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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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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袖唐]江山美人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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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30 00:03:4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息於陌 第三一0章 一生一個人

  宋初一瞧著他還是穿著鎧甲,便問道,「你一夜沒睡?」

  趙倚樓答非所問,「回去休息吧。」

  角樓裡炭火燒的有些熱,宋初一吃面時流了滿身的汗,遂跟著他回寢房,取了乾淨衣物去沐浴。

  寍丫聽見聲響,忙起塌跟著去伺候。

  「先生怎麼才回來,將軍一會子一趟的去宮門口等著,左右不見您出來。」寍丫擼起袖子用水瓢往宋初一背上澆水。

  宮門口不許人駐足,否則趙倚樓也不用一趟一趟的跑。

  宋初一在嫋嫋熱氣裡瞇著眼睛,聽見丫這話,問道,「他晚飯吃了沒有?」

  寍丫道,「吃了些饢餅,今日甄先生送來許多好東西,有蛇羹,還有逢澤的幼鹿肉,都是現成做好的,挨著晚膳送來,將軍都給您留著呢,這個天兒也不能壞,不過滋味怕是不如剛烹好時。」

  宋初一道,「小丫頭懂的倒是不少。」

  寍丫抿嘴笑,「跟著先生哪能不懂?」

  「馬屁拍的倒是響。」她雖然該吃苦的時候能吃苦,能享受的時候也毫不大意的享受,卻一貫相當隨性,對於吃穿以舒適為要,並不刻意追求奢華。

  寍丫辯解道,「奴可一點不做假,左丞相家裡過的好生清苦,肉都捨不得吃,金戈隔三差五的便跟著白刃來丞相府蹭食。」

  宋初一哈哈笑道,「你這背後編排,小心我回頭告訴他。」

  寍丫理直氣壯的道,「奴才不怕,先生要是告訴左丞相,奴正好問他要肉錢,可是不小的一筆呢。」

  宋初一噗嗤笑了出來,「善,不愧是我們宋氏出去的人,就要這麼幹。」

  寍丫被冠了宋氏,在這府裡算是半個主子,她也只在宋初一面前稱「奴」。張儀等人當她是妹子,時常與她玩笑,因此她也漸漸去了為奴的怯懦。

  沐浴之後,宋初一回到寢房,趙倚樓也將將從外院的浴房裡出來,看見她頭髮也不擦,便往榻上爬,一把將她拎了下來,「我令人熱了吃食放在案上,你若還餓著便去吃。」

  感覺到趙倚樓心情不大好,宋初一訕訕笑道,「我倒是真有些餓了,你也一宿沒吃,咱們一塊去吃點吧?」

  趙倚樓皺眉,「好歹也稱王了!就這般小氣,留人議政竟連口吃的都捨不得給!」

  宋初一連連點頭,「給是給了,就是不讓吃飽。」

  聽聞她還餓著肚子,趙倚樓便陪同一起去了外室。

  明亮光線下,宋初一打眼便瞧見案上放著一隻饕餮神獸食鼎,雕刻的饕餮十分威猛,兩隻眼睛嵌之以墨玉,旁邊是一對隻雙耳白玉盅,盞口一般的大小,通體瑩白如雪,上面雕刻繁複的花紋,另有一隻白玉壺,大肚鵝頸,線條分外優美,配著的幾隻狀如蓮花的白玉盞小巧玲瓏。

  宋初一坐下來,抄手觀賞了片刻,嘖道,「我果然是窮講究啊!瞧瞧人家這氣派。神獸、嬌花,真是別有一番韻味。」

  趙倚樓挑開食鼎,給她夾肉。

  宋初一瞧著華燈之下他一襲象牙白大袖衫,墨髮流瀉,面容俊朗,一雙星眸被熱氣熏的微微瞇起,修長的雙手,一手執著白玉夾,將嫩熟的鹿肉夾入玉盤之中,另一隻手握著嵌了墨玉的小刀把肉切成剛好入口的小塊。這副模樣,說不出的疏朗華貴。

  趙倚樓就像一塊裹了塵泥的絕世美玉,用水細細清洗之後,越發的光華奪目,令人莫敢逼視。

  「吃飯。」趙倚樓將盤子遞到她面前。

  「你也吃。」宋初一夾了一塊送到他嘴邊。

  他垂頭含到口中。

  分食了佳餚,兩人洗漱之後上了床榻,趙倚樓尋了乾淨的巾布給她擦拭頭髮。

  宋初一枕在他膝頭,打了個飽嗝,「倚樓,我忙著就沒日沒夜的,日後莫要等著我,大冷天的,凍壞的我小心肝就不好了!」

  「我晚膳吃的撐了,睡不著。」趙倚樓淡淡道。

  他一晚上跑十來趟,每次都要在路上徘徊許久,直到快天亮時瞧見黑衛護送宋初一出宮,料想沒什麼危險,便先行策馬回府等候。

  宋初一由著他嘴硬,「以後晚飯別吃這麼撐!」

  趙倚樓使勁揉著她的頭髮,咬牙道,「我領的俸祿全入你的府裡了,就頓頓吃撐也使不完,你管不著!」

  「嘶,這犯病都還一塊犯!」宋初一納悶,一個不給她吃飽,一個跟她強嘴偏說自己吃撐著。

  外面天色已曉,兩人收拾之後便相擁而眠。

  一覺直到午後。

  外邊雪光刺眼,宋初一惦記今日還有許多事情未曾處理,便起身洗漱。

  吃了點東西,召來羋姬,與她說入宮之事。

  「我昨晚問過君上的意思,他親口說要你入宮。」宋初一看著一身男裝端坐在席上的羋姬,越瞧越覺得眼熟。

  羋姬聞言抬起眼眸,詫異道,「主不要妾了?」

  這一對視,讓宋初一忽然想起來,羋姬眉眼間與她有幾分相似,只是那張臉好看的多了,「利弊權衡,你自己斟酌,倘若真是不願意入宮,我想法子幫你推辭,不過,不一定能成。」

  羋姬沉默少頃,道,「妾願入宮。」

  宋初一盯著那堅毅的目光,莞爾道,「是何緣由,可否說來聽聽?」

  羋姬自嘲一笑,「主這話問的好生奇怪,有哪個女子不欲攀附權貴?」

  「你說這話我卻是不信。」宋初一往扶手上歪了歪,笑吟吟的望著她,「你在府裡時日不短了,我一介謀士,豈能忽略身邊之人?你是何心性,我雖不能說瞭若指掌,但也略知一二。」

  羋姬心頭微震,旋即又恢復平靜,思量片刻才幽幽道,「這世間男子多薄倖,妾從不奢求重情重義之人,若是此生不幸淪為別人身下玩物也就生受著,但蒼天終究待妾不薄,讓妾得以遇見先生。」

  她並不畏懼的直視宋初一,嬌豔的眉眼中隱透出剛強,「妾原打算若不能一生一世一雙人,便一生一世一個人。

  此願既難成,逼不得已非得尋個男人依附,妾寧擇天下最高貴最有權勢的男人。賭贏了便居於人上,賭輸了最多一死。」

  宋初一緩緩坐直身子,看了羋姬半晌,倏然笑出聲音,「爽利!」

  「羋姬此生不敢忘先生恩德。」羋姬俯身行禮,了斷這段主從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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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30 00:03:5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息於陌 第三一一章 女裝宋初一

  隴西萬里飄雪,入目盡蒼茫,鳥獸、人群皆蟄伏不出。

  在秦嶺和陝北黃土高原之間的一個塌陷帶有個平原,渭水泱泱穿過,南北有秦嶺和黃土高原為屏障,西可以通達西域,東可以扼黃河、潼關之險,居高臨下俯視中原,在戰略上佔據著極有利地勢。這就是咸陽城所在的渭水平原。

  道路雖受大雪所阻,但臨近年關,人們忙忙碌碌的備年貨,城中來往行人依舊絡繹不絕。

  送了羋姬入宮之後的那幾日,宋初一不慎受了風寒,她身子本就不大壯實,這一回病來如山倒,生生的在榻上躺了半個月,病癒之後,因怕再受寒便一直不曾出門,連早會都是隔三差五的才去一回。

  她這一病不要緊,咸陽城裡沸沸揚揚的傳起了一則新聞,版本主要有兩個,一則是說君上奪取國尉愛姬,國尉傷心欲絕;另一則是說國尉為討君上歡心連自己的女人都宮裡送,分離之後才覺情思。

  甚至有大臣聽信了前者傳言,上門探病時還勸宋初一想開些,莫要為了一個女人傷君臣和氣,鬧的宋初一哭笑不得,索性閉門謝客,由得旁人猜去!

  「先生,右丞相來了。」寍丫在書房外道。

  宋初一輕咳一聲,「請他進來。」

  「喏。」寍丫退下去,不消片刻樗里疾便拎了兩個大包袱進來。

  宋初一迎到外室,「什麼好東西竟勞大哥親自拎著?」

  「自然是好東西。」樗里疾將包袱放在案上,見屋裡沒有奴婢,便打開來,「你過來瞧瞧。」

  宋初一過去,看見包袱裡放著一套衣物,紺青罩白的綢衣,領口處用髮絲細的銀線繡出對鳥紋。她疑惑將衣物扯開,仔細瞧了瞧,訝然道,「女衣?」

  「嗯。」樗里疾點頭,唇邊噙笑道,「我不是說過為你辦一次及笄?雖不能多麼隆重,但也馬虎不得,你瞧瞧,喜不喜歡?」

  說著,他將另外一個包袱也解開,裡面是一件青狐皮外衣,上頭擱著一個半尺長寬的紫檀木盒,金打的扣子,打開之後,藍色華緞上躺著一套如溫玉的骨笄,笄身修長優美,尾端呈鳥雀狀,雕以朱雀,整體大氣俐落而不失柔和。

  在骨笄旁邊放著一隻手心大小的佩玉,盈盈中透綠,裡面隱有流光轉動,以銀絲結成的繩子串,上下墜有五色玉石珠。

  樗里疾準備的東西乍一看不打眼,但用料、手藝皆是上上乘,王室女子及笄禮的用物還及不上這些珍貴。

  「大哥費心了,我長這麼大還沒穿過女裙呢!」宋初一摸著滑不留手的衣料,眉眼間盡是笑意。

  「咦,這外衣迎著光看竟泛著霞光!」宋初一方才還覺得這衣服好是好,就是顏色素淡了點,誰想這麼一看,低調又不失華麗,「我去換上。」

  宋初一初次拿到屬於自己的女衣,難得露出幾分活潑來。

  看到她如此雀躍,樗里疾心覺得不枉自己精心準備了半載。

  卻說宋初一拿著曲裾竄到內室,飛快的剝了自己身上的衣物,穿上之後發覺有些鬆散,琢磨了半晌,還是散著衣襟挪到外面,「大哥。」

  「咳咳!」樗里疾被茶嗆了一下,他一心等著看宋初一嬌嬌俏俏的從裡面出來,誰想折騰半晌,還是這樣的光景。

  宋初一扯了扯衣襟,皺眉道,「我方才倒是繫上了,卻怎麼也繫不整齊。」

  「唉!」樗里疾無奈又憐惜的歎了口氣,起身到她跟前幫著整理,「瞧瞧你,還不如大哥一個男人!」

  「這倒是,以往跟著大師兄,他總教我怎麼方便解女人衣,卻沒教過我怎麼穿。」宋初一對魏道子頗為不滿。

  她打小就混在男人堆裡,回首前世今生,除了偷大師兄相好的衣裙之外,根本沒摸過女衣,前半生過的與男人沒有兩樣,這是頭一回往自己身上穿曲裾,又是如此繁瑣的款式,理不整齊也實在情有可原。

  其實男女皆有曲裾,但是男子曲裾的下擺寬大,女衣下擺緊窄,穿法自然有些許區別,對於從來只懂穿男衣的人來說是有些難度。

  兩人正研究怎麼束緊,門忽然被推開。

  冷風襲入。

  樗里疾與宋初一齊齊轉頭,正看見一身鎧甲的趙倚樓僵立在門口,刺骨的寒風卷著鵝毛大的雪片從他身後刮進來,落在屋內地上,轉瞬間便白成一片。

  屋內落針可聞,樗里疾有些尷尬的收回手,外人不知,但他卻曉得趙倚樓一直與宋初一宿於一室,又豈能猜不到兩人的關係?

  宋初一覺得氣氛忽然有些奇怪,卻也並未在意,「快把門帶上,冷的慌。」

  趙倚樓遲疑了一下,竟是決然轉身出去,將門帶上了。

  宋初一嘀咕道,「不知犯了哪門子邪性!」

  樗里疾不由得替趙倚樓抹了把汗,提醒道,「懷瑾,你可要去解釋一下?」

  宋初一順著樗里疾的目光落在自己散開的衣襟上,這才反應過來,一拍腦袋,笑道,「他娘的!我都忘了自己是個女的,快快,大哥,幫我把衣服穿好,我就穿著這個去找他。」

  「趙將軍真是遭罪。」樗里疾彎身幫她繫衣帶。他也是頭一遭幫女子穿衣服,手法也不比宋初一好到哪裡去,但兩個人四隻手,仔細理了半晌,好歹算是整齊了。

  「寍丫!」宋初一喚道。

  「噯!來了。」寍丫從隔壁屋匆匆跑過來,「先生……」

  話說了一半,丫倏地瞪大眼睛,驚訝道,「先生,你,你怎麼穿女衣!」

  宋初一啞然一笑,沖她招了招手,「你來。」

  寍丫恍恍惚惚的跟著宋初一進了裡室。

  「幫我梳個少女垂辮。」宋初一道。

  「噯……」寍丫還沒有回過魂來,飄乎乎的取了梳子,給宋初一梳頭。

  寍丫不如那些貴族身邊的侍女手巧,但是尋常少女的垂辮倒是閉著眼睛也能梳整齊。

  樗里疾打聽到趙倚樓去了後院,便將附近所有的護衛和下人調開,禁止他們涉足後院,時已入夜,府內只剩下了值夜的僕婢,不需太多時間。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帳幔挑開,一名高挑的女子走了出來。

  她青絲披散身後,無任何發飾,只在耳側有兩條垂辮。領口微開,露出纖長的脖頸,細細的鎖骨若隱若現,纖細修長的身姿被裙裾裹束畢現,曲裾到腿彎之下時裙裾散開呈喇叭狀,整個人若清竹一般。

  「大哥,能入得眼嗎?」宋初一問道。

  「入得入得!」樗里疾連連點頭,「難得清雅!」

  她素淡的面容算不上美麗,然而氣度迥異於一般女子,尤其是那雙眼眸,幽幽若潭,目光平靜從容,男裝時尚且不太顯眼,扮作女相竟然格外引人!

  樗里疾心中一頓,突然想到那羋姬的眉眼與宋初一有幾分相似,難道……

  宋初一見他發呆,心裡有些奇怪,方才在內室她也照了照鏡子,現在與前世模樣差不多,或許是因這衣物華美的緣故,整體要好看點,但也不過是一星半點,不至於看到癡迷吧!

  「哈,想來我做男人時萬千女子爭相委身,我做女子時,也能勾走大秦第一智者的魂兒!」宋初一揶揄道。

  樗里疾回過神來,笑著將青狐裘給她穿上,「我已將僕婢都調開,趙將軍在後院,去吧!我等你回來為你及笄。」

  「好!」宋初一應著,轉身邁開腿便是一個踉蹌。

  樗里疾一把撈住她,「怎的連路都不會走了!」

  「呵呵,這裙子窄的很,邁不開腿,這要什麼年月才能走到後院!」宋初一有點後悔,不過想到穿女裝到趙倚樓面前,興奮和緊張很快便將那點後悔淹沒了。

  外面風雪甚急,漆黑一片。宋初一取了門口飄搖的燈籠,捧在手裡照路。

  穿過拱門,宋初一見後院的書房裡亮著燈,便輕手輕腳的往那邊去,到了門口,湊在門縫邊往裡面瞅。

  沒瞧見趙倚樓,她正準備把燈籠放下來去推門,便聽身後一聲低呵,「何人鬼鬼祟祟!」

  宋初一被唬了一跳,倏然回過身。

  燈籠倒在地上瞬間燃燒起來,光線猛的一亮,趙倚樓清楚的瞧見廊上那個身姿纖細的女子,風揚起裙裾與青絲,那張素淡的面容在青狐裘的映襯下越發乾淨雅致。她望著他,面上靜靜綻開笑容。

  冰天雪地裡,宛如蓮花悄然開滿池塘。

  宋初一定了神,亦看清趙倚樓還是那一身玄色鎧甲,站在密壓壓的落雪裡,髮髻被風吹的微亂,俊顏無雙,怔怔的盯著她。

  「認不出我來了嗎?」宋初一笑問道。

  落雪覆滿身,趙倚樓眼睛一眨不眨的凝視著她。

  宋初一心道這是驚喜還是被驚嚇?

  她欲走下去,誰知一抬腳又忘記了下面是窄裙,整個人踉蹌著撲下走廊。

  然而,毫無意外的落入一個堅實的懷抱。

  「又冷又硬!」宋初一齜牙,心覺著撞到他的盔甲其實還不如撲到軟軟的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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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30 00:04:0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息於陌 第三一二章 從此恩義絕

  趙倚樓手一鬆,宋初一直直沖著積雪栽下去。

  正當她面龐幾乎觸到冰冷的雪時,胸腹猛然撞到一塊硬邦邦的似是石頭的東西,抵的她幾乎把隔夜飯都吐了出來。

  宋初一扭頭看了一眼,卻是趙倚樓用腳勾住了她。

  「趙小蟲!」宋初一咬牙切齒,這廝肯定是故意而為!

  趙倚樓抓住她的後衣領,手腳用力將她拎了起來,漠然道,「我手滑,方才沒抱住。」

  心胸狹窄!

  宋初一深吸了一口氣,平復一下心情,解釋道,「你方才看見,是我讓大哥幫忙穿女衣,並無苟且。」

  趙倚樓從鼻腔裡哼出一聲,接著看了她一眼,道,「我自然相信沒有苟且,但你身為一個女子,就不知道要避嫌!?」

  他若是不信她,以他的性子,早就衝進去先把樗里疾碎屍萬段再說。

  「就是脫光了也沒什麼看頭,況且,我裡頭還有個中衣……」宋初一瞧著他臉色越來越陰鬱,立即轉了口風,走了苦情路線,「你也知道,我打小就是在男人堆裡長大的,也沒人教我這些……這些年若總是計較這些條條框框,豈能活到現在?你既是介意,我日後注意便是。」

  說罷,她抬起袖子掩住臉,使勁吸了吸鼻子。

  趙倚樓果然動容,伸手將她擁入懷裡,歎了口氣,「別裝了,一點也不像。罷了,你日後不在旁人面前露肉我已經很知足了。」

  「嗯。」宋初一從善如流。

  趙倚樓知道她情緒雖是作偽但話裡一點沒摻假,因此也不再要求她這樣那樣,他所戀慕的人不是一般女子,又豈能用那些來衡量?倘若他沒有胸懷去容納她這些缺點,又有何資格擁有她的好?

  宋初一從來都不是他所能完全佔有的,因此能分給他的一切,不論好與不好,都是稀世珍寶。

  「我每每都看不懂你。」宋初一道。

  「嗯?」趙倚樓一垂眸就能看見她頭頂的髮旋兒。

  「有時候小氣,有時候又寬容。」宋初一道。

  趙倚樓哼道,「我何時小氣過!少胡說八道!」

  「你看看你,兩句不說就開始擰巴。」宋初一仰頭他俊美的面容。

  趙倚樓語塞,他只是心情全擺在明面上罷了,根本談不上生氣。

  「今日怎麼想起來穿女衣?」趙倚樓鬆開她,退後了兩步仔細打量,「倒是比想像的好看許多。」

  「你本來想像是何等模樣?」宋初一好奇道。

  趙倚樓笑道,「你覺得我穿女裝會是什麼樣?」

  趙倚樓長得英武,體格高大,若是穿上女裝……宋初一腦海中陡然浮現他穿著曲裾扭動腰胯的模樣,臉皺成一團。

  「哈哈。」趙倚樓見她理解了不禁大笑,「一個漢子扮女人,怎麼想都不太對味。」

  「王八犢子!」宋初一轉悠了一圈,沒找見趁手的東西,便彎腰從廊邊團了一團雪扔他。

  趙倚樓也不躲,緊接著蹲下身來團了一團丟回來。

  宋初一頓覺得不妙-,她現在是邁不開腿兒抄不開步,對方不僅行動利索、力氣大,還穿著一身盔甲!

  這個頭開的不怎麼樣啊!得迅速變換戰略才行。

  「倚樓,大哥還等著我們今日我及笄。」宋初一連忙道。

  趙倚樓抄起一捧雪灑過來,弄的她滿身都是,「打了我一下就想轉移話題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宋初長歎一聲,拍拍身上的雪,「我這叫作繭自縛。」

  她只顧著拍雪,不防得身下一輕,整個人被打橫抱了起來。

  趙倚樓噙著笑,「把你帶到外院書房,算是賠罪。」

  「咳!」宋初一伸手勾住他的頸,嘀咕道,「分明只是換了身衣服,感覺卻大是不同!」

  趙倚樓的感覺亦是不同,他從前這麼抱著她的時候,只覺得懷裡是自己傾慕的人,而眼下卻實實在在的抱著他傾慕的女子,個中微妙-的區別,言語難以言述。

  前院書房,樗里疾已經兀自擺開一盤棋準備自弈,沒料想,才剛剛開頭兩人便回來了。

  他心中詫異,尋常男子看見方才那一幕,少不了要上來揍他一頓,但趙倚樓不僅未曾如此,且在憤然離開之後,不到一刻竟心平氣和的與宋初一返回了。

  「坐下吧。」樗里疾不再多問,示意宋初一在屋中央的席上跽坐。

  宋初一解下狐裘,正襟危坐,趙倚樓則坐於一側觀禮。

  寍丫端了水來,樗里疾在淨手之後娶了梳子,解開宋初一的垂辮,為她梳頭,「今選吉日,元服始加。棄爾幼志,順而成德。修德益壽,祥瑞永嘉。」

  青絲挽成髻,樗里疾將一柄骨笄簪簪入髮髻中。

  接下來該是拜謝長輩養育照拂之情,然而宋初一並無高堂,只好將門打開,她沖門前跪下,「宋氏懷瑾敬拜,一謝上蒼護佑恩澤,二謝父母生養之恩,三謝恩師含辛茹苦撫養懷瑾成人。」

  說罷,深深行了三個大禮。

  待返回席上跽坐,樗里疾又往她髮髻上簪了一根骨簪,「吉月吉日,華服再生,孝悌忠信,修齊治平,壽享十年,安樂平生。」

  接著,宋初一去內室換了一套深衣,這套深衣與曲裾是同樣的衣料,只是整體都是紺青色,顯得更加莊重。

  宋初一去門前跪謝,「宋氏懷瑾敬拜上蒼,一謝上蒼恩佑,二謝師傅教養之恩。」

  及笄並不需要拜謝上蒼恩澤,宋初一卻回回不落,對她來說,能夠再活一回,全是上蒼賜給的恩惠,不能不感恩。

  樗里疾為她再加一釵,「以歲之吉,以月之令,三加爾服,保茲永命,以終厥德,受天之慶。」

  複換一身禮衣,返回席上跪坐。

  樗里疾道,「自今日起,汝棄幼志,日後當疏於玩耍,務必恭順謙孝,賢良淑德。」

  「是。」宋初一躬身應道。

  「禮畢。」樗里疾嚴肅的面上泛起笑容。

  宋初一摸了摸頭髮,贊道,「大哥,你這挽髮髻的手藝真是好!」

  樗里疾笑笑,他後院也有兩個姬妾,輪番著為她們梳了小半年的頭,能不技藝純熟?

  「禮既已成,我就回府了。」樗里疾道。

  宋初一道,「大哥事務繁忙,縱然大雪,弟……妹子也不敢多留,改日定當擺個酒席好生謝謝大哥!」

  「善!」樗里疾轉而與趙倚樓道,「趙將軍,告辭。」

  趙倚樓拱手回禮。

  外面大雪漫漫,北風急嘯。

  咸陽宮中的一隅宮殿。

  一女子挨著火爐獨自酌飲,嬌美的面上笑意苦澀。

  她搖搖晃晃起身,扶著門框,舉樽對著茫茫雪夜蒼穹,聲聲如泣,「從此恩義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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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息於陌 第三一三章 公孫朝之死

  一樽酒潑到雪地裡,酒樽咣當一聲掉落在地板上,她倚著門框緩緩滑下,癱坐在地。

  宮婢聞聲急急趕來,伸手扶欲扶,「夫人,怎麼坐在地上?小心著涼。」

  「莫碰我!」子朝蜷起身子將頭埋起來,半晌,悶聲道,「羋姬入宮許多時日了……」

  宮婢歎了口氣,小聲安慰道,「是啊,不過夫人也不值當難過,王上只封她做了八子,姿容比不上夫人不說,夫人為秦國立了大功,君上看重著呢,一個小小羋八子與夫人比,就好比一個地下一個天上。」

  「你退下吧,我想一人靜靜。」子朝道。

  宮婢忙去榻上取了狐裘給她披上,躬身退下,「夫人有事喚奴。」

  冰冷的風攜著雪打在子朝身上,她緩緩抬起頭來,淚眼朦朧的望著蕭蕭雪幕,秀眉深鎖。

  子朝自幼便穎悟過人,讀書識字比族中同輩的男子都強上許多,生了一顆玲瓏心,洞達世事,家祖都曾說過,倘若不是她心性不夠堅韌,將來指不定能成就一番大事。可惜,她雖才華過人,但生性荏弱,無家族依靠之後,便如飄絮般隨風而揚隨風而落,終日惶惶無所依。

  那日在國尉府,她起初被大悲大喜沖亂了心緒,可回宮沉靜下來之後,腦海中便日日回想那天的一幕幕。

  子朝以往常臥病榻,與宋初一的接觸不多,但觀其行事便可知那是個手段淩厲的狠心之人!然宋初一心胸開闊,為人練達,尋常不會與人結仇,子雅曾經多次冒犯,她也不曾動過殺心,可自從再見面之後,她對於子雅去向的問題始終緘口不言,何也?

  當宋初一說子雅死訊又忽而改口時的那種眼神,子朝寧願看不懂。

  只是有些想不明白宋初一那樣的人,死死捏住有點小聰明的子雅是何等容易!?應當不會對她下狠手吧!也許子雅真的沒了,或是因病,或是刀劍無眼,子朝這樣告訴自己。

  可後來寍丫又說起了子雅在魏國時犯錯惹惱了宋初一,子朝才恍然明白,那個時候宋初一被圈禁在魏國,如同身處囹圄,自身尚且難以保全,倘若出現一些她暫時無法掌控的變故那下手絕對毫不容情!

  子雅九成是在那時被殺了。

  傾慕之人殺了自己的親妹子,恩變成仇。

  從國尉府回來,子朝一掙扎於愛與仇之間,她騙自己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是她胡思亂想呢?子雅沒有死,亦或者是死於意外呢?何不等有機會再見面時當面問問宋懷瑾?不論怎樣,宋懷瑾不說出這個消息,還是顧及她的感受。這說明他對她就算沒有情分,至少還有用!

  可是羋姬入宮,連最後這點安慰也斷了!她不再是唯一的棋子……

  子朝從懷裡摸出一包藥粉,手指輕輕摩挲這酒罈邊緣,肩上狐裘緩緩滑落。

  這是從國尉府帶出來的酒!如果她把這包毒藥撒進去,喝下毒酒會怎麼樣?

  子朝自嘲一笑,將藥包展開攤在廊上,寒風呼嘯卷起,煙粉瞬間消散在雪夜裡。她又怎能想不到,就算真是喝那毒酒死了,贏駟也不會為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女人便問肱骨大臣的罪。

  她起身進屋,反拴上門從箱籠裡扯出一條白綾掛到通向寢房的隔門門梁上搬了一隻繡墩,站到上面將白綾打上死結喃喃自語道,「雅!阿姊有愧,阿姊是如此無能,事到如今,竟連給他添點堵都做不到!這世道多艱,阿姊不敢獨自活下去……」

  活著需要莫大勇氣,死卻輕而易舉。

  子朝閉上眼,毫無留戀的將腳下繡墩踢開。

  屋外風雪急吼,城垛上宛若長龍的燈籠被吹的零落,周遭陷入漆黑。

  咸陽一夜暴雪。

  次日積雪已掩住門扉。

  天色朦朧,宋初一剛剛起塌洗漱之後,便聽門外寍丫急急拍門,「先生,先生!」

  「門沒栓,進來吧。」宋初一彎腰倒水,抬眼見寍丫一臉驚慌的沖了進來,便動頓下,「何事?」

  「朝夫人沒了!」寍丫眼淚奪眶而出,「說是暴斃,君上派人傳信給您……倘若您想去送送,就在朝會之後偷偷隨陶監去送。」

  砰!

  水杯掉落在地,半杯水撒得滿几。

  宋初一閉眼,久久,才啞聲道,「知道了。」

  趙倚樓從裡室出來,看見寍丫哭的像個淚人,宋初一沉默不語,幾上的水從滴滴答答的落在地板上。

  「你出去吧。」趙倚樓對寍丫道。

  「喏。」寍丫躬身退到門外。

  趙倚樓撿起杯子碎片,輕聲道,「去看看吧。」

  沉默片刻,宋初一緩緩道,「她是個靈慧的女子,若非兩難,也不會……」她睜開眼,看倚樓,「我有何面目去見她?」

  那雙眼眸裡盛滿的沉痛,令趙倚樓心頭微震。

  這件事情從始至終他都知道,當初宋初一下令殺子雅時,他也覺得行事太過毒辣,可是真正經歷世事之後,才發覺這世道人命真的不值什麼,更何況她還是一個為謀之人?若處處存仁,何以謀事?

  「照你這麼說,我豈不豬狗不如?戰場之上,我親自揮劍殺的人不計其數,他們都該死嗎?」趙倚樓輕輕擁她入懷,「懷瑾,以後你的情、你的仁,都給我一個人吧。謀天下的人不該看重太多人。」

  宋初一無力的拍著他的背,喃喃道,「那你要好好保護,莫要有朝一日令我絕望不復生。」

  「好。」趙倚樓慎重應道。

  宋初一輕輕推開他,「朝會吧。」

  趙倚樓取了狐裘給她穿上,兩人一併出門。

  早朝過後,宋初一出門時看見陶監立於拐角處等候,便放慢腳步,待人群走遠才快速轉道往陶監那處去。

  「國尉。」陶監躬身施禮。

  「不需多禮,有勞帶路。」宋初一道。

  陶監應了一聲,引領宋初一往後宮去。

  這是宋初一第一次踏足後宮,長長的巷道,兩側高牆如接蒼穹,猶如窄小的牢籠,無端的壓抑湧上心頭。

  穿過窄巷,眼前豁然開朗,周遭被雪覆蓋的屋宇精雕細琢,樓閣錯落,廊腰縵回,簷牙高啄,華美非常。

  宋初一無心賞景,沉默隨著陶監穿過一片荒徑,進入一座宮殿。

  見四周空無一人,宋初一問道,「怎的無宮婢、內侍?」

  陶監揮手令身後跟隨的內侍退遠,才小聲道,「朝夫人是自縊,王上下了封口令,無人敢近前來。」

  秦國已經禁止殉葬許多年了,但凡是都有例外,所謂封口令其實是封鎖消息,給宮婢、內侍一個自由選擇,倘若不想殉葬就離開宮殿遠遠的,不要談論關於此地一個字,若有違背,立即殉葬。

  宋初一腳步微滯。

  子朝身子原本就弱,宋初一原以為她是回來想明白事實真相之後憂思過甚以致香消玉殞,沒想到竟然是自縊!

  「國尉節哀。」陶監推開殿門,躬立於一旁,不再入殿內。

  宋初一踏入殿中,瞧見帳幔都已換成素白,正中央放著一口楠木

  她站在一丈外的地方許久,才慢慢走上前。

  棺中的女子一襲黑底繡紅色紋案的衣裙,身姿依舊宛若生時那般曼妙-,一塊繡著瘦梅的白帛覆面。

  宋初一眼前發暈,伸手扶棺撐住身子。

  「朝,你怕是不想見我吧。」空曠的殿內回蕩著宋初一的聲音,將那顫抖放大了幾倍,「我心裡既裝了大道,就不應顧忌小節、私情,可我亦是人,如何斷的去七情六欲……」

  殿內比外面還要冷,宋初一卻渾然不覺,「那麼多人因我而死,我從不似今日這般傷心欲絕,因為我殺的都是阻我路的人,為保我而死的人,我必不負他們期望,可是你……」

  仔細算來,就算殺了子雅又能如何?她們姐妹原本就算活著,也是被糟踐的活著,宋初一留一個去一個,也算施恩了,這個世界的生存法則就是如此演算法。可子朝如此純善的女子,寧死不肯傷她分毫,卻教她不知如何去計算……

  「人心險惡,我從不懼,可是我瞞你,欺你,殺了你唯一的親人,你怎能不報復?」宋初一目光枯澀,血絲滿布,卻怎麼都流不出一滴眼淚,喉嚨中乾澀發出聲音喑啞,「你的這份情,我不敢近,無顏記,不能還。」

  她喉嚨哽痛的厲害,眉心亦脹痛不堪,痛到極處,眼中濕潤,一片血色模糊視線。

  殿外枯樹被雪掩埋一半,乾枯的枝椏被風搖晃,雪撲簌簌落下。

  陶監等候許久不見宋初一出來,便抬手敲敲門,「國尉。」

  宋初一聞聲,繞到棺前,甩開大袖鄭重的行了三個大禮之後道,「進來吧!」

  陶監推門,恰迎上宋初一轉身,看見她的模樣不禁滿臉驚駭,「國尉,您的眼睛……」

  宋初一的眼角滲出幾點血跡,血雖不多,但眼白染紅,看起來好不駭人!

  「勞陶監找車送我回府吧。」宋初一眼前有些模糊。

  「喏。」陶監把門關上,連忙道,「奴這就吩咐人去安排,國尉先在此處稍候。」

  陶監疾步出去,吩咐侯在外面的內侍前去安排馬車。

  宋初一走下階梯,腳下一軟,猛的跪倒在雪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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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息於陌 第三一四章 與君上談心

  宋初一索性伏在地上閉眼休息。

  她只覺得沉沉睡了一覺,再醒來時卻不是在雪地裡,而是躺在榻上。她眼睛上覆了布條,聞見屋內有梅花龍腦香的味道,隱隱聽到附近有人。

  「尋常人再怎樣傷懷也難泣血,國尉本就氣海不穩固,依臣下猜測,國尉是這半年來心緒起伏不定,才致使溢血。眼睛倒是無大礙,避光修養幾日血便可退去,只是唯恐氣海又散……若是如此,非得再請扁鵲神醫才行。」

  贏駟嗯了一聲,「先用藥。」

  「喏,臣下這就下去抓藥。」醫者連忙躬身退出去。

  贏駟進內室時看了陶監一眼,陶監立即將殿內所有內侍宮婢都遣出去。

  「醒了?」贏駟在榻沿坐下,見宋初一要起身行禮,便道,「躺著吧。」

  宋初一渾身乏力,也就不再客套,「那臣就失禮了。」

  雕花香爐裡輕煙嫋嫋,殿內安靜須臾,贏駟才道,「你們道家不都講究個灑脫豁達?你有何解不開的心結,竟鬱鬱成疾?」

  宋初一擰起眉頭,歎息道,「若說心結,自從那晚君上不給臣吃兩碗湯餅,臣這心結就落下了。」

  「國尉好大的出息!」贏駟笑斥道。

  既然宋初一不願意說,他也不勉強,轉而言道,「即便子朝因戀而不得自裁,你又何須這般難過,一個無能的讓堂堂國尉說出傷心欲絕的話,真令我大秦蒙羞!」

  贏駟對後宮那些不感興趣,當初全是看著她們背後的家族來封位分,有很多雖然被封了位分他都不認識,但至少他花了幾個時辰去瞭解國后和幾位。因此子朝戀慕宋初一的事情,他也能猜到。

  子朝去蜀國假和親,贏駟特地讚賞了一句,他子朝是通透的女子,因此就等著她來求出,誰這個連求出的勇氣都沒!

  贏駟日理萬機,哪有功夫為個費心思,一念過後,便拋諸腦後了。

  「倒也沒深厚情義,只是……」宋初一看不見贏駟,但能感覺到他身上暖暖的氣息,「只是嘗過背叛,看過世間諸多黑暗,覺得矢志不渝難能可貴。臣傾盡畢生心血是為了世上更多美好,可我卻親手扼殺了它。」

  贏駟眉頭舒展開來,她終究不是因為兒女情長,「你不是說鳳凰浴火重生,蒼生需忍一場痛?你見過哪只鳳凰浴火的時候,還將身上好看的毛拔下來放在一旁!」

  宋初一愣了楞,旋即哈哈大笑,「君上笑話說的真好!」

  雖然他是很嚴肅的在比喻,但見她笑的開懷,也就權當是說笑話了。

  笑罷,宋初一歎了口氣道,「君上的笑話振聾發聵,是臣入了死巷。」

  「眼下出來就好。」贏駟垂眸握住她的手,「我們距夢想還遠,卿要好生活著,為大秦,為天下。」

  宋初一反握住他的手,「臣定不負君上厚愛。」

  贏駟嘴角微揚,拍拍她的手背,瞇眼看著外面日中天,「你先歇著吧,寡人去還有些奏簡未看。天色已晚,你今夜就宿在宮中吧,寡人令人去通知你府上。」

  宋初一覺得情形不大好,索性爽快住下了。

  她躺著,聽見翻動竹簡的聲音,便問道,「君上,這是何處?」

  贏駟眼睛未離竹簡,隨口道,「偏殿。」

  「臣聞到殿中香味與君上身上味道相似。」宋初一道。

  贏駟偏頭看著她,「你知寡人是誰嗎?」

  宋初一滿頭霧水,因不能對他呼名道姓,只好道,「是秦國君主。」

  贏駟義正言辭,「既是就應當明白,當面拆穿寡人的謊言,不給寡人留顏面,後果何等嚴重!」

  宋初一知他一定是滿面嚴肅的在說這種話,可還是想看看他的表情,不過眼下卻只能配合道,「是,臣知,君上有容乃大,還請莫要與臣一般見識。」

  「嗯,休息吧。」贏駟繼續埋頭批閱奏簡。

  宋初一道,「君上,臣想了想,住在這裡不妥,還請……」

  贏駟頭也未抬,打斷她的話,「這裡從前的確是寡人寢殿,不過現在已經不是,你放心住吧。」

  君主居住的方位會影響國家運勢,若是挪寢宮也要經過前朝商議,宋初一想來想去確定不曾有這等消息,不禁道,「君上何時搬的寢殿,沒露風聲?」

  「今晚。」贏駟言簡意賅的道。

  宋初一被噎了一下,正欲開口勸,便聽贏駟揚聲道,「陶監,送碗安神湯進來!」

  「喏。」陶監應聲,心中納悶,這大中午的要安神湯啊!

  宋初一歎了口氣,安神湯有助眠的作用,贏駟要看奏簡,這湯無疑是為她準備,想來是嫌她囉嗦了吧。

  約莫只過了半盞茶,陶監就端著藥進來。

  宋初一咋舌,連忙問,「君上平時睡眠不好嗎?」

  要不然會時時備著安神湯,隨叫隨到?

  「國尉,這碗不是安神湯。」陶監恭聲解釋,縱然贏駟平時的確淺眠,他也不好隨便透露,「這是您的藥。」

  「哈哈。」宋初一訕訕笑了兩聲,接過藥碗,道了聲有勞。

  「是晾過的,不燙口。」陶監提醒道。

  宋初一聞言便屏息一口氣灌了下去。

  湯藥裡便有助眠的藥物,倒是沒用得上那碗安神湯。

  看著天色已黑,贏駟才遣人去宋初一府上報信。

  宋初一一覺睡的香甜,醒來時聽見殿內扔有翻閱竹簡的聲音,驚訝道,「君上看了一夜奏簡?!」

  贏駟的確連著看了四個多時辰奏簡,但這才剛入夜不久。

  他淡定道,「你才睡了一個時辰。」

  宋初一狐疑,嘀咕道,「明明覺得睡了很久……」

  「你這是在質疑寡人?」贏駟冷聲道。

  宋初一腦門冒汗,「臣不敢。」

  贏駟合上最後一卷奏簡,站起身,「罷了,念在你有病在身,這回暫不計較。」

  「君上。」陶監在門外道,「傍晚整理好的奏簡送來了。」

  每日送奏簡雖不定時,但絕對不會深夜送來,所以現在明顯是剛入夜不久,那麼之前贏駟說天色已晚,分明已經是入夜了,又說宋初一睡了一個時辰,算起來絕對不早了,可是奏簡居然剛送來?

  贏駟額上青筋暴起,宋初一捂著被子竊笑,但旋即又想,君上沒有理由要騙她吧?也許今日是奏簡送的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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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30 00:04:51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息於陌 第三一五章 吾一世獨行

  贏駟緩緩呼出一口氣,「進來吧。」

  陶監推門而入,將十余卷奏簡放在案上,餘光瞧見贏駟似乎面色不愉的模樣,立即躬身退出去,將門帶上。

  贏駟看了一眼,並無加急奏簡,便暫且不理會,轉而同宋初一說起話,「贏璽早已過及笄之年。」

  宋初一的心提起來,君上應當不會又要把贏璽公主配給趙倚樓吧!

  「籍羽是跟隨你一起過來的人,你可知他家鄉是否有妻室?」贏駟問道。

  宋初一鬆了口氣,「君上對籍羽滿意?」

  「雖是條漢子,但年紀大了些。」贏駟在榻沿坐下,語氣中頗有些無奈,「但小妹看上了,非要嫁給他,這回更是隨他一起去平義渠之亂。到底是她自己一輩子的事情,我不便插手。」

  宋初一對那位爽利的公主也頗有些好感,除去高貴身份不說,便是從心性德行上,也不辱沒籍羽。

  倒是贏駟,讓宋初一有些意外。在她眼裡,贏駟是一個出色的君主、政客,平時更是冷漠寡言,志趣相投時也能露出爽朗的一面,但沒想到他竟然挺有人情味。

  「他有過一個妻,許多年前過世了。怎麼,君上看中的趙將軍,公主不喜歡?」宋初一也說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態,這件事情就此作罷,她心裡歡喜,但又覺得她家趙倚樓年少有為,模樣又俊美,贏璽公主看不上真是眼光有問題!

  「趙將軍是小妹的師叔!輩分上就有些問題。」贏駟揉了揉太陽穴,閉上乾澀的眼睛,「小妹自小就依賴公父,所以喜愛的男子也大約與公父相類吧。」

  宋初一道,「臣還以為,君上像先君呢。」

  「我啊。」贏駟笑容溫和,語氣比平時也柔和許多,「我只是模樣隨公父,性子則截然相反!兄弟之中,就屬贏疾性子最像,對待政事嚴肅不阿,平時卻很隨和。」

  「君上現在就挺隨和。」宋初一笑道。

  贏駟愣了一下,旋即失笑,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就鬆懈下來。

  心裡感覺很舒服,然而一旦卸去平時的強硬,就莫名覺得特別疲憊,好像滿身的力氣都被抽乾只剩下一個空殼子,指頭都不想動。

  「你身子不好喝下這碗安神湯繼續睡。」贏駟起身端了溫在爐上的藥碗,試著溫度剛好,便遞到她嘴邊。

  君上親侍湯藥,便是鴆毒也得欣然飲盡啊!可宋初一今日卻不想太顧及君臣之別。

  她也知道自己這種情形需要多補充睡眠,但是睡太久不舒服,「君上,臣現在還不太想睡,不如說會話吧。」

  「也好。」贏駟將湯碗放回去,繞到垂幔後面去換下衣物。

  宋初一聽著悉悉索索的聲音,心道不會是想君臣同榻而眠吧!要是純粹的君臣之誼她倒是不介意但是……但是……滿腦子都是趙倚樓的身影晃來晃去,這事兒要是給他知道可就沒法收場了……

  憂心歸憂心,宋初一心裡難免惋惜要是現在能眼睛好著,說不定還能飽飽眼福。

  贏駟撩開帳幔出來,一襲玄色寬袖大袍,從來整齊束起的墨髮此刻披散在肩頭,眉眼還是平時那般淩厲,只是面部線條似乎柔和起來。

  「君上,您方才說贏璽公主的婚事,是同意了?」宋初一問道。

  贏駟在案前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茶。

  「那杯茶已經冷了吧?君上太不愛惜自己身子了。」宋初一沒聽見他重新倒水如今數九寒天,這麼喝法他那脾胃能好起來才怪。

  「火爐燒的旺,燥得很。」贏駟擱下杯子回答她之前的問題,「我抱著不反對不支持的態度,她若是能說動公室族老,我下旨賜婚就是了。」

  宋初一不予評價。以贏駟的性子和手段,這件事情只要他點頭,誰敢說一個「不」字?能讓他不願意輕易做決定,必然是他慎之又慎無法拿定主意的事。於是她也不多言,只道,「君上只說讓臣好好活著,自己也得顧惜身子才是,沒有君上,臣亦無力開拓。」

  贏駟倚在扶手上,遠遠看著她在燈影下的側臉,沉默半晌才答腔,「好。」

  冷月皎皎,殿內安靜,只有火爐中偶爾發出劈啪聲。

  宋初一躺在榻上,不多時又有了困意。迷迷糊糊中,聽見開門關門的聲音,心知贏駟已經離開了。

  陶監命寺人在執燈,輕聲問贏駟,「王上欲往何處?」

  贏駟舉目迎上耀白的月光,「角樓。」

  「喏。」

  腳步聲,在靜夜之中顯得格外清晰。一眾寺人簇擁著他,他們都微微弓著腰背,只有他一個人如蒼竹勁松一般,寒風撩起散開的青絲,那背影一如往昔的冷漠而孤獨。

  方才宋初一一言令他驚醒,倘若卸去為君主那份爭霸的心,他也可以很隨和。

  然而不能。享受安樂便會讓人覺得艱辛加倍,他怕自己在未來漫漫長路中過的更加辛苦。

  爭霸,是因為他有野心,卻也是大勢所迫,因為不前進就要等著被人魚肉!不爭就只能等著滅亡!秦從瀕亡之中掙扎崛起,兩代人付出了畢生心血,這樣一機勃勃的國家放到贏駟的肩膀上,他必須扛起來,必須讓它繼續強大下去,不能將兩代人的心血付之一炬,更不能讓秦人再過上那種朝不保夕的日子!

  秦國的命運,秦人的命運,都需要他一個人扛起。身前荊棘密佈,身後是萬丈懸崖。

  不能軟弱,不能退縮,不能猶豫。

  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對宋初一這份別樣的情意,重用她除了為她才華心折也帶著一絲私人因素。正因如此,他才更不願放縱自己。

  男女情欲於他來說抵不上一個知心人陪伴,堂堂君王,偷情的事情他做不出,又知倘若折斷宋初一的羽翼將她困於後宮,換來的只會是恨。況且,失去光彩的宋初一,也不是他所心繫那一個女子。

  既然如此,他一時的念想又怎能縱容?

  既不能縱容就索性半點不要出格吧,哪怕一絲一毫的溫存都不要有,沒有嘗過,就不會知道滋味,就不會奢求更多。

  角樓中燈火緩緩亮起。

  陶監見贏駟神情與往常無異,便小心的道,「奏簡都在寢殿,王上不如早些歇息吧。」

  未曾得到答覆,他又試探著道,「不如讓人送碗安神湯來?」

  依著陶監的經驗贏駟沒什麼事做卻不去休息,一定是失眠了。

  贏駟扶著欄杆,看著月下蒼茫的咸陽,靜立許久之後,才道,「去吧。」

  如此寂夜,也有人與他一樣輾轉不成眠。

  國尉府內,趙倚樓著一襲牙白色寬袍抱臂立於廊下,垂眸不知看向何處。白刃在院子裡來來回回轉悠,一會兒便到趙倚樓腳下蹭蹭一會兒又在雪地裡滾的滿身是雪。

  「將軍休息吧,明日便可接先生回府了。」寍丫這幾日總算鬧明白將軍與先生為什麼總是睡在一間屋裡,雖震驚但很快便平復了心情,先生是男是女並不緊要,只要先生還是先生。

  趙倚樓未答話,看著又蹭到他腳邊的白刃,輕聲道,「你也想去找她吧。」

  白刃仰著腦袋,一對烏圓的眼睛巴巴的盯著他。

  寍丫忽然想起來,「呀!我忘記餵它晚膳了!」

  說著便拎起裙裾一溜往廚房跑!白刃立刻搖著尾巴歡實竄到她前面。

  趙倚樓長歎,寍丫跟著宋初一久了也這麼會煞風景!

  一夜無眠。

  次日晨會之後,贏駟令御醫替宋初一看診確定無恙之後便遣人送她回府。

  趙倚樓早已候在宮門口。

  「懷瑾!」他上車看見宋初一眼上覆著布,霎時所有問題都拋到九霄雲外,「眼睛怎麼了?」

  贏駟派人傳信,只說留宿卻並未說宋初一出了什麼問題。

  「無礙。」宋初一摸到他的手,「只是舊疾復發,御醫說並無大礙,只是這幾日雪光刺眼,得避著些。」

  趙倚樓略放下心,因顧忌四周人多,只好道,「回府再說吧。」

  宋初一頷首,心裡開始疑惑一件事情,她看不見東西又睡的糊裡糊塗,可也隱隱能感覺到時間與君上所說似乎對不上,如果君上撒謊,那究竟是為什麼?

  她仔細回憶最近所有的事,一切正常啊!

  宋初一留宿宮中之事被贏駟封鎖,外臣不得而知,但後宮還是有人得了消息。

  砰!

  殿中器物碎裂的巨響,緊接著傳出嬰兒啼哭的聲音。

  「王后息怒!」滿殿侍婢不知國后為何突然發怒,卻全都惶恐的跪匐在地。

  魏菀眼淚決堤。後宮從來沒有人能夠宿在王上寢殿,如今居然教一個男人開了先例!

  「王后請摒左右,奴有話要說。」一名近侍道。

  魏菀揮手,「都下去吧。」

  待所有人都退出去,魏菀頹然跌坐在席上,無力道,「說罷。」

  近侍道,「君臣同榻嘗被傳為佳話,王后因何動怒?」

  魏菀蹙眉,冷冷的看了那名寺人一眼,「輪得到你來質問於我?!」

  「奴不敢!」近侍連忙請罪,道,「奴只是為王后著想!王后那麼瞭解王上性子,定知道倘若此事傳到王上耳中,恐會動怒。您貴為王后,如今又生了嫡長子,後宮之中無人能及,就算王上偶有冷淡,但您地位不會動搖呀!就算您不去博君歡心,觸怒君心也得不償失,請您三思!」

  魏菀平復心情,掏出帕子擦拭眼淚,垂眸看了那近侍一眼,抄起手緩緩道,「我以前怎麼沒發現身邊還有這樣口齒伶俐的閹人?抬起頭來。」

  近侍慢慢抬頭。

  魏菀看清眼前的內侍竟然只有十五六歲,生的白淨可人,一掃眼竟不辨雌雄。

  「王上的性子……」魏菀冷笑一聲,「你倒是將王上性子摸的清楚,也想學那孌侍去博君心嗎?」

  「奴不敢,王后息怒!」近侍連忙又匍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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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息於陌 第三一六章 在你皺眉時

  「起來吧。」魏菀淡淡道。

  魏王的女人多不勝數,在那種環境裡長大讓她學會怎樣迅速控制自己的情緒。然而這份刻在骨血裡的修養,每每涉及贏駟就自動失效。

  魏菀在被定位和親公主時,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她是敵國公主,應當步步為營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地位,那時候她心中惶恐不安。

  只是在雪地裡他攜她上馬的那一刻,她的心防就失守了。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像他那樣用堅實的臂膀保護她,且這個男人英俊高大,氣勢奪人,在政治上更是一個連她父王都忌憚的君主……

  他只對她一個人寬容,卻又冷漠極,她用盡全部力氣,甚至都不能博他一笑,更遑論得到他的心?

  「可有名?」魏菀仔細打量這個自己從未注意過的寺人。

  「叫俸書,從前在君上書房中伺候。」俸書道。

  魏菀坐直身子,聲音倏然冷厲,「王上叫你來監視我!?」

  上位者不問話時,寺人多言是罪,既然他自報來歷就必定是有人授意。

  「王后誕下子嗣,君上甚為掛念,令奴來伺候王后。」俸書恭聲答道。

  魏菀熟知宮廷之事,因此對自己身邊的人都曾摸過底細,這俸書從她入宮的時候便是這宮裡的人,雖不是貼身近侍,但也常常能在殿中伺候,從前和其他宮人一樣是個能活動的擺設,今日卻忽然表明身份……

  為何?還不是因為贏駟已經不再考慮她的感受了!

  魏菀站起身,疾步往殿外走,俸書依舊用那不高不低的聲音恭敬道,「王上有令,王后不得隨意出入後宮。」

  魏菀猛的頓住腳步,門縫裡透進來的風冷的刺骨,令人遍體生寒。

  「俸書……俸書……呵呵。」魏菀笑的哀切。

  俸書其實是一個內宮的一個官職,由閹人或婢女擔當,即便不是飽讀詩書,也必然不差。

  這與君上派教習去教導魏紈有什麼區別?

  這是派個人來提點她怎樣做王后啊!

  「王后,羋八子來問安。」門外宮婢通傳。

  羋八子每日必到,風雨無阻,但是魏菀對宋初一深惡痛絕,不願給自己添堵,也就從來沒有接見過她。如今……

  「讓她在外面候著!來人,為我整妝!」魏菀深吸了一口氣,宋初一讓她不好過,她也絕不能讓宋初一好過!

  侍婢魚貫而入,替她收拾好精緻妝容,好似方才歇斯底里的模樣只是旁人幻覺一般。

  她正襟危坐在主座上,看著大殿門口那妙-齡女子垂首而入。

  「妾參見王后。」羋姬屈身行禮。

  魏菀仔細打,只見她一襲丁香色曲裾將纖合度的身姿裹束的玲瓏畢現,既不張揚又令人無法忽視,臻首微垂,只能看清她白皙的皮膚。

  「抬頭。」魏菀道。

  羋姬順從的抬起頭。

  魏菀微怔,隱覺得她眉目似曾相識,緊接著道,「抬眼。」

  羋姬依言微微抬起眼眸,又似是懼於王后的威儀,只與她對視一瞬,目光便迅速轉向別處。

  果然!從羋八子的容貌上,魏菀再次證實了贏駟對宋初一那份見不得光的隱秘之情。

  「若是不知情,我還以為羋八子是國尉的親妹子呢!你看這眉眼,真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魏菀笑著起身,親手扶起羋姬,拉著她的手就近仔細看了幾眼。

  「妾惶恐,妾卑賤之身,豈敢與國尉相提並論。」羋姬怯怯道。

  「你如今是王上的八子,何來卑賤之說?」魏菀拉著她的手在席上坐下,「你們都下去,我要和羋八子說會兒私話。」

  「喏。」殿內伺候的宮人全部退下,連俸書也不例外。

  殿內只餘下魏菀與羋姬兩人,魏菀聲音柔和,「聽說你曾是國尉府的管家?想必也見過不少世面,怎的見了我像是老鼠見了貓似的?」

  羋姬微微縮起脖子,「妾……那都是國尉有意提拔妾,妾辜負國尉厚望。」

  這話聽到魏菀耳中,便以為宋初一故意培養一個與自己模樣相似的棋子,從前的朝夫人也是宋初一獻給王上,羋八子一進來她就死了,難道是因為勾不住王上的心,所以挪個位置給新進來的人?

  許多念頭閃過,魏菀道,「你的容色比朝夫人相差遠矣,可知王上為何看中你?」

  在魏菀幾次溫和的詢問之後,羋姬略微鎮靜了一些,「妾以為大約是看慣了美人,一時新鮮吧。」

  魏菀發現她這細微的變化,笑容更加柔和,「你在國尉府侍奉,應當不會不知君上與國尉之間的私情吧?」

  羋姬倏地抬起頭,滿面震驚,「私情?」

  魏菀滿意的看著她的反應。

  羋姬回過神來,抬手覆上自己的眼睛,片刻,眼淚從指縫間靜靜滑落。

  「你竟是不知?」魏菀訝異問道。

  羋姬聲音哽咽,早已不能成句。

  魏菀靜靜看了她片刻,淡淡安慰了幾句便讓她離開了。看著羋姬失魂似的背影,她決定再試探一番,倘若這羋八字真是個有心氣的,不甘做別人替身,暫時可不除去,留著以後收歸己用。

  羋姬出了大殿,抄手走下石階,踩著深雪一步步前行,想到魏菀的話語,不禁扯了扯嘴角。那個女人一定愛慘了贏駟吧!

  贏駟透過她看別人的眼神,她又不是瞎子,怎會不能發覺?倘若不是因為有著這點依仗,她如何敢孑然一身的進這深宮內苑?

  羋姬眼中的贏駟一貫冷靜自持,那樣強勢的一個人,若真想得到那近在眼前的人,又何必在她一個假的身上尋安慰?

  不過,愛其人者,兼愛屋上之烏,縱然她不是那種絕色美人,但憑著長得有三分像宋初一,就能讓贏駟看著順眼!

  這段時日羋姬聽了許多贏駟對後宮女人的處置,也略瞭解贏駟偏好那種進退得當的女人。所謂進退得當,說不好聽的就是不惹事生非的擺設。

  在羋姬看來,擺設也有裝飾和必需品之分,羋姬目下就是要努力成為枕席床榻,不需什麼柔情蜜意,只要靜靜等著他疲憊之時準備一隅安靜之所可供休息即可。

  可是贏駟不會因為她有幾分像宋初一就念念不忘,怎樣引起他的注意還需要仔細斟酌,而對於她來說,像王后這種情根深種之人無疑是最好的利用物件。

  腳踩著雪地發吱咯吱的聲音,前方有侍衛正在忙著鏟雪,她便繞行避開

  今冬,雪勢連綿。

  與贏駟即位那年一般大雪覆蓋了整個隴西,連泱泱渭水都凍上了冰層。

  嚴寒凍住了世間萬物,也凍住了戰火。

  宋初一恰好閒暇,準備好明年開春時的調度,便在家中閉門修養起來,按扁鵲當初留下的藥方按時服用,約莫十來天便能看清事物,只是從此落下了頭痛的毛病。

  年底,池巨來信彙報一年所得,松酒的釀造成本小但是收益巨大,僅這一項每年便有四萬金的收入。這是一筆鉅款,流動資金劇增其他方面相應投入大了起來,家業越來越大。

  宋初一便令他們將生意遍佈各國,每在一國紮根,便給她置辦一些

  晃晃三載,池氏已經是個不小的商會了。

  不覺間宋初一已經入秦六年有餘。開始時的風頭大盛隨著時間漸漸趨於平淡,她嘔心瀝血撰寫的《滅國論》已有九十餘卷,其中有四卷關於商君郡縣制改革補充的內容已由樗里疾負責在秦國實施,她暗中練就十五萬超越黑甲軍的精銳部隊五個實戰軍陣然而這些都不能公諸於眾。

  她為國尉,明面上既無錯處亦無作為加上她長年閉門養病,致使許多朝臣上奏彈劾要求罷免她國尉一職,卻全都被贏駟以「無過失」的理由壓了下去。

  正值初夏,國尉府院子裡的幾株青梅樹上已掛滿累累果實,青澀的果香溢滿庭院。

  月東升,宋初一令人搬了酒器放在廊下煮新酒。

  籍羽與季渙平義渠之亂,一去三年,總算凱旋。

  宋初一隔著爐火望著三年未見的籍羽,不免感歎歲月催人,他的體魄依舊健碩,但是眼角已堆起滄桑,兩鬢與髭須花白,好在打理的整齊,十分俐落精神。

  「如今該喚一聲籍將軍了!」宋初一結果寍丫遞來的酒,眼中滿含笑意。

  籍羽歎了一聲,目光停留在宋初一鬢邊,「先生年紀輕輕鬢髮竟也染霜了。」

  季渙接腔,「是呀!費心容易催人老,瞧我一頭髮至今還黑著。」

  宋初一笑罵道,「你他娘的不思進取,入秦六載,大大小小戰事也有百餘場了,師帥的位置始終不見挪窩!」

  季渙不滿道,「師帥有何不好,況且我有段時日也思進取了,日思夜也思,也沒見升遷。」

  「聽說你成家了?」宋初一問道。

  提到此事,季渙尷尬的笑了笑,「等我馴服了她,就帶來給先生瞧瞧。」

  「哈哈哈!」宋初一拍著大腿毫不留情的嘲笑,「沒想到一向眼高於頂的季師帥居然幹起了土匪勾當。」

  季渙這些年也不缺女人,姬妾收了好幾個,但正房夫人遲遲未娶,他眼光高,但的身份高不成低不就,高的夠不上,低的又看不上,上又無長輩管束,於是就一直耽擱著。不成想他平亂時居然愣是看上一個義渠女子,生生把人擄了來。義渠是馬背上的遊牧部落,女子何等彪悍,他這兩年與那個女子就過著你逃我追的日子。

  「你不是好甄妹子那一口?怎麼小菜吃的淡口了,改換野味?」宋初一隱約有印象,他收的那幾個姬妾都是柔弱清雅,一副嬌嬌怯怯的樣子,也不知打哪兒弄的,反正秦國是沒有那樣的女子。

  「將軍回來了!」寍丫遠遠的便瞧見一襲玄色鎧甲的趙倚樓與體型巨大的白刃一併走過來。

  季渙與籍羽轉頭,只見那人墨髮束起,面容俊朗,雙眉斜斜如利劍入鬢,眉弓投下的陰影遮住眼眸,幽暗深邃。寬肩窄腰,身材健碩而修長,步履不急不緩輕無聲息但似乎蘊積著無窮的力量,身邊巨大雪狼跟隨,就這麼平淡的走過來竟教人覺得威勢逼人。

  兩人齊齊起身施禮,「趙將軍。」

  趙倚樓拱手,「籍將軍、季師帥。」

  宋初一瞧著他神情陰鬱,便道,「出了何事?」

  「墨家鉅子過世了。」趙倚樓道,「以前有鉅子制約,曲錮尚且險令師父喪命,這回他作為新一任鉅子,更加肆無忌憚,兩派針鋒相對,已經在幾個分院打了起來。」

  上回墨家內亂,宋初一與趙倚樓去了離石抵抗合縱盟軍,並未插手,楚昭顯也不是泛泛之輩,險險的度過一劫,在那之後墨家分裂成兩個大派,一直互相制衡欲圖伺機吞併對方。

  季渙皺眉道,「既是分都分了,好歹是一脈同根,如何自相殘殺?」

  宋初一道,「新鉅子認為顯子佔據的十幾個分院應歸還總院,事關利益,同根亦可斬。」

  趙倚樓對這種有力無法使的感覺分外鬱結,宋初一也曾經與他說過,贏駟暗中支持墨家曲錮一派,倘若他貿然出手,定然會引起君臣猜忌。

  趙倚樓自己倒是無所謂,他對贏駟本身就沒什麼好感,做不做這個秦國將軍也無所謂,之所以顧慮皆是考慮到宋初一的處境。

  他的難處,宋初一都看在眼裡,既然他處處為她考慮,她也不會袖手旁觀。

  「莫憂心,此事交給我。」宋初一道。

  趙倚樓眉頭微微鬆開,唇畔亦浮上笑意。

  宋初一沉吟片刻,道,「事不宜遲,我即刻進宮面君,你們先喝著。」

  「既然先生有事,我們就不叨擾了,擇日再聚。」籍羽道。

  季渙附和。

  「也好。」宋初一令寍丫去送送二人,自己整了整衣袍,令人備馬。

  「懷瑾,你是不是早知道這件事情。」趙倚樓瞧著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不像剛剛得知消息。

  宋初一一臉神秘的沖他勾了勾手。

  趙倚樓以為要耳語,便垂下頭,宋初一飛快的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笑眯眯的道,「真是什麼都瞞不過小心肝。」

  趙倚樓起初十分痛恨這個稱呼,但每次反對,就遭到宋初一變本加厲的「報復」,什麼「心肝小肉肉」、「小疼人」、「小可心」一股腦的用上,他也就懶得掙扎了,現在聽起來倒也不如起初那麼肉麻。

  「墨家的消息才剛剛傳來,你何時得知?」趙倚樓問。

  宋初一笑道,「就在你上次因此皺眉時。」

  上次?那是三年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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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息於陌 第三一七章 國尉好卑鄙

  三年前墨家動亂的時候,趙倚樓便心心念念他師父的安彼時宋初一並無絲毫幫忙的意思。

  宋初一見他明白,便道,「上次的確不便插手,我不能與君上對著幹。況我估計了一下內亂規模,料想你師父不是泛泛之輩,若是折在裡頭便真是天意了!所以靜待這一刻很久了。這回我不僅能救下你師父,亦能救下她手裡的勢力,只是我未必會對你師父坦誠,你不會怪我吧?」

  自己的心思能被宋初一放在心上,趙倚樓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哪有半點責怪,「人各有命,師父有什麼志向我管不著,只是師徒一場,若是危及她生命,我豈能袖手旁觀?」

  「那就等我好消息!」宋初一要的就是這句話。

  趙倚樓跟上她,「天色已晚,我送你去。」

  入夜的咸陽空無一人,涼風習習,兩人驅馬緩行,享受這須臾的寧靜。

  國尉府距離咸陽城不遠,趙倚樓目送宋初一入宮便獨自返回。

  每入夜,角樓上燈光三年如一夜的亮著。

  宋初一在門口等候,就著月光仔細看這座隱在茂密樟樹叢中的角樓,是這宮中難得的隱蔽清幽之處,樟樹清香幽幽,月掛稍頭,涼風過處一片沙沙聲。

  「國尉請進。」陶監開門,往屋裡看看,俏聲對宋初一道,「王上這幾日身子不大好,心情亦不愉,國尉若是能插得上嘴煩請幫忙

  「怎麼回事?」宋初一沉聲問道。

  「後宮時常鬧出人命。君上前幾日攆了十餘人出宮,且吩咐誰要是想出去,只需去雲夫人那處知會一聲。僅這兩日已經走了三十餘人,後宮空了大半了。」陶監道。

  這件事已經有大臣在朝會上勸過,但均遭冷遇。

  宋初一頷首,提袍進了屋內,隨著陶監從寬敞的木樓梯上了三樓。

  樓內清竹香氣混著淡淡梅花香,

  贏駟一襲玄綢廣袖,華裳旖地墨髮半披肩頭,一隻手撐著腦袋倚靠在扶手上小憩,那姿態說不出的慵懶,只是冷峻的面容上劍眉緊蹙,薄唇緊抿,全然破壞了這種疏懶之感。

  腳步聲踩在地面上的聲音並不小,可竟然沒有驚動他。

  陶監走近,躬身輕聲道,「君上,國尉來了。」

  半晌贏駟才睜開眼睛。

  「見過君上。」宋初一施禮。

  「免禮。」贏駟聲音沙啞。

  宋初一抬頭便瞧見他鷹眸中佈滿紅血絲,兩鬢有細密的汗珠,這才突然想到他方才的表情不像是睡著,而是在隱忍什麼,連忙問道,「君上身子不適?」

  「老毛病,坐吧。」贏駟淡淡道。

  宋初一見他不想說這些,便不再詢問,「臣入夜前來,是為了墨家之事。」

  贏駟微微蹙眉卻示意她繼續說。

  宋初一看贏駟的表情便知道他已經猜出她的來意,遂直言道,「如今墨家兩派相爭既消損勢力又不能專心為秦,想必以後能給予我們帶來的助力有限。況且,君上應知道,墨家最擅長機關術的不是鉅子而是顯子,君上支持曲錮勢必得罪楚顯子,於我大秦來說,得不償失。」

  「嗯。」贏駟最近也在思慮這件事情。秦國不需要墨家思想,而是看重它的「術」。墨家的「術」有很多而其中對作戰最有利的當屬機關術「不過顯子一向謹遵墨家門規,即便此時秦國對她伸出援手她也未必會領情。」

  墨家,是為天下的墨家是只顧公理不講私情的墨家。

  宋初一道,「這是一定的,如果我們助她一臂之力,或許可以換來一個有用的機關術。」

  「為此教我放棄鉅子一派?」贏駟挑眉。

  楚昭顯不可能給墨家絕密機關術,但即便給一兩樣能夠強兵之用的法子也能使秦國軍隊戰力提升,看起來的確很誘人,只不過贏駟使點詐說不定也能從曲錮那裡得來這種東西。

  「怎麼能放棄呢!」宋初一道,「請許臣近前細說。」

  「可。」贏駟道。

  宋初一近贏駟身側跪坐下來,傾身與他說起自己的謀劃。

  贏駟垂首聽完,嘴角微微翹起,「國尉好卑鄙。」

  宋初一苦著臉道,「可冤死臣了,臣還不是為了大秦!」

  「兩位丞相可是大智之人卻想不出這等法子,何也?本性也!」贏駟笑著道,「還要狡辯?」

  一旁陶監也跟著輕鬆起來,壓抑了幾日,連他都覺得自己轉瞬蒼老好幾歲。

  宋初一連連點頭,「所以說他們都是智者,只有臣是憨的,巴巴的跑來做惡人。」

  言下之意,兩位丞相之所以不說,不是因為想不出,而是因為他們聰明的不來做惡人。

  贏駟故作了然,「還是國尉精忠為國,這兩人居然為了顧全自己,不為大秦著想,當罰!」

  說來說去還是沒爬得出這個坑,宋初一連忙拱手求饒,「臣嘴拙,還請君上放臣一馬吧。」

  「國尉過謙了。」贏駟道。

  宋初一看著他的神情總算好了起來,便不失時機的道,「君上近來為後宮之事煩心?」

  贏駟道,「小事耳,有何可煩。」

  「那……君上將後宮女子都放出來……」宋初一猶豫著是否要勸

  贏駟起身走向扶欄處,聲音裡染上夜的涼,「如今嫡長子也已經有了,若嫌不夠就讓羋八子再多生幾個,那些女人關在後宮裡蹉跎一生不說,還整日生事,不若全放出去嫁人,為我大秦多生育幾個好男兒。」

  宋初一隱隱聽見傳聞,說君上獨寵羋八子才將所有美人全部放出宮,「君上很喜愛羋八子?」

  「喜愛?」贏駟側過臉看她,俊顏一半被陰影遮住,辨不清神色,冰冷的聲音裡似乎帶著淡淡的嘲諷,「寡人不知是何物。」

  羋八子入宮三年,若不是兩個月前有一回去看孩子的時候偶然遇見,他都忘記了還有這麼一個女人。後宮那麼多女人,他只是看著羋八子還順眼,兩個月以來,她進退有度,該表現出存在感的時候一次不落,平時則像掛在宮裡的一張畫像一樣,安靜又能點綴風景。

  贏駟怎會不知道羋八子是沖著他喜好擺出的做派,但如果非得有女人擺在後宮裡頭,她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

  宋初一不知該如何接話才好,轉眼看了陶監一眼,表示自己已經盡力。

  樓內安靜下來,宋初一起身走近贏駟,站在他身後側不遠處向外望去,入目一片遼闊,遠處墨藍色的天空映著咸陽城的屋宇,繁星低垂,仿佛星星點點的落入一大片建築之中。

  而其中距離最近的是一座高樓,屋角飛揚,宋初一越看越覺得眼熟,「君上,這裡能瞧見臣府上那座閣樓呀!」

  贏駟握著扶欄的手一緊,宋初一籠著袖子湊近扶欄往外仔細瞧,「看的真清楚,若是白日都能瞧見裡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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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息於陌第三一八章 看我這風情

  贏駟垂眸思忖如何應對,誰想卻聽見那邊兀自嘀咕道,「也不知那邊能不能聽得見。」

  她轉頭看向他,興致勃勃的道,「臣琢磨著,若是能聽見,以後臣晚上再有急事便可以登上閣樓——」她清了清嗓子,揚聲肅然道,「君上,臣有要事求見!」

  贏駟無語的瞟了她一眼,覺得完全是杞人憂天,宋初一只懂在「謀」中的人心、人情,若不謀算,她不會刻意去關注這些。

  「事已議畢,國尉吧。」贏駟道。

  宋初一拱手施禮,「臣告退,君上好生休息。」

  未曾聽見回答,宋初一頓了須臾,才躬身退出去。

  出了宮,她緩緩驅馬回府。

  月色如水,亮如白晝。離開咸陽宮有一段距離,宋初一不禁回首張望,茂密的樹冠遮掩屋宇,只零星露出些許暖光。

  「看什麼?」

  趙倚樓的聲音驀地傳來,嚇了宋初一一跳,「悄無聲息!」

  趙倚樓順著她方才的視線看,「不是沒有聲息,是你心不在焉。」

  「咳。」宋初一看了趙倚樓一眼,欲言又止。

  「這可不像你,有話就說。」趙倚樓調轉馬頭與她並肩前行。

  這件事情不該與趙倚樓談論,但除了他,她不願意跟任何人講,因此遲疑了片刻,還是道,「你說……君上對我是不是有點那種意思?」

  問完她又不好意思的咳了兩聲,「我也覺得不大可能,可是……」

  趙倚樓打斷她的話,「為何不可能?」

  宋初一聽他說的理所當然,怪異的瞧著他,「用謀臣的標準來評斷,我自認還是有些能耐,可這等私情之事……你看看我!」

  宋初一伸手拍拍他,「你看我這模樣,我這身段,我這風情……有你一個人不嫌棄,我都每日感激上蒼蒙了你的眼。」

  「你這樣有什麼不好。」趙倚樓皺眉。

  「這麼跟你說吧,以往我在師門的時候曾經有過這麼一樁事兒。」宋初一撓了撓下頜,道,「我大師兄嗜色如命,有一日我問他倘若天下滅絕了他打算活,他說:到時候你管你三師兄改口叫嫂子就行了。我說,到時候我也沒了。大師兄說不會,只要你不蹦出去自取滅亡,老天都不會以為你是個娘們。」

  彼時,魏道子拍拍她的肩膀,語重心長的教育道:你做女人是沒有出路的,還是努力做爺們吧。

  世人都道美人可悲,因美色而被充作禮物送來送去,卻不見那些容貌尋常甚至醜陋的女子更加淒慘的一生。

  「大師兄這樣說嚴重了點。」趙倚樓道。

  「不,我最應當感激父親、師父和大師兄。」宋初一對做女子很沒有自信,但他們讓她比一般女子心性更剛強,能力更出眾,能夠在這亂世之中不以攀附男人為生,這是她的幸運,「話說,我剛剛說的情況,有沒有可能?」

  贏駟很瞭解宋初一,她的確是只懂在謀中的人心,可他與她是君臣,哪個身為臣子的沒有揣摩過君心?縱然這些年他只是偶然洩露些許心跡,也足夠一個謀士揣摩出結果了,只是宋初一不能推出這個結果罷了。

  「他那心思已經近四年,你如何打算?」趙倚樓如實道。

  宋初一愣了一下,旋即釋然笑笑,「得遇此君,我心幸之,得遇此君,我心慶之。」

  是該慶幸,贏駟的魄力和胸襟,以及他的冷靜自持。宋初一轉頭看向天際,眼眶微濕,她感念上蒼如此厚愛,倘若此生沒有趙倚樓,她便會孤寂一生,倘若此生不遇見贏駟,她恐怕不能如此暢快的活著。

  這份成全之情,宋初一心領了。

  趙倚樓輕哼了一聲,並未接話,他明白這話裡的意思無關情愛。

  「對了,明日聯繫你師父,說我可救墨家,若是方便,與我一晤。」宋初一道。

  宋初一說「救」並不為過,楚昭顯一派堅持墨家的獨立,絕對不會像曲錮這樣去尋找依附,面對全力攻擊除了死抗著,別無辦法。

  墨家內部結構嚴謹分明,而出師的弟子都有生存之能,平時各自過活,他們是通過分院來傳遞消息,倘若分院全部失去,必然陷入混亂之中,曲錮一派再趁機追擊,就算不至於一盤散沙也必然會損失巨大。他們被逼入死巷,要嘛就殺出去,要嘛就戰死,段內沒有更好的辦法。

  次日,宋初一便開始著手準備。

  趙倚樓在半個月內收到了回信,楚昭顯如今人在韓魏交界,欲趕到函谷關附近與宋初一秘會。

  待得到楚昭顯入韓境之後,宋初一便稱病不參加朝會,帶了一批黑衛星夜趕往函谷關。

  趙倚樓依舊照常在咸陽。

  宋初一又閉門養病,滿咸陽人都習慣了,趙倚樓與宋初一斷袖已經成為不爭事實,秦人尊賢重能,對待能人之輩,有著超乎尋常的寬容,儘管他們對此事不恥,卻也不會以此為理由把棟樑之才趕去別國。

  也有大臣不懷好意的「提醒」趙倚樓:趙將軍血氣方剛,身強力壯的,夜晚也得收斂一些,國尉畢竟是我大秦的肱骨大臣。

  對此,趙倚樓一貫是冷冷與之擦身而過,眼神都不帶給一個的。

  隴西盛夏早穿緞,午穿紗,溫差極大,宋初一只著一身粗布勁裝,抵達函谷關之後都已經餿了。

  她與黑衛扮作販酒商隊,採購了五六車秦酒趁傍晚出關。

  如今秦國松酒十分好賣,列國商人全都到咸陽搶購之後運到各大都城去。新釀的酒很容易就發酵變質,所以一般酒商都趁著夜裡氣溫下降時出關,一夜急行,在次日午時之前到達中途酒莊,放進冰窖,然後等待傍晚上路。

  所以出城時許多運酒的商隊,他們輕易的混了出來。

  莽莽草叢之中,谷寒令人將車子全部停下,「國尉,這些酒怎麼辦?」

  「從現在起,你們就是我的私人護衛,要喚主!」宋初一道。

  「嗨!」眾人低聲應道。

  「至於這些酒,我窮的很,哪有錢買這麼多真酒!」宋初一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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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30 01:01:1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息於陌 第三一九章 會晤楚昭顯

  「那這是……」谷寒不解,買酒的時候分明是他們一起搬上車。

  宋初一抄手微微側身小聲道,「我讓老闆摻了水。哈,卸下去一半。」

  「嗨。」眾人得令立即開始往下卸酒罈。

  「我們這麼做是否會令有心之人查到線索?從咸陽離開時就似乎有人一路跟蹤。」谷寒憂心道。秦人實在,買賣也從來不做假,在酒中摻水這件事情很容易招人注意。

  宋初一淡淡一笑。她要的就是露出破綻,要不抓到探子呢?不管是誰指使,有膽量監視她的人,就不要怪她心狠手辣。

  「走吧。」宋初一撫了撫衣襟,率先走出草叢。

  只剩下一半的空罎子放在車上,行路速度快的多了。

  黎明伊始,一行人便到了信上所說的墨家分院。

  這是在魏國境內距離城驛不遠的一座山坳裡,入目四野皆蒼綠,杳無人煙,根本看不見任何建築物。

  「來者何人?」四野裡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質詢聲。

  黑衛按在劍柄上的手微緊。

  「你是何人?」宋初一反問。

  那邊寂然無聲,顯見沒有要回答的意思,宋初一沉吟,目下不知對方是何人,貿然表明的身份實在不是明智之舉,於是揚聲又道,「兼愛,非攻,尚賢,尚同,天志,明鬼,非命,非樂,役身給使,不敢問欲,我為救天下而來。」

  「久候多時。」一個清淩淩的聲音響起,若岩洞之水跌落,空靈清脆。

  前面十丈遠處數百支火把驟然亮起,呈半扇形分佈,隱有包抄之勢。從那群人中走出一名二十餘雖的墨衣雪領的年輕女子,墨髮簡單束起,俐落乾淨,一張巴掌大的瓜子臉,眉目清秀,磊落大方不同尋常所見的女子。

  那女子朝宋初一微一拱手,「客人請隨我來。」

  宋初一拱手,隨著她從一個隱秘小徑前行。

  「我叫墨玉。師叔腿受了傷,我等竭力勸阻她來迎接您,其他師叔伯年紀都大了,不方便長途跋涉,所以沒有來,只能由我這個小輩前來迎接,還請您不要見怪。」女子說著頓步向宋初一施禮致歉。

  「無需多禮,事從權宜,況且我並非計較虛禮之人。」宋初一抬手虛扶起她。

  女子領路宋初一穿過一條羊腸小徑,經過一道山澗之後,面前豁然開朗。原來這裡地形呈葫蘆狀,前面那個山坳較大,而穿過短短的小徑之後就進入了較小的山谷。

  晨光熹微,山谷中霧靄彌漫,全然看不清路途,墨玉熟練的帶領宋初一到了一處山居,宋初一進去,黑衛卻被攔在了院外。

  「主!」谷寒緊張道。

  宋初一回身,「你們在外等候,墨家明辨黑白,我非亂政之人,能怎麼著?安心吧。」

  「此言大善。」墨玉笑容明媚。自進了院子之後,她神情就不似方才那樣嚴肅,此時言語舉止頗俠士風範,「請。」

  宋初一笑著頷首,隨她進了二門,然後又拾級而上,到了半山腰上一片竹林亭中。

  竹林蕭蕭,薄霧如紗,山泉從亭旁蜿蜒泠泠流下,宋初一瞧見亭中一個雪衣玄領的女子斜斜靠著扶欄的背影,一根竹簪半挽墨髮,她手邊放置一隻火爐,壺中熱氣嫋嫋升騰,與霧氣融為一體。

  山風穿過竹林,沙沙作響。

  墨玉在石階下抱拳道,「師叔,宋子來了。」

  女子轉頭,歉然笑道,「我的腿傷勢頗重,無法站著迎接宋子,略備一盞清茶賠罪,望大度原諒。」

  宋初一看清了女子的面容,她這就是楚昭顯,名動列國的墨家顯子,一張鵝蛋臉,皮膚白皙,修眉嬋娟,天庭飽滿,一雙桃花眼時時刻刻似帶著笑意,眉目間有成熟的風韻,亦有少女般的純粹明媚,明明是四十多歲的女子,看上去竟然只有三十來歲。

  更讓宋初一沒有想到的是,顯子面相如此溫和竟似多情女子。

  想法一掠而過,宋初一笑著道,「那就要看顯子的茶煮的好不好了。」

  她說著提袍步上階梯,轉彎入了亭子,目光落在楚昭顯的腿上,詫異道,「顯子的腿怎麼了?」

  看上去並不似受傷,但沒有絲毫知覺似的搭在席上,顯然情況十分嚴重。

  楚昭顯雲淡風輕的帶過,「本派齷齪事兒,恐汙了尊耳,不提也罷。請坐。」

  這一句話也能教宋初一猜出個大概來,怕是曲錮一派打算控制楚昭顯而下的毒手。既然旁人不願意提,宋初一也不便刨根問底。

  「嘗嘗這茶。」楚昭顯親自遞了一盞茶給她。

  宋初一接過輕嗅之後,抿了一口,不由歎道,「此處清幽雅致,這茶淡而回甘,真是令人暢快。」

  楚昭顯拱手道,「教宋子長途跋涉,辛苦了。」

  「顯子客氣了。」宋初一放下茶盞,道,「我與倚樓是過命的交情,他既憂心,我又豈能視而不見?不過,此番前來雖是為了幫忙,但也實有所求。」

  「且說。」楚昭顯並不驚訝,要救墨家不容易,宋初一是個策士、謀士,並非俠義之士,因此要求有所回報是在預料之中的事情。

  「我求墨家一樣機關術。」宋初一看楚昭顯神情嚴肅,更不兜圈子,直接從袖中掏出一副圖,「這是我遊學至故魯國某城時尋到強弩殘骸所拼湊得來,我並不精通機關術,然而悉心研究了數年,終於完成了全圖。」

  楚昭顯接過羊皮卷,在看見上面所繪製的強弩圖時,表情由平靜漸漸變為驚訝,「不精通機關術,竟能想到如此妙法,實在令人欽佩!」

  宋初一挑挑眉。

  楚昭顯見她疑惑,便解釋道,「原圖是有的,只是尚不如設計的精妙。」

  前世得到的那個殘骸只有個大致形狀,宋初一因此在那裡逗留了半年尋找其他殘骸,功夫不負有心人,總算給她拼湊出個模樣,但依舊缺少部分零件,因而這件就成了擺設,她不精通機關術,但作為一個用兵懂兵之人,對兵器也絕不陌生。這副弩比尋常所用的要小巧輕便的多,構造似乎也很精巧,於是她用各種法子試了四年有餘,才將它搗鼓的可以使用,今日才知,竟然比原件更精妙。

  「既有此強弩,你想要什麼?」楚昭顯臉色明顯比方才好了許多,眸子更加明亮,可見其對機關術的狂熱。

  「我想要在此基礎上的連發弩。」宋初一道。

  「這……」楚昭顯蹙起秀眉,「這副強弩在當年已是列國最好的弩,若箭鏃得力,八百步之內可穿透普通兵甲,現在經過的改造之後威力加倍,就算是如今號稱列國最強的秦國強弩也略遜一籌,想要連發弩,是否太過貪心了?」

  如此直接的言辭,宋初一並不在意,「若不貪,哪有當今的世道?」

  「我記得,當初曾在曲錮一派人的手中見過一副殘缺的床弩圖,想必也是出自宋子手筆吧?」楚昭顯此時對宋初一又讚賞又厭惡,讚賞的是她居然能依照殘骸拼湊出兩種兵器的構造,厭惡的是她貪得無厭,先是利用秦國與曲錮直接的勾連意圖騙取床弩全圖,現在又要輕弩的連發弩!

  「墨家一心想要除暴平亂,公義之心世人皆知。」宋初一笑的意味不明,「可是有人在的地方就除不去欲,就免不了紛爭,就連你們墨家內部也逐漸分裂成數派,何況天下諸國?墨家說兼愛、非攻,拼盡全力的去尋找一個恒平,然而如今,顯子不覺得世道中那個恒平點越來越模糊?」

  兼愛,指的是博愛,將對待親人的方式擴展到其他陌生人身上;非攻,是指反對侵略戰爭。

  現在禮樂徹底崩壞,天下一片混亂,人們為利益驅使,哪有人還願意去聽兼愛、非攻之言?

  楚昭顯沉默,這是殘酷事實,墨家也正因此才會產生內部分裂。

  「天地初始一片混沌,分裂九州,戰亂四起,終於殷商,傳數代,紂王暴虐,西周起,周又散裂成百余諸侯國,混戰中此長彼消,七雄崛起,顯子不曾見天下正步步歸一?天道正在循環往復啊!墨家也說天志,這難道不是天志?」宋初一問道。

  天志,在顯子一派是指自然規律,而在曲錮一派則解釋為天子代天行政。

  楚昭顯陷入沉思,但宋初一並沒有給她更多的思考,「我此次不是為論道而來,顯子贊同也好,反對也罷,總得保住手中的實力才能繼續傳承墨家,不是嗎?」

  「說的是。」楚昭顯短短已經拿定主意,她能做出連發弩,亦能做出可以抗衡連發弩的兵器,只是戰爭更加兇險罷了,「我需要一些時日。」

  但凡是連發弩,就算做的小巧也免不了重量,這款輕弩是沒有連發的,需要楚昭顯重新設計。

  宋初一點頭,便說起了營救墨家的事情,「顯子現在想避開爭鬥,最好的辦法就是立即放棄全部分院,另立門戶。」

  「這點我不是沒有想過,我們墨家不靠錢財維持生計,但若失去各大城池的據點,我們就耳聾目盲,就算曲錮不趁機打壓,也怕是需要許多年的恢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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