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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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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瘋丟子]百年家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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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16:36:07 |只看該作者
    第100章 團城駐守

    太行山上,這本電影黎嘉駿倒是看了兩遍。

    大概是因為建國六十周年紀念,類似的片子層出不窮,《東京審判》和《太行山上》全都是學校組織看的,而她那個好奇心很重的母後大人閑著沒事也拉她看了一遍……然而並沒有什麼用處。

    那時候她才幾歲,連那裡頭講了平型關大捷都是好多年後才知道的,她就記得裡面那個端著機關槍親自上陣的軍長多嘛多嘛帥,可最後還是死了。

    哎,那個軍長叫啥來著?

    “休息什麼?!誰說自己會騎馬的!”周書辭拉下圍巾喊了一句,轉頭抽了一下馬鞭。

    黎嘉駿半生不熟的控制著馬,覺得大腿兩側疼得要死,她簡直快哭了,誰知道這次的交通方式居然是騎馬啊!現在誰家姑娘練馬術會練長途啊,能走兩步,跑個小圈,跳跳停停就很好了,她當初要不是好奇,從杭州回上海各種年節的時候跟去學了兩手,今天看維榮從輜重隊那兒牽了三匹馬來,她就只能當場跪了。

    “現在的小姑娘騎馬也就是娛樂,你不能要求太高啊印文。”維榮在另一邊護駕,“黎小姐,如果堅持不住……就再堅持一下。”

    “……”你不說這話我還能再堅持一下的,黎嘉駿差點就倒在馬背上了。

    她極為不甘心的勉強再直了下腰,感覺雙腿火辣辣的好像在被鐵板燒,可恨她之前根本沒帶什麼能緩和一下的東西,時不時的還有路邊伸出的枯枝擊打在腿上,這馬騎得她想嚎啕大哭。

    “那,還有,多遠啊!”她被顛得生疼。

    “前頭那座山,就到了!”

    “就!”黎嘉駿哀嚎一聲,“聽,沒聽過,望山,跑死,馬啊!”

    “馬死了你就自個兒繼續跑!”周書辭回頭開嘲諷,“你不是嘉駿嘛!”

    黎嘉駿目瞪口呆,見了鬼了,爹媽給的名字也能用來嘲諷,她全身上下還有什麼東西是沒有槽點的嗎?

    好悲憤!

    如果不是在拼命趕路,這樣的體驗真的值得銘記,兩邊是形狀如刀的山峰,身在其中時,茂密的綠色也變成稀稀拉拉的了,黃土在其中帶著野草若隱若現,上面有時會有凌亂的墳包和石碑,還有一些簡陋的民宅掩藏在其中。

    可惜他們都一閃而過,可能以後就完全消失了。

    有時候他們必須翻山越嶺,那時候沒法騎馬,只能拖著馬爬,在林子裡繞來繞去,時不時還要看看有沒有做錯方向,一到這個時候,速度就嚴重慢了下來,一直到晚上,周書辭他們還沒確定他們到底趕到了哪裡。

    事實上,若不是為了抄近路,他們完全可以跟主力部隊一道繞路行軍,但不知道為什麼周書辭他們特別著急,黎嘉駿累得要死,既然一次問不出就懶得再問第二次,等他們點起了篝火,就隨便吃了點東西睡了。

    第二天清早起來又趕了大半天的路,他們才到達了團城,也就是第十七軍高桂滋將軍所部。

    這是日軍的下一站,它的東南方就是平型關,兩者之間的線正好與西北東南走向的雁門關平行,照理說平型關更往東點,可因為離大同最近的就是團城,所以平型關一線的戰役,最先由團城的守軍頂上去。

    而事實上,守衛團城的第十七軍隸屬於中央軍,對於山西晉軍來說,只是友軍而已,可來都來了,又不能坐視不理,只能暫且頂了上來。

    周書辭他們一到,就著急去找軍長高桂滋了,黎嘉駿被拋在臨時指揮部外,百無聊賴的看四周的情景,這兒的地勢相當復雜,高低不平,山多卻又不高,溝多卻又不深,如果從天上看,活像大地的皮膚紋路,一條條一道道,偏偏又很平滑。

    黎嘉駿幾乎可以想像這些比較突出的山嶺到了打仗的時候會被怎樣凶狠的搶奪,經歷過長城抗戰時她已經見識了每個士兵對於高地的執著,那就像人們買房子一定要朝南一樣,是生命的真諦和拼搏的方向。

    她開始下意識的在肉眼可見的高地之上尋找工事和掩體,很快便看到群山環繞中,士兵們忙忙碌碌的在修築工事,加固戰壕,山林間穿梭不斷的都是人,她看著看著,總覺得不大對……

    “黎嘉駿,過來。”後面,周書辭掀開指揮部的布簾子喊她,黎嘉駿轉身走去,嘴裡忍不住說:“周書辭,你有沒有覺得這工事略有些簡陋了?”

    周書辭挑挑眉,保持著掀簾子的動作向遠處看了幾眼,似乎是沒什麼發現,先把她拉進屋,對著裡面站在最中央的軍官介紹道:“嘉駿,這位就是高桂滋將軍,他聽聞你原先是記者,同意你在隊伍裡進行拍照和記錄,你好好干。”

    高桂滋四十來歲的樣子,作為一個軍人,長相出乎意料的溫和圓潤,像個和氣的鄰家叔叔,黎嘉駿做夢似的和他握了握手,嘴上忙不迭的保證:“我,我一定好好干!”

    “首先是要保證你的安全呀!”高桂滋笑道,“難得來個小姑娘,戰場都增色不少哦!”

    是陝西人,黎嘉駿一聽就聽出來了,她笑眯眯的:“放心吧首長,我自保沒有問題的!”

    “恩,那別處去逛逛吧。”高桂滋客氣的擺擺手,黎嘉駿知道自己這回進來也就混個面熟,她看周書辭和維榮的表情並不是很好,便識趣的走了出去。

    晚上她與周書辭他們住在一個軍帳裡,大概是明白在報務方面她一時半會是扶不起了,接下來的事兩人商量的時候周身都散發著一股別來偷聽的氣息,黎嘉駿便只能忍著好奇心做自己的事情,她嘗試著取了下景,發現沒開戰的時候這裡的場景分明就是南泥灣開荒的樣子,只能憋著不拍,整日裡這裡搭把手,那裡幫縫個褲子,後來又攬上了老活兒,寫家書。

    好在她才來沒多久,接觸過她的人還不多,暫時還沒接到太多的筆頭活,否則全軍數萬人,就她一個閑著代寫家信的,她直接可以累死在戰前了。

    就這樣過了兩天,一大早,周書辭忽然做出一副要走的樣子,黎嘉駿很是緊張:“你要去哪?”

    “當然是去辦事了。”維榮也在整理著東西,“怎麼,舍不得了?”

    黎嘉駿根本不吃這套:“這都快開打了,你們不能拋下我呀!”

    “還會回來的。”

    “什麼時候?”

    兩人對視一眼:“當天來回!”

    黎嘉駿也知道粘人很煩,可她實在不希望被一個人留下,干脆硬著頭皮問:“能不能帶我?你們知道我很省心的,你們說話我躲遠好了,我還會望風……哎算了,我也不想討人嫌……”她說完,小心翼翼的問:“你們真的晚上就回來?”

    “不相信你就跟著唄。”周書辭不耐煩,“粘人精,你那麼膽小你哥知道嗎?”

    哦耶!黎嘉駿心裡給自己比了個V字,臉上還楚楚可憐:“我不拖後腿的。”

    “那快走!”

    “我還沒洗漱呢!”

    “我們走了。”

    “哦哦哦走走走!”黎嘉駿扒拉了一下頭發,提起包就衝出去。

    結果人家說到做到,果然沒去很遠的地方,而且還是陪同著高桂滋將軍,幸好除了高桂滋坐著吉普車,後面的衛兵都站在軍卡上,才使得黎嘉駿有了混入的機會。

    衛兵看黎嘉駿都很好玩,問:“記者同志你這兩天都看到啥了?”

    黎嘉駿很無奈,她手裡擺弄著相機:“啥也沒,就看你們造工事了。”

    “咱軍長每回戰前都不讓咱歇著的,就不斷加固工事。”衛兵小伙兒笑嘻嘻的,“你是沒見咱剛來時這工事的X樣兒,差點咱就以為這兒已經打過仗了。”

    “什麼意思?”

    “那也叫工事嗎?石頭壘吧壘吧堆高點兒就是掩體了,閻老西忒不是東西,讓咱來幫忙,地方也不拾掇好。”衛兵說著讓人肝火上升的事實,表情卻還是樂呵呵的,“可氣死俺們了!”

    “……你……”黎嘉駿小心翼翼的,“你是真氣,還是假氣啊?”

    “真氣啊!”衛兵笑。

    “可你這表情……”分明很開心啊!

    “咦,記者同志,你沒有拍我?”小衛兵咧著嘴指指黎嘉駿胸前的相機。

    黎嘉駿了了,頓時囧得無以復加:“這個,鏡頭蓋都沒打開……額……要不……”


    “沒拍啊。”衛兵松了口氣,揉了揉臉,突然怒不可遏了,“氣死老子了!”

    剛想說要不給他拍一張,這時候看他氣得都要扭曲的臉,黎嘉駿還是默默的咽下了接下去的話,旁邊的其他幾個衛兵似乎是看出了什麼端倪,突然爆笑起來,笑了一路。

    黎嘉駿自己都憋不住,一邊囧一邊笑。

    車開了小半天,停了下來,前方站了很多人,穿著藍灰色的軍裝,今天天氣陰冷,山風蕭瑟,很多人都穿了棉衣,鼓鼓囊囊的。

    抬頭往兩邊看,會發現兩邊山崖上,零零落落的站了好些士兵,他們隔幾米就端著槍巡視著,很多人好奇的低頭看著山間小路上的他們,大家相互望著。

    黎嘉駿看看身邊衛兵黃色的軍裝,又看看頭頂和前方灰色的軍裝,一種凶殘的猜測油然而生。

    就在這時,前面下了車的高桂滋帶著一眾參謀迎上去,老遠就抱拳高聲笑道:“林老弟,聶老弟,久仰久仰,幸會幸會!”

    林……聶……

    光聽這兩個姓還不覺得,可配合著此刻的猜想,黎嘉駿的表情幾乎是配合著腦中的爆炸聲變成了暴走狀!

    是他們!是他們!是他們!

    “平型關大捷……”她呢喃出聲,隨後雙眼放光的望向前方,那兩個三十來歲,和高桂滋攀談的將領,怎麼看怎麼覺得那兩人氣宇軒昂英姿勃發,簡直由內而外閃著金光!她的眼中幾乎看不到其他人了,只剩下眼前兩個金光閃閃的身影,身影漸漸變化,慢慢的變成了……

    ……兩朵好粗壯好粗壯的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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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16:52:39 |只看該作者
    第101章 錯過大捷

    等那群長官從帳篷裡出來時,黎嘉駿巴巴的站起來,想湊上去說幾句話,但又不知道說什麼,只能在卡車邊張望著。

    周書辭是全程跟在幾位大佬後面的,他表情嚴肅,眼神還很犀利,從山披上的帳篷出來,走下山坡時,他刷的一抬眼,就和黎嘉駿對個正著。

    “你干嘛?”他走過來,冷聲問。

    “我。”黎嘉駿捏著手指,有點不敢抬頭,“我們能留下來嗎?”

    “什麼?”周書辭不知道是沒聽清還是不願聽,“你再說一遍?”

    黎嘉駿心裡有點不妙的預感:“我是說,我們能不能留在這?”

    周書辭眯起眼:“留在這做什麼?”

    “我覺得,會有一些特別的事情發生,我想留下來……你們也留下來吧?”

    “不留。”周書辭斬釘截鐵,“都走。”

    “你都不問問為什麼?”

    “有什麼為什麼的,有什麼好留的?”周書辭表情很猙獰,“你想做什麼,對他們很感興趣?還是……”他逼近了一步,“為你的家人著想,就算有什麼想法,也不要表露出來。”

    黎嘉駿突然意識到了周書辭是什麼意思,她猛地感到一陣冷意從腳底直竄到天靈蓋。

    “你,你……”她後退了一步,靠在卡車上,覺得自己的驚恐有點過於表露,可是即使不了解歷史,她太知道黨爭的血腥和殘酷,無論哪朝哪代,無論左黨右黨,不管表面怎麼聯盟,暗流就從沒平息過。

    而他們藍衣社,不管黎嘉駿知道多少,只要把他們想像成蓋世太保,想到蓋世太保對納粹的忠誠,她就覺得自己已經可以去死一死了。

    她竟然跟蓋世太保表示她想跟紅軍呆一塊……

    周書辭似乎是氣得不輕,手一伸把她困在面前,陰聲道:“還是說,你已經加入了?”

    天啦嚕姐上輩子都只是團員啦!黎嘉駿連連搖頭,欲哭無淚,她在這方面本來就毫無立場,這種全民族聯合起來抗日的時候更是已經嗨得忘了政治,卻不想在這種時候栽這麼大個跟頭,解放前她是不會加入任何一個黨派的,因為通通都高危!一著不慎全家倒霉!

    可是,平型關大捷……黎嘉駿眼裡掛著兩泡淚,既然是大捷,肯定能活命,她的目的多單純啊,心靈多美好啊,還邀請他們一塊兒留下,結果,結果人家以為她要入黨!

    “我知道了……”她低下頭,“我第一次見傳說中的……有點好奇……你不要誤會……我們家什麼立場你還不知道嗎?”

    周書辭微微歪頭,盯了她眼睛半晌,哼了一聲,終於放開她:“這次是我,如果是別人……”他不著痕跡的看了看不遠處轎車邊的維榮,“就沒那麼簡單了。”

    黎嘉駿心情也很陰郁,不僅僅是因為圍觀平型關大捷無望,回到前線安全沒法保證,最大的原因,就是周書辭的態度。

    她無法評價,三年解放戰爭已經給了答案,實在不需要她去糾結什麼。

    只是這一趟看到兩位教科書人物的興奮,卻全變成了意興闌珊,她甚至連要求和兩位合個影的要求都不敢提,要知道她剛才確認兩位身份的第一反應,就是求合影求簽名的。

    黎嘉駿的消沉直接導致了回程的沉悶,她也覺得自己對不起那幾個小心翼翼看著自己的衛兵,可她都這樣了,當然提不起任何興致來逗大家開心。

    等再次回到團城村,躺倒在地鋪上時,她才漸漸恢復過來。

    其實想想,不管是不是大捷,歸根結底還是要打,是打仗就要死人,既然哪裡都會死人,沒道理因為是大捷就少死兩個,而這少死的兩個人裡,沒道理偏偏就有她。

    “哎……又要更新了……”她從懷裡掏出一個信封,裡面有三張信紙已經寫滿,皺巴巴的灰撲撲的,她又要了兩張信紙,拿出鋼筆,寫起來。

    直到天快黑了,周書辭才掀簾子進來,黎嘉駿就著煤油燈還在寫。

    “你在寫什麼?”

    “遺書。”她頭都不抬。

    “……寫這麼多?”

    “打一次仗寫一次!我已經盡量言簡意賅了!”黎嘉駿表示無奈,“感覺再多活幾年都能寫成長篇巨作了。”

    周書辭嗤笑一聲:“這個字……想寫成長篇……呵呵……”

    黎嘉駿剛想回嘴,忽然想到白天周書辭那副做派,忍不住哼了一聲:“別跟我講話!”

    周書辭也哼了一聲,直接倒到另一頭的草墊上,沒一會,維榮也進來了,他似乎很疲勞,話也沒說就倒在鋪上。

    見另外兩人都睡了,黎嘉駿也不好生意再亮著燈,便滅了煤油燈,收起信塞在懷裡,躺下就睡。

    外面蟲鳴清脆,一陣一陣的,還有夜梟陰森的啼聲,整個陣地上除了無聲無息的巡邏兵,其他都睡了,安靜到嚇人。

    轉眼離七七過去,竟然兩個多月了,可她還沒找到回家的路。

    黎嘉駿傻愣愣的看著漆黑的天花板,心裡畫了一遍自己離上海的距離,長長的嘆了口氣。

    幾天後她才隱約感覺到,周書辭他們的任務,似乎就是來“觀察”兩黨合作的。

    這很隱秘,也很隱晦,沒法說出口,也沒法否定,她束手無策。

    他們一直不走,她一個人也走不了,在這個沒有鐵路,馬被征用,想跑靠走的地方,她也只能咬牙呆著了。

    等到過了九月二十,她幾乎是寢食難安的等待日軍的進攻,這種可以預見的戰爭比突然襲擊還要難過多了,也比七七的宛城戰鬥還要可怖,她沒有城牆了,只有漫山遍野的戰壕和工事——還是一些劣質的工事,說不定炸彈掉下來時沒炸死人,炸開的工事卻能把人砸死。

    她要了條槍,要了把刺刀,抱著入眠。

    氣氛一天比一天凝重。

    很快,又是一個夜晚,它來了。

    剛開戰的時候,黎嘉駿剛剛入睡,那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在沒有電的世界,她根本沒有所謂夜生活,什麼時候天黑,什麼時候她就睡覺,所以在開戰很久後,她才被陣地上一陣陣號聲驚醒。

    周書辭他們也都噌的跳了起來,一邊拿東西一邊對她喊:“到指揮部去!跟著高將軍!不要亂跑!”

    “你們呢?”

    “你別管!”說罷,兩人衝了出去。

    黎嘉駿沒法,抄起家伙就奔出去,一溜小跑向著團城村裡的指揮部,那兒亮著燈,人聲鼎沸,熱鬧的緊。

    裡面有人正衝著電話大吼:“他們追著七十三師過來的!七十三師!就這麼攆到門口!已與我部斷路部隊交火!對!情況未明!對!派人去看!”

    黎嘉駿抱著槍就坐在指揮部外的角落裡,山裡的九月末寒涼,她看著東邊,一陣陣的亮光在天邊閃爍。

    她看過地圖,雖然簡陋,但是現在已經可以憑方向知道哪兒在交戰。

    那是平型關前的汽車公路。

    以日軍的尿性,那麼多的車,那麼多的輜重,他們也只有走搶占公路才能存活,所以高桂滋一開始就布置了部隊在那兒阻擊。

    但是其實那兒不在他的駐防範圍內,另有兩個連的隔壁防區的晉軍駐守在那邊的高地上,即使如此他還要在有限的兵力情況下派人過去,可見高桂滋對於晉軍的戰鬥力有多麼不信任。

    整個陣地像是被踩中的螞蟻窩一樣在月光下密密麻麻的動了起來,士兵們亮起了火把像烏龍一樣在戰壕裡快速的走著,一眼望去,周圍的高地上火光排隊游動著,再加上遠處地平線上一閃一閃的天幕,以及沉悶的轟隆聲,場面頗為壯觀,就像奇幻電影一樣。

    有個傳令兵跑過,差點踩到黎嘉駿,他什麼都來不及說就噔噔蹬向前衝,黎嘉駿有些不好意思,往裡縮了縮,最後總覺得怎麼坐都礙事,干脆坐到房間另一頭的窗戶下,一邊聽著裡面的聲音,一邊一顆一顆的往槍裡放子彈,隨後一次次拉栓,瞄准,又放下,再拉栓,這樣一遍遍做著,仿佛能讓她平靜下來。

    她知道這個時候沒有任何人會想到自己,也不會保護自己,她只有靠自己,殺敵,或是自保,無論做什麼,目的都是活下去。

    凌晨的時候,戰況又爆發了,高桂滋幾乎是聲嘶力竭的在下令:“是1886.4高地嗎?!沒有人了?!一個都沒了?!兩個連!全打光了!?不行!不能撤!我知道不是我們的陣地!可那個不能丟!你再派兩個連去!什麼友軍的客軍的!這是命令!搶回來!”

    過了許久,電話聲傳來,對話聲又傳來:“搶回來了?!好!好!好!”可這三個好字,沒一個含著高興的情緒,轉而又變成了:“還剩多少人?恩……”聲音沉默許久,低沉道,“盡力守吧,能撐多久,就多久。”

    戰火中的時間每一秒都無比漫長,黎嘉駿眼看著前面的戰火越來越亮,一連又一連的士兵被派出去,又一連又一連的犧牲在陣地上,僅五個小時,黎嘉駿就親耳聽到了高桂滋所部84師的人像骨痛貼膏一樣,哪裡缺漏貼哪裡,僅為晉軍搶高地就有三四回,好幾次搶完了還給晉軍防守,沒一會兒又被日軍搶走,然後晉軍又哭著來找媽媽……

    高桂滋被磨得沒脾氣,整一個戰線都是良莠不齊的雜牌軍,這是個純混編軍,什麼系統的兵都有,相隔兩個防區的武器都千差萬別,左邊可以打飛機,右邊連槍都沒配滿,實在是傷痛了指揮官的腦子,作為其中隸屬中央軍的最強師,高桂滋只能像超人一樣左支右拙,沒一會兒就精疲力盡。

    才五個小時,戰火已經燒到了門前。

    日軍戰鬥力出乎意料的強,完全就就是把這兒當主戰場打的樣子!

    指揮官們終於意識到這一點,可為時已晚,主力都在千裡之外的雁門關,這兒都是協防的友軍,無奈之下,高桂滋等將領連連發去請求增援的電函,終於在前方苦戰五個多鐘頭的時候,得到了總司令傅作義將軍的電令:已增派71師,另兩個步兵旅前往大營口增援!

    大營口正是現在戰火燃得最旺,也就是爭搶最為激烈的地方,再往前一點,就到了團城口村了!

    高桂滋大喜過望,接連發電鼓舞前方:“援軍已在途中!諸位堅持!”同時還吩咐報務員發密電,因為事先商量好的計劃,他將配合八路軍在後方平型關的伏擊,等援軍到達,伏擊立刻可以開始,屆時前後夾擊,敵軍腹背受敵,定受重創!

    然而,援軍並沒有來。

    天,亮了。

    這才是第一個晚上,戰火卻已經從天邊,燒到眼前了。

    看著前線山頭上一排排炸起的炮,黎嘉駿嘆口氣,站了起來,握緊了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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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發表於 2016-9-21 16:52:50 |只看該作者
    第102章 沒有援軍

    下雨了。

    大雨傾盆,磅礡到像積蓄了許久的怒氣,一股腦的轟向這塊滿目瘡痍的大地。

    對面陣地上的炮火啞了好一會兒了,可所有人的耳朵還在嗡嗡作響。

    黎嘉駿仰躺在戰壕邊,任憑雨水在臉上擊打,手臂卻僵硬發麻,半晌才積聚了一點力氣抹了把臉,卻在嘴裡抹進了半嘴的泥水。

    她呸呸吐了兩下,最後還是無力的咽了下去。

    泥裡帶著股血味兒。

    “下來點!你!下來點!”旁邊有個士兵喊道,“想死就再上去點!”

    黎嘉駿本踩著彈藥箱,此時只能下去,整個人都躲在了戰壕裡。

    幾個伙夫趁著這段時間開始埋鍋造飯,他們算了人數往鍋裡倒米,就著混沌的水和泥就燒出一鍋半生不熟的飯,此時大雨滂沱炊煙根本瓢不起來,竟然避免了吸引對方炮火的可能。

    兩個伙夫拿擔架抬著飯在戰壕裡走著,沿途往士兵伸出的碗裡盛飯,黎嘉駿也分到了一勺,她是用水杯接的飯,黃黃黑黑的,半身不熟的,她撈出筷子,直接接了雨水洗了洗,拿個油布罩住頭,吃了起來。

    沒有配菜,沒有調味,這就是他們的伙食,這樣的飯一天只有兩頓,而這是今天的第一頓,他們下午才吃到。

    與其他人一樣狼吞虎咽的吃了飯,拿碗在半空中揮了揮就當洗過了,黎嘉駿繼續披著油布趴著,透過雨幕望向遠處。

    已經打了兩天一夜了。

    自從22號晚打到現在,從23號凌晨第一次要求增援無果,到上峰允諾的晚上八點的第二次增援無果,一直拖延到晚上十二點第三次被放鴿子,直至24號,已經下午兩點,他們一個師一萬多人已經減員近一半,卻連半個援兵都沒有見到。

    她原本呆著的後方已經成了徹頭徹尾的前方,旁邊的高地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血戰,日軍的炮兵一刻不停的轟擊著,她親眼看到幾十輛坦克密密麻麻的從前方山下的公路拐角出現,一輪齊射打崩了前面山頭的工事,可就在日軍以為可以輕松接收這個高地時,沒一會兒,國軍就拉了五十個人組成敢死隊衝了過去,死到只剩最後一個人的時候,搶回了高地。

    這樣的敢死隊,兩天來走了五六支,以至於到了後來,長官喊來人,附近的人就都湊過去,不用說獎賞,也沒多的東西吃,只要人數夠,話也不用多說就能上了,去的人十之八九,都不會回來。

    “黎嘉駿!黎嘉駿!”遠處周書辭在大吼。

    “誒!”黎嘉駿應了一聲,扶著頭盔貓著腰跑過去,等靠近了,立馬被粗暴的拉到戰壕盡頭的棚子下面,周書辭滿身的泥,臉上全黑,臉扭曲著,顯得表情更加猙獰:“不是讓你跟著師長?!你去哪了!你周圍認識誰!你死了誰知道你是誰!”

    “可我沒跑遠……”黎嘉駿很委屈,她一直就在指揮部不遠處,戰火越來越近,她只能也躲進戰壕,很快,在估摸著進入了日軍炮兵的射程後,指揮部就搬到了戰壕裡,沒一會兒,原先的指揮部就被炸了。

    指揮部就在一個棚子裡,進出只有那麼一個過道,她繼續在那兒杵著自然礙事,想當然要躲到一邊去了,躲著躲著,就看起了戰況,看著看著,就拿起了槍。

    “躲起來!”周書辭幾乎要嘶吼了,“別轉頭又看不到人!”

    黎嘉駿不做聲,點點頭。

    轟一聲,炮擊再次開始,周圍又是一團兵荒馬亂,指揮部裡電令聲再次響起,一條條命令不斷的發出,一支支隊伍被抽調出來,頂到前面,兵力眼見著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戰壕裡剩下的人只剩下預備隊了。

    這一輪炮擊尤其凶猛,躲在戰壕裡的人抬頭只能看到黑土遮天蔽日,不斷有人被碎石砸到,崩落的泥土混合著雨水在戰壕裡形成一股又一股的泥石流,在腳下水流成了小溪,衝刷著所有人的腳。

    黎嘉駿忽然發現,炮火落得更近了,她忽然有種不詳的預感,沒等她理清自己的預感,遠處的煙幕中,一排排浮動的陰影出現了,隨之而來的還有密集的子彈和炮火。

    “坦克!坦克!”前面有人嘶吼,“坦克來啦!”

    這簡直是一道強心針,就好像母親對小孩說狼來了,讓所有人都支起了身子瞭望過去,煙幕中那發出巨大噪音的裝甲怪獸氣勢洶洶,聲威甚至蓋過了大雨。

    指揮部裡也出來一隊軍官,他們頂著大雨趴在戰壕上往外看,沒一會兒就有一道命令傳了下去:“坦克兵!坦克兵!去炸了那鐵殼子!”

    命令傳下去沒多久,黎嘉駿就看到邊上四五個人排成一列,在槍林彈雨中爬過一個個戰壕向著坦克爬去。

    坦克的行動緩慢,尤其是在泥地上,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日軍選擇在這個時候進攻,可顯然無論任何時候他們都占據著火力上的優勢,即使在他們徐徐靠近的時候,戰壕裡的人還是被火力壓得抬不起頭來。

    黎嘉駿整個人縮在戰壕裡面,沒一會兒,她忽然聽到轟轟轟幾聲,她探頭望去,靠的最近的坦克腳下冒著火焰,已然被炸斷了履帶,幾個日本坦克兵從坦克上方跳出來,還沒落地就慘叫著滾落在地。

    這樣的活靶子不打簡直傻!

    在日軍逼近到已經看得到臉的時候,雙方的第一次衝鋒開始了。

    終於打到只剩下預備隊了。

    所有人都吶喊著衝出戰壕,他們射擊,退殼,再射擊,在雙方碰撞之前的百來步中,幾乎每一步都有人倒下,很快雙方就撞在了一起,就這麼在泥地裡廝殺起來,炮擊終於停止了,然而日軍已經逼到了他們的最後一道防線,這一線上的陣地全部都陷入了血戰,黎嘉駿甚至看到旁邊的山上都有人互相扯著滾落下去,帶起一片泥石。

    有兩個人廝打著滾進了前面的戰壕,好一會兒都沒有勝負,黎嘉駿實在按耐不住,雙手一撐爬過去,滾進那個戰壕,正看到日本兵正騎著一個人要往下扎刺刀,她腦子頓時一片空白,想也不想就拿手裡的槍托照著後腦砸過去,兩人早在廝打中掉了鋼盔,這一下直接把日本兵打得人事不知,地上那個戰士正伸著舌頭拼命呼吸,黎嘉駿看也不看,槍頭換個方向就朝地上的日本兵的頭補了一槍。

    這一下發生得太快,轉眼就把黎嘉駿的狀態調撥了起來,沒等她想明白接下來干嘛,忽然聽到一聲大吼,一個人嘶叫著撲上來,從後面掐住了她的脖子往戰壕上撞!

    黎嘉駿反應不及,只聽到自己的頭盔磕在濕軟的泥牆上發出噗的一聲,濺起的泥水撲了她滿臉,她額頭劇痛,卻因為頭盔的保護沒有暈過去,她槍掉在了腳邊,只能雙手撐著泥牆發出呵呵的聲音,身後的日本兵力大無比,這麼一撞的功夫她就覺得自己喉嚨都快被擠出來了。

    就在她以為自己要被掐死的時候,身上忽然一松,那個剛才在地上躺屍的兄弟終於起來,一刀結果了那個日本兵。

    兩人都劫後余生一樣喘著氣,還沒來得及對視一眼,下一個日本兵又撲了過來,這次刺刀從上往下直直的扎過來,黎嘉駿半個身子一軟,連滾帶爬的躲過,那刺刀卻正好扎在她褲腿上,她連忙望向旁邊的戰友,卻看到他大吼一聲跳起來一把抱住那個日本兵的腰把他往下拖,兩人再次一頓老拳合力干掉了第三個日本兵。

    他倆幾乎承包了這道戰壕……

    可很快,第四個日本兵又下來了,他是抱著槍被一個中國兵追砍著滾下來的,他啊啊啊的叫著滾下溝,在看到溝裡情況的一瞬間,反應極快的扣動了扳機,砰一聲,正好打中站在黎嘉駿前頭的那個戰友的胸腔。

    可他還沒倒下去,他大吼一聲:“跑!”隨後站著靠向了戰壕,黎嘉駿此時剛撕開褲管站起來,她下意識的伸出手想接住這人似乎是向後倒的身影,可他沒有,他站直著側靠向戰壕,死死的擋住了她,又喊了一聲:“跑!”

    黎嘉駿哭了一聲,她在士兵的掩護下再次跳上戰壕,卻發現這個方向是更前線,她沒有退路,只能爬上去,下面傳來一聲槍響,黎嘉駿強睜著雙眼,感到打在臉上的雨水熱到燒灼她的臉頰,她沿著戰壕爬了幾步,地上滿是屍體和槍支,她隨便撿了一把,一拉槍栓,退掉了彈殼,隨後毫不猶豫的瞄向戰壕。

    而此時,那個已經身中三槍的男人正一邊中著第四槍,一邊怒吼著衝向那個日本兵。

    “砰!”命中要害。

    可那個男人也倒下了。

    黎嘉駿顫抖著喘息了兩聲,她還趴在地上,沒等到站起來就被一個人踩到,她悶哼一聲,而踩她的人也倒了下來,正好倒在她身上。

    不幸的是,那人也正在廝打狀態,他正雙手抓著一個日本兵抓著刺刀的雙手,兩人在爭搶中雙雙被黎嘉駿絆倒,兩個人全倒在黎嘉駿身上。

    “噗!”黎嘉駿一口濁氣噴湧出來,白眼一翻差點昏過去。

    兩人絲毫沒注意他倆身下壓著人,共同高舉著一把槍滾來滾去,三八式插上刺刀長達一米六的長度使得刺刀不停的扎向下面的黎嘉駿,就在剛才,刺刀擦著她的臉扎到了土裡!

    黎嘉駿束手無策,她干脆手往回伸,一把抓住槍口,使出吃奶的勁兒往前拉:“啊啊啊我抓住啦!!”

    外力的加入讓上面的兩人都大吃一驚,發現使勁兒的是自己人,夾在中間的中國士兵立刻放開手一拳搗向對手,翻身騎過去一頓廝打,中國士兵的放手讓黎嘉駿直面了日本兵抓著槍的巨大力道,先天的劣勢導致黎嘉駿在那一瞬間肩膀差點被扯脫臼!她捂著肩膀半坐起來,瞄了一下發現沒把握干掉地上的日本,干脆再次爬過去,用刺刀一刀結果了他。

    發現對手死亡,那個中國兵連看都沒看她一眼,站起來隨手撿了把槍,又朝下一個日本兵撲過去!

    黎嘉駿喘著粗氣,僅這麼一會兒,她全身都在痛,她早就知道女人和男人力氣天生差距大,當然沒那個熊勁自己去找對手,可如果干坐著,也不能被無視,若要她裝死,那是萬萬做不到的,可沒等她想好怎麼辦,一陣槍聲從腳邊掃過,她滾到一邊,卻撞到了一雙腳,看到是日軍皮靴,她想也不想就抱了上去,那個日本兵重心不穩倒在地上,與他廝打的中國兵立刻一刀扎進他的後心……

    肉搏戰持續了許久,左右陣地上的中國兵源源不斷的從兩側趕來衝上去,竟然一點點的將劣勢掰了回來,戰況慘烈到無法用言語描述,溝裡,戰壕裡,機槍邊,到處都是瘋狂廝打的士兵和血流成河的屍體,有些屍體堆疊起來,尤保持著廝殺的動作,仿佛還沒有死去……直到天幕擦黑,日軍反復進攻了三回,都無功而返。

    到了夜晚,炮擊停止了,高桂滋再次派出了敢死隊,摸黑又搶回了一個高地。

    此時,84師已近彈盡糧絕,一萬多人剩下不到四千人,多個陣地已經永遠沉寂,現在湊在一起吃飯的士兵,大多已經換過一輪番號,而且個個帶傷。

    黎嘉駿整個人都是濕透的,剛才停了一會兒雨,現在又下了起來,許多戰壕都積起了水,站在外面被風吹得冷得發抖,跳進及腰的水坑裡時竟然有種溫暖的感覺,可沒一會兒,又更冷了。

    沒人敢點火堆,大家只能一起聽著牙齒打架的聲音,陣地上一片漆黑,雨水淅淅瀝瀝的,沒一會兒又大了起來,慘不堪言。

    至今,還是一個援兵都沒有。

    而對面,新增援了五千人。

    黎嘉駿茫然的望著漆黑的四周,她覺得自己會不會記憶出錯了,把平型關和台兒莊搞混了。

    比如,台兒莊大捷。

    ……血戰平型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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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3章 平行之歿

    晚上的時候,上頭終於施舍似的送來了兩個連。

    兩個新兵連。

    黎嘉駿找周書辭的時候順便圍觀了一下,簡直整個人都不好了,這兩連白生生,嫩兮兮的,真的是兵,確定不是上面送來勞軍的少爺?

    然而有總比沒有好,長官幾乎是迫不及待的將他們拉上了前線,可只用了一個回合,這群兵就吱哇亂叫著跑了,不僅潰不成軍,還把坐都沒坐熱的陣地給丟了!

    日軍什麼眼力?啃了三天了,會放著一個突然出現的軟肋不放?一發現好啃,立馬一嘴咬下來,咬得我方血流成河!等到再派人上去搶回陣地的時候,也是傷敵八百自損一千,氣得當時的旅長高建白一口老血差點吐出來。

    從此再也沒人期待什麼援軍了。

    此時全軍第一次統計的傷亡已經三千,精銳的老兵更是用得精光,戰況四面開花,沒有一處不慘,就連黎嘉駿都沒休息多久,轉眼就再也睡不下去,戰壕裡休息實在不是一個好差事,饒是貼邊睡也被來來回回的人踩了好幾腳。

    她已經懶得害怕了,自認為表情已經和那些老兵一樣麻木,她揉揉眼睛站起來,只聽到遠處三個士兵拿機槍向遠處掃著,她略一抬頭,幾顆子彈就啪啪啪打在腦袋邊,激起的泥土打了一臉,旁邊有一雙手猛地把她的頭壓下去,大吼:“不要命啦?!抬什麼頭!”

    此時東方已有微白,又是新的一天即將開始,雖然還是有嘩啦啦的雨,可不妨礙黎嘉駿看到旁邊這個人。

    “周書辭!你怎麼在這?”

    “沒人了!”周書辭一身軍官裝,聚精會神的往前射擊著,他的姿勢很標准,顯然是受過專業的訓練,“你在我旁邊別動!這一塊大概守不住,一會兒跟我走!”

    “……哦。”黎嘉駿蹲下去,她拿出自己的漢陽造,想干脆往外射兩下,卻直接被發現她意圖的周書辭喝止,他又大吼:“別湊熱鬧!本來子彈就不夠,你瞎折騰什麼勁兒!有這子彈不如給我!”

    就在這時,一個提著彈藥箱的士兵正貓著腰從他倆的身後走過,此時對面一波集中射擊正落到他們面前,周書辭趕忙壓著黎嘉駿一起低下頭,卻不想身後那個士兵啊的一聲倒地了,一顆流彈正好打在他的脖子上。

    他手裡的鐵皮箱子掉下來打開,裡面圓形的彈匣散落了一地。

    黎嘉駿下意識的撲上前掐住他脖子上的傷口,手伸進口袋不斷摸索著繃帶,那溫熱的血突突的往外冒,在冰涼的雨中幾乎帶著滾燙的溫度,士兵一手撫著自己的脖子,一手指著遠處,他的聲帶大概受損了,除了發出喝喝的聲音,完全說不出話。

    這分明已經沒救了。

    “你是說送過去?對嗎?!”黎嘉駿連聲聞,“送到前面,用機槍的人那兒,對不對?”

    士兵點點頭,他有一張干枯黑瘦的臉,如此的死狀使他的表情更為猙獰,他拉開黎嘉駿的手,握著她的手伸向箱子的方向。

    黎嘉駿的眼淚斷了線似的落在這人的臉上,她不再說什麼了,只是連連點頭,然後轉身把那些散落的彈藥收拾進箱子裡,鐵皮箱旁的腿忽然一蹬,隨後再沒了動靜。

    她頓了一下,看也不看那個士兵,只是擦把眼淚繼續裝,卻不想那手上滿是鮮血,這一擦更是抹了滿臉。

    “黎嘉駿!你要干嘛!?”周書辭剛才那會兒一直在射擊,此時聽到半天沒動靜,回頭正看到黎嘉駿提著彈藥箱要走,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黎嘉駿用烏黑的袖子再次抹了把臉,成功的讓臉上混合多種顏色,表情猙獰,她頭也不回:“我會小心的!你也小心!”說罷,她還特地拍了拍周書辭腳邊,被她一直用油布包著的命寶們。

    “你!”周書辭怒極,卻說不出什麼話,他所站的位子不能缺人,此時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黎嘉駿提著彈藥箱跑進了戰壕深處。

    彈藥箱很重,沒一會兒就手酸了,黎嘉駿換了好幾輪手,還是沒找到機槍位,終於有人給她指出了位置,居然是在一個小高地的工事裡!

    這意味著她還要帶著箱子爬一段坡!雖然是在高地的背面,可想想就知道多不好走!

    黎嘉駿趴在地上嘗試了一下,實在覺得無論一手拿著爬還是拿頭頂著爬於她都不現實,最後她想了個主意。

    她掏出了繃帶,擰了擰,綁在彈藥箱上,另一邊套在她的額頭上,箱子就放在她的背上,她像個烏龜一樣,背著彈藥箱就往上爬!

    要是天氣好,一縱的整條戰壕都能看到她的壯舉。

    這種獨特的運輸姿勢,完全可以感動中國了!

    可即使如此,難度還是沒有減少一半,就算是個小坡,那也是一個被雨水浸泡了兩天的,滿是黃泥的小坡,頭一低能吃半嘴泥,手一挖就是一拳頭泥,好幾次她都覺得自己要被黃泥水衝下來了,胸前的衣服全濕透了,等她拼出吃奶的勁兒爬上那個小高地時,整個人都已經如剛挖的藕,淤泥滿身了。

    幸好她到的還不算太晚,在碉堡裡的士兵打完了手槍裡的最後一顆子彈的時候,她恰好感到,總算免於這個高地熄火的命運。

    最後她連滾帶爬的回到了戰壕,沿途不少士兵朝她叫好,她只能苦笑應對,只覺得多走一步都是負擔,等挪到周書辭身邊時,差不多要虛脫了。

    周書辭一句話不講,專心的扔手榴彈,黎嘉駿左右望望,都看不到什麼希望,不由得有些輕微的傷感:“喂!這兒多久才有人來收屍啊?”

    沒人答她,過了一會兒,周書辭突然扔了一包東西來:“你不會死的。”

    黎嘉駿聽了都要笑了:“我說,戰場上說這話,你虧不虧心啊,我都想開了。”

    周書辭又是往外瘋狂的打了一輪槍,回頭一摸口袋,嘆氣:“你還有子彈嗎?”

    “不全都給你了麼?”黎嘉駿很不爽,她左右摸摸,打起了周圍屍體的主意,“要不我……”

    “炮彈!”突然遠處傳來一聲大吼,等到吼聲剛落下時,一顆炸彈正落在周書辭前方,他當場被炸飛了起來,狠狠撞到了戰壕的另一面!胸部以上血肉模糊!

    黎嘉駿幾乎要驚呆了,她因為趴在周書辭的腳邊,在炮彈爆炸範圍的死角,全然沒有受傷,可周書辭那時正專心往外射擊,根本沒時間躲!

    她撲過去,一把抱住周書辭,幾乎不敢下手,也不知道該按哪兒止血!只能開了哭腔:“周書辭!周書辭!”

    周書辭還沒死,他眼睛的部位也模糊了,整張臉就沒個像人類的地方,此時只能看到嘴的部位有一條血線一張一合,黎嘉駿湊過去,只聽他說:“對不起……”

    “啊?你對不起什麼?”

    “應該,留你,在,八,路,軍,那兒……安全……”

    黎嘉駿哭了:“這時候說這有什麼用,哪兒打仗不是打仗!不都得死人嗎?周書辭你有什麼必須做的事你和我說我幫你!”

    “我想做的,只有我做,做才好。”他猛地吐出一口血,帶著細碎的血塊,“嘉駿,你順著,走,往,西,有小路,那兒,指揮部,最後的,後方,再頂不住,就要撤,你跟著,別怕……”他抿了抿嘴,加了句,“你,不會,死。”

    黎嘉駿任由眼淚落下,擦也擦不完,她哽咽著喊:“我怕什麼呀,我知道未來什麼樣,我從來就沒怕過呀!未來有多美好你知道嗎?可我就算活到一百歲,我也沒這年輕勁兒去享受未來那樣的生活,我現在最怕的,是沒有你啊!”她嚎啕大哭,“我們不能沒有你們呀!周書辭!你們倒下一個,我就覺得希望渺茫一分,我會擔心連我自己堅信的未來都只是夢啊!”

    “所以,你是,來,監工?”周書辭咳著,聲音越來越虛弱,卻竟然帶著笑意。

    他竟然聽懂了!黎嘉駿噎了一下,她還是擦不完眼淚,只能傻呆呆的:“好像是這樣哦。”

    “那就,繼續,看著吧……”他頭緩緩的轉向一旁,輕聲呢喃,“看著吧……看我們……怎麼……”

    “贏的。”黎嘉駿嘶啞的接上他未竟的話,合上了他早已睜不開的雙眼。

    9月25日,高桂滋的17軍傷亡過大,不得不收縮防線,丟失大量陣地,板垣師團如潮水般湧入,欲繼續前行,方發現後方遭遇伏擊,輜重部隊全滅,頓時被滯留當場不敢前行。

    閻錫山此時方知平型關為主戰場,派手下陳長捷出擊,一舉擊退平型關板垣師團,然而他孤軍深入,上司卻沒給他派後續部隊。

    等到閻錫山在傅作義等名將多方苦勸之下決定往平型關增兵時,他自己所駐守的雁門關遭東條英機輕松占領,雁門關以西包括平型關在內所有主戰場全在日軍包夾之內,再無轉圜余地。

    10月2日夜,中國軍隊全線撤退。

    高桂滋撐了十天,八1路2軍一場天時地利人和的伏擊還有陳長捷趁勝追擊打出的大好局面,最終因總司令的舉棋不定而付諸東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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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4章 槍決服膺

    “如果戰端一開,那就是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皆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我們只有犧牲到底,抗戰到底,唯有犧牲的決心,才能搏得最後的勝利!”

    廣播裡正在反復播放著校長在七七事變後的抗戰宣言,噪音嘶啞的廣播和著外面的淅淅瀝瀝的雨聲,顯得這聲音格外凄惶和扭曲,尖利的扭進耳朵裡,吱吱咋咋的。

    黎嘉駿趴在桌子上,沒精打采的看著外頭,雨水順著屋檐瀝瀝的掉下來,落在走廊木椅上一個破碗裡,雨水已經被積了一小碗,每過一會兒就有野狗野貓三兩只過來舔兩口。

    這種時候,也只有小狗小貓才不會感覺到戰爭的陰影了。

    可它們會對路過的任何一個行人撒嬌,唯獨不會碰拿著槍站崗的軍人。

    “小黎,這個文章你幫我寄出去,這兩日事情瑣碎,要勞煩你上點心了。”一個中年男子走過來遞給她一個信封,低聲道,“還有你自己的家信寫好沒?寫好一道送去吧。”

    “好的,康先生,那我去取了照片一並寄過去。”黎嘉駿接過信封,站起來恭敬道。

    “不用這般客氣。”康先生擺擺手,“你現下在我們這也算小有名氣啦,走到哪打到哪,戰地記者的命哈哈。”他忽然又想起什麼,摸摸口袋,給了黎嘉駿一管膠卷,“這個你順便也請照相館的人洗了,這是前陣子剛走的那位照相師落下的,未免損壞,還是先洗出來放心。”

    “恩。”黎嘉駿二話不說,拿了就走了。

    她打著把傘,再次走上太原的街頭,才幾天功夫,感覺卻完全不同了。

    太原的街頭荒涼了很多,戰火陡然間燒到了山西,興奮是一部分,緊張卻占了更多,所有人都能少出門就少出門,當初送兵出征那樣萬人空巷的場景,在現如今一支支部隊出征的時候已經看不到了。

    前線吃緊,節節敗退,而且晉軍表現實在不佳。

    除了丟陣地,就是潰退,血戰少,捷報少,功績更少。大仗、大捷都是友軍打的,三晉大地數十萬地方軍,打了快一個月卻好像自己才是客軍,只能眼睜睜看著別人在自己的陣地上拋頭顱灑熱血。

    就連老總閻錫山都已經豁出去自認不給力了,平型關戰役一結束,他就開始哭著找中央求援,以前那股子倨傲勁兒奸猾樣全沒了,求援信通篇都是“我不會打仗我有罪”,最後哭求中央派個戰神來。

    校長也挺苦的,這時候誰手頭松啊,東挑西揀,派來了衛立煌。

    黎嘉駿已經習慣於耳熟任何名字然而並無卵用了,這必然也是個名將的,而且似乎並不在貶義詞陣營,原本這位衛將軍在河北平漢戰場還打得火熱的,這時候十萬火急的過來,狀態倒也進的快,立刻籌劃上了。

    衛立煌的到來使得中央的工作人員再次向山西波動,人是一波波的流動,就是沒等到記者撤退的機會。

    周書辭死後,維榮也消失不見了,或者說他消失得比周書辭還早,陣亡名單裡也沒有人,失蹤人員還是黎嘉駿給報上的,可以想見生還的幾率並不大,最後她只能保存著周書辭的隨身用品,不多,也就一個小包,一封濕了的家信還有個小鑰匙扣和證件什麼的,再沒其他。

    看地址,他是安徽人,只能先把家信附著陣亡通知寄過去了,只希望他不是獨子,否則真是慘劇。

    正當黎嘉駿惶惑不知去處的時候,《大公報》卻再次冒出頭來,記者康集康先生竟然由上海大公報派來,正與嘉駿在太原遇上。

    他在太原等嘉駿,本是有些刻意的。

    原來在平型關的時候,康先生曾與另外一位戰地記者跟著戰地聯絡官前去視察高桂滋的陣地,正面戰場之慘烈震撼到了他們,而高桂滋數次求援不得這事也讓聯絡官在兩位記者面前頗為沒有顏面,這才迫於壓力給了後面黎嘉駿曾見過的兩個新兵連。

    而在采訪的時候,黎嘉駿不知道竄到哪裡去了,倒是周書辭當時在場,說了一嘴,才讓康先生知道有這麼一個流落的同事身陷此處,答應若有意外照顧一二。

    結果果然有了這個意外。

    黎嘉駿得知這事的時候,本來低落的心情更加郁卒了,只是這兩日隨軍隊撤退回太原的路上因為心情實在太差,早就流干了眼淚,此時也只能悶悶不樂的將這事兒藏在心裡,偶爾挖出來想想,竟反而還有了點慰藉的感覺。

    如此,等康先生在這兒采訪的差不多,她便可以隨著康先生一道回上海了,不用再去南京。

    然而,現實很骨感。

    淞滬會戰打得轟轟烈烈,一時之間竟然找不到回去的路,無奈之下,康先生只好報告了上海的報社總部,再多留一陣子,視情況而定。

    對於記者來講,真沒什麼地方能算得上沒新聞的,更何況是處於一個會戰的中心,名將雲集之處。

    就在前幾日,十月初,衛立煌將軍到達太原,並且為閻錫山出謀劃策後,決定在忻口再開戰局,那是太原北部的最後一道防線,是絕對不可以退的地方,通過了忻口,背後就是太原,丟失了太原,山西全境陷落也就是時間問題了。忻口擁有一個狹長的地勢,左右都是險峻的高山,無法攀援更無法偷襲,對敵方的飛機來說也是個危險地形,唯一要守的,就是山谷間中央區的一片開闊地帶。

    聽起來容易,可試想一下,在這樣的地形下,唯一能做的,就是與日軍的鋼鐵洪流進行正面對抗。硬碰硬的,面對面的。

    完全可以想見這將會是一場什麼樣的會戰。

    連號稱從北伐就開始活躍於各個戰場的康先生都連連搖頭,黎嘉駿倒是蠢蠢欲動的,因為她剛得知,被衛立煌點名調到忻口指揮的將軍,叫郝夢齡。

    要說她還有什麼過敏黨名將還知道一嘴的,那郝夢齡大概算一個,全因為當年看了N遍的太行山上,如果一開始她還有點印像模糊,那隨著親身經歷戰局的推進,配合電影的時間,她大概可以確定電影上那個從師長死到連長的慘烈戰鬥講的應該不是平型關正面,而是忻口會戰,而那個帥大叔劉德凱扮演的,就是郝夢齡。

    好糾結,這位將軍要馬革裹屍了。

    黎嘉駿探頭巴望了好多天,還是沒聽說有中央軍將領來太原,那不出所料,郝將軍是直接去忻口了。

    此時她對於自己早知道這些,沒有絲毫預見到什麼的快感,甚至連悲傷都少於預期,全因她無論知不知曉,她所聽過和見過的眾多將領,會有一大部分最終都死在了戰場上,她沒法因為知道郝夢齡會死而去救他,也沒法因為不知道其他將領會不會死而感到愧疚,否則她早就累死了。

    忻口會戰作為一個會戰,不能光衛立煌所率領的中央軍拼命,晉軍也必須雄起才行,可現在的情況是,社會各界一面對中央軍的慷慨仗義大加贊賞,一面對於地主軍隊的給力程度表示強烈質疑,差不多到了一種“如果你們注定要拖後腿那山西不如別要了不要坑我們中央軍鐵血真漢子”的程度。

    於是晉軍方面的回應,就是——殺雞。

    閻錫山要“揮淚斬馬謖”。

    大同會戰告吹,直接導致平型關戰役的提前到來的和戰況慘烈度加倍,其罪魁禍首被指為在天鎮防御上出重大差錯的李服膺,他的提前撤退和首戰不利使得後方節節敗退,忻口戰役還沒開始,為了儆猴,閻錫山匆忙召開了軍事法庭,審判李服膺,判決結果自然是“眾望所歸”,槍決。

    前去旁聽了審判的康先生回來的時候表情很復雜,可是終究沒說什麼,草草寫了篇報道,讓她寄往上海。

    就是現在手上的這些。

    去照相館取了照片,黎嘉駿順帶看了一看,這些是她在還沒下雨的時候抽空拍的,多是一些挖戰壕、練兵、士兵日常和長官們圍著桌子商量的場景,她發現裡面竟然還有周書辭和維榮。

    他們正在搭帳篷,是三個人即將住的那個,維榮扶著木樁,周書辭舉著榔頭正在打樁,黎嘉駿偷拍的動靜很大,導致兩人都轉頭在看,維榮一如既往的笑眉笑眼,周書辭則作勢欲噴的樣子。

    她還記得那時候他正要噴她,卻發現她已經按下了快門,於是他的話就變成了:“黎嘉駿!誒!怎麼!人物像怎麼可以這麼隨意,我們衣冠不整呢!”

    此時黎嘉駿已經嘎嘎嘎笑著跑開了。

    於是照片裡周書辭的表情就不怎麼美好,但還是看得她笑了出來,她那手指尖點了點裡面那張不高興的臉,將照片收了起來,另外翻了翻,還有一張有他的背影,便也抽出來放在了一處。

    她很不願意讓一種情緒糾纏自己太久,可事實上她總覺得非常揪心,大概是因為周書辭是特別的,還死在她面前。不是那些臉譜,也不是那些路人。

    他給她的記憶太鮮活,他從石桌旁站起來,葡萄藤的陰影在臉上游弋,他說他來接她,而那個時候,她早已放棄等待大哥所說的那個友人,穿得像個大山裡的來客,正准備跟著難民大軍逃出淪陷的北平。

    然後一路顛簸,奔逃,他教她報務,帶她東奔西走,嫌她笨,罵她蠢……卻從沒放棄過她。

    就是現在跟著康先生,也是他一手促成。

    可這個人死在她面前了。

    雨又大了起來。

    黎嘉駿停在旅館的門口,想在進去前平復一下心情,卻不想正撞著康先生一邊穿著外套一邊往外走,他沒打傘,正甩著帽子上的雨,一看到站在門口的黎嘉駿,愣了一下:“小黎你……怎麼哭了?哎這雨真是下得人心情都不好了,來,擦臉。”他掏出手絹,也不等黎嘉駿接,就直接伸手過來抹她的臉,力道挺重,把她的臉都揉成一團,本來沒掉的鼻涕都揉了出來,還嫌黎嘉駿不夠狼狽,康先生邊揉邊道:“我閨女跟你一般大,也是個水做的姑娘,動輒傷春悲秋的,哭花落哭草折,她爹上戰場都沒見她那麼傷心。”

    黎嘉駿吸著鼻子反駁:“我從來不為那些哭!”

    康先生直接拿屋檐流下來的雨水搓了搓手絹,聞言一挑眉,笑道:“那是因為你還只是個小姑娘。”

    ……姐都二十了!

    黎嘉駿撅起嘴,康先生拿起她背著的相機晃了晃:“小姑娘才拿著這些滿世界亂竄,女人的話,有了牽掛,拖都拖不動。”

    “那……”黎嘉駿拿回相機,擺弄著,鼓起勇氣道,“我覺得我也是女人,要不是有牽掛,我才不會跑來跑去。”

    “是是是……”康先生撩了撩手絹塞在口袋裡,一臉你開心就好的樣子,“那麼黎女人小姐,聽說你會報務,跟不跟叔叔去司令部玩玩?”

    想去司令部跟隨采訪的記者必須提前提交申請,而且因為容易知道太多,很難被批准,康先生很久前就想見見衛立煌將軍,一直在申請,結果人家都走了,他的申請才批准,雖然目標人物不在了,他還是不願意放棄這次機會,這是准備出發了。

    有點事干總比無所事事東想西想好,黎嘉駿也煩透了自己這陣子迎風流淚的樣子,立馬光速收拾了東西跟上,他們可以和司令部裡的其他記者以及賓客一起住在客房,隨時參觀各處。

    “先生,我們這次主要采訪什麼呀?”她很是雀躍的跟在一邊,“忻口會戰還沒開始,前線有什麼事嗎?”

    “那不一定,你忘了天鎮的事了嗎?忻口會戰打不打得起來,還要看備戰的時候前面的人拖不拖得住。這次忻口准備據說要三天,呵呵,我們就等三天,就看這次槍決李服膺是不是真的有效果了。”康先生不愧是老記者,立刻抓到了這次的新聞點,“這次去拖時間的還是晉軍,據說閻錫山把手下最靠譜的將軍給祭出來了,晉軍以後有沒有臉在此一舉了。”

    說罷,康先生表情嘲諷的哼了一聲:“要靠槍決一個高級將領來振奮士氣,這晉軍也是開我民國之先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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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5章 十日之咒

    如果說天鎮掉得太快讓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那麼等待忻口會戰的開始就是難耐的。

    日軍的挺進太過迅速,板垣征四郎跟狗一樣死死咬著撤退的軍隊的屁股,中央軍在郝夢齡的帶領下前往忻口布防,能夠轉頭拖住板垣的,只有晉軍。

    李服膺就是因為“沒拖住”而死,那麼下一個站出來負責“抱腿不放”的晉軍將領的人選就頗為耐人尋味了。

    閻錫山派出了姜玉貞,轄晉綏軍六十六師196旅旅長,四千余人。

    他的任務是駐扎在忻口前面的原平,攔截日軍,至少七天。

    想想李服膺的天鎮,他守了十天,大同會戰尚無著落,回去還吃了花生米。此時歷史按了個回車,又轉到了姜玉貞的頭上,打最初讓李服膺守也不是十天,結果拖拖拖就拖到了十天團滅,現在說原平只需守七天,可最終到底是不是七天,還猶未可知,一不小心就人就打光了,打光不算,項上人頭還保不住。

    姜玉貞會不會步後塵,所有人都在看著。

    康先生是個特別主動的記者,他尤其在意自己能不能得到這個頭條,剛進入司令部就開始攛掇黎嘉駿勾搭參謀部的人,參謀部都是一群青年軍官,“一個兩個都像沒老婆的樣子”,“你這樣的小姑娘最方便了”……

    “……先生你怎麼可以這樣,我看起來像那麼隨便的人嗎!”黎嘉駿很郁悶。

    “莫非你不行?咱們新世代女性,大上海名媛,就要有那種將光棍玩弄於股掌之上的魅力和手段,否則怎麼男女平等?”

    “……總感覺哪裡不對,讓我想想。”黎嘉駿抱頭,“新世代女性沒錯吧,大上海名媛是什麼鬼,跟我有關系嗎?!再說了,玩弄於股掌之上什麼的,這是什麼鬼說法啊!先生,我現在還處於一個失去了一個朋友的悲傷階段,你不要逗我好不好!”

    “行行行,反正我要去跟進指揮部,參謀處和情報處你兼顧一下吧,那兒事多且雜,而且防的嚴,什麼都看不到也沒關系,不要有壓力。“康先生笑嘻嘻的吩咐完,又用那種假裝悄悄說的語氣嘟噥道,“如果俘虜個情報處小哥就最方便了……”

    “先生!”黎嘉駿惱羞成怒暴走臉。

    “我走了我走了。”康先生戴上帽子一溜煙跑了。

    “艾瑪!什麼老師啊!”黎嘉駿感嘆了一句,看康先生假裝逃跑似的快跑了兩步,隨後一背手恢復了晃晃蕩蕩的走姿,又忍不住笑了起來,“真是的……”

    她左右看了看,往參謀部走去。

    那兒有個小會客室,專門接待各路來訪人員,其中大部分都是各個報紙的記者,但是能常駐在那兒的,也就只有大公報、申報之類的大報的記者了,她走到門口的時候,正遇到一個年輕軍官走出來,表情很不好,他身後跟出來一個女孩子,一臉嚴肅:“殷長官!據我所知您提供的情況是有誤的,這是對民眾的不負責任!全國人民都在關注著這兒!他們節衣縮食捐款捐物,就是為了支持抗戰!然而你卻在這兒振振有詞,說你們前線情況尚可?!”

    被稱為殷長官的年輕軍官正一臉不耐,看到黎嘉駿出現在面前猛地肅起了表情,竟然裝作沒聽到後面女孩子的質問,大步迎上來:“請問您是那個報社的?”

    黎嘉駿一點也不給面子,指了指殷長官的身後:“她在問你呢。”

    殷長官長得挺端正的,雖然黑了點,但不影響他是個拿得出手的帥小伙——否則也不會被拿出來當發言人,只是在聽到黎嘉駿說的話後,他的表情猛地僵硬了,隨後沉了下來,他深吸了一口氣,朝著黎嘉駿扯了個笑,然後僵著臉轉過身去,冷聲答道:“彭小姐,在下作為發言官,所言自然句句屬實,如果您質疑在下的發言,那也就是在質疑司令部的,若是如此,那您也就不需要留在這兒,因為在這兒,您得不到第二個答案。”

    他隨後轉身,看向黎嘉駿:“請問,你們都明白了嗎?”

    黎嘉駿還沒咋地,那位彭小姐則出離憤怒了,她揚聲道:“殷長官!我們在其位,謀其職,本不存在對立,無論好壞,我們都會從最好的角度謀求最好的結果,我們都是中國人,擁有同一個敵人,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鼓舞民心,您現在這樣的態度,就是在同胞內部制造矛盾,於國有何益處!?”

    殷長官再次深吸了一口氣,對著彭小姐和顏悅色道:“請問在下的發言有何不妥之處?我們的將士英勇不屈,將軍指揮英明。”

    彭小姐僵著臉搖頭:“無不妥之處。”

    “那您還有什麼想問的?”

    彭小姐看樣子竟然有點想哭,她咬著牙,繃著腮幫子,搖了搖頭,隨後再也不看殷長官,微微歪頭,對著後面的黎嘉駿強顏歡笑著點了點頭。

    黎嘉駿也回以一笑,表情也挺僵硬的,因為她意識到自己如果采訪,估計聽到的也是這麼一句話。

    而殷長官則禮數很周全的轉身問黎嘉駿:“請問您是……”

    “大公報。”黎嘉駿言簡意賅,笑眯眯的問,“請問我是不是也只需要寫上將士英勇不屈,將軍指揮英明就行了?”

    殷長官表情非常繃得住,他點了點頭:“有勞。”說罷,繞過黎嘉駿離開了。

    留下兩個女孩子對面對。

    彭小姐是個挺修長的姑娘,和黎嘉駿差不多身高,長相比較堅毅,雖然五官清秀,但因為有個國字臉,這也使得她抿起嘴的時候特別嚴肅,此時她還有點沒緩過來,笑得很僵硬的伸出手:“你好,我叫彭熙媛,申報的見習記者。”

    “哦,申報呀。”黎嘉駿和她握握手,“我叫黎嘉駿,大公報的,攝影記者。”

    “黎嘉駿……”彭熙媛睜大眼,“您莫不是曾經參加過長城抗戰?”

    “咦,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您!”彭熙媛表情很激動,“我們主編跟我們說過,說大公報擔任戰地拍攝工作的是個比我們都小的姑娘,那時候我們還打聽你來著,結果聽說您竟然只是掛名,隨後去杭州任教了,就無緣得見了。”

    “可是,那都是很多年前了。”黎嘉駿沒什麼被崇拜的激動,隱晦的提醒,“你現在還是見習。”乖乖,見習了五年嗎!申報的門檻是高出天際了吧!航天局也不帶這麼久實習期的!

    彭熙媛有點臉紅:“我的父親一直為申報撰稿……我是受了您的影響加入這個行列的,我也想做點實際有用的!”

    這下黎嘉駿真有點受寵若驚了:“啊,竟然還有這種事,哎其實我什麼都沒做……真是不好意思。”

    “您怎麼會什麼都沒做呢?”彭熙媛笑,“我收集了好多剪報,有不少雖然沒署名,但據說很多都來自於您呢。”

    “其實也沒多少吧。”黎嘉駿是聽說有一兩張登報了,自己心裡也有數。

    “那也是有啊,想想您那時候才幾歲呀!”彭熙媛的情緒就這麼回轉了過來,很激動的拉著黎嘉駿往會客室走,“哎,能在這遇到您真好,也算不虛此行啦。”

    “那我豈不是什麼都沒做到。”黎嘉駿苦笑,“剛來就氣走了發言官。”

    “哦,你說殷天賜啊,這個人可奇怪了,我們不理他,我老師也說了,這兩日是得不到什麼消息的,至少要等七天後,看原平的防守情況才行。”

    “話是這麼說……”黎嘉駿手裡忽然被塞進杯茶,她蠻不好意思,“您別忙活呀,大家都是客人,哪有您給我斟茶的道理。”

    “我來得早比較熟悉呀。”彭熙媛笑眯眯的,“且照此情況看,喝完這杯茶,我倆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哎。”黎嘉駿頗為惆悵,等喝了一會兒茶,她還是坐不住,起身對彭熙媛告辭,她還是決定自己四面轉轉。

    彭熙媛本想引路,但黎嘉駿堅持要自己走,便作罷了,收拾了東西道了別。黎嘉駿獨自一人在這充滿明清風格的大宅子裡轉悠,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其實並不利於她的探路事業,好在她的身份還算正當,並沒有引起什麼懷疑,很快就逛了很大一圈,發現情報處和參謀處都人來人往,防衛甚嚴。她靠近時,衛兵倒不會說什麼,可眼神卻充滿了拒絕。

    黎嘉駿森森覺得,如果按照康先生的“勾引論”來做任務,她第一步要勾搭的不是什麼青年單身漢參謀軍官,而是門口的衛兵……

    等她回去的時候,康先生早已經到了,他似乎是得到了什麼消息,正在奮筆疾書,看到她時,什麼也沒問,兩人幾乎心知肚明,要想要什麼新聞,至少要等七天後忻口打起來才行。

    七天很快就過去了。

    黎嘉駿大清早就跟著康先生去了司令部,門口一大堆小報記者群情湧動的擠在那兒,卻都被衛兵無情的攔在外面,唯獨康先生秀了一下證件就進去了,留下外面一片抱怨聲。

    官方大報的優勢就這麼體現出來了,連黎嘉駿都發覺自己有點在央企工作的派頭,他們去了會客室,那兒也等了不少其他有資格進來的媒體,彭熙媛也在其中,她跟著一個比她年長一點的男人,兩人本來頭碰頭在說著什麼,見到黎嘉駿,很高興的揮了揮手。沒等黎嘉駿擠過去,外頭突然傳來一聲通報,發言官殷天賜沉著張臉帶著兩個衛兵走了進來,見到裡面這群人,露出了一絲郁悶的表情,咳了咳道:“前線無戰報,各位散了吧。”

    “怎麼會沒戰報,不是說七天就可以?”有的記者問。

    “戰場情勢瞬息萬變,實非殷某可以掌控的,我知道各位掛心前線將士,各位可以放心,姜玉貞旅長所轄部隊是我晉軍精銳,我晉軍向以善守聞名,必不會輕易撤退,現在沒有戰報才是最好的消息,意味著姜旅長尚還游刃有余,吾等應該開心才是。”

    對於這番話,所有人都抽動了一下,忍住了翻白眼的衝動,善守是不錯,可游刃有余就有點誇張了吧,現在前線接連潰敗,居然還會出現號稱游刃有余的情況,為了保面子還真是不要臉了。

    仿佛看不到周圍記者們一臉吃了啥不該吃的東西的表情,殷天賜高貴冷艷的點點頭,作勢欲出去,卻被兩個人同時攔住,竟然是康先生和彭熙媛的老師,兩人帶著笑意相互看看,彭熙媛的老師做了個請的動作,康先生一點不客氣,點點頭就發問:“不知司令部對姜旅長又下的什麼指示?想必司令不想背負上朝令夕改的名聲,今日本該是姜旅長功成身退之日,看不見人,你讓全國人民怎麼想?”

    殷天賜很不高興,他和身邊的小兵低語了幾句,小兵跑了出去,沒一會兒就回來了,報告後,殷天賜轉向眾人道:“今晨司令部有新指示,令姜旅長於原平再守三日,姜旅長已受命。”

    眾人一陣怔愣,隨後好多人蜂擁而上,圍住殷天賜開始問東問西,唯獨幾個大報的記者老神在在的站在原地,黎嘉駿不知怎麼的,很想嘆氣,就聽旁邊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身邊的彭熙媛的老師低嘆一聲:“又是十天啊……”

    是啊,又是十天。

    ……這簡直可以當詛咒來用了。

    四天後,所有人再次齊聚這個已經算得上專用新聞發布會場的會客室,昨天一整天司令部都大門緊閉,今天終於又開放,人們都明白這是即將有新消息的節奏,翹首等待著。

    康先生沒有和那群人擠一塊,他讓黎嘉駿進去聽著,自己則等在會客室外的拱門處。

    殷天賜這次的消息還是很簡單,忻口戰役已經正式打響,姜玉貞雖然圓滿完成了任務,卻不幸犧牲在戰場上,為了嘉獎他的功績,姜玉貞所率領的部隊的番號永不取消。

    說完他就走了,完全的的發言人姿態,無情的可以。

    大家追了幾步就被衛兵攔住了,黎嘉駿趁機裝作沒事人一樣從旁邊溜出去,正看到殷天賜被康先生召到路邊的林蔭裡,康先生看到他,笑了笑,招手讓她過去,殷天賜也不以為意,只是對康先生道:“康先生,茲事體大,我先與您說娿可以,但如何潤色,還需要您來推敲,上峰對您是很熟悉的,故我才一直與您合作,此次,事態好壞全看您如何取舍…有您領路,其後我們公布詳情,才能讓其他報社心中有數““這我自然明白,你且說與我,我自會把握。”康先生表情慎重,絲毫沒有了平時無釐頭大叔的樣子。

    殷天賜於是又走進去了一點,在濃郁的樹蔭下沉聲道:“本來姜旅長守了七天是准備回來了,但忻口防務並未完善,司令原已擬定電文,曰姜旅長掩護任務已經完成,能守則守,不能守則撤。然該電文命令不明,實難發出,為了不拖友軍後腿,司令在讓不讓他繼續守原平這個問題上糾結了很久,以至於夜不能寐,連夜召集張培梅將軍商議對策,最終還是修改電文,決定讓姜旅長再守三日,姜旅長並無異議。”

    “姜旅長是何時犧牲的?”康先生手裡鋼筆刷刷刷寫著,抬頭看到黎嘉駿在一旁也寫得龍飛鳳舞,不由得點點頭,放緩了手下的動作,專心問殷天賜。

    不知怎麼的,殷天賜表情竟然有些僵硬,他睜大了眼睛,努力的眨了兩下,隨後道:“昨日白天,忻口處防務還未有明確回應,司令正要召集參謀,探討是否讓姜旅長再守一日,隨即就收到姜旅長的電報,上曰:我旅正與敵人逐院逐巷死拼,請長官放心。我已告忻口前線指揮郝夢齡將軍,在援軍未到忻口,新陣地未布置好以前,姜某絕對死守原平,望長官絕不因原平危機而生顧慮。”

    “……絕命書。”康先生輕喃。

    黎嘉駿筆下一頓,她抬頭看向殷天賜,看他努力眨眼,眼眶卻紅了起來,她心裡有些凄涼,手握著筆擰了好幾下才恢復書寫的力氣,可眼睛卻模糊看不清書頁了。

    殷天賜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道:“司令便回電……”他咬了咬牙,響亮的吞咽了一下,眼眶更紅了。

    “司令回電什麼?”康先生問。

    “司令回電說……放心,家人他會照顧。”殷天賜這個御用發言官常年緊繃的表情忽然像破了一樣,扭曲起來,哽咽道,“昨夜,忻口布防完畢,姜旅長本固守城池,早已被日軍包圍,接到命令後,他指揮突圍,在突圍過程中,中彈,犧牲了。”

    兩個記者皆沉默不言,雖然負責撰稿的不是黎嘉駿,可她卻覺得手上的筆重若千斤。

    殷天賜急促的喘息了好幾口,表情卻還是扭曲著:“今晨粗略統計,姜旅長的196旅,四千人存不足五百……姜旅長本人……被那群……狗日的鬼子,割走了頭顱……死無……全屍……”

    黎嘉駿掏出手絹,抖著手遞給殷天賜,卻被他一把揮開,他狼狽的敬了個禮,轉身逃似的快步走出了綠蔭。

    她只好收回手,抖著手把手絹蓋在自己臉上,只覺得刷一下,手絹就又濕又熱了,一會兒工夫,就能擰出淚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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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6章 兩日換將

    白幡掛了半條街,紛紛揚揚的紙錢還飄在半空中,被一陣陣的弄堂風吹得漫天飛舞,有路人臂上綁了白布,身上落了白紙,抬頭一看到白幡,表情就更悲傷一層。越來越蕭條的街上,來往的車夫都自發的綁了白布帶,店家掛出了“祭奠英雄姜旅長”的豎幅,整個太原都陷在沉郁的悲傷中。

    姜玉貞的事跡很快傳遍了全國,各處都自發組織了悼念和公祭,連日的潰敗傷痛讓人們幾乎惶然失措,這時候作為人人關注的晉軍將領,姜玉貞一舉打破了籠罩在三晉大地上的畏戰陰雲,讓人們好像突然直接撥開了迷霧,發現三晉的漢子也是鐵錚錚的。

    在祭奠姜玉貞時,人們甚至不知是該痛哭流涕還是歡欣鼓舞。

    而無論情緒多復雜,忻口戰役終究開始了。

    康先生嘆了一上午的氣,反復糾結以後,還是忍不住攛掇黎嘉駿:“小黎啊,你看,咱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了上海,忻口那兒……”

    黎嘉駿也嘆氣,她早看出了康先生是個工作狂,是那種用生命追新聞的物種,放現代說不定能一統狗仔界,現在有郝夢齡在前續寫新篇章,這位老先生心底裡肯定撓得跟萬箭穿心似的。

    原本她打心眼裡希望能夠在太原好好休整休整,直到能回上海為止,可是在姜玉貞犧牲後,看著外面萬民祭奠的場景,她的心跳卻又快了起來,有股莫名的衝動再次湧起。

    她又坐不住,想作死了。

    在她看的為數不多的抗戰影視中,其實她能刷的名人已經沒多少了,大部分是因為她不熟甚至不認識,而小部分,則正在前線快速的消耗著。

    她知道郝夢齡必然犧牲,而且是犧牲在戰場上,她此去雖然完全不明情況,可若是一不小心萬一手一滑保住了這個愛國將領,未來是不是會更好一點?

    即使知道這種兩眼一抹黑的情況下,達成目標的幾率無限接近於零,可是等黎嘉駿第一百次確定自己異想天開並且暗暗有點後悔的時候,她已經跟隨著增派的部隊走了快兩天……

    前面打得極慘,雙方剛交火不過半天,請求增援的電文已經源源不斷的往回發了,忻口前線南懷化一天功夫傷亡已逾期千人,後方士兵再不送上去,恐南懷化失守,則忻口岌岌可危。

    第一時間派兵增援自然是當務之急,黎嘉駿與康先生便跟著其中一支步兵行進,前頭已經有騎兵部隊星夜兼程過去,雖然有火車,但走走停停,車站又不在最前線,等下了車還吭哧吭哧走,時間嘩啦啦就過去了。

    沿途也有不少卡車運送前線的傷員下來,大多傷勢慘烈,很多人交錯著躺在那,血淋淋的,一眼看上去,還以為是運屍車……

    黎嘉駿與康先生各自騎著一頭驢,沒有小轎車,這已經是VIP待遇,可兩天鐵軌加土路折騰下來,還是腰酸背痛腿抽筋,幸而希望就在眼前,此時隱約已經能夠聽到前方斷斷續續的炮聲了。

    此時已經可以看到很多搭棚下面許多傷員或坐或躺,許多護士和護工還有醫生忙忙碌碌,這是到最前線的後方醫院了。

    “全體原地休整!等待最新命令!”前頭號令層層傳下,已經趕路趕得面無人色的士兵們終於得以休息。

    黎嘉駿與康先生分頭在後方醫院轉了一會兒,黎嘉駿拍了一張在包扎的照片,那護士本來包得挺利落的,被鏡頭一瞄准整個人都僵硬了,可憐了傷員大概著急著包扎,此時又想催,可在鏡頭下也不自在,兩人大概知道不該看鏡頭,這一下活像一尊雕像。黎嘉駿很無奈,哭笑不得的拍了照片,拍完把照相機一轉,上前很順手的扶住那傷員的手臂,示意護士利落點包完。

    她回去後找到綁小毛驢的大樹邊,就著樹蔭休息,旁邊小毛驢自顧自在那兒吃草,它們只吃各自面前那一塊,腳一動不動,可見也是累得不行。

    過了許久,康先生才回來,刷刷刷在本子上記著什麼,記完後開始碎碎念。

    “等會可能很危險,我們見機行事,如果采訪不到,你爭取多拍幾張照片,膠卷可帶足了?”康先生開始“戰前動員”,一條條叮囑著。

    “帶著,帶足的。”黎嘉駿堅定點頭,順便又檢查了一遍。

    “到時候記著,拍五張就可以撤了,只要我們看到了前線,新聞就到手了,圖片並不是必須的,明白了嗎?”

    “明白明白。”黎嘉駿繼續連連點頭,她已經不是第一次面對這個陣仗,但是還是忍不住有點緊張,她反復摸著相機包的邊緣,那兒已經被她摸得發白。

    前面一陣騷動忽然傳來,康先生站起來探頭看,抄起本子就走過去:“走,命令下來了。”

    黎嘉駿連忙站起來,看康先生管自己一溜煙跑遠了,只能認命的解開被栓在樹上的小毛驢,左一頭右一頭的牽著跟上去,小毛驢溫馴,但也是需要拉一下走幾步的,她一會兒扯右邊一會兒扯左邊,等順利走過去時,康先生已經問了消息走回來了,他臉色慘白,走路的姿勢僵硬得像行屍走肉,黎嘉駿不由自主的慢下腳步,有點猶豫該不該湊上去問,她盯著康先生路過她,拿本子的手都抖了起來。

    “……先生。”她低聲喊道。

    康先生無力的擺擺手,長長的嘆了口氣,再次坐在那片樹蔭下,攤開本子的空白頁,怔怔的看著,許久沒落筆。

    黎嘉駿牽著毛驢跟上去,蹲在他面前,仰頭又問:“先生……怎麼了?”

    “嘉駿啊……”康先生叫了一聲,又抿嘴不言了,仿佛不知道該怎麼說,他又長長的嘆了口氣,“……哎……”

    “先生……忻口,失守了?”這是黎嘉駿想到的最壞的情況。

    康先生搖搖頭,再次嘆氣,抬頭看著前方還在等待命令的軍隊,表情空白。

    “那是怎麼了?”黎嘉駿有些急,她想搖康先生的膝蓋,奈何手裡牽著韁繩,只能提高語調,“您倒是說呀。”

    康先生皺了皺眉頭,他拭了下眼睛,提筆在本子上緩緩的寫起來:“民國二十六年公歷十月十五日,自十三日以來忻口開戰不過兩日,國民革命軍第九軍軍長中將郝夢齡,第五十四師師長劉家祺,獨立第五旅旅長鄭連珍已相繼犧牲……”

    等意識到看到的是什麼,黎嘉駿猛地湊近了本子,康先生一字一字的寫著,連表情都沒什麼變化,可他寫的都是什麼呀!

    兩天功夫,軍長,師長,旅長,全死了?!

    這是什麼情況!?

    那忻口還打不打了?還有人指揮嗎?!金字塔塔尖都削平了,那還叫金字塔嗎?

    想到自己當初還天真的想到前線阻止什麼,整個人就一陣不好,君生我未生,君去我還在路上跑……到底是多慘烈,才能讓一個軍長才兩天就死了?!

    她屏住呼吸,眼睛盯著本子,思緒卻不知道神游到了哪,她忍不住抬頭往前看了看,前面隆隆的聲音還在蔓延,可卻不知道因為什麼,她卻覺得周圍很安靜,像是整個人泡在一缸水中,悶悶的。

    康先生還在寫:“郝將軍於陣前曾言曰:將有必死之心,士無貪生之意。今將軍於忻口為國捐軀,陣前將士無不痛哭流涕,立誓遵守將軍之遺囑,一日不敗日軍一日不下前線,堅守陣地,絕不先退……”

    “先,先生……”黎嘉駿心下很是惶然,“這些,將軍說的,都是真的麼?”

    “剛才從傷員那兒問來的。”康先生往身後的戰地醫院指了指,這一指就像打開了開關,呼的一下一陣嚎啕響起,沙啞的尖利的低沉的,彙成了一股聲浪從戰地醫院撲了過來,震的兩人一驚,都往後面看去。

    那是數百個傷員在哭。

    他們知道了將軍之死。

    那些漢子全身浴血,短腿斷胳膊,包頭包身子,形像凄慘,站立都困難,有些躺在床上沒麻藥被鋸著腿都咬牙硬撐,卻在此刻像被打斷了全身骨頭一樣癱在那兒,哭得涕泗橫流,不能自已。

    他們的臉上滿是還沒擦淨的硝煙和血液,此時連流下的眼淚都是黑紅污濁的,滴到地上融入了黃褐色的土裡,一滴一滴的,與他們臉上一樣的顏色。

    “陣前將士無不痛哭流涕……”

    康先生轉回頭,埋頭繼續寫了起來,黎嘉駿放開了韁繩,扶著膝蓋站起來,只覺得一陣頭暈眼花,她舉起相機往醫院方向對了對焦,拍了一張照。

    她放下相機,沉默不語。

    其實,以這個相機的技術來說,洗出來的相片可能什麼都看不出來。

    可除了照片,她不知道在未來,她該向別人怎麼形容這種場景。

    “先生,忻口……怎麼辦?”

    康先生此時寫完最後一筆,將本子收入口袋,又嘆氣:“誰又知道呢,總有人要頂上去吧。”

    黎嘉駿聞言,心裡並沒有多安定,她見識過一個將領在對於一支部隊的威懾力有多大,在長城時,趙登禹的身影一出現,衝鋒的喊聲都響了一個分貝;在南苑時,看到樹下的收容散兵的將軍,其他人就算受著傷也加快了腳步;在平型關,只要高桂滋將軍的衛隊在附近,躲在戰壕裡發抖的士兵都會站起來衝出去……

    可現在,軍長、師長、旅長都不在,命令只能經過遠程操控,而傳達命令的人不一定擁有同等的威嚴,此時這個陣地面臨的境地就是……

    令人手足無措的混亂。

    戰地醫院裡哭聲還沒平息,前方的炮火幾乎是傳來質的變化,轉眼間戰線似乎就朝他們逼近了一大段,沒有指揮的部隊在前線就是一團散沙,很快,前面出現了一大堆凌亂的散兵,他們或是負傷,或是找不到自己的部隊,或是干脆是逃兵,就這麼直挺挺的向著後方跑了過來!

    增援部隊的長官也慌了神,他奉命帶兵到此,本來就是在等命令,等到的卻是自己直屬上司的噩耗,適時太原方面連新的指揮官都沒選好,哪裡管的上他一只千把人的部隊,正六神無主間,迎頭碰到的第一撥人,居然是友軍!

    他立刻意識到了什麼,幾乎轉眼就朝自己的士兵大吼:“戰鬥預備!戰鬥預備!”等自己的士兵迷茫的趴在掩體後面端槍瞄准時,他朝著跑來的士兵大吼:“回陣地!我命令你們回陣地!再跑一律按逃兵處置!回陣地去!”

    聲嘶力竭的大吼並沒有減緩逃兵的速度,這邊的士兵正糾結到底要不要按長官的意思射殺逃兵,倒是那群逃兵的後面追出一群人來,手臂上綁著紅布條,舉槍就射,啪啪啪幾聲,就有士兵倒下了。

    那是督戰隊。

    督戰隊有個人越眾而出,沙啞著聲音大吼:“回陣地!不回的按逃兵處置!”說話間,他舉槍又槍斃了一個還在慌張奔逃的士兵,那士兵跑在很前面,竟然真的被穿過眾人的子彈射死,他一倒下,跑在後面的士兵才真正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他們驟然剎車,舉起雙手,慌張的轉身看著督戰隊。

    那人又朝天放了一槍,大吼:“通通回到陣地!遵照將軍的命令,守住陣地!先逃者,死!”

    那群逃兵臉色灰敗,恐懼到扭曲,只能往回跑,黎嘉駿發現,他們有很多人逃跑得太匆忙,連槍都沒了,雙手空空,這樣回到陣地,無異於送死。

    她都發現了,其他人當然更明白了,可那督戰隊站在那兒,等著眼前的逃兵全部回到前方,連眼神都沒多給一個,隨後,增援部隊的長官才跑上前,與那人交談了兩句,緊接著,增援部隊被叫起來跑到了前面,督戰隊也跟了過去。

    “嘉駿,跟我走。”康先生表情凝重,他牽起了小毛驢,“照這個情況,前線堪憂,南懷化是守不住了,下一道防線就是紅溝,我們至少要到紅溝後面去,走。”

    “誒。”黎嘉駿回頭看了兩眼,就那麼一會兒工夫,她已經看到了不遠處濃郁的消炎,炮聲又開始響亮清晰起來,不再剛才遙遠而沉悶的隆隆聲。

    康先生說的沒錯,天還沒黑透,後撤的士兵就逐漸出現了,大多狼狽不已,隨便拉個人問,都是周圍其他防線的,守不住了,人死的太多,只能放棄陣地撤下來,日軍注意到了中國軍隊突然指揮混亂,幾乎立刻開始加強了攻擊,飛機趁著天還沒黑,來回密集轟炸了好幾輪,前面一片屍橫遍野。

    轉眼間,大波大波的士兵從前方潰退下來,甚至趕上了早就走了許久的黎嘉駿和康先生,他們的目標全都是最近的火車站,那兒的火車可直達太原,專門拉一些傷員回去。

    看著這陣仗,黎嘉駿幾乎可以想像此時的站台上是多麼的熱鬧,她發現很多人雖然表現得驚慌失措或者嘴歪腿瘸,可事實上並沒有什麼傷,顯然是裝成了傷員,甚至有很多人是組團逃下來的,帶頭的甚至有團長和旅長!

    她義憤填膺,與康先生說了這發現,康先生聽後沉默不語,許久才說:“就看新的指揮官的本事了。”

    “還有誰能頂上來呢?”黎嘉駿問。

    康先生考慮了一下,左思右想,無奈道:“能接替郝夢齡收拾這爛攤子的,必須有過人之處才行,就現在看,非名將不可行啊……如此想來,似乎只有傅作義將軍才行了。”

    黎嘉駿一想,也覺得靠譜,傅作義將軍從綏遠抗戰中用百靈廟大捷一戰成名後,大小數場戰役,無論是救火還是接盤,從未掉過鏈子,善守之名幾乎已經傳遍全國,堪稱軍神,在現在的山西戰場上,放眼全軍,他算是真正的扛把子、定海神針。在她看來,要不是閻錫山左右搖擺,猶豫不定,而是一門心思聽傅作義的,別說平型關了,南口到現在說不定還在!

    “然而,傅將軍現在擔任著預備役總指揮,那也不是一副輕擔子,不一定能拖得開身啊。”康先生卻自己給自己否定了,“除開他,還有誰呢……嘶,肯定還有……”

    康先生都想不出來,黎嘉駿更抓瞎了,兩人就這麼在小道兒上走著,沒一會兒就看到很遠的兩山之間有燈光,深藍色的夜幕中還有黑色的煙飄起,竟然是炊煙的樣子。

    那就是火車站了,走了大半夜才走到,看起來好溫暖……也好危險。

    黎嘉駿忽然停了下來,她的動作太突然,康先生也停了,他疑惑的看黎嘉駿:“怎麼了?”

    “怎麼會這樣,沒人管嗎?”黎嘉駿憂慮道,“這簡直是在向日軍飛機喊著快來炸我快來炸我呀……”

    康先生聞言也緊皺著眉,他看看前方,贊同道:“聽你這麼說,好像真是如此,嘉駿,虧你想得到。”

    黎嘉駿一臉無奈和焦急:“我已經和日本人對上好多次了,多少人因為埋鍋造飯被日機炸死,這種夜裡,就是點根煙都要命,他們竟然還……”

    “也對,這些人打慣了內戰,與日本人對上尚屬第一次,並無此經驗……走,我們去找他們的長官!”康先生說著,扯了下韁繩往前走去。

    “等……”黎嘉駿並不想上前,一旦意識到這個危險,她一步都不想往前走,如果這時候飛機來了,她怎麼逃得過!?可看著黎先生往前走,她又不好攔著,只能亦步亦趨的跟著。

    可就這麼一會兒工夫,熟悉的嗡嗡聲忽然響了起來,仿佛就在山的對面,而且越來越響,轉眼,就有幾個黑影在月光中快速靠近!

    轟炸機!

    此時黎嘉駿卻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她拍著小毛驢屁股就要往前跑,一邊大喊:“隱蔽!隱蔽!日軍飛機!”

    她喊的聲音在前面火車站的喧嘩中太弱小了,倒是周圍還在往前走的散兵早就發現了,紛紛找地方躲了起來,而火車站裡突然出現一陣騷動,顯然裡面的人也注意到了飛機的動靜,一陣瘋狂的喧嘩後,她看到遠處光線跳躍著,仿佛無數人在燈光和火光中來回奔跑扭動。

    飛機轉瞬就到了眼前,小毛驢被驚動了,衝著旁邊的樹林子一陣慌不擇路的亂跑,黎嘉駿抱著毛驢脖子被顛得七葷八素,耳邊是遠處轟隆隆的聲音,伴隨著凄厲的慘叫和求救。

    她終於制住了小毛驢,跳下來軟著腿躲在一棵樹後面,望著遠處轟炸機來回扔了兩輪炸彈,揚長而去,留下一片火光和濃煙。

    周圍一片寂靜。

    過了一會兒,此起彼伏的哀嚎聲從火車站響了起來,再一次撕裂了黑夜的寧靜,一堵圍牆仿佛是被放上了最後一根稻草,轟然倒下,煙塵混合在濃煙中,轉瞬就消彌了。

    其他躲起來的散兵這才瑟瑟發抖的走出去,或是著急或是猶疑的向火車站處奔去,黎嘉駿牽著毛驢一臉空白的走到通往火車站的小路上,看到了在人流中找她的康先生。

    看到她,康先生連忙逆著人流擠過來,他的驢子不見了,可他並不在意,只是上下掃視著她,松了口氣:“幸好你無事,否則先生我真一死以謝你父母了。”

    他說罷,喘著粗氣往火車站的方向看去,嘆了聲:“國之不幸,人間慘劇……嘉……”他轉頭,到口的話戛然而止。

    他身後,黎嘉駿表情空洞,呼吸顫抖,她死死盯著遠處,大睜的雙眼中倒映著熊熊的火焰,她忽然哭了出來,抬手狠狠的扇了自己一掌!

    康先生大驚,一把抓住黎嘉駿的手,連聲問道:“你做什麼呢?!干嘛打自己?”

    黎嘉駿空出的手又打了自己一巴掌,不等康先生再阻止,自己癱坐在了地上,咬著牙哽咽:“先生……你說我怎麼這麼賤吶……沒事瞎嗶嗶啥……”

    她抱頭痛哭:“我瞎嗶嗶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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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16:54:06 |只看該作者
    第107章 接盤將軍

    黎嘉駿根本沒什麼自哀自怨的時間,可以說周圍根本沒什麼悲傷的人,他們全都是從戰場上下來的,就算是最膽小的逃兵也見過世上最恐怖的局面,仇恨已經成了習慣,以至於看到這一幕,等確認敵機走了,他們的第一反應就是衝過去救人。

    這一亂就是大半夜,等到大家齊心協力把場面維持平穩,火車站已經成了後方醫院,傷員傷得更重,裝成傷兵的逃兵則真成了傷員,滿地都是哀嚎著的人,原本下一趟列車的人選都已經預定好,這個時候卻又難以抉擇了,聽聞火車快來了,斷腿的都開始往站台爬,唯恐到時候不帶上自己。

    這時候完全不存在什麼有愛謙讓犧牲小我,大家曾經都是吃不飽飯的窮人,面朝黃土背朝天,為了一口飽飯才當得兵,怎麼會願意平白送死。

    火車緩緩的進站了,所有人都很激動,黎嘉駿本就不欲和傷員搶位,與康先生一道站在了後面,這樣的場面,連傷員們的長官都處理不好甚至參與其中,他們更無能為力了。

    火車停了,門還沒開,一群人蜂擁而上,那勁道,就連火車都抖了一抖,等到門開時,那更是群情激湧,人頭像海嘯一樣了過去,黎嘉駿甚至眯了眯眼,總覺得火車要倒了……

    “砰!”槍響。

    場面一靜,往槍響處看去,是火車前列的一扇門,一只手握著守槍探出來,等大家看過去的時候,又朝天鳴了一槍,隨後一個洪亮的聲音厲聲道:“還有誰擠!混上車的都扔下去!執法隊!”

    “到!”車裡另一個聲音答道。

    “帶隊檢查傷員!真重傷的送上車,裝病的都他媽就地槍斃!不服的站出來,告訴老子誰給你們下的撤退的命令!”說話間,車門開了,一個身材中等的中年將軍走出來,他沒戴帽子,頭發剃得極短,長得很像隔壁抽旱煙的大叔,偏一身軍裝套在身上,襯得身材壯實,威武逼人,他眼冒殺氣,嘴唇緊抿,黝黑的臉上寫滿了不高興,他走下車,門前的人群轉瞬就被他一個人逼出個真空地帶來。

    他下了車,身高絲毫不占優勢了,可氣勢依然逼人。他環視周圍的人,招了招手,他身後立刻走下一群手臂上扎著臂章的執法隊士兵,態度蠻橫的擠進士兵中。

    這個將軍也不管前面的騷亂,他背著手踱了幾步,沒一會兒就有兩個執法隊的人扭送著一個軍官過來,扔到他面前:“將軍!這個排長想混上火車!他沒受傷!”

    “我受傷了!我受傷了!”那個排長也已經中年,他跪在將軍的面前,舉著雙手探出頭,“我跟鬼子打的時候,脖子扭著了!我,我轉不了頭!”

    將軍沒說話,這排長身後那個執法兵掏出把守槍頂住他的後腦勺,大聲道:“看看你頭上什麼東西!”

    在槍口對准那一刻,那個排長幾乎下意識的扭頭看了一下,轉而又轉回去,朝將軍膝行兩步哭道:“長官!長官我沒……我……”

    “你手下呢?”將軍平靜的問。

    那排長一臉迷茫:“我,我受傷了,我就下來了。”

    將軍聽罷抬起腳踹翻他,大怒:“你居然扔下你的兵逃下陣地!”他說罷,看了一眼執法兵,轉過身去。

    執法兵二話不說,抬手一槍。

    “砰!”一聲,萬籟俱寂,屍體倒地的聲音都能聽到。別說其他人都驚呆了,黎嘉駿直接一把抓住康先生的手臂,壓著聲音驚訝道:“先生,他,他他是誰啊?”這麼凶真的大丈夫?!

    “這是陳長捷。”康先生擔心黎嘉駿不知道,補充道,“也剛從平型關下來的,是個猛將。”

    陳長捷!黎嘉駿當然知道他,平型關那一場埋伏戰創造了極好的戰局,奈何高桂滋已經撐不住撤了,是陳長捷隨後頂上,趁板垣征四郎後續無力的時候打出了一連串的勝仗,差點就收復了平型關,要不是自己隊友也不給力,恐怕現在中日還在平型關撕逼。

    沒想到,平型關那兒,高桂滋撤了,他來頂。這兒郝夢齡死了,還是他來頂,到底是山西無人,還是他確實太強,亦或者是……他的職業不是將軍,而是接盤俠?

    不過這麼一想,既然傅作義脫不開身,要拿出一個能繼郝夢齡之後鎮住這支隊伍的人,也只有陳長捷這員熱氣騰騰的猛將了。

    想到這裡,黎嘉駿竟然有些期待了起來,以前閻錫山不給力,手握陳長捷都發揮不出力量;可現在閻錫山已經拜衛立煌為軍師,自然不會瞻前顧後,那麼現在的陳長捷配合著指揮預備役的傅作義,忻口戰役的局勢似乎又明亮起來了。

    再加上陳長捷這鐵血的治軍手段……

    這麼一會兒工夫,其他的執法兵又在人群中拖出了七個人,跪在陳長捷面前。

    所有人戰戰兢兢的,黎嘉駿站得高,甚至能看到有幾個人非常慌張和小心的在朝外挪動,周圍不管認不認識的,都有意無意的給掩護一下。

    這些士兵是對陳長捷生了同仇敵愾之心了。

    她不信陳長捷不懂這一點,可是饒是如此,在士兵畏懼和抗拒的目光下,他還是下令槍斃了這些冒充傷員的逃兵,隨後著人將真的傷員集合起來,裝車送走,傷員實在太多,還要分批,陳長捷當然不會留下來親自指揮這些,他等自己的衛兵從火車上拉來了馬,上去就帶隊離開了。

    黎嘉駿看向康先生:“先生,我們在這等嗎?”

    康先生的回答是四面找:“我的驢呢,還沒找著?”

    “……”

    兩人最終決定最後去一趟紅溝,趁著陳長捷還沒上最前線采訪掉他,拿到第一手資料後就撤,彼時回來應該能趕上之後比較空的火車了。

    紅溝,顧名思義,在山西特有的紅褐色的丘陵之間,有一條又深又長的溝塹,在靠太原方向的比較高的丘陵的後面,就是前敵指揮部所在,也是忻口的第二道防線。

    軍長郝夢齡與第九師師長劉家祺若不是特地趕赴南懷化前線督戰犧牲,原本康先生與黎嘉駿在這兒就能采訪到他們了。

    而此時,這裡即將迎來新的主人。

    雖說要去堵陳長捷,可驢子畢竟跑不過馬,兩人慢悠悠的溜達到指揮所時,已經太陽都快下山了,走了整整一天,大半夜的當然不好打擾,兩人隨便吃了點東西與其他士兵湊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醒來,陳長捷卻不見了影子。

    這位大爺歇了一晚,天還沒亮就上前線去了……

    康先生狠狠的捶牆:“昨日就該……”

    “該預約的。”黎嘉駿心裡的小人跪著垂淚。

    “怎麼辦,等唄!”康先生一甩衣袖,“走!聽牆腳去!”

    這一等,就等了快十天。

    這陣子,陳長捷的威名簡直普照四海,只要是正面戰場送上去,歸他管轄的兵,一個兩個不打到動不了都不准下來,在指揮所能看到前面老遠處連天的炮火,幾乎一刻都不曾停息,到了晚上則吶喊陣陣,槍聲不斷,從最前線到紅溝前面的山頭陣地,那麼幾裡地簡直成了死亡地帶,但凡通過那兒撤下來的不是傷重快死的就是已經死的。

    為了不讓士兵們逃跑,陳長捷甚至在溝口親自帶隊把守,每一個路過的士兵都要檢查,發現逃兵直接就地槍決,這一舉措不僅嚇跪了戰場上的士兵,就連還沒上戰場的一聽說要調往陳長捷手下都要尿,有些甚至寧願主動出擊去收復高地,也不願意在陳長捷的緊迫盯人家死守高地。

    大量的部隊到了前線自動請纓到左右翼去,死活不願意在陳長捷手下干。

    眼見著派過來的兵越來越少,大家都急得嘴上冒泡的時候,衛立煌突然放大招,他給每個派往前線的部隊都標明了位置!說去陳長捷手下就陳長捷手下,就算戰死在左右翼那也算違抗軍令!

    這招一出,終於有更多的後續部隊一臉血的被源源不斷的輸送到前面。

    目前為止已經有近百個團被頂了上去。

    黎嘉駿一開始還記一下番號,到後面完全就不記了,各地的番號都不一樣,國民革命軍的軍隊番號沿用自歐美,從戰區到軍團到師旅團排以下根據職能不同各自都有特定的字母簡寫輔以數字標明,這記了近百個番號以後打開本子一看,密密麻麻的字母和數字,知道的以為她是將軍的書記官,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帶著密碼本的特務呢!

    隨著戰事越來越吃緊,頂上去的團能回來的人越來越少,好幾次上去一個團千把個人,頂不過一個鐘頭就打光了,剛到的團還沒歇口氣,就被趕鴨子上架的頂上去。而最可怕的是,有連續好幾天,僅一天就打光十個團以上。

    十個團,上萬個兵。

    有時候黎嘉駿在山頭眺望,總感覺前面山巒的溝壑中,早就被屍體填平了。

    終於,在第十天,他們等來了陳長捷。

    他風塵僕僕,滿面殺氣,身後跟著兩個警衛員,一馬當先的衝進指揮所,辦公許久後,康先生非常大無畏的讓門口的警衛幫忙通報,警衛早知道這兩個死皮賴臉的記者,便去通報了一下,不知道說了什麼,似乎對方並不願意,康先生硬是撩起布簾爭取了兩句,臉色有些尷尬,只能看看黎嘉駿,這意味著對方不想被更多人打擾,只同意見康先生一人,好速戰速決。

    黎嘉駿本來就是這個攝影記者,她當然無所謂,便等在了外頭,屁股還沒坐熱,康先生就出來了,後面陳長捷將軍也跟著,卻不是跟著康先生,他大口的喝著水,喝一半,往臉上倒一半,拍了拍臉,對康先生滿不客氣的說:“記者先生,敬業也有個限度,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康先生連連稱是,他小心收好自己的筆記本,就朝黎嘉駿招手。

    陳長捷看看黎嘉駿,皺皺眉:“現在有小股鬼子在二線流竄,你們這麼回去不安全……這樣,有個連正好要換防下來回去,在237高地,正順路,你們自己去找,與他們彙合後,一刻不要停,立刻去火車站回太原,明白了嗎?!”

    他就算在給人安排逃生的路,還是帶著股送人去死的語調,可黎嘉駿卻覺得很感動,她連連點頭:“謝謝陳將軍……將軍,您願意拍張照嗎?”

    陳長捷愣了一下,低頭看看,擺手:“快走吧。”

    這是不願意了。

    黎嘉駿沒辦法,只能牽起毛驢走了。

    走前,她與康先生一道瞄了一眼指揮所裡簡陋的軍事地圖,在一個軍官的幫助下找到了237高地的位置。

    既然有小股日軍流竄進來,那顯然前線的戰況不容樂觀,明白了這點,兩人都有了緊迫感,差不多快驢加鞭的往237高地去。

    這是個看起來地理位置很安全的高地,只能算個小土丘,而且很好找,沒半天功夫,正遇上237高地上兩個連換防完畢,一個連隊正下了土丘。

    康先生迎上去,正要問話,突然愣了一下,黎嘉駿見狀也看過去,看了一會兒,也愣住了。

    剛才這個連隊的人在土丘上還不覺得,等他們列著隊下來了,才發現,這竟然還都是一群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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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16:54:18 |只看該作者
    第108章 童軍死戰

    這陣子看慣了面黃肌瘦的成年人,剛看到這群面黃肌瘦的小孩子時,他們甚至忽略了身高問題,可這百來個小孩,他們其中最高的,還矮黎嘉駿一個頭……

    帶頭的連長和副連長倒是成年人,副連長走在最後,連長便走了上來,他看了康先生遞過去的將軍手諭,點頭同意他們跟著,期間那些娃娃也有好奇看黎嘉駿的,大多都在看她的相機和皮靴,眼裡是好奇和羨慕,然而在這個行軍過程中,他們卻一聲都不出。

    其實這些孩子長得一點都不可愛,精干巴瘦不說,黑黢黢髒兮兮的,長得小鼻子小眼,看人的眼神與其說是小心翼翼,不如說有點偷偷摸摸的,有些孩子個兒還沒槍高,吐痰倒比一些老大爺還順溜,啊呸一聲,露出一口黃芽跐溜一下。

    不過黎嘉駿看過去的時候,他們都會撇開眼,扯一扯過於寬大的破舊軍裝,這一扯,連肋骨印兒都能透過衣服看到,更顯得瘦骨嶙峋。

    這樣的孩子語氣說是軍人,不如說是難民,黎嘉駿看幾眼都心酸,她下意識的摸摸口袋,明知兜兜裡沒糖,卻奢望著能撈出一顆來給他們。

    這邊黎嘉駿和那群小孩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氣氛詭異,那頭康先生職業病發作,忍不住問他們的連長,這群孩子的來歷。

    連長表情很無奈:“就知道你們要問……咱以前是第十九路軍的,被編進來的。”

    “十九路……楊虎城將軍麾下?”康先生不愧是職業戰記,門兒清,一提這個名字,連黎嘉駿都懂了。

    西安那一夜後,校長礙於民意,不好對楊將軍怎麼樣,就讓他“出國考察”,總之眼不見為淨,那楊將軍手下的陝軍,自然是歸了中央軍,看來這一次也是被派到這兒來了。

    “只是這群孩子……”康先生還有疑慮。

    “這樣的隊伍不少的。”連長一臉淡定,“這些個娃娃,大多沒爹沒媽,平時沒個活頭,四面溜來蕩去,窮的,病的,討飯的,偷的,搶的,抓起來能打死嗎?當然不行,願意的話就扔進軍營,好賴能吃口飯。”

    “他們最大的,幾歲呀?”黎嘉駿看著這群孩子,就想到了南苑的學生兵,都還只是一群娃娃,可這群孩子分明比那些學生兵還要瘦弱和幼小。

    “最大的,十三吧。”連長說著,手下不輕的拍了一下身邊一個男孩兒的頭,“是你吧鐵娃,十三?”

    那鐵娃被拍的腦袋歪了歪,卻沒說話,只是點點頭,悶頭往前走。

    軍隊裡上級如此粗魯對待下級已經成了常見的事,甚至說相比之下這個連長堪稱溫和,黎嘉駿雖然看著有點不爽,可還是忍了過去。

    “讓這些孩子來打仗,未免有點……”康先生終究說出了心裡話。

    “這咱能不知道?放心,這兒是二線,打不起來,就是讓他們來練練,見見血,這不,眼看一線守不住了,長官立馬派人把人換下來讓他們回去……娃子還小,早點練起來,以後都是好手。”說罷,他又隨手拍了下路過身邊的小孩兒,那小孩兒一個趔趄,低著頭齜牙咧嘴了一會兒,躲開了點。

    剛才鐵娃挨打黎嘉駿不忍心,此時卻想笑了,真是誰路過這連長誰倒霉……

    一行人沉默的順著山溝一路走,大家都用腳,黎嘉駿也不好騎著驢,穿著墊了軟鞋墊的皮鞋還走得腳底發硬,那群穿著草鞋的孩子不知道是怎麼走過來的,好幾個腳上紅紅紫紫的不知道是淤青還是傷口,看他們一臉麻木的樣子,她只覺得這一路走得無比氣悶。

    很快,山路拐彎了,隊伍很自然的順著拐過這個山腳,前頭隊伍剛轉完,忽然聽到砰砰兩聲,剛走到前面領頭的連長竟然舉著槍倒在了地上,他看著後面怔愣的孩子們,滿是血的嘴巴裡噴出了這輩子最後一句話:“殺!”

    與此同時,另一頭也傳來一聲號令,一群日本兵忽然衝過來,對著拐角這一頭的孩子兵迎面就是一輪掃射!

    站在前面發愣的娃娃像被收割的草一樣倒下,甚至連叫都沒來得及叫一聲,可就在後面的孩子還手足無措的時候,那個鐵娃卻朝後踉蹌了兩步,忽然嗷的大吼一聲,拔出刺刀就撲了過去,傷口流出的血在半空中劃出一道血線,他撲到最近的一個日本兵身上,卻再沒了下一步動作的力氣,那個日本兵反應極快的拔出了刺刀,正好扎穿了鐵娃!

    這只是一剎那的功夫,可黎嘉駿卻覺得這一刻太漫長了,她的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被放緩到極致,以至於她掏槍的動作都快不起來!

    就在她掏出自己的守槍的那一刻,慢動作突然解除了!耳邊是後頭的副連長用一口濃郁的陝西話大吼:“愣啥!上刺刀!殺啊!”

    而彼時,對面的日軍也上好了刺刀,只等長官一聲令下,就過來收割了這群比他們還矮的中國士兵!

    孩子們終於反應過來了,他們飛快的上了刺刀,表情冷靜、像行軍一樣麻木。

    雙方離得太近了,狹路相逢,竟然直接就拼刺刀了!

    轉眼,孩子們竟然真的衝上去了!他們啊啊啊的叫著,還未到變聲期的嗓音稚嫩尖利,與日軍的吼聲清清楚楚的分離開來,連每一聲慘叫都充滿辨識度,他們人小力弱,三個都不一定打得過一個!可就是他們那小個子,卻一個都沒有退,一步都沒有退!

    黎嘉駿也拿出了自己的軍刀,她就是在平型關,也都是躲在戰壕裡,在別人拼刺刀的時候,憑著本能逃生和補刀,卻萬萬沒想到有一天,她會和一群孩子與一群日軍狹路相逢!

    她沒法再躲了,她也沒臉躲,這不再是一群男人頂在前面,女人心安理得自保的前線,和她一起戰鬥的,是一群還沒她高沒她壯的孩子,她才是那個應該保護他們的大人!

    場面一片混亂,孩子們受訓時間並不長,全憑一口子在苦難中摸爬滾打出的悍氣與日軍廝殺,他們用牙,用石頭,抱腰,抱大腿,無所不用其極,好幾個身上扎了刺刀,卻恍若未覺,在血雨腥風中踉踉蹌蹌的尋找下一個對手,有些孩子打架經驗豐富,人未到先上一把沙子,有些仗著個子矮,各種踢腿撩陰攻下三路……

    在如此不利情況下,局面竟然沒有如預想那般被瞬間團滅,而是僵持起來甚至略占上風!

    黎嘉駿本就踏實的跟著大哥二哥學了一段時間刀術,主攻的就是怎麼自保反殺,不打的時候她見這場面會緊張害怕,可真等打起來了,她瞬間就鎮定了,那感覺就和在齊齊哈爾抹日本兵脖子一樣,平靜到心跳都是平和的,切菜都沒那麼冷靜。

    康先生雖是戰地記者,可他卻已經人過中年,饒是精力充沛,也已經過了戰鬥的年紀,他自己也有一把刺刀,就握在手裡,本擔憂的看向黎嘉駿,卻正好看到她和一個小孩配合著扎穿一個日軍的咽喉。

    副連長沒一會兒就戰死了,對面的軍官卻還好好的,但這場戰鬥本就狹路相逢,戰鬥目標就是不死不休,沒有長官的孩子們毫無所覺,與敵人開始近乎於同歸於盡的廝殺,就連黎嘉駿都已經腦子一片空白,只剩下單純的生存下去的信念。

    她累得雙手不斷抖動,雙腿發軟,只能彎著腰站著,喘息間口鼻中全是血腥和風沙,敵人竟然一個個少了起來,不知什麼時候起和她配合的孩子也倒在了地上,模糊間她看到了前面有一個日本兵和一個孩子廝打著滾了過來,兩人都沒了武器,孩子已經被掐得翻了白眼,他不停掙扎著,口鼻中冒著血花,她聽到自己的呼吸又綿長了起來,提著刺刀,硬撐著挪了過去,一刀扎進那日軍的脖子……

    可她再沒力氣拔刀了,周圍越來越安靜,她甚至感到一陣帶著血味的風吹拂到了臉上,在擁擠的壕溝中,那麼多人廝殺,怎麼會有風……也好,好歹有口新鮮空氣。

    這麼想著,她再沒力氣站立,握著刀柄就跪了下來,環視四周,狹窄的山溝裡,滿是交疊的屍體,一眼看去,竟然沒看到活人,她此刻的思維極其遲鈍,如此煉獄一樣的場景,看到她眼裡竟然毫無震動,只剩下鮮紅的一片,像是血滴進了眼睛裡。

    底下的孩子緩了一會兒,推開日軍的屍體,她便順勢倒在了那屍體上,軟得像個屍體。倒下去的那一刻,她忽然聽到一聲嘶啞的大吼,剛站起身的孩子似乎動了一動,隨後身上一重,緊接著一個尖利的東西扎進了她的後腰,她連慘叫的力氣都沒了,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終於活活作死了……這是她最後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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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9章 南京故人

    黎嘉駿覺得自己做了好幾個很漫長的夢。

    半夢半醒之間,她覺得自己全身都在火燒火燎之中,想輾轉反側,卻處處疼痛難忍,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反復出現在她的手中,她抓住了就不願意放,有人想拿開,她就張嘴哭,可她死活睜不開眼,一切就好像是在黑暗和血液裡進行的,這又讓她覺得這一切都像一場夢。

    等她終於掙扎著睜開沉重的眼皮時,她怔怔的望著天花板,只覺得心力交瘁,好像劫後余生一般,緩了許久都沒回神。

    “哎喲,這是醒了!”一個女聲驟閃即逝,隨著一陣噔噔蹬腳步聲跑遠。

    雪白的天花板,柔軟的床,閉眼前還是黃土硝煙和鮮血,再睜眼就是這樣的場景,黎嘉駿覺得自己有些喘不過氣來,這反差太大了,一點都不萌!

    “林醫生你看,她醒了……哎呀這是怎麼了?”一張年輕的臉占據了視線,這是個圓臉的女孩兒,她戴著護士帽,梳著兩支小麻花辮,表情擔憂。

    林醫生是個中年醫生,有點胖,帶著一股儒雅的風度,他湊過來,直接扒了下黎嘉駿的眼皮,想看瞳孔,黎嘉駿頭呼的一閃,小護士啊了一聲,他倒不意外,點點頭:“就是沒反應過來,黎小姐,感覺怎麼樣?”

    黎嘉駿抿了抿干澀的唇,張嘴,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忽然感覺下身一股熱流湧出,意識到是什麼情況,有些發窘,望向林醫生:“我在……哪”

    “你先休息,阿芬,給病人吃藥。”

    “我在哪?”黎嘉駿又問了一遍,“其他人呢?”她的聲音嘶啞的可怕,為防等會兒喝了水就沒這麼恐怖的音效,她拼著力氣加了個問題。

    林醫生果然嘆了口氣,回答:“你在南京,你現在安全了,不要擔心。”

    ……什麼?!南京!

    黎嘉駿一口氣沒上來:“可我明明……明明……”

    “我知道,你之前在山西……這樣吧,我跟你說我知道的,你乖乖吃藥養傷,怎麼樣?”林醫生干脆拉了一張凳子坐在一邊。

    黎嘉駿點點頭,死死的盯著林醫生。

    “其他的我不知道,但是是國府的軍事參謀在從前線指揮部回太原的途中發現的你,聽說當時以為全死光了,你刺死了一個日本兵,但你和你背上的小孩一道被另一把刺刀給扎穿了……”林醫生頓了頓,深深的吸了口氣,“因為那個小孩擋著,你並沒有受到致命傷……他們也只是不抱希望的看看,發現你竟然還有氣兒,確認你的身份後,就趕緊著把你帶到太原,又坐飛機帶到了南京……救你的人去工作了,肯定會來看你的。”

    黎嘉駿聽得恍恍惚惚的,她感覺自己似乎提取了什麼信息,讓她心裡有什麼東西吹氣一般脹起來,壓得她眼前發黑,呼吸困難。

    “總體上你的情況並不嚴重,主要是勞累過度,身上一些傷口造成的失血過多,還有這兩天正碰上你的生理期……好好休養,還是可以調節回來的。”林醫生揉了揉她的頭發,“都是皮外傷,沒破相,醫院裡幾個年輕人都說,你這樣的姑娘,就算臉燒成碳了,他們也要,哈哈。”

    “……康先生死了。”陳述句。

    林醫生的干笑戛然而止,他斟酌了一下:“你說的康先生,我不知道,但是……就你一個在南京,目前。”他又急忙補了一句,“那個參謀沒說就救回你一個,說不定還有其他的留在太原……畢竟你是記者,還是個女孩子。”

    黎嘉駿木著臉艱難的轉過頭去,望著窗外,外面是郁郁蔥蔥的樹木,冠蓋上兩只白色的鳥在跳動,過了一會兒,一只飛到窗台上,歪著頭和她對視了一會兒,拍拍翅膀飛走了。

    耳邊,林先生嘆息著離開了,合上了門,隔絕了外面的腳步聲,一切又陷入沉寂中。

    她發現窗台邊的小圓桌上放著她的隨身用品,照相機,小背包,夾克,桌腳還放著她定制的靴子,都被擦得干干淨淨。

    相機的後面,躺著康先生的黑色手提箱,那個隨著康先生奔走了一輩子的手提箱,舊得磨破了皮,邊上早露出了皮子的本色。

    它似乎是被人特意“藏”在相機後的,但耐不住黎嘉駿這麼死盯著,在縫隙間看到了它。

    她怔怔的看了一會兒,移開了目光,看著空空蕩蕩的窗台。

    樓下忽然傳來一陣銀鈴一樣的笑聲。

    ……黎嘉駿嗚咽一聲,抬手捂住眼睛,無聲的哭了起來。

    戰時的國府參謀自然是極為忙碌的,黎嘉駿又躺了一天才看到人,那是兩個軍人,打頭的三十歲上下,後面跟著的二十歲上下,都掛著參謀肩章。

    他們事先知道黎嘉駿醒了,所以雙方見面的時候情緒都很復雜,黎嘉駿陡然欠了兩個人救命之恩,著實有些手足無措,可是這兩人態度卻極為淡定,接受了她的道謝後就一副“這只是扶老奶奶過馬路一樣的小事不要大驚小怪”的態度,和她大致講了講當時的情形。

    基本上和林醫生講的差不多。

    那是一場雙方都近乎團滅的遭遇戰,日軍有六十六人,我方一百二十人,差不多二比一。他們兩人帶隊路過的時候戰場已經一片死寂了,屍體堆著屍體,幸而事發沒過多久,他們在檢查的時候,給幾個還有氣兒的日本兵補了刀,另外又撈出了十個還有救的孩子,其中還有個黎嘉駿。

    這個連裡有兩個戰地記者還是陳長捷將軍隨口說的,兩人帶著一隊人馬追過來本也是想與這個連會合,一起到火車站去搭前往太原的車,結果誰承想成了來半路收屍的人,幾個穿著與日本兵軍服不一樣顏色的成年人實在太顯眼,黎嘉駿幾乎第一時間就被發現了,而另外幾個也立刻確認了死亡。

    他們不記得康先生是怎麼死的,只知道他穿著黑色的西裝,屍體抓著一把刺刀,他的皮包掉在離他不遠的一個坑裡,那坑裡當時已經積了一小窪的血,除去已經滲進土裡的那些,估計曾經是積滿了的,皮箱大半個都泡在裡面。

    黎嘉駿則比較省事兒,她一直背著那些東西,相機包的一角還有血,兩人嚴重懷疑她還用那個相機包砸過人……

    最後幾乎沒怎麼障礙,兩人就順利將黎嘉駿空運了回來,這次來是問她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在南京可有落腳之處。

    兩人的態度很公事公辦,擺明了想快速解決黎嘉駿的事,然後各找各媽的意思。

    黎嘉駿也不好意思賴上這個救命恩人,雖然這個醫院隸屬政府,她作為前線傷員可以免費享受一切,但治療好以後就要自力更生了,可要說接下來的打算,那還用說?

    “我想回上海。”黎嘉駿斬釘截鐵,“馬上。”

    “不行。”帶頭的王參謀更加斬釘截鐵,“黎小姐,那兒在打仗。”

    “可我家在法租界,那兒沒打,肯定有辦法進去。”

    “但我軍正在法租界外與日軍交戰,至少我們是沒辦法送你回去的,如果你堅持,那麼至少等戰爭結束。”王參謀沉著臉,“現在你想過去,除非是外國的商船,陸路是不通了……你還可以走回去。”說罷,他似乎覺得自己有點過於嚴肅了,刻意的柔化了一下表情,呼的立正敬了個禮,又點了點頭,招呼了他身後的小參謀就走了。

    黎嘉駿靠坐在厚厚的墊子上,沉吟了許久,讓護士喊來了王參謀,請他幫忙找一個人。

    王參謀的無心之語倒是提醒了她,在南京她無親,但至少有故,雖然只是萍水之交,卻不影響她厚起臉皮找上門去。

       這個人,就是張龍生,那個差點和她家“貨運一條龍”,結果被一個花名“夜霓裳”,真名劉金丫的夜場妹子攪了局,大家好聚好散的船運少爺。

    不知道這麼多年過去,他有沒有成家。

    黎嘉駿扭了扭後腰,傷口因愈合中而瘙癢無比,可她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冷硬如瓷。

    張龍生果然還在南京,收到消息的他匆匆趕來,甫一見面,兩人都怔愣了一下。

    四年不見,張龍生富態了不少,整個人油光瓦亮的,他身後跟著一個同樣雍容富態的年輕女子,兩人頗有夫妻相,一看就是一對兒。

    相比之下,同樣出身優渥的黎嘉駿就慘多了,形銷骨立不亞於當年,氣色慘淡膚黑唇白,頭發因為躺久了亂糟糟的,壓了很久都沒用,由於身上好多處還包著紗布貼著藥膏,顯得病服左一塊右一塊鼓鼓囊囊的,總之作為一個曾經讓張龍生有意圖的千金,形像實在是太凄慘了點。

    當然,這也瞬間解除了張龍生夫人的警報,僅一眼就好感度爆表,大概一開始從王參謀那兒了解了一點信息,這一看到黎嘉駿,張龍生還沒說什麼,張夫人先哭出來了。

    黎嘉駿“……”受傷以來她都沒為自己哭過,這妞哭個鬼。

    ……全然忘了一個正常女人應有的柔軟內心在看到如此慘烈的同胞時會有怎樣的觸動。

    張夫人進來就淚崩,話都說不上,好像她跟黎嘉駿才是故交,搞得張龍生也很沒辦法,他無奈的看了眼老婆,覺得大概不會跪搓衣板了,便坐在黎嘉駿床邊,長長的嘆口氣:“我說你……哎……你這是……圖什麼呢?”

    對於自己的所作所為,黎嘉駿覺得光心路歷程都能寫三十萬字意識流小說,實在不是人嘴能夠說清的了,她唯有回以一笑,開門見山:“幫不幫忙?”

    “什麼忙?”

    “我要回上海,立刻,馬上。”

    張龍生低頭沉吟了一下,抬頭道:“好!”

    這次第,竟然一句廢話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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