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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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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17:12:48 |只看該作者
    第140章 勝利前夕

    在經歷了無數次死亡和廝殺後,生命之重似乎也只能用輕賤來形容了。

    每一秒都有人在死亡,我方的,敵方的,滿地血肉,空氣中都是焦臭味,風聲中夾雜著零碎的嘶喊和申銀,整座城幽如鬼蜮。

    黎嘉駿滿地搜羅傷員,看到日軍的就不理了,大多都是死得透透的,也有半死不活的,她也摸不清要不要抓俘虜,便忽略過去,但當她遇到一兩個殺紅眼的郭軍時,卻又會指明哪兒有半死不活的鬼子,待看著郭軍興衝衝的提著刀過去,她又覺得早知這麼麻煩不如自己當初就補刀好了。

    途中也有遇到殘余的日軍和郭軍在廝殺,雙方早已瘋魔,幾乎認不清敵友,拼殺起來近乎瘋狂,黎嘉駿雖然有手槍,卻害怕誤傷,急得心火怒燒,有時候找到空隙,卻也不敢上前,只覺得自己也會被那瘋狂的郭軍順手砍死,她躲在一邊,僅在自家的士兵被打倒時,才抖著手朝那個舉起刺刀的日軍開了一槍,竟然真打到了人,她當即跟打了雞血一樣撲上去,一刀劃開了他的咽喉。

    此時那個被打倒的士兵早已虛脫,他緊緊握著刀,卻跟翻倒的烏龜一樣,怎麼也起不來,雙目渙散,眼見是累得氣都快喘不上來了。

    黎嘉駿又是一頓喂水,按壓,手忙腳亂的,好歹把他拖到了一個隱蔽處,關照幾聲後,只能繼續前進。

    她整個人處於近乎靈魂出竅一樣的狀態,在這個碎磚瓦礫中匍匐前進,爬得滿身滿手的血污,手上全破了皮,膝蓋也劇痛不已,但她一點也不敢停下,全神注意著周圍的動靜,一味的往西邊爬著。

    有個不能死的人在城西,她心底裡只有這麼一個想法,憑什麼那人不能死,為什麼是那個人,她一點都不明白。

    地上還冒著煙,有兩具屍體在前面平攤著,顯然是同歸於盡的,她上前摸摸屍體不遠處的一杆槍,心裡警惕起來。

    槍管還沒冷,說明這裡的遭遇戰發生在不久前,周圍應該還有人。

    她躲到一截斷牆後面,只覺得雙手劇痛難忍,她想了想,脫下鞋子,把襪子套在手上,用醫用剪刀開了幾個口子,做成一副臨時手套,勉強算是保護了一點手掌,隨後又把子彈上了膛,深呼吸起來。

    待覺得自己平靜的差不多了,她往四處看了看,卻正看到三個士兵鬼鬼祟祟的貼牆蹲在不遠處的一截斷牆後面,正往一個方向看。

    她正在那三個日軍後面,看不到他們在看什麼,但肯定沒有好事發生,她急得抓耳撓腮,卻不敢一個人上去扛三個,可前面一片瓦礫,她壓根沒這本事悄無聲息的趟過去看到底什麼情況。

    待到那三個日軍都往他們的右前方抬起槍時,她一急眼,腦子一空,抬手朝著那兒就是一槍,尖叫一聲:“有埋伏!”

    她這聲尖叫完全已經變了腔調,尖利的不像人聲,可效果卻是立竿見影,那三個日本兵還沒來得及轉頭,更遠處就一陣槍聲響起,有兩個被直接射倒,可最後一個卻一屁股坐在地上,回頭朝她的方向就是一槍!

    子彈沒有擊中她,可是卻精准的擊打到了她身邊的牆上,尖利的碎石飛濺開來,在她的脖子和臉上擦過,一陣熱辣辣的疼。

    見鬼,毀容了!

    黎嘉駿欲哭無淚,她剛才那一下已經被自己嚇得腿軟,此時眼見那日本兵第二槍又要打過來,她根本不敢對射,只能抱頭趴在地上,只聽到頭頂啪啪啪一陣響,碎石飛濺。

    她抱頭抖了一會兒,才發現不對,三八大蓋並非自動槍,連半自動都不是,怎麼能連著三發,那日軍換彈那麼快,手速有點驚人啊!

    卻聽到遠處噔噔蹬的聲音,一個焦急的聲音響起:“黎嘉駿!黎嘉駿是不是你!”

    這一聲沙啞,急得也變了聲,可聽到她耳朵裡卻猶如天籟,她當時就不行了,連滾帶爬的跳起來看也不看就撲過去,大哭:“啊啊啊啊!”話都說不出來。

    秦梓徽整個人也髒的脫了形,被黎嘉駿當樹樁抱著,也只能無奈的托住她,安慰都沒,轉身就跑,一邊還下令:“繼續前進!”

    黎嘉駿這才發現,周圍竟然還有四個士兵,都一臉凝重,警戒時偷瞥她一下,眼底裡卻有喜悅。

    她有些不好意思,在秦梓徽的肩膀上揩掉了鼻涕眼淚,要哭不哭的:“我,我自己能走,放我下來好了。”

    秦梓徽又跑了兩步,突然半跪在一堵牆後,她背靠著牆,整個人都被封鎖在他懷裡,只聽到耳朵邊他低聲道:“別吵,前面有人。”

    又等了一會兒,他才放開手:“是自己人。”

    旁邊立刻傳來松了口氣的聲音。

    “阿德,前面是哪裡?”秦梓徽低聲問。

    旁邊一個胖胖的士兵立刻從胸前掏出一張破紙片,看了看:“澡堂!”

    “你們去那守著!”秦梓徽下令,“我把記者送回去。”

    “我我我我現在是醫務兵!”黎嘉駿口不擇言,抓著手裡一卷爛布條,“看,看我有繃帶。”

    “他們很快要反攻了,你覺得到時候我會不會管你?”秦梓徽直視著她,“我要是顧著你,還能不能打好仗?”

    “為什麼這麼快反攻?”黎嘉駿很奇怪,“肯定需要時間准備啊!”

    “他們也沒時間了,我剛才遇到仵隊長,湯將軍的口袋快扎起來了,滇軍、江蘇保安團都已經到達,將與孫軍長的三十師一道從東、西、南三面包夾日軍主力,如果鬼子他們再不打通我們這兒,將會再無退路,被圍死在這兒,你說他們急不急?”

    黎嘉駿頓了一下,腦子裡像是閃過什麼,嘴裡卻說著第一個想法:“所以說為什麼急著從外面送敢死隊來協防,就是怕我們撐不住?”

    “是。”秦梓徽苦笑了一下,“可現在……真是撐不住了。”

    此時兩人還是一前一後衝進了澡堂,裡面或蹲或坐著十來個人,都一個個累得東倒西歪,看是自己人就垂下眼,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有誰受傷的?給你們處理下傷口!”黎嘉駿喊了一嗓子。

    大家相互看看,都沒動。

    “沒有?”

    “處理不完的,你留點繃帶吧,快回去。”秦梓徽守在門口。

    沒得到響應,她也沒辦法,留了一卷繃帶,出了澡堂,秦梓徽跟在後面。

    “你別跟著我,我自己可以的。”

    秦梓徽哼了一聲:“別吵,快走!”

    話音剛落,就聽一聲巨響從後方響起,一顆炮彈正落在澡堂旁邊!就像個發令槍,炮彈如雨點一樣落了下來,兩人抱頭鼠竄,緊接著掉入了一個戰壕中,跑了一段,正看到幾個士兵也躲在那兒,大家相互望了一眼,都明白了各自眼裡的意思。

    鬼子又來了。

    沒說的,只能繼續打,他們已經沒有可以抵抗炮火的武器,只能縮在戰壕中,等待日軍步兵進來再次開始肉搏,黎嘉駿自然是不敢再動,她干脆在旁邊撿了把槍,學著別人一道趴在戰壕上准備起來。

    “過來!”秦梓徽卻不肯放過她,抓著她的手臂就往旁邊跑,黎嘉駿掙扎:“你放手!放手啊!”可沿途沒一個人幫她的,還有人指路:“長官!那兒那兒!有地方塞!”

    “塞是什麼鬼啊!”黎嘉駿大叫。

    秦梓徽一言不發,一路照著指點把她拖到一個廢墟裡,那兒石塊掩映下,竟然有一座石頭灶台屹立不倒,木柴被堆在了一邊,大概是有人躲過,現在卻空空如也。

    “進去!”秦梓徽一點不憐香惜玉,把她塞進灶房裡,黎嘉駿掙扎著剛探出個頭,抬眼就看他冷著臉,食指指著她,眼神凶狠。

    “……”黎嘉駿縮了回去,抱腿坐在灶台裡,任由秦梓徽把木柴堆在前面,直到看不到外面。

    戰鬥又一次開始了,什麼聲音都有。

    她覺得自己差不多要瘋了,不誇張,是真瘋。

    不知道過了幾分鐘,還是幾個小時,或是幾天,在她感覺猶如一個世紀般漫長,她甚至感受到了黑夜已經過去,或許有過昏昏沉沉的時候,但是戰鬥的聲音時斷時續,外面正在拼殺的好像都是機器人,不會疲勞也不會倒下。

    她又餓又渴,卻等不到停歇可以出去的時候,正覺得自己已經快失去理智,木柴突然被扒開,一張涕泗橫流的臉出現在面前,那是個陌生的小兵,他大哭著:“記者小姐!你有文化,你看看,他們是咋的了!”

    黎嘉駿木然的思維停頓了很久才緩緩運轉,她嘗試著動了動,發現全身都冰冷僵硬,她張了張嘴,沙啞道:“把我拉出來。”

    小兵誒了一聲,抓著她的肩膀就往外拖,她一個跟頭滾出灶台,身上還沒回力,就被那士兵拖著,連滾帶爬的摔進昨日跌進去的戰壕裡,她四面看了看,沒看到秦梓徽,只看到地上地上並排躺著四個士兵,皆全身黑腫,面目恐怖!

    饒是閱盡恐怖片,黎嘉駿還是被嚇得腿一軟!

    就算以血腥刺激為主旋律的美式恐怖片,也沒導演會把巨大化的發黑的屍體放上熒幕,那是比胸腔裡蹦出一只異形還要恐怖的視覺刺激,已經反人類!

    可是現在,在她面前的,這是什麼啊!

    看她半天沒說話,那士兵哭著:“昨天鬼子那兒突然往咱這兒噴煙,咱一開始沒感覺,後來就又冷又燒的,今兒起來,他們仨就這樣了!記者小姐,這是咋地啊!為啥會變成這樣啊!”

    他剛說完,遠處便有人大吼:“這兒又有一個!”

    黎嘉駿抖抖索索的衝過去,正看到一個士兵仰天倒下,他全身發黑,幾乎肉眼可見的腫脹起來,他抓著一個兄弟的手拼命的呼吸,臉部的逐漸被擠壓的沒了原型,轉眼就斷了氣。

    他抓著的那個士兵紅著眼,淚水嘩啦啦往下掉,叫道:“他說不要喝水,嗚嗚!大家不要喝水!”

    黎嘉駿束手無策,她哭著往後喊:“傳下去!不要喝水!”

    “不要喝水!”

    “不要喝水!”

    哭腔一遍遍重復著這句話,可更多的人卻在傳過話後開始失魂落魄,都已經一天過去了,本就吃不飽,多少人已經喝過水了,這簡直難以計數。

    “這是啥呀!”那士兵還在哭喊,“啥東西啊!”

    黎嘉駿望著遠處澡堂方向,黃綠色的煙霧混在硝煙裡裊裊升起,消散在空中,那兒原本有十來個士兵,此時卻已經悄無聲息。

    毒氣……

    她蹲在戰壕裡,眼前是一只巨大的發黑的手。

    毒氣……

    背後,“這裡又有一個”的聲音再次傳來,有的士兵冷得牙齒打顫,相互詢問著怎麼辦 ,沒人能給他們答案。

    毒氣……

    她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已經脫離了理智的桎梏,迫的她跳起來衝著北面,狂怒的嘶吼起來:“你們這群畜生!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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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17:13:07 |只看該作者
    第141章 全都來了

    幸而日軍毒氣還是用得晚了一點。

    此時城內守軍本就沒剩多少,零零散散分散在四周,密度再大的毒氣也飄不出幾米,很快就有人傳來不知某處軍醫的叮囑,扯塊布沾了水捂臉,沒水的用尿。

    當即一群大老爺們扯開褲襠就開始撕布噓噓,水多寶貴的東西,誰也不舍得用,雖然周圍都是水道,可一來現在裡面啥玩意兒都有,誰知道喝了病不病,二來就算狠下心去喝了,也得爬出壕溝先,這一口水說不定就把命給喝沒了。黎嘉駿全裝沒看到,躲在一邊還是咬牙用了一點的水,把布裹在臉上,開始找秦梓徽。

    她也沒別的事情可做。

    聽說剛開始打,這邊就傳遠處有個幸存的迫擊炮,需要一個會用的人,秦梓徽當仁不讓就過去了,現在都沒回來。

    她聽著倒是松了口氣,炮這玩意兒是要射程的,毒氣估計還飄不到那邊,她便循著其他人指點的方向摸了過去。

    此時日軍又衝了進來,四面被圍的緊迫感使他們的攻擊愈發瘋狂,黎嘉駿躲躲藏藏,好幾次就撞上肉搏現場,她有時就躺在屍體堆裡,以防被路過的日軍看到,那些死屍猙獰的臉就架在她的肩膀上,或者貼著她的後腦勺,她沒爬動一步,就能感到肢體觸碰到其他僵硬的屍體,可這幾日的經歷讓她早已習慣了這一切,即使是有屍體噴濺著血液倒下來壓在她身上抽搐,她也能做到面不改色的趴在地上等戰團往別處挪移。

    ……這麼多天下來,她的手槍早就沒子彈了。

    而如果拿著一杆手槍爬動,那恐怕就是等著別人來殺,這個時候連自己人都已經分不清自己人了,大家都是烏漆墨黑的,只能憑感覺認人,她拿杆漢陽造,刺刀就追著砍,拿杆三八大蓋,追她的就是大鋼刀了,哪邊都惹不起。

    她一路已經把自己爬成了一條隱形的蟲,可還是難免被誤傷,肉搏的時候大家大多不開搶,因為實在太容易誤傷,但也有急眼了的難免擦槍走火,她就被走火的擦到好多回,身上的夾克已經破成了碎布,身上火燒火燎的疼。

    這一折騰,又是大半天過去了,日軍再次衝進來,占據了半壁江山,敵我雙方都累的眼前發黑,打起架來甚至有種慢動作的趨勢,到後來牙也用上了,磚頭早就找不著整塊的了,有的屍體眼睛裡就扎著一塊碎石,還有的表面上看著是完好的,可摸上去就發現不對了——胸是塌陷的,旁邊是一塊大石頭。

    什麼死狀都有,她已經麻木了。

    終於,她在一片瓦礫中看到一架翻倒的迫擊炮,是郭軍的配置,只是這炮已經打爛,炮口都卷起了,顯然是使用過度又沒有及時冷卻,她屏住氣讓自己冷靜下來,往四處望,最後鎖定了一個位置爬過去,那兒有個九十度折疊的牆角,看起來很安全,可到了那兒,發現空無一人。

    也談不上失不失望,她只是默默的抱膝坐下來,強迫自己休息……她現在有種自己很活躍的感覺,這其實是很危險的,就好像是靈魂出竅的感覺,精神很亢奮,但其實肉體已經累成了一灘泥,她估計現在自己的整體狀態就像一本默片,黑白的,平面的,無聲無息的……

    待到遠處又有槍聲響起,她再次默默的爬動起來。

    她的尋找方向也不是完全盲目的,整體還是在向東南方向去,那兒有師指揮部,如果找不到人,好歹能另外找到一群人。

    但這一路實在是太危險,她躲躲藏藏,出發的時候已經下午,眼見前面還是一片荒蕪,天卻已經快黑了。

    她餓得前胸貼後背,隨便找了個爛了一半的破房子躲在陰影處歇息,就這一會兒戰鬥還不願意放過她,竟然有兩撥士兵在此遭遇,以她所在這塊屋子周圍為戰場,打回合制游戲似的相互衝鋒了好幾撥!天色昏暗,她都沒看清誰是誰,忽然就看見一個士兵興衝衝的衝了進來,四面隨意一掃,竟然沒看到她,緊接著往前走了兩步,又往左往右走了兩步,那迷茫的樣子,看著像是迷路了!

    不遠處又傳來哨聲,又一波衝鋒要開始了,這個士兵噗的趴在一截斷牆後,凝神觀察遠處,看起來頗有職業素質。

    黎嘉駿心裡咯噔一下,莫不是日本兵?

    要論個人戰術素養,不得不說日本兵確實略勝一籌,但她也不敢確定,只能把自己縮的更緊,死死盯著他。

    這個士兵大概是想等自己人再衝進來時歸隊的,可是轉眼兩撥人的戰場就打到了遠處去了,剛才相互衝鋒了好幾撥,誰也分不清自己人到底是衝到哪邊的,那士兵發了一會兒呆,抱著牆也坐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大概覺得那兒不安全,竟然往黎嘉駿的方向爬過來!

    黎嘉駿大腦一片混亂,可又詭異的清醒起來,她屏住呼吸,右手持匕首,左手掏出槍,故意打開了保險栓。

    是個兵都知道那是什麼聲音,那人立刻僵住了,他處於爬動的姿勢,根本不能拿武器。

    “哪邊的?!”她壓低聲音。

    那人立馬開口,激動道:“我我我,我中國人!”

    黎嘉駿還在狐疑:“真的?我日你大爺!”

    “哎我日你姥姥!罵誰呢!”那人壓低聲音還口,聽聲音還頗為年輕。

    黎嘉駿松口氣,放下了槍:“不好意思啊,我怕你是會說中文的鬼子。”

    “那你罵人干嘛!”

    “罵人最能聽口音啊,你越順溜越好。”

    “還有這事兒?”

    “沒,我瞎編的。”黎嘉駿笑,“看,我現在更確定你是中國人了。”

    那人全身都是黑的,也縮在黎嘉駿旁邊,笑嘻嘻的,“你是護士?你身上真香,你一定很好看!”

    “……”哪兒來的色鬼,小小年紀還能不能學好了!“你不出去了?”

    “等唄,還要過來的,咱們後頭就是南門,不愁鬼子不來。”小色鬼說著話湊過來,“護士小姐,讓我親一個好不好?”

    “……不好。”

    “抱一抱呢?弟弟冷!”

    “不好。”

    “哎,我會負責的,我沒訂親。”

    “走開。”黎嘉駿面無表情,“我不給迷路的傻兵蛋子當媳婦。”

    “……”小色鬼沒聲音,黎嘉駿凝神一聽,呼吸沉重,還有點鼾聲,這麼一句話工夫竟然睡過去了!

    她嘆口氣,這孩子聲音還處於變聲期,清亮裡夾著點沙啞,實在是還小的很,要不然嘴這麼甜,再長大點,她說不定真給泡了。

    夜風寒涼,遠處戰鬥聲斷斷續續,北邊似乎是有組織起了一點防守力量,竟然再沒日軍過來過,她昏昏欲睡,旁邊還靠著個小士兵,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摟了過來,抱在懷裡,頭靠著他的背,也閉上眼睡了過去。

    清晨,又是炸彈做鬧鐘。

    她睜開眼,只覺得全身發冷,拍了拍懷裡的軀體:“快醒了,我帶你去……”

    她突然頓住。

    懷裡的軀體已經涼透了,瘦小的軀體僵硬如石,可臉上卻帶著股恬淡的笑意,他的下…身已經被血染透,一顆子彈射中了他的大動脈。

    ……他都沒吭一聲。

    黎嘉駿盯著他發呆,從臉,看到傷口,來來回回的看。

    忽然,她眼神一凝,發現這小兵穿的褲子頗為眼熟,正是她當初貢獻給一個尿褲子小兵的那條!

    這孩子還沒滿十六。

    那張羞澀的臉就這麼明晃晃的出現在腦海裡,她早已麻木的神經終於松動了一下,一股從心底裡傳來的劇痛直衝大腦,疼得她眼前發黑,神志模糊,她只知道看著這孩子烏黑的臉,下意識的掏出髒兮兮的手帕,沒有水,也沒有口水,只能這麼干干的擦掉他臉上的污泥,等勉強露出點人樣了,抖抖索索的湊上去,在他的額頭上輕輕的親了一下。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了,要眼淚,早就流干了。

    用碎石將他的屍體掩蓋了一下,她原地坐了很久,感覺稍微有點力氣了,才站起來,准備繼續向著東南面進發。

    走之前,她想起昨夜貌似在北邊組織起的防線,便往那兒湊了一湊,果然看到幾個郭軍的頭盔正在戰壕裡向著北面探頭探腦。

    又遇到活的自己人,她簡直要感動了,過去之前先喊一聲:“自己人!”然後在一堆槍口中爬了過去,摔在戰壕裡。

    放松下來的士兵和她一道癱軟著喘氣,黎嘉駿一邊喘一邊問:“你們,看到,秦梓徽,秦長官了嗎?”

    她也只是隨口一問,一路過來看到小股的人她都問了,基本沒有答案,卻不想這裡的人都點頭,往旁邊指:“他受傷了,在那呢!”

    黎嘉駿一頓,說不上什麼感覺,只是輕聲道了個謝,又問:“還有別的傷員嗎?”

    “秦長官一並照顧著。”

    她點點頭,往他們指的方向走去,在戰壕拐角處有個挖得比較寬的地方,那兒搭著一個草棚,一角已經塌了,隱隱可見裡面躺著幾個人,她走進去,正看見有四個人緊湊的躺在那兒,都沒什麼聲響,秦梓徽坐在一個磚塊上,垂頭坐著,一點一點的,顯然正在極度的昏昏欲睡中。

    她悄聲走過去,發現那幾個傷員並不是中毒,便放下心,蹲下來查看他們的傷口,處理的居然還都不錯,只是衛生實在難以保證,她嘆了口氣,也坐在了一邊。

    外頭又傳來一陣拼殺聲,炮火隆隆降落,落在周圍,轟轟轟不斷爆炸,感覺這方小天地就這麼被包裹在中間,靜謐到近乎安詳。

    旁邊傳來一陣申銀,黎嘉駿聞聲去看,一個傷員抬了抬手,忽然噴出滿嘴血沫,抽搐了一下,再無聲息。

    她連忙去看看其他三個,都昏迷著,沒什麼動靜。

    不會把脈,不會看相,她所能做的,也就只有掀開他們的衣服看看傷口,然後傻眼一樣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無能讓氣氛都尷尬起來。

    “休息一會兒吧。”秦梓徽突然開口,聲音疲憊。

    “你醒著……”黎嘉駿湊過去,“聽說你傷了,我瞅瞅?”

    他搖搖頭,一動不動,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道:“你快走吧,鬼子要是衝進來,我護不住你。”

    黎嘉駿早就累得癱軟,聞言只能強顏歡笑:“沒事,不就是個死。”

    秦梓徽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你真以為遇到你就只是個死了?”

    想到他話裡背後的含義,黎嘉駿一陣發冷。

    就在此時 ,一陣尖利的叫喊聲突然從遠處衝進,日軍又一次衝鋒跳進了戰壕,拼殺聲越來越近,棚內唯二的活人各自拿起手邊的武器,他們是傷員,子彈自然全給了能打的人,此時手上只有沒子彈的槍和一把大刀,正凝神聽著,就聽到一個日本兵大吼著,閉著眼睛就衝過來,一看裡面有人,抬手就要開槍!

    秦梓徽猛地撲了過去,從側面一把抱住鬼子,兩人滾到了地上!黎嘉駿在一旁轉了一圈,終於找到一個機會一槍托敲暈了日本兵,秦梓徽空出手來抄刀子就補了一刀!

    正松了口氣,黎嘉駿只覺得後頭忽然一涼,忽然一雙手臂伸出來抱住了她,緊接著就是一陣大笑:【是個女的!女的!】【哦哦!】外頭一陣歡呼!

    黎嘉駿幾乎要崩潰了,難道這麼一會兒功夫,戰壕外的士兵全被殺完了?!

    她此時擋住了秦梓徽,身後的日本兵並沒有看到他,可看他的表情,幾乎要擇人而噬,凶殘的扭曲起來,她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保住他!

    【扔到外面不要弄死!】抱住她的日本兵在往外走,外頭傳來應和聲,話音剛落,就聽一陣槍響,附近又有一支隊伍過來了,見是日本兵,沒頭沒腦一陣打!

    【受到攻擊!隱蔽!】遠處傳來大叫,抱住她的日本兵也不敢再亂來,松開她後拿著槍就往射擊死角滾,黎嘉駿連滾帶爬的逃回棚屋,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抖,牙齒都在打顫,剛進棚屋,就被秦梓徽一把拉進去,他的手鐵鉗一般,夾得她手臂生疼,卻比她抖得還厲害!

    他表情近乎空白,只是不斷的喘著粗氣,外面槍聲密集,他在棚屋中困獸一般轉圈,時不時提刀看看外面,剛才受到攻擊的日本兵已經跑開,可依然還在附近。

    他終於想起什麼,從一個木箱子裡掏出一串東西,走向黎嘉駿。

    等黎嘉駿反應過來的時候,發現秦梓徽正在往她身上綁什麼東西,一看清那是什麼,她幾乎要瘋了:“你干嘛!你神經病啊?!”

    那是一串系好的手榴彈!一根引線就全炸的那種!

    不管她怎麼掙扎,秦梓徽壓在她身上,默不作聲的往她身上綁著,待她掙扎的狠了,就用力制住她的雙手,目疵欲裂:“你想被俘虜嗎?!想被那群畜生糟蹋嗎?!”

    黎嘉駿幾乎要哭出來,可她早已沒有了哭的力氣,只是拼命搖著頭,也不知道是強調不要綁,還是說她不想被俘虜。

    秦梓徽繼續手下的動作,咬牙道:“不要怕,不要怕,真到那個時候,我來拉引線!”他頓了頓,柔下聲:“我們一起死……”

    他快瘋了……

    黎嘉駿真崩潰了,嘶吼:“誰要跟你一起死啊!我們是贏的!贏的!我不要死在這!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可無論怎麼掙扎,她身上還是被綁了一串手榴彈,綁完了秦梓徽還意猶未盡,唯恐黎嘉駿掙脫,把她緊緊禁錮在懷裡,手上揪著那根引線,雙眼死死盯著外面。

    直到外面再一次傳來中國話,緊緊只是那麼一小會兒,黎嘉駿卻覺得自己恍若隔世,待到外頭衝進人來說日軍又一次被打跑時,她幾乎已經超脫了,甚至能微笑起來,略平靜的時候,才明確的感到秦梓徽全身輕微的抽搐……

    “放開我吧,沒事了。”她聲音嘶啞,卻不得不開口,身上綁一串炸彈的感覺真心不怎麼樣。

    秦梓徽恍若夢醒,猶豫了許久,才緩緩放開,他呆呆的爬到一邊坐著,一會兒看看黎嘉駿,一會兒看看外面,終是不堪重負般垂下頭,埋在雙手中。

    黎嘉駿小心翼翼的給自己拆著炸彈,百感交集。

    一波戰鬥後,外頭又陷入了暴風雨前後的寂靜中。

    “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憑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一陣輕輕的吟唱聲突然響起,聲音干澀嘶啞,又沒什麼精氣神,連調子都沒有,極為難聽。

    雖然知道他在干什麼,可黎嘉駿還是忍不住失笑,阻止道:“換個正常的!”

    秦梓徽一頓,頭從雙手中抬起來,略有些錯愕的看了她一眼,轉而垂眼輕笑:“不喜歡聽啊?”

    “不喜歡。”

    “……怎麼會不喜歡呢……”他輕聲道,卻更像是早就明白,頗有些解脫的意思,又不甘心似的調笑,“你以前還說非我不嫁的。”

    “額。”黎嘉駿撓撓臉,“別胡說了,剛才我又沒怪你……話說你是傷哪了,我給你看看?”

    “只是暈罷了,離炮太近。”秦梓徽隨意的解釋,又感慨,“和我一起死的不是喜歡我的那個三小姐,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這種關頭,這樣的話題黎嘉駿一點都不緊張起來,她只是坐直身子,義正言辭的反駁:“你怎麼知道你會死呢?我們又沒輸!”

    “爭取時間罷了,我們懂。”秦梓徽淡然道,“原來的弟兄已經不足三成了,如果我們打光了,大概就完成任務了吧,接下來的,就看後來人了。”

    “不是!我們真的贏的!你怎麼就不信?”

    “黎三小姐,我知道你挺傻的,倒不知道你還瞎,你也在這兒快十天了,可看到獲勝的希望了?當初就讓你走,你偏不走,既不喜歡我了,何苦留著殉情?”說到最後,又成了熟悉的嘲諷體。

    黎嘉駿壓根不吃這套,她雖然累得抬不起手,卻還是拼力一拳捶過去,咬牙:“就看不得你那白蓮花的樣子,我瞎我承認,當初死追你的那會兒最瞎不過了,現在我這雙招子可明亮了,我就是來這兒看大勝仗的!”

    “哈哈呵呵呵呵咳咳……”秦梓徽被她捶到了土牆上,靠著牆邊邊笑邊咳嗽,他剛想說話,就聽到外面又是一陣炮響,泥沙碎石淅淅瀝瀝落下,慘叫響了一片,待余音過去,他又壓低了聲音,輕聲道,“你待我休息會兒,我會把你送出城的,你會游泳吧?”

    黎嘉駿簡直氣樂了,可她也明白為什麼他就是不相信會贏,現在所有人都已經油盡燈枯,卻怎麼都等不到援軍的消息,要不是知道歷史,恐怕她也得絕望,可這個時候,就算是生拉硬扯她也得扯出個希望之光來!

    她挪了兩下,一屁股坐到他身邊,豎起一根手指頭,嚴肅道:“來,既然你不信,咱們說道說道!你知道你們總司令和白總參吧?”

    他無奈的點點頭。

    “剛開初我還沒咋地,可剛才突然想起來,北伐後校……委員長可是和桂軍開過戰的,你們總司令(李宗仁)和白總參都是廣西人吧,那時候他倆可是真正的叛將,和委員長簡直沒話好講,可你看現在委員長讓總司令守台兒莊就守台兒莊,讓白總參留徐州就留徐州,什麼危險的地方都派了,司令、總參可有二話?這個時候,他們哪還計較過以前那點舊怨?”

    秦梓徽聽著,微微抬了抬眼,倒是認真聽起來。

    黎嘉駿覺得這幾日各方的消息彙聚起來,隨著這個想法的出現變得越來越清晰,以至於她都激動起來,她雙眼放光:“你知道現在臨沂誰在守麼?“雖然知道她明知故問,可秦梓徽還是捧場的答了:“龐炳勛將軍,和張自忠將軍。”

    “對呀!”黎嘉駿一拍大腿,“就是他倆,我當初聽說張將軍千裡馳援臨沂我就有種奇怪的感覺,現在明白了,長城抗戰那會兒我就在二十九軍,聽過他們講老西北軍那點舊怨,當初老馮兵敗分家,這龐將軍打的可是張將軍的主意,想吞並了他手下的兵,那時候可是動了真火的,張將軍差點被活活炸死,這何止舊怨,簡直是大仇!可你看,就他倆現在就杵在臨沂,抱著團給咱台兒莊擋著鬼子的主力!前兩日在指揮部還聽說,張將軍的五十九軍已經快砸光了。兩人要是還講著那仇,張將軍自己好好的南線蹲著,不主動去臨沂,任龐將軍失守失責,誰會覺得是張將軍的錯?但是,但是他們現在站在一起打了呀!”

    秦梓徽的雙眼中隱有亮光閃動。

    黎嘉駿越說越激動:“還有,還有!”她簡直要說不下去,硬是扯回脫韁的思維,強迫自己盡量清晰的說道:“從徐州開戰到現在,來了多少部隊,你算過嗎?你看,滕縣,川軍來了,川軍啊!他們出川後走到山西又走到這兒,多遠!接著,這兒,還有臨沂,都是老西北軍,有仇的沒仇的,都在了;淮河那兒和張自忠將軍一道打了勝仗,現在還守在那兒的,是於學忠將軍帶領的,咱東北軍!外面在給日軍包口袋的,湯恩伯將軍帶的,中央軍!最開始外圍阻截的,山東軍!還有前兩日剛到的滇軍,在西面;江蘇保安團,在北面!還有一戰區來的戰防炮!廣西學院的飛行員!你自己扳指頭數數!”

    她說著,自己扳指頭數起來:“川軍,西北軍,東北軍,滇軍,桂軍,山東軍,江蘇保安團,中央軍……你看看他們,從北伐到中原大戰,這些部隊相互之間誰沒點血仇?可是現在,都來了,什麼中央軍地方雜牌,能來的,他們都來了!”

    黎嘉駿笑著,卻眼淚直掉,她抓著秦梓徽的手狂搖:“你說,我們怎麼不能贏!?怎麼不可能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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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2章 新人故人

    接下裡的一切,發生的如做夢一般快。

    四月四日,大口袋開始收縮,湯恩伯指揮的軍團從四面包夾日軍,幾乎一天的時間,就把日軍後續主力的生存空間壓縮到了極致,城內日軍的精氣神完全變了,此時他們面前的台兒莊幾乎成了一座不設防的空城,可是他們卻忽然意識到,要接收這座城,得付出生命的代價。

    生平第一次,黎嘉駿在戰場上看到日軍大規模的撤退,他們和任何企圖撤退的種群沒有任何兩樣,跑的比來時還快,軍官聲嘶力竭的指揮也無法掩蓋他手下那些兵倉皇失措的模樣,像一群群夾著尾巴的狗,畏縮著身形,氣焰全無,就算路過一兩個受了傷的中國士兵,也是一副被嚇到的樣子,連動手都不敢。

    撤空了敵軍的台兒莊陷入了一時的寂靜,像個差點遭到凌虐的大姑娘,在惡徒突然離開後反應不及,睜著一雙大眼睛茫然的望著頭頂的藍天,不知道該做什麼。

    直到確定日軍真的走了,才慢慢的開始有歡呼聲自遠處傳來,像是一股浪潮,洶湧到了面前,那些歡呼聲嘶啞激烈,一聲聲就像還在戰場上廝殺,仿佛下一秒就會咳出一口血來,最後大家也都不喊了,只是從各個戰壕爬出來,站在高處,看著遠處煙塵滾滾,傻傻的張望,面無表情。

    沒有受傷的人開始相互照顧,先找到活著的抬到一處,死了的則排在一邊,很快所有人就意識到,這是一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全師幸存人數十不足三,三個中平均一個半失去了行動能力,也就是說每個人要抬七具屍體和兩個傷員,而此時,所有人都已經精疲力竭,連呼吸都吃力,在歡呼和興奮過後更是頭暈腦脹,最可怕的是,他們並沒有脫離戰時的狀態。

    黎嘉駿躲過好幾個讓她膽寒的士兵,他們垂頭坐著,死死握著鋼刀,你一走上前,他們就警惕的抬頭,齜著牙,一雙血紅的眼睛狠狠的盯著你,仿佛再多一步,就會被他們一刀砍死……管你是誰。

    這是抗戰以來第一次勝利的會戰,其意義簡直三天三夜說不完,可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卻讓人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

    她把秦梓徽送到了火車站。

    池峰城炸斷了南門的便橋,使得南岸的火車南站得以幸存,他們剛到時,火車正轟隆隆的停下,很多士兵和醫生下了車,正在維持秩序和救治傷員。

    擔架兵放下秦梓徽就走了,站台上哀鴻遍野,橫七豎八躺滿了傷員,軍醫一身的大褂已經被血染了好幾層,此時就好像穿著喜服在那兒檢查傷員,看到傷重的就塞一張票,意味著可以先送上火車到後方醫院去。

    到了秦梓徽這兒,看到黎嘉駿坐在旁邊,似乎愣了一下:“你……”

    “大夫你還認得我?!”黎嘉駿驚喜,指著秦梓徽,“他,他……”又說不出話,她其實很心虛的,因為秦梓徽表面上看不出有什麼問題,但是正因為這樣她才更擔心,就怕是那種震壞了內髒莫名其妙就死的病,那簡直要叫天不應,大夫看了一下,略一沉吟,無奈:“髒器倒摸不出有損傷,大概是震了腦子,小伙子,有沒有想吐的感覺?暈不暈?”

    秦梓徽抿著嘴,堅定的搖了搖頭。

    黎嘉駿聞言就有些著急,這傷得不重,大夫便不給傷員票啊,可到了這個時候,她臉皮反而薄了,之所以有傷員票,還不是因為火車運力不夠,事關人命,若這時候走後門太不人道,她也說不出口,只能看看軍醫又看看秦梓徽,很是郁悶。

    大夫想了想,望向黎嘉駿,霸氣一指:“你,一邊站著。”

    “啊?”黎嘉駿摸不著頭腦,看看秦梓徽,他閉著眼裝沒聽到,也沒個反應,心想雖然人家長得俊,這大夫也不至於當街施暴,囧囧的蹲到了廢墟另一邊,愁眉苦臉的想辦法,蹲了一會兒又覺得自己這姿勢活像是在拉粑粑,便干脆一屁股坐下,剛坐下,軍醫就診斷完了,繞過來朝她嘆氣:“是炸暈了,得去看看腦子,小伙兒倔強,我特地給他說嚴重點,他才肯拿了票回去。”

    “啊?”黎嘉駿覺得自己犯傻的次數有點多,但她真沒聽懂醫生的意思,“大夫,您的意思是……”

    “你個姑娘家家生個病裝嚴重點撒個嬌就成了,人家可是爺們兒,能嚶呀嗯的說這兒暈那兒疼麼?你在一邊站著,人必須得繃住啊!當然不肯往重裡說了,其實他倒不是特別大的事兒,但得加緊治,你好好照顧著啊。”軍醫語重心長,捶著腰站起來,“哎喲我這把老骨頭也真是操碎了心。”

    黎嘉駿點頭哈腰:“先生您慢走!哎喲那兒有塊石頭!哎要我扶您不?”

    送走了軍醫,黎嘉駿走到秦梓徽身邊一屁股坐下,做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這可咋整,你腦震蕩了!”

    秦梓徽這時微微靠在台階上,輕輕的喘著氣,聞言略微不滿的望望軍醫走去的方向,又看向她,反而安慰起來:“不是多大的事,不會死。”他語氣那叫一個輕柔婉約,差點點兒就吐氣如蘭了。

    “都嚴重到拿票了,醫生又不是瞎的,怎麼辦,傷什麼還能行,這病可就難治了!就算後方醫院,能有多好的器材?醫療物資別說,醫生水平也難講啊!”黎嘉駿滿腦子都在想腦震蕩怎麼整比較好,在現代它算是小事兒,可無論大小事兒,她都不懂,此時只能瞎糾結,絲毫沒注意到秦梓徽的異樣,她伸出根手指在他眼前晃:“暈不暈?看得清幾根手指不?”

    秦梓徽一臉無奈,抬手抓住按在一邊:“夠惡心了,別添亂了。”

    “我著急誒!”

    “我都不急……”他抬眼看了看,又垂下眼,遲疑道,“要不,你想聽什麼,我給你唱?”

    黎嘉駿卡殼了,一臉呆滯,她很想說她是真不愛聽戲了,可看他的表情,卻好像是那種好不容易撕開傷疤流著血逗你開心你要是敢說個不字兒就死給你看的樣子,只能絞盡腦汁,想到自己最後一次聽戲聽到的劇目,結巴道:“木,木蘭從軍……吧。”

    “呵……”秦梓徽一笑,“我還當你會點金殿裝瘋。”

    黎嘉駿想了一會兒才想起這是哪一出,哭笑不得:“你還真能記,我都沒當回事兒。”

    “是啊,你當然不會當回事兒。”秦梓徽略有點嘆息,“可我卻記得清清楚楚,指著你的那一刻,是我那十七年,活得最像個人的時候 ……”

    “……”黎扒皮無言以對。

    “然後,我就再不能忘了那個感覺了,說實話,散場後跪在你們面前,也是我最害怕的時候……我怕我剛知道像個人是什麼感覺,就再不能翻身了。”他說著,剛還直視著她的雙眼又游移開去,“所以,後來,我還是,有點,謝你們的。”

    “……”黎扒皮面無表情。

    “那麼……黎,小姐。”秦梓徽盯著自己的手,囁嚅道,“我,是否,可以,叫你,嘉駿?”

    黎嘉駿剛順著他的眼神看去,這才發現自己的手竟然一直被他握在手心裡,結合剛才的話,臉騰的燒了起來,一時間都有點糊塗了,只是混沌道:“額,這個,當然……”

    “當然不可以!”一聲暴喝自身後傳來,轉眼就有一雙手自黎嘉駿腋下穿過,猛地把她舉起來,幾乎是拖到一邊。

    黎嘉駿正愣神,等反應過來,轉身一看,整個人都懵掉了,本能卻比思維更加快速的反應過來,眼睛霎時間一陣酸熱,眼淚嘩的就流了下來,她手忙腳亂的去擦眼睛,就怕看不清眼前的人,可眼淚擦去了又流,她只能抓緊眼前人,大哭:“哥!”

    眼前人,竟是二哥!他一身戎裝,大瞪著雙目,眼眶發紅,眼裡也蓄著淚,嘴上卻一貫的不饒人:“你還有臉喊!還有臉哭!沒良心的東西!做你哥都要被你氣死了!”

    “哥!”黎嘉駿什麼都聽不到,只記得哭嚎,“哥!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我想打死你!”二哥這麼說著,手卻死抓著她不放,“老天不開眼!怎麼沒在這兒把你收了!你個禍害!跑!讓你跑!你怎麼什麼地方都敢去啊?你真以為你是孫悟空啊!?就算石頭生的這不也碎了滿地啊?黎嘉駿!你他媽還是不是人?你讓你爹媽老哥在後頭提心吊膽的很開心嗎?你狼心狗肺啊!”說完話,他眼淚終於掉下來了,一把抱緊懷裡的妹子,一邊哭一邊拿拳頭捶她的背:“我都准備好來收屍了!我連收斂你的盒子都拿好了!我就想我妹子這麼不省心可不能死在沒親哥照應的地方,可你特碼的怎麼還能活著呢?!這操心的日子怎麼就沒個頭兒啊!”

    黎嘉駿也哭,卻完全沒二哥這般打過草稿似的話,只能翻來覆去的哭喊:“哥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哥對不起!哥你別生氣了!哥是我不對!”

    “那你說以後還敢不敢了!”二哥趁機要挾。

    黎嘉駿是真的走怕了,連連搖頭:“不敢了,以後不敢了!”

    “跟不跟我回家!”

    “跟跟跟!”

    “那他是怎麼回事兒?!”二哥毫無緩衝,刷的就把矛頭指向秦梓徽,眯著眼殺氣騰騰,“行啊黎三,出去一趟還學會勾搭漢子了!看人家好看就暈頭轉向了是吧,求什麼都答應是吧,你這花痴的毛病不能改改啊?!以前弄的天怒人怨的還沒吸取教訓啊?!吃一塹長一智你懂不懂!”

    黎嘉駿此時腦子裡想的居然是,二哥從出現到現在這一連串話看來真是臨場發揮,否則不至於看到秦梓徽也這麼反應,果然是記者出身天縱奇才出口成章!她諂笑:“我沒……”

    “沒什麼,沒花痴嗎?那成,跟我回去!”二哥鐵臂一掐,扯著黎嘉駿轉身往火車走。

    “等等等等!”黎嘉駿忙掙扎。

    “怎麼?還說自己沒花痴?!”二哥大怒,“趁虛而入的東西,信不信我現在打死他!?”

    “哥!你冷靜啊!他是傷兵,總要有人照顧吧!”黎嘉駿終於找回腦子,大叫。

    二哥閉眼深呼吸了一下,再睜眼果然冷靜不少,他抬了抬手,身邊竟然湊上來一個警衛兵,他指了指秦梓徽:“你找人好好照顧他,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有什麼情況及時報告!”

    警衛兵立正點頭:“是!”說罷立馬上前扶秦梓徽。

    秦梓徽卻冷下臉,掙扎著自己站起來:“謝謝長官,我自己能走。”

    二哥回頭看了看他,哼了一聲:“隨便你。”隨後又凶黎嘉駿,“還看什麼看!人家自己能走!”

    黎嘉駿看著這兩個男人,只覺得腦袋嗡的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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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17:13:52 |只看該作者
    第143章 前往漢口

    火車走走停停。

    黎嘉駿僵硬的坐著。

    看看左邊,晚娘臉;再看看右邊,怨婦臉,她默默咽了一口血,低下了頭。

    這種被奸夫抓到搞外遇還搞出生死戀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警衛兵都躲到牲口棚了好嗎!憑毛啊!他們躲個屁啊!老娘才想躲啊!老娘苦在沒的躲啊!好,想,死啊!

    內心咆哮到唾沫橫飛,表面還得給“正房”賠笑臉:“哥,渴不渴,喝水?”

    二哥:“哼!”

    “……”黎嘉駿捧著個杯子,回頭看看,還沒看見人,就被一聲暴喝喊回來:“水呢!?我說了不喝嗎?誠意呢!”

    “……”簡直要無語,她只能陪著笑又轉回來雙手遞水,“哥,您喝,慢慢喝!不夠還有,管飽!”

    二哥一邊喝一邊翻了個白眼,他一開始喝得很慢,忽然像做了什麼決定似的咕咚咕咚幾下灌掉,砰的把杯子砸到桌上,歪頭朝秦梓徽點了點,不陰不陽的:“出去聊聊?”

    秦梓徽表情冷峻:“恩。”

    黎嘉駿( ⊙ o ⊙):“你們蛇精病啊出哪去啊火車上誒!好好坐到頭不行嗎?!”

    “男人家的事,女的表說話!”二哥站起來,越過她往外走,秦梓徽隨後站起來,他倒是一點都不腦震蕩了,腳步那叫一個穩健。

    黎嘉駿一把抓住他胳膊:“誒我哥發瘋你干嘛瞎起哄啊!是病人就有個病人的樣子,你這樣活蹦亂跳的……”

    秦梓徽緩慢而堅定的擼下她的手,凜然道:“遲早的。”

    黎嘉駿目瞪口呆的看著兩人一前一後走出車廂,簡直想抱頭嚎兩聲,艾瑪這沒事兒也被搞成有事兒了,她好像也沒干嘛吧?!

    車廂門上有玻璃,她一抬頭就能往外看,只見這兩人在過道裡,他們身材相仿,二哥一身軍裝還光鮮著,秦梓徽則髒得往下掉灰渣,此時側對著門對面對站著,秦梓徽靠外,半個身子看不著,二哥正中央立著,還沒說話,低頭先點了根煙……

    ……就差壁咚了。

    “……”黎嘉駿手肘撐著頭就這麼望著,感覺在看一本基情電影。

    夭壽啊,總感覺哪裡不大對啊!可到底哪裡不對啊!

    除了一開始二哥自己點了根煙,又問秦梓徽要不要貌似被拒絕以後,兩人就沒啥肢體語言了,表情一直很平靜,可依照黎嘉駿對她哥的了解,二哥此時的表現似乎過於專注……像在端詳什麼。

    結合那個姓氏和細節,以二哥的智商,雖不至於確定,要懷疑什麼卻是不難的。

    她其實蠻矛盾的,因為她也不知道希不希望家裡人知道,這個在戰場上和她建立略超過革命友誼的家伙曾經是個戲子。按她自己來講是無所謂的,在她那個年代,那些戲曲表演家出去都是被稱老師和大師的,出場費高不說,等閑還請不著,又因為粉絲群裡大多數都是各自家中的長輩,連帶年青一代看到他們也低一頭,流行歌曲裡帶點戲曲那不要太受追捧,什麼北京一夜、貴妃醉酒、有那個周什麼倫的天王連RAP都插一段兒戲曲……不管喜歡什麼曲種,流行樂壇大家相互噴可以,戲曲那是絕對沒人敢出來嗆一聲的,那是國粹!嗆一聲試試?隔夜就給你上香!

    這個環境裡長大,就算看過霸王別姬,她還是很難代入這時代的某些理所當然的思維。而因為大家都知道黎三爺是戲迷,沒人敢跟她耳提面命說戲子下九流……可她心底裡卻清楚,不說是一回事,在周圍人心裡,哪怕老農民,都只聽戲,卻瞧不起戲子。

    她心裡忽然聳然一驚。

    ……秦梓徽不會被那啥……嘿嘿嘿……過吧?

    這想法只是這麼劃過一瞬,她卻明白自己的表情已經微妙起來了。

    黎嘉駿哀嘆一聲,把臉埋在手裡。

    怎麼辦,她是個俗人……一個不該看那麼多基情奸情的傻叉……

    列車過道談話還在進行。

    許久,等到火車漸漸減速,兩人才陸續走了進來,二哥身上一股濃濃的煙味,表情自然,看不出端倪。

    秦梓徽也沒啥表示,兩人又一左一右坐下了。

    “你們……”黎嘉駿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聊完了?”

    二哥嗯了一聲,又掏出一根煙,被黎嘉駿一把搶過:“抽!怎麼不去抽大的!”

    二哥手一轉,拿出火柴,斜瞟著她。

    ……這是要給她點煙的節奏。

    黎嘉駿一愣,訕訕的放下了煙,矜持道:“我不抽。”

    “哼。”二哥拿起那根煙,又點了起來,順勢看看另一頭的秦梓徽,表情晦澀難明。

    看來這位家長接下來要找她單聊了,黎嘉駿菊花略緊。

    火車又停了下來,下面一陣熱鬧,又是一群傷員被抬了上來,這一節車廂裡全是軍官,此時默默的看了,並沒什麼動靜。

    黎嘉駿這時才想起來問:“哥,你怎麼又穿上這身馬甲了?”卻沒有軍銜。

    二哥若無其事:“缺人,就頂上了。”

    “那你現在是……”

    “是大爺。”他嘚瑟一笑,“你哥我現在管著軍需物資,還需要軍銜麼?多的是小弟孝敬。”

    結合自家一貫來的尿性,對於二哥為什麼會有此地位,黎嘉駿自然心知肚明,她一臉崇敬:“嘿嘿!還是二哥厲害。”

    “厲害個鬼,不照樣被人拐了妹子。”

    “……”話題又回來了,黎嘉駿略有些煩躁,“哥,其實我跟他沒什麼呀,你們聊了你應該知道啊。”

    “怎麼,打完了仗,始亂終棄了?”

    ……你到底哪邊的!黎嘉駿目瞪口呆。

    “哎,駿兒,你有沒有想過,你也不小了?”二哥又往秦梓徽那兒看了看,壓低聲音,“你如果不喜歡見初,沒關系,他確實強勢了點,家裡也復雜,咱爹也不滿意。但你心裡總要有個譜,想要什麼樣的,哥給你找,如果你真放不下奉天那個……這世道,得個真心人不容易,哥也可以幫你跟家裡說……可你在這兒找個替代品……是不是不大厚道?”二哥抬了抬下巴,“鐵錚錚的一個漢子,就憑長得有點形兒,又是一個姓……他若知道了你怎麼看他,會怎麼想?要是你哥我,那是絕對忍不了的。”

    “……”黎嘉駿整個人都不好了,原來就他和秦梓徽聊了天回來這麼一會兒,已經腦補了十萬字狗血虐戀情深小說了嗎?!還是她穿來之前新近流行的替身文!

    所以他們那麼久到底聊出了啥玩意兒啊怎麼這麼難懂呢?!黎嘉駿一時腦子有點發蒙,只知道秦梓徽沒告訴二哥他到底是誰,可也沒對兩人的情況有什麼實際的說明,所以剛才他倆就聊了一會兒天氣嗎?

    跪了。

    “那個,哥,你倆到底聊了什麼?”

    “也沒什麼,就相互了解了一下。”二哥搖搖頭,頗為心累,“回去再說吧。”

    一提這個黎嘉駿來勁了:“我們怎麼回去?回哪?重慶麼?”

    “還能去哪,徐州打那麼凶不就是為了讓武漢撤干淨?現在撤得差不多了,該去重慶了。”

    “去重慶?不再守著徐州了嗎?”

    二哥幽幽的看著她:“你覺得能守住?”

    黎嘉駿有點迷茫,她當初連台兒莊隸屬徐州會戰都不大清楚,當然更加不知道徐州會戰勝利後會怎麼樣,可無論怎麼想,從未來趨勢看,徐州肯定還是淪陷的,這難道還要再打一次?這第二次,他們輸了?

    雖然這是必然的,可她還是覺得很難受,實在是這一次打得太傷了,鐵人都禁不住再來一次,要是聽說再守一次台兒莊,別說李宗仁孫連仲了,三十一師的師長池峰城得第一個瘋!

    “估計上頭還會想別的法子拖延時間吧,打是打不動了,第五戰區差不多已經廢了。”二哥沉沉的說。

    “別的法子……”黎嘉駿喃喃,“那差不離,就炸橋,毀路了吧……”

    “別多想了,休息吧。”二哥裹了裹衣服。

    “我們現在去哪?”

    “不出意外,就直接到漢口了。”二哥聲音低下去,“到了那,就可以坐船……去重慶……回家……”

    他顯然是不想說話了,黎嘉駿沉默了一會兒,轉頭看了看,秦梓徽微垂著頭,似乎有所察覺,抬頭正對上她的目光。

    他的眼神沉靜,坦蕩,倒讓剛才產生猥瑣疑問的她頗有些難以招架:“你,不累啊?也休息會兒吧。”

    他搖搖頭,欲言又止。

    “有什麼想說的?”

    “你……不問我們說了什麼?”

    “你會說嗎?”

    他想了想,搖搖頭,只道:“我沒說我是誰。”他這麼說完,表情有些緊繃,很難過的樣子。

    “沒事啊,不說就不說嘛。”黎嘉駿也不知道說什麼,干巴巴的安慰道。

    秦梓徽抬頭,盯著她的眼睛,問:“你覺得,我該說嗎?”

    黎嘉駿茫然:“……我,也不知道。”

    秦梓徽點點頭,不再說什麼。

    黎嘉駿忽然有點慌亂起來,她下意識的覺得秦梓徽心裡比自己復雜的多,可面對這種情況,怎麼說最好,怎麼做最好,甚至怎麼才是最好,他倆都沒數。

    可到底不忍看他這般傷心。她想了想,還是決定:“你就講吧,我反正覺得沒什麼的,過了這一關,就啥都不是事兒了。”

    秦梓徽笑了笑:“我的上司,下屬,好友,全都不知道我以前是什麼。”他笑容發苦,“不料有一日我竟會為了你黎三把這一切再撕開來。”

    黎嘉駿到底還是慌了:“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無所謂的,可你知道,如果現在他們不知道,等以後萬一東窗事發,那就更麻煩了,紙包不住火的,我家裡人大多都見過你……”

    “可我們有以後嗎?”秦梓徽冷不丁的問。

    黎嘉駿就卡住了。

    怎麼突然就說到以後了呢?她茫然的想。

    可怎麼會又有種順理成章的感覺呢?

    見她不回話,秦梓徽扯了扯嘴角,頭一仰,閉上眼,不再說話了。

    黎嘉駿苦悶的坐在座位上,預感到這一路會比台兒莊那十天還要鬧心。

    可奇怪的是,除了第一天意外,其他時間,二哥和秦梓徽都和沒事兒人一樣開始相處,什麼端倪都看不出來,沿途無聊了還會說笑兩句。

    他們從台兒莊出發,先到徐州乘隴海線到河南鄭州,然後再轉京漢線南下,此時折騰了快兩天,總算到了鄭州,火車正要開動的時候,二哥忽然道:“說到這兒,倒是有個趣事兒!”

    這是一路的常態了,二哥喜歡看閑書,又愛和人搭話,雜七雜八的東西知道不少,一路就聽他指天指地的秀知識,此時就是一個經典開頭。

    黎嘉駿正啃一個青蘋果,聞言哦了一聲,意思是聽著。

    “你看,那是黃河,那邊還有一條,叫涸河,明朝的時候,那兒有個遠近聞名的大花園,一個大官自己造的,開花的時候,大家都去看,但看花都得過涸河,可惜這涸河不寬,老百姓有個小船都能去。那個大官就不甘心了,想趁機賺點銀子,就把黃河撅了個口子,把水引到涸河裡,那涸河不就寬了麼?小船不敢過了,他就拿大船,賺擺渡費,還真讓他坑了不少錢!”

    “然後?”

    “然後?黃河是好惹的麼?敢掘黃河,還想有然後麼?當然淹了唄!”二哥樂不可支,“不過那兒倒成了鄭州一大渡口,聽說那個渡口下頭還有那個明朝的大花園呢,不過百姓還念舊,給那渡口起名叫花園口,哈,也算應景兒。”

    “可感覺很諷刺啊,花園……口……”啪嗒,啃了半個的青蘋果掉在地上,黎嘉駿也沒心思揀,只是雙眼發直的望著遠處。

    她其實看不到花園口,可此時她卻覺得自己已經透過站台看到了那兒,看得她心跳撲通撲通的。

    “花園口!”她尖叫,“花園口原來在這兒?!”

    二哥有點莫名:“要不然呢?”

    黎嘉駿越發呆滯,腦子裡回想起前兩日才發生的對話。

    二哥:“估計上頭還會想別的法子拖延時間吧,打是打不動了,第五戰區差不多已經廢了。”

    黎嘉駿:“別的法子……那差不離,就炸橋,毀路了吧……”

    原來……她還是圖樣圖森破!

    什麼炸橋!毀路!

    人家要掘開黃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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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17:14:03 |只看該作者
    第144章 難逆之命

    花園口漸行漸遠。

    黎嘉駿巴著窗口往外看,只覺得心隨著火車的加速而越來越重。

    她對花園口事件知之甚少,連它到底有沒有出現在歷史課本上都記不清,但穿越以來的經驗讓她對記憶中的任何碎片都如臨大敵,二哥的述說更是讓她意識到記憶中這三個字似乎包含了什麼極為可怕的事,讓人細思恐極。

    似乎注意到她表情不對,二哥很警覺的湊上來,眯著眼問:“看什麼呢?”

    “……花園口。”

    “你看的見麼?”

    “看不見……”她咽了口唾沫,“哥,你說,如果要擋住南下的日軍……是不是……用天災比較有用……”

    二哥挑眉:“比如?”

    “比如……”她艱難的、實在憋不住的,擠出一句,“黃河決堤……”

    “可黃河說決堤就決堤啊?黃河如果決堤到能擋鬼子的路的程度,得死多少人你知道麼?那就是當地治安官的失職,這不是天災,是人禍!”二哥說著說著就煩躁起來,一把把帽子摞在桌上,瞪她,“你是不是又七想八想了?!我老覺著你有烏鴉嘴的天賦,仨兒,這個玩笑可開不得啊。”

    “哦……”那這個烏鴉嘴的名聲得坐實了……黎嘉駿悶悶的想,坐下來傻乎乎的看著窗外,心想自己能做什麼呢?可她郁悶的發現即使經歷了那麼多,遇到大事兒時的心路歷程卻還是回到了原點。

    造並卵。

    知道然而並沒什麼卵用。

    她知道九一八但不知道北大營,知道七七但不知道宛平城,知道平型關但不知道山西會戰,知道台兒莊但不知道徐州會戰……就是這麼任性,以至於每每戰況給她帶來意外時,都讓她有一種自己還不如不穿越的感覺,也不至於三觀不斷被刷新,臉上的血一層一層的糊上去……

    好難過,感覺自己好沒文化,這麼多年學費白交了,學了那麼多屁用沒有,九一八她不離開奉天,七七事變她去了宛平,平型關大捷她沒抱金大腿,台兒莊大捷她硬是忽略血戰兩個字在那蹲了十天,現在花園口要決堤了,她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南京大屠殺她阻止不了,花園口她能阻止嗎?

    或許自己能做的也只有寫個信去求一求了,雖然它在校長眼裡連顆蔥都不算,可蔥花好歹是有點味道的,如果加把勁能進化成一顆洋蔥,熏出點眼淚來,那就更好了。

    二哥有不少紙,但都是薄薄的日常用的,她也不講究了,拿了幾張過來提筆寫了幾個字,卻怎麼都斟酌不好語言,越想越覺得煩躁,毫無頭緒,左思右想之下,有掏出她前兩日就整理過的行李。

    經過一場大戰,她的相機到底沒保住,鏡頭碎了,要配很難,現在是用不了了,其他最慘的就自己的日記地圖了。

    她嘆口氣,從包裡掏出了那張皺巴巴的牛皮紙,見二哥沒注意自己,秦梓徽正在另一截車廂上領傷藥,還沒回來,便小心翼翼的攤開來,對著上面模糊的字跡嘆氣。

    想也知道,在她懷裡血染煙熏又磨又蹭的,即使在未來也難找到能完整保存的紙,就算在胸口塞塊硬紙板也難以幸免於難,更何況她用的是鉛筆和質量不講究的墨水,此時攤在面前的完全就是一坨黃色的草紙了,本身都爛的起了毛邊。

    她拿一張白紙,在上面畫了半個中國地圖,開始回憶自己自奉天到現在的路程,倒沒寫什麼,只是畫了地方,畫了線,在停留的地方標個重點,寫一下地方和大致的事件。

    她不是怕自己忘記,這一路每一件事她都記得清清楚楚,那些逝去的,活著的,親歷的,耳聞的,樁樁件件,歷歷在目。雖然每一件都是讓她心潮湧動的事,可此時她卻本能的認定,只有回憶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就好像有人閑著沒事就愛整理舊物,因為這樣的行為讓他們感到充實。

    身邊坐下一個人,應該是秦梓徽,她並沒有寫什麼出格的東西,便沒有注意,只是自顧自做自己的。

    秦梓徽湊過來了一點,見她沒反感,便光明正大看著,她畫了許久,奉天,長春,洮南,嫩江,齊齊哈爾,北平……七月七日她在宛平,隨後一路向西,又自平型關過,從太原外遭遇日軍被送回南京,偷渡回上海,轉而又去了徐州……

    當她把線從台兒莊拉到漢口,並在那兒畫了一個空心的圈時,她仿佛聽到身後有一個人,沉沉的嘆息了一聲。

    她回頭,似笑非笑的看了秦梓徽一眼,又轉回去,在鄭州這兒,畫了一個屬於花園口的點,隨後筆擱在信紙上,陷入了沉思。

    “你在,擔心什麼?”秦梓徽輕聲問。

    黎嘉駿頓了頓,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總不能說自己擔心校長放黃河攔鬼子吧,二哥的反應已經很有代表性了,她不想再來一個把她當烏鴉嘴的人……就算是真的也不行!

    沒得到回應,秦梓徽的氣息滯了一下,沒再繼續問,只是整個人的氣息卻有點冷了。

    黎嘉駿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緩和一下,她也不是不想理他,可張了嘴又不知道說什麼,正糾結間,二哥卻自窗外的景色中拔回注意力,隨意的看了她的新線路圖一眼,眯了眯眼,意味深長的看向她:“花園口?”

    “……這我怎麼知道。”意識到二哥看懂了,黎嘉駿一陣心虛,她萬分後悔剛才一時口快,現在簡直萬劫不復,以至於心裡甚至產生了“也許記錯了不是花園口”這樣僥幸的想法。

    “嗯。”他看看坐在一邊沉默的秦梓徽,又望向她筆下那個只寫了抬頭的信紙,笑了一聲,似乎想嘲諷一下,可最終還是無奈的嘆口氣,“你是想提醒委員長,這裡有個堤壩等著他來炸嗎?”

    “……”

    “說真的,剛才我細思了一下,若不論無辜百姓,這還真是一個極佳的法子。”他嘴上誇著,臉上卻沒有一絲一毫高興,“按照現在的情況,若要攔住日軍,似乎已經無他途徑可選,既保存兵力,又消耗敵軍,還拖延了時間,一箭數雕,想出此法的,偉丈夫是也!”

    他說著偉丈夫,雙眼卻盯著黎嘉駿,表情復雜難言;“我的妹妹,不會這樣的,對不對?”

    黎嘉駿全身發冷,不是因為二哥隱含憤怒的指責,而是因為他的第一句提醒。

    若是現在校長正為怎麼阻攔南下日軍而發愁,她的這封信正好給了一個瞌睡時的枕頭!可若是他已經想出了這個法子,那在沒有更好的法子的情況下,她無論怎麼說都不會動搖他的決定!

    千裡沃野,泱泱中原,誰還能比一國領袖更清楚這個決定意味著什麼,多少性命,多少家庭……他當初就放棄了,若給他重來一次的機會,他還會放棄嗎?

    黎嘉駿不敢想,也想不出來,她只知道,手下擱著的,竟是一封無論如何都不能寄的信!

    她僵硬的放下筆,對著信紙發呆,呆著呆著,就如凋謝了一般,沒了半點精氣神。

    二哥嘆了口氣,繼續看向窗外。

    秦梓徽忽然站起來,快速的走了出去。

    黎嘉駿正頹喪,根本沒心情處理旁人的事,對於秦梓徽的豁然離開,也只是抱以無神的一瞥。回頭時,腦子裡倒是順勢記下了他的背影,心底裡卻油然產生一種感覺,仿佛她是那個心系天下,擔憂著百萬人性命的當家人,對於秦梓徽的“無理取鬧”,反而無暇理會了,更甚者,就差來一句“唯小人與男人難養也”了。

    這種獨屬於湯姆蘇的情懷讓她哭笑不得,可誰讓她是那個知道太多的人,老天半點都不願便宜了她。

    “你不管他?”二哥反而八卦了一句。

    “管什麼?”黎嘉駿一臉莫名,“都是成年人,這點自控能力有吧。”

    “那你倆究竟怎麼回事,他喜歡你,你也不討厭他,怎麼就不冷不熱的?莫不是被我的話影響了,真覺得自己把人當替身了?”八卦起來,二哥就又賤兮兮的了。

    “你想多了啦。”黎嘉駿哭笑不得,“哥,我有點亂,這事兒先放放好嗎?”

    “好,放放好!放下更好!”二哥喜形於色,“這廝現在黑著,等白起來活脫脫一個小白臉兒!咱可不能要!”

    “……哥,你以前還活脫脫的小少爺呢,別五十步笑百步好嗎。”

    “……”

    過了許久,直到外面天色將暗,秦梓徽才回來,此時黎嘉駿剛給他留了饅頭和鹹菜,正拿二哥的工作用紙訂本子,打算自己做一本筆記本,專門用來用自己習慣的現代語言來寫只有自己看得懂的記事,二哥蠻不開心的在給妹子的本子打洞,方便以後裝線固定。

    秦梓徽回來時,給她一疊紙,黎嘉駿一看就驚了,竟是厚厚的牛皮紙!而且似乎是特地加厚拼接的,紙很大,用四張拼成一張,兩層,接縫的地方用大概是漿糊和同質地的牛皮紙銜接了,可見制作的用心。

    黎嘉駿愛不釋手的翻看,望向秦梓徽的眼神亮晶晶的,他有點不自在,只是簡單的解釋:“有個車廂給戰地醫院辟了做手術,我換藥看到手術的東西都用這種紙裹了,東西用完紙也沒用了……就問他們討了幾張。”他說完似乎還嫌自己說太多,薄唇緊抿著,眼神飄忽。

    “做得好棒!”黎嘉駿絲毫不吝惜誇獎,“謝謝呀!”

    他扯了扯嘴角:“順手罷了。”說罷,就拿起杯子,坐到過道裡另一邊一個空位上,那兒中午剛下一個軍官。

    黎嘉駿看著他那跟劃三八線一樣的舉動,有些愣神,她低頭,摸了摸牛皮紙,冷靜了一下,還是裝沒看到似的,繼續干了起來,可心裡卻完全無法和表面上一樣冷靜。

    什麼鬼啊!人家都打個棍子給個甜棗!這貨是反著來啊!給個甜棗打個悶棍啊!上回也是啊!站台上都要拉著小手表白了!上了車就開始質問她有沒有以後了!她當然給不出答案啊,到底誰追誰啊?!憑什麼男追女要女的負責任啊?!這不是女追男隔層紗才有得節奏嗎?!

    這回也是啊!明明那麼用心給做了重要道具,轉頭就劃清界限,什麼意思?別誤會我只是順手你別多想麼?好啊!那老娘就不,多,想!愛咋咋地吧!

    此時黎嘉駿腦內翻來覆去就是電影‘瘋狂的石頭裡的一句台詞:當這裡是公共廁所咩?!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嗙!她把筆往桌子上一摔,怒瞪牛皮紙。

    桌子一震,摔下的筆筆頭正對著對座正埋頭苦干的二哥,他人一抖,抬頭茫然的望向黎嘉駿:“怎麼了?”

    黎嘉駿看著二哥,猛的抿緊嘴,摸摸摸摸出塊手帕,遞過去。

    二哥隨意的摸了摸臉,摸了一手的墨水,他:“……”

    默不作聲的沾了水擦了臉上的墨汁,二哥深吸一口氣,在黎嘉駿戰戰兢兢的注視中,斷斷續續的吐了出來,他咬牙切齒:“妹子,要不咱們換車廂?”

    黎嘉駿斷然拒絕:“不要!憑什麼!”

    “就憑我才是你親哥行不行?疼疼你苦命的親哥行麼?咱換個地兒,哥感覺對面坐著個炸彈,旁邊就是個引線,哥心裡很害怕!”

    “……”感覺二哥的功力已經穿越時空七十年,完全扛不住了。

    可黎嘉駿就是不甘心啊,憑什麼他們走啊,折騰的明明是另外一個啊!她又往秦梓徽那兒瞪了一眼,秦梓徽若有所覺,他回視一眼,很快便垂下眼,長長的睫毛微顫,轉過頭去,給她一個後腦勺。

    她發現,他搭在膝上的雙手,緊握成拳。

    怎麼淨是一副自己在欺男霸女的感覺,她嘆口氣,站起來,把留給他的饅頭和鹹菜遞過去:“就剩這個了,有點涼,自己放爐子上熱熱吧。”說罷,她也不多講了,簡單拿了份火車上分發的報紙往過道走去,順便按下了正要站起來的二哥,道:“煙。”

    二哥挑挑眉,給她一個煙盒,她打開一看,怒道:“空噠!”

    “早抽完了,自己前頭買去,要不就聞著過過癮吧。”二哥給她個天靈蓋,繼續給本子戳洞。

    “……”黎嘉駿手插著口袋走了出去。

    明天就到漢口了,她需要在下車前靜一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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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5章 到達漢口

    貼心的二哥到底不放心,出來找到黎嘉駿,兩人對望半晌,他撓撓頭,認命的跑餐車去了一趟,居然帶回一包煙,還是內供的前敵煙,兩人點了煙默默地抽了,一言不發,等各自碾了煙扔了,他忽然笑了一聲:“你黎三的為情所困也就這樣了……”

    黎嘉駿:“……哎!我也是醉了!”

    “這麼愁就別想啊,你也是折騰,當初與見初認識了那麼多年,也沒見你這樣犯愁過。”

    我跟秦梓徽認識得久多了好嗎!黎嘉駿撇撇嘴:“你以為余大哥和我什麼關系?”

    “他自是極願意照顧你的,我們也信他能照顧的好,但大概你也有所覺,他的照顧於你並非幸福……嫁給他的女人真是好運,只可惜有人不願領這大獎,你說該怎麼辦?”

    黎嘉駿沉默,其實她心裡時常會後悔的,女性就是這樣,她覺得和余見初談將就是對不起他,但是想到以後和他在一起卻又怎麼都不能往下想,總感覺哪裡怪怪的,轉個方向想,就好像是設想和二哥談戀愛,那種詭異感幾乎是一樣一樣的。

    看來就差一張好人卡。

    可想想車廂裡坐著的那樽,又不由得覺得,余見初真是完美無缺!

    有比較才有收獲啊。

    黎嘉駿又點了根煙,看著燃燒的煙頭,惡狠狠的說:“回頭我就倒追余大哥去!”

    二哥呵呵了一下:“他去香港了。”

    “……”連當綠茶的機會都不給!

    黎嘉駿早知如此,到底還是只有說說,只能輕嘆一聲:“明天下了車怎麼做?”

    “上船。”

    “不留?”

    “留著作甚,玩兩天?”

    “……那他們呢?”

    二哥望著窗外:“留著唄。”

    “留著作甚,玩兩天?”

    二哥吐了個眼圈,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清淡道:“保衛武漢唄。”

    黎嘉駿一怔,心頭忽然被一只手揪了一下。

    “保了武漢還有長沙,長沙後還有江西,守過了江西還有福建,廣東,廣西,貴州,雲南……我泱泱中華啊……”二哥繼續笑,眼神卻是閃爍的,“你以為,你看上的是什麼?”

    隨著他的述說,黎嘉駿的腦海中仿佛有一雙在天空中的眼睛俯瞰著大地快速飛過,她看到了大海拍打著鹽田,漁民把漁網撒向大河,丘陵間茶田鱗次櫛比,戴著繁復銀飾的壯族姑娘提著水壺從山泉邊唱著歌走過,還有廬山的瀑布飛流直下,鳳凰古城裡晨光照著古碉樓,三清山上古舊的道館在雲霧間若隱若現,暮光中有人擦著汗抬起頭,他的腳下是無邊無際如油畫一般的梯田,一圈圈一層層環繞開去,像一首被調大了音量的歌……

    二哥又重復了一遍他最後一句話:“你以為,你看上他什麼了?”

    黎嘉駿默然不語,煙早已燃盡,她低著頭看著煙灰被門間吹進的風吹散。

    “你看上的,不過就是個英雄罷了。”二哥碾了煙,“這樣的人,現在滿地都是……在當下的,不過一人爾。”他似乎還想說什麼,但到底還是搖搖頭,摸摸她的頭:“駿兒,哥總歸在你身後的。”

    所以,不要怕。

    黎嘉駿眼眶一熱:“哥……”

    “你說我要是把你弄成兔子眼回去,那小子敢不敢找我拼命?”二哥突然賊笑。

    “不說敢不敢,我肯定不能讓啊!”

    “果然還是親妹。”二哥誇獎,想了想,搖頭,“不,還是找我拼一下好,這樣的男人,放心。”

    “那要是嫂子欺負我,你站哪邊啊?”黎嘉駿順便蹬鼻子上臉。

    “你大嫂會欺負你?”二哥嗤之以鼻。

    “二嫂!未來二嫂!”

    “妹子,你恨我麼?”二哥嘆氣,“娶個比你還厲害的女人?二哥是多想不開?”

    “……”聽著不像好話但是卻無法反駁啊。

    兩人其樂融融的回到車廂,心情平靜了自然沒車廂的說法了,此時已經天黑,車廂內燈光昏暗,也沒了寫東西的條件,雖然說心裡已經有數,但她卻還是面對秦梓徽的傲嬌狀態,干脆看也不看他,趴桌上就睡了過去。

    快到漢口的時候,火車忽然停下來,停了很久。

    問了乘務員才知道,原來日軍對於漢口也是一天找三頓的炸,剛才正是“午飯時間”,火車干脆等一會兒。

    眾人聽完後只能沉默,不巧火車上吃的也沒了,就有副官和警衛下車去旁邊的村莊尋摸,沒一會兒空著手上來,說地主家也沒有余糧。

    再次沉默。

    等到艱難跋涉到漢口,已經傍晚,最後一班西進的船已經起航了。

    二哥還沒下車就被要負責安排物資運輸,黎嘉駿自然是跟著二哥走的,眼看今天沒法上船,兩人只能約了在站台會面,然後二哥給她安排住的地方。

    漢口站是個大站,此時天氣已經轉暖,越往南越是春意盎然,站台外的樹密密叢叢的長著,在燈光下生機勃勃,人來人往貨來貨去,直至月上中天,還沒個消停,火車很快又一次裝滿,轟鳴著離開了,原本黎嘉駿身邊都是同車的人,傷員一車車的送,貨物一車車的運,軍官士兵一車車的走,很快身邊的人越來越少,黎嘉駿哀嘆著,二哥果然是找了個苦差,兵馬未出糧草先行,他到底身負多大職責,列車員都換走了,他還沒出現。

    身上忽然一重,竟然是一張披肩,黎嘉駿驚訝的抬頭,發現旁邊一直靠著燈柱站著的竟然是秦梓徽!

    ……他下午去換藥就沒再回來,她以為他早走了,沒想到還在。

    她一直覺得旁邊有人,沒想到就是他。

    “你不是去醫院了?”她收了收披肩,還真有點冷的說。

    “傷員太多,我等等。”他言簡意賅。

    “哦。”黎嘉駿看了看披肩,褐色的,有米色的花紋,像是女式的,“披肩哪兒來的?”

    陰影中的秦梓徽似乎僵了一下,快速的朝後頭抬了抬下巴,“值班室,我看他們不用,就借了來。”

    黎嘉駿望過去,值班室那兒暈黃的燈光柔和的泄出來,一顆頭忽然縮回去,就剩一根小辮兒晃了一下。

    噗!

    她笑問:“值班員是個小姑娘?”

    “……嗯。”

    “風韻猶存啊!”剛誇完,她就覺得用詞哪裡不對了,可人家已經清楚聽到了,當場就不好了,冰刀子刷刷刷射過來!

    黎嘉駿哆嗦了一下,可她口花花慣了,又慣常愛從娘炮角度擠兌男生,可別的男的大多無所謂,偏偏這尊聽不得啊,此時搜腸刮肚,不是風華正茂,就是貌美如花,反正想不出誇雄性的詞,只能哀嘆一聲捂住臉,再偷偷張開指縫,秦梓徽一張冷臉赫然就在面前!

    她訕訕的放下手,與之對視,秦梓徽眯眼看了她一會兒,沉聲道:“黎嘉駿。”

    “那啥,我不是那……”

    “你當真覺得我還很好看?”

    “……哈?”

    “是也不是?”陽光正太的表情,期待的語氣。

    黎嘉駿出竅狀態:“……是,是!”

    他忽然笑起來,氣場忽變,媚眼如絲,聲線誘人:“那勞煩黎三爺一直認定奴家最好看吧。”

    ……什麼,奴家?!

    秦梓徽此時食指已經搭上了她的下巴,微微湊近:“三爺莫慌,奴家不曾出台,尚是清白之身。”

    ……清白是什麼鬼!等等!咱家好像沒提過這檔子事兒吧!他怎麼會知道!

    “三爺若不嫌棄,奴家這身……”

    “妖孽!放開我家妹子!”一聲暴喝傳來,打斷了秦梓徽接下來的話,他表情不變,只是垂下眼略為遺憾的嘆了口氣,松開了手。

    二哥再次神兵天降,他急匆匆趕來,先瞪了秦梓徽一眼,又看了看黎嘉駿,嫌棄道:“嘴巴閉上!”

    黎嘉駿邦的閉上嘴,這才發覺自己剛才竟然一直保持著莫奈的吶喊表情!

    對著這麼一張驚悚臉!秦梓徽怎麼演的下去!她敬佩的看過去,卻只看到他悶悶不樂的坐在台階上,周身低氣壓。

    二哥叉腰站在旁邊訓話:“一會兒沒看住就出事兒!你要死吧!色誘都干?!車上那樣兒原來都裝的!虧我還當你是個爺們兒!”

    秦梓徽沒忍住,回嘴:“我是不是爺們兒,她清楚就行了。”

    黎家兩只同時虎軀一震:“啊!你胡說(你找打)!”

    黎嘉駿驚得話都說不利索:“秦,秦,秦梓徽,你你你!你精分啊?你吃藥沒啊?”說完她想起這話太現代,又改罵:“你神經病啊!!吃錯藥了?!”

    秦梓徽愣了一愣,似乎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又笑了起來,意味深長:“啊……你們……”

    ……靠!被污了!

    黎家兄妹同時干咳一聲。

    遠處有車燈閃爍,秦梓徽站了起來,他拍拍手:“我要走了。”

    那是醫院派來的車,來接最後一群傷兵。

    黎嘉駿咬了咬唇:“再會。”

    “嗯,會的。”他回頭望望,笑意柔和,“三爺不送送奴家?”

    “……”二哥的白眼在燈光下反射了白光!

    黎嘉駿走到秦梓徽身邊,畫著紅十字的卡車嘟嘟兩聲,傷員相互攙扶著從候車室走出,上了後車廂,秦梓徽是唯一一個軍官,他站在一邊,表情平靜。

    “當初,黎三爺為我打架。”他突然開口,語氣認真,“全因我從未出台,才得她青眼,結果有不長眼的,想……”他沒說下去,看了黎嘉駿一眼,“在這事兒的反應上,你倆……你倒是從未變過。”

    ……沒有女人會不介意男朋友當過受吧!黎嘉駿內心咆哮,但是等等,他說,她……

    “以前不懂事,被世事蒙了眼,到後來一陣清算,倒發現我才是那個負心薄幸之人,只是,沒人需要我的報償了。”他看所有人都上去了,才一撐雙手跳上去,黎嘉駿擔心他犯暈,下意識的扶了一把,卻被他反手抓住手,“可是,你需要。”

    黎嘉駿感受到他手裡的溫熱,有點發愣:“我……”

    “你需要的,”他笑,“我知道,你要看到一場勝利。”

    黎嘉駿一怔,突然哽咽了,她點頭:“對!”

    車發動了,他的聲音在發動機中若隱若現:“而且,無論犧牲誰,都不能阻擋你追逐那場勝利,對不對?”

    黎嘉駿忽然哭了出來,拼命點頭:“對!”

    他於是微笑起來,眼裡閃著光:“我差點以為自己是無論如何都及不上你了,但現在發現,你的夢想,竟然有,哪怕那麼一點,還要仰仗我,想想還是挺高興的。”車動了一下,他頓了頓,加快了語速,“所以,嘉駿,誰都不要等,什麼都不要怕,好好活著,只要看就行了,好不好?”

    黎嘉駿擦著眼淚:“不好!”

    他一怔,車開了,他略略往前撲了一點,皺眉道:“為什麼?你分明懂我的意思!”

    “因為…”她破涕為笑,無奈的笑,“我也在這個時代裡啊……”

    他沒再說話,身影隨著車快速的遠去,消失在夜色裡。

    黎嘉駿只覺得自己瓊瑤極了,待二哥的手搭上她的肩膀,更是覺得自己恥度爆表,各種瘋狂擦眼淚,卻聽二哥嘆了口氣:“也是個可憐人。”

    她於是哭的更厲害了。

    第二天,漢口的早晨。

    黎嘉駿就在碼頭邊尋了個客棧休息,二哥住在軍營裡,一早就要起來工作,他這次也是抽了空子去徐州找妹子,主要工作還是負責聯絡商家和軍隊的物資西運。

    雖然旅館衛生堪憂,但於她已經是天堂,她早上被日軍轟炸機的聲音驚醒了一次,幸而漢口竟然是有防空武器的,飛機並沒有進主城區,她回去睡了個回籠覺,中午在防空洞吃了碗熱干面,又包了一袋子豆皮,往碼頭邊二哥的工作場所摸去,老遠就看到他正站在一個石墩上,對著一群力夫和士兵揮斥方遒。

    待走近了,卻發現他臉色很不好。

    “哥,怎麼了?”二哥的警衛認得她,把她放了過去。

    二哥眯著眼望向遠處,長長的呼了口氣:“出了點事。”他把一份簽了字的文件交給旁邊的士兵,那士兵敬禮後便離開。而此時等在下頭的還有三個便裝男,手頭都是各種文件。

    二哥招招手讓他們上來,一邊看文件一邊毫不避諱的對她道:“一批物資昨夜被炸沉了……我走前就安排那些不能水運,結果還是遭了秧,該是我的責任。”

    他語氣雖不怎麼樣,但黎嘉駿卻知道,這種時候,這樣的事情就是徹頭徹尾的瀆職,是要吃大排頭的!她心驚膽戰:“那,那怎麼辦。”

    “幸而有一大部分還沒運,走陸路,哥要親自押運……”他看完三份文件,簽了字,回頭看她,“你可坐船先去,也可以與我一道。”

    “我和你一起!”黎嘉駿斬釘截鐵。

    “好。”二哥二話不說,“那你去領套軍裝吧,路上安全點。”

    “為什麼?陸路又不在敵占區。”

    二哥不吭聲,報以迷之微笑。

    分外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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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6章 方糖哥哥

    此時武漢大概堪稱是全中國最亂的城市了。

    作為全國軍事統帥部所在,中部地區除徐州外最後一個依據大河天險的大城市,它無疑是背負著全國人民的期望的。大量的難民從沿海彙聚至此,乞生、求生各憑天命,行走了數月的人們大多蓬頭垢面、臉色蠟黃,瘦得皮包骨頭、形銷骨立,可還是在街上巷中徘徊著,游離著,時而向過往的人伸出手乞討,也有的仿佛已經絕望,縮在一邊愣愣的看著行人。

    治安已經成了嚴重卻無暇顧及的問題,即使是校長坐鎮,武漢行營所在,也無法阻攔飢民們為了活命而做出的努力,若是武漢是逃難的終點那也罷了,可偏偏人們心裡都清楚,不是。

    武漢遠遠不是終點,順著長江往西,還有湖南,還有貴州……在水運和陸運皆捉急的情況下,難民們能用的,也不過就是兩條腿。

    搶劫,殺人,暴力的端倪已經隱現,可忙於最後一搏的警備司令部卻疲於應付。

    武漢城裡但凡還指揮得動的人,全都去搶運物資了。

    從去年起,二哥就一直在忙於這件事情,他響應了上海機械廠的顏耀秋老板的號召,與眾多商界大佬一道組成了遷廠委員會,為的就是把沿海的工廠盡可能的搬到西南去,據說至今已經運了有三十二萬噸,若不是從上海至武漢這一段水路遭到日軍飛機的追擊轟炸,存活到漢口的,還應該有更多。

    “招商局的船廢了大半。”二哥清點著單子,不無嘆息,“可惜了,都是四千噸的大船。”

    黎嘉駿在一旁眨眨眼,她以前坐過長江油輪,那時候她窮學生一個,坐得是最廉價的三星郵輪,她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候她還百度過,那游輪載重是二千二……可小的一只,那四千的,再大一倍,也沒大到哪兒去呀。

    略心塞。

    心裡卻不由得略嘚瑟,終於可以悄悄鄙視一下二哥的見識了。

    雖然可以碾壓的地方很多,然而第一次由衷的感覺到科技的差距呢。

    “我們什麼時候走?”她問。

    “本來今日就可以裝船走人,誰知道出了這檔子事,我可調不到這麼多車,得去買點騾子拉了板車運,你一邊兒玩去吧,起碼要明後天了。”二哥愁得不行。

    “所以你是要去買騾子?”黎嘉駿憋著笑。

    二哥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怎的?不行麼?”

    “行行行!就是二哥那麼高大偉岸俊美酷炫,不該挑騾子!該挑大白馬!”

    “呵呵!”二哥笑了一聲,“二哥喜歡騾子跟喜歡妹子一樣,你看著辦吧。”

    “……”二哥嘴裡的妹子可是實打實的妹子,所以二哥就是在罵她騾子,而她瞧不起騾子在先,還真是理虧的那個,黎嘉駿吞了口氣,咽了。她往四面望望,問:“哥,這兒去武漢行營遠不遠啊?”

    “不遠,往南過了漢江,再往東過了長江,一直走,就到了……”二哥指點江山狀,“或者還有條路,你往北走,過長江,再一路往南,問個路,也差不多到了,也二十裡路吧。”

    黎嘉駿的頭隨著他的手指東南西北轉了一圈,最後一臉死樣的回頭,默默的看著他。

    “想去找你家小情人啊?”二哥呵呵笑,“他現在在野戰醫院,起碼還要往南,再多走個五裡路吧。”

    “……我一邊玩兒去了。”黎嘉駿不想再看到這張不懷好意的臉,憤憤的走開,她就溜達吧,說不定一不小心就溜達到了呢,不過……十公裡……

    “等等!”二哥忽然高聲叫住她。

    黎嘉駿下意識的一激動,還以為刀子嘴豆腐心的親哥良心發現想派人送她去野戰醫院,結果二哥上前兩步一把揪住她的手臂往後拉了兩步:“行了三猴爺你也別瞎跑了,城裡亂,什麼人都有,哥可不想一天不見換了個難民姑爺,你就安心跟著我吧。”

    “誒誒可我就算不去那兒,我也想找個照相館趁這兩天把照片給洗了呀,好不容易保住沒曝光!”

    二哥的回答是直接喊來了一個警衛,讓人家跑腿了。

    黎嘉駿只能一臉郁悶的隨著二哥去了市場,購置騾子和板車,雖然說也可以發布告讓賣家直接牽了來,可現在他花的是公款,雖說做采辦油水十足,那也得依良心來看,固然可以隨便人家托關系弄一堆劣等的騾子來,可到頭來倒霉的還是自己。

    看二哥那架勢,黎嘉駿終於明白為什麼招商局要委托他這樣的青年干這活了,他這樣的海龜少爺,吃得了苦又有遠見,小營小利不屑拿,又自帶點潔身自好的清高勁兒,實在是兩袖清風的不二典範。

    沿途也跟了不少本地的政府官員,見二哥親自往牲口區去了,都相當訝異,其中各種眉來眼去就不可言說了,二哥心知肚明,這邊掰開騾子嘴巴看著,嘴裡卻低聲和妹子聊天:“你看姜副官後頭那個,肥頭大耳的,別回頭!蠢,唯恐別人不知道哥在盯他?你看好咯,哥今晚就告他一狀,吐出來的贓款准能養一個營,哈哈!”

    黎嘉駿捂著口鼻連連點頭,一到戰場外,小姐架勢就立馬端起來了,這牲口棚也確實臭的不行,她早上吃的熱干面和豆皮全在胃裡跳大神。

    二哥見狀,摸摸口袋,笑:“張嘴。”

    黎嘉駿張開嘴,任他往自個兒嘴裡扔了塊白白的東西,一抿,居然方糖!

    她都快哭了!雖然到了武漢並不是沒糖吃,然而剛剛從修羅場回來,有碗熱干面她已經嚶嚶嚶了,哪能想到這等奢侈的口腹之欲:“哥!嗚嗚!好甜好好次!”

    雖然一張嘴就一股臭味飄了進來。

    二哥嘿嘿一笑,也往自己嘴裡塞了一顆:“這商會裡的咖啡跟臭豆腐汁似的,就這糖還行。”

    兩人不管後頭沒油水撈的官員如何怨氣衝天,有說有笑的挑了一下午騾子板車,到了晚上,她沒有回客棧,而是直接睡二哥在商會的客房,二哥要連夜指揮裝車。

    早上她醒來時,二哥又囑咐他剛配的姜副官給送來了一套女式軍裝,以及洗出來的圖片。

    黎嘉駿格外激動。

    十來年前時髦青年夢想的也不過一套北伐軍裝,現在自然都夢想著郭軍的德械師軍裝了,可能不久以後就會改成美式,但無論如何,戰爭時期軍裝總是潮流的引導者。

    但說實話,戰爭年代,真是啥都不能講究,她收到這套,壓根沒有電視劇裡那些女特務那種挺括帥氣的樣子,這是一種很薄的長袖布料,軟軟的,根本挺不起來,皮帶很細很劣質,哈倫褲的褲子,下頭還要用布打綁腿……

    黎嘉駿根本不會打綁腿。

    她折騰了半天,總擔心自己小腿會斷血,臊眉耷眼的就這麼帶著綁腿帶子去找二哥,正瞅見他在樓下的餐廳用早餐,一夜沒睡,目下青黑。

    ……都這樣了還要給妹子“系鞋帶”是不是有點太悲慘了?

    黎嘉駿看桌上吃得還不少,湊過去盛了碗粥,一邊吃,一邊期期艾艾的望著二哥。

    二哥精神很不好,也無暇顧及她,只是快吃完的時候,姜副官給他拿了一杯“臭豆腐汁”味的咖啡,他看了咖啡杯半晌沒動,黎嘉駿很配合的把裝方糖的紙包推過去,他嘆口氣,竟然一口蒙了咖啡,另一只手把那滿滿一包方糖順進了口袋。

    “……”干得好!這一天又有糖吃了!

    黎嘉駿食指碰食指拼命鼓掌,二哥又一指:“那兒,再拿一包,娘希匹,哥為了你交了兩間房的錢,結果你居然睡我屋裡,白訂了一間房!”

    “啊,你沒說啊。”黎嘉駿一邊說一邊往二哥指的櫃子去,那兒還放著幾包,有兩包都潮了,大概這兒顯少有人有這愛好,她便又拿了一包,一邊還自我安慰,“偷糖不算偷!”

    “等等,腿上怎麼回事!難不難看?!”

    “我不會啊……”黎嘉駿愁。

    “哎……”二哥抹了嘴走過來,拿了她的綁腿帶子蹲下,“看好!就教一次!”說罷,手上如飛的動作起來。

    黎嘉駿眼花繚亂一陣看,等被綁好了,只覺得自己土得掉渣,而且只能配布鞋,醜的要死,但她這身布衣,配皮靴卻又不倫不類的。

    她到底還是不甘心,穿上了不倫不類的皮鞋,二哥視而不見:“准備一下,馬上就走了。”

    “啊?這麼快?”

    “還有什麼未了心願的?”二哥明知故問。

    黎嘉駿感覺很郁悶:“我就想慰問一下傷員很奇怪麼!”

    “歇了吧妹子,野戰醫院後頭還有戰區醫院,戰區醫院後頭還有療養院,你以為你那位妖精哥哥是溜一圈就能見著的嗎?反正人家知道咱家重慶的地址,是死是活總會報個信的。”

    “他怎麼會知道的?我都不知道。”

    二哥摸摸鼻子:“我們身正不怕影子斜,為什麼不敢告訴他……要早知道他膽子那麼大,哥當場就打死他!”

    可黎嘉駿卻越想越覺得秦梓徽那聲“奴家”簡直把她心都喊走了!所以她其實是抖S嗎?!

    她也不敢說自己有偷偷被變態的秦梓徽萌到,只能一步三回頭的隨著二哥的運輸隊離開了武漢。

    他們將溯流而上一直到宜昌,那兒已經脫離了敵機的轟炸範圍。然後再從宜昌坐船入川。

    入川的水域在宜昌處會忽然狹小,遍布險灘,鎮府招商局的大船基本都過不去,小船又沒這個馬力開過去,唯獨重慶盧作孚的民生公司的小火輪可以用,那個只有八百噸,嬌小有力,是水路入川的唯一途徑。

    民生公司四十多條船已經全貢獻出來了,基本都是在走重慶到宜昌這一段,但即使如此,運力還是照原先的大油輪減了一倍有余,也就是說從宜昌開始坐不上船走陸路的人多,而在宜昌還能半路上船的人少,也幸而有二哥這個“朝中人”在,才使黎嘉駿免了開十一路進山的命運。

    沿著江一路都是崇山峻嶺,並非時刻都有大路,運輸隊一輛轎車,一輛卡車,接著就是八輛板車,每個車兩只騾子拉,聲勢頗為浩大,又因著在場的人全一身綠皮,遠看著頗有殺氣。

    黎嘉駿同二哥的副官還有二哥一道坐小轎車,她現在對外身份是二哥的秘書,雖然什麼證明都沒有,但長官說什麼就是什麼,大家誰也不敢有意見,這樣的上下級關系在郭軍內部太正常不過,黎嘉駿雖然一開始有點惴惴的,但見沒人有意見,便也硬著頭皮坐了。

    二哥更不客氣,上了車就開始睡覺,他也是在是累到了,小呼嚕一下一下的。

    雖然還是泥路,可不知怎麼的,這路愣是比以前坐過的還平坦,晃著晃著,黎嘉駿也有些困,便也閉上眼睡起來。

    沒一會兒,她就被車喇叭聲叫醒了,司機正拼命按著車喇叭,二哥竟然沒醒,在一邊皺眉歪過了頭!

    等她清醒的看向前方時,眼前的場景讓她倒吸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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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17:15:44 |只看該作者
    第147章 長沙臨大

    黑黑的,一粒粒一坨坨的,漫山遍野的難民。

    這猶如世界末日一樣的景像讓黎嘉駿目瞪口呆,只是翻個山而已,世界都變了,原以為洶湧著人流的武漢已經夠亂的了,卻沒想到真正的重頭戲正在野外上演。

    她不是沒見過難民潮,在關外,在山西,在河北,她都見過,可是卻沒有如此大規模的,洶湧的人潮,乍一眼望去,就好比牧場的犛牛群,慢吞吞的移動著,往著同一個方向。

    二哥醒了過來,眯眼看了一會兒,嘖了一下:“別撞到人。”

    “可前頭太慢了。”司機是一個姓李的警衛員,他的副駕駛座上坐著的就是姜副官,兩人都往外伸出手去,驅趕著。

    不料姜副官的手忽然被一個大娘拉住,那婦人追著車子連跪帶跑,一邊聲嘶力竭的哭,一邊語速極快的說著什麼,她身上衣服破破爛爛的,褲子更是短了一截。

    “她在說什麼?”黎嘉駿聽不懂這兒的方言,也聽不出這女的說哪兒的方言,只見姜副官拼命甩了幾下手,終於甩脫了那婦女,車子猛然加速開了一段路,把那婦女甩在了後面。

    “要吃,要喝,還能要什麼。”二哥竟然顯得很平淡,“駿兒,聽哥一句,誰要也別給。”

    “……”知道二哥不是那種冷血的人,黎嘉駿便不問,只是看著他。

    “大家都活不下去,你給一個,就會被第二個纏上,接著第三個,第四個,看看這樣,你能給多少?到後來你都能被吃了。”

    道理她都懂,可良心上必須過不去,但她的口糧也是有份例的,少一頓就餓一頓,在這荒郊野外,有錢也買不到吃的,她也慈善不起。

    她只能在喇叭聲中閉緊了車窗,默默的看著外面。

    這一波難民似乎長途跋涉了很久。

    聽起來是廢話,可實際上常理講,大部分人路過武漢這樣的大城市都會進去補給一番的,可這群人卻貌似沒有,該破爛破爛,該髒的髒,小孩不管男女都光著屁股在地上跑,男人拉的板車上,老娘老婆都坐在上頭,腿上蓋著棉被。

    這就是全家穿一條褲子。

    她這一路曾經見識過她所未曾見過和聽過的貧窮,可她越是看到,越明白她所見到的貧窮並非極致,眼前這樣的甚至可以說是常態,天冷的時候全家都只有一條棉褲,為了怕洗壞,全家輪著穿一個冬天都不帶洗一次,在人也不洗褲子也不洗的情況下,褲子裡外會有多髒可想而知。

    貧窮所產生的異味便是如此產生的,可當你捂著鼻子從他們面前走過時,他們都只會麻木的看看你,因為他們無力改變現狀。

    而現在,戰爭在所有的貧窮上都加了一個秤砣,沉重到要把這些彎了一輩子腰的農民活活壓垮,一路上,這些男人女人,他們背糧食,背老娘,背老爹,背妻兒,有時候翻山時為了不磨壞家畜的蹄子或傷著哪兒,他們甚至還要背騾子,背羊……

    女人的懷裡裝得了孩子也裝得了母雞,孩子的身邊睡的了母親也睡得了母豬,男人的窩頭裡可以是石子兒也可以是爛泥……

    講究這個詞,在生存面前,一無是處。

    運輸隊裡都是些身強力壯的士兵,大家輪流坐車休息,行進速度自然遠快過難民,很快他們就過了好幾撥難民,到快夜裡時就道附近的村莊去借宿,有時候遇到一些當地的保安團便同行一段,自然是有人好奇甚至垂涎他們所攜帶的東西的,但是二哥敢運自然不怕搶,他運的,是一批南洋僑胞捐贈的電台、培訓書籍和一些大工廠的車床模具等,並不重,卻非常重要,是以被炸沉了一批後,二哥簡直要痛心疾首。

    這些東西當然沒人有興趣,一路上也沒遇到什麼驚險,難民自然是不會對著帶槍的人不軌的,只有黎嘉駿這一個女人算是弱點,但二哥也是有經驗的人,遇到她需要方便之類的,都是帶著槍不遠不近的陪著,避免了很多不該發生的事情。

    快傍晚的時候,按原計劃,他們成功到達了第一個村莊,那兒現在已經很少的人,差不多十室九空,但也有人留著,他們將貨物存在村裡早已清空的谷倉中,定了守夜的人,隨意的在稻草上睡了一晚。

    第二天起來,繼續趕路。

    上午的時候,又遇到一大群難民,這一群更加狼狽了,疲憊的像是走不動,但還是堅持走著,婦女包著頭巾,運輸隊田邊土路上與他們狹路相逢,一路滴滴叭叭叫,就看到他們慢吞吞的讓開去,沉默的看著車隊路過,再開始緩緩的走。

    黎嘉駿忍不住要多看兩眼剛路過的這群人,他們男女都有,高矮胖瘦齊全,唯一相同的,是都長著一張年輕的臉。

    滿目風霜憔悴也擋不住他們身上那種不同與人的朝氣,有的帶著圓框的眼鏡,圍著灰白的圍巾,有幾個男的原本應該是穿著長褂的,只是用繩子系在了腰間,方便走路。車隊路過的時候,有個男青年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抬手撫了撫眼鏡。

    他的動作再平常不過,可是卻讓黎嘉駿的腦子裡忍不住一遍遍回味,這個動作太樸素了,也太直率了,就像一個老學究,一個真正的知識青年,他們透過鏡片看你的時候,就像是在看一本書,眼神認真又直白。

    “哥!他們……”黎嘉駿後頭指指。

    二哥剛才也是一路“檢閱”過去的,聞言點點頭:“恩,大概是學生……流亡學生。”

    “!”黎嘉駿就像看到了國寶,猛地往後趴,睜大眼睛飢…渴的望著後頭,那群學生等車隊過去了,就又拾起擱在地上的背籠和布包,相攜著走了起來。

    “哥,哥!我們在前頭休息一會兒吧!都坐了一上午了!”黎嘉駿萌萌噠撒嬌,轉而又一臉懂事,“不過如果你們日程實在緊的話那就算了。”

    “嘁!”二哥要是未來人大概一句白蓮表要罵出來了,此時也只是翻了個白眼,“過了這片田,整隊休息。”

    “是!”李司機憋著笑應了,過了田野方向盤一轉,就在田埂不遠處的一顆大樹旁停著了,那兒原本坐著幾個難民,看到運輸隊在這兒駐扎了,猶豫了一會兒,都紛紛起來躲到旁邊的樹下去了,搞得黎嘉駿頗有點不好意思。

    其實她也不知道停下來等著做什麼,要是巴巴的和人家搭訕指不定被當成什麼不懷好意的……等等,好像二哥才比較像小說裡的霸道總裁紈绔惡少。

    她看了看敞著門在車裡翹腳休息的二哥,他一身黃色的軍官裝,比周圍人都干淨帥氣,真是……刺眼:“哥!你躲起來點,人家萬一以為你要強搶民女怎麼辦?”

    二哥哼了一聲:“強搶?那誰吃虧?”

    ……如此自信真是無話可說……

    黎嘉駿翹首盼望著,好不容易等到那十來個學生緩緩出現,他們似乎松了口氣,忙不迭的往樹下走來,很是激動的在樹下圍坐著,一點沒受運輸隊的士兵的影響,還相互遞著水壺和糧食,吃的吃喝的喝,等緩過來,又是一陣說笑,跟郊游似的。

    黎嘉駿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她摸摸口袋,雙手捧出了方糖:“各位,同學,我有糖,來點不?”

    早在她走過去的時候就有幾個正對著的學生暗暗注意她,此時面面相覷,回過神來紛紛婉拒,可分明有兩個女生眼裡露著點渴望。

    黎嘉駿當然不會由著他們拒絕,當即一陣好說歹說,讓他們一人拿了一顆方糖,總算打開了局面,開始聊天:“你們從哪來,要去哪呀?”

    “我們大多是南開的。”一個男生笑著露出一口大白牙,手裡點著,“但是這位,這位,還有那位,咦,懷瑾兄呢?”

    “田裡還沒出來呢!”有個小子笑道。

    “哦哦!”那男生撓撓頭,“他倆是中央大學的,那個懷瑾是同濟大學的,您是?”

    “哦,我以前是東北大學的,九一八後就逃出來,算是輟學兒童了。”黎嘉駿哂笑,“現在是個戰地記者。”

    眾人紛紛抱拳失敬失敬,旁邊立刻就有有學生揪起眉:“要不是張賊貪生怕死不抵抗,我們何至於拱手讓出東三省,以至於戰局頹喪至此!要我說,我們應該……”

    這時,遠處才有個男生系著褲子優哉游哉的從田裡走了出來。那個帶頭介紹的男學生趕不及的招手大叫:“懷瑾!懷瑾!快來這兒有個戰地記者!”

    那個懷瑾老遠啊了兩聲,等走近了,一聽清楚,忙不迭的跑過來,連滾帶爬的,褲子都沒系穩當,黎嘉駿本來還聽著旁邊的學生在抒發憤慨,此時卻哭笑不得的看著這個懷瑾跑到面前,他是個圓臉的清瘦男生,一眼看去像高中生,他很激動的盯著黎嘉駿:“您就是嗎?您就是嗎?”

    “額……是……”黎嘉駿忽然有種不妙的感覺。

    “那,請問您去過哪些戰場啊?能講講嗎?”那些學生一邊問著,一邊以弱不禁風之軀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包圍在她四周,星星眼望著。

    果然不妙,這天黑都講不完啊,黎嘉駿頗有些苦惱和自得的想,便答:“我去的地方多了,你們到了哪兒看大公報,有個叫小伯樂的登了照片的,那就是我去過的地方了。”

    “小伯樂!你就是小伯樂!”懷瑾幾乎要暈過去,他轉身隨手就近抓了一個女學生唾沫橫飛,“啊啊!我看到小伯樂了!我小時候就看他的簡報!他居然,他居然……”

    小時候……黎嘉駿啞然,她有多老!

    那女學生相貌圓潤可愛,短短的妹妹頭被搖得晃來晃去,她哭笑不得:“你別搖啦,小伯樂在後頭!”

    懷瑾帶著一串口水轉過頭,激動的不知如何是好,雙手捂心表白:“小伯樂先生!我,我還在中學就看大公報,你,你拍的長城抗戰,鬼子脖子上的鐵環,我,我記得清清楚楚!清清楚楚!前陣子就指著看你傳戰報!平型關那兒,北平那兒,嚶嚶嚶……”

    “好好好!”黎嘉駿又是高興又是哭笑不得,“嗯嗯嗯很高興認識你,啊那個時間不早了我們要走了。”

    “不不不小伯樂先生,您,您,您住哪,我能給您寫信嗎?我給大公報寫信,但沒收到過回信,我,我……”

    “這次寄重慶的大公報分部就行了。”二哥的聲音在後頭響起,他自人群總扶起黎嘉駿,笑容婉約,溫文爾雅,“各位同學,舍妹與我還要趕路,就不打攪了。”

    黎嘉駿不甘願啊,她好想給崇拜者簽名啊,好想自拍啊!她也是有崇拜者的啊!可二哥鐵鉗緊緊的,硬是把她塞進了車裡,那些學生老遠還喊:“伯樂先生!我們重慶見啊!”

    “重慶見!”黎嘉駿揮手。

    “啊啊可我要去昆明啊!”那個懷瑾一臉暴走狀。

    “還去什麼昆明,與我們一道去重慶吧!”有學生笑。

    黎嘉駿不知怎麼的就急了,重慶雖然是陪都,但是有大轟炸啊,她大叫:“別別別!去昆明好!我去昆明找你們!去昆明啊!”

    車子發動了,學生們都站起來揮手,還有人喊謝謝先生的糖,場面幾乎是其樂融融的。

    等到看不見人了,黎嘉駿才惆悵的轉回身,抱怨:“為什麼不讓我多聊一會兒!我有崇拜者誒!崇拜者!”

    “我知道啊。”二哥無奈,“我也才想起來。”

    “什麼?你知道?”

    “你以為為什麼那個男學生給你寄信沒收到回信?那時候你在杭州。”二哥苦笑,“你剛去那次半年沒回來,剛開始大公報連著給你拿了幾麻袋回來,家裡都嚇著了,後來你沒再供稿,信就少了。”

    “哇!”黎嘉駿就剩下驚嘆了。

    “一開始家裡擔心你心不定,商量好了不跟你說,怕你一激動跑綏遠①去,結果後來信少了,就也忘了。”

    “哦……”黎嘉駿想想,覺得可以理解,便不再說什麼了。

    車裡寂靜了很久,就在二哥頭又一次往下點的時候,黎嘉駿忽然啊的一聲,拿帽子捂住臉在車裡左右翻滾:“啊啊,我有粉絲誒!我也是大拿了!啊啊!”

    二哥:“……”

    “對了!他們不讀書嗎,這成群結隊的,是要流亡去哪?”黎嘉駿忽然反應過來,可這問題剛問出來,教科書上某個詞就自動給了她答案。

    二哥倒是微笑起來:“難怪你不知道,就前幾日,長沙臨時大學又要搬遷了,就是去昆明。”

    “長沙臨時大學?”黎嘉駿槍林彈雨裡摸爬滾打的,還真沒關注教育界的事兒。

    “哦,就是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南開大學……他們仨原本南遷到了長沙組成了長沙臨時大學,現在你也知道這戰況,勢必要西遷了,下一步就是去的昆明,這遷來遷去的,可不就有學生要掉隊嗎?”

    這答案和黎嘉駿腦子裡閃過的不一樣,可轉而她又感覺叮的一聲,渾身一顫:“等等,他們遷到哪去?”

    “昆明呀,往西南走。”

    “西南聯大?!”

    二哥頗有些驚訝:“是說要改這個名兒……你怎麼知道?”

    黎嘉駿頭毛都要豎起來了:“西,西南聯大!”

    艾瑪!老天這是嫌她北京的高校副本單刷沒刷夠,直接給她整個聯大任務鏈來爽爽啊!

    她無力扶牆:“咋辦,哥,我有點暈……”

    “怎麼了這是。”二哥扶過來,“你也是大學生啊,至於激動成這樣?”

    “你不明白……”

    在她已經完全用手機代替報紙的年代,她在媽媽看的報紙的背面層瞟到過一個介紹西南聯大的專題。

    她沒有細看。

    可標題那行字卻烙進了她的腦子裡,讓她在此時想起,莫名的震撼揪心。

    “用我八年,換你永遠青春。——西南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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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①綏遠抗戰發生在1936年,是33年長城抗戰後又一大勝利,此戰包括著名的百靈廟大捷,是傅作義將軍成神之地,他鎮守在那兒抵御了當時蒙古啥啥王和日本貌似是土肥圓的聯合進攻,還炮制了當時中國歷史上第一輛裝甲車(卡車包了一層鐵皮→_→),從此善守之名名揚天下。長江韜奮獎的鼻祖之一範長江(師兄~~~)也是在那個時期進行西北地區考察,寫了《中國的西北角》成名。

    西南聯大資料太多了,而且良莠不齊,實在看不過來,所以不會寫很多,可能出現若干失誤,望體諒→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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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8章 流亡教室

    按原計劃,車隊至少要三天才能到達宜昌,這還是最理想的情況。

    可是他們到底還是低估了難民的流量,途徑眾多小村小鎮,各自治下路況都不同,窮點的就讓你打田板裡的路過去,不幸遇到難民流,光等他們“過馬路”就要許久,心情不好了就不等,驅趕喊路也要許久。富裕點的土路能倒是能開車加走人,可當時的內陸,車輛的擁有量差不多是全國的十之一二,這土路寬敞絕不是為了開車,故而坑坑窪窪的,車也不敢開快。

    這麼走走停停,第三天都快天黑了,宜昌城的影兒都沒。

    意外情況時有發生,大家都很淡定,二哥讓車隊到路邊停著,吩咐姜副官:“庭遇,你去找找這附近下腳的地方。”

    “是!”姜副官下了車,到後面騎了匹馬就去了。

    一般有大路有稻田的地方附近都應有村寨,昨日也是錯過了原計劃的村落,姜副官順著人煙也尋到了新的村落,大家都很平靜。

    如果可以,自然是住在屋檐下最好,可也不是人人有這待遇,如果是軍隊和官員,大多數村莊都會放行,但如果是流民,不管男女老少,基本沒有村莊會放進去,實在是難民有時候勢大,誰也不知道放進去會有什麼後果,大部分老實的難民在明白這個道理後也沒力氣強求,基本都選擇晚上睡在野外和田裡。

    其危險自然是不言而喻,卻又無可奈何。

    黎嘉駿剛從一次打盹兒中醒來,剛才很運氣過了一條平坦的路,她腰酸背痛的壓根不願清醒,時不時的就在車裡睡了過去,讓時間顯得快點兒,此時終於停了,她便忙不迭的下車,開始做廣播操。

    二哥在車裡拿出了一疊紙,又開始清點起來,一邊清點一邊叮囑:“別跑遠了,剛才路過一群難民。”

    那等會兒那群難民估計就會趕上來了。

    黎嘉駿應了一聲,她做完了廣播操,忽然有點內急,想到二哥的吩咐,便道:“哥,我有三急……”

    二哥嘖了一聲,放下材料往不遠處的樹叢點了點,黎嘉駿便拿了點手紙走過去,確定二哥在放風,她蹲下來就地噓噓起來,放完了水 ,剛半拉著褲子要站起來,忽然看到眼前的樹縫裡有一雙眼睛!

    “啊啊啊!”她寒毛倒立,砰一下往後倒,坐在一片濕潤的土地上,當場就崩潰了!二哥大叫著:“怎麼了怎麼了!”稀稀拉拉撥開樹叢的聲音就急促的靠近。

    這時,面前的眼睛消失了,一個小蘿莉站了起來,圓圓的蘋果臉,一雙單眼皮的小眼睛,塌鼻子,櫻桃小嘴,長得頗為討喜,她一臉茫然的看著黎嘉駿,又有點瑟縮和羞赧:“姐姐……”

    “沒事兒!別過來!”黎嘉駿這才反應過來,大吼一聲,匆忙提起褲子,心裡欲哭無淚,見了個鬼,這跟尿褲子有什麼兩樣,一屁股坐在自己剛尿過的地方,太心塞了!可面上卻不能有什麼已裝,繃著臉低頭看小孩兒:“你,你在這兒,干嘛!?”

    小蘿莉很委屈:“我,我在拉粑粑,拉不出來……嚶嚶嚶!”

    “……”黎嘉駿一低頭,發現果然小蘿莉還光著兩條小白腿兒!

    “哎喲!”她遞出剩下的手紙,“擦擦,擦擦,快穿上褲子。”

    小蘿莉接過草紙,倒是會用,看來有點教育。

    二哥站在遠處等了一會兒,有點不耐煩:“怎麼回事?”

    “有個小孩兒!”黎嘉駿回道,她剛回完,就見面前的草叢裡,稀稀拉拉站起好幾個小孩兒。

    黎嘉駿:“……一群小孩兒!”

    二哥:“……”

    這時,不遠處有個人匆匆跑了過來,叫道:“怎麼回事?”

    黎嘉駿定睛一看,那是個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穿著典型的知識分子的裝束,圓眼鏡長褂黑圍巾,身上左一個右一個背了不少布包,身後還有一個巨大的背簍,把他一個瘦弱的身板武裝的像個肉山大魔王,難怪聲音氣喘吁吁的。

    稍遠地方有個個兒高點的男孩向他跑去:“校長,沒事兒,蘋果拉粑粑撞著人了。”

    “哦!”校長悠長的答了一聲,抬了抬眼鏡,老遠的喊過來,“不好意思!這些孩子還小,得罪之處,請多多包涵啊!”

    黎嘉駿心裡苦,她被嚇得坐自己尿上了,心酸的快滴醋了,偏跟誰都不能說,只能強顏歡笑:“沒事兒沒事兒!”說罷便不大想說了,心急火燎的回頭衝二哥低聲叫:“哥,給我拿條褲子來TOT!”

    二哥眨了眨眼,似乎明白了,噗的笑了一聲,樂不可支的回頭到車上,他倒還有點人性,藏著掖著帶過來,不僅有干淨褲子,還有一條月經帶。

    ……想太多!

    ……想得好!

    黎嘉駿又縮進樹叢,鬼鬼祟祟的換了褲子,又藏起了月經帶,包好了髒褲子,一身輕松的走出樹叢,就看到有十來個小孩子已經排排坐在車隊旁邊的樹下,端端正正的,前頭還有一個女子蹲在那給蘋果小蘿莉擦眼淚。

    黎嘉駿走近了,就聽那女子聲音溫柔的安慰:“蘋果不哭,早上多喝點水,就能拉出粑粑了哦!”她若有所覺,忽然抬頭,與黎嘉駿的眼神碰個正著,兩人皆是一怔。

    “你……”

    “……你!”

    “黎嘉駿!”

    “程絲竹!”

    那女子激動的表情剎那凍結,毫不猶豫的反駁:“我不是程絲竹。”

    “……”黎嘉駿立刻囧了,“哦哦我記錯名字了,但我們是室友!哎呀!對不起我狼心狗肺的……”

    “沒良心!”那女子哭了出來,眼淚在髒臉上劃過兩道淚痕,“我是許夢媛!”

    “對呀!夢媛!”黎嘉駿激動的要忘了哭,她跑過去一把抱住她,“居然能,能在這!”

    兩人都激動的說不了利索話:“對啊,竟然能在這!”

    在黎嘉駿短暫的東北大學生涯中,她唯一一任室友,就是許夢媛,兩人還沒相互熟悉就被迫在九一八後分別,黎嘉駿回了家,許夢媛則被學校安排人護送到了老家。

    全沒想到此生還能有相見的一天!

    “這麼多年了!”黎嘉駿都快呼吸不過來了,語無倫次,“緣分啊親!你要是個男的我都該嫁給你了!”

    “哈哈哈!”許夢媛也沒說的,只知道又哭又笑,聽她說完,才想起什麼,放開她往後指指,羞澀道,“那是我先生。”

    正是那個中年校長,他筆直的站在不遠處,朝這邊微微笑著,見黎嘉駿看過去,點了點頭,並沒說什麼。

    黎嘉駿往後指了指二哥,許夢媛笑:“我知道,那是你二哥。”

    “咦,你怎麼知道?”

    “入學的時候不是他送的你嗎?雖然有些變化,但我記得可深,他把行李給你送到寢室裡後,就叉著腰指揮你整理房間,還讓你把我的也整理了,說你那麼討人厭,不先討好下室友,鐵定不出一個月就讓人趕出來……”她說著說著就笑了,可笑了沒一會兒又悵然了,“然而我們還沒共處一個月,就分開了。”

    黎嘉駿哭笑不得,拉著她坐到一邊:“你不是在山東嗎,怎麼過來的?”

    “山東還沒淪陷的時候,我先生就覺得不對,帶著我們遷出來了。”許夢媛輕聲道,“這些孩子都是孤兒,大點兒的是當初帶出來的,小點兒的是路上撿的。”

    黎嘉駿數了數,整整十七個孩子,他們先是好奇的看了她倆一會兒,隨後被校長吸引了注意,他正在囑咐著什麼:“你們太厲害了!”

    “哪兒有,我們也沒什麼目標,就躲著戰火,慢慢走唄。”許夢媛微笑,“一開始沒什麼目標,後來先生聽說大學都西遷了,就干脆帶著我們往西了,畢竟有教育的地方才有秩序,而且……”她回頭甜蜜的看看,“他知道我想把大學讀完。”

    我也想……黎嘉駿默默的想,見識過這兒的大學氛圍,總覺得她上輩子上的是藍翔……母校對不住……藍翔也對不住……

    “夢媛。”校長忽然喚了一聲,“我去了,你……”

    許夢媛點頭:“我曉得,你去吧。”

    校長走了,黎嘉駿好奇:“他去哪?”

    “哦,附近應該有村莊,他去討點吃的。”許夢媛淡然道,站了起來,“稍等一下呀。”

    說罷,她彎腰從一個背簍裡拿出一本書,對娃娃們道:“拿出書來,翻到上次的地方。”根本不給黎嘉駿插話的機會。

    娃娃們很乖的翻出書本,許夢媛帶了一句:“泛,愛,眾,凡是人,皆須愛,天同覆,地同載……”

    於是一片稚嫩的聲音就跟了下去:“凡是人,皆須愛,天同覆,地同載。”

    “行高者,名自高,人所重,非貌高。”

    “行高者……”

    他們讀了大概半個小時,等到眾多難民過去了才結束。許夢媛說了聲休息,娃娃們就乖乖的喝水坐著,她拿著書走到黎嘉駿一邊坐下,嘆息:“書都快讀完了,再不走到就彈盡糧絕咯。”

    黎嘉駿已經震撼的說不出話:“你們,一路上都這樣?”

    “恩,他去弄吃的,我教書。”許夢媛喝了口水,“課不能停,路上遇到了流亡學生,還會請他們上兩堂課,這一路,遠比學校學得多。”

    一對夫妻,十七個孩子,在唯一的成年男性不在的時候,這長長的一段時間,就只有一個女人和一群孩子了。

    這是一個太過孱弱的群體,比只有一個女人還要孱弱,可這又是一個太過強大的群體,讓黎嘉駿自愧不如。

    “一路過來,很難吧?”

    許夢媛抿著嘴,半晌,點了點頭,見黎嘉駿表情也沉下去,又安慰道:“還好,快到了呢,很快就好了。”

    黎嘉駿也提起精神:“是啊,如果你們到重慶,我可以罩著你們呀!”

    “我們不去重慶。”

    “為什麼?那兒是陪都啊!”

    “首都物價高呀。”許夢媛無奈。

    黎嘉駿語塞,她發現自己來了那麼多年,依然十指不沾陽春水,要不是在沒有物價可言的戰場,要不就是完全不需要她操心物價的家裡,不由得有些無奈:“好吧,我一會兒問了我二哥要地址,你有需要,千萬寄信給我。”

    “好。”許夢媛笑了,“所以你看,其實事情總會好起來的,比起其他人,我們能遇到你,真是撞了大運呀。”

    “這麼想,好像也對。”黎嘉駿強顏歡笑。

    兩人都沉默下來,許夢媛歇了一會兒,又站起來:“拿出書本,繼續讀。”

    此時已經到了晚飯時分,隊伍裡開始分干糧,雖然都是冷的,但還是引得小孩子們心神不定,二哥便讓手下都讓一份口糧出來,許夢媛看著小娃娃們眼巴巴的樣子,只能笑納了,黎嘉駿順便把剩下的半包方糖也都發了。

    這比有干糧吃還讓小孩兒雀躍。

    又等了一會兒,遠處隱隱有馬蹄聲,姜副官回來了,校長還沒回來。

    許夢媛略有些焦急,便問姜副官在路上有沒有見著人,姜副官說他出村一會兒就見到了,只是沒想到是同路的。

    分別在即了,二哥的車隊擺在那,不可能容許黎嘉駿陪著許夢媛一直等著,兩人很是依依惜別了一番,等確定許夢媛記了地址,終究時再沒拖延的理由。

    最後幫他們點了一堆篝火,到底還是要走了。

    黎嘉駿坐著車往姜副官指引的村落去,她回頭,看到沉沉的暮色中,許夢媛領著一群小豆豆站在那兒朝他們看著,許久都沒有坐下。

    行了沒一會兒,她便看到一個中等身材的消瘦男人,傴僂著腰抱著一個包裹,匆匆忙忙的在往回趕,擦肩而過時,似乎絆了一跤,她回頭看,校長回身撿起一只鞋穿了,抬頭,朝她點了點頭。

    她揮了揮手,遇見許夢媛時都沒有的酸澀,卻陡然湧了上來。

    沿途乞討,沿途教書,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

    ……怎麼會有這樣的民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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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17:16:08 |只看該作者
    第149章 長江纖夫

    黎嘉駿一度分不清宜昌和宜賓,連本來腦子很清楚的二哥都被她搞糊塗過,直到老遠看到了宜昌城,黎嘉駿總算確信自己不會搞錯了。

    連去過的地方都搞錯未免有點太蠢。

    宜昌並沒有城牆,原先似乎是有的,但現在拆的一干二淨,車隊進去的時候,馬路四通八達,人流如織,很是繁華多姿,其街景幾乎與漢口一般無二,但細看就會發現馬路後的民宅還是狹小晦澀,仿佛光鮮下的陰影,冷不丁在縫隙中會出現一雙冷冰冰的眼睛來。

    由於路上的時間超過了預算,二哥並不打算再在一場逗留,車隊徑直去往宜昌商埠局去停了一下,黎嘉駿剛下車扭了個腰,他便和姜副官一道火急火燎的衝出來:“快上車!馬上有船腰開!”

    一路上看著難民的慘狀,黎嘉駿已經充分認識到船的重要性,立馬跳起來竄進車,一行人緊巴巴的往碼頭去,結果開了沒一會兒就傻眼了。

    滿滿,都,是,人。

    這已經是交警親至都無法hold住的混亂了,難民,商人和普通市民洶湧在碼頭上,拖家帶口,行李滿身,幾乎人人都舉著手,有的是招呼人,有的則捏著船票,很多成組織的大多在一旁的棚子裡觀望著,守著貨物的,守著自家老板的,皆一臉焦躁。

    早知道很多人乘大船到此,都必須換小船,所以這般大規模滯留的場面也在意料之內,可黎嘉駿還是被嚇到了,手緊緊抓著二哥的手臂:“哥,咋整?!”

    “整啥!就這麼整!”二哥咬牙切齒,一扶帽子,打車窗探出半個身子往前一望,整個人的氣勢就血腥了一下,他探手握了一下搶,還是松了開來,“所有人下車!背貨!”他命令道,“嘉駿,那箱材料你來拿!快點!”

    大家聽到命令,全都行動起來,姜副官很是無奈:“黎少,這車……”

    “停在旁邊,你先去雇人把剩下的都運了!然後你留在這!和小李一道負責把車運過去!”

    “是!”

    黎嘉駿雖然無所謂自己也當苦力,可是她卻沒想到上來就是重量級的,她那小身板,手腳並用要在這樣的人海中殺出一條血路尚難於登天,此時雙手抬著一個有她半個身子大的皮箱子頂在頭上,整個人像一朵蘑菇一樣行走,那簡直難得要跳河了,她前後左右的漢子沒一個騰得出手幫襯,一群人各自頂著木箱皮箱大麻袋在人民的海洋裡左支右絀,沒一會兒她就汗流浹背,手抖如篩,腳步也蹣跚起來。

    好沉!

    好想砸死前面那人!

    身邊還有一個哭叫著的娃娃被老爹頂在頭上從她的箱子邊飄過去,哭喊聲中是所有人化成一股洪流一樣的怒吼:“我們有票!讓我們上船!”

    船就在眼前,煙囪裡黑煙騰騰。

    “快點!那船不上人了!就等我們!”二哥在大吼,“駿兒!撐得住嗎!”

    黎嘉駿涕泗橫流:“成!成的!”

    二哥抬頭看了她的箱子一眼,忽然一頓,轉而低下頭,領著漢子們悶聲炸宇宙,瘋狂往前擠,黎嘉駿幾乎是被帶動著往前撲,總算跌跌撞撞的衝上了船,最先上船的幾個立刻反手接過她的箱子把她往裡拉,待李司機和姜副官跳下船,船員立刻關上了船門!將眾多殷殷伸過來的手擋在了岸上。

    黎嘉駿虛脫的坐在地上,靠著船艙呼哧呼哧喘氣,一旁坐了一個運輸隊的士兵,就是他剛才轉手接過了黎嘉駿的箱子,此時他一邊喘氣一邊笑:“黎秘書你熊的!”

    “哈?”黎嘉駿有氣無力的回了一句。

    “你咋提的這個箱子啊,比俺的沉多了,唉呀媽呀,剛提上俺差點給你扔出去,哈哈哈!”

    “……哈?”

    士兵似乎感覺到哪裡不對,閉上了嘴,嘿嘿嘿傻笑。

    黎嘉駿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站起來,雙手抬了抬堆在一邊的一個木頭箱子,這箱子很大,她差點就抱不住,幸而邊上釘了木條方便抓握,她咬牙一提,差點仰天倒下去!

    嗷!這木頭箱子比她的皮箱子輕多了( Д)!

    她這才明白過來,其他漢子抬的都是電台,每個箱子頂多兩個電台裹著稻草,一個電台也不是實心的,外殼包裹著一個金屬核心,看著大,其實並不重。

    而她那個皮箱子,美其名曰資料,白話點講是紙,卻是密密實實一箱子紙啊!她大學坐飛機回家一箱子衣服永遠不超重,一小箱子書年年超重啊!

    所以說她,唯一一個女噠,扛了全車隊最重一個箱子嗎!

    越想越悲憤,連二哥剛才看她一眼突然沉默的樣子都想起來了,他肯定明白啊!黎嘉駿憤而轉頭吶喊:“哥!”

    二哥面無表情的轉過頭去。

    “你知道!”

    “咳,本來想給你最小的箱子嘛!”

    “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穿小鞋?!”

    “……”他摸摸鼻子。

    旁邊眾人看得樂不可支,紛紛落井下石:“黎秘書,長官肯定是故意的!打他打他!”

    二哥肅起臉:“放肆!以下犯上!”

    這話一出,果然沒人嬉笑了,黎嘉駿才不管,她捶著酸軟的手,哭哭啼啼:“欺負人,嚶嚶嚶!”

    二哥沒辦法,找人負責把東西搬到貨艙,就回來,蹲在她面前,背對著她:“上來。”

    黎嘉駿毫不客氣的撲上去,他剛站起來,船就一晃,開了,她大半個身子都在圍欄上,外面的情景一目了然。

    人山人海在碼頭上洶湧著,船笛鳴響的那一刻,更大的聲浪衝天而起,卻又轉而因為失望而高高落下,舉著票的手放下了,人們頭頂的娃娃們也仿佛明白了什麼,停止了哭泣,和身…下的大人一起呆呆的看著船起航。

    販夫走卒,軍民男女,他們眼裡全都隱射倒映著一條船,那船身雪白,映在眸中,像是某種光芒,然後緩緩消失。

    上船時的輕松心情忽然就沒了,船上的人看著岸上,岸上的人看著船,沒有送別,沒有歡呼雀躍,一種兔死狐悲的感覺隨著人聲的減弱而升起,揪緊了所有人的心髒。

    黎嘉駿爬下二哥的背,她沒心情再玩笑了,只想快點回到房間中,不再看這情景。

    二哥把她安排到一個船員休息室就走了,他們並沒船票,這是船長安排下來給騰出來的,也就一個上下鋪供他們兩人,其他運輸隊的成員只能去貨艙睡吊床。

    她往窗外看了一眼,宜昌城還近在咫尺,不由得一陣心累,干脆倒頭睡下。

    這船叫民權號,隸屬於盧作孚的民生公司,載重也就八百噸,卻明顯超載,一開始太忙亂了沒注意,只當過道上滿滿的人只是沒回房而已,卻不想那些人不是沒回房,而是真沒房,她一覺醒來,開門就踩到一坨軟軟的東西。

    趁著燈光定睛一看,艾瑪,嚇毀了,過道上橫平豎直的全是人!躺著的!

    那一瞬間她腦子裡過了一百本恐怖片!

    然後她默默的關上了門,除非拉撒,都不出門,蹲在房裡種蘑菇。二哥每日都要清點貨物,去船長處商量事情,基本沒什麼閑下來的時間。船上物資不夠,乘客都是自備糧食,有很多僥幸混上船的難民,衣衫襤褸,吃喝拮據,有時候就扎堆往上望著,看著一等艙,雖然沒什麼行動,但也著實恐怖。

    宜昌到重慶走水路要三四天,是漫長且危險的一程,但同時也美絕人寰,因為這一段路也有一個大名鼎鼎的統稱,三峽。

    即使以前曾經玩過一次,但重走一遍,跨越了時間,感覺自然是完全不一樣,可惜的是上輩子她是窮學生,吃不消船上物價,吃著泡面游三峽,而這一次卻是有錢沒處花,啃著干餅逃命。

    這正是開春化冰,水勢最盛的時候,逆流而上破費力氣,沿途還要經過許多水流湍急的險灘,船且行且停,馬達轟鳴,都有驚無險的過去了,但等到第二日傍晚一個叫駝背灘的地方時,船卻停了下來,還下了船錨。

    此時二哥正巧在房中,兩人一道往外看,這兒河道相當狹窄,除了左手邊一個灘塗,右邊卻直接就是萬丈垂崖,夾在這兒的水流很是湍急,看過去讓半個旱鴨子黎嘉駿心驚膽戰。二哥低咒了一聲,如往常碰到險灘一般走了出去,黎嘉駿猶豫了一下,鬼使神差的也跟了出去,正碰上一群船員在大聲呼喝,有一個大副站在船頭,朝著懸崖揮舞著旗子。

    黎嘉駿好奇望過去,竟發現那懸崖的石壁上竟然有一條狹小的路!那小路極為狹窄,甚至只能說是一條縫隙,基本平行於船只,那而站著長長的一排人,密密麻麻的近百個,一眼看去白花花的,竟然一絲不掛!他們正扛起什麼東西,順著他們的動作往回看,船上不知何時已經被綁了許多粗大的繩子,而繩子的另一頭,正系在懸崖上那一排人身上!

    這該不會是……這肯定是……長江纖夫!黎嘉駿幾乎無法思考,只能盯著懸崖上那在石縫中排成長長一排的人。

    竟然是纖夫!傳說中的纖夫!

    大副舉起了旗子。

    忽然,一陣高亢嘹亮的聲音在山澗中響起:“嗨!拖!扛!出艄類!”

    緊接著,就有一群人低沉而大聲的響應:“嗨!嗨喲喲!呵嗨!”

    與此同時,石縫中的人,他們一起動了!

    他們身體前傾,上半身幾乎完全平行於地面,一手扶著岩壁或身上的繩子,另一只手則時不時垂落撐著地面,他們的每一步都跨得很大,幅度幾乎相同,可他們每一步也很慢,慢到仿佛永遠不會有下一步。

    可就在他們走出第一步時,船雖然紋絲不動,卻有什麼東西忽然繃緊了,仿佛蓄勢待發。而等到他們跨出第三步,第四步時,在船的馬達聲中,船竟然真的動了!

    當機械的最大力量都無法與自然抗衡時,人似乎就成了唯一的決定性的外力作用,懸崖中的人他們所走的石縫的高度似乎都不足以讓他們站直,可就是這麼一群全裸的人,拉動了一艘小火輪!

    船上忽然傳來一陣喧鬧聲,竟然有船員搬出了鼓和銅鑼,應和著纖夫們的號子,一下一下,在山澗中回音裊裊,愈發震撼。

    船漸漸往前,同時靠近了懸崖,黎嘉駿這才看清,那群纖夫果然一絲不掛,而且大多黝黑瘦弱,最可怕的是,其中竟然還有老人和女人!也都一絲不掛!

    他們為什麼都不穿衣服?!怕磨壞至少也要擋三點吧!

    暗流叢生的一段路通過懸崖上纖夫的拉動解決了,可這還沒完,在號子頭的號令下,就在懸崖這邊的纖夫放下繩子的那一刻,船又是一震,竟然是另一邊的灘塗上,又有數十個纖夫踏著水在往岸上拉,同樣的全裸,同樣的黝黑瘦弱,這一次她只能遠遠看到他們的背影,卻也足夠看清他們悲傷慘不忍睹的傷痕。

    “駿兒!還看什麼呢,馬上船要開了,等船頭拉正。”二哥走過來,“況且他們什麼都沒穿,你這樣盯著好嗎?”

    “他們……他們為什麼什麼都沒穿?”黎嘉駿怎麼也想不明白。

    “怕壞唄,窮到拉纖的誰有第二套衣服?成天的出汗泡水,什麼衣服禁得起這般糟蹋?自然還是不穿了唄,你看,他們鞋都沒有。”

    黎嘉駿順著看去,發現果然,纖夫的腳就直接踏在水中和灘塗上,任石子磨礪。

    她又回頭,懸崖上的纖夫正坐下來休息,他們竟然也沒穿鞋子。

    又一陣幽遠的號子響起,灘塗上的纖夫都放下的繩子,沉默的散到一邊休息。船則順利通過了險灘,繼續加足馬力,緩緩前行。

    “成了,過了這兒,就要到重慶了。”二哥頗為如釋重負,“別看了,有什麼好看的。”

    “你常看到?”

    “成天運貨誰不見個幾回,其實前面好幾個灘都有呢,只是這次不知怎麼的都自己過了罷了。”二哥習以為常,“第一次見也確實震撼了一下,但見多了也就那樣,誰叫沒辦法呢?”

    可黎嘉駿卻只是沉默,許久,她問:“哥,你說,沿海運了三十二萬噸工業入川?”

    “是啊。”二哥順口答了,忽然反應過來,神情慢慢肅然起來。

    “所以,等以後技術發達了,再也不需要纖夫,誰還會記得曾有這麼一群人,用肩膀拉了三十二萬噸?”

    二哥沉默。

    她不記得在未來的那一次短途旅行時,是否有注意過這些險灘和懸崖上斧劈一樣的石縫,但她卻清楚的知道,不管時石縫還是灘塗,都空無一人。

    仿佛從來不存在過這群,赤身裸體的長江纖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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