一個盛凱。

  這盛凱識得玉姐,一見之下,便有些兒小心思,回來與他父母說:「男子漢不立業無以成家,現要用心攻書,休提那些煩人事。書中自有顏如玉,待中了進士,自有好女兒。」正合了潘氏的心意。

  盛凱安撫了母親,心中存的卻是待明年中舉,有了功名,能在家中說話作數,央了父母去提親。此時便顯出來,一早自己無甚底氣,二又未免有挾恩圖報之嫌。然與洪謙見面總有些不自在,要顯著自己學識以求其刮目相看,又不大好意思上前巴結。未免有些忽冷忽熱,弄得蘇先生都跟著莫名其妙起來,忍不住問洪謙:「他這是怎地了?倒好似中了瘴氣,左搖右擺。」

  洪謙眼明心亮,知道盛凱這是為何,卻並不點破。他心中盛凱人倒還好,雖有淑女之思,卻並不曾逾矩。然家中卻是一個爛攤子,並不配他寶貝閨女。既盛凱不說,他便也只作不知,回蘇先生好大一個白眼:「他與先生情意相投,先生尚且不如,我如何得知?先生不如去起一卦?」

  氣得蘇先生回去拿著三枚古錢直搖,不知是否算洪謙甚時候踩進坑裡崴個腳。

  洪謙看蘇先生不開心,他便開心了起來,只恨只能暗樂,闔家上下連著閨女,都無人肯與他一道樂——家下心中都敬著蘇先生。樂一回,又將眉頭皺起,這盛小秀才鎮日裡磨磨叨叨,倒是提醒於他:玉姐這過了年已經十三了啊!

  洪謙思及此,便渾身一陣不自在,尋秀英說話,要秀英多多留意玉姐。將秀英嚇了一跳:「難道有什麼不妥?」洪謙道:「等有,就晚了。她也大了,我的意思,不急在這兩年。今秋我便下場,明年入京,蘇長貞旁的不好說,文章上的眼光還是有的,他埋汰我上了癮了,既他說過勉強可過,我便能過。入京再說!」

  秀英猶豫道:「縱你去趕考,哪有帶家眷的道理?考完了再去做官兒,總不回這裡,或在京,或在旁處,咱們再去尋你,再看?只怕人生地不熟,不好相看哩。」

  洪謙道:「我有數。無論男女,成婚太早,懂得便少,難免吃虧。」

  秀英心下難安,口中應了,心中卻打著暗中看著有無可意女婿的主意,若江州真個有好孩子,洪謙還能不答應?只管暗中留心,真個覺著好了,再說與洪謙,他若應了,再與親家說話便是。

  此時九哥尚不知曉,他那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兒,險些要叫心上人的親娘立意嫁與旁人了。實因秀英再托大,深覺閨女千好萬好,也不曾想過將女兒「高攀」他家。雖說宗室大半是只剩個空殼子,申氏卻是能幹,酈玉堂這一家,還是興旺。秀英與申氏相處,雖也想過如何如何,終是將腳又踏到了地上,亦不曾想申氏早已相上了玉姐。

  申氏雖有此意,眼下一門心思卻是忙著五哥之事,因連嫁兩女,她在江州這二年經營之盈利貼進去八成,五哥放定雖不需太多,然接著便要娶了齊氏,這花費便又不小。且五哥成婚,又要與他另收拾房兒來住,虧得四姐、五姐已嫁,否則這後衙還沒有這許多房兒哩。

  將將把新房收拾俐落,再看庫房,也空了一半兒,申氏將指頭一曲,卻舒了口氣。只剩六姐、七姐兩個女兒並六哥、七哥、八哥、九哥四個兒子了,五哥成婚,過兩個月便打發往京中謀個小小官職,頂門立戶去。六哥也快了,她這擔子已卸了大半。酈玉堂在江州不過二、三年,再留個二、三年也是應有之意,界時底下幾個婚嫁的錢也都有了,並不用動她的嫁妝,手上也能留些老項。

  申氏一開心,便有幹勁兒,見何人都是笑盈盈,心頭將五哥娶妻之事想而又想,再無疏漏處,又想起九哥來。九哥近來略瘦,申氏撫養大了幾個男孩兒,知道他到了這年紀是要抽條長個兒了,瘦些兒也是尋常,當年四哥在這個年紀便是瘦似麻桿兒,只吩咐著廚下燉好魚好肉與九哥吃。

  酈玉堂雖不管事,到底有九個兒子,前頭八個一個接一個地來,總在他眼前過過一回,見九哥這般,也只笑一句:「俗話兒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他倒好能吃哩!」申氏心道,你本就窮,兒子靠你養,早餓壞了,我有好的與他吃,你倒說嘴。口上卻道:「他躥個兒哩,錯眼不見便長一寸,這長出來的肉要哪裡出?還不是靠飯頂上?」

  酈玉堂道:「我總說不過你。」

  申氏道:「不用你說,你去寫罷。寫信往京裡,央王府裡與五哥謀一事做,也好養家糊口,成家了,該立業了哩。再寫信與大哥,叫他看顧兄弟。」無論五哥所領之差在京在外,他是宗室,總要返京一回。且新娶婦,亦需攜妻回去,認一回親戚、拜一回祖宗。酈玉堂有官職在身,非奉詔卻不好回去,只好叫個心腹管事一路陪護。

  這頭酈玉堂將信送出,那頭京中又有信至,卻是京中吳王府與六哥訂了一門親事,姑娘是吏部尚書的孫女兒,因父母早亡,養在祖母跟前,吳王子孫眾多,總有些事兒要勞動這孫尚書,便與他結個親家。酈玉堂鍾愛此子,不想叫他爹給禍害了,連連頓足道:「阿爹怎地如此?!怎好如此?!從來喪母長女不娶!」

  申氏道:「事已至此,還有甚話可說?想那尚書孫女兒養在祖母身邊,總不至於失了教養。且是尚書家,於六哥也有進益。只好死馬作活馬醫了。休要再說甚喪母長女,既做了咱家兒媳婦,連外人的氣我且不肯叫她受,何況自家人?初閨媳婦、落地孩兒,用教的!」

  她說的這是正理,酈玉堂嘀咕一回,索性閉了嘴巴。申氏道:「回信應了罷。再叫五哥兩口子捎一份兒與孫尚書家禮物,幸爾我早預備著五哥事畢便辦六哥事,凡插定等禮,都是現成的,現在要添一些便可。」心中卻有些兒發愁,諸媳之中,唯長媳出身最高,其父是從五品中散大夫,其餘娘家父兄皆在六、七品上。乍來一個尚書孫女兒,恐淩於諸嫂之上,難免要費一番周折。

  申氏不免動起腦筋來,實是不好,便令分家罷。

  吳王繫的風俗,便是男子成婚後便要謀個差事,得一份俸祿,除開長子,都要分出去住。起因乃是吳王府雖大,架不住兒子多,住不下,必得分。酈玉堂當初分得京中一處五進宅院,很是不小,然前院要待客,住不得人,書房女眷也不得入,實打實只有三進住人院落。自家又有馬廄,酈玉堂還有花房,又有下人住處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往常孩子小,倒也罷了,酈玉堂又在外任上,現京中住著三個兒子,因房貴,便都在這一處。次子卻是放了外任,做個縣令。這孫氏若好,便一處和睦,真個不好,申氏便想作主分家。

  思忖定,申氏便去打點帶往京中的禮物。

  這頭申氏計定,叫酈玉堂親告六哥婚事已定。酈玉堂心中不甚滿,然在兒子跟前卻不多說,只說:「你阿翁與你定一門親事來,是孫尚書孫女兒。」

  六哥聽了,也無旁話,從容應了。

  不一時,這消息便如長了腳一般,家中上下都知道了。五哥尚未動身,叫上七哥、八哥、九哥,都來看六哥。九哥正在那處對著鏡兒看新上身的青衫袍,冷不防叫五哥拉了來,一路上便聽五哥說:「六哥好事近了。」

  到了六哥房裡,才知始末。眾人與六哥說「恭喜」,六哥心中實不甚喜。若是申氏為他定個親,他便歡喜無忌,這京中,他實是信不過。那位祖父,險些兒將三姐兒嫁與個商戶,堂姐妹不知叫如此這般嫁了幾個,事兒做得並不光彩。

  卻聽五哥道:「這回京裡辦事還算厚道,與你個官家姐兒。」八哥便朝七哥擠眉弄眼兒:「下一個便是七哥你了。」七哥沒好氣道:「你排行在我下頭哩。六哥省了咱娘的事,下來便是咱們兩個。」

  這便說到婚事,又是親兄弟,不免無忌起來。六哥說:「但如幾個嫂子一半兒,我也知足了。」兄弟們又笑鬧,五哥因成婚,心中似脫胎換骨一般,雖也笑鬧,卻隱隱有些兒擔當模樣。看九哥不則聲兒,便問九哥:「你越發沉悶了,今年你也有十三了,咱娘總不會忘了你,你想要甚樣娘子哩?趁早與娘說,免得叫京裡胡亂配了。」

  九哥近來最怕提這個,吱唔不言。他再黑面,兄弟們也是一處長大,不留心便罷,一上心便覺出不對來。五哥過來人,見他這樣,便說:「你可是有心上人了?是哪家好姐兒,若合適,說出來,哥哥們與你做保,請娘提親。」

  九哥哪裡肯答?

  五哥面容便整肅了起來:「你是不是看上不該看的人了?你從來最懂事兒,若是家中使女,你萬不可私下做出事來,有甚事明著說來。你未娶妻,可不敢先做下這等事,鬧出人命來不是玩的!要是外頭的,好人家女孩兒倒也罷了,若是不幹不淨的,不用你氣著父母,我先打你!」

  六哥道:「五哥慢些兒說,九哥向來懂事的。」

  五哥道:「你們當曉得,咱家裡娘的家法最是明白不過的。不許先有庶子,也不許寵妾滅妻,這兩樣是禍家的根本。再有,要敬重妻子,萬不可叫妻子難堪,那是承奉宗嗣的人,你不把心放她身上,卻要心疼誰個來?真個有顏色好的,若人也本份,抬來做妾也使得,卻不可漫過了妻子去。明白否?」

  九哥聽了這「抬來做妾也使得」,搖頭道:「真歡喜了,便一刻也不想撒手來。我疼誰個,便真個疼,當不令他與人伏低做小,委屈為難。那般做,必是沒把人放到心上的。」

  六哥花容失色:「除開背書,未見你說這許多話來!你真個外頭有人?!」

  九哥道:「如今沒了。」

  五哥忽覺背上一冷,只覺他幼弟忽而冷如鐵石。九哥是申氏獨子,又是最小一個兄弟,因申氏待他們好,又有酈玉堂那一種怪癖,九哥平素又用功辛苦,他們也頗疼九哥。七哥道:「只要是好人家女兒,我們與你做保去。」

  九哥頭也不搖,眉也不挑,道:「不用了,過去了,何苦叫人為難來?」

  把他四個哥哥嚇得不敢言聲,正互使了眼色兒,立意即刻去告訴申氏。九哥忽地道:「原是我心事,我這裡過了便過了,往後再無妨礙的。娘近來夠忙了,哥哥們還當我是兄弟,便休說告爹娘。」

  他這臉上樣子忒嚇人,五哥一點頭,暗道:我先應了,等會便告訴娘去。六哥心說,五哥應了,我可沒應,九哥你可別怪哥哥。才想完,九哥便說:「人無信不立。」盯著五哥點了頭,又拿眼睛看六哥,挨個兒將哥哥們逼勒一回,見都應了。方一起身,長長一揖:「我謝哥哥們了。」

  諸兄實是無言。此時方覺平素那沉默寡言的幼弟實是諸般可愛,似這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樣兒,還是少拿出來嚇人為妙。五哥道:「我與你一個月兒,一月後,你還放不下,我行前便要說與娘的。」

  九哥深深點頭。

  九哥得了諸兄之諾,回房裡睡去,輾轉反側,求之不得之心益盛,直到三更綁子響,方迷迷糊糊睡了。睡夢裡,那青衫少年忽地笑了起來,不知怎地頭上簪子沒了,一頭青絲落下,拂到他臉上。他伸手與那少年理頭髮,指尖兒觸到那張臉上,只覺一陣滑膩,不由心中一蕩,身上也熱了起來。忍不住一手握發,一手攬了人家腰,真個盈盈一握。

  一觸之下,他又覺唐突,實是幹了不好的事。沒那個心思便罷,止如尋常男兒間勾肩搭背;有了,再這樣攬著,就不好了。忙鬆了手去,口中含糊著致歉。卻不聽少年說話。

  九哥忐忑,抬眼看那人,生怕他生氣,卻見那眉眼極秀氣,柔和萬分,那白玉般耳珠上竟有個小小耳洞。夢中的他一驚,再抬頭細看看時,卻見眉黛輕掃,紅唇塗朱。垂下的發也不見了,卻盤成雙鬟。青衫少年換了一身湖綠衫裙,竟化作個妙齡少女來。

  九哥這一夢極是暢快,竟誤了起床,申氏聽報,還道他病了,忙來看。卻又叫不醒,忙來搖。

  九哥夢中正與她說:「你家在何處,我求爹娘去你家提親。嫁我罷,我總待你好,一輩子。」那少女羞紅臉兒,將將點頭,九哥開心得要飛起來,不想叫申氏一掌拍到地上,問他:「你怎地叫不醒?」一伸手來,試他額上,「有些燙。叫個太醫來看看罷。」

  九哥美夢被驚醒,黑著一張臉:「不用,我這便起,教母親擔心了,是我不是。兒大避母。」

  申氏一噎,一指戳他額上:「你個小正經兒!」看九哥有力扮黑臉兒,更試一試他額頭,這時熱度已下,便離他床前,自往外間坐了。那頭九哥喚童兒拿衣裳來穿。一起身,卻見穿著褻褲濕了一大片,臉上更黑!他居然尿褲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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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9 07:30:0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六章:顯靈

  話說九哥一夜不如是不是好眠,卻必是好夢,誤了起床時辰,申氏因擔心他,親來探看,卻叫這黑臉兒子噎了個哭笑不得。果然是「兒大避母」,申氏好氣又好笑,又不放心兒子,便在外頭坐了。

  九哥自有一處獨院兒,院不甚大,座北朝南三間上房,兩邊幾間廂房,九哥自住著正房,房子也不太大。申氏在外間坐了,聽著裡頭悉悉索索,不一時,九哥便叫:「書童兒。」

  申氏聽他喚書童,又是一笑。但凡有些錢的人家裡,哥兒都會有個書童兒,或伺候筆墨,或陪伴玩耍。九哥長到五、六歲上,申氏先與他安排一個書童兒,與乳母一道伺候著,漸漸撤了乳母,到八、九歲上,與他再配上二、三侍兒。申氏猶記當初叫他去看書童兒,說:「你不好總與乳母媽媽一道了,與你個書童兒伺候著。」

  九哥其時便虎著一張胖臉兒,點點頭。申氏問他要哪個,他說:「憑娘給。」申氏與他一個小書童兒,說:「這個書童兒便與你了。」也不知怎地,此後九哥便認準了這個書童兒名字就叫個「書童兒」,到後來也不曾改口。

  申氏正偷笑間,卻聽裡頭嘰嘰喁喁,卻聽不真切,一時又有翻箱倒櫃之聲,卻才憶及九哥幼年時,心頭一軟,聽這聲音便不太放心,便進來一看。卻見九哥光著兩白腿兒,當地站著,床腳下塞著一團物事,書童兒大半個身子埋進衣櫥裡,嘀嘀咕咕:「那條褲子是藕色的,今天穿青衣,須要有相配的色兒才好哩……」

  申氏進來,九哥面上強作鎮定,一手拽著被子擋在身前,口中道:「娘怎進來哩?」書童兒忙拔出頭來,又太急,撞了頭,卻將眼睛看向床腳。申氏早有疑慮,這九哥房捨最是整潔,從不亂放東西,如何床腳堆了這一團?一個眼色兒過去,她的使女小蕙兒,便上去將那一團藕色揀起,理開來卻是條褲子。

  九哥大急,總不能穿著這尿濕的褲子出門罷!叫人聞見了多不好?!是以令書童兒找新褲子去。哪想申氏又進來了?她自己進來還不算,還要帶著個使女。九哥光著兩條腿,不好在使女面前動作,將被一裹,避開來去。小蕙兒忍笑捧了褲子與申氏瞧。

  見申氏看他那條濕褲子,九哥耳朵都紅了。申氏看一回,暗納罕,抽抽鼻子,忽而大喜,笑著將手兒一擺,叫小蕙兒將褲子交與書童兒拿著,令小蕙兒出去。自從櫃子裡取出一條新褲子來,笑看九哥道:「這是好事哩。你長大了,好娶新娘子了。」

  九哥並非無知孩童,正在懵懂間,因一夜美夢,忽叫母親捉個正著,一時心慌,方誤以是尿床。申氏卻知,這兒子已經十三歲了,他自三歲以後就沒尿過床來!笑道:「快穿了衣衫來,廚房裡有與你留的粥菜。這事兒,我叫你哥哥來與你說。」言畢,叫來小蕙兒,扶著小蕙兒的肩膀出去了。

  九哥如遭雷劈。申氏將話說到此處,他還有甚不懂的?甚發悲憤了起來:真個斷袖兒了,夢著個好看少年,就夢到洩了出來……

  書童兒緩半刻也悟了,然見九哥冷著臉兒,只好偷偷笑兩聲兒,卻不敢上前恭喜了。

  卻說申氏因九哥「長大」,滿心歡喜,想九哥與玉姐同年,如今又是這樣,近來便與秀英提上一提。在此之前,自然要先與酈玉堂說上一回。使秦媽媽去尋五哥來,也不自家說,卻叫秦媽媽在跟前暗示與五哥。五哥聽了也笑:「九哥總老成,忒威嚴,能臊上一臊,也是好事哩。此事交與我,我與他說去。」

  申氏打發與五哥,與秦媽媽一對眼兒,兩個都笑了。秦媽媽道:「九哥再過兩年便好娶新婦,娘子有主意了?」申氏道:「有哩,不過不好叫他早早沾這些男女之事,傷身,先定下來,過個三、四年,他再多些兒書,明白些兒事理,方好成親。」秦媽媽笑道:「正是。這事卻要與先與府君說的。」申氏道:「這還用說?」

  主僕正歡笑間,酈玉堂卻來尋申氏商議。他因六哥婚事,終是意難平,越想越憋氣,便來與申氏做計較。申氏見他來,起身迎了:「怎地這般不樂?可是先時那個案子又有甚波折?」酈玉堂道:「那個有甚波折?人證物證俱在。」

  又說:「他們越發沒成算了,須快些兒將兒女婚事都定了,免教京裡亂配。」申氏便知他對六哥婚事不滿,便不在他氣頭兒上勸,橫豎六兒媳婦兒是在自己跟前過活,酈玉堂與她無甚大礙。

  扳著指頭兒道:「女兒有上封信在,倒不愁京中亂安排。江州城的好男兒,最好的兩個已是你女婿了,剩下的卻要有些周折了。說不得,好再拖個二年,看你下一任到何處,再作計較。倒是他們哥兒幾個,也都不小了。」

  申氏便趁機將九哥、玉姐說了,酈玉堂喜道:「我常聽人說女生類父,洪謙的女兒想是不差的。你既也說她好,那便是她罷。」

  申氏道:「那我便知了。先與洪秀才娘子知會一聲兒,將事兒說一說,待七哥、八哥放了定,才好走這禮數兒。總不好叫兄弟早過哥哥去。」酈玉堂道:「是這個道理,一應事,全看娘子。」申氏道:「這說的甚話?難道只我一個去見親家不成?」酈玉堂捋須而笑:「但憑娘子吩咐。」

  申氏這裡,想且悄悄兒與秀英說,備下幾樣表記,又遍尋自家妝奩,想挑個好物事與玉姐。看了數日,總不如意,終於翻出一隻紅漆包金的匣子來,打開來,紅絨襯裡上兩支鳳頭金簪子,是內造出來,寶石為目,鐫金為羽,鳳口各銜一枚大珠,簪身上細琢祥雲紋樣。申氏越看越喜,便就是它了。

  待要約秀英,卻一看九哥,見他精神不振,強做歡笑,人又支離憔悴。不由大吃一驚:「這是怎地了?」五哥幾個知悉內情的,卻不敢此時說,因九哥說:「一月之期不曾到哩。」只得暫忍數日。

  申氏見兒子精神不好,問他,也說無礙。強押九哥看了太醫,卻說是思慮過重。問九哥,卻問不出來。申氏一想,先時秀英提過,要為洪謙去寺裡燒香,又說這寺極靈、和尚也是得道高僧。

  申氏騰出手來,帶九哥去慈渡寺。一想五哥夫婦將回京,六哥還未見未婚妻是個龍是個鳳,其餘諸子女人生大事也未定,便令六哥也要去、七哥也要去、八哥也要去,為他們求個姻緣,又帶上兒媳女兒,命五哥押轎。

  巧了秀英也在這一天去。慈渡寺原就是秀英告說與申氏,又是洪、程兩家常去的,大家都挑個吉日,沐浴更衣,又都在近日急去燒一炷香,可不就遇上了麼?因洪謙考試日近,秀英近來越發虔誠,發願近日多往慈渡寺裡去。又要親自抄經,叫玉姐也抄一抄,心裡卻是為玉姐求個姻緣。

  程、洪兩家人口少,收拾著車兒轎兒便去。酈家人口多,女眷也多,故而紛亂些,卻是洪家先到。到這寺裡卻不須頂蓋頭了,世人看僧人,卻總好將他自男女大妨裡繞將出去。玉姐攙著林老安人,秀英與素姐一並走,洪謙卻牽著兒子金哥之手,一路與他解說,慈愛異常。

  那蘇先生也跟著來了,將手一背,慢慢兒踱來。他因常走失,走的路比尋常人都要多許多,也練出一副好腳力來,卻是步步安穩,平步上山來。

  到了廟內,內中僧人自是識得他家人,累年來這家人往廟裡佈施無數,又虔誠。每回來,多又帶個蘇先生,總弄得方丈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要多念幾聲兒「我不入地獄誰個入地獄」,方能作出持重樣兒來接待這位先生。每到此時,小沙彌們聚一處偷笑幾聲兒,師傅們是不會訓誡的,只因師傅們也忙著偷笑。

  果然,知客僧迎這一家人入,蘇先生徑去捉方丈,洪程兩家諸人燒香。林老安人因攔著,叫洪謙先拜一拜:「今日你是主哩。」洪謙拗她不過,拜前三叩,眾人卻不知他求的是甚。

  僧人拿了簽筒兒使他搖,他卻說:「先時搖過,再多,便不靈驗了。」

  次便是林老安人,求的是兩家平安,金哥平安長大,光大程家門楣;洪謙得中,封妻蔭子;秀英能生個兒子,於洪家立住腳;玉姐有個好歸宿,夫榮妻貴。叨念許久,思忖再三,終搖了搖簽兒,抽中個大吉。

  素姐卻不肯搖。秀英見狀,也縮了手。兩人皆想,老安人搖了個上上簽兒,我沾個光兒便好,何須再搖?玉姐只將佛經供上,也不去搖,心裡想的卻是,頭先兒搖的一簽不壞,再搖恐不靈了。

  林老安人又要去解簽。秀英又添香油錢,又出錢為那沒緣的孩子點香燈,求念經。正解簽時,外面又是一陣人聲,卻是酈府君府上家眷來上香。知客僧入來說與師傅:「府君家幾個哥兒押車,女眷們都來了。因有男客,此處女眷還請斟酌閃一閃兒。」

  素姐聽了,便牽玉姐往幡後走。原來凡大些兒的廟裡殿上,並不使牆隔斷,卻好從梁上等處垂下許多長幡來,兩頭剪繡作蓮花樣。紛紛復復,也似簾子一般。聽說來的人裡有男客,縱是秀英與申氏相熟,也只好走避於幡後。洪謙因思來的有女眷,也隨妻子至簾好。因兩處相識,便不好避而不見,且待酈家禮佛畢,卻是男人見男人、女人見女人。

  申氏等人也聽聞知客僧說:「裡頭是洪秀才一家來禮佛,男女都有,待小僧去說,休要兩處男女沖撞了,卻是不美。」申氏因問:「是哪個洪秀才?」知客僧如實說了,申氏想,這豈不是洪謙家?可是巧了!

  那頭九哥一聽「男女都有」,心幾要跳出嗓子眼兒,卻躲也不好躲。八哥站他左近,只覺九哥袖子動了一動,便看他一眼。申氏道:「既這般,我們也速去。禮佛畢,我倒好與他家娘子說說話兒。」又令九哥兄弟幾個與洪謙見一見:「他是你們父親看重的人,卻是真個有本事的,與那些清客不同,須得敬重。」

  五哥笑道:「洪秀才我們也曾見過的,是個肚裡有貨的人,娘且放心。」又囑妻子齊氏,好生侍奉母親、照顧妹妹。齊氏應了:「娘甚周到,我不過跟著學些兒罷了。」

  話畢,先往禮佛。卻是女眷先拜,申氏打頭兒,其次才是男丁們。女眷拜完,僧人引著,將洪謙換將出來,金哥年幼,便留在母親身邊。

  幡後影影綽綽,當是洪家女眷,申氏已往後頭去,兩處小聲說話。九哥恰排著最後,他心中甚亂,然聽僧人唱經聲,又漸平靜。仰面看佛祖,心中已是淚流,暗道,若那日不出城便好,也不是今日這般為難,卻又想,心中卻是一絲兒也不後悔。忽起想起那個夢來,此夢自醒之後,他便時時想,復暗禱:我知心思不好,卻不能管住心,佛祖慈悲,若那日少年是個女孩兒便好了……心下也知荒誕,然這般念頭不起則已,一旦萌生,卻是抓著根救命的稻草般,禱而復禱。

  卻是申氏要與秀英說說玉姐之事,將提個頭兒,申氏卻與秀英說:「玉姐真個好,也不知哪個有福氣得了她去。」

  秀英道:「我還要為她求福氣哩,只求她入個和順人家兒方好。」

  申氏道:「我看她便好。」齊氏便道:「娘,我與六姐、七姐皆是初次來,想出去看個景兒哩。」又問秀英:「大姐兒既常往來寺中,還請她與我們就個伴兒,不知嬸子可允否?」

  秀英心道,齊同知在江州好有五、六年了,說你沒來過這寺裡,誰個信?卻笑道:「有甚好不好?要去,便一同去哩。」不由心如擂鼓,莫不是?抬眼看申氏,卻見她也滿面笑。

  秀英因金哥小,恐他一時不開心鬧將起來壞事,又或是小孩兒嘴不緊,胡亂說出去,於玉姐不好,打發他出來尋洪謙。

  這頭玉姐與齊氏姑嫂幾個沿著幡子往殿後走,那頭九哥不好抬眼看女眷,卻看洪謙——五哥正與洪謙說話——心頭又是一陣淒涼,見著洪謙就想起那少年來了。他知洪謙有一兒一女,想洪謙與他也算和氣,他卻肖想人家兒子,竟比肖想人家閨女還要無恥。不對!洪家男人不是都出來了麼?那……那個少年呢?

  思索間,終忍不住又去看洪謙身邊。一抬頭兒,卻見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子,頭髮剃成個梳子背兒。大紅肚兜水紅鑲邊的衫褲,卻聽他朝洪謙叫「爹。」

  九哥登時傻了,腦中一片糨糊。他知洪謙有一兒一女,女兒大、兒子小,再往細處,先時是不好多探聽人家家中事,聽來便聽了,不知道的便不知道——總不關他的事。後來想知道了,卻又不好意思,又恐給那少年惹來麻煩。

  眼前這男孩兒管他叫爹,那……去年城外管洪謙叫爹的那個又是誰?好容易自拜墊上爬起來,九哥扶著腦門兒,簡直不敢相信,要是他還沒傻透,那……那他想了這大半年的,竟是個姐兒麼?!

  九哥仰著頭兒看那佛祖,佛祖笑而不語。

  此時卻聽腳步匆匆,一個小沙彌跑了來尋玉姐,將幾人堵在後門處:「檀越,令師……」話未畢,秀英等皆笑了起來。玉姐道:「先生又與方丈相談甚歡了?」小沙彌小光頭上也紅了,合什點頭。玉姐因說與齊氏等人道:「我家中先生最喜與這處方丈說話,總要有人勸解一二,方不致留在此處也做了法師。」

  小沙彌見玉姐有人結伴,為難半晌道:「後山有好景,施主不嫌棄,請一處去。」到得後頭,將這幾個人攔一下便是,免得方丈窘態叫許多人知道。幾女應了,一道出去。六姐、七姐與玉姐相熟,又說上回說過那繡屏,齊氏卻看玉姐行止,也是滿意。不出意外,看婆婆那個樣子,這便是將來妯娌了,總要模樣好、性情好,方好相處。

  寺中大殿都是如此,有前後門兒,前門進去是佛像,繞過佛像才是後門。並不礙著九哥聽,玉姐這聲音,正是夢裡聽過千百回,可不就是她的聲氣麼?九哥如何不喜?

  九哥咚咚叩幾個響頭,虔誠狂喜之狀無以復加。佛祖顯靈了!又許願,但我有能為時,與佛祖重塑金身來!

  那頭秀英等聽了申氏之語,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秀英道:「娘子莫不是與我說笑?」申氏道:「這等事,如何玩笑得?縱我拿兒子說笑,也不好拿旁人閨女說笑不是?」林老安人祖孫三代,面面相覷,都是歡喜。終是林老安人道:「這事須問孩子爹哩。」

  申氏道:「我那裡官人早允了,他認得府上官人,再沒一個不歡喜的。如今府上官上正在外頭,我家九哥亦在外頭,何不使人去說,再見上一見?若相得中,便成,咱們回城便議他們兩個事。若相不中九哥,也是他沒這福氣,如何?這裡佛門清淨地,一個亂人也沒有,縱不成,也沒個誰傳舌頭。」

  秀英思忖片刻,便使小喜去叫洪謙,申氏也使眼色與秦媽媽,叫她去提醒九哥。洪謙撩幡而入,卻並不靠近,為避申氏之故。秀英上前,悄聲兒將申氏之意說了。洪謙心裡,要與玉姐好生挑個女婿的,猛叫人敲了一棍,一時有些發懵,呆片刻,方道:「那個哥兒也不是不好。只是,先前沒想過是他,乍一提,倒有些兒倉促了。」

  秀英便回與申氏道:「我夫婦先前實沒想過高攀來,猛一聽,有些歡喜得呆了,不知哥兒……」

  申氏道:「我叫他來,你們只管看看、問問,他那八字庚帖,我回去自備了來,要看他功課也好、看他為人也好,回去總有時候兒。如今不過與你一說,恐玉姐這般人才,早早叫人定了去,卻不是九哥之失?」自家雖與天子同族,然是求娶人家女兒,總要將九哥擺於人前看上一看,驗上一驗。

  秀英放下心來:「我與他說去。」又往傳話。洪謙這回卻明白了,原是提一聲兒,又有些兒不快,這申氏不知將玉姐看了幾回了,先前他卻不曾細審這九哥。他原看九哥不壞,倒也點了一點頭。

  外面九哥叫秦媽媽拉住小聲一說,真真喜從天降,臉上也現出神彩來,一張臉卻不是灰敗死硬,復作那冷面狀,板得越發肅穆了,只求給未來岳父、岳母一個好印象。

  後頭玉姐不曉得將要被許人,走不一半,當頭遇上了方丈。玉姐奇道:「方丈好,我家先生哩?」

  原來這蘇先生於方丈處見一紙舊經,道是前朝大家手書,迷上了書法。方丈逃過一劫,玉姐掩口而笑。齊氏等見堂堂一個方丈,這般逃命樣出來,也是一笑。玉姐等復抽身往前頭去,想來蘇先生沒功夫弄哭這方丈了。

  前頭洪謙與九哥早熟,憐他懂事,又有酈玉堂這樣一個說正經又不正經的父親,酈玉堂喜洪謙,洪謙也常是酈玉堂坐上客,又重這嫡子,有客常令做陪,行止是無須再問的,平素也未曾聽聞有甚不好之事。他知酈玉堂已自吳王府分出,見這家和睦,這一條便已允了。原本還覺這九哥少年人,聞說親竟不動聲色,有些兒不好,及見九哥走路,竟同手同足,不由失笑。

  申氏聽這輕笑之聲,便知事情成了大半兒。又看秀英,秀英看九哥,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自也見他同手同足之狀。這兩個樂了,林老安人與素姐也無話可說,且九哥也是相貌堂堂。

  申氏見狀大喜,因示意秀英:「可否?」

  秀英卻看洪謙,洪謙一點頭。九哥嘴角兒一抽,又生生抿住了。申氏一擺手兒:「長輩們在這裡,你又冒失進來,快與我出去罷。」九哥步下略踉蹌,旋轉身,腳下生風走出去,又朝佛祖許下無數願來。

  申氏便試探,事既有成,可否喚玉姐來,暫換禮物。一應六禮故事,卻要返城走過一回才好。洪謙見申氏周到,便也點頭。玉姐恰回來,是方丈陪著,原來這方丈想,他與玉姐一處,想來縱蘇先生追將出來,也有玉姐這個護身符在了。秦媽媽人老眼不老,遠遠看了,笑道:「可是巧了,正想著她們,這便回來了。」

  卻說這方丈到得前頭,恰聞這喜事,方丈出家人,又再次自蘇先生魔爪裡逃了一命,也不免染一回俗:「阿佛陀佛,佛前結緣,兩家好緣份。」兩處一想,可不正是?!也是歡喜。因事情幾定,申氏悄令將幡兒打起。

  小蕙兒輕輕理開一道幡子,玉姐將身一閃,走開幾步去,只靠在秀英身側。外頭五哥等已知此事,還恐九哥有甚不妥,卻見這呆子臉上浮出一個笑來,將四個哥哥嚇得腳下一軟。九哥破例能進去,他們幾個去不能,留在外頭,擠眉弄眼,成分不解,又抬眼看一回佛祖,盼佛能解惑。

  內裡玉姐雖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如此倉促,實有些兒手足無措。心中百般滋味兒,只得垂了臉兒,不令人看著,好遮了眼中委屈疑惑。她爹素來疼她,雖說父母命,她總覺父母不致問且不問一聲兒,心中難免不順。用力捏了捏拳頭,將臉上掛一絲兒笑來。

  那頭九哥卻開心得要命,只是天生那一張臉,心裡著實看重玉姐,面容不免凝重。看得申氏恨不得掐著他兩邊臉頰,與他掐出個笑來。九哥看玉姐,見她真個一身湖綠衣裙,裙上桃花開遍,頸間一枚金鎖,青絲束作雙鬟,與夢中一般無二。一時便看個不住。

  秀英伸手一戳玉姐,玉姐只得抬頭。玉姐看九哥,好生吃了一驚,暗道,怎地我只搶他一隻胖兔子,倒要把我賠與他了?他又府君家公子又如何?姓酈又怎樣?也不能這般不講理。又微一失笑,想來爹娘不致如此荒唐。她不笑還好,一笑,九哥越發呆了,更臉一張傻臉。申氏真恨不得將他重塞回肚子裡,免得丟人來。

  玉姐因知熟人,再看九哥,只見他兩耳粉紅,不知怎地,也覺頰上燒了起來。

  當下將九哥頭上玉簪兒,換了玉姐頸間金鎖來。六姐、七姐皆笑:「我們常說與你總有話說不完,要留你在家裡住幾日,好一處說話。這下可好了。」

  佛前定了姻緣,皆許事成,要往廟裡再還願來,方丈微笑:「是你兩家緣份到了。敝寺不敢居功,若得心中常念有佛,多誦幾卷經便是。」

  兩家各各離去,申氏原意是令九哥送親戚下山來,然蘇先生還在後頭入定,只得酈家先走,洪謙去揪了蘇先生出來:「我閨女方才定親啦。」蘇先生險跌到地上去!後知是府君家,方說:「也好。」卻常在玉姐耳邊念,說洪謙不厚道。

  洪謙也不理他,只管讀書備考。那頭申氏卻忙,將五哥夫婦打發回京,又在兩三月間,將江州治下梅縣縣令之女定與七哥,又與八哥定了一個錢教諭之女。將將忙完,那頭舉人試開始了。

  洪謙卻中了第二名舉人,申氏聽得消息,便令叫了官媒來,將禮物收拾妥當,去往洪宅提親。男方的媒人使了親家齊同知,女方這裡紀主簿本欲毛遂自薦。蘇先生與洪謙慪了半天氣,還是捨不得玉姐,也要做個媒證。秀英等喜不得,自是依蘇先生,何氏來探口風,聽聞秀英已有盤算,便不提這個話,只與秀英說起玉姐嫁妝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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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9 07:30:1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七章:青澀

  世間結為婚姻,總要按六禮走,先往納采繼而問名,兩家換了庚帖,去合八字。

  此時申氏方知玉姐大名兒叫「成玄」,還說這名兒略硬氣,與此相比,九哥的名兒就土氣得多。原來這九哥恰是「明」字輩,上頭八個哥哥,大哥兒出生的時候便叫個酈明乾,二哥便叫明坤,依次排下來,恰是用的八卦排序。

  這也是情非得已,吳王家人口太多,起名兒,不照個次序來,一是亂不好記,二是恐重了名兒。八卦都叫八個哥哥用盡了,輪到九哥,只好叫個「明生」。此情此景,申氏也不好說甚麼,誰叫……酈玉堂能生呢?總好過酈玉堂的長兄家,當時覺得生個五男二女便好,便取了五常次序,不料生了十個兒子,為後頭兒子續起個名兒想破了頭。

  想著一事不煩二主,索性拿往慈渡寺裡求個安心,自然是求了個大吉,諸事皆順,天作之合。於是便寫訂婚書,放定。待放定後,再定吉日完婚,因兩家孩子都不大,且九哥尚有兄姐未曾完婚,卻不須太急。

  媒證的名字,也要寫於婚書之上,與雙方父親名字、子女名字一道,工整書上,待事成,須往衙裡蓋印訖。九哥是宗室,除開這個,酈玉堂尚要修書一封,去京裡,使家中知曉,再往宗正處報備,待成親,好將玉姐名字往玉牒裡添上。及十年一修玉牒時,重整入冊。

  眼下且不急京中事,先將此處文書做好即可。兩家父母連同媒人都到洪宅來,寫訂婚書,畫押,旁人還要往衙裡走動,酈玉堂自家便是江州的府君,此事最是方便不過。

  九哥亦隨父母來,悄悄兒將眼張望,卻不曾見著玉姐,反叫八哥戳他一指頭。玉姐實則在簾內,只待訂婚書寫就,申氏將帶來的定禮與了洪家,自將一雙金鳳簪與玉姐插上頭,才是全了禮——卻不好叫他見著。

  眾人依次書名,可憐官媒人,原該兩處牽頭兒的,如今只好做個看客。做人父親的,兒子訂婚,自然要檢看婚書,打開一看,酈玉堂只覺渾身叫泡進了熱水裡,泡得連骨頭都酥軟了。將那薄薄紙兒拿起,細細看了一回,猛地跳將起來,坐下椅子都叫他仰倒了!

  蘇正!

  酈玉堂幼時在京中生長,彼時蘇長貞尚未入京,待蘇長貞入京,吳王為生活計,又拖家帶口赴了外任。酈玉堂長大,卻一向在京外,故不曾識得蘇正真顏,常以不得親見蘇長貞為憾事。他識得蘇先生字跡,細細一對,怎能不又驚又喜且疑?

  這般形態,恰與他兒子九哥有得一比。九哥知曉意中人是女非男,且母親即時便與他定下媳婦兒來,便是這般心情——樂得簡直不知道要怎生是好!

  酈玉堂抖抖索索,只把眼睛看向蘇先生:「先、先,先生便是蘇正蘇長貞?」

  齊同知也是個不曾見過京中蘇先生的,聽酈玉堂如此問,也一驚:「這個蘇正,便是那個蘇長貞?」酈玉堂寶貝一般取出高價收來的蘇氏真跡:「看看看看,還能有假?」取得如此順手,乃是幼子放定,親家洪謙又得他心,他咬牙拿出珍藏字畫來充一充門面。

  齊同知字兒寫得比上司好,然書法上鑒賞卻又不如酈玉堂,且奉了上司親家之命去權充個媒人,有正事要辦,聽酈玉堂提醒,方細細看來。看完便倒抽一口氣兒,兩眼一翻,險些昏了過來。他進士出身,讀書人,眼睛裡能看得起的便少,值得崇敬的更少,蘇先生便是這其中之一。

  蘇正蘇長貞,仕林之中大大地有名,才學不消說,人品也是值得敬重的,滿朝上下,自不是人人都喜歡他,然再討厭他,也說不出他德行不好來。遠的不說,近處便有一個例子。洪謙與蘇長貞相看兩相厭,恨得想擰斷他那小細脖子,恨得一口一個蘇半仙兒,也得說,這蘇先生倒真不曾辦過什麼錯事兒,沒心過什麼壞心。恰相反,此人急公好義,剛正不阿,又不畏權貴,還以誠待人,真真是個好人。

  這樣一個人,還是帝師,還畏外戚之勢,一力盡忠,又一心維繫正統,真真是天下名士。能梗著脖子請官家將繼後所出的魯王弄出宮去,能不看太後與皇后的臉色,該參的參該罵的罵,實是個正人君子。且一筆好字,哪怕銷聲匿跡,哪怕官家為太後所擾不得不請他離京,哪怕他現下只是個白身,一幅好字兒還要幾百兩銀子。

  端的是天下聞名。只可惜雖然得罪了陳氏外戚,卻不曾有人圖影天下,通緝於他,他的長相,未見過的人自然無從知曉。

  酈玉堂與齊同知親家兩個,你看我、我看你,簡直不敢相信!酈玉堂便問洪謙道:「親、親、親家,這位可是那個蘇先生?」

  洪謙無聊道:「我家便只有這一個蘇先生,不知那個蘇先生是誰。」蘇先生眼見他學生的放定禮將要變成認親禮了,腰間拿出一方私印來:「驗明正身,可放定否?」

  (我必須要插播一個場景:酈氏父子&齊親家:=囗=!救命!拿人家先生的字當定禮神馬送過來的,蠢爆了啊!)

  齊同知話兒也說不順溜了,眼神兒發直,問蘇先生道:「是是是是,您不是這家、家、家裡西席,教、教、教這府上小娘子的?」

  酈玉堂兩腿一軟,齊同知忙扶起他來。

  酈玉堂忙將兩個手掌在身側衣服上擦了兩擦:「定定定!必得定!」說到最後,幾要嚷將起來。又扯過兒子九哥,令他拜會蘇先生。洪謙險要氣得將這親家與那先生一齊掐死。

  九哥自是知道蘇長貞的,蘇先生為人,誰個不贊一聲好來?早經聽得呆了,幸爾他面上不甚顯,前後搖一搖,又立住了,面無表情去看酈玉堂,只見他爹滿臉潮紅,知道的是說他見蘇先生,不知道的,還道他……咳咳!實在有些兒不雅相!

  忙將他爹扶得立正了,先往洪謙面前拜上一拜,洪謙眉頭一展,笑道:「好孩子。」九哥「嗯」一聲,再與蘇先生長揖,道是敬他娘子的老師。那裡頭申氏捂著胸口兒,滿眼喜色,拉著玉姐的手兒,喜不得。六姐、七姐也樂,七姐道:「九娘有這般好先生,也不說與我們。」

  玉姐自從見了九哥,也說不上心中是甚滋味,總不厭他就是了。洪謙與秀英心中取中九哥,且九哥這相貌,酈玉堂不甚喜歡,卻是岳父岳母愛的好模樣兒。秀英也曾悄悄兒問玉姐:「如何?」

  能問這一聲兒,已是開明父母,許多人便如六哥一般,尚不知相伴一生之人是圓是方,便叫定了下來。幸而玉姐也不是小心眼兒,想那時搶個胖兔子,九哥也是身手伶俐,此番再見,人又長得高了些,行止也有理,再者……他的耳朵是紅的。

  玉姐當時一笑,小聲道:「他像爹。」這話叫洪謙聽了,險沒背過氣去,洪謙自以生得風流倜儻,貴介公子模樣兒,哪似九哥一張方臉,好做個判官?!閨女不滿女婿,他要焦急,這誇起人來,當爹的又要吃醋。玉姐雙掌合什道:「檀越,著相了。」一笑,拎著裙子跑將出去了。

  更因佛前結緣,卜測大吉,玉姐也算是舒心了,再沒想到夫婿合心了,這先生又叫她鬧心來了!

  然則所謂燈下黑,便是說的眼前了,玉姐在這樣一位先生跟前學了近十年,蘇先生還大大方方地將名姓顯出來,她竟不知道先生還是這般大人物來!

  這也難怪,她又不入仕林,年紀還小,周圍只要沒個人說與她,她又從哪裡知曉?蘇先生事,程家密之,洪謙懶得為蘇先生歌功頌德,誰個能想著巴巴往她跟前說來?是以她不知。自家先生,將姓名擺到面前,她卻不識廬山真面目,玉姐心中著實不是滋味。

  七姐這般說,玉姐還能說甚,只好將頭一低,橫豎她今天定親,羞澀些兒也是應該。心裡卻將蘇先生連著三天的雞腳給扣掉了!

  外頭因蘇先生提醒,終於全了這套禮數。裡頭申氏也將一雙鳳簪別在玉姐頭上。玉姐尚未及笄,也將頭髮挽起,以備這插戴。此時風俗,舊禮已丟了許多,多少人家已不行這笄禮、冠禮。其時男女,十二、三歲便成親的大有人在,親都成了,還理會甚個笄禮、冠禮?有一、二守禮人家要行這禮,人倒要側目。倒是天家,還有這個禮俗,也止是禁宮裡住著的那家人家守罷了,且守得也不甚仔細。譬如冠禮,遇有事,許就不到二十便強加冠了。

  外面洪謙仔細,請酈玉堂與齊同知等暫密蘇先生行蹤,眾人一想,蘇先生雖不知如何一路來的江州,源頭卻是明白的,確不好大張旗鼓。當下各約束內外男女,皆不許大肆聲張。裡頭女眷也知輕重,都閉口不言。七姐暗道,怪道九娘方才不說話哩。

  禮畢,內外擺起酒席來,請街坊、親戚來吃酒。街坊等原也有小有家產有些自矜,且酈玉堂家人口眾多,又有僕婦得圍隨,申氏又與親家做臉,攛掇酈玉堂將儀仗擺開,街坊等且插不進去。待禮成,方將這許多累贅散去,請人來吃酒。酈玉堂留心,卻見街坊等並不知蘇先生真身。這也是自然,家中都喚他蘇先生,是以眾人皆知他叫蘇先生,從不想名叫蘇正,字長貞。

  待裡紀主簿夫婦最是得意,蓋因與洪家處得好,蘇先生也說他們夫婦是心有善念之人,府君面上,似上已記得他們,又誇紀主簿人品既好,合該多擔些責任,教護黎庶。紀主簿再上一步,頂好做個縣令,卻是主官,他沒個人出身,能得此官,也是喜出望外。

  酈玉堂磨磨蹭蹭並不想走,挨到街坊都走了,還不從椅子上起來。九哥與他父子同心,卻又有些扭捏。難得在椅子上挪了兩下兒。

  酈玉堂忍不住問蘇先生:「這裡街坊只喚您蘇先生,您在此處,是真名示人否?若是,可有些兒麻煩。」九哥心中無奈,暗道若蘇先生身份早叫人知道了,哪還用等您察覺?

  蘇先生卻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又不是姓蘇名先生,我姓名又不是見不得人。」

  洪謙心裡丟他一個白眼。

  酈玉堂卻贊蘇先生是端方君子,又求蘇先生:「但得閒時,請往寒捨一敘。又小兒尚在讀書,若不嫌棄,我打發他親來登門求教,只恐擾了先生清靜。」

  九哥聞言,終於捨得從椅子上起來,比那日叫他戳了個透心兒涼的胖兔子麻利得多了,往蘇先生面前一揖,卻拿眼睛看洪謙。洪謙見他嘴兒緊抿,一雙眼睛卻可憐巴巴,也覺好笑,點一點頭,便是許來過來。

  蘇先生細看九哥,見他相貌堂堂,較之洪謙之流多了一身正身,比盛凱之輩又顯出十分剛毅,看來便是木訥可靠之人,也是歡喜,也想看看玉姐夫婿是何樣人。便點頭應下,卻又約下日期:「府君公子日日奔波終是不美,且府上有西席,我怎好擾人教授?若得閒,請三、五日來一回便罷。」

  酈氏父子皆喜。

  裡面申氏也邀玉姐常往家中去。玉姐卻悄悄與六姐、七姐說話,准討了申氏、酈玉堂的尺寸,好與他兩個做鞋襪。六姐偷笑,道:「過兩日,我叫人拿來與你。」

  卻說酈、洪兩家定了親,雖不曾立時操持婚禮,拿到天邊兒上說,也已是親家了。自此非止厚德巷裡,便是江州城內,也敬著洪家幾分,便是程家,提起來也只有贊歎的。都說這程老太公一雙慧眼,識得了洪謙,興旺了程家。

  那頭蘇先生卻在書房裡打著轉兒,他已經兩天不曾吃著雞腳了!又不好自家提起,君子總不能好這口腹之欲,內心實是不快,他不快,便要挑剔洪謙一二,洪謙便不告訴他,他這是得罪了玉姐。

  州府裡卻歡喜無限,六姐回來故意說要與申氏量個尺寸,申氏道:「我的尺寸你竟不知道?」六姐道:「我知道,有人不知道哩。」因說玉姐要討了尺寸來。申氏笑道:「她果然是個有心人兒。」六姐附耳道:「還要爹的尺寸哩,緊趕慢趕,到年前都有了。我想將九哥的也悄悄兒與了她,她見了,必能猜得出……」

  申氏橫她一眼,想一想,道:「已然定了親事了,倒也無妨了,也不要弄鬼。你便說,這是九哥的,且慢,將九哥尺寸放上一寸、寸半再與她,九哥到長個兒的時候啦。」

  六姐應了,申氏道:「九哥是你兄弟,先定了他的事,非是我不心疼你,你與七姐皆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哪有不疼的道理?我已與你爹與京中說了,你們兩個的事,由我與你爹做主。那盛小秀才人雖不壞,你也看見他母親妹子了,是緣份沒到。」六姐含羞道:「我明白的,娘,我去尋九哥要尺寸,許能見著他變個臉兒。」申氏叫她逗笑了,拍她背上一記:「又促狹了。」

  六姐去九哥處,九哥端坐書桌前,面前擺一張箋子,瞪著那箋子。六姐進來,九哥伸出手去,當著六姐的面兒,從容折一折,再折一折。六姐一皺鼻子,說了來意。九哥道:「六姐原知我尺寸的。」

  這九哥因錯將女郎作少年,自家為難了大半年,以後凡遇事,便好多問幾句「究竟如何?」有人回說某人好,他便要問如何好,說某處結了個碩大冬瓜,也要問到底有多大。

  六姐道:「我是知道,旁個人不知哩,快些與我伸了腳來,有好事哩。」九哥耳朵一動,死盯著六姐。六姐捫胸:「瞪我做甚?」九哥道:「她做與爹娘便要許多功夫,我這個……」

  六姐驚道:「她?哪個她?」卻見九哥意味深長看著她,哼了一聲:「我懶待看你那臭腳!」扭頭兒走了。九哥又將箋子拿出來,打開,瞪著,他六姐手裡有他尺寸。

  次日,九哥便叫父親喚了去。酈玉堂原將一幅蘇長貞的字兒作定禮送走,心疼得彷彿割了他的肉,眼下也不心疼了,看著九哥也眉花眼笑,問:「你何時去你岳父那裡?」九哥道:「過幾日。」言畢便上嘴巴,酈玉堂將他左看右看,忽地臉一垮。

  九哥一拱手來,退了出去。

  回來便使書童兒拿了一陌錢,去街上買個陀螺來。書童兒下巴險掉到地上:「九、九哥,要買陀螺做甚?」

  九哥話都不回一句,只拿眼看書童兒一下,書童兒捧了錢,有人追他似地跑了去,不一時抱了七、八個陀螺來。九哥逐個兒拿起來,仔細驗看了,挑了三個,取個匣兒裝了,將剩下的賞與書童兒。書童兒道:「我已大了,不玩這個了。」九哥只作沒聽著:「你且出去。」

  書童兒哭喪著臉兒,抱著陀螺出去了。九哥左右看看沒有人,將門一掩,拿出個陀螺來,將那小鞭子往陀螺上一繞,往地下猛一抽,陀螺飛了!噗通一聲響,書童兒門外揚聲叫:「九哥。」

  九哥皺眉,硬聲道:「不許說話!」又揀個陀螺接著繞,手上拿捏著力道,又將腕子微斜,慢慢摸出門道兒,一道一道地抽著。

  書童兒外頭聽得心驚膽顫,他有些兒猜出來九哥在做甚,卻不知道九哥為何如此,便更害怕起來。好容易裡頭沒了聲音,九哥將門一拉,又是往常模樣了。次日,書房不時響一陣兒聲音,又熄了下去。到第三日上,九哥稟了父母:「往去看蘇先生。」

  酈玉堂大喜:「是該去,也要與你岳父、岳母問安。」

  定親後初次登門,申氏為九哥備下了禮物,且說:「往後熟了便好了,你也不好總常處,說出去不好聽。」九哥點一點頭,一個眼風兒過去,幾個小廝兒抬了禮盒,一路往厚德巷來。

  那頭洪謙與府君做親,登門者驟增,洪謙不勝其擾,次日便號稱要閉門讀書,來年入京趕考,門前方冷清了些。九哥登門,恰在清淨時。先見洪謙,將申氏所備之物奉上。洪謙道:「何須如此客氣?」九哥道:「應該的。」又將客套寒暄話說畢,復言:「我、我總待玉姐好。」洪謙見他這樣兒,肚裡偷樂,又一點頭。

  九哥復陪洪謙坐一陣兒,翁婿兩個,你不動,我也不動,呆呆坐了足有兩刻。直到秀英那裡使小喜來說:「留九哥用飯。」

  九哥一面應了,一面說:「家父仰慕蘇先生,小婿敢請一見。」洪謙叫他呆坐著沒了脾氣,語頗恨恨:「去罷,使個人回你家裡說一聲兒。」九哥道:「是。」洪謙暗恨,這個呆子,豈不要悶著我玉姐?一抽袖子,叫來安兒引九哥去見蘇先生,自去尋玉姐。

  洪謙這頭與玉姐說:「那就是個鋸了嘴兒的葫蘆,你好有個數兒,待我收拾他去。」玉姐只管笑:「原先爹也多話來?」洪謙恨聲道:「女生向外!」玉姐歪頭看著他,也不惱,反把洪謙看得撇起嘴兒來:「我去聽聽蘇長貞又埋汰我甚去!」

  玉姐卻叫朵兒:「你悄悄跟了去,看看究竟怎樣。」朵兒去了,回來笑道:「好叫姐兒知道,那一位正與咱家金哥玩哩。」小茶兒笑道:「這可是好,從來討好娘子,先要討好丈母娘與小舅子,都說那一位不喜言笑,我還恐他太呆,原來是個肚裡分明。想來是年輕臉嫩不好意思往岳母面前岳來,不如從這小舅子下手,岳母止此一子,待金哥好,也是討好岳母了。」

  玉姐嗔道:「小茶姐今日話好多。」言畢起身:「也不知爹與先生抖嘴了不曾。」小茶兒與朵兒兩個對望一眼,一齊偷笑,又故作嚴肅樣兒,跟著玉姐出去。將出院門兒,朵兒快走幾步,卻將玉姐引至金哥處。

  那裡九哥正教多哥抽陀螺。他那日見過金哥,愛屋及烏,也看這小舅子極順眼。九哥琢磨著他實不大懂女人,心頭娘子尚未琢磨透來,能如岳母何?不如從小舅子下手,他小時候兒偶見乳母家孩子玩,心實嚮往,偷偷兒玩了一回,又叫酈玉堂給禁了。如今想來,便是這陀螺了罷。

  金哥對這姐夫也只是尋常,蓋因九哥一張臉委實鎮得住人。然陀螺又好玩,一玩二玩,那冷臉姐夫竟將下擺往腰間一塞,與他一道玩,他也覺有趣,跟與九哥玩做一處。

  胡媽媽看了,心裡直笑:金哥平日也不多話,他兩個倒好似兄弟哩。抬眼一看,卻見著玉姐正站立在旁,九哥心有所感,也看過去,正看到玉姐站在那裡。手裡尚拿著條麻繩兒編的小軟鞭子,衣擺又塞在腰間。書童兒侍立於旁,直為他發愁,這樣兒,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可怎生是好?

  因見有小茶兒與朵兒在,胡媽媽便上前喚金哥:「哥兒與我洗手去罷,將開飯了。」將金哥帶走。金哥走前看一眼九哥道:「下回咱還一道。」九哥低頭道:「下回你將功課寫完,我看了,再你帶旁的來。」金哥一仰頭,翻他一個白眼:「成。」隨胡媽媽走了,卻於過小茶兒時,道:「不許離了我姐。」小茶兒笑得雙肩直抖,忙點了點頭兒。

  只見九哥與玉姐隔不數步,這頭玉姐也不好過去,卻將帕子掩了半張臉,露出一雙笑彎的眼睛來。那頭九哥將手裡鞭子揉來揉去,因憋著勁兒,一張臉更是神情肅穆,忽地從容將鞭子放下,正一正衣襟,彷彿方才與金哥一起抽陀螺的不是他一般。

  玉姐愕然,忽又笑開。

  書童兒看了,簡直想哭,說話也真帶著哭音兒了:「九哥,笑一笑,笑一笑。」那是九娘,不是府君啊!

  九哥也想笑來,卻不知為何,總怕笑得傻氣,叫玉姐不喜,越發憋著,終於忍不住,盡力笑一個來。玉姐卻一扭臉兒,走了。眼見佳人芳蹤隱去,九哥心中悵然若失。忽聽蹬蹬之聲,卻是玉姐去而復返:「蘇先生愛吃雞腳,已斷了三天的糧了,你明日再來便捎些兒來與他罷。」

  九哥雖被留飯,卻是與洪謙、蘇先生一道吃,並不曾見著玉姐。洪謙冷眼看著,九哥竟真個是「食不語」,不由暗道這小子好裝憨兒,既與金哥抽陀螺,又在蘇先生面前扮面癱。待用完飯,九哥告辭去,金哥又小,洪謙只得自送他出來。

  玉姐與秀英兩個也不曾多見九哥幾面,都悄悄兒來看,玉姐看到秀英,扮個鬼臉兒,轉身便走。洪謙忽覺不對,又見九哥人立著,雙足一絲兒不動,那頭也不轉,卻是耳朵帶著,隨著玉姐足音一路斜了過去。彷彿一縷香蕉皮兒,被人手抻著一頭兒往下拽。不由大笑:「蘇先生愛吃雞腳,你明日捎些來與他。」

  九哥聽這父女兩個一般說,心裡便有了底,次日非但攜了雞腳來,還捎了一壇美酒。又與洪謙道:「小婿見金哥已交五歲,卻未曾開蒙入學,這不知……」在此時,實不好勞動蘇先生了。洪謙道:「你有心了。我先與他開蒙,他年紀小,尚不費事。明年春再與他作計較。」

  九哥便不多問。說話時再不曾見著玉姐,不由有些失望,暗道莫非真是昨天笑得不對?原來昨天他回家,書童兒一長一短將他昨日所為說了,且說:「九哥笑得忒……瘮人來。」申氏聽了也是且氣且笑:「虧得我下手快,將玉姐定下了,不然你這一笑,非得嚇走了人家不可!」

  與洪謙作別回來,九哥便對著鏡兒,盡力翹著嘴角兒要笑。卻不知,他看那一張素箋時,笑得便極和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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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9 07:30:2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八章:相處

  自打九哥獨自往洪宅走上了一遭,再來往便熟稔了許多。老天爺真是厚待九哥,與他生了這樣一張正氣凜然的臉,做甚事都顯得特別占著理兒。你能更喜歡旁人,卻不能不更信服於他,這也算是天賦異秉了。便是洪謙,一個心中寶貝閨女千好萬好的人,原要留著赴京去仔細尋個好女婿來的,申氏一提,居然也覺他不錯,竟點頭答應了婚事。

  再說玉姐,與他初次相見,因一隻胖兔子,吃了九哥一張黑臉,也不知怎地,她就認了自己理虧。她自認也是個正派人,有錯便會認,然認得這般爽快,實是因著九哥一張臉。次後慈渡寺中相見,摸著良心說,這九哥生得不好也不壞,雖是正氣,卻不是頂英俊的相貌。然便似她說的「像爹」,看著踏實。哪怕這兩個人除了都是男人,旁的再沒一絲相似來,玉姐心中,她爹可靠,這九哥看著,也可靠。再看九哥教金哥玩耍,卻又說叫金哥讀書的話來,也是個周到人。

  玉姐自漸懂事起,旁人教她的便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告誡的也是「井底引銀瓶」,她是個真正有主意的人,九哥如此,也算得是良配了。至如琴瑟和鳴一類,她反倒覺得不如踏實渡日實惠些兒。從來想得太多、太偏的女人,易叫輕浮人鑽了空子,難免要吃些兒苦頭。

  其時女子心中,得夫婿敬重已是參差彷彿了,玉姐也無甚好挑剔,照林老安人說的:「日子是過出來的。休要理會那些花胡哨兒,要折福氣的哩。你待他好,他自待你好,他待你好,你也要待他好,一輩子,便這麼過了。」

  九哥為人既不輕浮,待她家人又好,且申氏早是她識得的,極講道理的一個和氣人,玉姐再也沒甚好挑剔的了。是以她對林老安人道:「現下我與他總相敬如賓,他待我好了,我再與他挖心挖肝。」

  林老安人雙目已有些渾濁了,卻拉著玉姐的手兒道:「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你把心全與了他,你要怎生是好?」

  玉姐道:「我便將他的拿來。」

  林老安人歎道:「孩子話。真能這樣,你必得是個十世修行的好人兒,方能得這番福報哩。這些事兒,只好我與你說罷了,你娘你阿婆,都是招來的夫婿,都不算個女人哩,哪裡知道這裡的門道?」便絮絮叨叨說些陳年舊事,當年她與程老太公如何成親,婚後無子,程老太公納妾蓄婢,生下兒子等等。

  更與玉姐說這後宅之事,她如何將質郎生母發賣。最後道:「我近來睡的越發長了,不曉得見不見得著你出門子哩,這些話兒,早一天說我便早一天放心。還有你那個娘,現教也晚哩,你多幫襯著她些兒。你爹是個好的,架不住你娘只養了你與金哥兩個,總不好叫你洪家絕後罷?你爹有出息了,洪家只有更大,沒有更小的理兒,到時候,你娘要怎生是好?程家小門小戶兒,尚有煩心的事兒,那府君家是天家貴胄,你也須小心。我說與你,內宅的事兒,記得兩條兒:占住了理、拿住了人。理,不用我說,你懂得比我多哩。這人吶,你得自家看,丈夫與婆母,是最要緊的。」

  玉姐聽她說得這般嚴肅,心下一緊:「您別這樣說,我害怕。」

  林老安人道:「你才定了親,這大喜的時候兒,我不該說這些喪氣話的。我也盼你用不著這些話兒,人生在世,不怕一萬就怕個萬一,你肚裡有數了,才能消災免難。那九哥人是好的,又年輕,他家家教也好,趁他小兒,將人攏住了,這就是結發夫妻的情份。不是叫你與他離心,是叫你好有個數兒。夫妻是一體,卻也有個主從哩。」

  玉姐板著臉兒應了,心裡也不知是甚滋味。回到家中,秀英洪謙如何看不出來?秀英先將玉姐拉到房裡,將門兒一關,問她緣由。玉姐思林老安人之語,又想秀英眼下卻不是女戶人家了,且父母間事,她一個女孩兒,又是定了親不知何時便要嫁了的,如何能管得過來?夫妻間事,終是要夫妻二人來辦。旁人也只好做個助力了。便將林老安人所說,合盤托出。

  秀英原也為子嗣之事犯愁,然不欲玉姐擔心,只說:「這你休要掛心了,你爹的人品,你還信不過麼?咱們總還有個金哥哩。」實在不行,還有留子去母一途。再者,金哥長大娶妻生子,多生兩個過繼來,血脈上總是不會錯的。且有玉姐在,洪謙總是看重子女的。

  見母似有打算,玉姐也略將心放下,秀英見了,又說她:「老安人說的,不過是最壞的。當年你爹入程家門兒時,她還與我說,叫控了你爹的錢財,休要與他機會做亂哩。你看你爹,誰把得了他的錢?」這卻是實話,洪謙弄錢的本事,確是不小,偏門也懂得比人多。

  玉姐道:「那是我爹好。」

  秀英道:「還是,你休要想這些亂事。男人真有本事,那不是你管住了他,是他不肯離了你。這世間總是有公道在的,並不是哪個男人都愛走下流道兒的。你要先防了他,做得顯眼處,他又不是個癡子,怎會覺不出來?這些事兒,旁人教不得,須得你自家悟來。」

  玉姐道:「我曉得這些哩,老安人也是好意。我總憑良心做事來,也不硬也不軟,也會硬也會軟。好好夫妻,要過一輩子,不一處攜手同心,非要弄得二心了,莫不是犯昏?真不好時,再說罷。」

  秀英卻是知道的,這閨女素來與洪謙親近,那個辣手的爹,能教出甚軟弱閨女來?不怕她太善,倒怕她太狠,行事要軟和些兒方好。又想玉姐都定了親了,金哥都好上學了,洪謙縱明年中了進士,也須敬著自己。且她固看洪謙不透,卻知洪謙於程老太公感情甚篤,總不至叫自己難過。真要作出防範姿態來,豈不是逼得洪謙與她離心?洪謙之能,自于家之事便可看出,與他不一路,莫不是嫌活得太暢快了?

  玉姐打秀英房裡出來,秀英想一想,還是與洪謙說了:「今天從阿婆那裡回來,叫說了一回,」將說自己的話隱去,只說玉姐事,「我說了她一回,還未一處過,便想著不好,何苦成親來?九哥我看著也是甚好,叫她安心且過日子。我這樣說可行?統共只養得這一個姐兒,我又怕她摔了又怕她化了,我娘家事你也知曉,她比我命好,不須招贅,我便不大懂這些事兒,教她這些兒,可會犯丈夫忌諱?」

  洪謙道:「你說的很是,總想著離心,又何苦成親?不過安人也是心疼她,酈家人口從來不少,是非也是有的,得空我再與玉姐說去。」

  玉姐再想不到她爹會來與她說這些話,聽洪謙與她說男人如何蠢、如何賤皮,不由微張了嘴。

  洪謙意猶未盡,恨不得將知道的都說與她:「人便是如此,愛之置諸膝,恨之摒諸淵,不想看的,就是千般證據擺到面前,他也能當是沒有。你為他好,做了多少,須得叫他有個數兒。卻不好自家說與他,必要叫他自己悟來。旁人不好,能說的說,不能說的,叫他自家看去。不要做那吃力不討好的事兒,那是蠢人做的。有腦子的,做了事兒,總要讓人明白。成日與外人周旋累個半死不活,到家裡來再與你猜謎?內外一個樣兒?還有甚親疏分別?人總趨利避害,一個叫你舒心的,一個叫你累心的,換做你,你樂意與哪個親近?」

  玉姐笑道:「有些事兒在明面兒上,有些事兒卻只好在暗地裡,我只盼一世也用不著哩。留個後路也好,縱留,也是留與大家的。我做了,也不說,有用得著處,拿出來用。沒用得著時,何苦叫他知道?又自怨男人丈夫不能叫我省心?」

  洪謙亦笑:「孺子可教也!九哥不是那般人,你且休要先做出叫人寒心事來。縱有事,也不要慌,你爹娘又不是死的!安人是不是也憂心你娘?」

  玉姐歪頭道:「爹還知道哩?」

  洪謙道:「我知道的多哩。自從有了你,還有甚不懂的?總是一父母長輩一片心罷。你娘明白便好,安人也老了。往後在旁人家裡,做事切記,不要自作聰明。」

  玉姐笑道:「我原是個笨的,只曉得照著規矩做事兒,笨且來不及,何處尋聰明來?街上可有賣?幾文一斤?」

  洪謙大笑:「你又促狹了。婦人家事,你娘知道的多,酈家那頭親家母也不是個苛刻的人,她統共就這一個兒子。那家裡也和睦,你總處著便是了,旁人怎生待你,你也便怎生待人。實要翻起臉來,記得一句話兒,要便不做,做便做絕,好也絕,壞也絕。」

  玉姐亦應了。

  這幾位說完,蘇先生也不甘寂寞起來。玉姐定了親,蘇先生便也想再指點一二,所言者無非《女誡》《女訓》等,他肚裡文章錦繡,又有各種禮儀典章,復與玉姐說許多京中禮儀、皇室典範一類。

  蘇先生自以君子坦蕩蕩,姓名都不曾瞞著,眾人想不到,也不是他的錯。程老太公等人不知,他也不好大言說來,洪謙必是覺出來了,無論洪謙是否曾說與家人聽,當時也是他處境艱難時,總有收留之恩。大家都是裝聾作啞罷了。哪知玉姐是真個不知!

  連著三天沒有雞腳吃,自去街上,吃雞腳,回來又迷一路,回來好到晚飯時分了,走在街上險些叫巡夜的給逮了去。洪謙看不過,方好心嘲笑了他一回,蘇先生始知得罪了女學生,又暗道:原來他家真不知道,洪謙也不曾洩漏!又暗說玉姐促狹,扣了雞腳捉弄他。好笑之餘,也不點破,依舊教她。

  果然,三日後,九哥來時,便攜了好大一包雞腳來與他吃。蘇先生留九哥吃飯,一頭咬著雞腳,一頭說:「女生向外哩。」九哥道:「食不語。」洪謙道:「正是,一盤雞腳也該堵住嘴了。」蘇先生冷笑一聲:「你兩個方才沒說話?腹語?」弄得這兩個都閉了嘴。

  用過飯,九哥又向蘇先生請教,蘇先生看看他的臉,歎一口氣:「你這也是本事了。」九哥卻是來請教書法的:「總有寫不好處。」因他面上誠懇,蘇先生也不推拒,一一指正了他不解之處,提筆於九哥寫的幾個字旁重寫了,又將九哥筆劃不順處抹改一番。

  九哥看著紙,半晌沒言語,忽將紙一推:「請先生代為保管,拿回家,必叫家父取去,剪了先生的字裱起來。」

  蘇先生失笑,問九哥:「令尊書房有甚好書?我好借一本來瞧。」九哥道:「家父那裡有自京中得來一部御制新書。」蘇先生便寫一帖,向酈玉堂借書一觀,命九哥帶回去與酈玉堂,下回捎書來。

  九哥默默將帖收下,又將方才字紙一並拿回,蘇先生不由莞爾。卻將眉毛一挑,又抽出一幅字來:「這裡還有一個人寫的,極工整,你可拿去揣摩。」

  九哥雙手接了一看,筆跡酷肖蘇先生,然又有些微不同,似是蘇先生早年手筆,然紙又是新的。再細一看,忽而大悟,此時此地,還能有誰?越看那一幅《將進酒》,越覺好看。鄭重謝一謝蘇先生:「必定珍惜,時時揣摩。」

  蘇先生一擺手兒:「少與我面前裝憨兒,這是看在雞腳份上與你的,我又不是不曾定親娶妻。」言畢,將手兒往後一背,不去看九哥。九哥將自己的字紙與那一幅《將進酒》作一處胸口揣了,卻將蘇先生手帖討個拜匣裝了,回去與酈玉堂交差。

  辭別蘇先生,卻在蘇先生院門口靜站著。站不一刻,自有人來與他搭話。

  九哥見玉姐來,從懷裡揣出只小匣子來:「這個,你拿去玩罷。」玉姐見他耳朵一抖一抖的,輕笑出聲兒,親手來接。將解那匣子,九哥不動聲色將匣子放到她手裡,雙掌劃了個圈兒,包著她一雙手滑了下來。

  玉姐只覺手背一陣的暖,到九哥手溜了下來還是燙的。九哥只覺掌心指腹又軟又滑,鼻尖嗅著她身上散出的香氣,真個又香又軟。咳嗽一聲:「娘很想你,我……你何時得空,我使人來接你。」

  玉姐嗔道:「我這些時日,總是在家的。」卻抱著匣子跑掉了。

  九哥又做一回香蕉皮,摸一下胸口,去辭了洪謙好回家。

  那頭玉姐回了房裡,將匣子打開了,見是一雙小玉兔兒,極是圓潤可愛,托在手裡,將指尖兒來回在那兔子背上劃著,很是順手。心中道:那肥兔子歸了你,這個倒好歸了我了。

  那頭九哥回去也開心,酈玉堂圍著兒子打轉兒,又是搓手,又是歎氣,九哥一一看在心裡。施施然取了匣子,交與酈玉堂。酈玉堂見了蘇先生手帖,喜不自勝:「快將御制的書都裝了送去。」九哥告知出來,心道,娘不會叫你今天這般送出去的,挑起來一大擔呢。

  翹翹嘴角兒,九哥回自己書房去了。明天總要差他再去洪宅的,這一張帖子,討得值。

  次日一早,酈玉堂早早起來,催著九哥去洪宅,九哥依言而行,大大方方又往岳父家去。這一回蘇先生得了新書要讀,九哥只得放下一包雞腳,估摸著沒有個月二十天,蘇先生恐無心理會他。且已入冬,不兩月便是新年,明年開春洪謙便要赴京趕考,須得靜心讀書,不好總來打擾。

  過不數日,申氏因九哥在他面前總看玉姐新與申氏做的一抹額,微知其意,使接玉姐來說話。玉姐於申氏跟前坐,因已定親,便與以前不同,更顯出一份親暱文靜來。往前隨秀英在申氏跟前時,母女兩個也不曾想過與他家結親,更因洪謙是秀才、酈玉堂既是宗室又是江州長官,較之如今還要生疏客氣些兒。

  申氏見如今情況,頗為欣慰,忙命上了熱茶來:「外頭冷哩,喝口熱的暖一暖。」六姐卻笑道:「今日這茶與往日可有甚不同來?」說完便掩口而笑。笑得玉姐頰上微紅,外頭又來報,說是九哥扭著了腳,擦傷了手。

  申氏一驚,又笑道:「他倒會弄鬼了。」六姐便要拉玉姐去看:「往常不好帶你見我這兄弟,今日倒是不礙的。」

  九哥跌了腳,不重,卻在房裡歇息,也不躺,卻是坐在榻上,榻上放張矮桌,擱一本書,正慢慢看。見她兩個來了,九哥但細聽六姐說:「怎這般不小心?虧得天冷穿得厚些兒,傷倒不太重來。」一道說,一道看他的手。

  玉姐也偷眼看去,見手掌擦破了一塊油皮,握不得筆。腳卻看不出來,也不好細看。九哥看玉姐,穿著桃紅小襖白茸茸兔皮鑲邊兒,底下一條寶藍緞裙子,兩手抄在手焐子裡,端的是亭亭玉立,正關切看他的手,忽覺得這傷也是值了。六姐待要出去,玉姐卻將她袖子一拉,六姐只得又站住了,反拉玉姐在榻上與九哥對坐。

  九哥忽道:「天冷,待我好了,去看你,不用幾日。」

  玉姐道:「哎。」

  六姐看這兩人枯坐,卻不知玉姐這是定親後頭回到九哥屋子裡來,怎能不矜持?九哥卻是故意引玉姐來,看一看他屋子,好叫她知他是何等樣人。玉姐將這小小三間房看了一眼,見乾淨整潔,這小書房裡陳設半新不舊,既不奢靡也不寒酸,也是合眼。至如九哥臥房,她卻有意避開眼去。九哥皆看在眼裡。

  坐不一時,玉姐便起,囑咐九哥:「你休起來,好生將養。這是我自家做的。」卻伸手將一個錦帶放在他身前矮桌上,拉六姐出去了。

  那頭六姐送完玉姐,回來與申氏說了:「他兩個,就那般呆坐,說不幾句話。九哥倒好疼娘子,怕她天冷奔波,待好了要去看他哩。玉姐也疼他,臨走送他東西哩,放個錦袋兒裡,我卻不曾看到是甚,彷彿是個方方的物事。」

  申氏道:「人家定了親,縱送了甚物事,咱也管不的。」心裡也納罕,卻不好開口。然不幾日,便有耳報神報與她,八哥說與申氏:「九哥娘子好伶俐人兒,親篆了一方印來與九哥哩。」

  既是印,便是叫人用的,九哥寫得得意字,用了這方印,八哥自然見得到,見著了便要問。九哥也不瞞,實話實說道:「我娘子親篆與我。」八哥雖羨慕,口中卻嘲笑他:「還未過門兒哩,你叫得倒親熱。」回來便報與申氏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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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9 07:30:4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九章:準備

  玉姐與九哥定親,兩家歡喜,雖有幾家原打量著搏一搏好與府君做親家的人不免腹內微酸,然申氏在此處做了好幾門親,便酸,也有幾個陪著一道被酸的。酈、洪兩家親事又是在洪謙中舉之後方大張旗鼓使官媒登門,彼時洪謙身份在這江州城裡也不算次了,倒少了些口舌是非。

  厚德巷裡左鄰右舍不是與先前程老太公多少年老鄰居,便是紀主簿家這等後來陰差陽錯與洪謙、秀英夫婦說得投機的,都說程老太公餘澤,也是洪謙敦厚,方有此福報。趙家那處自從林氏死了,也與程、洪兩家添了些來往。玉姐與九哥定親後,各家娘子們不夠翻箱倒櫃,要尋些兒好首飾,預備著玉姐出門子前添妝使。

  何氏尤其忙碌,秀英這些年待她家著實不薄,年節不消說,單是娥姐當年出嫁時秀英兩番相贈,便已是價值不匪。先前兩人處得再好,也是秀英帶著些兒巴結,如今恰掉了個個兒,洪謙已是舉人,紀主簿也不過是個舉人出身,且紀主簿恐晉身無望,洪謙來年赴京,不定就是個進士。紀主簿之升遷,也因與洪家處得好,得洪家親家酈府君之允,代為保薦,欠下了一個大大的人情。

  旁人不說,這玉姐實是她眼裡看著長大的,雖說女人要靠著男人方好是「夫榮妻貴」,然妻賢夫少禍,玉姐那般人物,推著夫婿往上走也是情理之中。九哥是吳王親孫,日後前程未必不遠大。自定親後,九哥往常往洪宅裡去,顯是極重這門親事,玉姐日後在夫家,也是站得住的。

  這些事兒全在何氏眼中看得分明,再不能似先前那般相處。又娥姐隨夫上京數年,與父母骨肉分離,每有書信至,雖是報喜不報憂,何氏也看得出來,這京中生活實比不得江州的。洪謙赴京,何氏還想著,至少也要托他捎封信去。

  這麼想著,何氏便當成一件大事來辦,壓箱底兒的首飾都翻出來了,都嫌不好。咬咬牙,將攢下來的一匣子寶石拿出來,挑出幾顆大的紅寶石,又取一小包金子,雇乘轎兒,親去金銀匠人那裡,訂下全副的金頭面來。回來路上停住了轎兒買幾匣上好的細點,往洪宅去尋秀英說話。

  秀英正在那裡算賬,玉姐定了親,少往外走,叫她拘在家裡或做針線或寫字兒,間或為金哥發蒙,姐弟兩個都有事做,秀英便有功夫處置家務。聽說何氏來,忙叫迎了進來,那頭何氏進來,寒暄兩句便叫「春蘭」。春蘭上來將手中細點匣子放下,何氏道:「卻才我往那街上去,冷不丁兒見著這點心鋪子,記著是你們家裡愛吃的,便買了些兒來。」

  秀英道:「嫂子忒客氣,到我這裡,與在家是一樣的,哪用帶這些來哩。」何氏道:「又不值什麼!拿與金哥吃,淡淡嘴兒。」又問玉姐和金哥。秀英道:「玉姐教她兄弟識字哩。」何氏便不說要見。只說今年之考語已下,酈府君與紀主簿寫了優評,又有薦書等,估摸著不日便有公文下來,界時不定洪謙是不是已經在京中高就了,是以年前紀家在泰豐樓訂了席面,要請洪家吃酒。

  秀英道:「且是府君出力,與我們有何相干?」何氏道:「不是你們,府君怎就知道他哩?應該的。」秀英道:「這些年嫂子看顧我們這許多,有甚謝不謝的?」兩人客氣許久,秀英方應了:「我與我們家那口子去。」何氏笑道:「那可好,」又問秀英,「大姐兒已定了親事了,何時過門兒?」

  秀英道:「那家裡九哥上頭還有三四個哥哥的親事未辦哩,他家六哥定的是京裡吏部孫尚書的孫女兒,完婚也要到京裡,便拖住了。正正好兒,我也不捨得玉姐這般小便要嫁人,多養她二年,總也養得起。」

  何氏笑著介面道:「過了年,你家洪兄弟再中個進士,大姐兒出門子時也好看——嫁妝備得怎樣了?既然妯娌是尚書家的孫女兒,嫁妝想不會次了,大姐兒這副嫁妝可不敢輕了。看府君家九哥兒也是相貌堂堂,一副有福的模樣兒,將來怕不有大出息哩。」

  秀英道:「我正算來。原沒想她嫁到那家的,如今看,卻要多備些兒哩。我阿婆也曾與玉姐一份子嫁資,與我當年的相仿,在這裡也算很不少了。卻不好閨女出門子爹娘不與嫁妝,倒拿曾外祖母的錢不是?嫂子幫我想想,可還要添些甚好哩?」

  秀英問何氏,也是有個緣故的,她與林老安人商議,便是林老安人勻出的那一份嫁資不算,秀英再添一份等值的,湊作了七十二抬的嫁妝,縱嫁與尋常宗室,也很能看了。數目有了,這嫁妝究竟要怎生安排,也是個學問。秀英識得的官娘子,也只有何氏一人而已。雖說紀主簿也不是甚樣大官人,總是在衙門裡混過的,好歹知曉些兒。

  何氏也拿出混身解數來,與秀英拿主意,要多少緞子多少絹綢,首飾要哪些兒好,又有家俱要甚樣的,頂好要再放些兒字畫:「你們家也是讀書人,府君也好這個。」

  兩人直說了大半個時辰,尚沒說完,卻又到了晌飯時分。秀英要留何氏用飯,何氏道:「我那家裡也離不得人哩。」臨行又再三說,訂好了席面,不日一定要賞光一類。秀英也應了。

  送走何氏,秀英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單子,再算一回家中的銀錢,這二年與申氏聯手,著實賺了不少,她不憚於全添給了玉姐,只要洪謙還能再進一步,這些銀子,還真個不算什麼。秀英也擔心,玉姐幾個妯娌娘家,再小也是個官兒,恐怕銀錢也不少,九哥又是申氏的獨子,萬不可失了底氣。女人在婆家的底氣,靠父、靠夫、靠兒,眼下只好盡力與她做臉了。秀英盤算著,除開單子上開裂的,再私與玉姐備下一千銀子的私房錢。

  卻說秀英盤算好了嫁妝,待飯後洪謙喝茶閒坐,不讀書時,拿來與洪謙看。洪謙看一眼單子,道:「你看著辦便好。」秀英道:「字畫哩?家裡還有些兒,卻不夠上好。」洪謙道:「那也沒甚大不了,又不是這二年便要過門兒,往後有的是機會弄來。」且還有蘇半仙兒呢,玉姐出門子,他要不寫些甚送來,倒不像他了。

  洪謙這樣說,秀英一想,也對,便收了單子。洪謙卻又說:「咱家中事收拾得怎樣了?來年開春便要上京。」秀英問道:「真個要全家一道兒走?去了京裡,靠甚過活?是這裡收了租子送到京裡,還是這些都賣了,到京中置業?這些日子,我與親家母也說話哩,她雖不曾在京中長住,倒是知曉京中事兒,那裡房兒也貴、地也貴,連吃喝都貴哩。這裡的房兒、地,折價賣了,往京中還不定能買多少哩。」

  洪謙道:「京中生活,也沒那麼難。盡夠了。我有功名,一路帶些貨物去,也不用抽稅。旁的不須多帶,本地的土產略帶些兒,倒是胡商上回販來的胡椒,統統帶了去。」天朝本不產胡椒,皆是胡商販來,「椒」之意,乃是有重味之香料,加一「胡」字,便是注明其出處。既是本地不產,自然物以稀為貴。從來有兩入天朝,一是西北旱路,二便是這東南水路。水運比陸運,都是量又大,花費又少。胡椒在京中,也是個高價,且不易得。再這個實是比帶甚土儀劃算。[1]

  秀英道:「咱家根基在這裡,到了京裡,沒著兒沒落兒的。紀家嫂子說,娥姐信裡說,便是有錢,也難在京裡尋找著好房兒哩。且女婿父母都在此間,玉姐隨我們去了京裡,成親時再送他回來?你……就這般捏得穩瓶兒,兩家都往京裡去?」

  洪謙注目秀英,半晌,方道:「女婿是吳王嫡孫,無論在何處,只要成婚,便須稟京中宗正,也須返京拜見祖父母。至於我,咱們終須到京裡去,索性免遭二回罪了,雇幾條船,帶了家什,就在京中安頓下來。」橫豎他已經是舉人功名了,遷往京中安頓這等事,雖不太容易,卻也不太難。

  秀英終是有些不捨江州,仍勉力一試,道:「那……金哥呢?他總落在我娘家戶頭上。還有蘇先生,他雖有名,卻聽說是開罪了皇太后的,要不當年也不致叫逐出京來,咱們去京裡了,他一個老人可怎生是好?又愛吃雞腳,又神神叨叨,還總不識得路……」

  說到最後,洪謙忍不得,笑出聲兒來,高高低低,笑得秀英洩氣看他。洪謙笑容未斂,道:「你知他是怎生得罪的皇太后?為誰吃這番苦頭?又知他何以這些年不回京,卻不著急家裡?他且有數兒哩,況且他也快回去了。問問他,願意回,咱便一道返京。是時候兒了。」

  秀英道:「這內裡詳情,我婦道人家終不知道,你既拿得准,走便走。只是……我娘與阿婆……」

  洪謙道:「一道走,明年河面開了便啟程,船行得穩,縱上了年紀也不怕。船裝得多,家什等都帶了去。房子不要賣了,田地、商鋪也不須賣,急脫手,總要折些兒。家裡餘的銀錢總還有幾千,帶上就是了,盡夠了。」

  秀英見他主意一定,思自己已是洪家婦,往後榮辱總是繫於他身,他既拿得穩,從一贅婿熬成了舉人,又要考進士,滿身的能耐自是不須猜疑,答應一聲兒,又說:「家裡這些人呢?也都帶?」洪謙道:「留下兩個看房兒的,兩個收租子的,鋪子裡的人不動,旁的都帶走。」秀英道:「那就須得雇兩條船兒。」洪謙道:「雇便雇。」

  秀英見他面色堅毅,顯不是能勸得動的,只得道:「若不急變賣,倒不費甚事,所慮者唯有玉姐的嫁妝而已。金銀珠寶一類倒是現成,家俱便有些兒不湊手。娥姐入京,婚床者不曾帶得,紀家嫂子說起便是恨恨,我總想與玉姐帶張床走。」洪謙道:「你前幾年不是也攢了些兒麼?便叫他們動起手來,橫豎是雇了船,盡載得動。」

  秀英應下了,原本上京之事洪謙早經說過,她並不肯輕信洪謙要將這一家子統帶了去,是以只收拾洪謙行李,現在要緊著辦,頂要緊的便是家業如何處置,倉促變賣,必要折本兒。洪謙既說不須賣,秀英心道,只當一家子往京裡去遊玩一回,我也是就近了伺候他吃喝。玉姐早晚要出門子,嫁妝家俱這二年也該攢造,現在不過是早些兒動手罷了。

  另卻有一事,須得與洪謙商議:「玉姐出門子,除開財物,總還要陪送幾個人。小茶兒與朵兒已長大了,且是自幼用慣了的,是要帶去的,李媽媽看著玉姐長大,情份也是不同,除開她三個,總要幾個男僕。且小茶兒比玉姐還長著兩歲,也好要配個人。玉姐婆家雖是富貴,人卻多,一分二分的,分到她手裡使的好人恐不多,咱須與她配齊了才好。我尋思著,將小茶兒配家裡一個伶俐的,或是來安兒或是捧硯又或是哪一個,算作一個陪房,另與玉姐買兩個小丫頭,帶著使喚。」

  洪謙道:「這事須問問袁媽媽與小茶兒兩個,忠僕難得,萬毋因一時配錯了人,鬧得離了心。」秀英道:「這個我卻醒得。且袁媽媽我也不想叫她跟著去,咱家人口少,她也省事兒。那家裡人口多,幾個兒媳婦兒各有陪房,一處混,縱再和睦,玉姐有親婆婆看顧,人又機靈,自是無事。朵兒認個死理兒,只跟著玉姐也無礙,小茶兒精明,人欺不得,袁媽媽卻是個老實頭兒,不相宜。」

  洪謙一點頭:「此事便交與你。」秀英道:「那玉姐隨咱上京,怎生與親家說來?他家五哥帶著娘子回京上玉牒兒,親家都抽不開身回去哩。」洪謙道:「這地方兒有多肥厚,你與親家做胡商生意的當知曉,縱是親王家兒子,京中豈許他在這裡多留?且他又是個不會經營的,不出二年便有人要擠他出這裡。總要回京的。」

  秀英道:「我須想個主意,好與他那裡說了才好。」

  秀英既不須變賣房產、鋪子,便省了許多心,先尋袁媽媽來,如此這般一說,袁媽媽聽聞與她女兒說親,自然是心。然她們母女兩個,拿主意的卻反是小茶兒,是以袁媽媽道:「兒大不由娘,我須問問那丫頭哩。」秀英道:「她是個懂事的丫頭,心裡明白著,要是旁個糊塗蟲兒,我也懶待問你們,胡亂配了了賬。尋你便是要問你們。」袁媽媽千恩萬謝了,自去尋小茶兒。

  小茶兒聽了,想一下道:「娘在這家裡便安心伺候著,這家裡厚道著哩,我……我還想伺候著姐兒。」袁媽媽道:「你便成婚,倒更好跟著姐兒哩。休要想著那家是王府裡出來的,許有更好的,那處人多,恐也亂,聽說府君這裡還好,京裡人更多,人多是非也多哩。咱原先那一家,那一個亂樣,你那時也該記事兒了,總該曉得家愈大,事愈多。」

  小茶兒道:「娘,我省得哩。你好使我想一想。娘子肯問咱,便是青眼看咱,也不在此幾日。」袁媽媽應了,小茶兒一顆心七上八下,她與一個人有些好,那人卻也是這家裡人也不是這家裡人,乃是蘇先生身邊伺候的明智兒。這明智兒是蘇先生書僮,卻又是程家買來的。小茶兒想,主人家與她婚配成房,是做姐兒陪房,自然是要原主人家裡的人才好放心。想著便不由愁腸百結。

  這頭袁媽媽回了秀英:「死妮子不肯開口哩,怕還得老婆子再問問她。」秀英笑道:「一般養閨女的,你的心我怎地不知?就這一個閨女,背著抱著怕摔怕化的,叫她多想想,也是好的。不拘哪一個,她出門子,我與她新鋪蓋頭面,新布衣裳。」袁媽媽忙磕頭謝了。秀英道:「她是個有主意的,你不須掛心的,且在玉姐身邊,她們兩個,好著呢。玉姐自看顧她。」

  玉姐果然看顧小茶兒,小茶兒與明智兩個,都在洪宅之內,小有語言來往,玉姐也曾聽得一兩絲風兒。她自家定了親,當知小茶兒少女心意,只因之僕役婚配與主人家有些兒不同,是以不曾早過問。你道為何?這家中僕役,總比主人家成婚晚些兒。伺候姐兒的,總要待姐兒嫁了,才能有自家出路。或陪嫁,或配人。然若私下有了首尾,卻是無奈了。

  又朵兒與小茶兒住得近,也或聽或看,知曉一二。那明智兒因蘇先生愛食雞腳,或有時向先生請個假,往外走一遭,帶回些雞腳孝敬先生,故而蘇先生也准他個准。往外除開買雞腳,也買些兒茶果或小玩藝兒回來,有與小茶兒的,也有巴結朵兒請其行方便的。是以朵兒也知道。朵兒知道了,就是玉姐知道了。

  玉姐心裡,看小茶兒和朵兒自與旁人不同,明智是伺候蘇先生的,卻也是自家人,並不是甚不三不四的登徒浪子,且跟著蘇先生,便也會識文解字,程老太公買他時,因是伺候蘇先生,也揀那模樣周正的來買。配小茶兒,倒也算合適了。

  這幾日小茶兒面上不顯,玉姐總覺她似有不妥,便問她:「你這幾日總是懨懨的,有甚為難事?說來與我,我與你開解一二。」小茶兒道:「也沒甚,快過年哩,在想姐兒與婆家的針線哩。」玉姐道:「不怕哩,我早做好,夾了氈子做的底子,好納,穿起來又暖和又輕便。」又歪頭看小茶兒。

  小茶兒雖爽利,終是少女,也不好意思開口來。玉姐道:「你不想說,我眼下便不問,你想說了,便與我說。只休要到事情太大,我管不了了才說。」小茶兒道:「也不是甚麻煩事兒,只是……姐兒往後,還許我在身前伺候不?」玉姐笑道:「這是甚話?你自來這家裡,便在我跟前的,往後你倒想往哪裡去來?若有個好去處,我自不攔著。否則,誰個會趕你走來?」

  小茶兒方放了心,又想了兩日,終是先與玉姐說了心事。玉姐道:「明智兒現伺候著先生哩,我先問娘,若為難,再問問先生。」小茶兒道:「若為難,說不得,也只好作罷了。我總不與姐兒分開。」玉姐道:「又渾說,我且問去。」

  去尋了秀英,秀英也略有些兒為難,只說:「我須與官人商議,你兩個休要去煩先生。」玉姐應了。不想那頭明智兒聽了消息,心中焦急,又不好分說,卻叫蘇先生察覺出來。明智是蘇先生薰染出來,蘇先生一問,他倒誠實以對。蘇先生聽了一笑:「我先時怎般與九哥說來?我又不是未曾娶過妻。你原是程老翁買來,今在此處伺候筆墨,卻不是我的僕人,何不去尋故主人家問來?我這裡還有個平安兒可用哩,況你去了,我還好換個伶俐小孩子,打從頭兒教起哩。」

  因蘇先生發了這話,秀英便作主,將小茶兒許與明智兒,明智長小茶兒兩歲,也長得高挑,袁媽媽素知他妥貼,且在蘇先生跟前伺候的,應是知書達理。兩人都是僕役,行事自不如玉姐般隆重,自放定到成婚,兩月而已,正在年前完婚。秀英正與玉姐打傢俱,便順手與小茶兒打張抽屜桌兒、買張床、與她一隻帶銅鏡的妝匣、兩根金簪子、兩根銀簪子、一副金墜子、一副金鐲子、兩匹新裁新衣。將右邊一處三間小小院兒與他一家三口兒居住,使袁媽媽與女兒、女婿一處過活。

  袁媽媽連朝秀英說:「太過了太過了,哪家待下人這般好來?沒得忘了本份、折了福份。鄉下財主家姐兒也不過如此哩。」秀英道:「我有數哩,你只管收著。」玉姐自取了私房來,又與小茶兒一串珍珠鏈子做添妝,朵兒也有針線相贈,李媽媽亦與她一支金頭銀腳簪子。

  小茶兒既嫁,因明智幼年遭賣,本生姓氏已不記得,林老安人便叫他認了程福做個義父,也姓個程,取個大名叫程智。除開玉姐與朵兒等叫慣了的,旁處已有人換了稱呼叫她「程智媳婦」,玉姐又許她三日假。

  秀英又喚薛婆子來,道是要買人,不說買與玉姐,只說:「我將人陪送玉姐,自缺人,要三、四個好丫頭,日後好使。人不湊手,須得快著些兒。」薛婆子應了:「年前各自都缺人來,恐要貴些兒。」秀英道:「你休與我打花胡哨兒,年前要人,我難道不知?」薛婆子連連告罪,自去尋人不題。

  那頭因年關將近,秀英使人備了年禮,與她親家走禮,玉姐亦將做好的三雙鞋子奉上。因江州冷是濕冷,她早在與蘇先生做鞋時便摸著門道兒,此時做鞋,皆是千層布底兒,麻線緊納的,她卻別出心裁,再貼一層氈子,氈子既松且軟,又暖又舒坦。再剪氈子做鞋墊兒,總比布的暖和。

  申氏喜不迭,轉頭回去便換上了。她雖待諸子女公平照料,兒子兒媳也極敬她,兒媳婦們沒少孝敬這些,然九哥卻是她獨子,口上不說,在她心裡玉姐自然與別個不同。現在這兒媳婦既懂事孝順,又心思靈巧,如何不喜?

  「自打定了親,九哥至少會傻樂了啊!」誠哉斯言,是以六姐聽母親這般說時,也只有偷笑而已。九哥得他媳婦贈的新鞋,可不正在傻樂?樂一回,又翻箱倒櫃兒,將一方名家所制的松煙墨尋了出來,這是祖父所賜,他平素不捨得用,想玉姐師從蘇先生,倒是用得著這個。預備著悄悄兒塞到回禮裡去……

  書童兒見了,眼珠子幾要掉出來,苦苦攔著道:「九哥,好九哥,歇一歇兒罷。上回將老王妃與的玉兔兒悄送了出去,若娘子問將起來,可如何是好?」

  九哥屬兔兒,因申氏故,吳王妃對申氏所出兒子也略上心。蓋因申氏無論做繼母、嫡母,皆可圈可點,又照顧酈玉堂甚有功勞。酈玉堂是吳王妃少子,申氏對她兒子好,吳王妃自對申氏也好。九哥出生時,吳王妃也歡喜,除開面子上的賞賜,又以將宮中賜與她的一雙玉兔兒與了九哥。等九哥長大,申氏便將玉兔兒交與九哥看管,哪料他轉手贈與娘子了。

  眼看得九哥又要將祖父與的松煙墨再轉贈,書童兒不得不攔:「九哥都與了九娘,倒顯得眼裡只有媳婦兒了。」

  九哥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管把墨錠裝了。書童兒道:「哪怕自家寫個字兒呢?是九哥自家心意。總拿貴重東西送,顯得太上心了。好似……娶了媳婦兒,忘了娘……」說到最後,叫九哥看得住了嘴。

  九哥道:「我娘才不蠢,我娘子更不蠢。」書童兒直了眼兒,暗道,這與送物件兒,有何干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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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胡椒是舶來品哈,古代擁有胡椒,尤其是大量的胡椒,也是身份財富的象徵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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