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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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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8 15:02:0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夏宴

  雖有洪謙說無須盛妝,秀英還是做足了心思,她此生尚是頭回往這等宴上去,不免又鄭重幾分。然前思後想一回,又依了洪謙。只取今年新夏衫,頭上也不插戴得十分華麗——恐不夠文雅莊重。為著能似模似樣,還特特向何氏請教有何要領。

  何氏道:「虧得你問了我,不然怕要出醜哩,我與娘子們頭一遭兒見府君家娘子,州府裡葉主簿家娘子好快的嘴兒,直誇她年輕!」

  秀英奇道:「她好有四十幾歲的人了罷?怎地誇她年輕倒不好了?」

  何氏一歪臉:「正因不是四十幾歲人!這一位乃是填房來的,比這府君少了十幾歲。葉家娘子開口便是『看著倒似三十歲人』,虧得府君娘子不甚計較。次後她們有下了死力氣打聽來的,方知是填房,人也就是三十出頭兒,你說難看不難看?」

  秀英拿帕子掩口一笑:「馬屁拍到馬腳上,確是尷尬。當面人不計較,旁人也要笑話哩。」

  何氏道:「可不是!」

  秀英又問衣裳首飾一類,何氏道:「你家官人說的是,你本年輕顏色好,怎地穿來都好看。似這等宴,是府君娘子的東道,當是她家出彩,你出的甚頭?十分顏色好便罷了,強掙紮了,豈非自討沒趣?且他們下帖兒,也是一般身份人撥,與你一道的都是讀書人家裡的,也要看著清雅些兒才好哩。」

  秀英心中,原是要為洪謙爭一爭臉面的,聽丈夫與何氏都這般說,方熄了此心。

  又猶豫著對何氏道:「嫂嫂知道的,我家大姐兒今年足有九歲了。往些年家中不順耽誤了她,我也沒心為她留神好後生,就怕看到好的,又嫁不了,心裡難過。門當戶對人家,生下來便割襟做親家的都有。如今她爹好歹有個功名,要為她尋個好婆家。只先前我家又是那樣,上好的人家可不敢打聽不敢想,並不知人家根底事,於這一處好比是瞎子聾子。然則日久才見人心,匆忙打聽就怕聽得不實在,叫人瞞了甚樣陰私事。她再五、六年須得定親……」

  何氏介面道:「你是想著趁著機會,多打聽打聽,且帶著大姐兒去晃一圈兒,有看上的,自來求你?好作個一家有女百家求?」

  秀英道:「這樣可妥當麼?」

  何氏道:「可不是,我娥姐兒說親時,我且恨日子太短,不能盡知前事,唯恐她受氣哩。玉姐樣樣好,且是你心頭肉,自要及早。待到好出門子時節再相看,可就晚了!看得著外頭光彩,又怕內裡不好,總要挨幾年光景,細細看來方得,免生紕漏。女兒嫁了便是人家人,苦樂由人,且須娘家有人撐腰。從來女兒便不欲她遠嫁,不就是為的這個麼?」

  秀英大有知音之感,與何氏愈發說得投契,又問娥姐夫家事。何氏道:「才說不想她遠嫁哩,女婿做了太學生,便在京裡住,婆家與他在京裡賃了房兒。你想,叫她兩個分開了,她倒在我眼前了,卻是夫妻不相見,如何過得日子?要打發她上京,我這心吶!」說著直搗胸。

  秀英又拿話來安慰,兩人絮絮說著許多話。

  秀英自何氏處得了竅門兒,也用心裝扮了,上身穿件月白衫兒下身繫條杏黃裙,腰懸雙玉佩,耳垂明珠鐺。一頭青絲挽作髻兒,插幾根簪子。林老安人知秀英要去赴宴,便托一同赴宴的林秀才娘子代為看顧。秀英帶著小喜、小樂兩個小丫頭,也令她們穿了新置細布夏衣,掐了時辰,先與舅母林家娘子會面,再同往州府裡去。

  府君娘子頭一遭見人,卻是只邀各家娘子去,是以玉姐並未得去,止在家中讀書。

  秀英回來兩頰微紅,是有了些酒,興致也高。今日林老安人與素姐一道往洪宅來看金哥,金哥「咿咿呀呀」只管自家亂叫,幾人皆不明其意,把他急得小臉通紅更大聲叫嚷起來。

  秀英洗了臉,又逗金哥一陣,金哥方安靜了下來。林老安人笑道:「這便是母子連心了,」因問,「今日如何?」

  玉姐支楞起耳朵來聽,秀英道:「府君娘子好和氣人,也不以勢淩人。看她身上衣裳、頭上插戴,也是富足人家。」

  素姐道:「天家人,怎會不富足?」

  秀英也不與她細說分明,她有些酒了,略躁熱,拿手來扇風。玉姐將手邊一碗酸梅湯遞與她,秀英一仰而盡,擦擦嘴,又道:「聽說這城裡秀才、舉人也不少,今天卻沒見著太多哩。」

  林老安人道:「想是這位細致些,分作幾撥罷咧。這也是常有的,有細致的就細些兒,有不在意的,就一總兒邀了去坐坐。婦道人家這裡,也不算恁樣大事,府君見孫女婿他們,才是正事哩。」

  秀英道:「那我便知了。哎~今天有位王老秀才家的娘子,好有四、五十歲了,頭上戴好大一鬏髻,也不怕壓壞了脖子。」林老安人道:「她年輕時頭髮便少。」聽得秀英吃吃地笑,又說:「府君娘子真是個好人物,也不總端著,與誰個都能說到一處。」

  林老安人道:「那便好,你現與她也見不多少面兒,相著就是了。與旁人呢?那些秀才娘子們怎樣?」

  「也有與我一般大的,多是比我大些兒的。有舅母領著我,她們倒好說些話。也有兩個不看人的,我也不須理會她們。」說著一歪臉兒,想是受了些兒氣。

  林老安人道:「你又不是銀子,誰見你都歡喜!別叫人人不喜便得了。」玉姐忍不住笑出聲兒來,又吃秀英一瞪眼,捂著嘴兒倚著素姐去了。

  秀英道:「也不是見不多少面兒,今兒我將要上轎兒回來,裡頭使人出來,說過些時日,府君家娘子安置好了,還要與我帶玉姐去哩。」

  玉姐瞪大了眼兒,不由道:「我?家裡與府君家差得遠些了罷?怎地要我再去?」

  秀英啐道:「你這出息,為甚不能叫你去?府君家裡好些小娘子哩,他家九個哥兒七個姐兒,大的已婚嫁,小的與你差不太多,人家才到城裡,還不許尋人玩耍?」

  玉姐心道,府君家便是玩耍,也不須與個單丁秀才家這般親近,近有縣令主簿,遠也有舉人家。又不是我沒志氣,是這娘子好生怪異。把嘴一撇,也不爭辯。林老安人道:「許是想要個伴兒。」

  秀英有些猶豫,一時想若女兒與府君家小娘子一處,也能多見些世面,一時又想,這豈不是做個丫環去了?拿不定主意,只等與洪謙商議。

  晚來洪謙聽了,道:「未必是這般,他家沒甚值得人圖謀的,你我既不願,拒了便是。」

  秀英道:「你知道個甚?玉姐一年大似一年,你看娥姐,十一、二歲上紀家嫂嫂便與她相年,好有二、三年方放心尋個人家,下了定要完婚,又生出枝節來。女孩兒家耽誤不起,須得趁早。玉姐有多好,止在咱家知道,外頭門當戶對人家,且無人知,這怎成?時往那家裡走一走,也顯些身份。」

  洪謙一軒眉:「你便再等等,休叫誤了閨女,低嫁與人。我還未考完哩。」秀英道:「你的閨女,你竟不急!」絮叨一陣兒,洪謙也不接話,秀英又尋思玉姐赴宴穿的衣裳來。

  端午後,府君娘子果使人來請,邀洪秀才娘子與洪家大姐兒過府。秀英與玉姐穿鵝黃紗衫、水綠裙子,頸上一個項圈兒,帶著往州府後衙去。這頭秀英拿衣裳與玉姐比劃,那頭玉姐問秀英:「娘上回去那家裡,見他家大不大?他家有甚樣人,須不須回避?有甚喜好?有甚忌諱處?」

  秀英道:「女孩兒家家,怎這般多話?你且跟著我。」

  玉姐道:「我須心裡先有個數兒方好。娘往外見人,也須得記下了這些,才好與人相處。」

  秀英戳她一指,細細想來,倒也在理,道:「州府後衙不大也不小,他家人口多,才窄些兒……」

  到得後衙,卻見來的非止自家母女。尚有見過的尚秀才娘子也帶著兩個姐兒、又有扈秀才娘子領一孫女、曾秀才娘子帶她家十三歲姐兒來,林林總總,好有二、三十人。

  一時府君娘子來了,與眾人廝見,眾娘子各行禮,府君娘子回半禮。玉姐借後退閃身看這府君娘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白淨面皮,柳眉杏眼,穿大紅通袖袍,紫色裙子,頭上金燦燦首飾,腕上羊脂玉鐲兒。

  正看處,眾娘子又使女兒來與府君娘子磕頭,玉姐這回卻受了她們的頭,且說:「都說本地人傑地靈,我婦道人家不好見外男,止見這些水靈姑娘,便知此地聚福了。」又叫把自家小娘子也叫了來見。

  秀英因上回赴過宴,且知府君家九子七女,長子、次子、四子、六子、長女皆是原配所出,幼子、幼女與排行第六個姐兒是這繼室生的,餘皆庶出。頭先兒四子三女皆已婚配,女兒在婆家,兒子卻在京中因宗室而做了小官,其餘子女都在身旁。在江州者,共是五男四女,顯得府衙狹窄。

  來的是府君家四姐、五姐、六姐、七姐,從長到短,一溜兒排開,齊與眾人道個萬福。眾娘子忙避開身去,府君娘子道:「她們倒好是一般大,便一處坐去,」說自家女孩兒,「你們是主,好生招待貴客。」

  四姐居長,與眾姐妹乃邀這十餘個女孩兒一處坐了。這些女孩兒自十三、四歲至六、七歲不等,不消片刻,便隱隱散作三、四團兒。長者與酈四姐兒等說話,幼者每插不上嘴兒,便不由圍在酈七姐兒身旁。玉姐置身其間,肚裡一盤算,這三姐、四姐一個十三、一個十二,六姐十一,七姐年方七歲,想一想,便往六姐一處不遠不近坐了。

  女孩兒一處坐,且是頭回見,初時皆不言聲。然年幼,酈家姐妹一旦招呼開了口,便也你一言我一語說了起來。玉姐聽著,時不時說一二句,餘時且聽旁人說。偏酈六姐兒就愛與她說個話兒,總好問她:「是也不是?」

  原來這些女孩兒裡,有七、八生得好的,兩三個生得普通的,又有一、二實生得不太雅相。玉姐於這生得好的裡,又生得最好看,坐那裡並不亂動,口角含笑,也不煩人。

  眾人說些花兒、衣裳、美景,她也答得兩句,且說去過慈渡寺:「真要去,能自家走上去最靈。」說風物,她也接得上言:「東街那處鋪裡賣的荷花餅最香,趁熱吃最好。」說女兒家之喜好,又知她隨外祖母學會制胭脂。

  酈家姐妹都喜歡她。最小一個七姐兒,還跑來問她:「這裡一年真有一兩個月斷不了雨水的?」

  酈府君名玉堂,白臉兒、三綹須,頗有幾分儒雅。退了衙往後歇息,見僕婦們正收拾家什,皺一皺眉,入屋與娘子申氏道:「你這又是做甚?來不兩月,這又急上了?」

  申氏起身迎他,看他寬了外袍,丫環打扇兒捧茶,方道:「這家裡十幾個孩子,怎能不上緊?你常說我急,若非我急,前兒三姐險要錯嫁哩!」

  原來京中吳王為豐盈府庫,相中個會做大買賣的大商戶,險將酈玉堂庶出的第三女嫁到商戶人家去。吳王兒子二十三個,孫子孫女更多不勝數,物以稀為貴,人亦如此,隨便一動念。虧得申氏下手早,早將三姐兒發嫁。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酈玉堂、申氏點了頭,寫一封信回京,說將三姐兒嫁與一殷實舉人家,事便定了。好在吳王孫女兒極多,也不在意,隨意換一個便是。往常他總管不過來,除開在京嫡長一房,餘者恐連名兒也難叫他記全。

  酈玉堂哀歎一聲:「堂堂宗室,竟至於此。」

  申氏一撇嘴:「不說我急了?」

  酈玉堂道:「你看得如何?」

  申氏道:「還早呢,且看這些人家娘子,我將那等知理曉事,看著精明些兒的留意,使她們領了女兒來一看……」

  酈玉堂頗疑惑:「嫁三姐兒,如何相看人家女兒?」

  申氏道:「你不瞧瞧你有幾多兒女,真挨著個兒來,總要二、三年方能看好一個孩子,我忙到猴年馬月兒去!小的還成不成親了?」

  酈玉堂道:「你是說?」

  「趕上哪個是哪個罷咧,我將這十五以下、六歲以上合適的都看一回,哪個合適便定哪一個。先是殷實宦官人家,次是殷實讀書人家,你看如何?」

  酈玉堂喜道:「甚好。」

  申氏歎口氣,若非為了守亡姐一注嫁妝、幾個兒女,守家中與王府親家這個名頭兒,她豈須嫁來操這等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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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母女

  申氏與酈玉堂剖說分明,酈玉堂因申氏先前為子女所定親事皆好,既是殷實人家,又不是商戶等不大好說道的出身,酈玉堂問過一回,便放手交與申氏去做。

  申氏知道酈玉堂此人,為人不好不壞、本事不大不小、性子不軟不性,最最尋常一個人。偏又因祖上做皇帝,現在堂兄弟還是個皇帝,又帶了那麼一絲兒講究,又本朝重文,恐為文士取笑,強要裝個斯文,甚麼名家字畫、名墨名硯名紙……又好個紅袖添香,總是些燒錢的勾當。雖說是親王之子、今上堂兄,蓋因他家人口太多,不得一一賜予高爵,俸祿自也不多——且掙不上自己花!

  酈玉堂唯一長處,乃是生了副好皮囊,僅此而已。這家要他來當,早要賣兒賣女了。他不插手,正好。他慣做甩手掌櫃,蓋因自己無能,餘事悉推與妻子,倒也聽得進妻子一些勸。

  申氏與酈玉堂說完,一家開飯,卻是「食不言」。飯畢,酈玉堂自往書房去畫兩筆畫兒,寫兩幅字兒,他也沒甚天份,總是自家哄自家玩罷了,倒是子女裡有幾個比他書畫更好。

  申氏也不拘束於他,止在兒子九哥兒隆生之後與他說:「家底兒總在這裡了,你要再生,可拿不出拿來,覺著與商戶人家結親好看呢,你便生去,生下來婚事上頭你自出頭交涉。」酈玉堂一看滿堂兒女,再一思已從王府分出,一應家計都是前後二妻支應,當面不說,後也收斂,總算沒再添庶子庶女。

  酈玉堂書房去了,申氏便與兒女們說話。由來宗室便是進學考試的少,一則難考中,二也是免了「與民相爭」,三也是因姓了這個姓兒難免有些不思進取,是以酈家諸男,雖也讀書,卻與考試不相交接,做父親的多是不問兒子書讀得如何。再則吳王家人口眾多,實也忙不過來,酈玉堂自玩自的,只要兒子識得字,書法也能看,也不甚違法,他便不管。

  反是申氏,自嫁過來,於子女之功課督導頗嚴。來江州時便攜著西席,到了江州歇息三日,便令開課。一一查完功課,連同親生的小兒子九哥,都使去挑燈夜讀一回再睡。卻把女孩兒叫了來,問她們:「你們看這些小娘子如何?」

  四姐庶出,亦頗知禮,曉得申氏意思,乃有意結親,便道:「娘想得甚是周到,趕早不趕晚,只是……這些人家裡,尚有些是秀才出身,是不是,略低了些兒?」

  申氏道:「且看。」因看一眼七姐,四姐便知,因七姐年幼,有些話不好當她面說。眾姐妹你一言我一語,說起白日所見。四姐道:「曾家二姐兒不如那扈家大姐兒伶俐。」五姐說:「尚家二姐兒比她姐姐曉事兒。」六姐兒又說:「那李家小娘子好不害臊,吃起來比四哥五哥加起來都多哩!」

  申氏道:「我記著有兩個生得不大雅相的?」

  七姐笑了:「娘,你以貌取人。」

  四姐道:「你便不以貌取人了,還說程家姐兒生得好看哩。」七姐一扭臉兒,哼了兩聲。

  申氏笑道:「你頭髮毛了,去叫你那奶媽媽與你梳了去,你須早些睡了。」卻留另三個下來說話。

  申氏此時方答了四姐所問,吃一口茶,指身旁叫她們坐了,道:「秀才功名次了些,也總好過商戶人家。你們哪裡知道這其中厲害?若是讀書人,縱不再上進,也便如此了,你說個禮義廉恥,他也要聽上一聽。若是商戶人家,原就講究得少,嫡庶不分,置外室,兩頭大,說的就是他們。他們圖你甚麼?不過是宗室招牌,他好方便經紀買賣,便扯起虎皮來做大旗,你知道他會做甚非法勾當?沒的陪了綁。」

  四姐皺眉思索,五姐道:「娘真想在此與哥哥、兄弟們做親?」申氏道:「看罷哩,還有你們,你們休要害羞,須曉些事兒了,難不成打小不學著看著,一朝嫁了便能醍醐灌頂,甚都懂了?看你們三姐,我問她,她痛快點了頭兒,要不是下手早,一輩子都後悔。有個商戶姐夫,你叫得出口?一輩子的事。你們真個嫁與商戶,雖穿金戴銀,到底意難平。」

  這申氏家中善經營、頗富足,卻總出不了做官之人,待搶個進士做女婿,離京千裡,鞭長莫及,退而求其次,方把女兒與酈玉堂做妻,死了一個又填進來一個。也算是鄉紳人家,故與宗室出身之酈玉堂一般,都不大瞧得上商戶。

  六姐是申氏親生,性活潑,見兩個姐姐說完,便道:「我看那洪家玉姐挺好,生得好,聲兒好聽,知道得也多,也不強插話。」四姐五姐都點頭,卻不說更多。

  申氏道:「她是九歲還是十歲的?與九哥[1]年紀相仿,倒是不急。反是四姐與五哥,要著緊些。你們爹不理事,我且說與你們,我總怕京裡又出蛾子!」說得四姐與五姐不由心驚,二人皆是庶出,低嫁換錢,頭一個便是使庶女。

  申氏歎道:「咱們都是婦道人家,何處見人家兒郎?只好由子及母,看他家教罷了。」

  四姐與五哥同母,便道:「上一回那李家大姐兒溫柔可親,看她插帶衣著,也是新的,我拉她手兒,上頭止有淺淺筆繭與琴繭,想家境豐厚,人不尖刻,可行?」

  申氏道:「止看嫁妝家私,有你的罪受!夫賢不如妻賢,子孝不如媳孝哩。她就是兇狠,做了我家媳婦,只要沒個外心,要管束丈夫便管束丈夫!五哥好性兒,再來個麵糰兒媳婦,如何立得了家?」

  四姐略有憂色,說別人時,她也會這般說,然五哥乃是親弟,不免想他有朵解語花兒,休受人轄制,然又知申氏所言在理,故而不言。

  申氏又與女兒說一回,因止見過一面,一時也沒能定下哪一個來,止在心中將兩個生得不好看的抹了去。至如玉姐,聽說家境也好,孩子生得也好,然洪謙止是個秀才,九哥是申氏親子,又有些覺這等岳家實是稍低,且玉姐知道得多,也不知是樣樣精細呢,還是專好玩樂,不如再看看。

  那一頭秀英與玉姐回了家,秀英第二回見申氏,略平靜些,卻也臉上含笑。回來與洪謙道:「這些女孩兒裡,咱家玉姐比她們強多了。」洪謙道:「這是自然,」又問玉姐,「過得如何?」

  玉姐道:「往常蘇先生說過京城梁相的繼母如何好,我只當聽故事,周遭兒這些後娘,沒幾個好的,便看朵兒,以前也是吃不飽飯且要挨打。今天我與她家幾個姐兒說話,四姐、五姐因說得少,卻見她們擺布著丫環很有樣兒,六姐說她大姐嫁與個少年舉人,今年已做了進士。幾個嫂嫂都是賢良人,能理家。真個少見的繼母。」

  洪謙笑臉兒一淡:「這是聰明人。」秀英道:「你這一身的汗,叫花妮燒熱水與你洗澡換衣裳去。」支使走玉姐,秀英才問洪謙:「我總覺不對,這府君娘子待這些丫頭似是不同,倒好是相看媳婦哩,難首是我想岔了?他家何必與我等周旋?」

  洪謙道:「那就是你想岔了。」

  秀英半晌回過神來,道:「還不是,說不明白,我就覺著她是那個意思。凡事不須總是明說,誰個沒事,好將話往你家裡引?婆婆怎樣、官人怎樣、妯娌怎樣……都是問,心思不一樣,便有千般問法。只怪當時我沒想明白……」

  洪謙道:「你想明白又能怎地?人不說,你要怎生答應,怎生不答應?只作不知道罷了。」

  洪謙渾不在意,秀英卻未免上了心,將玉姐叫來好生盤問:「白日間在州府那裡,你們都說了甚,做了甚?一一說來與我聽。」

  玉姐道:「並未有甚。人又多,又是頭回見,且看不出甚來。我只揀年紀相仿的一處坐了,也不多言聲兒。頭回見面,言多必失。月姐說話多些,我還拉她衣裳哩。」秀英反復來問,玉姐想而又想,道:「還問讀過哪些書,會做針線否。咱這城裡有甚好吃好玩的地方,有甚樣鋪子,又天氣如何。哦!他家四姐兒問扈家、曾家幾個姐姐曾算過賬否。」

  秀英愈發斷定府君娘子連番見人必有故事,然則玉姐尚小,府君家幾個哥兒長者十餘歲,扈家、曾家年紀相仿,見玉姐難道只是陪襯?秀英心裡又不平起來。然一思玉姐要說人家,心中便慌亂——實是捨不得。她斷不敢真想玉姐能嫁與這宗室人家的,一時覺是高攀,一時又覺自家閨女樣樣好,也不必怕了誰。

  玉姐尚不到年紀,怎猜得到秀英心中所想?只暗自嘀咕:「倒好似在考較人。」秀英忙追問:「怎般說?」玉姐道:「我一時也說不分明,她們說話,不那麼輕省哩。」秀英心亂道:「那你說話便也小心著些兒,長些心眼兒。」玉姐笑道:「這個我是不缺的。」叫秀英反手打了一下。玉姐笑跑回房,留秀英閒坐犯愁,金哥睡醒,咿呀伸手要抱,秀英抱著他也心不在焉。

  也無怪秀英心不在焉,她正該擔心玉姐。間隔趙家娘子林氏病重,她娘家母親來看她,正說著玉姐。林氏道:「我心裡想訂下玉姐,餘者不說,她爹娘皆不是軟弱人,為他家閨女,也要看顧我文郎。我去後,官人尚不到三十歲,家裡怎會叫他鰥居?由來有了後娘有後爹,後來的人再養個兒女,文郎越發甚都沒有了。」

  說得她娘也垂淚:「你且安心養病,怕甚?你兄弟還在哩,怎會不看顧外甥?」

  林氏道:「我怕他們胡亂與我文郎配個娘子,人說妻賢夫少禍,再來個饞懶媳婦兒,一家子怕要飯哩。」

  她娘只管開解她:「文郎好生讀書,有了功名,女婿也不必會由他配個拙媳婦。」

  林氏道:「原這城裡的王秀才,也是十八、九中了秀才,前程遠大,他後娘圖萬家有錢,要刮來與親生閨女作嫁妝,硬把他配與個商戶女兒,又市儈又尖刻,見天打人罵狗,萬秀才再沒能中舉人。」

  她娘道:「她家不是不答應麼?上趕著不是買賣哩,恐求了來,也要仗勢壓著文郎。」

  林氏道:「難不成還有旁的法子麼?為了文郎,我便捨下這張面皮。」

  「你如何能動得?」

  林氏含淚道:「求娘憐我,尋個中人來。」

  林氏見女兒這般,終咬牙道:「使你兄弟娘子去。」回家果使了大兒媳婦林大娘子往見秀英,欲為文郎提親。林氏早整出一匣四件金、四件銀首飾與林大娘子帶著,只待鬆口,便拿出來作插定。

  秀英如何肯應?林大娘子登門,她笑接著,寒暄畢,林大娘子忽地哭了出來。秀英不得不問:「你來我家裡,哭的甚?」心知林大娘子要作親。果不其然,林大娘子道:「往常我也常入你家,歡歡喜喜多好,今番再到這厚德巷裡來,卻是探我那苦命小姑的病來。」

  秀英一想便疑與上回林氏的話有關,更不接話,只說:「她年輕,將養些時日也就好了。」林大娘子怎肯叫她帶過去?秀英不接,她自家道:「她有心病,心裡難安哩,我婆婆便使我求到你這裡來了。郎中都說她好不了了,求走個安心,想求你家大姐兒做兒媳哩。我那外甥文郎,模樣也周正,孩子也懂事兒,且念著書,那處先生又極好,教出許多秀才、舉人來,將來出息了,也不致辱沒府上姐兒。」

  秀英面皮漲紅,怎肯答應?也不須與洪謙商議,便道:「休要說,再說便惱了。我家玉姐才九歲,我還要留她二年哩。」

  林大娘子道:「非要過門兒,先放定如何?」

  秀英怒道:「你這人好不曉事,聽不懂人言怎地?我好言好語說與你,你裝耳聾,非要我說得沒餘地。你便聽好,我家姐兒偏不與你外甥!貴足賤地,這等出息人的舅母,我家留不起,小喜,送這娘子出去!」小喜一抬手兒:「大娘子,請回罷。」

  林大娘子原不想來,昔年恩怨她也知曉,她婆婆家裡還說來,彼時嘲笑程家,如今又要求人,豈能有好?然婆母之命難違,不得已,登了門兒,卻叫趕將出來。暗怨小姑子背晦:「你兒又不是金童子,說要人家便要,說不要便不要。」

  不想這林氏將死之人,性直擰,偏認準了這樣於文郎有益,她娘心疼閨女,也是為她走得安心,又生出一番主意來:「那秀英潑辣難對付,她娘卻好說話!我與她哭上一哭,興許便能應了,雖說外祖母管不得此事。然有個話兒出來,他家便難分說,這事便能成了五分兒。」

  真個往尋素姐來哭,素姐從來心軟,雖記前事,也說:「我管不得女婿家事。」架不住人一哭二哭,焚香看著不好,忙尋了林老安人來。林老安人氣急,盡力數說一回:「你這般哭,倒似是她已死了哩!為死人積些陰德罷!休翻了臉,兩家面上難看!往年你們當我家是瘟神,玩笑不敢開一個,如今看玉姐爹中了秀才,又沒皮沒臉要來粘上,要臉不要?!你尋素姐做甚?你知我知!快些與我滾將出去,但凡叫我聽著一絲兒不好,我與你闔家算賬!」將人趕將出去,那頭林氏母親還在要門首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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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8 15:02:2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二章:喪事

  卻說這頭林氏母親哭求林老安人,將林老家人氣個不行,那頭洪家門上已有人報與洪謙、秀英。秀英罵道:「這般混賬!」洪謙因問:「怎地?」秀英哆嗦著道:「先向我求玉姐與那家死人兒子,我不答允,便跑上家裡鬧來……」

  洪謙將臉一板,大步流星走過來,問:「何事在門首哭?怎地不入門?」一使眼色,捧硯架著老婦人便往那趙家裡送,洪謙跟進來,這老婦人未及聲張,便叫架進了門。

  洪謙徑來尋趙大郎,如此這般一說:「你是不是男人,敢不敢親與我說?且叫她們收收心罷,我的閨女竟淪落到與人沖喜麼?鄰居面上,休要將事做絕,我有辣手,只為這等人設。她們不過是信不過你,要為兒子找好後路,有人支應了,你有了新娘子也有人與文郎撐腰,竟拿我來做這冤大頭,莫不是找死?你男子漢,倒好叫岳家相疑至此!」說便冷笑將趙家上下打量。

  趙大郎聽了不是個事,忙道:「我委實不知此事!」他實是知道,自家一掂量,也覺勉強,便不肯出頭,隨妻子去說。成便成,淨賺了,不成也不是他的事。此時見洪謙翻臉,忙說不知。又聽洪謙諷他無能,致岳家相疑。登時面皮漲紫。洪謙見他這般,又歎氣道:「此事到你我為止罷,我不再提,你家也安生些罷。說出來誰也不好聽。」倒做起好人,息事寧人起來。

  趙大郎回去將林氏一頓數說:「人既不願,你何苦強求?撕破面皮,吃虧的是你。你掛心文郎,我使與你立個誓,必不使人慢待了他,如何?你一分嫁妝,交還他舅家看顧,我並不留。他說親,我也交與他舅家,如何?」

  林氏道:「你如何不管?」

  趙大郎冷笑道:「眼下可還用著我管?」

  林氏既驚且羞,她原想自家悄悄辦成了,不想秀英沒應。應便欲使趙大郎去說,趙大郎不接話兒,方求到母親那裡,誰料趙大郎又算後賬。忙遞信與她母親:「文郎爹生氣哩,嫌我自作主張,又不信他。文郎終是姓趙的,且將那頭事放下罷。」又學趙大郎之語。

  林家老媽媽驚回神道:「壞了壞了,怎生叫他知道了?」林氏道:「文郎事,他怎能不知?」林家老媽媽憂心女兒,才將這頭事放下了,且說:「那文郎怎生是好?」林氏道:「起先是我糊塗了,文郎他爹心頭不喜、那頭洪秀才也不喜,先替文郎將兩頭兒都得罪了,他豈能得著好兒?說不得,我與他爹賠個不是。」

  這老婦人原只為擔心女兒,現聽女兒這一說,也回過味兒來:「我且與你間隔程家道一回不是去,遠親不如近鄰,倒好看顧哩。」林氏道:「早得罪了,如何肯回轉?娘休要再堵人門上了。」老婦人道:「我有數。」收拾了四色禮物,上門賠罪來。林老安人正在家中打素姐:「你個面耳朵,險誤了我玉姐一生!我生下你來做甚?你這討債鬼兒!上氣父母,下誤子孫!從今而後,不許你見客人!」

  又說:「那是你甚麼人?為著你一個『心軟』倒要賠了親外孫女兒?你有沒有良心?姐兒姓洪,你這兩姓旁人多的甚嘴?」氣極倒將手上戒尺不打素姐背,往她嘴上打。恰在此時,那頭來賠罪。

  林老安人怒道:「不見這等人,我且還多活二年哩!都扔將出去!」一時急怒攻心,一口痰卡在嗓子眼裡出不來,竟撅了過去。醒來便覺不好,素姐不頂事,吳媽媽急去洪宅報信,繼而延醫問藥。

  秀英深恨林氏,親往間壁趙家尋林氏婆母一通告說:「將我阿婆氣病在床,你家好親家哩!」

  洪謙因事涉玉姐,更是憤恨,復尋趙大郎:「你家無良婦人生的好事!我原怎說?到此為止,府上貴親又生這等事來,卻是誰個挑唆?」趙大郎見要出人命,不敢爭辯,又懼洪謙,轉說林氏,林氏吃丈夫一說,心事愈重,竟爾死了。程、洪兩家只薄薄與祭銀,並不親至,推說要侍林老安人之疾。

  那頭洪謙卻不肯收手,攛掇趙大郎與林家點嫁妝。又與鄰裡說:「不知這病人犯的甚麼昏,兒子不教親生父親養,必要交與岳家。因我娘子外祖母與他家同姓認了乾親,哭到門上逼著為他家爭出頭,生恐孩子親爹了親兒子哩。街坊許多年,不消她說,我等又豈能看著孩子受苦?然此等無禮的事如何能允?老人家叫他家氣病了,於今還在床上哩。老安人與我親祖母也差不離了,叫人氣病了,我與些祭儀便是面子,休想我親去!」

  洪謙又使團頭侯四手下化子滿城謠傳,道是林家要逼趙大郎做鰥夫,又要接外甥養活,一分嫁妝不肯留下。滿城風雨下,林大娘子怨恨尤深,她有個十三歲女兒正在說親,有此事,幾個人肯要她閨女做媳婦?

  林家始慌了手腳,又有林老安人侄兒林秀才並林老安人嫂子老舉人娘子等來看林老安人,一齊說林家不是,又往趙家挑唆一回。竟鬧得趙家與林家兩親家不上門兒。趙大郎被逼無奈,將林氏嫁妝一點,敲鑼打鼓兒送還林氏娘家,且說:「錢財與你,文郎卻是我兒!從此兩家不相干。」

  竟使親戚不上門兒。林家因理虧,欲待鬧,滿城上下無不知此事,卻都不說他家好話。世人皆知後娘不甚可靠,然似這般逼鬧女婿不叫續弦的委實罕見,趙大郎又送還嫁資,只要兒子,林家雖有些可憫之處,卻也未免失禮霸道。林家兩頭落空,兒媳肚裡埋怨婆母,又要安撫女兒,少不得向丈夫抱怨兩句,惹得丈夫心煩提起拳頭,氣得林大娘子帶著一雙兒女跑回娘家去。林大舅不得不千求萬告復接回來。

  因不知是洪謙弄鬼,林家又怨上趙家。不想因這一場鬧,撐了幾年欲死而未死的趙家老安人卻叫氣死了。家人恐她生氣,未曾告訴她事情首尾。趙大郎見事鬧大,如何敢說是林氏欲強求人家女兒?卻冷不防家中使女多嘴,說叫趙老安人聽了,道是孫媳婦娘家要逼她孫子做鰥夫,這一氣又如何忍得?

  趙大郎雖疑心是洪謙,然洪謙與街坊所言,句句與謠言不一樣,洪謙又是個秀才,他是白丁,鬥將起來恐要吃虧,且壞了名聲的是林家,於他又無損,他還了嫁妝,留了兒子,反有人說他硬氣,便將此事壓下。他也實惱了林家做事不周全,結下這等仇人,悔得不行。又千般想來,是岳家不信他這親爹,聽得多了,連著文郎,也冷淡起來。

  林、趙兩人便成死仇。

  反是林老安人兩劑藥吃下去,又好了起來。醒來見素姐在床前坐著,一雙眼睛哭得通紅,不由又氣:「你恨我不死,必要哭死我哩。」嚇得素姐不敢哭,秀英早從吳媽媽與焚香處問得實情,看這親娘竟不知要如何待她。還是洪謙道:「城中炎熱,且去鄉下避一回暑。」攜家,與林老安人母女,同往鄉間而去。一則避暑,二則避人。

  蘇先生略有耳聞,卻是不知事關玉姐,聽聞下鄉,便道:「也好。鄉間清靜,倒好休養。」又親為林老安人摸一回脈,道是老病又急怒,好生將養就是,萬不可再動怒。

  五月裡,洪、程兩家收拾行李,一早雇了車轎馬匹,往鄉間而去,住卻住在程家那處鄉間宅子裡。

  秀英冷臉只不與素姐說話,洪謙也不搭理這位岳母,林老安人更不待見她,下死命,不許她說話。素姐自知理虧,又無人理會她,鎮日難過,又不敢於林老安人面前哭泣。忍無可忍,便想上吊。

  豈知尋遍房內無有白練,解下腰帶來,又拋不上房梁。暗思近處有一河,不如投河。乃穿戴整齊,推說晌午要睡,又打發焚香也去睡。卻悄悄開了門,夏時人乏,正午時昏睡者多,竟叫她溜將出來,一步一步往河內走去。

  河水漸沒至膝,她已膽寒,然回頭望望,後頭無人來尋,兩股戰戰,又邁一兩步,已至腿根。此時腿上不知叫甚啄了一下,素姐大駭,喉嚨裡嗚咽一聲,轉身便要跑。她平素膽小,投水只因一時氣悶,早怕了,此時唯恐水中有甚妖怪要吃她。然她原就怯弱,行動並靈便,一身衣服濕了水課裹在身上,更難舉動。素姐更怕,暗道莫是妖怪使妖法困住了我?

  河底又滑,心一慌,腳便站不住,原止半人深處,她竟跌跤沒了頂兒,不由亂撲騰。合該湊巧,她命不該絕,卻叫個過路的瞧著了,跳下來往她背後一立,將人揪出水來,素姐猶兩手亂張,救命也不知道喊上一聲。問她話,也不答,張大兩隻眼睛,竟嚇得昏死過去了。

  玉姐最愛個聽壁腳,也不知為甚,人最好奇,又有朵兒與小茶兒兩員幹將,竟叫她打聽出來。暗地裡不知跺了幾回腳,只沒有親口說出:「阿婆真個糊塗蟲!」而已,心裡不知過了幾回,只想堵了素姐的嘴。

  然聽素姐落水,畢竟血脈之親,驚得一顆心亂跳,急帶了小茶兒與朵兒來看。卻見素姐叫個半大少年扶挾過來。原來這救了素姐之命的便是這少年,因素姐昏倒,他不得不大聲叫喊起來,驚動不遠處程家佃戶,一辨認:「鄉下女人沒這般穿戴,我們也不曾見過她,近來只有程家從城裡來,不知是不是他家,倒好叫來認上一認。」又往程家報信。

  少年因不知素姐身份,救人救到底,亦於原處等著。那處報信人,往程家去,卻見大門未閉,一拍門,將看門人驚醒。兩下一番口舌,門上因知自家是插了門的,也覺不好,往內報去。內裡一搜檢,是素姐不見。洪謙忙出來看,內宅人已皆知。

  洪謙帶著程福來,兩人都有些男女忌諱,還是看那少年年幼,便勞動那少年扶了素姐進來。

  這少年卻是洪謙舊識,那十三歲便中了秀才的盛凱,小名兒叫折桂的。他原住江州,因習俗厚葬,祖父死後辦一場大大的白事,家中財力匱乏,只得將城中宅子賣了,回鄉下老家守孝讀書。他住過的宅子有人圖好名頭,倒出個高價買了,是以不特修了鄉間三進大宅,尚能餘下百畝田,從此守孝讀書。

  因孔聖人不喜人晝寢,盛凱午間困乏,便出來走動走動,免得睡著。河邊陰涼,不想遇到素姐,救了他一人命。

  玉姐奔來時,見這少年十二、三歲模樣,穿一身孝衣,渾身濕淋淋,看著倒似個水鬼,比素姐更像個投了河的,將小茶兒嚇了一跳。

  洪謙道:「盛世兄且換身衣裳來說話。」盛凱道:「我守孝,不敢換。府上尊親既無事,我便回。」洪謙不好留他,親送出來,恰玉姐走到門口來,盛凱低頭看玉姐,粉妝玉砌,玉姐抬頭看盛凱,濕淋淋一張臉也是水靈。

  玉姐先避一步,斂衽一禮:「外祖母午睡魘著了,虧您援手。」

  盛凱道:「路過遇著了,再無不管之理。」

  玉姐見父親在,止搭這一話,向洪謙道:「我去看阿婆。」

  到得後頭,素姐已叫救醒,正抱著秀英大哭:「河裡有鬼,我再不投河了。」她終於醒過神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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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8 15:02:3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互訪

  玉姐踩進門來,聽素姐嚎啕:「河裡有鬼,我再不投河了。」腳下不由打滑,小茶兒幾乎沒扶住她,還是朵兒扶著了,蓋因小茶兒也是腳下一滑,待聽素姐又說:「嚇煞人。」朵兒也雙腿一軟。

  玉姐本是一心來勸慰外祖母,暫將打聽來之事拋下,現聽她這般說,心中滋味難辨了起來。素姐卻一手抱著秀英,一手將林老安人的衣襟拉住,不斷訴說彼時形狀之可怖。玉姐強忍著聽了,對這外祖母,已無話可說。

  林老安人近來心力交瘁,大半是因著素姐,丈夫過世三、四年,自家身子也不如前,一朝西去,素姐要以何為生?以她之稟性,不消二、三年,怕連自身也能叫人拐騙賣了去。素姐所可倚者,唯有女兒女婿,然她又做出這等糊塗事體來,秀英夫婦心中難免有芥蒂。

  這等擔心卻是連秀英都不能明說的,林老安人頭半晌與吳媽媽略說了兩句:「秀英見她娘都臉兒不是臉兒,那還是親娘,何況孫女婿?且錯在素姐,竟險些要點頭,我玉姐姓洪不姓程,她越發不知道規矩了,只要自家一個『憐貧惜弱』的良善名聲兒,卻要坑苦孩子。孫女婿足有半月兒不曾與她打照面兒問好了罷?她還在夢裡哩!」

  吳媽媽亦實難為素姐辯解,且素姐在家中素無威信,吳媽媽也懶待為她出頭兒,只勸林老安人:「秀姐兒是個有良心的,斷不會不管親娘,且有金哥,姑爺也要看孩子面兒。」林老安人道:「難道玉姐不是他家孩兒?我都生氣,姑爺能不氣?也不怪人生氣哩,她膽兒肥了,敢管人家事了!咱家不過是老太公在世時對他略好些,還拐他做了上門女婿,他幫襯家中這些年,又把金哥與我,早經還清了,偏素姐這死丫頭不曉事,還要得罪人,將情份兒磨光,日後可怎麼辦?」

  愁了一回,吳媽媽又勸:「為今只好您老為她圓回來了,厚待玉姐金哥。」

  一語提醒了林老安人:「是哩!我也這般想,我便早早為玉姐備一份厚厚添妝,比她娘也不差,死前便前與玉姐,也贖我心中愧疚,誰叫那個孽障是我生養的呢?我若去了,家中無人看顧,錯眼不見許也叫這孽障敗壞光了,不如先與我玉姐,也不枉她在家裡這些年,又遇上這糟心事。金哥又是她兄弟,她又豈會不看顧?有洪家在,素姐再不著調兒,金哥也不至沒人指點。」

  說做便做,這程家戶主是素姐,實則一應財物俱在林老安人掌中,素姐止有些兒私房而已。當下林老安人將隨身攜帶之地契房契賬冊皆取了來,與吳媽媽商議:「拿哪些兒與玉姐好?」主僕兩個商議一回,林老安人又揀出一座倉棧、一處鋪子,咬牙將十頃上等好田與十頃中等田地也分出來,歎道:「我再與她補上三百銀子,也能看了。」

  吳媽媽道:「哎哎呀,豈止是能看?尋常人家,一份嫁妝又能有多少哩?最難得是這些田,上哪處尋這連作一片的好田來?有錢也買不著。」

  林老安人道:「不將孫女婿怒氣抹平,便留得下來、守得了,素姐日子也難過哩。但有事,他當出七分力便出個五分,也怪不得人家。我只怕他不收哩,肯收便是肯將此節暫放下不題,真不收,便是心裡真惱了。待我悄悄兒與玉姐才好。」

  吳媽媽眼睛一轉,拍手道:「正是,明著給倒像是拿錢來買平安,是小瞧了姑爺。暗中貼補,方顯愧意,姑爺才能心領,且交與玉姐,也是交與程家血脈。」吳媽媽未盡之語,乃是防著洪謙萬一納妾蓄婢再有庶出,便是交與秀英,秀英也不好意思一文不與庶子。

  林老安人道:「有那個孽障在,我不定何時氣死哩,我且寫個字兒。回城我還活著,與她到衙裡將這些交割了,我若死了,你拿便拿出來,總是與了玉姐。素姐後半生方有著落。往常我總說太公對人太好,今番知道為甚要對人這般好了。」

  吳媽媽磨墨,林老安人寫了字據,另取一隻匣子裝了書契,將把小銅鎖兒鎖了,卻將鑰匙繫在一條汗巾子上,拴在自家腰裡。

  忙完這些便覺乏,略吃了半碗飯,止喝一碗湯,便睡下了。要醒未醒之間,外頭傳來素姐落水之事。林老安人夢中驚出一身冷汗,起得急時,眼前一片漆黑,吳媽媽與迎兒忙上來攙扶了,打水與她洗臉,睡前頭上簪子取了下來,現都未及重新插上。

  待林老安人趕到,素姐已經救回。林老安人問了前因後果,焚香跪地哭稟:「娘子要午睡,打發我也去睡,睡著朦朧間覺著不對,一抬眼,娘子便不見了,正要找間,外間已架了娘子回來,說是失足落水。也不知是怎麼出去的。」

  林老安人與秀英看素姐時,早吐了水,躺著等郎中,秀英問她哪處不舒坦,她也說不分明,林老安人走上前去,素姐不由分說,一手抱住一開,便開始哭她害怕。林老安人這才聽明,原來她不是落水,倒是要投河!林老安人眼前一黑,一時竟是罵也罵不出來——投河你還怕鬼?

  秀英掙脫了,張羅著給素姐換乾淨衣裳,又擦頭髮、換乾淨鋪蓋,安排素姐躺下。

  外面迎兒跑來道:「郎中來了。」林老安人下死力捂住素姐的嘴:「閉嘴!不許說話!」乃請郎中來。一搭脈,不過是受了驚嚇,風邪入體,開了張方子,拿去煎藥。

  素姐叫林老安人嚇住了,不敢多言,煎了藥來,也哆嗦著捧著喝了。玉姐皺一皺眉,一拉林老安人的後擺,又伸指戳戳秀英的腰眼兒。兩人一回頭,玉姐朝她們丟一眼色,兩人看素姐喝完藥,怯生生使被蓋了頭,不一時睡著了,便與玉姐出來。

  出得門來,玉姐道:「爹在前頭謝救了阿婆的人哩,咱先休往那裡頭去,且去娘那裡吃盞茶,等爹消息罷咧。」便扶林老安人往秀英房裡坐了,小喜取了井裡放的西瓜來,三人皆無人去吃它。玉姐道:「這一鬧,四鄰都知道哩,好說不好聽,須有個交待。阿婆是為甚落的水,咱家說了,免得他人亂猜。」

  林老安人道:「好孩子,還是你明白事理兒,恁多書並沒有白讀。」

  秀英恨聲道:「總不能說她想不開要投河罷?說出去多難聽哩?人難道不要猜是為甚?一傳二傳,不定傳出甚樣離奇故事來,」說著由不住也要哭,「我怎地攤上這樣個娘?」

  這話說得極重,深究也算不孝,然林老安人深以為然,玉姐更不指責於她。玉姐拿眼只管將兩個長輩來看,林老安人道,「你有甚主意?」

  玉姐道:「阿婆午睡叫魘著了,今備下香燭,往祖墳上燒兩刀紙。且傳話兒,家下女人皆不許日落後往河邊去,恐出事,許能圓了過去。」

  林老安人道:「便就這樣。」

  秀英無奈,只得使人傳出話去,說是:「午睡叫魘著了。」又大張旗鼓,往祖墳上燒紙。方圓了這一場,只這鄉間從此便有些怪談,道是婦道人家陰氣重,日落往水邊去,易叫不乾淨的東西纏上,不數日便要生出故事來。

  這頭祖孫三個定下計來,那頭洪謙已先行謝過這盛凱,並未曾問這盛凱居處,只命捧硯、來安兩個送他一送,二人回來,自知盛凱家在何處。自寫了帖兒,又命人急往江州買辦幾樣禮物,好登門拜訪。

  辦完這些,方往秀英處來,知女人們已想了遮掩之法,洪謙也贊這法子妙:「我還說須防有人說出那不好聽的言語來,如此這般,縱有事,也有限了。」林老安人又誇是玉姐所想法子,洪謙且喜且憐,所喜者是女兒機敏,所憐者是她不得不與素姐善後。

  裡屋金哥又醒,不見父母,哼哼著要哭鬧,秀英等忙去看金哥,洪謙自往書房裡去。書桌前坐了半晌,也無心讀書,悶坐出神。晚飯也用得悶悶的,心裡不得不怨這位岳母實是個禍頭子。此情此景,秀英欲待說兩句素姐無錯,實也說不出口,只把金哥抱來作遮掩,且說:「從此不令玉姐總往那間去。」

  洪謙沉吟半晌,方道:「多接老安人過來看金哥罷。」秀英便知此事已過,然洪謙於素姐,也只剩些兒面子情,一絲尊敬也無了。

  次日往江州買的禮物到來,秀英揀看一番,見無差錯,重又包好,洪謙使人往盛家送了拜帖。次日洪謙便親往致謝,令捧硯、平安抬了禮物,洪謙自乘一匹馬,往盛家去。

  到得盛家,見嶄新磚瓦房,大門也是新油的。盛凱早親自在門外迎候,兩人同是秀才,然盛凱年幼,洪謙長他十餘歲,盛凱家中尚有父母,是以親自來迎。兩人寒暄幾句,盛凱便請洪謙入內。

  洪謙步入盛家,兩眼餘光一瞄,只見這庭院極乾淨,因在孝中,很是素淨。前廳擺著桌椅等木器,牆上掛幾幅畫兒,洪謙是識貨的人,因見這些東西比自家擺得也不算差了。

  再往裡行,方是盛父所居之正房,房之左是盛父書房。房內幾盆好蘭花,江州城裡賣也要幾十貫,盛父見洪謙注目,且得意為洪謙解說,如何澆水,澆多少,又如何修剪,且有怎樣竅門兒,十分雅致。

  洪謙次便往盛凱書房去說話,一路從中至東,但見修飾漸少,花不見,止有幾竿新植的竹子。書房內也是有書無花,器具簡潔。洪謙又謝過盛凱一回,兩人說一回文章事,洪謙覺這小秀才年紀小雖,文章上鑽研比自己竟不差,邀他常往家中來。

  盛凱道:「我身上有孝,因祖父孝,當服一年。卻是忌諱哩。」

  洪謙道:「子不語怪亂力神。」他在鄉間,可與論文章者止蘇先生與玉姐。蘇先生是他八百輩子冤家投胎,指點起來固有進益,相處起來互相倒牙。玉姐卻是女孩子,年紀又小,秀才試多是諷誦,蘇先生說她或能考得過並非虛言。然至舉人試,又要做策、又要做詩,她便差了火候。城中還有幾個同年,又有紀主簿也是舉人出身,倒好說話,鄉間實是寂寞如初雪。

  次日盛凱便來回訪,因這鄉下地方,便止有這兩個秀才,盛凱自思與其閉門造車,不如與洪謙探討一二。便攜了自家兩篇文章,來與洪謙相會。洪謙正讀書,秀英聽聞盛凱來了,悄在夾道裡藏身看了一眼,見這小秀才生得斯文俊秀,進退有度,不由動念:生得好,又有出息,倒是個好女婿。

  那頭盛凱不知已有個婦人要做他岳母,止與「洪世兄」說著文章:「策倒好做,詩卻難。」

  冷不丁兒聽著身後門板響,一抬頭,卻是蘇先生一手捋須,一手曲指敲門。

  洪謙轉過身來,蘇先生立時將敲門的手兒往身後一背,作駕雲神仙狀,悠悠然踱了步子來:「原來有客?」

  蘇先生看洪謙不如玉姐,然玉姐終是女孩家,再伶俐也做不得官、當不了朝,蘇先生教也用心教,心中頗恨恨。恰天上掉下個盛小郎,生得好、文章好,最妙是人品好,路見不平,水中撈人。蘇先生看人先重品德,不免見獵心喜,要與這盛凱搭上一線。

  蘇先生實誠人兒,肚裡沒那彎腸子,想不出甚樣偶遇巧合,直統統進了來,將兩人文篇一番點評。他當世大儒,出言不說醍醐灌頂也是耳目一新,盛凱大喜,漸與蘇先生說得投契。洪謙撇著嘴兒,斜著眼睛,時不時對蘇先生一挑眉,怪模怪樣,蘇先生也忍了。

  秀英安排下午飯,使人來請,又留盛凱吃飯:「使人往府上說一聲兒,留下用飯罷,粗茶淡飯不成招待。」盛凱與蘇先生說得投契,也想留下,後半晌接著說話,便應了。

  飯是香糯米蒸的荷葉飯,安排下燒鵝豬蹄鮮魚羊肉,新摘的瓜菜,極鮮的鯽魚豆腐湯,袁媽媽拿出好手段,還使花妮上菜時來說:「此時鯽魚不肥了,只好拿來做個湯兒。」此時守孝,沒數百年前那般嚴苛,一些油星兒也不得沾。

  秀英又沒安排下酒來,只叫上茶,蘇先生、洪謙肚裡贊一聲,盛凱也暗思,這家真個周到。這等相聚之宴,便無食不言的規矩了,雖無推杯換盞,卻也是雅謔非常。

  用過飯,蘇先生與盛凱都無晝寢之「陋習」,洪謙少不得飲一盞濃茶陪他們。卻是閒言說孝,洪謙因說:「小受大走」。蘇先生便道:「蓋不知何大何小?總不至父母只會揚鞭罷?倒不如一體孝順了。」洪謙道:「只因自家蠢,分不清何時該受該時該走,便要一體挨了,實是為掩智之不足也。真是蠢人自有蠢辦法。」

  盛凱聽得呆了。

  直說到日將西沉,盛凱意猶未盡卻也起身告辭:「與君一席談,勝讀十年書,恨不能聯榻長談。今日卻實是攪擾了,晚輩還須回家與父母問安。」

  蘇先生因起這愛才之心,聽洪謙說:「改日往府上請教。」便也說一句:「得空也休忘了老夫。」卻是不端架子。

  盛凱笑應了,洪謙送他出門,蘇先生卻踱回收拾與他住的小院子裡,尚著牆院兒低著頭,一道走,一道念念有辭:「因智不足?則大者為大?何者為小?」凡院子當有個門兒,他便順著牆根兒,溜過院門兒,又沿著牆外牆兒走,不合牆邊有一老樹,蘇先生一時不察,一頭撞將上去。

  那頭洪謙送盛凱出門,正在門首做別,不防玉姐與朵兒、小茶兒三個過來了。玉姐手裡拿著草莖新編的蚱蜢,小茶兒拎著蝦籠,朵兒拎著草莖穿鰓一條鯉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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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鄉居

  卻說盛凱在程家鄉間別業裡盤桓大半日,與蘇先生、洪謙相談甚歡,不知不覺間日便偏西,盛凱告辭出來,洪謙相送,門首上遇到了玉姐打外頭歸來。

  盛凱前幾日與玉姐打過一回照面兒,知道這家裡有個姐兒,前兩三也略看了一眼兒,然彼時他是救人過來的,一家子匆匆忙忙,誰也沒那個相見的心。今日登門來又是討教文章,心亦不在這上頭。是以在門首看到玉姐,盛凱肚裡大吃一驚,面上也略帶出了驚奇。

  玉姐身上衣服還算整齊,頭髮只略毛了一點兒邊,鞋底沾的泥也將乾了,裙角略帶水痕。後頭朵兒裙子掖在腰上,袖子卷起,手裡大鯉魚尚微微跳動,她身上裙上濺了許多水。小茶兒也好不到哪裡去,蝦籠上還淋淋漓漓滴著水。

  盛凱將把這家安人從河裡撈將出來,安人的孫女兒便帶人下河撈魚摸蝦,盛凱頗覺不可思議。洪謙見了,暗道,玉姐果然還小,想事難免有不周之處。當下斥道:「還不見過盛世兄?」玉姐斂衽低眉道:「世叔安好。」盛凱手足無措,不知要拿這個「侄女」怎生是好,只得勉強應一聲兒,匆匆告辭而去。

  洪謙將臉一板,對玉姐道:「你去哪裡了?弄得這一塌糊塗的回來?」

  玉姐也不怕他,笑道:「爹與先生還有那位小世叔說話,並不知道,我與娘說過了。娘允我出去走走,我帶了她們兩個哩。且朵兒爹娘要見她,她獨個兒去,恐應付不來,就三個一道去了。往她家那裡去,有個淺河汊子,胡亂走了幾步,水不深,剛過膝蓋兒。」

  洪謙豈是好哄的人?玉姐今日梳雙鬟,腦袋上一邊兒垂著一個,洪謙右手小指一伸,勾起她左邊那彎成圈兒的頭髮,將她勾進門內,且吩咐,「關門!」玉姐護著頭髮,踉蹌跟了進去。

  洪謙拎著閨女,往見秀英,他總覺有素姐投河之事,秀英不致允了玉姐去河邊玩耍,多半是玉姐自作主張。因是程家別業,洪謙與秀英也不住這正房,正房是林老安人與素姐居住。洪謙待要繞過前廳,便與玉姐往左行,恰看著蘇先生撞樹。洪謙手上一頓,玉姐乘勢逃了出來,半邊頭髮都勾散了,使手攥著落下的一大綹頭髮,手裡蚱蜢便長到了頭上。一手掩口,笑出聲兒來。

  玉姐已知情勢似是不好,那蝦是淺溪裡下了蝦籠捉的不假,那魚卻是河裡逮的。河魚土腥味重,整治須種種佐料,否則難以下嚥,除非餓極,鄉人少食,是以河中頗多大魚。玉姐隨便拿幾文錢換根釣竿,朵兒掘出蚯蚓來,穿在鉤上,不一時釣上條大魚來,三個人一齊拉,方拉了上來。初時玉姐險些叫它拽到河裡,嚇得小茶兒一身冷汗,玉姐再三叮囑:「回去都不說此節。」

  賊人膽虛,玉姐雖不曾做賊,卻做了錯事,膽子也不甚壯。見洪謙如此,情知要壞。這一頓是少不了的,然為減刑,須得打個花胡哨方好。一見蘇先生如此,便笑道:「好先生,這一撞,晚飯便齊了。這裡有蝦有魚,先生撞樹,掉下米來,正好造飯。」

  蘇先生之蘇字,寫作「蘇」,草頭下面,左魚右禾,禾便產米,是以玉姐如是說。蘇先生撞樹,撞完正與樹對峙,冷不丁兒聽學生如此「雅謔」,他也不惱,反問:「若落的是魚呢?」

  玉姐道:「緣木求魚,也非不可,一條清蒸、一條紅燒罷哩。」

  蘇先生大笑:「落的是草呢?」

  玉姐道:「省柴。」

  蘇先生將笑隱去,理一理衣衫,道:「落的是水呢?」

  玉姐拉著頭髮不作聲。蘇先生卻不饒過她,鼻子裡一聲:「嗯?」

  玉姐飛快道:「我錯了。」

  蘇先生看洪謙一眼道:「凡事有先後,你先管教女兒,我再教導學生。」聽得玉姐脊背生寒,暗道方才玩耍時失了計較。

  洪謙與蘇先生一拱手,一個做人爹的一個做人先生的,誰也休笑誰,總脫不了「養不教,父之過」與「教不嚴,師之惰」。卻說洪謙將玉姐連同小茶兒、朵兒兩個押至秀英跟前,秀英方知玉姐做下的好事,面上登時變色,伸手往玉姐背上大力打了幾下:「你是怎生與我說的?家裡有客來,做甚都不方便,屋裡怪悶的。出去一回便回,往朵兒家看看。朵兒家住水裡還是住船上?」

  又將小茶兒、朵兒兩個胳膊上狠掐了幾下:「也不攔著姐兒!」且說玉姐,「你阿婆將從那裡撈出來,遮掩且來不及。你又過去,生恐人不知道麼?!下鄉不幾天,你就野了!再這樣,以後你連房門兒也休想出。」又作勢要叫人牙子來發賣了小茶兒與朵兒。

  玉姐小臉兒煞白,跪下來道:「不干她兩個事,是我從朵兒家裡出來,一時心裡痛快,要出來玩的。要罰且罰我。」

  洪謙道:「她兩個伺候你,沒盡著本份,便要罰!」

  玉姐見父母如此,嚇出淚來,一力央求:「且饒這一回,下回不敢了。」

  秀英啐道:「呸,你還想有下回?我買她們兩個來,便是要她們幫襯著你,但凡你想不到的她們好想著,現在看來她們沒這個用,還留著做甚?」玉姐一驚,見求人無用,且家中最心軟之長輩素姐猶臥床上,父母這裡求不得,飛身起來撲在小茶兒和朵兒身上:「敢動我的人,踩我頭上過去!」

  洪謙單手將她拎起:「學會要脅父母了?」

  玉姐一把鼻涕一把淚:「她們要因我而罪,我一生不安心。」洪謙一揮手,捧硯與平安兩個來,一人一個,將兩個丫頭采將起來便要拖走。小茶兒與朵兒兩個已嚇傻了,蝦籠也落地了,魚也摔青磚地上直打挺兒。洪謙左手女兒右手卻將那魚拎起來,魚嘴一張一合,與玉姐一張哭花了的小臉兒打了個照面兒。

  洪謙道:「不過膝的水裡能長出這般大魚?當你爹娘是傻的哩?還敢胡言亂語!罰你罰你這不老實!世間能人多矣,你道只有你聰明?」

  玉姐也不哭了,看著那魚嘴兒開合,抽抽答答,轉頭看洪謙。洪謙扭過臉兒去,一揚下巴,小茶兒與朵兒便叫采將出去。玉姐大驚,張張嘴兒,卻甚都說不出來。洪謙這才將一人一魚放地上,玉姐腳一著落,腿便一軟,哀聲求洪謙:「爹~」

  洪謙道:「我聰明能扯謊的閨女又要做甚哩?」說便假哭幾聲,「你扯謊都扯不好,我真羞見祖宗。家中再要有個長輩,我要請罪哩。」

  秀英更怒:「老安人叫你阿婆蠢哭了,我快叫你蠢哭了!」又命小喜打水,與玉姐洗臉梳頭換衣裳。衣裳是李媽媽拿來,玉姐趁李媽媽與她繫裙子,悄聲問:「小茶姐與朵兒哩?」

  李媽媽將臉一板:「她兩個做下這等事兒,姐兒還要怎地?我也叫娘子好一頓數說,險些將我也賣了哩。」

  玉姐道:「我還有些私房,娘要賣她們,我悄將銀子出來,媽媽與我將她們買還回來……」

  李媽媽驚愕看著玉姐,半晌說不出話來。替玉姐繫好裙子,推玉姐出去吃飯。晚飯是紅燒的鯉魚與鹽水煮蝦,又有新下的冬瓜與排骨一道燉了,配香米飯。玉姐卻食不下嚥——小茶兒與朵兒,果然不見了。

  晚飯後,玉姐再往書房,蘇先生一張臉似老了十歲,竟說:「是我不曾教好你,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偏往那險處去!是我失職無能啊!」這蘇先生原教的太子,逼出來的臭毛病,太子學得不好,無論太子是何等樣人,太傅也要連坐請罪,總是個瀆職、本事不夠。

  玉姐囁嚅道:「是我的錯,怎地連累這些人?」蘇先生肅容以對。

  玉姐一咬牙,往洪謙與秀英處請罪:「千錯萬錯,是我的錯。是我思慮不周,擅行在先,扯謊在後,隨爹娘罰罷。」

  林老安人聽得動靜,嚇了一跳,又恐將玉姐嚇壞了,做了第二個素姐,出來道:「素姐病未好,人且休賣,戴罪立功,只當為素姐積德罷。」復拉起玉姐來,好言撫慰。

  玉姐撲入林老安人懷內放聲大哭,小茶兒與朵兒又叫領了來,三人抱頭痛哭。林老安人方與玉姐道:「走大道都有遇鬼的時候兒,何況你們還要往小道兒上走?萬事自家安危最是要緊,小孩子家愛玩,也當有分寸才是。你爹娘哪是禁你出行?是氣你不自己珍重。」

  林老安人又說兩個丫頭:「姐兒貪新鮮,要去玩水,你們也不想想,你們兩個可能照顧周全了?」兩人慚愧萬分。林老安人又道:「她要玩水你們伴著,她要殺人,你們也遞刀兒?」

  不料兩個丫頭真個一齊點頭,林老安人嚇得兩眼發直:「你們還敢點頭兒?!那是犯法要償命的!」起意要將兩個賣了。不料朵兒道:「那姐兒要殺誰個,我去。」洪謙反勾起唇角來:「倒有一條忠心可取。」

  玉姐機靈全回來了,道:「我不叫人抓了她走。」

  洪謙道:「休說大話!我要賣她,你且有辦法?」玉姐咬著下唇,不說話了。

  既出這等事,林老安人越想越怕,與秀英道:「玉姐膽也忒大,須得管束管束了。兩個小婢子也是,竟跟著玉姐胡鬧起來,也不攔著。今日她三個能下水去,明日就好一條籐兒起小心思了,攀梯爬牆兒你也不知道!」

  說得秀英心驚,她沒少聽過那等「琴挑文君」的話本,發狠道:「是要管束了。」

  那頭袁媽媽數說小茶兒:「姐兒與朵兒兩個小,你也小?這般不知輕重!」小茶兒也萎靡多日。朵兒亦吃李媽媽一回罰,都老實了。

  不料洪謙見玉姐焉了幾日,又心疼起來,看秀英嚴管,便說:「孩子有脾氣,越管越擰,她不是不曉事的,與她說明白便是。」再好言撫慰女兒,與蘇先生兩個,將道理掰開來講與玉姐聽。洪謙所說,無非這沒把握的事兒休要去做,做人以誠,瞞不過的事兒休要瞞:「你當別人是傻子,人知道了惱不惱?」所謂識時務者也。

  蘇先生所言,乃是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等句。至如言而有信一類,也泛泛而談。一時收不住,又說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譬如聖天子,身繫天下黎民,也非想做甚便做甚。官家犯錯,且要下罪己之詔,有佞倖之臣,必遭剪除。寵臣過甚,使甚成佞倖,非寵,是害也。」又比出那亡國昏君與奸臣的例子來,總是一齊倒楣,互救也是救不得。

  玉姐對此深有體會。

  為壯玉姐膽氣,洪謙命人租了兩匹馬來,早晚天氣涼爽時,教玉姐騎射。直至這日,玉姐對洪謙道:「爹,我明白了。不過是『休要自作聰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洪謙道:「哪一天金哥也似你這般,你要不要打殺了掇攛他壞事的小奴才?難道他們沒有錯?你真心為她們好,當使她們曉事!你自家更要明白事理。她們若是糊塗蟲,趁早自家打發了,免得傷心。一條狗養三年死了且要心疼,何況於人?疼那值得疼的,打發了那不值得的。還怨爹娘否?」

  玉姐臉上一紅:「人又不是不曉事。」

  洪謙方舒了一口氣:「你是我祖宗!閨女能要老爹的命哩!」

  經此一事,玉姐愈加沉靜,雖則每日照樣戲笑,行事竟與以往不同,好似脫胎換骨一般。闔家上下見她這樣,都放下心來。

  朵兒卻拿了兩陌錢,買些糖,用的卻是小茶兒教她的法子,與村中幾個頑童,叫他們將繼母所出的兩個弟弟揍了一頓。且說:「死咬不認,誰也怎不著你們,下回還有糖吃。」說這話時,朵兒兩手是汗,不想頑童們滿口應承。

  朵兒邀了小茶兒,兩個往自家去,正看她兄弟躺在床上,竟不覺難過。小茶兒反覺快意,原來那天她們伴玉姐來,繼母又唆使她兄弟管她要錢,兩個小子仗著是朵兒兄弟,竟往朵兒身處撲,扭手扭腳要翻她身上。險些將玉姐也擠了,虧得小茶兒護著。

  那頭朵兒娘的墳,雖有照看,卻實不如旁人家,夏天雨水多,淋得半禿不禿,朵兒心中大慟。聽了小茶兒之計,便狠心點頭。且回來放話:「我已賣與主人家,你們再管不得我。再不老實,管我要錢,我不動爹娘,他們卻有苦頭吃哩!」心雖有怯意,終將話放出,說完也不看她爹娘臉,拉著小茶兒便回。

  到得屋裡躺下,心猶亂跳,跳完自家也笑,對小茶兒道:「真是痛快!」

  次後朵兒家裡人著實欲再鬧一場,須知她後娘想著她便為了哄錢來使,如今見不與錢,怎肯罷休?朵兒卻是寧肯把錢與那頑童等,權作買了打手,也不肯再與這些人。又往親戚家哭:「把我賣了,墳也不與我娘修哩。我且尋舅家來鬧來。」

  親爹賣閨女,舅家管不得,然出嫁閨女墳頭兒要平了,娘家人但有氣性也要鬧上一鬧。經此一事,朵兒爹與後娘跌腳不已:「她生變得這般厲害了。」卻不敢再討錢放賴了。

  經歷初時風波,程、洪兩家諸人在鄉下方太平住下。每日裡,蘇先生教完兩個學生,又溜牆根兒,盛凱也時有拜訪。洪謙與蘇先生卻不喜往盛家去。蓋因盛父每聞客來,總要拉著說話兒,他數十年未得個秀才,總與這些人說不到一處去。有些人不中,是真懷才不遇,有些個卻是真無能為。盛父便是後者,偏他因兒子做了秀才,又要擺一擺譜兒,惹洪謙生厭,蘇先生更不喜他,索性避了開去。

  盛凱每至,秀英無不盡力招待,玉姐卻再不露面兒,正洗心革面,讀書繡花,騎馬打獵。

  蘇先生有一絲愛才之心,喜盛凱溫文仗義,每勸盛凱:「文章事,總不好閉門造車。欲做好文章,眼界須寬,還是城裡好。」盛凱回以重孝,蘇先生歎道:「奈何奈何。」

  盛凱並不很急,與蘇先生長談,始知自己差得太多,便誤今秋一科,等上三年,覺得紮實了再考,才能放心。明年出孝,再往江州去,亦無不可。此言一出,蘇先生贊他:「不驕不躁,甚好!」

  如是在鄉間住了兩、三月,卻到回城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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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不第

  待程、洪兩家動身日,盛凱亦來相送。洪謙想他少年得意,與他有些關係也不壞,便留了厚德巷的地址,囑他得空來坐——盛凱道:「不日定當登門拜訪。」告辭而去。

  到得厚德巷,先遣回來整頓灑掃之程福、程實父子來迎,兩處宅院皆灑掃乾淨,只將行李解放,土產與街坊略勻一勻,便洗漱安歇。一夜無話,林老安人惦記私房,攜素姐來尋秀英、洪謙,欲將那一份嫁資與了玉姐。

  秀英接了母親祖母,道:「才將回家,又有年紀了,也不歇歇。」

  林老安人道:「來看玉姐金哥,一日不見想得慌哩。」秀英命胡氏抱了金哥來,這金哥行將一歲,依舊不會說話,只是咿呀,林老安人看了也是歡喜。趁勢便說:「往後那家都是金哥的,你這裡才立戶,沒甚土地錢糧,我這裡有些東西要與玉姐哩。」便摸出匣子來。

  秀英還道是些壓箱首飾,接便接了。不意林老安人說要過戶,秀英方打開來看,大驚失色:「這如何使得?」

  林老安人道:「玉姐姓這幾年程,難道不該得?當初養她,總打了做戶頭的主意哩。且孫女婿又是秀才了,轉年再做舉人、做進士,嫁閨女的嫁妝薄了,到夫家也要受白眼。休饒舌,我自有主張,你不應,難道要我寫遺書?鬧出來不好看哩。」

  秀英道:「我須與官人商議。」

  林老安人道:「我與曾孫女兒的,與你們何干?」

  秀英丟一個眼色與小喜,小喜悄去請洪謙了。洪謙過來,亦不肯要,林老安人見他們這般,將兩眼一閉,兩腿一伸,逼得小夫妻兩個應了。林老安人方歡喜起來:「這才是哩。」

  洪謙與秀英一邊一個攙著她,洪謙附耳道:「老安人何須如此?岳母總是秀英母親,誰還怨她不成?」

  林老安人一驚,旋道:「是我自家心意哩。」

  洪謙不欲人說他貪岳家財物,從頭至尾並不插手,書契銀錢收來,並不沾手,悉交與秀英。秀英將財物收妥,暗道玉姐嫁妝已有模樣兒。

  過不兩月,又是金哥生日,卻於程家宅內擺酒,宴請諸街坊並親朋。金哥漸次長開,雖不十分俊俏,也有七分可愛。更兼養得圓潤,讓人抱著愛不釋手。卻只有一條不好:至今依舊咿呀。令秀英十分憂愁:「玉姐似他這般大時,廢話連篇,好似老和尚念經,他倒好,做個參禪方丈樣兒。」

  然上至林老安人,下至何氏都說:「男兒從來說話晚。不礙的哩。瞧這生得模樣兒,聰明伶俐。」

  秀英亦止嘮叨幾句,她因性急,早在林老安人面前說過幾回,林老安人皆如是說,她早經知曉。此時不過想聽旁人多贊她兒子幾句罷了。

  金哥生日在九月末,他生日一過,便入冬。玉姐因金哥周歲,林老安人忙前忙後,又累病,便說與秀英:「老安人那處事也多,她又上年紀,今年過年,縱不一處過,也要幫忙備年貨。」

  秀英道:「這還用你說,我早想好哩,一樣子兩份兒的,年前掃除,我在這處,你去與老安人跑個腿兒。」玉姐應了,又看秀英說今冬柴炭事。想一想,往程宅看一回柴炭,比一比數目,覺著不缺,方放心回來了。

  到得年前,玉姐果記得往程宅相幫,過宅內小祠,猛地想起一事——自家新宅內並無這一處地方。

  這還了得!

  玉姐又匆匆往回走,說與秀英:「娘,咱家怎地過年不拜祖先?」說得秀英也是一愣。秀英在程家長大,年年拜的程家祖宗,一朝未曾拜別家祖先,她尚不覺如何。經玉姐一說,也想起來:「是哩!這卻是為甚?」又思,公婆墳塋還未修哩!

  不由冷汗直冒,這等事居然也疏忽了,實是不孝。

  晚來說與洪謙:「我做你家媳婦也有些時日了,竟不曾與舅姑上炷香哩。且往常說要遷了墳塋來,怎地也沒動?」

  洪謙面上一冷:「入土為安,休要打攪亡人為是。至於……待我想上一想。」

  秀英道:「這還用想,我這便收拾處房兒來,請人寫了神主。」

  洪謙焦躁道:「這須不用你操心。」

  秀英道:「怎地不要我操心?玉姐往我家裡去,回來問我哩,說咱家怎地過年不拜祖先,卻要我怎生答?」

  偏洪謙不肯鬆口兒,弄得秀英好生詫異,又不好硬勸,轉托到蘇先生。如是這般一說,不料蘇先生捋須道:「聽他的,我且看他如何收場。」秀英幹瞪了眼,也不知如何是好。如今她是主母,戶主卻是洪謙,大事由丈夫決斷,她也作不了主張。

  新年便在秀英母女疑惑中到來。秀英暗禁了玉姐:「你爹自有道理,休要多嘴。」弄得玉姐狐疑看洪謙又看秀英。秀英卻沒功夫理會她這些,囑她:「州、縣兩處要請吃年酒,兩處娘子都囑帶你去,你與我老實坐著,再休要生事。」

  玉姐笑道:「娘只管放心,我何時出過紕漏了。」

  秀英冷笑,玉姐思及夏日裡那一場好鬧,臉上一紅。

  府君家酒席先開,總是男人在外,女人與孩子在內。府君娘子盛妝打扮了,來赴宴之人盡力將新置衣裳首飾妝扮上了,女人堆裡,真真珠光寶氣,一室生輝。

  女人們說些個首飾,又贊酈四姐首飾新鮮,明說酈四姐襯首飾,好看;暗贊這府君娘子賢良,於庶女亦上心。好話誰個不愛聽?府君娘一樂,便道:「誰家女孩兒不嬌養?就為著眼界高些兒,不致瞧上那等亂七八糟的臭小子。她穿金戴銀,又怎會看得上狗窩兒?」

  秀英原想「小孩子家,如何掌得這許多東西,倘叫人哄騙了,當如何是好?」聽縣令娘子如是說,也覺在理,晚間回來一思量,便漸次將林老安人所贈轉教玉姐來上手經營:「交新年,你從頭理起。」

  玉姐不知何故竟白得一注浮財,幾道母親中邪,直到臉上叫秀英捏了一把,方將信將疑收了去。秀英道:「休要亂與人,你紀家阿姐今年要出門子哩,你備件兒添妝來與她,先與我瞧,也好掌掌眼。」

  玉姐依言,出正月便央了秀英,許她帶李媽媽與小茶兒出去,往老金銀匠人那裡打造一對五蝠鐲子與娥姐,用的是銀。匠人手藝好,須等半月兒方得,取回來日,往稱上一稱,那匠人果沒扣甚銀屑。玉姐暗道下回還往他家打造首飾。

  翻看時,卻見鐲子內圈上還有小小一個陷坑兒,道:「不好了,有瑕疵,與他換去。」

  秀英拿來一看,笑道:「傻子,這是表記哩。但凡上好手藝人,做甚都好留個記號兒,識得是自家造的。咱家好些首飾上皆有。」便與玉姐說這些表記,不特是金銀匠人,連玉匠、制鏡等都好這般做,只是有些印記隱蔽不易察覺。又說:「凡有人家自好頃了金銀錁子,又有珍稀首飾的,也好使匠人打上自家記號。縱丟失,也好尋回。」

  玉姐回去翻看自己鐲子項圈兒等,果然那一等貴重的上頭都有記號兒。有些兒是匠人的,有些兒顯是自家特意做上去的。又有些得自林老安人的,上還有林家的記號。

  賞玩一回,想一想,又抽一金一銀兩個錁子,放於一個荷包裡。與鐲子放一處,只等與娥姐。

  不數日,三月,玉姐十歲生日未至,初一日紀主簿家送來喜帖,卻是娥姐初七日將嫁。李家孩子自京中而來,於江州完婚後,便攜妻入京。秀英等須去與娥姐添妝、吃喜酒。玉姐隨母親湊趣,也將鐲子與娥姐,引得街坊齊說她是個小大人兒。

  不幾日便是喜宴,眾人收拾停當往紀家吃喜酒,玉姐等卻是往陪新婦。玉姐抬眼看娥姐,臉兒擦得白白,兩腮使胭脂搽紅了,嘴唇兒也是血紅。險認不出她來,暗道這妝容實不甚美。

  素姐萬般不是,卻於這等女子妝容、吃食、服飾等頗有眼光,帶玉姐些時日,倒也令玉姐耳濡目染些兒。又有打新郎,玉姐年幼,不曾擔那執棒差使,卻於門前為難新郎,討了個紅包方放人進去。回家打開一看,卻是三百文鈔錢,暗道這李姐夫不大文也不小氣,中等人兒。

  那頭娥姐三朝回門,倒也滿面紅光。回門後便隨丈夫往京中去。江州臨運河,極是方便,秀英、洪謙等都與紀主簿做臉,或騎馬、或乘轎兒,都往送娥姐。眾人送至江邊,看他小夫妻上船,粗笨家什帶不了,勉強帶一張陪送架子床、兩隻裝細軟的箱子,餘皆留下,她婆婆與了二百銀子,往京中置辦。

  娥姐與何氏等抱頭痛哭一場,又說玉姐:「休要忘了我。」將一隻小銀匣子與玉姐做念想,玉姐將一塊玉佩贈與她,又想秀英之教導,悄塞與娥姐一荷包,與娥姐做私房。

  自惜別過,秀英回家歎一回,卻無暇惆悵——先是玉姐十歲生日,次又憂心金哥依舊金口難開。扳著金哥叫了無數聲「娘」方在六月間換回了一聲,喜得秀英親跑去向林老安人報喜。

  然樂不多時,洪謙又將下場考試。蘇先生的意思,洪謙還差著火候兒,洪謙卻思:「我又不要做學問,只要個出身罷了。僥幸中便中了,便不中,知道那裡頭是怎麼回事兒,下回也好有個數兒。」

  竟收拾了包袱籃子,往裡考試去了。數日後,面黃眼青地出來,洗過澡,扒兩口飯便睡。那頭秀英又急切抱佛腳,求遍神仙求保佑洪謙得中。斜對門之程宅內,素姐、林老安人早與菩薩求了無數人情,玉姐亦著急,不著急著,唯蘇先生一人而已。

  一月過後,發出榜來,程謙卻並不曾中。兩家上下許多人,便如叫抽了筋一般,做甚事都懶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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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青眼

  想洪謙此生,二十歲前便從沒用心讀過書,且最恨滿口仁義道德之輩,為此不知生了多少事端。二十歲上做了贅婿,便是絕了科考之路。他原就在這事上頭不甚用心,甚而至於對那一等讀聖賢書的人,也沒甚好評價。自打出了娘胎,洪謙就沒想過自己會有下場考試的一天,遑論考中。直到程老太公拐騙回來個蘇先生。

  洪謙從未想過程老太公對他還有這般期許,初覺於江州這地方好生照看老婆孩子,不拋妻棄子,也不敗家,便也算是個好人。然則女兒一年大似一年,總不好再叫她招贅。招贅也招不來甚樣好貨色,女兒家,因夫而顯貴,指點四方是一個說法兒,丈夫無能而不得不支撐家業,又是另一樣境遇了。是以洪謙也動過自家用心的念頭,只這一份上進,亦非科考,乃是用心經營,發家致富而已。

  哪料程老太公鐵了心腸,寧可死前改了契書,也要叫他早些試試下場?程老太公實與洪謙有恩,非特收留於他,更是耳濡目染,使知這世上真有那等不是假道學、又能通家事的男人。更兼有蘇先生在側,洪謙硬要賭上一口氣,這才有了溫書考試之舉。

  豈知這一考便做了秀才,眼見了許多好處,又以在這紅塵中打滾,知道沒個身份做事不便,便也動一動這念頭,倒不是非要做個官兒不可,卻是要有個出身,舉凡與人交際抑或是兒女說親,總要比那白身占個先兒。

  自中了秀才,洪謙心中不是不得意,雖有蘇先生說舉人試不同於秀才試,他也不甚放在心上,自以不求頭名,胡亂混個在榜卻是不難。哪知竟在舉人試上折戟。雖上口上說不甚在意,然這「輸贏」二字,一旦說出來了,便不能不上心。

  待榜出來,洪謙未中,他自家雖不如妻子等人那般沮喪,也是小有不快,甚而至於當面沉著,還依舊上街,又打發送了同中秀才的一位同年中了舉人的禮物,出去吃了一回酒,且未曾吃醉。回來卻順手捎了瓶酒,自在書房裡吃了一回寡酒,酒入愁腸,吃完便睡。待蘇正尋來,已是滿室酒氣。

  蘇先生自家也做過書房裡吃酒這等事,卻是與一、二知己,臨窗夜話,詩文下酒,好不風雅愜意。也曾醉過,那是「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何曾似洪謙這般爛醉如泥?推開門兒,鼻子尚未動上一動,臉上先覺一股酒氣撲來。蘇先生走進幾步,見洪謙這借酒澆愁的頹喪樣兒,不由怒從心頭起。

  口上不認,洪謙終聽過他幾回教誨,蘇先生實見不得人這副沒志氣的蠢樣兒。未開言先冷笑數聲,門口兒站上一站,且待這滿室酒氣散去,再慢慢兒踱至洪謙面前。

  洪謙宿醉,本就頭疼,一聽蘇長貞這陰陽慢氣的笑聲,只覺兩太陽上一陣抽動,情知蘇長貞開口,必定沒有一句好話。且說這位蘇先生,教過天子、做過御史、當過考官、入過六部,餘者不論,單說憑一張口便將太子逼得要上吊,足見太子脾性之好,先生功力之高。且這做御史的,從來罵人是一把好手兒,想怎生罵便怎生罵,單只看他心情。想罵你十八代祖宗,便不會止罵到第十七代。想罵得斯文,便不會說得直白。想揭你的皮,便不會與你留餘地。

  晃晃悠悠自榻上爬起,彼時入秋,天氣微涼,關門尚不覺,蘇先生推門而入,外間涼氣一進來,洪謙清醒幾分。待室內濁氣散去少許,洪謙抽一抽鼻子,便聞到許久不曾聞過的酸腐之氣——確是難聞。

  瞇一瞇眼睛,洪謙面無表情,倚著隱囊,軟如一灘泥,端的是坐無坐相。

  蘇先生不看還好,一看之下也不冷笑了,足下一頓,道:「你好學武鄉侯,高眠臥不足,卻不知有無武鄉侯之能為?李白鬥酒詩百篇,張三只好鬥酒罵大街!學人醉酒,怎不學人作詩來?」

  洪謙只覺頭疼欲裂,原本當好生梳洗,換身乾淨衣裳,喝碗醒酒湯來,再享受嬌妻愛女之軟語安慰。眼下倒好,滿身酒臭、一件髒衣,口都不曾漱,又招一頓臭罵。偏生蘇先生雖不受他拜師之禮,卻實打實教了他這幾年,他委實不好似少年時那般一言不合便與人翻臉,只得黑面聽了。

  蘇先生卻一發不肯罷休:「這般懶惰,日上三竿猶不肯起,你要怎地?一次落第,便頹喪萎靡,你的志氣叫狗吃了麼?」他這幾年混跡市井,頗學不少俚語,倘有幸復返京師再做御史,不曉得又要有幾人遭殃了。

  洪謙終是在俗世打滾多年,不由動起腦筋來:既不好打蘇先生,又不想聽蘇先生嘮叨,便只有老實起身,收拾整齊,大不了再輕輕認一個錯,方好叫蘇先生閉了鳥嘴。真是上了年紀心軟了,但凡再年輕些兒,哪一個敢在他面前這般說教,不揍他個滿面開花兒,也要不管不問徑自丟下這只多嘴鳥兒。

  想明此節,洪謙便從榻上跳將下來,因宿醉,頭尚暈,眼前還黑了一黑,險些沒站穩。終是一揖到底,面容整肅:「受教了。」他自知與蘇先生這等所謂正人君子說話,你越說越錯,不如閉嘴,只管作出受教模樣兒來,他便能少說兩句。休要管他看不看得破,只消在他面前留意一二,他便也不會對你如何。

  洪謙雖不喜這蘇先生,卻也知道凡蘇先生所說乃是因為心中真是這般想,倒也不算是個「偽君子」。年紀漸長,心下對這等人物倒也存心分尊敬之心,卻不去作弄人家。

  蘇先生呆雖呆,卻不好哄,看洪謙這樣子,實不肯信他是真個一心向善。雖見他善待妻兒、看顧岳家,然蘇先生也不是那一等木頭人,於昔年于家之事、近年趙家之事,多少有些察覺,雖無實據,終覺洪謙有些心黑手狠。知他眼下能做到這等地步,也算是克制,便不再多罵,只說:「衣冠不整,成何體統?大好男兒,這般模樣兒出去,豈不令家人擔憂?」

  洪謙也默默忍著聽了,沒好說:不是你來,我早梳洗停當,又是好人一個了。你管得倒寬!

  卻說那頭秀英頭天便知洪謙宿在書房內,知他心情不好,也不敢十分來煩他,吩咐捧硯抱床被兒與洪謙蓋了,一早又令袁媽媽灶不熄火,熬了魚片粥兒,等洪謙起來吃。一早起來,洗臉時聽聞洪謙尚未起身,又叫燒好熱水等他起來好洗臉。不想等玉姐來過來吃早飯,洪謙還未到。

  秀英不免掛心:「你爹怕心裡不好受哩,這些時日怕是一直憋悶著,這一頓酒吃得悶在心裡,可要怎生發出來才好。」玉姐亦隨蘇先生學些醫藥,眼下只得些皮毛,卻也知道何謂「鬱結於心」,道:「不能夠罷?爹前幾日也還好來。」

  秀英皺眉道:「你小孩子家,哪知這些兒?不中總是不好。」

  玉姐看秀英也在發愁,出言寬慰道:「爹下場時,蘇先生曾與我說幾句考試的話哩,爹這樣,已不算坎坷。爹真有些不快,不如請蘇先生開解開解?他兩個雖是說話互酸著,倒彼此沒有惡意。」秀英一想,也是,便道:「也是,蘇先生這會也好吃飯哩,咱也快些吃了,往請蘇先生說一說。」

  母女兩個胡亂吃了一碗粥,收拾齊整了往尋蘇先生,不想蘇先生已去書房。秀英玉姐有心偷聽,又恐洪謙面上不好看,秀英便領玉姐且去溫書。玉姐讀書處在蘇先生院內,秀英與玉姐一道走,一道問:「你先生怎生說,你說與我聽。」

  玉姐笑道:「不消我說,娘難道便不知道了?單看這江州城,打從一下場,一路順著來的可有一、二?」

  將天下進士攏作一堆來揀看,自入場起,未經落第而自童生一路考成進士的,百者無二、三。時有人嘲笑「不第秀才」卻不知有多少人栽在秀才試上,能自童生而為秀才,已是不易。須知時人讀書,多是自幼童始,讀上十年書,尚年不及二十,便始考秀才,若順時,當年春天中秀才,秋天便是舉人試,再成了,次年春天便入京試一試可否做了進士,會試一過,官家便要親考進士。前後不過二年,彼時尚未嘗得過二十歲。然天下讀書人,年過三旬能得中個進士已算高才。四十得中猶不算太晚,至於皓首窮經者,亦不很少。洪謙年才三旬,初下場便得個秀才,實不算坎坷。

  秀英、玉姐在蘇先生院中課室等不多時,洪謙已換了新衣,重梳洗了,頭髮也梳得齊整,戴了巾兒,與蘇先生一處過來。秀英見他面上略鬱鬱,不免又擔心。因不便久留,秀英向蘇先生問一回好:「玉姐在我那吃罷飯,我送她來,沒見先生,便與她一處等,」又說洪謙,「這便等不及與先生論道?早飯吃過沒?」

  洪謙止胡亂喝杯茶,用了兩塊點心,胡亂一點頭:「吃過了。」

  秀英與玉姐使一眼色,玉姐點頭,知道要見事不妙便從中相勸。

  秀英自去看顧金哥,金哥初學說話,秀英因他說話晚,總怕他笨,得閒便抱他來教。蘇先生眼風掃處,便見這一對父女立在屋內,咳嗽一聲:「開始罷。」師生各歸其位。蘇先生先與玉姐講一篇功課,令自去抄誦。卻又不與洪謙說功課,只命:「先將字重新習來,不學會寫字,便休再入場。」

  玉姐正低頭抄寫,聞言抬頭,顧不得手中筆,問蘇先生:「我爹怎不會寫字哩?」

  蘇先生將眼一斜:「他這也算會寫字?」

  玉姐道:「比我寫得好多哩。」

  「他比你也大得好多哩。看似工整,實則不然,顯是少年時不曾用過功,如今臨時抱佛腳抱來的!」

  玉姐一皺鼻子,蘇先生卻不令她說話,反說起這科考試來:「人都說文無第一,多少落第者亦有真材實學,卻不知拿出來一比,總是有不足之處。便譬如眼下,有多少秀才能中舉人?不中的便不活了麼?為人當寵辱不驚,一驚一乍,能成甚事?」令洪謙先將那「不自棄」抄上百遍再說其他:「分明也有些韌性,怎地荒唐買醉?」

  玉姐道:「那考試還有謄抄的哩,也不耽誤……」她這卻是為父親而與蘇先生唱一唱反調兒。

  蘇先生冷笑道:「你懂甚?所謂謄抄,不過是防著有些兒小聰明的辦壞事兒罷了。我與你說過甚?吃不得苦、用不了功的,從來都不是好人!昔年有個寫狗爬字兒的,因字不好叫黜了去,果然是個賊!竟不練字,轉投了北地胡人,與那狼王籌劃,轉而南侵。似這等人,讀書便不肯走正道,做甚事能正?便是朝廷錄了他,也是收一奸佞而已。寫字於讀書中已是極容易之事了,只要肯下力氣,總能寫得似模似樣,這人連這一點尚不肯用心,可見是個愛投機取巧的。走且不穩,便要想跑,這般心性,做甚事能公正周到?」

  玉姐始知,這謄抄一事,非特事關科場舞弊,竟還有這等事來。再看洪謙,已低頭習練。蘇先生卻從洪謙腰上扯下錢袋來,往洪謙手上一掛:「戴著寫。」洪謙有錢,秀英倒不禁他銀錢事,這錢袋頗重,就這麼掛著習書。玉姐看一回,只覺自家胳膊也沉了起來。

  玉姐有心陪父親,每日便拿一小沙袋兒,也繫腕上練習。秀英知道了,急叫她解了來:「休要這般練,弄得兩條胳膊不一般粗細可怎生是好?」玉姐笑道:「每日家只使一隻手兒吃飯,也不見差別很大哩。」閒來無事,又使左手吃飯,弄得秀英哭笑不得。

  卻說洪謙因有女兒陪伴,且蘇先生雖諷刺,倒也真心教導。更因一次不第,犯了擰性兒,居然堅持著閉門讀書,也叫蘇先生暗中點了幾回頭。秀英又張羅各式飲食與他吃,且怕他悶了,又要攛掇他往泰豐樓裡訂席面,與些個秀才吃酒。

  洪謙一個沒應,只說:「從今日起便戒酒了。」

  秀英見他這般用功,一想他每日清晨起來,舞弄槍棒卻是不綴,倒好打熬身子,便不攔著。就是玉姐要陪她爹胡鬧,秀英也只作不見。然思洪謙讀書方是正事,玉姐讀書再多也做不了狀元,終要嫁人,須知曉家事,便攔玉姐,後半晌兒略溫習一下兒功課,便過來與她一處,看她理事。

  秀英眼下卻正有一件大事要辦:洪謙家內銀錢委實不多,秀英卻有一副好嫁妝,正要拿錢生錢。卻不知做甚生意為好。程家原有經紀買賣,然自程老太公去後便收了。如今待要重新開張,卻要頗費周張。且不說貨源,單是熟手可信之掌櫃夥計都要重尋了來。

  且與玉姐說:「做甚事,但凡銀錢能辦得了的,便不叫事。唯人最難!」秀英經紀買賣卻是一把好手,不數日,便尋了程家用得老了的人來。也有已往旁處謀生的,也有自家做小生意的,有幾個見老東家重開張,且說:「不再收,縱收,也留你們經營。」除開脫不了身的,倒一一都回了來。

  林老安人亦與玉姐一處鋪面,秀英又教玉姐各種經營之事。玉姐道:「娘,此事休要忙,咱家還有一事未辦哩。」秀英因問何事,玉姐道:「我還不知祖父祖母是何等樣人哩。縱爹說且看看,這等事體又豈能等?爹恐是覺曾做贅婿,不好迎父母,咱卻不可忘了。」

  母女兩個又商議,於洪宅內收拾出一處整潔小祠堂來,只等洪謙心情好時,與他說了,奉迎亡者骨殖牌位。那頭洪謙將家事交與妻女,見她二人收拾房捨,一想金哥已交兩歲,難道是與他收拾的?便不多問。金哥兩歲,秀英便是想再生一個,也是時候兒了。只洪謙眼下沒這個心情,只管想著要用心讀書,揣摩文章。

  收拾停當這些,天氣已涼。冬至日到,洪、程兩家復團湯圓,州府裡申氏卻使人送出餃子來。原來這申氏是南方人,酈玉堂卻循著北方習俗,好在這一日吃個餃子,申氏少不得依著他。

  秀英接了餃子,又封了兩陌錢與跑腿差役,且使小喜說:「府君娘子這般和氣,你們大冷天跑這些路,往各處送,實是生受了。」差役笑道:「左右都是在這城中,李大幾個才叫略哩,要往鄉下齊舉人那裡送。」小喜回來一學,秀英便知道,這是旁人都有的。畢竟也是個臉面,便叫廚下另一鍋煮了,與湯圓一道盛了端上桌兒來,又與娘家送了一碟四個,也叫嘗嘗鮮。

  蘇先生與洪謙兩個吃得痛快,秀英、玉姐看在眼裡,暗道日後可多做些兒與他兩個吃。秀英又悔,往年卻不嘗察覺洪謙愛吃這個。

  吃著餃子,秀英閒話道:「這府君娘子倒好是個周到人兒,許久未見她了。」洪謙道:「她有數著呢。」心中卻發狠,待我考上舉人,你自能見著她了。又想,這人前番似曾叫玉姐過去見的?宗室之內,這申氏持家也算得上不錯了。

  為人不能背後說人,冬至日過不消數日,江州下了場小雪,秀英竟又收到府君娘子之邀,邀她們母女去賞梅花兒。秀英不由道:「這卻是作怪。」她今也知,府君娘子眼中,自家怕也不是那等「貴客」,為何非年非節,忽而相邀?

  卻不知,申氏是聽了人言,方又起了心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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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9 07:27:5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章:猶豫

  申氏自來江州,風評極好。眾人漸也摸著府君的底細,這一位就是那廟裡的泥胎菩薩,看著好看,求來無用,哪一回有用了,也不定是不是他保佑的。鎮日裡受著香火供奉,也不見他有甚作為。反是申氏,自來江州,也往街上捨米捨粥,也往廟中添燈添油,她家六哥出行,一時不仔細碰壞了個貨郎的攤子,她聞說便使人送了錢作賠償。

  又有這江州城上下官員,自申氏來後,也是沒有疏忽,常與各家娘子閒話,她又有外地帶來的種種奇巧物事,又有新鮮樣子,且為宗室,時時與京中聯絡,又知京中新鮮事。滿江州再無一個說她不好。

  便是個樣樣都好的人,卻為兒女婚事犯上了愁。酈玉堂叫她一番連哄帶嚇,不敢再多造出庶子庶女來了,可已經生出來的,還得照樣兒撫養,還得給他們婚配。申氏又是個想要樣樣都好的人,未婚之子女卻有五男四女共是九人,如何配得好又配得巧,實令申氏為難。

  有錢之商戶她是不肯的,酈玉堂也不願,然窮困讀書之家她也瞧之不上,想來能將生活過成那般模樣,必有不如人處,如何能放心將兒女交與此等人手?故而申氏的眼睛總在殷實士紳讀書人家身上打轉兒,又與城中有功名的人家娘子相會。

  功名也有個講究,若你只有二十歲便中了舉人,與那等五十歲方中舉的,前途自是不可同日而語。這一家若是兒子自身是舉人,便比其父是舉人,更有盼頭。申氏眼裡,似洪謙這等三十做了秀才的,不上不下,難得頭回下場便中,未嘗不是個好的。然則結親總要占著一頭兒,才好放心將兒女託付。申氏自家便沒出有功名之人,卻勝在有家資。秀才功名略低,洪家又不是巨富,若洪謙能再進一步,申氏也不忌諱與洪家做親家。

  她曾見過玉姐,生得端莊整齊,家中女孩兒也都喜歡她,秀英雖直爽些,倒也不難相處。然不幸洪謙本次未中,申氏便將洪謙放了一放。且江州城畢竟是一處大城,內中非但有秀才,且有數位舉人,又有府、縣衙內之官員,家中亦有兒女,相較之下,這些人家兒更宜結親。

  然申氏心中又有些猶豫,常言道夫賢不如妻賢,子孝不如媳孝,同理可證,老子爭氣不算爭氣,兒子爭氣才是道理。英雄莫問出處,但凡孩子好,這門親便不算錯結。申氏一想玉姐那小模樣兒,初見時她幾要叫來抱上一抱,十分投眼緣兒。再想四姐、六姐都說她舉止得宜,懂得又多,還說讀書識字,能寫能算,又有些意動。

  要論模樣兒,論人品,申氏也覺配得上自家兒子,只是洪家家境小有不足。申氏會經營,又有豐厚嫁妝,洪家家業在她眼中雖不薄,卻也不厚。一時又想,這玉姐兒若是娶來做兒媳婦,也不見得不好。然而這做娘的,對親生兒子總要偏疼些兒,想玉姐之人才,配九哥倒也不壞,只可惜洪謙是秀才、家資又不甚豐富。若是配了比九哥長兩歲的八哥,又覺可惜。

  如是輾轉反側,四遠不近地吊著。

  似申氏這般為兒女相親的作態,大凡到了這個年紀的婦人都有,大家恰是同路人,處上幾回,但凡不是那麼粗笨到家的,誰個又不能隱察其意?

  江州城裡也有幾個見識高的人,自知並非所有宗室皆是風光,然則申氏這裡又有不同。且不說酈玉堂前後二妻嫁妝豐厚,便是申氏這般待前妻所出與庶出大度的人,也是難尋。更兼有她教導,酈府君家兒女,品性實是不錯。庶不庶出,且輪不到這些人來挑。無論配了哪一個,都不委屈。

  不少人便暗地裡互作了對頭。只為在申氏面前出頭露臉兒,與天家做個親戚。想要自家出頭兒,便有兩條道可走:其一乃是盡力早頭,其二乃是貶低對手。但有申氏打聽,便有那一等小心眼之人,要說旁人壞話。

  無巧不巧,這日申氏不幸提及玉姐:「倒好是個伶俐孩子。」回話之州府李主簿娘子,便歎道:「是哩,只可惜命不甚好。」申氏奇道:「我看她倒好有福相,且也錦衣玉食養大的模樣兒,如何說命不好來?」李娘子道:「這世間豈是衣食無憂便是有福的?她家事兒,我倒好知曉些兒,您道為何?止因著她家三番兩回更改戶籍,這姓兒換來又換去,縣中改完又要報到府裡,我家當家人恰做個主簿,是以知道。」

  申氏愈好好奇:「怎生說?」

  李娘子道:「娘子看這孩子是不是有些見識?那是她家將她作戶頭養的哩。她娘原姓程,是城裡程老秀才的外孫女兒,程老秀才養下一兒一女,兒女都中了舉人,卻在入京趕考路上一病死了,其時尚未娶親,程老秀才便止有一個閨女,沒奈何招了贅,又止生了一個閨女,這便是洪秀才娘子了。洪秀才原是他家贅婿哩,後來契滿,才攜妻歸的宗。他兩個生這姐兒時,還在程家,這姐兒原跟著程家的姓哩。次後歸宗,又改姓了洪。歸宗後洪秀才娘子才養下一個哥兒,洪秀才仁義,作主將這哥兒又叫姓了程。於今她家止有這一個姐兒,並無洪姓兄弟。可不要將她作男孩兒教養,樣樣養得出色?」

  申氏「哦」了一聲,更轉而問起江州過年風俗:「雖說都是過年,到底十里不同俗,不知這裡新年怎生過來?」

  李娘子便轉說江州之風俗。

  四姐、五姐兩個一處做針線,因新將至,吳王府之近枝親眷委實太多,旁人不說,這吳王與王妃、酈玉堂夫婦,又有她們叔伯、伯娘嬸娘等長輩,卻多少要有些針線孝敬的。富貴人家女孩兒針線,多是用在這些地方兒,並不需過於刻苦。然則四姐、五姐又不同,吳王府人口委實太多!

  雖因著人口多,王府住不下,除開世子,其餘成家子女皆由吳王作主,王妃主持了分出府去住,親戚畢竟是親戚,該奉與長輩的孝敬,卻是一絲兒也不能錯的。家中六姐、七姐尚年幼,止做些與祖父母便可,四姐、五姐年長,要做得便多,自冬至日起,便要動手,且要留上一月半月,預備著從江州往京中送的路。

  姐妹二人做一回針線,便有乳母媽媽來說:「娘子那裡客已走了,叫姐兒們過去呢。」四姐放下手中活計,問那媽媽:「今天來的是李娘子?說的甚?」那媽媽道:「老身不在那裡伺候,並不知曉。猛然間聽前頭伺候的人說,那李娘子說……」如此這般學了一回。

  五姐道:「打水來洗手,我們整衣去娘那裡。」

  到得申氏處,卻不見六姐、七姐,四姐、五姐互丟個眼色,向申氏問安,申氏一指下手圈椅道:「坐罷。今日做了多少?」四姐道:「再有半晌,與五嬸兒的便得了。」五姐道:「我也是。」申氏一點頭:「那便來得及,晚間便不要做了,點燈熬油兒的,眼睛都熬壞了。」

  四姐道:「娘今天見了李娘子,可有甚說道?」

  申氏皺眉道:「卻是為難。你們哥哥姐姐的婚事,我辦得倒好,卻不想到你們這裡,遇上難事。有一個,這江州城裡有個盛小郎,十三歲便中了秀才,今年才不過十四,家中卻不富貴是個鄉紳人家。若他能再進學,與你們姐妹倒好。只恨他祖父新喪,今年才周年,他父母斷無孝中操辦定親之理,你們卻等不得。若日後合宜,我許將他說與六姐,你們姐妹縱知道了,也心裡數兒,不好怨我。」

  四姐、五姐齊起身道:「娘是哪裡話?娘對我們甚樣兒,我們看到眼裡、記到心裡哩。」也自知委實等不得,一等二等,萬一祖父又有甚商戶要拉攏,哭且不及。

  申氏道:「你們明白事理兒便好,還有一件,你們見過兩回的洪秀才家女孩兒,如何?」四姐、五姐還記得玉姐,都說:「小小年紀,看著倒是個明白人兒。」四姐更多問一句:「她與九哥同年,比八哥小上兩歲,難道?這——」

  申氏將於李娘子處聽來之事一說,歎道:「但凡說親,是結兩姓之好,不過是家與人兩樣兒,總要圖上一條兒。家有二,一是功名官爵,二是家私。她爹是秀才,我倒不挑,你們外祖父連個秀才都不是哩。然家業卻略薄,這一條便不好。家這一條兒,她次著些。餘下只看人才。沒兄弟也不甚打緊,她母親也不個不能生的,想來她亦然。她那小模樣兒出挑,我看著也喜歡。光看著聰明也不夠,你們爹打從王府分出來,一個人便也撐不了這麼大家,何況你們兄弟與府裡更遠了一層?須得個能幹媳婦兒才好。若說她家原是女戶,她又做了這麼些年獨女,有好教養,我真是動了心了。只要她人才好、本事好,管她爹是不是秀才,家中又有多少家資,我都想定下來哩。」

  四姐、五姐不意申氏居然有這等突出奇想,五姐道:「這女戶人家……」

  申氏道:「你懂甚?這樣才好,這等人家,只要沒叫人治死,就是有大能耐。只是我還不知這個姐兒能耐如何……」

  四姐道:「既這般,便多走動,多打聽,單叫來細細品察便是。我們也喜歡她,合意了,我們再沒不歡喜的。」

  申氏斥道:「我這幾個月來見這些人,你道人家是傻子?有腦子的怕不都猜到了!你還道自家高深莫測,人不知曉哩?不過是看這裡是州府,人都陪你作戲耍哩。看這些人,說旁人壞話的,一力說自家孩子好話的,還能看不出來?單尋了哪一個來,豈不為她惹事?成了便好,若不成,留下這姐兒豈不難堪?」

  四姐訥訥。

  申氏道:「這等瞻前不顧後兒,不管旁人死活的事兒做得多了,既招人怨,也傷陰德,不定何時便有報應。你們做事兒,也須謹記,不可如此。」

  四姐、五姐起身領訓。四姐更生一計:「將年底哩,娘又好見這些人兒,我與五姐多與她說話罷哩,娘只管看著聽著。要我等問她甚麼話,娘預先說與我們。這樣既知曉了,又不顯眼兒。」

  申氏一合掌:「這樣倒好。」

  世人再想不到,正經人家聽著便繞道走、不欲與之說親的女戶人家,到了申氏這裡,卻是兒媳之上選。

  玉姐尚不知李娘子一席談,她又重入了申氏眼中。她正看秀英要做買賣,便把平日裡胡亂看來的書說了出來:「勞作立身,其利十倍;珠玉無價,其利百倍;謀國之利,萬世不竭。」

  秀英自是聽得懂,白了玉姐一眼,道:「又作怪來!勞作立身,哪裡能得十倍之利?珠玉無價,何來這許多本錢賺百倍之利?去去……」

  玉姐笑道:「何如屯積奇貨?這地界兒,南來北往商客又多,原就有屯貨倉棧,幹的就是個互通有無的營生哩。」

  秀英道:「你又知道了?你卻不知,這南北商道,皆是有主兒的,哪條道兒上誰個做熟了的,旁人尋常難插得下手哩。且這南來北往,你道好走?一路上又有官人抽稅、又有強人剪徑,路是拿錢買出來的哩。還要心腹人等跟押,方能放心,咱家哪能這樣幹?」

  玉姐皺眉:「那娘說要怎生辦?」

  秀英道:「還是原先太公在時,咱家做過針線買賣,本錢少,又容易看。」

  玉姐大為掃興,秀英道:「你休要小看了這買賣,哪家能少了這些?薄利多銷,買賣便能做得大,出息便多。運氣好時,有胡商路過,咱家鋪面大,常往這裡買許多針,轉回藩邦賣錢。」玉姐沒奈何,只得交出百兩銀子,與秀英放作一處,預先向鐵匠處下了定金,使他做了針來。又使人收線去。只等新年收了鋪子,開那針線店。

  母女兩個興沖沖,正要大幹一場,不料又受邀去州府做客。

  這一日,又是花團錦簇,濟濟一堂。玉姐忽覺奇特,上回來時,六姐與她說話,這一回卻是四姐、五姐搶先與她交談。四姐道:「我許久不見你了,近來忙甚?」玉姐不好說經營之事,只說:「在家相幫我娘看家。」

  五姐問她:「聽說你夏日裡往鄉間去了,都有甚好玩的?」

  玉姐道:「我也不曾走太遠,只看他們澆田辛苦。」

  她們說話間,有父親新做了舉人的曾舉人家女兒道:「好好兒的,你們又說這些俗事。」說罷一撇嘴兒,又咬著帕子笑。她父親考了三次,今番終於做了舉人。申氏也曾喚她來玩耍,次後沒了消息,原先要說親來,待其父中舉,申氏又多邀她兩回,她自家也頗得意。

  玉姐看她這樣兒,也一撇嘴兒:「大俗也是大雅,聖人亦崇管仲。」

  曾大姐兒一愣,她父親雖是舉人,她自己卻不喜這聖賢書,專好些詩詞,故並不知其中典故。酈四姐與酈五姐卻是知道的,相顧一笑,暗道這洪家大姐兒俗也說得、雅也說得,年歲不大,卻好生周到。眼見人多,兩人記得申氏所言,便不好令玉姐更招人眼,心道,有這一問一答,餘下便無須多問,也知其稟性了。

  只待曾大姐兒說:「俗便是雅,黑白分明,又甚好混同的?」四姐便道:「知道你好這個,還不與我看這紅梅風骨去?」

  待客散去,回去申氏。申氏娘家業大,又崇讀書人,倒是讀過幾年書,自嫁與酈玉堂,這丈夫又好這個,少不得硬著頭皮,一頭管家,一頭再讀書,免得與丈夫無話可談。聽了女兒回復,也笑道:「這個卻是好!」愈發留心,又將曾大姐兒名字從心中劃去,縱是庶子,申氏也不想他娶這等媳婦。

  玉姐回家,如是這般一說,又引洪謙冷笑。秀英忙將話掩了,又說起收拾鋪子等事來:「好叫程實兩口子出面兒,用原先的掌櫃,進貨也是原路兒。」洪謙道:「也好。」秀英道:「要能再遇上回胡商,得賺好大一筆。」洪謙道:「那胡商也要賺好大一筆,咱這裡做針得法,不費大事,他那裡學不會這等法子,一包針在這裡十兩買來,回他那裡,得賣數百金哩。」

  秀英道:「有這等事?」

  玉姐道:「無利不早起,萬里迢迢,只帶包針,不夠這路費,他怎會販賣?」

  洪謙贊許一點頭兒。秀英跌足道:「大好財路,」又說,「也罷,咱門路也不熟,卻做不得。做不得,便不是咱該得的,我只開這針線店罷。」說得洪謙一笑,這娘子無論脾氣如何,近年來卻是懂事不少,克制得住自己。

  玉姐不曾見過胡商,只近幾日聽著提起,一時開心,上課後便纏問蘇先生:「四海之外是怎生模樣?那裡風物如何?聞說海外有處產好寶石珍珠?又有產名貴香料之地?往來販賣,利潤豐厚,可是真的?」一氣問個不住。

  惹得蘇先生氣惱,怒道:「那些個蠻夷!統統是賊!口上說得好聽,暗地裡銀也偷運、銅也偷運,甚都想要!」玉姐愕然,道:「這又是甚典故?」見蘇先生氣得急了,忙親斟一盞茶來,奉與蘇先生。

  蘇先生喝一口茶,略消消氣,與玉姐講道:「國家本缺銀、銅,每鑄好了銅錢,便有海外商人,悄悄藏到船上偷運出去,國家之錢便愈少。」

  玉姐便問:「他們偷錢?從何處偷來?」

  蘇先生道:「也不算偷,他們在這裡況了銅錢。」

  「那便是尋常買賣,先生為何生氣?」

  蘇先生說到興頭兒上,便將這國家經濟一事,深入淺出說與玉姐聽。總是那銅錢與白銀外流,市面上銀錢既小,百姓買賣不便,國家抽稅,許多亦以銀錢結算,並不收實物。玉姐聽了一陣兒道:「先生,我知道了,便如我在這裡,老安人在那頭,凡有事,使小茶兒去傳話兒,如今有人將小茶兒偷走,我有事,只好自家去尋老安人。費時又費力。」

  蘇先生道:「聽來奇怪,卻也……似有些道理,」又大說蠻夷之不好處,「休叫他們哄了去,他們精明著哩。總想占些兒便宜,說是遣使來朝賀,總要帶許多商人……有一處藩國,連染布都不會,來見鮮艷布匹、絨線都要搶了買去高價賣了……還有一處藩國,總想來偷窺學強弩之造法……故而這等胡商來天朝,必要往有司登記,又要有文書過所等……且不許他們亂走。」

  玉姐雲裡霧裡聽著,有不明白處,只強記了,慢慢回味,是所謂「書讀百遍,其意自現」。忽聽蘇先生說到藩國之事,猛然想起,他那處無鮮艷活計,我這裡卻有。何不收了彩布彩線,轉賣與他們,也好收些差價?

  她想得簡單,便去與秀英說。秀英道:「你知胡商何時來?從這裡到京裡,且未必能說定幾日往返,何況海外?海上風浪大,常來往之胡商都未必有准信哩。你白收了來,占許多銀錢,那頭人不來,又或來了,人又去有往來的鋪裡買布,你又怎生是好?」

  玉姐笑嘻嘻道:「謀國之利,萬世不竭。」

  秀英嗔道:「你又作怪,你有何本事與那藩邦一國做買賣?」

  玉姐道:「誰個要與一國做買賣了?聽蘇先生說來,胡商往來,必得往衙裡勘驗文憑,咱或與嬸子那裡說好,或想旁的法兒,好知道有這人來。又預先備下了,價錢公道,怎會沒有人肯買?」

  秀英道:「你倒好有主意!叫你讀書,你與先生歪纏胡商買賣去了?先生忙哩,你爹讀書用他都用不過來!」玉姐一吐舌頭兒,拎著裙子便退了出去。

  這等大事,秀英須與洪謙商議,如此這般一說:「玉姐倒有主意,人小鬼大,也不知像了誰。」洪謙道:「你便不要,便叫她像我罷咧。也不須尋主簿娘子,你只問府君娘子去,她家缺著錢哩!叫程實家的陪著你去,只說她求了你,請你引見。也請他家也出個人一道合夥做買賣,也不用他枉法,只與你一個消息,又非軍國大事,必是可行的。」

  秀英道:「我便試上一試。」

  果然趁年前四處走動,攜了程實娘子田氏,往求申氏,如此這般一說,申氏不免意動。這是慣例,主人家要做經紀,只管拿家僕說事,免得叫人說「與民爭利」。申氏看秀英也是個能幹女子,言語間又親切幾分。兩人說定,開春便辦此事。申氏又拿私房一千兩銀子出來做本錢,也托作是陪房本錢,兩家議定,得利平分。申氏處只管告說來了何樣胡商,其餘一應接洽、進貨之事皆由田氏來辦。

  秀英原欲與申氏六分利,申氏十分不肯,必要對半來分。事便定下,兩家走動漸多。不料天意弄人,還未過年,秀英攜玉姐往來見申氏,卻聽一消息,卻是有一胡商新至。申氏這裡使人微探其意,知曉想買些繡品。便問秀英:「他那裡卻指定要繡幾樣花兒,可有?」

  秀英搖頭:「原定的年後開張,眼前如何得有?」申氏也惋惜。兩人歎一回,秀英告辭,玉姐亦自四姐處出來,與母親歸家。因見秀英皺眉,玉姐便問:「娘有為難事兒?說與我聽,雖解不得憂,有個人聽,心裡也好過些兒。」秀英叫她逗得一樂:「也不是甚大事。」一長一短說了。

  玉姐道:「咱趕緊回去,尋府君娘子,這事並不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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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9 07:28:0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章:識珠

  話說秀英、玉姐母女兩個出了州府,玉姐因秀英面有愁色,哄母親說了難處,竟說:「此事不難。」

  秀英雖知女兒聰慧,此時卻是不敢胡亂應了她,先問她:「如何不難?只單憑你一句話,我卻不能胡亂應了的,何況還要尋府君娘子說話?」

  玉姐道:「娘不是說過,咱家先時這針線鋪子有許多人來買針線的?既有這許多人買,便是這城中有許多人會做。往常做了這許多年,且又聽程實來回,印了許多招貼,想已有許多人知曉。這城裡最不缺便是繡娘不是?既是積年做的針線買賣,想來掌櫃也曉得哪個手藝好。今咱家堆有針線又有絹布,把些兒與繡娘,使她們做,咱們只付工錢。又有現成的式樣,發下料子去,或一月或半月結了。按件兒把錢與她們,又不用她們出料,豈不便宜?」

  秀英一想,這倒是個好法子,且妙在並不需立時收拾鋪面出來。只需一處潔淨屋捨存放繡品即可。忽又道:「啊也!卻才與府君子說了,恐她要使人去回絕了那胡商。這樣還算好的,要是她再尋了別個去,咱們豈不要眼看著了?」秀英眼裡,洪、程兩家眼下並不缺錢,程家不消說,便是洪家也有她的嫁妝,然則洪謙手上銀錢有限,夫婦二人且年輕,日後再養下二、三個孩子來,手頭必然吃緊,須得趁著年輕,多攢些家業方好。

  且秀英心中還有一個想頭,她那素未謀面的親舅便是死在趕考路上的,待洪謙中了舉人,再要上京,秀英便想與他好生打點一番。想當初舅父上京,家中未必沒有使心腹家人好生陪護,人尚且去了。洪謙此行,秀英便要愈發在意,買舟不說,飲食也要精緻,頂好還要能尋個醫術老道的郎中跟隨。又有聽申氏說京中米價騰貴、租房而居亦不便宜,樣樣都要錢,不免將這生意看得緊些兒。

  玉姐聽母親這般說,便道:「那咱快些兒轉回去,如何?」秀英想了一想,這事並無紕漏,縱有,也可與府君娘子商議一二。先時雖不曾做過這些個,然也不是沒有先例。或有街坊手藝好些,便有左鄰右舍央她做,或酬以酒食、或與些兒銀錢謝禮,實有代做的。

  想了一回,便命調轉了轎兒,再去見申氏。

  這頭申氏也在惋惜,想想年關將近,雖則江州富庶,底下也時有孝敬,酈玉堂畢竟不是貪官,申氏也不是那等苛刻壓搾之人,且將來不夠一年,所得好處也是有限。

  京中吳王府卻須有孝敬,還要為兒女婚嫁攢下銀錢,京中業信,酈玉堂長子媳婦又為酈家再添一個哥兒,出嫁的長女也有孕在身。申氏如今內孫、外孫已有七、八個,雖不是子女,然日後成長、婚嫁,少不得也要有些貼補。酈玉堂又看中一幅字兒,說是前太傅蘇長貞的真跡,也不知是怎地流落到江州來的,主人家要價五百兩,酈玉堂已使人往賬上支了銀子去。又有新年衣衫、女人頭面、男人靴帽,又是好大一筆花銷。

  申氏與其亡姐,也算是善經營,然則有這些花銷在,二、三十年來,實無多少餘錢能添產業,添來產業,也多半與了女兒作陪嫁。好容易洪秀才娘子有這一主意,申氏也歡喜,卻不想胡商來得這般急,年前一大注銀子如此從眼前飛走。雖念著「不該是我的」,心下實是惋惜。

  忽聽得秀英又轉回,申氏道:「卻不知她是為了何事?請進罷。」肚裡卻想,必是急事了,否則何以如此匆忙?不想秀英帶了個好消息與她。

  卻才秀英來時攜著玉姐,申氏命女兒與玉姐一道去說話,自與秀英商談正事。秀英復返,依舊攜了玉姐,酈氏姐妹卻又不在跟前,復回去做針線了,玉姐便留在跟前。

  申氏笑道:「可是捨不得我?」秀英亦笑:「正是哩。」

  兩人說笑畢,秀英便說起正事來:「方才說的那事,娘子可使人回了那胡商?」申氏不動聲色道:「回又怎地?不回又怎地?妹子回來可是為了此事?想事有的說道?」秀英點頭道:「是哩。」當即略隱去了玉姐的名字,止如此這般一說。申氏聽來,也覺可行,卻說:「只恐時間太緊。」

  秀英一看玉姐,申氏見狀,亦凝眉看她,玉姐小臉兒一皺,想了一想,她也無甚把握。從來見過玉姐的人都說她聰明,然她如今也有十歲,縱有先生教導知曉許多道理,經過見過的也不太多,並不曾親自打理過經紀營生,內中門道並不清醒,許多事兒只是自家「想當然耳」。她卻有一條好處,凡無把握之事,絕不硬包硬攬。

  秀英見些情況,便知申氏似已疑到玉姐身上。她如今改了主意,女孩兒家叫人知道了太厲害也不是好事兒,但有人知道她閨女聰明靈巧賢惠便好,這等大出風頭之事,實不好弄得滿城風雨。然申氏既已看出,她也只得含糊著透一兩句實情,總不好叫府君娘子猜疑,反易生事。便說:「回去路上,這丫頭見我憂愁,就胡亂說這城裡有的是繡娘,只可惜不好拿來使。」

  申氏又看玉姐,且笑:「你這姐兒好生聰慧。」

  玉姐起身道:「娘子過獎了,我不過胡亂一猜。年前我娘教我些家務事兒,因家裡有倉,他們有租了去囤著貨。江州原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南來北往地轉,與天朝藩邦地轉,繡娘胡商地轉,難道不是一個道理?又不是運銅鐵與他們。」

  申氏笑道:「藥人的不吃,違法的不幹。除此之外,各依本事。是這個理兒。」心道,我原怕姐小小年紀過於聰明瞭,以至仗著聰明沒了顧忌,似這般,縱再聰明,也不好沾染,眼下看來她倒是知道好歹,不致惹禍。心中更是取中玉姐,只是心思電轉,不知要如何下手才好。若說與八哥,夠夠的了。然申氏看她那俏模樣兒,又萬分不捨。若說與親兒子九哥,申氏又想再多看她兩眼才好下決心。

  也合該是她兩個投緣兒,玉姐聽申氏這般說,大有知己之感,這道理她心中明白,只說不出這般直白貼切的話來。申氏見她一句話便聽得小臉兒紅撲,大眼睛閃亮,心頭也是舒坦,誰不樂意別人喜歡聽自己說話呢?不由又加了一句問玉姐:「姐兒說是不是?」

  玉姐笑道:「是哩是哩。這城裡,我家算是衣食無憂的了,卻還有些人家為過年愁哩,聽說他們家也沒甚田地,全靠做工過活,娘子與我娘有心幫襯她們自食其力,比與她們柴米還實在哩。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兩處便宜,再好不過。」

  她聲音柔脆,又會說官話,說得又極中聽,申氏聽入耳內,說不出的舒服。暗道,若說與八哥,未免可惜了,人家養這般女孩兒,恐不想與八哥。雖是親疏有別,申氏總是力圖一碗水端平,對親生的固然好,對非己所出也是不差,然畢竟嫡庶有別,八哥媳婦是不宜強過九哥媳婦的。

  申氏既這般想,不免又看玉姐,單憑這模樣兒、這份機靈,縱放到京裡,也不比人差了,若做了八哥媳婦,恐不相宜,若與九哥……申氏看玉姐不同。只因九哥雖是自己所出,又是嫡子,終究年紀最小,若先將九哥事定,四姐、五哥等事又不免要耽誤一二,卻是不美。只好著緊將四姐、五姐說了人家,免得叫京中亂點了鴛鴦譜。這玉姐還小,多看個一年半載,也還等得。

  當下更是和氣,又與玉姐說話,且朝秀英贊道:「你家這姐兒,生得好、人也伶俐,真真是占了天地靈氣的。」

  秀英笑道:「如何比得府上姐兒?不過是因只養了她一個,甚樣好物件都堆與她,生堆出來的罷哩。」

  申氏道:「誰個養孩子不是這般堆出來的?有些人家想堆還堆不起來哩。」說得秀英與玉姐俱低頭輕笑,申氏看玉姐半邊側臉,真是笑起來也可愛,想說:「這般標緻,不知哪個有福氣的得了去。」因玉姐在側,此言恐覺孟浪,便強忍了,只等下回獨個兒與秀英見面,再微露其意。轉與秀英說起胡商之事來,因玉姐也在一旁聽著,申氏也問她。

  玉姐道:「我都沒見過,只跟著長輩看看罷咧。針線絹布都是現成兒的,好繡娘掌櫃他們也識得,交與下人辦就是。胡商那裡有府上管事,我們只管便得。」申氏又與秀英商定:「虧得我還沒使人與那胡商說去,事便押上一押,我叫胡二領你那裡掌櫃先去見人,定了樣子。你那裡尋了繡娘來。」秀英應了。

  申氏又將頭上一把銀梳子下來與玉姐:「往日常見,因人多,總忘了與你見面禮兒,這個是今年新下來的內造的樣子,勝在精緻。」玉姐看一眼秀英,見她點頭了,方盈盈一拜,謝而後收。

  秀英看在府中呆了許久,極有眼色便要告辭。申氏也不攔著,只說:「得空常來,往後你少不得與我打官司哩。」

  秀英母女沒了後顧之憂,回家自去整頓家務。玉姐經的少,真個如她自己所說,只在一旁看著。秀英懂的多,又是尋來掌櫃管事,又是佈置安排。

  江州繡娘最是易尋。江州城裡人,也是如玉姐所說,除開些在鄉間有田的財主,餘者皆時無地之輩,或與人幫傭、或只守著一間小鋪、又或只好把自家房兒賃出幾間兒出去收鋪,餘者便是做些零工度日。江州臨運河,又有無數人往碼頭扛活。許多繡娘家亦然,男人往外扛活,女人便接了繡活來做。程老太公在日,便以忠厚長者著稱,繡娘們聞說是他家買賣,也都樂得接這生意。

  一方上好繡帕,針線、絹帕、工錢,統共不過一陌錢,賣與胡商要價便是一兩,胡商也肯買。胡商自家收,固不須這些本錢,卻難收得這般又多又齊整的,又要花錢雇人手來四下串連,不定何時得以湊齊,花樣也不由他來定。眼下且是府君作保,東西又多又好,販回去也能賣得上好價錢。胡商將這繡帕販賣歸國,一方帕子貴的賣至五兩,也有人買,便宜也能賣個二兩。又聽秀英處有針,實是暴利,縱秀英大著膽子將價提上幾倍,他尚可賺上百金,再劃算不過。且聽聞可訂貨,又要訂各式繡屏,這等運回去,更是暴利。

  玉姐從旁看來,又用心揣摩,學了不少。秀英一是想女兒懂些家計,又思如今玉姐已是秀才家姐兒,且洪謙前程尚未可知,不可如她年輕時那般拋頭露面,刻意提點玉姐:「你知道便是了,可見他們,也要到我身後來,男女有別。日後要出門兒,也要乘頂轎兒,或戴帷帽兒,或頂個蓋頭。」

  玉姐道:「娘,我曉事兒,才不胡亂鬧呢。以前年紀小,也是有爹、有先生帶著才出去的。」玉姐頗惜命,也是因打出娘胎,家人便護著她,當她是眼珠子,她也知自己出不得意外。久而久之,便養成這等毛病,也不知是好是壞了。

  秀英瞇起眼來撥一回算盤珠兒,一通辟啪響後,呼出一口氣來:「只止一件,手上便能鬆快不少。兌出錢來,要往鄉下再買幾畝田方好。餘下皆攢下與你爹做盤纏。明年還有這等事,再留一半做盤纏。錢總不嫌多。」另一半,便是她為玉姐攢嫁妝了。雖有林老安人所贈財物,玉姐終是自己親女,總要自家備嫁才好。

  分派停當,秀英又喚了田氏來,命她去見申氏那裡胡二家娘子,借她兩個之口,將事說與申氏聽。既成了買賣,又顯得兩處主母手不沾利。秀英只在年前年後,州府設宴時,攜女兒同往,與申氏話些家常。

  然這等事,只消做下,如何瞞得了明眼人?雖有些讀書人迂腐,並不往這上頭想,卻有些商戶知道厲害,見洪秀才娘子與府君娘子一道賺這個錢,也只好在背後嘀咕一聲,歎一句:「早知如此……」卻也不敢橫生枝節。

  年前秀英便收了數百方帕,又將申氏拿來的本錢退了,只與申氏幹股。申氏既存了與秀英交好的心思,便十分不肯占秀英便宜。秀英說:「非有娘子的消息,也做不成這筆買賣。」申氏便說:「我又招不來這許多好繡娘,也做不成這個。」兩人互相推讓,末了,秀英見申氏也是誠心,便道:「實用不得這許多,一總兒也花不了幾百銀子。」申氏道:「那便存著,再有人,我還說與你。」

  兩處都是明白人,只要兩處有心,誠心聯手,便能處得下去。這一年過得甚是舒坦。秀英每算一回賬,總能賺上數百兩銀子,連玉姐也好分與她二百兩。秀英心頭大快。

  玉姐卻又有心事,家中小祠堂攢造一新,內裡卻依舊空空。這不是道理!玉姐先悄悄尋了秀英,彼時秀英正在看金哥在屋裡搖搖擺擺地跑,看了玉姐來,金哥撲到她腿上,抓著她裙子不鬆手:「大姐姐~」他說話晚,吐字倒清楚。

  玉姐彎腰將他抱起,掂了掂:「你又胖了!小胖墩兒,真結實!」

  金哥咯咯地笑著,抱著玉姐的脖子不撒手兒。玉姐抱他到秀英處,秀英接了來:「怪沉的,你又抱他,叫他走走,他總不好動,難得肯走哩。」玉姐道:「現下又不肯走了,我抱著罷。我有話與娘說哩。」秀英因問何事,玉姐道:「過年哩,咱家祠堂還空來。」

  秀英道:「你爹自家不提……也罷,我與他說罷。我總覺不對勁兒,莫不是你阿公、阿婆之事別有隱情?否則何以不說?往年入贅不好說也罷了,如今這……我須問他一聲兒,你且休要宣揚。」

  玉姐道:「我曉得輕重,娘也說說爹,不好不拜哩。爹如今也做秀才了,過二年又要做舉人、進士,說出去這樣不成話,恐有御史參個德行有失便不好。」秀英道:「這是正理,平頭百姓家裡,但有些兒講究,也要有個說道,不然也有人嚼舌頭。」玉姐道:「長輩們事,我女孩兒家不好多嘴,娘便說與爹聽。」秀英道:「我知道哩。」

  玉姐復抱金哥與他說話,且教他背詩,先背那首「床前明月光」,一句句說,金哥一句句學。背了半晌,金哥終念會了這四句。秀英見了歡喜,晚間抱了金哥來背與洪謙聽,且說:「玉姐教金哥背來,你哩?也思故鄉否?兒女都老大了,也不知祖父母名諱,玉姐一年大似一年,說親時,親家那裡問起,也不好回話哩。」

  洪謙臉上一暗:「待我想想。」接過金哥,叫他接著背。金哥再背一遍,便不肯多背。洪謙無奈,捏著他的臉兒道:「個強種,倒像你老子我!」抬頭對秀英道:「我親寫了罷。」自寫了牌位來,擺於祠堂內。

  蘇先生聞說,卻不好闖入人家祠內觀看,抓耳撓腮、十分好奇,卻又不好問。鎮日裡只拿眼睛看洪謙,洪謙也不理會,只管四下交際,又陪蘇先生吃一回酒。玉姐卻是甚忙,一頭要陪秀英見一回申氏,眾人知洪家與府君那裡有生意牽連,也覺尋常。她卻又要往伴林老安人與素姐,素姐如今越發不肯出門,只把自己鎖在小佛堂內,生怕有鬼捉了她去。

  又因與申氏見得多了,待要過年,玉姐免不得做了兩樣針線以贈。玉姐針線是素姐指點,素姐平日無事,於此上頭甚是用心,玉姐手筆雖嫩,卻是奇思,花樣兒也好看。贈與申氏之抹額,次日她便戴上了,又與玉姐一雙明珠。玉姐開匣看時,竟是渾圓一對黑珍珠,不由驚道:「這個少見哩,可是珍奇。」

  申氏道:「原是那胡商孝敬,我總要與人兩分情面,餘者未取,只拿了幾顆珠子。這一對兒倒好一樣大小,正好與你玩。」秀英道:「太貴重了。」申氏道:「值甚麼?我與玉姐兒娘兒兩個投緣兒哩。」

  兩下歡喜,到得年後,秀英又取這一筆紅利與申氏,兩人五五分賬。竟足有千兩賺頭,自家並不費甚太多本錢,連鋪子也不須占,只要有人驗看繡帕有無紕漏而已。

  胡商見繡帕繡得整齊,又可自定了樣子使人做來,倍覺痛快,又加訂了些。他是攜金而來,一兩金抵十兩銀,十六兩是一斤,帶上數只小皮匣裝金,統共百餘斤沉。金子原就是份量沉,看著小,攜帶也方便。便以赤金買貨,繡帕輕巧,攜帶也方便,實是往來販賣之佳品。

  申氏與秀英兩個嘗到甜頭,皆欲將與胡商之交易長久做下去。胡商這裡,有官員庇佑,又不欺壓於他,收貨既好,也覺可靠,臨行前與程實有約:「來年還來買。」

  那頭秀英卻又起意,專一收那等繡品,或是扇兒、或是帕子、又或屏風一類,但有訂貨,這裡便接了。卻把絹綢、針線與繡娘,鋪裡出料子,繡娘出工,秀英付與工錢,再轉販賣。漸漸地,非止做這針線鋪一樣,亦兼開個繡坊,卻無須養活繡娘,只把出工錢來即可,故而也無須租個院兒好與繡娘做工,只有個門面便得。[1]

  到得三月裡,玉姐十一歲生日前,兩處鋪子便已見利。這一日,家中擺桌生日酒,與玉姐慶生,林老安人、素姐、蘇先生都來了,正熱鬧時,程實使個小兒來說:「門首有人遞帖兒來哩。」

  秀英奇道:「是什麼人?」

  洪謙把帖兒打開一看,笑道:「是盛小秀才,他闔家又遷回來居住,在東街那裡賃了房兒,不日要來登門。」

*********************************************************************

  [1]眼熟吧,這其實是資本出現的原始形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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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九哥

  卻說玉姐生日這天,洪宅正吃酒,門上卻有舊時鄉居時頗有些緣份的盛小秀才使人遞了帖兒來,道是盛家闔家又遷回江州城內居住,不日要來登門拜訪。素姐聽這消息,滿面不自在,幾乎連凳兒也要坐不住。兩處結緣,皆因她要投河。細究投河緣由,卻是素姐又辦了錯事,牽住線頭兒卻扯出一串兒粽子,皆是因她之過,素姐便坐不住。

  幸爾今日盛小秀才人並不曾來,素姐才未立時羞愧走避。旁人卻早將她的尷尬事拋開。素姐此人,平生心眼不壞,卻少,辦過的尷尬事兒大小也有幾十樁,眾人早經見怪不怪了。

  林老安人只管逗金哥說話,見洪謙拿筷子蘸了酒餵金哥,忙說:「他小孩子家,吃醉了也不得了。小孩兒聽不懂人話,發起酒瘋來比成人還狠哩。」洪謙訕訕放下筷子,不想金哥吃那果酒上了癮,竟自家伸出手去抓。洪謙始覺不好,他眼睛裡,男子漢須得會吃酒,然小小年紀就這般好酒,委實不妥,順手收了酒盅兒,一仰脖兒,灌了。金哥仰著頭兒,眼見他親爹沖他亮了杯底兒,一滴也不曾剩與他,將臉一皺,幾將親爹作後爹。

  玉姐看了發笑,抖抖索索,拿起碗酪來,一勺一勺餵他。

  秀英只管想著盛小秀才少年得意,復把眼睛往玉姐身上一瞧,心思又活絡起來。蘇先生與洪謙言語裡都說盛小秀才人才不壞,蘇先生尤盛贊,洪謙說他雖溫吞,心眼兒卻不壞,人品也能看……玉姐生日一過,便是十一,必得留心查訪婆家了。

  這盛小秀才人才好,家中人口也是簡單,祖父已逝,止有一祖母、父母、一弟、一妹而已。鄉下有宅有田,盛小秀才前程看著也好,待孝滿,又要考舉人,才華是有眼睛都能看得見的。

  秀英打定主意便問洪謙:「他家才搬往鄉下去守孝,怎地又匆忙回來了?可是有事?他家裡還有什麼人?」又思東街上的宅子不好也不壞,能住得起,這家裡也不寒酸,倒不似是遇上大事倉促逃來的模樣兒。尋思著但得了機會,怎地往他家裡走一趟、看一看方好。

  洪謙道:「既來必有因,不急在此一時,他過幾日便來咱家,問問便是。今天是玉姐好日子,說旁人做甚?」復取出只匣子來,卻是與玉姐買的新首飾:「也是大姑娘了,可要打扮起來才好。」

  玉姐打開看時,卻是一付累絲鐲子,沉是不沉,卻是式樣新巧,綴些兒玲瓏花草紋樣。一合匣子,玉姐笑道:「正好,我正想要哩。」她才十一,家裡雖養得好,畢竟年歲有限,再好看的簪子、釵子也插不上頭。秀英與她一雙鑲珠耳墜子,素姐與她一串金玉禁步,林老安人與她一套新衫裙。蘇先生寫了一幅字兒與她,金哥叫秀英攛掇著,在玉姐臉上親了一大口。

  吃罷飯,回到房裡,李媽媽領著小茶兒與朵兒兩個與玉姐磕頭。玉姐又抓一把錢出來,給她們買瓜子兒磕。

  諸多禮物裡,玉姐最喜歡便是蘇先生的字兒,年歲越長,懂得越多,越發覺得這先生的字兒寫得不凡。還想過兩日便使人到街上買那素面兒的扇子回來,央著蘇先生寫上兩柄,夏天使起來也雅致,只是不知要如何哄他?先生近來喜甜食,便親自下廚去做來孝敬好了。

  到了約定之日,盛小秀才果然帶了些手信登門,依舊是洪謙接入書房。洪家並無長輩,秀英、玉姐是女子,金哥又小,便止有一個蘇先生做陪客。蘇先生於陪客這一身份並無不滿,總是看盛小秀才面上。

  到得書房,寒暄已畢,洪謙先問:「住得還慣?可見了師長同年?」

  盛凱道:「有勞過問,前幾日新搬了來,已收拾下了,原先便在這城裡住,不過挪一個地兒,倒還熟。前兩日見了老師,這兩日便拜會諸位。」

  洪謙原是不想打探他家私事,然秀英在他耳邊念了數回,他也覺奇怪,這盛家不是回鄉守孝了麼?怎地舉家又回來了?盛凱一年孝不好說,他父母卻要實實在在守上三年的。便問:「為何來去匆匆?可是鄉間有事,不得不回來?有甚難處,說出來,我等也好與你參詳參詳。」

  盛凱面上一苦,此實不足為外人道也。乃是他家裡人在鄉間住不慣,他家並非豪富,也有人服侍,畢竟不如城中方便。想先時在城裡,但凡缺了甚物什,只管使人出來買。又有那一等賣漿、賣粥、賣糕、賣花翠、賣瓜子兒,至於夏日賣冰等等人,無日不經門前過,但想了,便順手買來。到了鄉間,哪有這等方便事?貨郎過三、五日能來一回,已算是來得勤的了,遲時十天半月不見,鄉間野店物又粗劣。

  這些且不言,單止說飲食,在江州城時,外面盡有嗄飯賣,鄉下卻往哪裡買去?盛父講究個「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又說甚「割不正不食」,總是吃不順心。又有盛母與盛凱之妹盛大姐兒兩個,銅鏡兒昏了,欲尋個磨鏡子的都難。江州城裡隔不數日便有那搖驚閨的磨鏡人打牆邊兒過,鄉下地方,連個銅鏡兒都少見,哪有幾個磨鏡人好下鄉?

  開始是守孝,守得守不得,總要做出個樣子來,待過了年,各種不便非但未嘗習慣,反是變本加厲了起來。盛母便說與盛父道:「大哥說是守孝讀書,也不曾耽擱了功課,然一旦無名師提點,二又無同學研討,成日家閉門造車,恐無進益。為著孩子前程,也為了光宗耀祖,他也當回城裡。他又小,身邊沒個知疼著熱的人兒,咱須得跟著看顧。他有了出息,阿翁泉下有知也是歡喜。」

  盛父在這鄉下地界兒也住得不便,旁的不說,去年一夏,蚊蟲便險些要了他的命。自家清潔二淨倒少蚊蠅,離家三丈,便要挨叮咬,十分難捱。聽妻子如是說,盛父十分意動:「那便搬。」

  總是個個受不得,眼見亡者周年已過,便動了這回城的心思。然原宅子已作價賣了,再要尋一處宅子買來,錢便不湊手兒。買得起的宅子,又有種種不如意,或左鄰右舍不夠雅致,或宅子太小住不開這許多人,總是有種種不如意。

  次後見買宅不易,便只好租個房兒來住,恰在東街上租了前後三進一處院子,議定一年租金六十兩。房東是個機靈人兒,因看這盛小秀才讀書有成,他住過的房兒,往後轉手,也好有個噱頭再加價,日後不租了,拿去賣也好賣個好價錢。這才便宜著租與盛家了。

  個中緣故,盛凱也猜出一二分,卻不好說父母之不是,只說:「家父家母一片慈愛,憐我年幼,獨個在鄉間讀書,無師無友,恐無進益,故而舉家遷回。我已出孝,倒好入官學內附讀。」

  蘇先生便贊道:「這是正理。」

  洪謙也不與蘇先生辯駁,想這盛凱今年十四,也是好大個人兒了,出門在外,帶兩個小廝兒足矣,何須全家齊來。內中必有緣故,然盛凱不提,洪謙也不會生事。只說:「既是家中主意,便好。」又指點他,到了學裡,許有長官要見他。

  因是拜訪,也不談論詩文,打過招呼,盛凱便告辭。

  果如洪謙所言,過不幾日,盛凱往府學裡去,先見了博士等師長,次日便得酈府君之召喚。

  盛凱往州府詣見酈玉堂。他少年秀才,性固柔和,也帶些兒自矜,然見府君,畢竟與見旁人不同,手裡捏兩把汗,行動間略遲緩。

  不想酈玉堂最愛風流文士,見盛凱年歲不大,生得唇紅齒白,書讀得極佳,又舉止「從容不迫」,一見便喜。非但留盛凱說了許久,且又留飯,又令喚出兒子六哥、九哥來見盛凱。

  內衙裡,申氏因酈玉堂不曾到後頭來吃飯,又叫出六哥、九哥兄弟,便使人到前面打探。去的是她的心腹秦媽媽,秦媽媽四十上下,極乾淨精明一個婦人,她女兒便是胡二的渾家。往前探聽一回,回來如此這般一說:「是那個盛小秀才來了,官人歡喜得什麼似的。」

  申氏道:「難得他還有看得上眼的人哩。」

  秦媽媽知道她這是說的酸話兒,申氏自家也想留著看一看盛小秀才,好招他做女婿哩。既是酈玉堂不到內衙來吃,申氏便自領了女兒吃,卻令五郎領幾個弟弟一處吃。用罷飯,申氏又喚四姐來。

  卻是為四姐終定了婆家,申氏自看中江州城裡一戶李姓人家,這家也算是書香門第,孩子祖父原在朝中為官,乃是休致返鄉的戶部侍郎。不合前些年死了,將出孝,這孩子也爭氣,考了兩回,也中個秀才,不想祖母又過世,只得又守著孝,不便出門。今年好有十八歲了,卻是家中次子。

  申氏自家看中了,說與酈玉堂,酈玉堂聽說這李家是書香人家,又無甚不良風聲,也答應了。申氏這才說與四姐,好叫她安心備嫁。且說:「一應嫁妝你無須操心,自有我來操持,你今只管將孝敬長輩的活計做出來。那家小郎我也見過一回,過幾日他來見你爹,我使人悄悄說與你,你往那夾壁裡躲了,自看上一眼。」

  四姐羞不得,把手中帕兒一揉,嬌聲道:「從來父母之命,哪有自家看的道理?」她因三位姐姐嫁得皆好,頗信申氏之能。申氏一笑:「看一眼,也好放心。縱相不中,也有餘地不是?不似……罷了,你不想悄悄兒看,我另想法子罷。」

  次後,四姐終是坐在轎兒裡,於旁邊看了一回這李二郎,也是斯文秀氣一表人材。這是後話了。

  卻說這六哥與九哥相陪著父親與吃一回飯,盛凱不敢久留,及別,酈玉堂又送盛凱筆墨等物,且將新得一柄紙扇贈與盛凱。盛凱與酈玉堂相處半日,覺出這府君是真個常識於他,也漸漸放開,溫言妙語,酈玉堂更是歡喜:「我這裡也有幾本書,你得閒時,可來借去看。」

  送走盛凱,酈玉堂面色又是一變,先是悵然說六哥:「今見妙人風采否?你總嫌拘謹了些兒。」六哥垂手稱是,酈玉堂更歎,又說九哥:「你小小年紀,成日家板的甚臉?」

  前頭說了,這酈玉堂最愛「文采風流之士」,但凡見那等生得似是「風流倜儻」之輩,便要傾心一二先。免不得有「以貌取人」之譏,偏他信個「相由心生」,對盛凱這等相貌歡喜得緊。若生得這等好相貌,再有些才學,他真個想把人捧到手心兒裡。

  這六哥生得面如冠玉,眉眼風流,自幼申氏也一體管教,家教卻好,長相極對了酈玉堂的胃口,諸子之中,待他最好。然六哥心中有數兒,總不肯亂了次序,又是兒子見老子,怎可失禮?酈玉堂常以為恨。

  這九哥又是另一種樣貌,此時做官,也看面相,最上等乃是國字臉,端得方正莊嚴、正氣凜然。九哥小小年紀,漸看出一張國字臉來,實是立朝好相貌。偏酈玉堂不喜他這樣兒,真真冤孽。酈玉堂卻有一條好處:守些禮法,不至亂了嫡庶,雖寵六哥,於嫡子卻也不肯疏忽。唯這相貌上,是他一癖,死也擰不過來。

  九哥幼時,好說他「虎頭虎腦」「敦實可愛」,及長,越發威嚴,酈玉堂便時時歎息。倒也不好說九哥生得不好,卻是惋惜異常。九哥生就這張國字臉,但凡不笑,就顯嚴肅,酈玉堂便與申氏道:「我見九哥,不像見兒子,倒好像見了老子。我老子且沒他這副莊嚴相。」把申氏弄得哭笑不得。

  酈玉堂這些話兒,家中人聽得耳內生繭,聽他又說,六哥、九哥只當是鸚鵡聒噪,想著忍完便罷。果然忍完了,酈玉堂使他兩個去見申氏,過一時再來讀書習定。酈玉堂好個書畫,家中子女也頗習之,卻是六哥善畫,九哥之字也小有模樣漸有些風範,愈發顯出他那張臉的不合意來。

  酈玉堂便常捧著九哥的臉兒,看一回、歎一回:「甚都好,就是……」臉兒不合意!否則這學問也見得人,舉止也見得,怎就這樣不好呢?

  惱得九哥不忍不得,說道:「杜子美枯瘦如柴,劉伯倫[1]醜人作怪,鍾馗大才連鬼都能嚇死……」難得他憤憤之時,依舊板著一張臉兒,酈玉堂叫個兒子憋個半死。除下腳上鞋子來便要打他:「你說你老子以貌取人、買櫝還珠、有眼不識金鑲玉?你還知道杜子美、劉伯倫來?」

  六哥機敏,當時抱了酈玉堂的腰:「爹、爹,制怒、制怒,風范、風範。」酈玉堂一口惡氣出不來,又叫六哥給壓了回去,當天晚飯都省了。

  是以六哥、九哥攜手來見申氏,申氏頭一句話便是問六哥:「你爹沒惹九哥生氣罷?」六哥一笑:「娘說哪裡話?爹從來便是和氣從容的。」

  申氏跟著笑了,又撫慰這兩個:「你們爹就這個癖好兒,你們做人兒子的,便認了罷。他待誰又不是這般了?也因著他這一癖,你們姐姐妹妹,總沒有嫌棄丈夫醜的。」說得六哥笑了,九哥臉上也是一鬆。

  申氏方舒了口氣。總嫌九哥生得不合意,固然令申氏氣惱。又因六哥一張臉合了那般意思,難不成六哥就很樂意?男孩兒生得好固可得意,然凡事皆因相貌,縱是親老子這般待他,也要叫人暗惱。

  申氏道:「四姐在咱家也沒多少時日了,你們得空兒多看看她去,我不禁你們這條兒。往後你們過得如何,還須看自家兄弟姐妹相互扶持。」兩人垂手應了。

  六哥問道:「是李侍郎家孫子?人卻好,不知家裡如何?」

  申氏道:「也差不了,四姐也不是糊塗人。」她家哥兒姐兒皆姓酈,止此一條,便有無數底氣。婆家再霸道,也要顧忌這一條兒,那她家孩子就不會受氣。

  九哥忽道:「士人輕王侯。」

  申氏道:「就你人小鬼兒大,倒疑起我來。」九哥道:「兒不敢。大姐二姐三姐都過得好。」申氏越看他這樣兒,越覺這一張冷臉,確要個伶俐媳婦兒來配方好。又看六哥,生得委實是好,又恐將他娘子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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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劉伯倫,劉伶,竹林七賢之一,醜到史書都忍不住寫道:他很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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