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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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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16:54:39 |只看該作者
    第110章 偷渡入滬

    黎嘉駿以前還奇怪,關外土炮郎黎家怎麼會和南京小白臉張龍生認識,結果人家一口答應幫忙後,說出的計劃果然頗具梟雄氣概。

    他要把黎嘉駿走私去上海。

    黎嘉駿目瞪口呆:“就不能好好坐個船?!上來就偷渡?”

    張龍生唉聲嘆氣:“你是不知道……”

    長江客運在很久前是一塊巨大的香餑餑,在其中賺第一桶金的是美國人,為了打破外商的壟斷,南京政府的招商局出頭拉起了一個船運公司,在國家、愛國商人和民眾的支持下,在二十世紀初艱難的打出了一片天。

    奈何在不科學的經營管理和外商喪心病狂的打擊下,招商局的客運公司幾乎是隨著時代起起伏伏,再加上鐵路運輸業的興起,到如今已經近乎苟延殘喘,而其他的小客運公司更是在夾縫中艱難求存。

    張龍生家並不是單做船運,曾經招商局拉起大旗時,他的父輩積極響應,也在船運這一行摻了一腳,後來外商瘋狂打擊,長江客運左支右拙,長江中下游的客運出現了缺口,引來了很多小公司分一杯羹,他們便順便也成立了一個,時至今日,戰爭、鐵路和外國資本已經迫的他們不得不將關注點放到別處,要說客運,已經要搖頭了。

    唯有四川人盧作孚建立的民生輪船公司憑借川江的險惡地勢雄踞長江中上游,川江險惡到什麼地步?十多年前一艘德國客輪開過去想搶地盤,以德國人那尿性,去之前不得把准備做充分了?結果還沒入川江口,吧唧就給撞暗礁上沉了,團滅!這一下嚇壞了一群外商寶寶,他們是來賺錢的,不是來送命的,德國船都跪了,他們哪敢繼續送人頭,這一撞,撞得外資十年都沒敢碰,民生輪船公司趁機大肆合縱連橫,吞並長江中上游眾多小輪船公司,稱霸了中國內陸水運。

    可長江中下游就是另一番面貌了。

    “長江上全是英德日美的兵艦,裝沒看到湊近點兒浪打你一下你就沉了,哭都沒處哭去,誰能繼續下去?很久前就只有打著國=旗的招商局的船敢出航了,我們家的船就更沒活路了。”張龍生很無奈,但也很平淡,顯見這樣的情況已經很久,他早就平靜了,“所以我說,你要趕緊著去,就只有混外國船,他們不敢碰。”

    “那我混外國商船啊,為什麼非得偷渡?”

    “你是外國人嗎?”張龍生無語,“人家外國客船受到中立待遇是有條件的,那就是沒有、偷渡、日本、的敵人。一旦查出來,那就是外交事件,誰敢讓你上船?船長是你親爹還是人家總統是你親媽?憑什麼為你擔這風險?”

    黎嘉駿想想也對,轉而一想也不對,假裝捋袖子:“嘿,張龍生,幾年不見脾氣大了啊?有老婆了欺負我人少是吧?”她說著,眯眼看著張龍生,那意思明明白白:你還有小尾巴在我手上呢!

    張龍生一頓,緩和了語氣:“對不起對不起,什麼有老婆欺負人少,你問我夫人,她幫你還是幫我。”

    他身後,張夫人俏臉一繃就發話了:“張龍生你這事兒不給我們黎家妹妹辦好咯,出這醫院我們就去買算盤!”

    “……”張龍生苦逼的嘆口氣,回頭道,“這不還要指望你嗎,前兒不正好弄到批貨要送去?”

    張夫人愣了愣:“原來你想到那去了……”她有些猶疑,“這,不好辦啊,那群德國人挺不好說話的,我爹碰到他們都頭疼。”

    “德國人?”黎嘉駿豎起耳朵,天不負我,“是德國人的船嗎?”

    “恩,他們白天運人,晚上會運貨,有時候也給我們捎帶點。”張龍生隱晦的說。

    黎嘉駿冷靜下來,又覺得是德國人又怎麼樣,她那一口渣爛的中式德語要是秀出來,說不定好感沒有,直接惡感刷爆,誰也不希望聽到自己的母語被說成外星語言……她皺起眉。

    “還是去說說。”張龍生倒沒什麼心理壓力,起身拍板,“咱們差不多把他們上下十八代都養肥了,這點人情總有,不行就砸錢,別說我了,光黎三就不差這點銅子兒。”

    黎嘉駿很是感動:“張龍生看不出你還真是個爺們兒!”

    張龍生擺擺手:“看見你我發現我真是個娘們兒。”

    “……”

    黎嘉駿的傷並沒有傷筋動骨,雖說整個人跟被打了補丁一樣坑坑窪窪,好賴臉上沒什麼傷,此時已經十月過中旬,天氣寒冷,她包嚴實了,穿個張夫人拿來的毛衣大衣大圍巾,為了氣質搭配,好歹沒穿著自己那凶氣四溢的皮靴,而是踏了一雙高跟棉靴。

    幾個月的功夫,她的頭發已經長成了一窩稻草,大概長久不洗有頭油滋潤的緣故,到理發師傅那兒洗洗剪剪後,小短發柔順貼服,竟然顯得軟萌軟萌的,戴了頂圓呢帽,好賴是撐起了千金的氣場。

    ……這一下張夫人警報響了一路。

    貨船明天凌晨就開,張龍生著急著聯系船方商討這事兒,黎嘉駿自然是要跟上的,這似乎是張夫人家那邊的生意,她需要牽線搭橋,於是在找了個酒樓訂了菜以後,張夫人就親自前往親戚家找人打點聯絡船長了。

    竟然給黎嘉駿和張龍生留了二人世界。

    張龍生有點小尷尬,見黎嘉駿時不時瞥他,苦笑道:“我知道你要問什麼……她去上海了。”

    “什麼時候?”

    “去沒多久,就打仗了……”張龍生表情有點惆悵,“其實你走沒多久,我和她就散了,她其實自個兒也想去上海,這兒畢竟是首都,查的嚴,不如上海灘,十裡洋場……而且她似乎是攀上了個上海的誰,又留了兩年,就跟過去了。”他看看黎嘉駿,“她走前我倆見了一面,提到了你,說你當初也不停挖我牆角,喊她去上海。”

    “……”黎嘉駿面不改色的喝茶,放下茶杯斟酌道,“我喊她去上海,是有原因的。”

    “讓她去看打仗?”張龍生語調調侃,“說實話,要不是知道她在法租界,我都要懷疑你當初什麼居心了。”

    “那我現在勸你去重慶,你懷不懷疑我的居心?”

    “不懷疑。”張龍生嘆口氣,“我現在信了,黎嘉駿,你果然……非一般人。”

    看來他知道重慶即將作為陪都的消息了。

    “有些話說出來,嚴重點講是惑亂民心論罪當斬,但卻又是實打實的大實話,張龍生,你看上海這場仗如何?”

    張龍生不說話。

    “那行,我們意會便可,那麼,上海過了,接下來是哪?你是做過航運的,這一塊的地理你最清楚,自己畫畫。”

    張龍生搖頭:“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這畢竟是首都……”

    黎嘉駿翻了個白眼,湊過去冷聲道:“張龍生,你知道的,我這幾年是經歷了些什麼,不管你信不信,以我對日本人的了解,南京必遭大劫!這不是危言聳聽,他們號稱三月亡華,可光在淞滬就耽擱了三個月,日本內閣、軍部,通通被打臉,這對他們那群人來說,恥辱以極!是,南京是首都,所以更是意義非凡,政=府自然是不會坐以待斃的,到時候官員走了,倒霉的就是全城的軍民!被一群畜生泄憤,你自己想像一下到時候會怎麼樣!到了那時候,除了逃,什麼錢,面子,通通都是狗屁!”

    她好不容易壓抑住拔高的聲線,坐在那兒深呼吸。

    張龍生則撫摸著杯沿,不知道在想什麼,許久,他緩聲問:“你這麼說,不止是要提醒我走吧。”

    “恩。”黎嘉駿大方承認,她夾了幾塊桂花藕吃著,“這事兒是不能強求的,端看你有沒有人性了,你不是有船嘛,到時候留在那兒,多救點人唄。”

    張龍生想了想,幾乎被氣樂了:“黎三爺財大氣粗啊,我們公司雖小,也有四艘客輪,你說留就留,敢情這船是鉅根木頭摳個洞就成的是嗎?”

    “所以就端看你們的想法咯。”黎嘉駿聳肩,其實憑良心講,要是她自己家的船,她也不一定能勸得動家裡人把船給棄了,沒錯,這船是用來把人運到安全的地方的,但是那時候南京估計都開打了,日本軍艦不追過來就算了,飛機飛過也就隨手一炸彈的事兒,其實對於那些沒有防空武器的民用船,擱那兒就等於不要了。

    “我記得你當初來南京的時候,就不停投稿,我還關注過。”張龍生忽然道,“那時候你就翻來覆去講日本人報復心強,手段殘忍而且喜歡屠城……你,你為什麼那麼肯定?”

    “敵人都打過來了我勸你跑反而有錯咯?”黎嘉駿懶得解釋,“我寫那些也就做個警示,總有一兩個人看到,總有一兩個人看到後和身邊的人說,總有人知道後害怕,也總有人會在害怕後聞日軍而逃逸且不心存僥幸,當兵的早就習慣了這群畜生,可是百姓不會習慣也不應該被習慣,我希望至少我能救一兩個人……一兩個就行。”

    張龍生沉默了,他皺眉,一杯一杯的喝茶。

    過了快半個鐘頭,張夫人卻一個人回來了,她氣鼓鼓的坐下來喝了一杯紅酒,仰著脖子道:“辦妥了,人家忙著點貨,沒空過來,我們管自己吃,來,黎三小姐,我敬你一杯!”

    黎嘉駿身上有傷,只能以茶代酒,張龍生夫婦精明卻不失直爽,一頓飯下來倒也賓主盡歡。

    南京的上空已經陰雲密布。

    她卻絲毫沒了逗留的心情,和勇氣。

    凌晨,提著各式食物和日用品的黎嘉駿被張龍生夫婦送上了一艘德國貨船,她被安排在一個貨倉的縫隙中打地鋪,那兒位於船艙中,空氣極不流通,兩邊都是被反復使用的木箱,泛著一股潮濕黏糊的腥味。

    她用德語磕磕絆絆的為自己爭取了一個靠過道的通風的位置,金發碧眼的船員小哥態度終於友好了一點,只是還是叮囑她一旦有搜查,自己躲到裡面去,如果被發現,她只能任憑日本人處置。

    黎嘉駿淡定點頭,坐到地鋪上發呆去了。

    這一行,足有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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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登陸上海

    這還是黎嘉駿第一次走水路。

    她也在杭州坐過船,但杭州到上海有火車,所以她也只是游玩一下,並不曾正兒八經的當交通工具用過……輪渡除外。

    但凡是個人都有第一次,但一上來就是偷渡就有點重口味了。黎嘉駿許久不宅,這突然被關進了船艙,除了每日晚上倒痰盂和洗漱,一律都不准出去,五天功夫悶得頭疼欲裂,恨不得以頭搶門,好好的撞個痛快。

    為了安全起見,這個船上的大部分都是德國人,還有少部分是黑人,亞洲人是一個都沒有,由於是短途航行,船員並沒有各種空虛寂寞冷,對黎嘉駿倒還客氣,等到最後一天的時候,還特地叮囑她不要害怕,縮進船艙裡,把守的日本人一般只是過個眼就走。

    貨艙門口站著個精壯的黑人水手,平時他是不把守貨艙的,現在也只是來做個樣子,幫黎嘉駿打打掩護,黑人小伙表情很嚴肅,雙眼直視前方,活像一個水兵,日本兵上了船過來檢查的時候,他就擺出一副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直視著小日本,那叫一個嚴肅認真作風優良,連躲在裡面的黎嘉駿都被震懾住了,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德國船雇佣黑人水手其實是很少見的,但是扛不住這兒黑人廉價憨厚,雖然比較懶,卻也是不錯的勞力。

    黎嘉駿沒想到過關會那麼順利,她覺得以自己這事故體質,雖然不像某萬年小學生那樣走到哪死到哪,可也是走到哪坑到哪的物種,卻不想在人生中第一次做違法的事情……雖然她不知道在自己祖國的內陸從A省坐船去B市有什麼好違法的,但是這麼順利還是讓她有種,這不是真的日本兵肯定會殺回馬槍的錯覺!

    然而,日本人並沒有殺回馬槍。

    “船上太容易藏東西了,他們一般不會認真搜。”船員小黑用英語笨拙的解釋,“嚴查,在出貨的時候。”

    黎嘉駿心有戚戚,等日軍放行,她按照事先約定,早早躲進了一個木條箱子裡,周圍都蓋上稻草,等碼頭工把她抬出去。

    天蒙蒙亮,他們要在太陽升起前卸貨離港,早已等在碼頭上的力夫上上下下,十月底的凌晨,他們就穿一件破襖或者汗衫,褲腳撩起踏著草鞋,每一次搬起箱子,就輕而實在的“嘿”一聲,縫隙中,她看到一雙雙粗壯到不正常的小腿。

    又一個力夫走了進來,眼看就要搬到她所在的箱子,一直在旁邊盯著的一個德國水手忽然上前一步,指定了一只木箱給那個力夫,如此這般打發走了三個力夫,又進來了一個時,終於輪到了黎嘉駿。

    那個力夫特別黝黑,腳步沉穩,他在箱子外頓了頓,隨後彎下腰把木箱子扛起來,陡然凌空的黎嘉駿稍微有些不適應,她下意識扶了一下箱子,又怕被人從縫隙裡看見,連忙縮回去,心和人都七上八下的晃著。

    似乎感受到箱子裡的人的慌張,那力夫把她扛到背上後,還掂了一掂,黎嘉駿差點就叫出來了,人跟貨一樣被挪了位置,卻不想等平穩下來,發現自己被掂到了一個很穩的位置。

    ……正在這個力夫的脖子上方。

    這群常年出賣勞力的人各自都鍛煉出了強健的背脊和腿臂,每一步都極為沉穩。即使隔著稻草都有一股淡淡的汗臭味飄上來,和著海邊魚市的鹹腥令人作嘔,但被這麼顛了一下後,黎嘉駿竟然莫名的有種被關懷的感覺,她看不到外面也不敢撩開稻草看,只能傾耳聽著遠處的聲音。

    日本兵在盤查。但也夾雜著外語,時不時的就會有爭執聲,聽情況,洋人都極為抵制日本在法租界的碼頭設關盤查,又不願意背負“通敵”的罪名激怒這群不講理的禽獸,談判極為艱難。

    外面一片漆黑,黎嘉駿竟然能聽得到前面的聲音。一個日軍軍官似乎是被嘰裡呱啦的洋人說煩了,指著後面還沒盤查的木箱大聲問:【後面這些,全是棉花?那個重的,也是?】{不是,不全是,那些重的,都是……}洋人最後兩個字低了下去,聽不到了,估計不是什麼好東西。

    可這樣的隱晦卻似乎起了反效果,一陣靴子踏地的聲音遠遠走來,走一會兒停一步,走一會兒又停一步,伴隨著一些奇怪的摩擦聲。

    黎嘉駿有種不詳的預感,她不敢往外看,緊張的大氣都不敢喘,腳步聲愈發近了,在又一次摩擦聲後,背著她的力夫突然顛了顛箱子,她整個人被顛得往後滑了一點,整個背都貼著箱子。

    這時候,力夫故作使勁的嘿了一聲,用極低的聲音道:“往……”

    他的話被淹沒在跟前的腳步聲中,黎嘉駿一頭霧水,緊張得心髒狂跳,她覺得自己整個人有點重心不穩,忍不住伸手抓住了對面的木條,一手抱著膝蓋,頭靠在後面,仰頭呼吸著。

    突然,有什麼東西忽然刮過她的鼻尖,猛的刺穿她的手臂,扎進了大腿裡!

    黎嘉駿愣了一會兒,只覺得頭皮轟的一下發麻了,等到那柄刺刀迅速收了回去,她才感覺到有一股熱熱的感覺在右手手臂上蔓延開來,變成了一股劇痛,痛得她頭皮發麻,幾乎要嘔吐起來!她完好的左手簡直不知道該用作什麼,一會兒想捂嘴防止自己尖叫起來,一會兒卻去觸碰右臂上的傷,一會兒又去捂大腿,想止住流下來的血。

    幸而她穿的衣服夠厚,一會兒工夫袖子就濕熱了一大塊,血卻還沒滴落,她於是只能捂住自己的嘴,壓抑著無聲的尖叫,眼淚和血液灌了滿嘴。

    她快瘋了。

    就差一點點,抽出去的刀上就能有腦漿了!

    耳邊還清晰的傳來日本軍官調笑的聲音:【先生,你的這廂藥,裝得有點少啊。】她一動都不敢動,任由劇痛逼得她幾欲昏厥,她連抽搐都不敢,只能緊緊握著拳頭,等到耳邊再次充斥中文和英文時,她才被放在地上,背她的力夫拍了拍箱子,說了句:“好了。”

    聽到這句話,她僵硬了很久,才抽風似的狠狠顛了幾下,撞得箱子砰砰直響,卻還是壓抑著不敢發出聲音。

    “嘿,這人是嚇瘋了吧。”外面有人笑著,“打開打開,可以了,對面交過錢了。”

    箱子終於打開了,迎面是閃爍昏暗的路燈,黎嘉駿縮在箱子裡,捂著手臂,滿臉的亂發和血淚,迷蒙的抬頭看去。

    “哎喲!被扎了!”背她的力夫往裡看了看,因為背光,看不清他的臉,但還是可以聞到濃濃的汗酸臭,這人驚了一下,一把抱起她,抬著就往旁邊去,“快快快!找老吳倒個酒來!別扎死了!章子,你去料理了那個洋鬼!”

    剛才調笑她的那個聲音這次利落的誒了一聲,跑開了。

    他們似乎就在碼頭不遠處,鹹腥的氣味還時不時的在血味的間隙飄進來,那力夫跑了一陣一腳踹開個木門,大叫:“老吳!快來看看!這姑娘傷了!”

    “小癟三叫什麼叫啦!大清早的晦啊晦氣死了!”一個老頭絮絮叨叨的走出來,“放板上去!”

    黎嘉駿感覺自己似乎是被放在了一個砧板上,一股魚腥味兒。

    “哎喲,運氣。”老頭嘖嘖搖頭,剪開她傷口處的衣服,“偷渡的,扎死好幾個了吧。”

    “剛才就一個。”力夫的聲音很平淡,“運氣不好,肩膀上扎進去的,扎到心了。所以特地墊厚了稻草……這樣刀子出去的時候,血就被稻草擦掉了。”

    “運氣運氣。”老頭連連說,“我擦酒啦,小姑娘你不要叫哦!”

    黎嘉駿咬著牙連連點頭,她想了想,干脆把圍巾咬在嘴裡。

    “誒!對!就是這樣!”老頭說完,拿出個繃帶剪了一點,直接倒了點酒就蓋上了她的傷口!

    “唔!”饒是有心理准備,她還是痛得連連捶床,整個人都要顛起來,辛烈的酒水滲進了她的傷口,順著那貫穿傷好像能從另一頭再流出來,整條手臂跟斷了似的痛到讓人想昏過去。

    她都這樣了,老頭還是不手軟,嘴裡還很歡快的說:“按住按住!”沒等力夫笨拙的按穩她,一陣劇痛又從大腿上傳來!

    黎嘉駿覺得自己已經可以死一死了,她疼得全身都在泛雞皮疙瘩,陣陣發冷,五髒六腑都在翻騰,嘴裡的圍巾甚至有點血味兒。

    老頭這樣反復擦了好幾遍,一直到病人跟一條曬死的鹹魚一樣汗如雨下眼神空洞的癱在桌上,才心滿意足的收起酒,嘴裡抱怨:“這個酒要不是看是個姑娘我還舍不得用類,好酒!看什麼看!看啊沒的喝!”

    力夫一直穩穩的按著她,此時嘿嘿笑了一聲。

    “好了!現在還按什麼!放開來了!怎麼,看人家小姑娘細皮嫩肉的舍不得啊?”老頭訓斥。

    肩膀上的力道松開了,黎嘉駿緩了一會兒,拿掉了嘴裡的圍巾,嘴裡跟說夢話似的說了句:“痰盂……”

    “什麼?要什麼?”力夫長著張粗硬的臉,表情卻挺關懷的,他湊近了問,“什麼東西?”

    “痰……盂……”

    “要痰盂?不就是尿桶嘛看來是個千金呢。”老頭擦著手轉身,一張菊花臉,“小姑娘,你如果要尿,我老頭子可搬不動你,你敢讓他幫你嗎?”

    “我不尿……”黎嘉駿硬生生撐起自己,“快給我痰盂……我……嘔……我要吐了!”剛說完,一股酸意就湧上喉頭,她猛地閉上嘴。

    老頭愣了一下,嗖的跳起來衝進屋裡:“你憋著!別吐這!”,轉眼就提著個木桶過來了:“吐吐吐!”

    抱著這散發著詭異腥味的木桶,黎嘉駿嗷的一聲,吐了起來。

    1937年10月24日,黎嘉駿帶著一身鹹魚味和嘔吐物,登陸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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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2章 黎家難民

    黎嘉駿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醒來時,她的頭炸了一樣的疼,身上倒好了不少。

    她人在微微潮濕但干淨的床上躺著,身上清清爽爽的,穿著一身樸素陳舊但干淨柔軟的棉旗袍,連頭發都被洗過了。

    這是遇到好人了。

    不管衝錢還是衝別的什麼,能對一個陌生人做到這個程度,心底必是柔軟的。

    黎嘉駿嘗試著起身,她並沒有被傷到骨頭,這是謝天謝地的事,所以身上雖然疼,但卻不妨礙她行動,她軟綿綿的在床頭靠坐了一會兒,聽外面人聲鼎沸,呼喝聲不斷,看來正是碼頭上最熱鬧的時候。

    聽到屋裡的動靜,一個長得略精明,但圓盤臉微微發福的老阿姨走進來,手裡拿抹布擦著,開口就是海派腔:“奧喲醒啦?嘴干不干啦?歇一歇哦阿拉兜水去!”說著就轉身出去了,那利落樣弄得黎嘉駿一愣一愣的。

    很快那老阿姨就帶來一碗水,水是燒過的涼白開,雖然有點油味但算得上干淨了,黎嘉駿咕咚咕咚干掉一碗,意猶未盡,卻還是忍住了問別的:“阿姨您是……”

    “哦,阿拉是老吳頭的老婆,儂叫我吳阿婆好類,碼頭上都個樣叫。”吳阿婆一臉和氣的笑,“還要不要喝啦?還是要吃啦?飯還沒好,哦對對對,我個兒子有哪裡的酥餅帶來,儂等一等哦。”

    她那熱情的樣子,黎嘉駿簡直要懷疑自己神志不清的時候答應給人家兒子當媳婦了……

    雖然老吳頭這個位於碼頭旁邊的破屋一眼看去衛生條件堪憂,一鼻聞去直接讓人絕望,可事實上他在照顧病人這方面還是達到了標准,吳阿婆是個嘴碎心善的能干人,把黎嘉駿料理的舒舒服服的,午飯老吳頭回來了,兩夫妻帶著黎嘉駿三人一塊吃著鹹魚蒸毛豆配飯,漁家人拿手的腌制手藝做出來的鹹魚鹹香下飯,黎嘉駿饞的一氣兒吃了三碗,樂得吳阿婆連說早知道她胃口那麼好就給她用海碗了。

    吃完了飯,黎嘉駿從行李裡掏出點錢想用作醫藥費飯費和過夜費,卻被兩夫妻拒絕了,原來她的意外受傷竟然還有保險賠付,負責偷渡的幫派收錢還分檔次,她那一檔是最高的了,價值不菲,為的就是貨運喪葬一條龍。

    買等級低點的,受傷往外一趕,死了海裡一扔,一了百了。

    黎嘉駿這樣的,受傷至少給找醫生保命,養傷養到能走為止,費用不太超出都由幫派負責;死了好歹包個棺材送到家。活著還能要個車夫接送,算是買了白金保險了。

    這不,確認黎嘉駿可以走了,老吳頭便磕著牙出去,回來時外頭已經等了個黃包車。

    她要回家了。

    黎嘉駿激動的腿都在抖,差點哭出來,整整三個多月,遍體鱗傷,她終於又走上了回家的路,想想就心酸得不行,此時家裡應該已經收到了張龍生的電報在等她了,會不會有豬肘子大餐,肯定有紅燒魚,不行鮑魚海鮮也來點她不介意噠,青菜她也想吃,這一路她就沒吃過好的,新鮮蔬菜都能讓她流口水!

    黃包車夫跑得可歡,黎嘉駿正襟危坐了一會兒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不再去糾結什麼人權什麼看不下去這樣的問題了,她強抑著激動和悵然看著周圍,法租界洋人眾多,很多阿三警察在維持治安,熱鬧的像沒有戰爭一樣。

    當然,法租界確實沒打起來。

    一點都不像在打淞滬會戰的樣子。

    想到租界外面的上海會是一副怎麼樣的景像,她放在膝上的手忽然握拳,連累了右臂的傷,又是一陣抽疼。

    遠處忽然打雷一樣轟響了一下,黎嘉駿抬頭往遠處望去,興奮蕩然無存。

    果然,外面還在打,這個聲音她太熟了,每天睜眼閉眼,都是這炮聲,炸響的時候天搖地動,晃得人天旋地轉。

    黃包車夫也跟習慣了似的繼續跑,都不帶震一下的。

    黎嘉駿忍不住了,往前湊了湊問:“大哥,這外頭,打得怎麼樣啊?”

    黃包車夫氣喘吁吁地答:“客官您這是聽不到嗎?”話音剛落,又轟隆隆一陣。

    瞅著大哥差點因為回答她岔了氣,黎嘉駿慌忙坐直連聲道:“您繼續您繼續,我不吵您了!”

    “沒啥,快到了,是這家?”

    “……是。”黎嘉駿看著那大門,總感覺不對勁,她看著那熟悉的大鐵門和門柱,拿起箱子,一邊盯著門,一邊慢吞吞的付錢。

    黃包車夫一邊接錢一邊擦著汗問:“客官,您真是到這?看著沒人吶。”

    “啊,我看著……也不像有人的樣子。”黎嘉駿覺得心拔涼拔涼的,都快喘不上氣了,“這兒沒打仗吧。怎麼會……”

    “哎,這我就不知道了,您還有需要不……誒稍等,您的錢東家已經包了,您不用給,客官,錢給您。”

    黎嘉駿擺擺手:“大哥您等下我好嗎,我問問情況,一會兒大概還要麻煩到您。”

    車夫猶豫了一會兒,點點頭,袖手在車邊站著。

    黎嘉駿走上前,敲了敲門,敲了好幾下,才聽到應門聲,應門的聲音也很陌生:“誰呀!”

    “您好,我姓黎。”黎嘉駿深呼吸,但還是抑制不住的緊張。

    門開了,是個長得頗為凶惡的青年,穿著一身黑色的短襖,下面不倫不類的搭著條西褲,他上下看著黎嘉駿,問:“黎三小姐?”

    點頭:“請問……”

    “黎家早兩個月就搬走了……好像是說去武漢還是四川,”看了看黎嘉駿的臉色,好像沒大變化,青年又道,“不過黎二當家倒是一直到小半個月前才走,戰事不利,他們不走不行了。”

    “我……”黎嘉駿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我靠……”

    “啊?”

    “不是,我是說,我家沒人打仗吧,這,這法租界好好的住著,現在,哎,去後方是我說的,可,可是,哎,戰事不利,和,和我家有什麼關系呀?”

    “您也別急,黎二當家走的時候交代過我,說您可能來,讓我到時候帶您去找我東家,我東家會帶你的,我既然見著您,那我這看門的活兒就算完了……”青年的表情竟然有點不自在,“那個,黎小姐,您還住這兒嗎?”

    沒等黎嘉駿回答,他又急道:“哎您如果要看的話,容我收拾收拾,我弟兄多,來來往往邋裡邋遢的,這房子。,對不住哈,有點髒亂。”

    黎嘉駿簡直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你也知道這是別人房子啊?”

    青年點頭哈腰的笑,原本凶惡的臉皺成了菊花。

    “去理理吧,別跑,我去找個朋友,等會回來你帶我去找你東家。”黎嘉駿很想進去看看,但看這青年很不希望她進去的樣子,車夫又等了那麼久,干脆大家都退一步,“對了,你什麼名字啊?”

    “小的馮阿侃。”

    “哈……”黎嘉駿笑了一聲,擺擺手,馮阿侃噌的鑽進門裡去了。

    “黎小姐,您現在要去哪?”車夫彎腰等著。

    黎嘉駿想想,終究不甘心過家門而不入,掏錢包又拿了點零錢給車夫:“大哥您再等下,我就進去看一眼先。”

    “成,您去吧。”車夫也沒客氣,接了錢靠著車等著。

    剛進門到院子一看,黎嘉駿就無語了。

    前院全是衣服褲子,各種打補丁的布料像錦旗一樣在樹杈上飄著,還有好幾個棚屋和水缸凌亂的放著,看起來活像是……住了十幾個人的大院兒?

    兩個小姑娘著急慌忙在收衣服,看到她低叫一聲,抱著衣服瑟瑟的看著她。黎嘉駿與兩人對視了一會兒,面無表情的往裡走,屋也沒進直奔後院,剛轉到後院就聽那馮阿侃的聲音又賊又急:“別舍不得了,東西都扔柴堆裡,那可是大戶人家小姐,才不會看這兒呢,到時候我給你們帶出來。”

    有個蒼老的阿婆問:“那我們現在去哪呀?”

    “哎我讓你們住那麼久還不夠,現在你們還想怎麼的?其他人住哪你們住哪啊,快點,別磨蹭了,還要去屋裡收拾呢!”

    “不是你說東家好心讓我們住,怎麼現在又趕我們呢?”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不依不饒。

    “這是你房子嗎?”馮阿侃問。

    “不是。”

    “那你哪來的理啊給臉不要臉,滾滾滾!”

    “孩子她娘,你也是,這樣的話怎麼說得出來!”蒼老阿婆的聲音訓斥道,引起周圍一片應和,男女老少都有。

    見了鬼了,一個普通復式小洋房,這是窩藏了多少人!

    黎嘉駿慢慢的走出去,就看到一群破衣爛衫的人被馮阿侃趕著魚貫從後門走出去,手裡有些有小包裹,有些沒有,馮阿侃剛扶了一下一個老人,抬頭就看到她站那兒,當時就震驚了:“啊,黎,黎……”

    後院裡看他這樣,都回頭看到了她。

    黎嘉駿去時的衣物已經差不多丟光了,只剩下一些命寶,好在遇到了張龍生夫婦,那個張夫人可講究,硬給她准備了不少“衣錦還鄉”的裝備,此時她一身咖啡色長大衣用腰帶松松的系著,灰色淺條紋直筒褲,黑色皮靴,頭上歪戴著一頂兔毛蘋果帽,短短的頭發服帖的壓在臉上,相機包上已經有洗不掉的鮮血和硝煙的痕跡,此時這麼單肩挎著,雙手插兜,腰杆筆直,又休閑又嚴肅。

    看著這些人的眼神,她第一次有了一種,其實自己也可以很有氣場的感覺。

    不是她故意不親切,誰遇到這情況能笑出來?

    “馮阿侃。”她懶洋洋的問,“打游擊呢?”

    “啊?哦,那個,黎小姐……”馮阿侃搓著手跑上來,“我也是沒法子,你看我這就把他們趕出去,對不起對不起,不是我,我沒辦法我。”

    “這房子現在還姓黎不?”

    “姓姓姓!”

    “那他們誰?”抬下巴。

    馮阿侃猶豫了一下,湊上來悄聲說:“黎小姐,他們都是租界外面放進來的難民,放進來又沒地兒去,在巷子裡凍了好多天,我看著沒辦法才放進來,也就住了五六天。”

    “五六天?五六天給我造成五六年的樣子啦?”黎嘉駿四面看著,別說前院各種床單衣服,後院都搭上棚屋了,還有人的土灶冒著煙,一堆一堆的柴火四面放著。

    “這我真沒騙你,是五六天,主要是人太多了。”

    不好的預感:“多少人?”

    馮阿侃縮著脖子,開門時的凶煞氣早被他自己吃了,他伸出一根手指:“百,百來個吧……”

    黎嘉駿眼前一黑:“百來個?!全在這?”看著不像啊!

    “男人,都去找活了,大多是在碼頭搬貨,要天黑才回來。”

    聽到碼頭搬貨,黎嘉駿愣了一下,想到那個救她一命的搬運工,心想現世報來得真快,就差這一句謝謝,轉頭老天就開始安排報恩事宜了。

    “黎小姐,您要不去看朋友吧,我這就幫您收拾好。”馮阿侃很忐忑,“勞煩您千萬別告訴我東家,我,我沒媽,看著他們老弱婦孺的,我,我實在是。”

    呵!還打苦情牌!“敢情我就是那面硬心冷沒人性的咯?”黎嘉駿斜著眼,眼角又瞥到一棵樹下疑似有一坨屎,那兒還曾經是她蹲著吃玉米看大哥打拳的地方,頓時一陣心塞,悲傷的轉身擺手,“算了,住就住吧,反正這房子我也住不久,不過馮阿侃!”她霍然轉身豎起一根手指,“我的安全,你保證;房子衛生,你保證,否則……有種你讓我見不著你東家,懂?!”

    馮阿侃這下臉真苦了:“懂懂懂,哎我還不如把他們趕出去呢。”被黎嘉駿一瞪,他又連連點頭,“哎黎小姐您放心這是積德行善的事兒我一定辦得妥妥的!”

    黎嘉駿最後看了一眼瑟瑟的站在後門邊一句話都不敢說的眾難民,仔細一看卻被那裡面穿著陳舊的破襖的阿婆刺痛了眼睛,她眼裡有淺淺的水光,溫和,小心翼翼,帶著點些微的祈求和討好的笑意,靜悄悄的看著她。

    花白了頭發的老人啊,本應是含飴弄孫的年紀,卻不得不在寒風裡別人的家中,用這樣的眼神去討好一個年輕的房主。

    她被自己的腦補揪住了心,深深吸一口氣才止住眼睛的酸澀,轉身走了出去。

    老人的眼神,大概是她一輩子的軟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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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16:55:17 |只看該作者
    第113章 後院哭聲

    黎嘉駿去找廉玉。

    她隱約能猜到馮阿侃的東家會是誰,這城裡有這行動力和實力,並且受到二哥如此信任的人,也就那麼幾個了。

    剛開始有回家的興奮感刺激著,她渾身的傷都沒感到疼,可這麼鎩羽而歸以後,等到再坐車,聽著遠處隆隆的槍炮聲,看著周圍人時而驚慌時而麻木的表情,黎嘉駿忽然感覺身心俱疲,又痛又酸,那些還沒愈合的傷口和紗布摩擦著,極為難受。以至於她被廉玉家的門房迎進去時,遇到廉玉的第一句話就是:“廉姨,我快死了……”

    廉玉:“……”

    戰火中的上海物是人非,在魔都各大高端圈子都混得風生水起的廉家這一見竟然有了股門庭寥落的味道,原先光來來去去的佣人都給人一種人流如織的感覺,可現在從黎嘉駿從進了門到躺上廉玉的床,兩層樓的路才見了三個佣人,一個開門的,一個放茶點的,還有一個是廉玉把她押到床上後負責拿東西打下手的。

    兩個女人都不是什麼黏黏糊糊的,除了剛看到黎嘉駿時廉玉紅了下眼眶,等到扒光了擦身抹藥時就完全是後媽做派了,手不停嘴也不停,罵了半個多鐘頭才說到正題上,開口就是一句感慨:“我有時候真奇怪,你們黎家是怎麼帶孩子的,黎老爺子看著也不像是精於教育的,莫非是你那個大娘厲害?”

    黎嘉駿有些迷糊,摸不清她要說什麼,還以為她還在罵自己,著急的為大夫人洗白:“別別別醬說,大娘她我很佩服的,她阿瑪抽大煙戒不掉,她死活不讓她阿瑪抽,憋死也不讓……”

    “那憋死了怎麼辦?”

    感覺自己好像黑了大夫人一把,黎嘉駿囧囧的説:“就,憋死了。”

    “……噗!哈哈哈哈哈!”廉玉反應過來,一頓狂笑,“你多想了吧,我的意思是,你們黎家的孩子,個頂個出挑,我誇還來不及呢。”

    “那必須的,我們……”

    “我說你哥,沒說你。”廉玉冷冷的打斷。

    黎嘉駿嘎的就卡住了,臊眉耷眼的,沒一會兒又原地復活:“廉姨,你是說我哥他們嗎?他們怎麼啦?”

    “你那哥倆啊……“廉姨綁著繃帶,嘆息,“他們大概知道你會來找我,也時常跟我聯系,你走沒多久,你大哥就帶著全家去了四川,到底是哪我不大清楚,應該是重慶的。”

    “那我二哥呢?”

    “正要說呢,你走沒多久,有幾個機器廠的老板不知怎麼聽說你二哥常在上海重慶來回,邀他加入了個什麼遷廠委員會,和招商局,海軍一道,連月把沿海的研究院、大學和一些大廠的機器搶運到重慶去,你二哥就是那時候順帶讓你全家都遷過去的,你全家走沒多久,這遷廠的動作就被日本人發現了,那陣子天天就看日軍的飛機來回的在碼頭扔炸彈,過兩天又追著招商局的船沿著河炸,一天天的,我心就沒放下去過。“黎嘉駿也震撼無比:”這是怎麼的,為什麼?““還不是為了留點種子,眼看日本人把沿海都打了,這些廠子機器不遷走,難道留給日本人不成?“廉玉包好了傷口,佣人又送來一些吃的,她拿起一碗粥一下一下的攪著,表情說不出的悲傷,”我先生也參與進去了,他就在南京周轉著,幸好你有點良心,下了火車就來找我了,否則明日我就去南京了。”

    “……”南京,南京,又是南京!

    黎嘉駿聽到這個城市的名字,已經開始下意識的抵觸了,作為一個歷史渣,穿越到現在,壓在心裡最大的一塊石頭就是它,偏生還推不掉避免不了,她把蚍蜉撼樹這個詞兒體會得真真兒的,無力到連聽到名字都不開心,她深吸一口氣,凝聲道:“廉姨,我好像說過,不要去南京。”

    “你提過。”廉玉吹著粥喂她,“可我先生在那兒呀,現在他又回不來,整個上海租界只出不進,只有我出去找他呀。“黎嘉駿沉默了很久,才好像突然發現廉玉不管外在如何御姐,她終究是一個女人、一個妻子,而且就算她自己,如果家人在南京,即使知道不該去,還是會親自跑去把他們拖回來。

    “……那,你去了那邊,千萬要記得趕快走。”她只能退而求其次,“上海過去,就是南京了,你們……千萬不能出事。”如果連自己身邊的人都保護不了,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干嘛了。

    廉玉笑著點她的鼻子尖:“就你機警,我去個南京把你嚇成那樣,你想沒想過你七月去北平把你家裡人嚇成什麼樣?”

    黎嘉駿閉上嘴不說話。

    “你家黎夫人都帶著你姨娘一道上門了,問我北平那兒可有人,把你帶回來,可那時候北平已經被占了,我是沒辦法了,倒是你二哥能干,那樣都能找著人。”廉玉說著,看黎嘉駿表情不對,問,“怎麼了?”

    “帶我回來的人……自己留在那了。”

    廉玉一怔,微微嘆了口氣,摸著她的頭:“都是好小伙兒。”她忽然道,“別難過,還有更多好的,排隊等著你呢。”

    “廉姨你想哪兒去了,我跟那人沒什麼啦!”

    “沒什麼就好,要不然,我余家乖侄兒不是白等了。”

    這下輪到黎嘉駿怔然了,她知道余見初對她有好感,只是最和平的四年她在杭州度過,到後來戰事開始,她基本沒空閑過,心裡壓得東西重得她腦子都沒法想別的,竟然忽略了余見初一直以來默默的幫助和關懷,這麼想想,還真挺對不起他的。

    廉玉看她糾結的神色,笑了一聲,拍她:“好了,糾結什麼,我又沒說什麼,好事多磨麼,先休息吧,瞧你累得,小臉都青了。”

    “我就是覺得,我肯定停不下來的……耽誤別人。”

    “他還覺得耽誤你呢。”廉玉這一下拍得可重,啪一聲打在她頭上,佯怒,“說了讓你休息,不聽話麼?”

    氣場威猛如斯,黎嘉駿二話不說,頭pia的就掉在枕頭上,睡得干脆利落。

    廉玉訂了清晨出發的船,離開已經是必然,黎嘉駿也沒了挽留的必要,她小睡了一會兒醒來,還沒到晚飯的時間,見廉玉忙來忙去整理東西,幫了幾回倒忙後就被轟開了,臨分別兩人也沒說什麼,互道珍重後,她利落的走了。

    分分合合太多,她都淡定了。

    走時外面天色還沒暗,街上行人卻少起來了,倒是小轎車排著隊在來往的人群裡嘟嘟嘟擠著,看方向是要去十裡洋場過夜生活了,車窗裡大多是高鼻深目的洋人,還有一些則是錦衣華服的中國人。

    黎嘉駿身上還帶著傷,叫了個黃包車回家,她家靠北一點,車夫往那兒跑了幾個街區,隱約間炮火聲又傳來了。

    蘇州河北在打仗,這是全城人都知道的事兒,聽說在南岸隔著河還能看到對面子彈橫飛火光衝天。黎嘉駿一點湊熱鬧的心情都沒有,她到了家,就看到馮阿侃就站在大門口東張西望,看到她連忙迎上來:“誒黎小姐您終於回來了,您要休息會兒不?”

    黎嘉駿進了門去,頗為消沉:“我換身衣服吧,等會出去買點吃的,你等我會兒。”

    她自己的大衣都還好好的放在衣櫃裡,隨便撣了撣就能穿了,換下了滿是藥味的內襯,她神清氣爽的下了樓,正看到一個中年婦女剛放下一碗面,用圍兜擦著手退後兩步,抬頭看到她,連忙露出一臉笑:“東家小姐,我婆婆擔心您餓著,叫我給您做了碗面,您嘗嘗合不合胃口,您放心,這些都是新鮮的食材,我男人剛帶回來的,干淨。”

    她的笑容帶著點討好,眼裡滿是小心翼翼的味道,黎嘉駿愣了一下,下了樓坐在桌邊,竟也有點手足無措,她攪了一筷子吹了吹,還沒吃就聞到淡淡的面香混著蔬菜的香氣鑽入鼻尖,吃了一口,她點了點頭邊嚼邊笑:“唔!很好吃,謝謝啊!”

    那婦女很高興:“小姐喜歡就好,喜歡就好。”她連連說著,看向馮阿侃,馮阿侃使了個眼色,她就悄無聲息的走了。

    其實這面做得一般,油、菜、調料都有點摳,面卻下得足,感覺是這婦女習慣給她男人做的量,就是那種干了苦力回來,味道已經是浮雲,只要主食夠多就可以的感覺。可黎嘉駿畢竟是個姑娘啊,她更希望吃到的是鮮香多菜有點小肉的面。沒吃幾口她就累了,挑光了菜,喝了幾口湯,面卻還剩下一大坨,好像越吃越多,可放著又浪費,她望向馮阿侃。

    馮阿侃心領神會:“小姐吃不下了?吃不下放著吧,他們會來收拾的!”

    “我不想浪費,如果不嫌棄的話,趁熱給他們送去吧。”黎嘉駿放下筷子,“我洗個手,勞煩你把面給他們端去,加菜重做或者直接吃都好,等會你帶我去見你們東家吧。”

    馮阿侃端起了面還不忘拍馬屁:“黎三小姐真是善心人,我們東家就說,黎家都是好人!”

    “你們東家,是不是姓余啊?”黎嘉駿終於問了。

    “是呀,我就猜您一准知道。”

    “恩。”想到白天和廉玉聊的話,不知怎麼的,她有點不自在。

    馮阿侃又招來了一輛黃包車,讓黎嘉駿坐上去,他在一邊跟著跑,兩人去了余家的公館,卻得知余見初下午就出去了,一直沒回來,說有急事去碼頭找他。

    馮阿侃聞言就哦了一聲,似乎是知道說的是哪,想也不想就讓黃包車夫回頭,黎嘉駿一頭霧水,正要問,就聽他說:“黎小姐,看來晚上余少爺不會回來了,要不我先送您回去,明兒一早來接您?”

    黎嘉駿卻覺得自己好像聯系起了什麼,問:“余見初去碼頭做的事情,是不是和我二哥參與的那個什麼遷廠委員會有關系?”

    馮阿侃一臉震驚:“黎小姐您太聰明了,還真是那麼回事兒,不瞞您說,余少前陣子一直在忙活那些事兒,那些人說遷廠就遷廠,是那麼簡單的事兒嗎?碼頭搬運誰來?護送誰來?各路牛鬼蛇神那麼多關系誰處理?資源委員會名頭是大,那走的都是官家路線,這是哪?上海灘!是光把幾個當官的打點了就行的嗎?虧的咱杜爺愛國,當場拍板全力協助,這不,余少與黎少相熟,自然當仁不讓,那些搬運的,護船的,上下打點的,全都有。”

    他一邊跑一邊說,沒一會兒就開始氣喘,黎嘉駿連忙擺手:“誒你歇歇吧別急著說,他在哪個碼頭,我去看看唄。”

    馮阿侃這一口氣噶的就卡住了:“啊咳咳咳,不成不成,那可危險啊!本來還有國軍護著,現在國軍都已經被壓得抬不起頭了,去搬貨的那可都是簽了投名狀的,人家飛機大晚上的都會來炸,一顆炮彈下來就什麼都沒了啊!”他頭搖得像撥浪鼓,“不成不成,這我鐵定不會帶您去的。”

    “那哪個碼頭,我自己去吧。”

    馮阿侃干脆不說話了,他不說話,臉就猙獰猙獰的,和他東家一個模樣。

    黎嘉駿也就笑笑不說話,心底裡不以為然,她很想看看二哥到底在做些什麼,讓廉玉那般高評價,甚至動用了海軍和招商局的船,可見此舉規模宏大,作為一個有愛的妹妹,怎麼可以對這些一點都不了解。

    至於所謂的危險,其實上過戰場,她心裡也清楚,怕是沒用的,死這個詞不是你想躲就能躲過的,畏戰不是活命的途徑,在二線都能和日軍拼上刺刀拼到團滅,現在走在路上都可能被一顆流彈射死,如果因此不做想做的事情,她起碼還有八年要裹足不前。

    那就明天再說吧。

    她回了家,既是在廉玉家已經睡過一覺,可余家離她家並不近,這顛簸一路還是讓她身心俱疲,她的窗戶正對著後院,隨便看了一眼,見後院那些難民住的地方一片靜謐漆黑,便不再去多管那些難民怎麼樣了,也不管床單被褥一層灰,自己打了壺水隨便洗漱一下躺下就睡了。

    晚上又被防空警報和各種轟炸聲驚醒幾次,她對此其實已經習以為常,面無表情的迷瞪了一會兒,又躺下繼續睡。到了早上,卻還是被一陣哭聲驚醒了。

    哭聲就在後院。

    她睜著眼看了天花板許久,嘆口氣坐起來,隨便套了件大衣打開窗戶往後院望去,只看到一群女人圍成一圈一抽一抽的哭著,沒聽她們說什麼,也看不出個花樣來。

    沒辦法,換上衣服,用水壺裡已經冷了的水洗了把臉,她漱著口下樓,剛走過樓梯拐角,就和樓下沙發上坐著的人對上了眼。

    “……咕咚!”臥槽喝下去了!好冰的水!

    她下意識抬手用袖子擦掉了嘴邊的水,隨即感覺更加窘,對上余見初略帶笑意的目光,她尷尬的擺擺手:“額,嗨,一大早的,哦不,好久不見,恩,那個,你怎麼來了?”該死早知道昨天不去找廉玉了,現在都不知道如何面對鬼督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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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4章 沿河撤退

    余見初站起來,他長相變化不大,只是氣質變了不少,更加沉穩,沒了當初剛見時那外放的煞氣,而且還是穿著中山式的外套和長褲,顯得挺拔而威嚴,以前別人一看他就會注意到他臉上的傷疤,現在則是被他震懾許久才發現他臉上還有點小瑕疵。

    然而這樣就顯得更man了……黎嘉駿神游。

    “有點事,正好是你家,就過來了。”他點了點後面,“你是不是聽到動靜了。”

    “恩。”黎嘉駿點了點頭,她原地迷茫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哦,是什麼事啊?”話音剛落,就聽到身後有腳步聲,馮阿侃正從後門走過來,一臉沉重,看到黎嘉駿,愣了一愣,問候道:“黎小姐早,您醒了?”

    “我後院那麼大動靜,能不醒嗎?”對著馮阿侃,黎嘉駿立馬狀態復活,“出什麼事了,死人了?”

    “恩。”馮阿侃偷偷看了眼余見初,“還真死人了。”

    “……”黎嘉駿目瞪口呆,“我沒對她們做什麼呀,怎麼會……餓的,冷的,病的?”

    “不是你的問題。”余見初走到她身後,熱氣騰騰的,“是我的問題。”

    黎嘉駿更糊塗了:“你,你昨晚不是在碼頭……哦……不會吧……搬貨,轟炸?”

    余見初點頭,表情平靜:“我們雇了力夫連夜搬貨,遭到了轟炸,有三兄弟都死了,我想親自上門看看,卻不想就到了這。”

    三兄弟!黎嘉駿腦海中呼的劃過那個平和多難的老母親,又覺得自己未免太過多想,可無論如何,不管是誰家死了三兄弟,這未免太過慘痛。

    “我,我和你去看看。”她再沒了半點不自在,努力平靜下來,只是聲音還有點漂移,“阿坎,幫個忙,麻煩您跑一趟,置辦點吃的吧,多弄點,記我賬上。”

    “記我的。”余見初道,語氣不容置疑,“走,後院。”

    黎嘉駿心神不定,說實話她對那些難民的態度並不好,畢竟人家是占了她家的陌生人,她沒趕他們已經很好了,實在做不到和顏悅色,昨晚吃那碗面的時候她是有考慮在離開之前和這些人好好相處的,卻不想行動還沒開始,人卻已經遭逢大難,她真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身份去見他們。

    東家吧,她也不向他們收租子;朋友吧,不現實,人家估計也不認……

    胡思亂想間,她卻已經跟著余見初走到了後院,一些正說著安慰話的女人看到他們,紛紛轉身,有些惶恐的看著他們,順便扯扯一個哭得厲害的女人的衣服,那女人轉過身,抹著眼淚鼻涕看過來:“東,東家?”

    他們不認得余見初,喊的是黎嘉駿。

    黎嘉駿連連擺手:“別別別,我不是你們東家,我又沒讓你們做什麼,我就是聽說……哎,節哀順變。這,這位是余先生,他來看看你們。”

    她不大清楚余見初在碼頭是個什麼角色,只能把他推出來自由發揮,余見初倒沒什麼特別反應,只是上前兩步做了個揖:“各位,在下余見初,負責碼頭雇佣事宜,昨夜親見三人於日寇轟炸中犧牲,聽聞三人家有高堂妻幼,於心不安,特上門慰問,戰事吃緊,大家生活不易,若有什麼幫得上忙的,我余見初一定盡力而為。

    眾婦女面面相覷,隨後紛紛鼓勵的望向其中一個女人,那女人便是之前黎嘉駿剛來時顯得比較刻薄的一個,她抹著眼淚,卻全不見了刻薄樣:“什麼幫的上幫不上,男人都死了,怎麼想都活不下去啊!”說著又嚎哭起來,抓住旁邊昨晚給黎嘉駿做飯的女人,“大嫂啊,你來拿主意吧,我實在是不想活了!”

    這兩女人居然是妯娌!黎嘉駿心一沉,那那個老人,多半是三個死者的母親了。

    果然,隨著老二家媳婦那句“不想活”落地,周圍忽然一陣驚呼,一個老婦人被眾女人七手八腳的抬了出來,正是那個慈眉善目的老人,她雙眼緊閉,嘴角冒著白沫,身體不自然的抽動著。

    “這是中邪啦!”有女人驚叫道,“快找大夫啊!”

    “作孽啊!我婆婆她哭死啦!”那老二家的媳婦還添亂。

    老大媳婦略鎮定點,擦著眼淚:“我去找大夫!”說著她轉身進草棚黎嘉駿一見那樣就猜是中風了,一把抓住余見初撥開人群衝過大叫:“讓開!別圍著,這是中風了,直接送大夫!余大哥,幫忙抬一下這大娘!哎等等,不,不知道能不能動啊,這這這……”她完全沒受過這方面培訓,壓根想不起中風了該怎麼辦,這下一出口,所有人都一臉期待信任的望向她,搞得她一陣懊悔,恨不得扇自己兩巴掌,這下好了,連余見初都微彎腰一副等她說走就抬起病人的架勢。

    “不成!不能挪!”她最後還是決定穩妥點,“余大哥,你有沒有醫生的電話,喊一個過來方便嗎?我大廳裡有電話機。”

    余見初點點頭,快步走出去了。留下眾人面面相覷。

    黎嘉駿不知道該做什麼,只能讓大家把老太太放在床上,保持通風,見忙來忙去的都是兩個媳婦,下意識的問:“那個,老三的媳婦呢?”

    不說還好,一說旁邊的婦女又哭了:“三郎可憐啊,媳婦都還沒娶上呢!這下好了,一家子就一個獨苗,還是一個傻兒!”說話間,旁邊的婦女就牽著一個流著鼻涕的小男孩站出來,那小男孩木頭木腦的,黃綠的鼻涕流下來也不擦一擦。

    這一晚上帶給這個家庭的打擊未免太大,黎嘉駿連設身處地都不敢,在一群女人的哭聲中也酸了鼻子,她實在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就好像剛才在樓上往下偷聽時,就沒聽到誰說什麼安慰的話。

    實在是說什麼都無益了。

    遠處,炮聲又響了起來,戰火越來越近了。

    好不容易回趟家,沒到家就被捅個半死,家人沒見著,朋友去南京,家還被人占了,好不容易安穩睡一晚,早上醒來樓下一氣兒去了三個兄弟!一家子男丁全沒了!

    黎嘉駿可以肯定自己已經被什麼不干淨的東西盯上了,別人哭,她就坐在一邊唉聲嘆氣,等余見初打電話回來,看著這樣的場面,臉色也不大好,他走過來安慰眾人:“醫生很快就來,醫藥費和撫恤金過會兒就送來……嘉駿?”

    “恩?”黎嘉駿抬起頭。

    “別打擾她們了,來,阿侃帶吃的來了,先用早點。”

    黎嘉駿看還昏迷不醒的老婆婆,知道自己也幫不上忙,只能木呼呼的被拉起來,跟著到了飯廳,早飯已經擺好,余見初拉開椅子,把她按下,又把筷子塞到她手裡,再盛了一碗粥放在她面前:“吃吧。”

    “……”黎嘉駿看這架勢,有些哭笑不得,這到底誰是主誰是客,可被人照顧著心裡總是很熨帖的,乖乖的埋頭吃起來,還不忘讓馮阿侃把多買的包子饅頭送到後院去。

    這邊余見初把她照顧好了,自己也很自然的吃起早餐,黎嘉駿吃了一會兒才想起:“你是不是一晚沒睡?要不上樓休息下吧,我昨晚看了,我二哥的被褥都還在。”

    余見初搖頭,他喝粥不用勺子,直接一手粥一手饅頭,喝一口粥就一口饅頭,吃得很快卻沒什麼聲息,一眨眼兩個饅頭已經下肚,這才舒了口氣:“無妨,手頭還有些事。”

    “哦,要幫忙嗎?”

    “恩。”他認真的點點頭,“麻煩你養好傷,川江不好走。”

    黎嘉駿眨眨眼,怔愣了半響,苦笑:“這可真是個艱巨的任務啊。”

    “所以容我監督你了。”他微笑了一下,“你休息吧,那老人家和那三兄弟的事,是我該處理的,你就不要多管了。”說罷,他披上外套就出去了,和匆匆趕來的大夫擦肩而過。

    大夫來了一眼就確定老太太中風了,一翻搗騰後總算是把老太太弄到可以搬到醫院的程度,隨後一群人鬧哄哄的就去醫院了,中風這病對現在這僅存的妯娌來說,實在是個巨大的負擔,黎嘉駿除了讓她們安心住在自家後院,把原先金禾的房間整理給老太太,也沒法幫別的忙了。

    家裡面愁雲慘淡,沒見到親人的她卻平白住在了一個家破人亡的氣氛裡,真是又憋悶又無奈,就連馮阿侃都受不了跑了。她琢磨了一下,干脆整理了自己的稿件和膠卷,往《大公報》的辦事處去交差,樓先生陣亡的事報社肯定知道的了,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後續撫恤工作。

    早上吃了飯後跟著醫生一番折騰,時間已經到了下午,外面又到了晝夜生活交替的時候,好在報社總是有人值班,她並不著急,干脆裹了裹大衣一路走過去,順便看沿途有沒有什麼可以吃的東西填填肚子。她買了兩個米糕邊走邊吃,等到了報社,剛好塞下最後一口,還沒敲門,門就啪的開了,衝出一個人來,兩人啊的一聲撞在一起。

    衝出來小伙兒猛如牛,黎嘉駿當場就被撞飛了出去,她下意識的一撐,只感覺周身一陣噗呲作響,估摸著自己的傷是該又裂開了,痛得她嘶的倒吸一口涼氣,半天沒起來。

    “哎喲對不起對不起。”出門的小伙兒慌忙上來扶她,“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您沒事吧,哎呀,哎呀!怎麼流血了!”

    一撞撞出這個效果,他整個人都不好了,清秀的小臉扭曲成一坨雙手挪來挪去都不知道往哪兒扶,黎嘉駿倒是疼習慣了,嘶的一聲後撩開大衣看看滲血的腹部,又面無表情的合上,抬手讓小伙子抓住拉起來,站直了淡定道:“沒事兒,舊傷。”

    “這這這……”小伙顯然很著急,又往遠處望又看黎嘉駿,忽然頓了頓,試探著問,“你是……黎……”

    黎嘉駿抬眼看看他:“恩?”

    “黎……黎嘉駿是吧!”小伙兒叫了一聲,“黎先生,你不記得我拉,哦你是不記得我,我那會兒還是實習生,前陣子剛轉正的,我叫盧燃,燃燒的燃,我好幾年前見過你,那次你和小李哥搶著去前線,我就站在一邊看著。”

    黎嘉駿點點頭,冷靜了一會兒,問:“你這麼著急,去哪?”

    “哦,剛剛小李哥打電話來,國軍要撤出閘北,在蘇州河,要我快點帶了相機過去。”盧燃表情糾結,“黎先生,要不我給您叫個車吧,我,我實在……”他說著,又往遠處張望了好幾下,好像這樣就能看到蘇州河似的。

    “叫車吧。”黎嘉駿有氣無力的說,“去蘇州河。”

    “不不不我替您叫車去醫院吧!”

    “我們,一起,去蘇州河。”黎嘉駿一字一頓的強調,“我沒事,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盧燃無法,叫了車跟在一邊,沒一會兒就問一句:“黎先生您好嗎?”“黎先生您行不行?”搞得黎嘉駿很是煩躁:“死不了!別吵!”他才訕訕的閉嘴。

    雖說辦事處就在蘇州河附近,但是跑起來還是要許久,等快到的時候,天色已經微暗,遠處隱約可見火光,已經被所有人習慣以至於下意識忽略的的槍炮聲又隆隆而來,迫在近前,遠望河對岸,閘北區現在已經一片廢墟,幾乎看不到什麼高樓,到了河邊,密密麻麻的都是人。

    黎嘉駿在盧燃的攙扶下下了車,兩人並沒有擠進去,而是登上了旁邊一間咖啡館的露台,那兒很多國內外的記者站著,他們有些拍照,有些聊天,有些還在錄像。

    一個眼熟的人走上前來,正是三二年的時候和她搶著上長城前線的小李李修博,幾年不見他已經頗為成熟,表情沉靜,看到黎嘉駿也是一愣,但也只是點點頭,隨後就讓盧燃走到他占著的露台上去拍照,等盧燃站好了,他才輕聲問候:“黎小姐?”

    黎嘉駿頷首:“李先生。”

    兩人相視苦笑。

    “終究還是一同到前線當記者了。”李修博感慨,“有耳聞您今近日的經歷,實在是……不知如何說。”

    “那就別說了,說說現在吧。”黎嘉駿心裡的感慨也就一閃而逝,她隱約覺得經歷了前陣子那些陣仗,她的心幾乎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硬了起來。

    “日軍增援登陸了,國軍准備西撤,不在這兒戀戰,上海地勢太平,不好打。”李修博回頭看看,那些談笑風生的洋人記者,壓低聲音,“看來那個說法是真的,上海主要是打給這群人看,爭取國際影響,你瞧,他們多開心。”

    黎嘉駿也回頭,看著那些夜色中的洋人記者,他們和夾雜其中的中國記者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一邊拿著咖啡糕點,時不時拍照攝像,還對著河對岸指指點點不亦樂乎,另一邊則表情沉凝,不是拍照和做筆記,就是呆呆的望著對面,有個男記者拍幾張照片就用袖子擦擦眼睛,擦過了繼續拍,拍好了再擦眼……

    第幾次了,眼看著宣誓保護自己的隊伍撤退。

    北平的撤了,天津的撤了,太原的要撤了,現在,上海的也撤了。

    黎嘉駿心中的酸澀一陣陣的發脹,她凝神望向河對岸,那兒遠遠的,有一列列的隊伍沿著蘇州河往西行進著,全都是步行,少數車上載著東西。

    這支隊伍依然龐大,沉默而連貫的往外走,從這兒出去的,基本是已經在淞滬戰場上經歷了數次生死的兵了,雖然看不到他們的樣子,可黎嘉駿清楚的知道,他們身上的軍裝已經被硝煙熏得漆黑,手上和身上有搓不掉的血跡,雙手滿是握刀握槍的繭子,臉上僵硬如岩石,行動因為疲憊而遲緩的猶如機器人,可眼裡卻積攢著殺氣。

    他們要往西去了。

    “李修博,他們會去哪?”黎嘉駿忽然想到一件事,她喃喃著問,卻完全不想得到答案。

    李修博卻完全不會體會到她的心情,他和她並排站著,望著對面輕聲回答:“南京。”

    “哦。”黎嘉駿嘴唇抖了一會兒,本還想說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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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
發表於 2016-9-21 16:55:44 |只看該作者
    第115章 八百孤軍

    隊伍撤了整整一夜。

    外國記者天一黑就走了,中國的記者卻就著遠處炮火的火光呆呆的看了整整一夜。

    意識到中國軍隊在撤退,日軍一路瘋狂的追過來,以至於隊伍撤退的姿態越來越狼狽,到最後幾乎是快步在跑,斷後的部隊卻遲遲不見過來,等到黎明初現,河對岸已經一片寂靜。

    李修博再次站起來遠眺,越往遠處看,天色越是昏沉漆黑,濃重的硝煙已經凝聚在對岸上空三個月散不去,可還是有人會不停的往那兒看,卻不知打該看什麼。

    忽然,他像被刺痛一樣的轉過身,長長的呼吸了幾下,黎嘉駿裹著衣服伸頭望過去,正看到硝煙和雲層的交界處,一面旗幟正在緩緩升起。

    膏藥旗。

    黎嘉駿忽的顫抖起來,她一把抓住李修博的衣角,手上青筋突起,牙齒咯咯作響。

    李修博不知道該怎麼辦,他也眼睛通紅,只能緩慢的拍著她的背,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哽咽聲響起,竟然不止一聲,哭聲斷斷續續的傳來,眼角處那個一邊拍照一邊哭的男記者已經蹲到了牆角,壓抑的哭了起來,喉嚨裡發出沉悶的嗚咽。

    膏藥旗還在升起,它在一幢建築物的頂上,越來越高。

    這場景仿佛和北平的熱氣球重合在了一起,比直視烈日更加刺痛黎嘉駿的雙眼,她不想再為這樣的景像哭泣,可她還是一次又一次的看到,一次又一次疼痛到難以呼吸。

    “……走吧。”她站起來,轉過身,匆忙的擦了下眼睛。

    這時盧燃剛買了早飯回來,看到天台上的景像不由得一愣,可很快調整了表情,默默的拿來了溫熱的豆漿杯塞在黎嘉駿手心。

    “吃早點。”他干巴巴的說,把燒餅油條給了李修博,“李哥,先吃早點。”

    李修博接過來夢游一樣的咬了一口,他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已經到了頂端,仿佛在半空中飄揚的膏藥旗,咬了咬牙,回頭深呼吸了一口,平靜道:“你回去擬稿吧,等會我把她送到家了再來找你。”

    盧燃順著李修博的目光望過去,愣了一下,轉眼這大小伙子眼淚就洶湧而出,他用袖子粗魯的擦了好幾下眼淚,斷斷續續道:“我,我先去,找老照叔,把照片洗了出來。”他收起相機,又道,“李哥,這個稿,我……我不知道……”

    李修博皺著眉,顯然也很心塞:“主要強調部隊轉移保衛南京吧,上海地勢太難守,還有國際勢力介入……等等!”他忽然站起來,雙手撐著露台欄杆往東面看去,黎嘉駿順著看去,什麼都沒看到,但很快她聽到了一陣槍聲,機槍噠噠噠響著,清脆快速,隨後轟的一聲,手榴彈炸響。

    “那邊還在打!”所有人像是被打了雞血一樣往那兒望去,果然在河對岸隱約有一棟巨大的四方體的房子,那兒窗口裡火光不停跳躍著,樓下不停的炸響,碎石混合著火光炸起,連綿不斷。

    “那是哪兒?”黎嘉駿伸長脖子望著那邊問。

    李修博正手忙腳亂的整理東西,聞言往那邊望了一眼,想了想,篤定道:“四行倉庫!”

    “……四行倉庫?四行倉庫!”黎嘉駿整個人一個激靈,狠狠的抖了一下。

    “對,就是那個四個銀行聯合造的倉庫,很堅固,不會是有隊伍來不及撤被困在那了吧,快快快過去看看!”李修博手裡拿滿了東西,只能用頭招呼她,而周圍其他記者也都在整理東西准備過去。

    黎嘉駿整個腦子都是一團混亂了,激動的手顫腳顫,幾乎是同手同腳的跟在後面沿著河往那兒跑去,那兒看著不遠,卻也跑了許久才到,可她完全沒感到累,身上的傷口都沒影響到她。幸好李修博反應快,兩人跑到四行倉庫對面老匣橋邊的橋頭鐵絲網外巴著,死死盯著對面。

    四行倉庫剛才響了一陣子槍聲後又沉寂了,這裡戰火不旺,還沒被硝煙掩蓋,可以看到巨大的五層樓的倉庫外包圍著層層路障和鐵絲網,那倉庫異常堅固魁梧,雖說窗戶大多碎了,可是牆體卻極為堅挺,雖然有明顯的彈痕,可卻可以看到彈痕幾乎穿透不了多少,裡面堅硬的鋼筋水泥頑強無比。

    “到底是銀行的倉庫,當初它修起來的時候就花了大力氣!”李修博是真上海人,對這個倉庫略微熟悉,頓時激動的感嘆起來,“而且裡面儲備也很足,可以打!”

    “打個鬼!他們為什麼不走?這樣就被圍困了呀!”黎嘉駿很著急,她隱約知道四行倉庫,可又是耳聞而已,前因後果一概不知,只能心裡瞎著急。

    此時自覺去跑腿的盧燃回來了,憤憤然道:“那個咖啡館不讓我們進,只准洋人進!”

    沿河正對著四行倉庫就有一家帶露台的咖啡館,本來他們想借用露台的視野,現在看來是不行的了。

    對於租界這樣的情況大家已經習以為常,不能強求,干脆霸著這個視野點不動了,旁邊也趴了一排同僚,也在議論紛紛,各自打發人去探聽消息,盧燃在這方面頗有能力,也被外派了,他看看四行倉庫,頗為戀戀不舍的走了。

    可也有走得激動萬分的,黎嘉駿親眼見到幾個在河邊擺攤的小販,剛才看到記者跑過來蹲點,似乎是確定了什麼似的,跳起來就往城內跑,攤子都不管了,也不知道是去干嘛。

    而這邊,剛才的槍聲就好像是一個錯覺,轉而什麼動靜都沒了。

    黎嘉駿一夜沒睡,卻毫無睡意,喝著豆漿吃著油條,盤腿坐在旁邊,趁著大家都沒注意她,悄悄扯了手帕拉開紗布給大腿上裂開的傷口換了塊布,帶血的那塊悄悄塞在了衣兜裡,隨後若無其事的和左右的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起話來。

    李修博則焦躁多了,一口塞了早點後就左右望,或是死死的盯著四行倉庫那,忽然指著一個位置:“那那那!有人!”

    大家連忙站起來看,就看到倉庫裡不知道哪個位置溜出來一個小兵,貓著腰往外走了好遠,趴在地上挖土推路障一頓折騰,隨後又貓著腰往裡走。

    所有人緊張不已,屏息看著他走回倉庫,隨後松了口氣,又激動起來。

    “真的還有!還留著!”他們議論紛紛,“快去發稿!還有國軍留守上海!”

    四行倉庫的士兵似乎還在加固外圍防御,時不時就溜出幾個人來,把那絆馬索一樣的路障連著鐵絲網挪來挪去。有幾次外面有日軍在徘徊,就一頓掃射,幸而視線受阻和掩體夠多,大多有驚無險。

    這樣的槍聲比起前陣子連綿的戰火更加醒目,很快越來越多的人聚集了過來,鐵絲網趴滿了,就爬上圍牆看,有些疊著人牆往外巴望,到後來,周圍的建築物樓頂上窗戶後面都擠滿了人,他們全是普通百姓,馬褂短衫,扁擔公文包,什麼裝備什麼階層都有,這麼一會兒工夫,好像半個城都已經聚集到了這兒,所有人都望著四行倉庫。

    守著老匣橋的兩個英軍士兵都蒙了,掏出了槍卻毫無辦法,干脆躲到了一邊,和大家一起看。

    租界市民和淞滬會戰最接近的時候,大概就是聽蘇州河對岸的炮聲和看著難民洶湧而入,此時竟然有了直面戰爭的機會,說不上什麼心思在,但激動的心情都是一樣的,此時他們活也不干了,聚起來七嘴八舌的討論著:“不是說都撤光了嗎?”

    “誰說的嘍,不是還有嗎!倉庫裡倉庫裡!”

    “是來不及撤了?哎呀那怎麼辦!”

    “肯定是斷後的!看看看那個倉庫裡有人!哎呀是國軍!我們的人我們的!”

    “愛國餃子,愛國餃子咯!包日本餃子咯!煎蒸煮炸日本人咯!愛國餃子!愛國餃子!”

    “看看看那邊有鬼子!有鬼子要偷襲!”有眼尖的死命指著倉庫外不遠處一隊正在緩緩靠近的日軍士兵。

    頓時整個南岸群情湧動,所有人都瘋狂的大吼起來:“小心!小心!鬼子要偷襲!在這邊在這邊!”

    “打死他們!打死他們!”

    “他們要拆鐵絲網!他們要拆鐵絲網!他們要拆鐵絲網!”

    “打!打!打!”

    這邊聲浪浩大,鋪天蓋地的向對岸洶湧而去,所有人都喊得青筋暴露,聲音嘶啞,那邊日軍卻不為所動,依然貓著腰小心翼翼的往倉庫摸去。

    “這樣還繼續!他們傻嗎!”有人大聲嘲諷。

    這時候有人明悟了,激動不已:“鬼子聽不懂中國話!大家喊啊!”

    沒有密碼,沒有暗示,蘇州河南岸漢語作弊器開始大功率運作,四行倉庫東西綿延五百米全是監視器,對岸所有人瞪著銅鈴大的眼睛不放過對面的任何風吹草動,果然,當這隊日軍自以為無人發覺,埋頭往前時,四行倉庫上正對著他們的方向一扇窗戶緩緩打開,一個槍口伸出來,直直的瞄准了他們!

    “哦!哦!”一群人歡呼起來,“打!打!打!”

    啪啪啪啪啪啪!

    機槍聲如驚濤拍岸,激起千層血,那一小隊日軍轉眼就趴下了,頂著重火力又艱難前行了許久,終於扛不住,掉頭撤退,留下數具屍體!

    這下歡呼聲簡直要掀破天蓋,所有人都瘋了一樣歡呼,仿佛打了個大勝仗一樣。

    饒是見識過無數戰陣,這樣的場景卻是生平僅見,黎嘉駿和周圍的人一樣又哭又笑,激動的大吼大叫。

    就連李修博旁邊守老匣橋的英軍士兵都激動不已,笑著揮舞拳頭大聲歡呼著,隨後用不標准的中文旁邊的人說:“八拜楞,八拜!”

    早上四行倉庫打起來時就沒見他們多激動,可見對於對面的情況是心裡有數的,這個士兵這麼說不乏炫耀的成分,可周圍的人還是被炫到了,紛紛像得到了大新聞一樣四面傳播:“八百個人!有八百個國軍守在裡面!”

    八百八百八百層層傳遞下去,八百壯士的說法就這麼湧現了出來。

    可黎嘉駿卻想起來了,他們還有另一個更為響亮的名字。

    八百,孤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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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
發表於 2016-9-21 16:55:56 |只看該作者
   第116章 只要一樣

    戰爭史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幕。

    河南岸租界區,侵略者在花園露台喝著咖啡看其他侵略者和被侵略國生死交戰,仿佛看一場西洋大片,租界區的市民滿懷希望和焦急關注著對面的一舉一動,也看得清對面的一舉一動。

    河北岸占領區孤堡獨立,裡面跳躍的火光來自最後幾百個頑強抵抗的中國士兵,他們來自八十八師第524團第一營,身處數十萬敵軍的包圍中,他們的身後,真真正正站著無數他們曾宣誓要守護的國民。

    助威聲如此真切的從他們背後傳來,敵人不眠不休的進攻,他們不眠不休的防守,市民也不眠不休的吶喊,日軍的數次偷襲企圖都被對岸的火眼金睛識破,他們試圖和這邊的英軍交涉要求他們驅趕人群,可英軍漫不經心的嘗試了幾次後就干脆放棄,到後來,上海社會各界的組織都過來了,工商聯合會來了,資源委員會來了,愛國救援會來了,各個大學團體也來了,連童子軍都來了。

    河邊群情湧動,各種橫幅扯起來為對面鼓勁兒,可戰況依然不容樂觀。

    當戰爭的慘烈直接擺在百姓的面前時,一切激動和熱血就顯得那麼微不足道了。

    還未散盡的硝煙中,猙獰的坦克款款而來,後面鬼鬼祟祟的跟著日軍步兵,如此聲勢浩大,不用上海市民提醒,四行倉庫裡的士兵也都看到了,面對強攻,守軍所能做的僅只有拼死抵抗,日軍的炮火密集,打在倉庫牆面上,壓得守軍抬不起頭來,守軍卻只有不到五台重機槍和幾個捷克輕機槍,所有武器輪軸轉似的阻截著日軍波浪式的進攻,戰至日軍最靠近的時候,對岸的人都能看到有守軍不顧危險從窗口探出身子往下扔手榴彈。

    運氣的扔了手榴彈躲了回去,更多不運氣的則是中彈倒下。

    此時對岸就會有洶湧的叫罵聲和痛哭聲湧起,經久不絕,柵欄被搖得哐嗤響,待到日軍又被打退時,所有人看向四行倉庫的眼神,已經完全變了。

    他們的獨守,他們的慘烈,已經讓熱血變成了痛心。

    多希望他們現在快點出來,別再堅持了,為什麼還堅持。

    “日軍把倉庫的水管炸斷了!”有人指著遠處大叫,那兒水噴湧出來,落下後流向了蘇州河,人們驚叫著,可四行倉庫卻毫無聲息,等日軍又一次進攻時,守軍卻又暴起,猛烈的開火將他們打了回去,大家松了口氣的時候,卻又更為焦急。

    “他們沒水喝了!守軍沒水喝了!”

    “怎麼辦!給他們送水!”

    “怎麼送?游過去?”

    四行倉庫緊鄰著蘇州河,可裡面的守軍卻面臨斷水的絕境,所有人看著面前寬闊的河道,默然無語。

    黎嘉駿一直不眠不休的看著前面,李修博去擬了稿又回來了,擠過人群給她科普:“馬上九國公約要開會,上面希望至少到那個時候,上海還沒完全丟。”他給黎嘉駿一條毛毯裹上,“本來要留一個師的,孫將軍不同意,最後就留了一個營。”

    “八百人?”黎嘉駿鬼使神差的問了句。

    李修博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好像沒……而且大多都是新兵。”

    “……”黎嘉駿沉默了一會兒,望過去,又問,“那現在他們斷水了,上面有辦法嗎?”

    “工商會在想辦法了,那倉庫裡糧食充足,雖然都是生的,但……”李修博自己也說不下去,重重的嘆了口氣。

    周圍又一次激動起來,日軍再次步坦協同進攻,這次進攻特別猛烈,日軍已經搭上了梯子爬過了第一道沙包牆,開始趴到地上匍匐前進,機槍的聲音響徹河畔,可是有後面坦克的炮擊掩護,守軍難以對日軍形成足夠的火力壓制,日軍很快就靠近了倉庫,此時守軍都開始往下扔手榴彈,坦克趁機撞開掩體衝了進來。

    對岸一片驚叫聲,人們啊啊啊大叫著,四面指點:“這裡有坦克!”“往下!往下!他們在架子下面!”“他們躲在車後面!在車後面!”

    就在坦克以摧枯拉朽之勢衝到倉庫下面時,所有人都看到,一個守軍全身綁著炸彈,冒著煙,從二樓朝著那輛坦克,毫不猶豫的跳了下去!

    轟!

    坦克轟然炸響,濃煙衝天。

    那一雙雙眼睜睜看著守軍敢死隊員跳下去的眼睛,都隨著那一聲炸響,嘩的流下眼淚來。

    “啊啊啊啊啊!”有誰在怒吼。

    “日本鬼子,我日你祖宗!”詛咒此起彼伏。

    河對岸的人幾乎要瘋了,他們搖動著柵欄,喊得聲嘶力竭,可卻無能為力,哭聲掩蓋過了怒吼,人們第一次發現,戰爭到底是個什麼面目,慘烈到讓人痛徹心扉,犧牲是那麼平常和沉重。

    就連露台上那些喝著咖啡的洋人都放下杯子站了起來,湧到邊上鄭重的看著,脫下了帽子。

    幾個青年忽然轉身走了,隨後是幾十個,再到成群結隊,他們表情堅毅,眼睛通紅,他們去的方向,是征兵站。

    “非常偉大!”一直在圍觀的英軍士兵脫下帽子,認真的說。

    黎嘉駿看了他一眼,表情麻木的轉過頭去,又望向對面。

    坦克的損毀使得守軍少了最大的威脅,銅牆鐵壁後的守軍再一次組織起火力,將日軍打了回去。

    可這一次,再沒人歡呼了。

    傍晚的時候,黎嘉駿被李修博和盧燃連拖帶拽的拖出人群,人群外,竟然是余見初開著一輛轎車冷著臉等著,兩人把黎嘉駿賽上車就走了,余見初發動了車子。

    出了人群,呼吸到了新鮮空氣,她才感覺到自己到底是有多疲憊,顯見之前的亢奮實在詭異,有如磕了藥一般失常,剛上車她就虛脫似的軟倒在後座,衝著在後視鏡裡瞪自己的余見初虛弱討好的笑:“嘿嘿,我,我眯會兒……”

    說罷她就閉上眼,耳邊是余見初無奈的嘆息。

    兩天一夜沒睡的結果是,黎嘉駿再次醒來時,已經日頭當空,她整個人都是虛浮的,走路時,腦袋裡好像裝了個實心球,左衝右突哐當直響,難受欲嘔。

    她扶著牆爬下樓,睡了一會兒,廚房正亮著燈,走出一個眼熟的婦女,見到她,趕緊迎上來:“哎喲黎小姐,我正愁怎麼叫醒您呢,馮爺說了讓我們給你准備吃的,也沒啥精貴手藝,只能隨便折騰點……”

    黎嘉駿扶著額頭擺擺手:“我好想吐,有粥嗎,給澆點醋好麼?”她其實一點都不想吃東西,但也知道不吃不行,這方面她很能自虐,直接給自己想了個開胃的方法。

    那婦女連連點頭:“我就猜這麼折騰醒來會沒胃口,特地弄了點粥,正熱呢,我給您端來。”她說罷回了廚房,黎嘉駿就跟癱軟似的倒在桌子上,手肘撐在桌面上扶著頭,感覺自己此時臉色肯定很可怕。

    婦女不僅端來了粥,小菜,還帶了一盆水給黎嘉駿洗漱用,冷水拍了臉果然舒服不少,她拿起勺子,緩慢的吃了起來,加了醋的濃粥入口,她舒服的嘆了口氣,心裡卻沉甸甸的。

    過會兒還是得過去,她邊吃邊想,要不然怎麼坐得住。

    門開了,馮阿侃抖著帽子走進來,看到黎嘉駿一愣,立刻笑起來:“黎小姐醒啦,正好,余爺讓帶了蘋果,新鮮的,這長相看著就讓人喜歡。”他拎著一個網兜過來,裡面放著一堆紅彤彤的大蘋果。

    這個季節有新鮮水果,也是不得了了,饒是黎嘉駿以前不愛吃蘋果,現在也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幫我謝謝他。”

    “現在要吃嗎?”

    “恩,能不能……”

    “我幫您削皮切塊去。”馮阿侃說著溜進了廚房。

    這小子長相猙獰,倒是機靈的非同尋常,難怪余見初看重,黎嘉駿喝完了加醋粥,又就著酸甜可口的腌蘿蔔等小菜吃了兩碗,才感到心滿意足,等到馮阿侃送上了蘋果,已經是人間仙境了,她讓那婦女也拿了個蘋果去,這邊讓馮阿侃和她一起吃切片蘋果,邊吃邊問:“阿婆怎麼樣了?”

    馮阿侃推拒了兩下也坐著一起吃蘋果了,倒也不扭捏,此時一邊吃著蘋果,一邊搖頭嘆氣:“那可是富貴病,能怎麼辦,遇到您和余爺是她們運氣,說實話,要不是您在,余爺按著規矩來,那是半點不留情面的,碼頭上炸死的工人多了去了,日子比那娘幾個難過的更是要多少有多少,別說余爺了,那位杜爺傾家蕩產都幫不過來……”

    道理她也懂,而且也確實無能為力,黎嘉駿只能一邊聽著一邊吃著,吃完嗯一聲,拍拍手站起來:“一會兒我出門,你……”

    馮阿侃本身大概是帶點勸解的意思的,卻不想黎嘉駿本身也沒什麼慈善情懷,只能訕訕的也擦了嘴,起來道:“余爺給我派了車,他就知道您肯定放不下那邊,喊我聽你吩咐。”

    黎嘉駿一頓,這下是真的沒話說了,余見初對她太好了,讓她覺得不以身相許都說不過去,她這一出神就露了陷,很快馮阿侃就露出點調侃的樣子來,黎嘉駿咳了兩聲,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那快走吧,那兒怎麼樣了?”

    馮阿侃領頭往外走:“我開車過來時特地過去看了看,那兒已經組織起來了,看得人還是很多,您那些記者同事還給您占著位置,我去打聽了下,上午的時候工商會還派人爬樓頂上給倉庫那兒打旗語呢,問他們要什麼,准備到時候趁夜送過去。”

    “那邊回了沒?”

    “回了。”答到此處,馮阿侃腳步忽然一頓,回過頭來直視著她,表情似悲似喜,“他們就要了一樣東西。”

    “什麼?”

    “一面國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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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
發表於 2016-9-21 17:02:18 |只看該作者
    第117章 一面國旗

    此時蘇州河北岸,膏藥旗林立。

    日本是個極喜愛宣揚戰功的民族,光想出占領一個城市就升熱氣球慶祝這種損招這一點就已經可以看出來了。

    每一天上海市民就跟上班似的,清早聚到河邊巴著柵欄往對岸張望,即使看到了慘烈的犧牲尤不肯離開,實在是此刻四行倉庫在他們眼中就是一面巨大的國旗,用炮火和鮮血澆築而成,存在感超強。

    而今天,二十八日,在又一個清晨開始時,聚到河邊的人驚訝的發現,四行倉庫上方,豎起了一根杆子。

    那是兩根竹竿綁在一起的長杆,立在頂樓,旁邊隱約可以看到人影筆直的站著,當晨光熹微時,一聲嘹亮的喝令聲從對岸傳來,經久不息,緊接著,有什麼東西順著那杆子徐徐升上來。

    有眼神好的人張望了一會兒,忽然哭了出來,指著那邊嘶啞的大吼道:“國旗!國旗升起來了!”

    一傳十,十傳百,四行倉庫上的國旗還未升到頂端,就已經受到千人圍觀,蘇州河南岸人們站直著,俱都眼含熱淚,注視著那占領區的國旗,即使知道前途迷茫,可是卻有什麼東西鼓脹著,仿佛要爆炸開來。

    等到國旗在四行倉庫的旗杆頂端,五層的倉庫將國旗頂到了萬旗之巔,周圍豎立在廢墟之中的膏藥旗只能頹然仰視之時,群情激蕩已經達到了頂點,所有人都在歡呼和吶喊,前兩日所見所痛仿佛已成過去,只要這面旗幟一直在,就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害怕。

    等到最激動的情緒過去後,人們卻沒再歡呼了,他們大多擠成堆站著,仰著頭痴痴的望著那面國旗,表情幾乎是空白的,最多的,是帶著點感慨,甚至扯出點微笑。

    這面國旗掛不久,所有人都知道。

    可就是想多看一會兒再一會兒,這樣可以記住它,記住這個景像,然後在心裡默默的回味一千遍一萬遍,直到勝利的那一天再想起,說不定能露出會心一笑。

    瞧,在三七年,這一切都注定了的。

    至少黎嘉駿是這麼想的。

    她已經與諸位知情的同事在夜晚的時候,都目睹了那個叫楊慧敏的女童子軍裹上國旗跳入蘇州河,這一晚蘇州河畔靜悄悄的,沒誰想引起日軍的注意,他們看不到對岸隱蔽處的動靜,卻能夠想像那個纖細英氣的女孩在河道和掩體中艱難前進的情景,等早上她凱旋歸來時,迎上去的人幾乎都是面帶愧色的。

    他們都比她大,不少還是熱血爺們兒,可卻都沒她那樣的膽色和果決,在剛聽說任務的時候立刻領取,不給別人任何機會,而事實證明,大風險也伴隨著高收益。

    楊慧敏剛上岸,就被一群高官前後簇擁著帶走了,幾乎可以想像未來不可限量。

    擠在周圍的記者眾完全撈不到任何采訪的機會。

    黎嘉駿雖然說也是記者,但她一不是專業的,二來現在差不多已經是定型成了戰地記者,去的都是其他人避之不及的地方,極少搶新聞和缺爆料,只要不怕死就永遠有新聞,所以當她反應過來李修博幾個那麼激動是去干嘛時,人楊慧敏早就上車走了老遠了。

    李修博拿著照相機回來時還在嘆氣:“沒拍到照片,回去擬稿又要多寫點了……等等我先去擬稿,爭取發個特刊,你又一晚上沒睡,小心你那位來抓你!”

    你那位……黎嘉駿嘴角抽搐,卻下意識的往周圍看看,做賊心虛到了極致,沒看到熟悉的車和人,略微心安的嘆氣:“你不要亂說好伐啦,人家那是被我哥委托的!”

    “哦,你相信就好。”李修博扔下這句話就走了。

    ……見了鬼了!誰管你信不信啊,我反正信了!黎嘉駿內心忿忿兒的。

    可要說累……還真有點,此時日軍不知道是被國旗打擊跪了還是正在醞釀下一波攻勢,等了很久等得所有人都哈欠連天還沒動靜,黎嘉駿琢磨了一下,還是決定先去報社和幾個同事一起弄出個特刊再說。

    走之前她又回頭,看到那面國旗迎風飄著,背景是還未散去的硝煙,濃稠沉重,可一旦有風吹過來,它卻會飄得噗呤噗呤的,很是歡快有活力。

    但反差之下,更覺心酸。

    有些傳說,聽的時候蕩氣回腸,想像的時候熱血沸騰,可是等到真的遇到時,此情、此景、此心,都不容許人再忍心多看一眼了。

    她已經在旁邊英軍的談話中聽出了租界方有調停的意向,實在是四行倉庫的堅挺讓日軍越來越崩潰,現在還顧及到租界的安全,一旦喪心病狂來個“不小心”,那就不僅僅是租界受到誤傷那麼點“小事”了。

    從最開始租界的洋人就相當緊張,程度不亞於圍觀戰況的中國人,因為就在他們圍觀對岸戰況的地點附近,豎立著兩個巨大的煤氣罐。

    大到什麼程度,就像兩個金字塔,炸四行倉庫的炮彈稍微偏移一點,對岸人傷不到,煤氣罐絕對百分百擋槍。

    這一點眾多非盲目圍觀的人心裡也清楚,所以從一開始,就對四行倉庫能堅持多久抱有懷疑,而現在,國旗豎起來了。

    鬼子差不多是該瘋了……就他們那米粒大的心理承受能力和天大的軍國主義思想,化學作用之下估計現在已經在呼叫空軍了。

    已經收到一點風向的報社媒體差不多開始往回撤了,發了這一次稿子,下一次就要拼誰先發現八百孤軍的去向了,這一點黎嘉駿都沒法給同事們作弊,她都不記得教科書上有沒有提過這八百孤軍,就連這四行倉庫都曾經和大公紗廠傻傻分不清,要不是如此,早想起有四行倉庫這回事,她怎麼也不可能到上海時那麼淡定……絕對連夜包了頭頂的洋人咖啡館露台打地鋪了。

    報社的新聞通訊處依然如往常那樣,座位少,往來全是來去匆忙的記者和編輯,旁邊房間裡,印刷機嘩啦啦響著,不知道在印什麼。

    李修博現在在通訊處也算個小有影響力的,一進辦公室就口頭報了下選題,坐下來就開始奮筆疾書,過了一會兒,盧燃取了洗好的照片回來,交給印發的編輯,一張特刊就這麼開始籌備了,連排版都是火速進行的。

    這時還有很多外派的或者負責線路聯絡的記者在那兒高叫著各方消息,最引人注目的還是要數國軍的去向。

    不出所料,從上海撤走的部隊馬不停蹄,全都趕往了南京,至此,雖然淞滬會戰還沒完全結束,但是關於它的一些一手消息,還是一點一點的被總結了出來。

    雖然沒有明確官方統計,但是這一次會戰,前前後後有近七十多個師的番號出現,加上地方部隊,前後投入了快七十多萬人,什麼隊伍都有,甚至還有九月份從四川沿江而下的川軍,他們剛到就投入血戰,撤退時參加淞滬的整個川軍建制幾乎癱瘓,不完全統計,這七十萬人中,差不都傷亡了快三十萬人,幾乎是投入兵力的一半,甚至有可能比日軍所有投入的兵力還要多。

    可這就是血肉之軀對抗堅船利炮的必然結果,七十萬人中大概有三分之二,在踏上這個戰場前估計連飛機和坦克都沒見過,然而他們還是就這麼來了,從此每多活一天都像是賺來的,所謂無知者無畏。對於指揮官和戰士來說,他們只要明白一點就夠了,那就是,要勝利,只有填上去。把屍體鋪到敵人的槍口邊,下一個戰士就能一刀捅死那個握槍的鬼子。

    而事實上,他們也這麼做了。

    七十萬人,死傷三十萬。

    剛估算出這個數據,整個報社都沉默了。

    此時,一個老編輯忽然站起來,揮舞著手裡的報紙大聲道:“你們干什麼?一個兩個的跟打了敗仗一樣,李修博!李修博!你站起來,這個稿子你打算怎麼擬,你說說看!”

    李修博全程觀看四行倉庫,這兩日神思一直在那個綁炸彈與坦克同歸於盡的戰士身上,魂不守舍的,此時他站起來,滿臉迷茫和難過:“我,我不曉得。”

    “盧燃!盧燃!”老編輯叫盧燃。

    盧燃更是抓耳撓腮:“我,我軍寧死不屈,頑強抗……”他的聲音在老編輯的瞪視下越來越低。

    黎嘉駿正趴在一邊躲點名,此時仰頭看老編輯,手裡竟然是一份日本報紙,不由得靈光一現,拿手肘捅盧燃,低聲道:“三個月!三個月!”

    盧燃如得神助,大聲道:“哦哦!日軍三月亡華之誓言止步淞滬!”

    “對嘛!就是這樣!”老編輯啪的把日本報紙甩在桌上,“你們都這副要死的樣子,做出的報紙一點精神氣都沒,怎麼鼓舞全國抗戰?這點覺悟都沒有,趁早滾出報社!”

    小的們一個個唯唯諾諾的,連幾個老的都偷偷坐直起來。

    特刊需要的篇幅並不大,很快就印了出來,黎嘉駿粗略的看了一下,和現在他們得到的第一手消息差不離,鼓舞人心的都被提取出來重點表述。

    其實這是相當不容易的一件事,在所有人都知道我們打得多慘的情況下,硬要擠出笑容很阿Q的說自己打得多好,實在是太考驗演技了,然而這樣的活兒,一些老記者已經干了很多年,幾乎是信手拈來,從不掉鏈子。

    看完了報紙,黎嘉駿幾乎要以為淞滬會戰主動權全在國軍手上了,一切都是我們謀劃好的,是委員長下的一盤大棋!

    所以說這就是官媒的職業素養。

    黎嘉駿一直都是編外人士,全靠錢和裝備打入報社內部,好在以前混通訊處的時候也算夾著尾巴,後來哪裡危險去哪裡的形像深入人心,以至於通訊處知道她的人對她態度挺好,不知道她的人聽說了她的事跡態度更好,她現在沒有什麼正式的活兒,瞎混了大半夜也沒人嫌棄,眼看著特刊過了審去印發了,便渾渾噩噩的回去睡了。

    又過了兩天,三十號,黎嘉駿起了個大早,跑去蘇州河“上班”了,老遠看到了國旗飄揚,卻覺得哪裡不對,對岸似乎太過安靜了。

    她心裡猶疑,苦在腿上有傷跑不快,只能一步一挪的挪過去,卻正看到河邊停著好幾輛卡車,一群中國士兵正列隊往上爬,坐滿一輛換下一輛,兩邊是英國海軍陸戰隊的士兵護衛著,他們腳邊全是收繳下來的槍支彈藥。

    這群士兵一個個黑黢黢的,衣服和臉都分不清,大多數胡子都蓋了滿臉,一張臉上最明顯的就是眼白,即使如此,眼白上也布滿血絲,可從身形和半張臉上依稀都可以看出全是很年輕的人。

    他們是誰?

    這個答案差不多已經呼之欲出了。

    此刻太陽還在雲層中時隱時現,早起的市民沉默的看著他們,和黎嘉駿一樣幾乎是屏住呼吸一樣看著這些人,昨天他們還是對岸的英雄,在所有人心目中大概差不多是注定陰陽兩隔的戰士,可是今天,他們就這麼從天而降似的出現在所有人面前,這種感覺幾乎是百感交集的。

    如果他們與倉庫共存亡了……

    可他們活下來了……

    黎嘉駿自己都不知道她想表達什麼,直到她看到一個國軍的團長軍官排在最後,看也不看周圍,沉默的上了車,才猛地一陣激動,一把拉住身邊的一個人問:“這,這是不是,是不是謝團長?”

    被她拉住的只是隨便一個路人,此時聽她一說,表現的比她還激動:“啊?這,這就是謝團長?謝團長!”

    這人一喊,那上了卡車的軍官竟然真的往這邊看了一眼,隨後不帶任何感情的轉過頭去,坐在了卡車最後。

    即使如此,依然沒法打消其他人的熱情,周圍早到的人都眼看著這些人撤出來,可是在英軍的維持下並不敢有什麼動作,此時謝團長三個字卻好像點燃了沙漠裡的一把火,場面立刻沸騰起來,連帶著剛聞訊趕到的市民都瞬間進入了狀態。

    “謝團長!”

    “英雄!”

    “你們都是好樣的!”

    甚至還有人唱起歌來:“中華錦繡江山誰是主人翁,我們四萬萬同胞……”

    黎嘉駿沒想到自己隨口問了一句竟然達到這種效果,此時她才明白原來剛才那些路人雖然看著,卻是“盲看”,現在少有人能夠從肩章和領章等地方看出一個軍人的軍銜,也只有她這個常年在前線摸爬滾打的把這個當常識看。

    其實在場所有人都憋著一股勁。

    想要看到謝晉元。

    想為八百孤軍鼓個掌。

    他們等到了。

    原本悄無聲息的撤離轉眼成了凱旋一般,雖然收繳了八百孤軍的槍,但是其他方面一直保持極高尊重的英軍士兵此時就像是儀仗隊一樣,在夾道歡迎的租界市民中護衛著表情慘淡的八百孤軍緩緩駛向目的地。

    很多人沒擠到最前面,就爬到樓上去,天台上,拼了命的向卡車裡的孤軍歡呼著。

    本來占了最好位置的黎嘉駿很快就被人群擠得走不動道兒了,她只能眼睜睜看著謝晉元和其他士兵一道坐在卡車上遠去,他們麻木的看著周圍朝他們熱烈歡呼的市民,俱都面無表情,坐姿頹然。

    許久以後,謝晉元垂下頭,擦了一下眼睛。
只要路是對的,就不怕路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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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8章 移駕余家

    隨著淞滬會戰一天天接近尾聲,黎嘉駿一天接著一天的輾轉反側起來。

    她聽說很多部隊都是馬不停蹄的趕赴南京,也記得以前看電影的時候,南京有很多國軍士兵,那麼南京應該也是打過仗的,可是打到什麼程度,南京大屠殺的時候那些軍隊在哪,這就完全不清楚了。

    ……她完全不相信這些士兵在經歷了淞滬會戰後,還會在南京引頸就戮。

    然而這些她都已經關注不到了。

    雖然好賴算個女主人,但看著眼前蕭條的黎家宅子,她對於自己竟然在這個一個狗窩住了那麼多天表示相當震驚。

    而為了修整這個只是有些冷清空曠的黎家宅子,鬼督頭同學竟然帶了個施工隊來,黎嘉駿表示直接就跪了。

    “我,我們不是直接去重慶嗎。”跟在余見初身後,她期期艾艾的問。

    余見初拿著鋼筆低頭簽個字,簽完字沒啥感情的看了她一眼,問:“怎麼去?”

    “坐船……好吧……不行……”

    她默默的蹲到了門邊——凳子因為長久沒人坐積了一層灰被師傅搬出去保養了。

    “起來,這像什麼樣。”余見初看樣子很想拿腳把她踢起來,奈何黎嘉駿這麼多天身上就沒爽利過,能坐絕不站,沒座兒立馬蹲,反正不給自己有型有款的時間。

    她縮了縮,確保自己沒擋到來來去去的工人,頗為失落的把頭埋在膝蓋裡,頭頂仿佛有一朵烏雲在下雨。

    余見初這性子本身就是拿小姑娘沒辦法的,等遇到黎嘉駿這種女流氓的時候直接負數了,他嘆口氣看看四周,也蹲到她身邊,思量了一會兒,道:“傷怎麼樣了?”

    “癢。”黎嘉駿老實道。

    “其實……我有個疑問。”

    “說。”

    “你……”余見初一臉嚴肅,嚴肅到凶殘的地步,“你……敢不敢……”

    這三個字一出,黎嘉駿就笑了,她那樣的閱歷,還有什麼不敢的,可余見初接下來的話卻讓她嘎的停住了。

    “你敢不敢,移駕寒舍?”

    “啊?”

    “……住到我家去。”

    “早用白話文嘛……額……為什麼要用敢不敢?”

    “因為。”余見初很疑惑的樣子,“你就不好奇,在上海這段期間,你的兄弟是怎麼安排你的?”

    黎嘉駿比他更疑惑:“安排什麼,我有錢,有房子,有工作,有手有腳,還需要什麼安排?”

    此話一落,余見初硬是半天沒回過神來,就這麼默默的審視了她許久,才嘆了口氣,點了下頭:“原來如此……怎會如此……”

    “怎麼了?”看他反應,黎嘉駿心裡有點毛毛的。

    “沒什麼,只是原本還以為你心裡和你兄弟鬧別扭,才一直不肯問,其實他們有完全的安排……就是讓你住到我家去,我本希望他們能留書一封好讓你直接來,卻不想黎兄不肯,非要我自己問你,如果你不願意,也不勉強。”余見初說著,無奈的笑了笑,“果然還是他們了解你。”他環視空蕩的四周,“我還在想,好歹是黎伯伯嬌養的千金,再怎麼在前頭摸爬滾打,回來看到這樣的房子,肯定都不知道這日子該怎麼過下去,結果,你倒好,一張床,一個送飯的馮阿侃,就萬事大吉了。”

    還是缺了點——床,外賣和電腦三位一體才是完美狀態,黎嘉駿心裡默默的想。

    “既如此,這兒交給我,你收拾一下,就同我回去吧。”余見初站起來,又喊來馮阿侃繼續打理這屋子。

    “那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去重慶?”黎嘉駿依然沒站起來,仰頭望著余見初,嘴微微撅著,(惡意)賣萌狀。

    余見初面無表情的轉過頭,故意不看她:“撤得太快了,現在水路肯定不通。”

    “是要穿過封鎖線先到武漢嗎?”黎嘉駿心裡的地圖也是卟呤卟呤的,作為長江中游的一個重要站點,現在二哥他們護送的大部分物資應該都還在武漢,她低頭琢磨了一會兒,只覺得靈魂出竅,“不行啊,太遠了……”

    “沒錯,沿途太危險,反而呆在這兒比較安全。”

    “我倒不是擔心安全問題……”黎嘉駿嘟噥。照這個尿性看,現在她就算長上飛毛腿,去找二哥他們也是追在後頭吃灰塵的命,當務之急還不如改成聯絡上他們,互道個平安,然後……自由活動哦耶!

    余見初自動忽略她語氣裡掩飾不住的歡欣雀躍,點頭贊同:“是該先聯絡一下。”

    “有辦法嗎?”

    “電話線很早就斷了,信也不曾收到……但也不是毫無辦法。”余見初一把拉起黎嘉駿,“先回去吧,車在外面等。”

    黎嘉駿蹲了許久,站起來的時候眼前一陣發黑,她靠在牆上迷茫了很久才調節過來,可當眼前的金星散去時,心底裡卻猛然升起一股巨大的失落感。

    沒有回去呢。

    七年前她初來乍到,也是這麼銷魂一暈,眼前仿佛還閃過了老媽扶著門站著的剪影。

    眼睜睜看著黎嘉駿站起來那麼一會兒突然變得死氣沉沉,余見初攙著她手臂的手本來都快放開了,此時又緊了緊,干脆拉著她往外走去,直接塞進車裡:“你坐著,我讓佣人給你理。”

    “我沒佣人。”黎嘉駿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你等會。”余見初一撩衣擺,毅然轉頭,親自上陣……去理衣服。

    看著余見初一副壯士斷腕似的背影,黎嘉駿噗的笑了出來。

    余家人倒是全留在上海,歸根結底在於他們一直是跟著暗帝杜總裁混的,暗帝都不走,他們走個鳥,相比黎家和廉玉家,余家簡直熱鬧得像夜上海。

    要不是余見初親自提著行李,走過川流不息的佣人進入宅子的黎嘉駿甚至有種姨娘進門的錯覺。

    “你們家好多人……”比她家全盛時期還多。

    “我父親有三房姨太,我另外還有兩個弟弟,三個妹妹。”余見初語氣平淡,“你都無需理睬。”

    好拽這樣真的可以嗎!“見面連招呼都不用打?”

    “最小的姨太太和我大妹一般大,你確定想認識一下?”

    這樣側面吐槽自己親爹真的合適嗎?!黎嘉駿默默轉頭裝沒聽到。

    安排好了房間和佣人,余見初面色總算是松了一點,可看著黎嘉駿那拎包入住隨時可走的樣子,卻又把邁出的腳步又收了回來,遲疑道:“黎……嘉駿。”

    “叫我嘉駿好啦!”黎嘉駿正往桌上擱相機包,沒看到余見初糾結的表情。

    “咳,嘉駿。你,還為報社工作嗎?”

    “對啊,要不然干什麼?”

    “那,你豈不是要去南京?”

    黎嘉駿手裡的本子啪的掉下來,一臉痴呆的望過去,許久沒有回神。

    “你怎麼了?”

    “沒……”黎嘉駿有些無力的坐到床上,就這麼發起呆來,“讓我想想。”

    余見初不放心,等了一會兒,發現她似乎有入定的趨勢,便不再逗留,微微關上門出去了。

    黎嘉駿呆坐在床上,只覺得整個人都軟綿綿的,手上仿佛有螞蟻在爬,腦子更是一片混亂,心裡頭一直沉甸甸綴著的東西,此時干脆壓進了心裡面,擠出一團酸水來,灌溉著四肢百骸,無一處不難受,糾結得她坐都坐不直,干脆躺著縮了起來,眼睛直直的看著旁邊桌上的照相機。

    “我怎麼這麼女表呢……”她驀地呢喃出聲,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這麼說出來。

    南京是死局。

    她太清楚了。

    可是這些年,她左跑跑右跑跑,又有哪個不是死局?

    至少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對於整個中國來說,對這四萬萬人來說,前面就是一個死局,誰都看不到活路。

    可她為什麼敢去喜峰口,敢去盧溝橋,敢去平型關,敢去忻口……偏偏對於去南京,想都沒想過?

    是了,全因無知無畏!

    她不知道會打得那麼慘,也不需要在去之前設想會有多慘,反正去了就會看到,到時候船到橋頭自然直,是死是活全憑臨場發揮。

    可是南京不一樣呀,它從名字上就直接比其他戰場恐怖一百倍,比什麼大戰、血戰還要凶殘,它就是屠殺,一場眾所周知的圍城屠殺。

    它的照片,它的經過,它的結果,全國人民都清清楚楚,一提到它,人們腦子裡冒出的不是文字定義,而直接就是一幕幕的黑白照片!

    她怎麼會不怕,她怎麼會敢去,她根本看不到生路!

    即使有影視劇描述的,那些容留了幸存者的安全區、教堂……可最終躲在裡面的女性,又有幾個沒慘遭毒手!

    如果最開始保護了中國人的是那些大無畏的外國友人,那最後保護了幸存者的卻應該是那些忍辱堅持活到最後的中國女人,因為她們一次次的滿足了那群牲口,其他人才得以苟且活了下來。

    光這麼想想,黎嘉駿都心酸的說不出話來,可是她實在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並不是只有她一個人知道日本人的凶殘,所以全國的軍隊才團結起來抵抗,她這個時候再出去高喊日本人毫無人性,南京作為首都會遭到殘酷對待。肯定會有人站出來說,不要反復說別人早就知道的事情!

    這些年,定時寄給報社的信都有了好幾打,到後來她甚至開始信口開河說有日方關於南京政策的機密消息,但收效如何,她心裡著實沒底。

    “那你豈不是要去南京?”余見初這個問題非常自然,誰聽了都覺得對一個戰地記者而已這一行相當自然。

    然而……

    “對不起……我不敢……”黎嘉駿蜷縮在床上低喃出聲,緊閉的眼裡,淚水滑出來,浸濕了床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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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9章 再聞國歌

    進入十一月,天氣轉寒了,南方的濕冷卷土重來。

    黎嘉駿又把以前的老三樣翻出來,大衣毛衣昵褲,她發現沒有淘寶沒有女裝步行街,或者說沒一個和平的生活,就算手裡握著大把的錢,也沒什麼花出去的興趣,以至於她身上這翻來覆去的幾件大衣,最少的也有三年高齡,這在她以前不管哪輩子,都是幾乎不可想像的事。

    每日裡報社和余宅兩頭跑,余宅人多是非也多,幸而正因為如此,反而不常聚在一起,除了第一天到場了幾個主要人物給她開了個簡單的迎賓宴外,其他時候三餐都是自己屋裡解決,有余見初在,黎嘉駿壓根不提房費飯費的事情,她也不是付不起,這是小錢,完全沒有跟人提起的必要,提出來反而顯得小氣。

    可也不乏小氣人這般琢磨她,一開始還收斂點,三五天後看余老爺和余大少並不對她特別關照,就上來給她吃排頭了。

    一到這種時候,黎嘉駿都會感慨義務教育的好處。

    這個年代文盲率依然很高,人的素質差距處於兩個極端,尤其是女性,從大夫人和章姨太身上感覺到的就完全是兩個水准,說實話章姨太有時候展現的眼界和行為放到現代能奇葩到讓黎嘉駿上天涯發帖八一八。可事實上這個年代,這個群體非常普遍,一些鄉紳土豪的姨太太甚至一些暴發戶的原配,都是如此的氣質形像。

    而更有甚者,則出現在自幼接受教育的千金中,她們盲目的崇拜西方文化,尤其向往女權思想,可她們一面不理解西方女性要求的同工同酬,一方面卻追求“男人可以干,女人也可以干”的境界,包情夫,養戲子,飆車,打槍,找打手群毆……就像以前的黎嘉駿,臭名昭著卻也無人敢惹。

    余見初的小妹余莉莉,差不多就是這樣一個小姑娘。

    她今年十五,也是姨太太的女兒,具體哪個姨太黎嘉駿就分不清了,余老爺算是個不錯的父親,或者說對於家事並不上心,除了對發妻和長子,對其他的誰都一視同仁,當然,有時候也會有些為人父母常有的習慣,就是對女兒,對麼子,更寵愛點。

    余莉莉兩樣都占了,在上海這片優渥奢靡的土地上,一時之間簡直囂張的沒SEI(誰)了。黎嘉駿住進來沒多久,豐功偉績就聽了一耳朵,什麼學校裡逼退同學啊,找打手嚇唬別人家千金啊,嫌不好吃砸人飯館……

    她和黎嘉駿狹路相逢在樓梯上的時候,你左我也左,你讓我也讓,兩相重疊兩次後,黎嘉駿很自然的就站著一邊不動,抬抬手讓余莉莉先請。

    余莉莉走了兩步,到和她同一階時,卻停了下來,微微仰著頭審視起來,一邊審視,一邊還皺起眉。

    “什麼事?”黎嘉駿很好脾氣的問。

    “沒什麼事,這不是上回歡迎你的時候我在外面沒趕回來嗎?爹地還說我沒禮貌,既然今天碰到了,我請你喝咖啡,走不走?”

    “哦。”黎嘉駿看了看表,時間倒是有,但她真不覺得自己和這十五歲的小姑娘有什麼話好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委婉的拒絕,“你看,我正急著出門,不如下次有空了,我請你。”

    余莉莉哼了一聲,她長著一張典型中國人的臉,妝容也很時代,細眉長眼,薄唇塌鼻,一張鵝蛋臉,別說這麼一哼,還真有點小刻薄:“你是不敢吧,怎麼,都已經蹭了那麼久了,現在知道心虛了?”

    還是錢惹的禍,黎嘉駿心裡搖頭,她大概明白這些小女生的想法,就算家境優渥,可打心底裡容不得外人占家裡便宜,這跟占她自己便宜一樣讓她難受,她心裡,黎嘉駿就是個占便宜的,沒爹沒媽沒兄弟沒家,跟傳說中打秋風的一樣一樣的。

    “是我思慮不周。”黎嘉駿斟酌著,笑答,“只是與你們余家談錢,你們也不稀罕呀。我知道寶大祥那兒新出了英國那兒來的維多利亞宮廷長裙,袖子和領口全是進口的蕾絲邊,綢緞裙面是杭州都錦生的,穿出去不要太好看哦,我一見你就覺得配你,你聽著要是喜歡,我這就去給你訂一套百合花圖案的,和你的名字正好相配,怎麼樣?”

    一邊說一邊就眼看著余莉莉眼裡blingbling的亮了起來,雖然臉還是繃著,但黎嘉駿卻已經看穿了一切。

    不管是寶大祥,還是都錦生,全都是這個年代的富人品牌,不過余莉莉還不至於買不起,但只要是扯到英國來的蕾絲這樣的洋貨,三位一體,識貨的就會知道,那價格已經不是材料能抵的了,就好像後世愛馬仕一個尼龍包都要上萬,買的已經不是材料了。

    那條裙子余莉莉也不是買不起,但她這個歲數的小姑娘如果想要,還是需要在爸媽面前來回打好幾個滾……還不一定成的。

    余莉莉一秒變臉,親熱的攙著黎嘉駿的肩膀轉身就一起往下走,問:“我早就聽說黎家的哥哥姐姐都人好又大方,果然如此呀,姐姐你真好!”

    黎嘉駿一邊笑一邊問余莉莉尺寸喜好,心想果然還是小姑娘,要解決起來也不是那麼困難嘛,有錢能使鬼推磨果然是能經歷時間檢驗的真理。

    余見初從黎家在上海的老員工裡找了個可信的給黎嘉駿跑腿,當初最能干的陳學曦光棍一個,也不是上海人,所以跟隨黎家人去了重慶,現在剩下不少被發了遣散費的老員工,卻沒多少能在這亂世裡找到工作,余見初從接觸過的幾個人中找了個叫周一條的,四十多歲的鰥夫,曾經也是給黎家開車管倉庫的,現在正好給了黎嘉駿。

    可黎嘉駿自己也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每日帶這個老男人上班也不是回事,但偏偏有些時候辦事又需要人,便干脆預支了這人半年的工資讓他替了馮阿侃打理黎宅,如果有事她就去黎宅找他。

    這不,正好就讓他按照要求去把那條裙子訂了來。

    晚上,黎嘉駿堵到深夜回家的余見初,開門見山的問他余家人個人愛好。

    余莉莉的事給她提了個醒,她自己覺得沒什麼,余見初和余老爺也沒什麼,甚至余夫人都從心底裡散發“住多久都沒關系”的氣息,她到底還是寄人籬下,就算其他幾個不算正經主人,可小人難防,實在沒必要因為這點小錢招惹到不必要的麻煩。

    一聽說黎嘉駿要挨個送禮,余見初先是認真想了想,隨後突然恍然大悟了什麼,臉居然紅了,眼神飄忽道:“你,我說過,你無需考慮那些。”

    他到底在想啥……黎嘉駿總覺得哪裡不對,還是苦口婆心:“我又不用你幫我省錢,送禮不讓,一起吃飯又碰不到,你總不會是想讓我走的時候交食宿費吧,那咱倆這樣成什麼了……”

    ……臥槽!

    她突然明白余見初為毛那要死的樣子了。

    黎嘉駿自己的臉也燒起來了,眼神飄忽,硬著頭皮繼續道:“我的意思是……額,你,和你爹娘,額,對我好,(臉好熱),確實夠分量了,(天靈蓋都熱了!),可是,可是大家,一個屋檐下,額,抬頭不見,低頭見,我是說……就算不是很久,如果……如果花點小錢,(頭發好像豎起來了),能,能和和氣氣的,何,何樂而,不為呢?”

    終於說完了,她偷偷的長舒一口氣,逼著自己抬起頭來,眼神堅毅的盯著余見初,卻見他也繃著個臉,眼神堅毅的看回來,兩人表情決絕的對視了一會兒,余見初毅然點頭:“說得對,我這就讓管家給你列個單子……你確定買什麼,和他說,他會置辦……”

    “哦,謝謝。”黎嘉駿干巴巴的,等等那花的還不是余家的錢!她張了張嘴,鬼使神差的把這個問題咽了下去。

    場面陷入沉寂,冷場了許久,余見初緩緩站起來,語氣也干巴巴的:“不早了,你休息吧。”

    黎嘉駿也夢游似的站起來,甚至還揮揮手:“……那個,晚安。”

    “晚安。”余見初腳步僵硬的走了出去,還帶上了門。

    黎嘉駿筆直的站了一會兒,走上前確認房門鎖了,發了會兒呆,突然蹭一下撲到床上,拿枕頭捂住頭一陣瘋狂的翻滾,發出了一聲壓抑的哀嚎。

    “臥槽啊!什麼情況啊啊啊啊!”

    第二天,余管家送來了一張記錄著余家人喜好的單子,還問:“黎小姐,還有什麼吩咐嗎?”

    黎嘉駿搖頭,她本沒想讓余家人去置辦這些,她草草掃了一眼單子,發現都是些錢能搞定的事,干脆穿上大衣回了黎宅,打算自己列個物件,讓周一條去置辦。

    外面天氣寒涼,隔壁的街道卻氣氛火熱,似乎又有一支游行隊伍過去了,最近隨著戰線的縮進,南京方面局勢也越來越不穩,昨日,南京方面剛剛發表《國民政府移駐重慶宣言》,這是要撤離南京的意思了,此宣言一出,當天就出來了三波游行,照今天繼續的這個趨勢看,這樣的集會還要延續好久。

    這些年黎嘉駿早就已經對於游行見怪不怪了,當初在北平的時候學生游行起來更加凶殘,上海的地位特殊,也各種喜歡游…行,倒是她在杭州那四年,風平浪靜的,可見也是城市之間和不相同。

    她沒有先去看這次游…行是哪個團體打頭,而是匆匆到了黎宅,在那兒和周一條敲定了要采買的東西,才裹著衣服頂風往游…行隊伍追去,卻在還沒跑到的時候,被那兒突然爆發的合唱聲震得停住了腳步。

    “起來,不願做努力的人們。”

    “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

    黎嘉駿覺得自己是不是穿越了,或者說她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穿!

    怎麼會呢?

    這是國歌呀!

    這怎麼會呢?!

    她身邊,一個茶攤上,幾個路人也聽到了,正議論紛紛:“誒喲,這歌耳熟!”

    “可不是麼,這不是風雲兒女裡頭的歌嗎,叫什麼義勇軍進行曲。”

    “哦,對對對!當初我還去黃埔劇場那兒看過呢,有兩年了吧。”

    “有兩年了,哎,現在聽著,心裡頭真不是滋味兒。”

    風雲兒女。

    黎嘉駿想起來,當初二哥曾經讓她回上海,說請她看電影,可她那時候藝術方面的審美各種和這個時代不合拍,音樂也不聽,電影更沒什麼興趣,又懶得長途跋涉回去,干脆就拒絕了。

    原來那個時候,這首歌就已經出現了!

    她怎麼就拒絕了!她在見證歷史呀!如果那個時候在電影院看到、聽到,她肯定會嗷嗷嗷的大哭出來啊!

    然而她現在卻也已經差不多了……

    “起來,起來,起來……”

    “我們萬眾一心,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

    “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前進進!”

    “好!”站在一個石墩子上指揮的學生激動大吼,“我們唱下一首!抗敵歌!預備!唱!”

    “中華錦繡江山誰是主人翁……我們四萬萬同胞……”

    黎嘉駿就這麼站著,聽著。同樣是這個時代的人都耳熟能詳的歌,可偏偏有這麼一首,用那種熟悉到骨子裡的音調和歌詞,擊穿了時代的壁障,跨過了近百年的硝煙,撞擊了她的腦膜,讓她的情緒深陷其中,完全拔不出來!

    她的頭隱隱作痛,身上一陣陣的冷熱交替,冷風呼呼的吹過,她抬頭,看到陰翳的天空中,烏雲翻滾著,仿佛正准備著,容納即將到來的,三十萬聲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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