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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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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袖唐]江山美人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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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30 01:03:3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息於陌 第三三0章 一怒天下懼

  旋落的枯葉如蝶。

  正是秋意濃,這是咸陽宮角樓上風景最好的時節之一。站在窗邊或亭間能看見落葉紛紛如雨,鋪天蓋地的飄落,空氣中都彌漫著淡淡的乾草味道。

  贏駟站在欄前,手中捏著一張三寸長的白帛,上面字跡依稀,正是杜衡從墓中用信鴿傳出的消息。

  「王上。」張儀拱手施禮。

  贏駟未曾說話,轉身將手裡的白帛遞給他。

  張儀頓了一下,雙手接過,垂眸看了一眼,「這是……杜衡往魏國傳的消息?」

  「不愧是我大秦的國尉!」贏駟少有的讚歎了一句。

  張儀知道新軍其實就隱藏在咸陽守備軍和義渠戍邊的軍隊裡,根本不在巴蜀。杜衡專門經營消息買賣,逼供的手段想必很多,絕不是等閒就能糊弄的,宋初一能讓他相信這個消息的真實性,不僅僅是誆騙這麼簡單,也必定是忍了常人所不能忍的苦頭。

  「是啊,只是國尉這回真是受了大災!」張儀心中澀然。

  「她身子如何?」贏駟問道。

  張儀道,「性命無憂,只是須得慢慢調養。」

  他頓了一下,轉頭看四周無人,才道,「她有孕了,但怕是留不住。」

  贏駟愣住,半晌才垂眸拈起欄上一片落葉,道,「魏道子醫術超然,比扁鵲不輸,竟也留不住?」

  魏道子生性閒散,不像扁鵲有懸壺濟世的慈悲心懷,對醫術境界也沒有追求,救不救人全憑喜好,所以他在醫術方面的名聲遠遠不如扁鵲。

  「是,臣曾經問過右丞相,右丞相言懷瑾歲數雖二十有餘,但因前些年服藥,身子尚不如十二歲的少女。就算身體康健,生育也十分勉強。」張儀無奈道,「人生有得有失啊,懷瑾身為女子,但有所得,失之更多。」

  張儀從七年前在宋國第一次遇見宋初一時就覺得她像是女子,後來相處之下,發現她學識智慧、言談舉止不是女子能有。又沒有聽說過莊子一派收過女弟子,所以便下意識的以為她是男人,如今得知她的性別,既覺得不可置信。又覺得是在情理之中。

  贏駟默了片刻,道,「一起去看看杜衡吧。」

  「是。」張儀道。

  地牢中。

  杜衡在一張石榻上,雙手被粗大的鐵鍊鎖在牆壁上,形容乾淨清爽,面色蒼白,墨髮半披散在身後,閉目迎著透氣窗照射進來的陽光,端是翩翩佳公子。渾然不似囚犯。

  贏駟緩步下階梯,解開披風丟在案上,順勢直接坐在披風上。

  杜衡聽見動靜,轉頭看了一眼,目光落在贏駟身上,發音像是牙齒都掉光的老叟,「連大秦國君都來為杜某送行。真是不勝榮幸。」

  張儀仔細看了一眼,想必為了防止他自殺,牙齒早就被拔光了。

  贏駟扯起嘴角,「的確如此,寡人還絞盡腦汁想該如何罰你,你的確應該感到榮幸。」

  杜衡面上笑容漸漸消失。因為贏駟的氣勢太有侵略性了,那種嗜血的殺意直逼到人心底,令他想勉力撐起體面都不能。

  「你這件斷子絕孫之事幹的漂亮。寡人不成全你都說不過去。」贏駟冷冷道。

  旁邊的獄官適時道,「王上,都準備好了。」

  「嗯。」贏駟示意可以開始了。

  獄官揮手令幾名獄卒過來,另外還有兩名御醫。

  張儀知道贏駟要斷杜衡子孫根,便背過身去,不多久。身後便傳來痛不欲生的慘叫。光聽著那聲音,張儀便覺得自己下身隱隱作痛。

  他準備勸贏駟不要看,但一轉眼就瞧見贏駟一張冷峻的臉,表情與平時沒有任何區別。他猶豫了一下,回過身去看了一眼,頓時臉色煞白。

  杜衡赤條條的躺在石案上,四肢被四名身強力壯的獄卒按住,兩個專門切子孫根的閹人操刀,仔細的切割那處,鮮血四處蔓延,杜衡的四肢肌肉血管暴起,拼了命的掙扎。

  「昏過去了。」一名獄卒道。

  「用涼水潑醒。」獄官道。

  贏駟曾經交代,杜衡必須醒著就刑。

  一桶涼水潑上,哪怕不想醒也醒了。獄官見他轉醒,示意繼續。

  地牢裡充斥著嘶力竭的吼聲,杜衡一旦昏死過去便被用涼水潑醒,到最後連涼水都潑不醒的時候,兩名御醫便施針強迫弄醒他。

  兩名閹人做這行幾十年了,經驗豐富,不會讓他有生命危險。

  贏駟看著他們手法俐落的包紮,起身走上過去。

  閹人包紮完畢之後連忙躬身退了下去。

  杜衡兩眼無神的盯著屋頂,蒼白瘦削的臉被汗水浸潤的越發虛弱。

  「今日算寡人行好,成全奉送給你的小小禮物,你且好好養傷。」贏駟說著,從袖中掏出一隻黑色的小瓶,打開封口放在杜衡鼻尖,「你見多識廣,知道這是什麼吧?」

  那不是什麼曠世毒藥,而是一種香,專門用來追蹤用,一旦沾染上便會數月不散。

  「墓室中飛出來的那只鴿子,寡人可沒有弄死。」贏駟淡淡道。

  杜衡瞳孔漸漸有了焦距,洩露出驚恐,嘶啞的聲音滿是絕望,眼淚決眶而出,「啊……啊……」

  一旦看信的人沾染上追蹤香,秦國密探很快就能找到謀後主使。

  杜衡不斷的搖頭,看向贏駟的眼中滿是乞求。

  「你以為秦國先君陵寢是什麼地方?你以為我大秦的國尉是什麼人?你不知道,寡人會好生告訴你!」贏駟垂眸居高臨下的看著幾乎崩潰的杜衡,面無表情的道,「你不會死,寡人教你看著,那個膽大包天的幕後主使如何慘死在你面前,我大秦鐵騎如何踏平魏國!寡人……」

  他微微垂首,字字如鐵,「如何掘了你杜氏的祖墳。」

  張儀打了個冷顫,心知贏駟是真的怒到了極點。贏駟不是個喜歡發怒的人,倘若是一般的罪過,一句話便了結了犯人性命,哪裡會費這麼多口舌,費這麼多周折?

  贏駟轉身甩袖出去,張儀連忙拿了披風隨後跟上去。

  一出地牢,立即便被明媚陽光包圍,張儀這才發覺自己遍體盡是寒意。

  很快,杜衡的刑罰就昭告天下了。

  秦國鑄了一個石兵俑,在裡面注滿可以續命的藥水,當眾將杜衡手筋腳筋挑斷,待傷口癒合便把他裝進這個兵俑裡,放在距離孝公陵寢二十里外一間暗無天日的密室裡為孝公守靈,以贖其罪。

  贏駟放話,杜衡是魏國密探,不日便向魏國發兵討伐,大秦必報此仇!

  秦國只傳出杜衡被廢了手腳囚在密室贖罪,其他一概輕描淡寫。

  這件事情在列國之間傳開,天下皆道贏駟仁慈,紛紛言這種冒犯祖先之人就該剝其皮拆其骨,方能解萬分之一的恨。

  國尉府內。

  魏道子苦口婆心的勸宋初一,「這藥,再不喝來不及了。」

  宋初一撫著腹部,微笑道,「他在那等艱苦境況都堅持了下來,可見是個堅強的孩子。」

  「操蛋!」魏道子將藥碗往幾上一丟,暴躁道,「老子精通醫術,能草菅人命嗎!你要舍了他,老子給你好好調理身體,以後還能有!你要讓趙將軍看著你們一屍兩命?」

  趙倚樓靠在門口,並不進去。

  魏道子氣呼呼的出來,看見他,哼了一聲。

  趙倚樓立即追上去,「大師兄。」

  「什麼大師兄!誰是你大師兄!你有空去勸勸你那個操蛋玩意,少來亂認親!老子這就走,眼不見心不煩!」魏道子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

  趙倚樓待他發了一通火,才沉鬱的道,「不能偷偷下藥嗎?」

  魏道子剛剛平靜,一聽這話,像是尾巴又被踩了一下,「你以為老子不想偷偷下藥!這是小事嗎!她自己想不通,到時候孩子沒留住,她落得一身病,早死幾十年,還不如冒險生孩子!至少心裡還痛快點!」

  趙倚樓沉默。

  他什麼話都說盡了,宋初一不為所動,甚至都和他說好遺言了。

  他也能體會宋初一的心情,她的母親因生她而去,父親為她寧舍性命,她潛意識裡就覺得身為父母便應該不顧一切保護孩子。

  趙倚樓現在剩下的都是自責,他不應該令她懷上孩子。

  如果能,他寧願以命換她們母子平安。

  屋內,宋初一正在看書。

  趙倚樓在她對面坐下。

  宋初一聞聲放下竹簡,打量他一眼,「一臉苦相!」

  「我勸不了你,也不想說出什麼惹你傷心的話。」趙倚樓目光在她身上流連,「我捨不得這孩子,更捨不得你。從來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讓我覺得自己無能。」

  不能逼迫,無從勸說,趙倚樓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眼看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心也越發揪緊。

  「道法自然,一切皆有定數。」宋初一心平氣和。

  「懷瑾。」趙倚樓握住她的手,「這次可以選擇,並不是絕對。等我們歸隱以後,還會有孩子,你養好身子,我們會生很多孩子。」

  宋初一搖頭,「再多也不是這一個!他和我一起度過三月餘的艱難險境,不離不棄,我怎能在此刻拋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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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30 01:03:4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息於陌 第三三一章 你有負寡人

  「先生,將軍。」丫立在門口,道,「方才宮裡來人,說君上今日前來探望先生。」

  宋初一怔了怔。

  贏駟這個人一向隨意,想來就來,從不會事先知會,現在如此鄭重,明顯是以君主的身份屈尊探視臣下。

  「換官服嗎?」趙倚樓問她。

  宋初一搖頭,見趙倚樓凝視著她,便問道,「看什麼?」

  趙倚樓目光滿是傷楚,「哪怕我生死追隨,一生只為你一人,在你心裡我依然是個外人。你明知道你們兩個只能活一個,甚至可能……我卻不能怨懟,因為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讓你有這個孩子。你能為他放棄一切,我懂,可是懷瑾……」

  可是懷瑾,你對我太薄情了。

  他沒有說出最後一句話便忍不住情緒,起身大步走到門口,背對著她。

  趙倚樓的痛苦,宋初一何嘗不知?但這是她兩輩子唯一一個血脈相連的孩子啊!除去這點不說,她向來喜歡堅強之人,當初救宋堅,也是被他求生的意志所打動,如今她自己的孩子這麼爭氣,她怎能下得去手?

  過午。

  贏駟以君王儀仗至國尉府。

  闔府之人去大門迎駕。

  贏駟下了車,看見宋初一一身普通袍服,眉頭不由皺起。

  進了大門,贏駟頭也不回的朝正堂走,「趙將軍,寡人要與國尉議事,你不必跟來。」

  「是。」趙倚樓道。

  自從救出宋初一,趙倚樓對贏駟的態度就尊敬了許多。祖墳於一個家族來說神聖不容侵犯,趙倚樓設身處地的想想,倘若有誰敢動他父君的陵墓,他必將其挫骨揚灰!縱然救宋初一是迫不得已才進入陵墓,但贏駟對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心裡是感激的。

  正堂之中,贏駟負手而立。盯了宋初一片刻,也不繞彎子,「以你的身體狀況,就算挨到分娩,母與子最多只能留一個,你當真打算用命去換這個孩子?」

  宋初一不做聲。

  贏駟冷冷逼問,「回答寡人!」

  「是。」宋初一道。

  死寂。

  半晌,贏駟嗤笑一聲。「你知道莊子為何代你受過斷指?」

  宋初一身子一顫,只聽贏駟鏗鏘有力的道,「他那樣一個逍遙紅塵之外的人為何要受這等苦?因為你在巴蜀時曾說‘殊途同歸’,你叫他信你。無論你走怎樣的路,目的與他一樣!他信了你,為你鏟平路上的阻礙!宋懷瑾,你可對得起恩師?」

  這件事情狠狠揭開了宋初一心底的傷疤,她緊緊咬牙。

  「你從魏國入秦,我大秦男兒犧牲不知凡幾,當初你是怎麼說的?你說必不不負他們性命!你可對得起他們?」贏駟不管她越發煞白的臉色,句句緊逼,「谷京死時。你說你必然不負他以性命相托,如今呢?」

  贏駟冷冷道,「這麼多壯士的血澆灌在你身上,你以為你這條命還是自己的?你的孩兒是一條命,我大秦男兒的命就不是命?竟容得你如此辜負!」

  宋初一身形微晃,大口大口的喘息著。

  「你與寡人約定逐鹿中原,寡人為此。不在乎你是一介女子,不在乎多少人為護你犧牲,不在乎別人為救你闖入寡人先君陵寢,凡此種種,天底下還有哪一個君主肯給你!」

  贏駟的冷漠又威嚴聲音在正堂裡回蕩,字字如利刃,刺得宋初一心口發疼。

  「如此一個可憎女子,寡人也不屑留你。」贏駟舒了口氣。冷冰冰的看了她一眼,「就當是寡人看走了眼,但你永遠不要忘記,你宋懷瑾有負蒼天!有負大秦!有負寡人!有負恩師!」

  不仁不義,不忠不孝!

  宋初一頹然倒地,贏駟看也不看她一眼。大步離開。

  贏駟走後,趙倚樓進來扶她到坐榻上。

  他在外面將贏駟的話聽的一句不落,這些他也知道,卻不願說出來傷害宋初一。他可以對任何人狠,唯獨不能對宋初一狠。

  「拿藥來。」宋初一喃喃道。

  趙倚樓以為聽岔了,宋初一又重複了一遍,「拿墮胎藥來。」

  趙倚樓看她垂著眼眸,看不清神色,但聲音冷靜而又決絕,便道,「我先扶你去臥房。」

  「不用了,你去拿藥來吧,我想一個人靜靜。」宋初一道。

  「好。」趙倚樓遲疑了一下,起身出門。

  宋初一兩行眼淚倏然滑落,她抬手撫上腹部,自嘲一笑,「我兒,我想以命抵命都護不住你,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是我對不住你。」

  如果宋初一真背上了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名,將來的孩子也將被世人唾棄。她不能讓孩子一出生就背負她欠下的債。

  贏駟的一席話如刀子一般,入骨的疼,令人清醒。

  魏道子聽說宋初一肯流掉孩子,連忙重新配藥熬藥,生怕慢一點她就會反悔一樣。

  他對自己的醫術很自信,宋初一這種情況,母子平安的機率還不到萬分之一,就算他使出渾身解數,也只能保證救活一個。就算扁鵲在這裡,也是同樣的結果。

  「慢些吧。」趙倚樓道,「她不是個反覆之人,不會是衝動才做出的決定。」

  魏道子蹲在廊上扇蒲扇,歎息道,「你也節哀。」

  「只要她能好好的,比什麼都強。」趙倚樓道。

  魏道子深諳男女情事,心知宋初一所為無可厚非,但不可避免的傷了趙倚樓的心。她不是一個沉溺於情愛的女人,因此不願為趙倚樓放棄眼前的一切,然而卻為了這個孩子方寸大亂,七年出拋卻一切、生入死竟抵不上三個月。

  更何況,這個孩子也是趙倚樓的第一個孩子,二選一,他又怎會不心疼?

  「懷瑾於情愛之事上懵懂,不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只是這孩子留不住,她固執想要保護罷了。」魏道子安慰道。

  趙倚樓點頭,「我明白。」

  一碗藥熬好,魏道子與趙倚樓一併給宋初一送去。

  她還在正堂裡坐著,面色與平常無異,只是眼底一片通紅。

  魏道子將藥碗放在她面前的案上。

  熱氣嫋嫋,模糊宋初一的視線。

  她一咬牙,端起藥碗仰頭一口氣飲盡。

  咣啷!

  藥碗在地上摔的四散。

  宋初一抹了抹嘴,起身大步走出去。

  趙倚樓抬腿要追去,卻被魏道子一把拽住,「這會兒誰也安慰不了她,叫寍丫去守著,有反應了來喊我一聲。」

  道家對生死這件事情看得很淡,魏道子從少年時便常常去鬼谷搗亂,與鬼谷子那老叟你追我趕二十年,感情堪比親父子。聽到鬼谷子仙逝在雲夢澤的那一刻,他也難以承受,但等到冷靜下來,傷痛便會漸漸消退。

  趙倚樓出去,寍丫一刻之後便慌忙跑來,「先生流血了。」

  一推開門,一股濃烈的血腥味便撲鼻而來,宋初一就閉眼靜靜的躺在床榻上,不聲不響,若非眉頭緊皺,竟像是睡著了一般。

  趙倚樓坐在榻沿上,握住她的手。

  一個短暫而又漫長的秋季過去。

  經過魏道子的悉心調養,宋初一已經雖還在床榻上歪著,但精神好了很多,臉上也有了點血色。

  這一個多月來,宋初一漸漸說起玩笑,只是總在不經意的時候便沉默下來。

  「懷瑾,下雪了。」趙倚樓從外面進來,頭上落了一些鹽粒子。

  宋初一道,「是嘛,打開窗子我瞧瞧。」

  「我剛剛問過大師兄了,你這些天可以下地。」趙倚樓從箱子裡翻出狐皮大氅,「我們去閣樓上看雪吧?」

  「好。」宋初一道。

  趙倚樓幫她穿上衣物,用大氅嚴嚴實實的裹上,「我背著你。」

  看他轉過身,宋初一便沒有拒絕。

  院子裡雪粒墜落,沒有風,宋初一伏在她背上,傘柄架在兩人中間,雪粒落在傘面上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

  「倚樓,你瘦了。」宋初一道。

  趙倚樓笑道,「再瘦也背的動你。」

  「還怨我嗎?」宋初一明白自己的固執令他很為難。

  趙倚樓呼吸之間面前霧花舒卷,「一念之間的怨而已,相比之下,我更怨自己無能,我從來只能跟隨著你,可是在你最無助的時候,卻只能眼睜睜看著。」

  「誰說的?」宋初一下巴放在肩膀上,「所有人勸我流掉孩子的時候,都與我分析利弊,其實我豈能連這個都計較不出?只有你一個人安慰我,告訴我孩子還會有,你卻不能沒有我。」

  趙倚樓臉紅到耳朵根,「胡說,我根本不是這麼說的。」

  「你就是這個意思。」宋初一捏了捏他的耳朵,溫聲道,「我無助、絕望,所有的理智都顯得那麼無情,可你是與我一樣,我知道你能懂我,所以才任性。」

  當她清楚的知道這孩子留不住時,多麼希望歇斯底里的哭一回,不顧一切的保護他。

  「我是這世上最沒有用的母親。」宋初一道。

  趙倚樓頓了一下腳步,知道她對這件事情始終難以釋懷,可是這世間的事情總有萬般無奈。

  一切擔負的責任,不過是藉口,母愛本身就是無私又自私的,宋初一知道很多女子在這等情形下依舊會選擇保護孩子,可她終究不是這樣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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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息於陌 第三三二章 楚王妃鄭袖

  閣樓火爐燒的很旺,四面門窗關的嚴嚴實實,室內溫暖如春。

  「這哪裡是賞雪!」宋初一轉頭對丫道,「把窗子打開。」

  寍丫笑道,「就知道先生要開窗,奴特地掛了細簾子。」

  她將竹簾落下才打開窗子,「這麼看出去,半遮半掩,朦朧有意趣

  宋初一起身走到窗前。

  冷風穿過細細的簾縫拂面,宋初一眯起眼睛,看向雪幕。

  寍丫垂頭看了趙倚樓一眼

  趙倚樓端起茶盞,抬了抬下顎,示意她送過去。

  寍丫接了茶盞,遞給宋初一,「先生捂捂手。」

  她看著宋初一那沉寂的側臉,心情也跟著低落下來。她一直覺得先生是個十分豁達的人,就像上次朝夫人之死,先生雖然悲痛導致舊疾復發,可是養眼疾之時整個人都與往常無異,而現在沒有見多麼悲痛,卻也再不見爽朗的笑容。

  可見有些傷痛如大浪滔天,風平浪靜之後天地依舊,但有些傷痛是滄海桑田,天翻地覆不復昨日。

  宋初一捧著茶盞,目光透過層層雪幕,看向遙遙相對的角樓。

  雪密密壓壓,隱約能看見角樓簾子卷起,那一襲玄衣的男子垂首,似乎是在批閱奏簡。她正要收回眼神,那邊忽然亂了,許多內侍沖進去。

  「寍丫,你去丞相府打聽君上怎麼了。」宋初一道。

  「喏。」丫退出去。

  趙倚樓走上前,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正見到一群內侍在放下簾子,「怎麼了?」

  「還不清楚。」宋初一搖搖頭,她眼神不太好,並未看見具體發生何事,但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我明日上書複職。」

  「這麼突然?不是說休息兩個月嗎?」趙倚樓皺眉。

  「秦魏開戰了。」宋初一端起茶送到嘴邊,卻被趙倚樓攔下來換了一盞給她。

  宋初一笑笑,喝了兩口。

  趙倚樓不悅道,「不是不讓你看那些?」

  「不看我就不知道了?」她一說起政事,便顯得精神煥發「以君上的性子,不管暗中怎樣整治杜衡,明面上卻會從輕發落,因為他知曉自己行事過於剛硬狠辣,所以不會放過每一個博得仁慈之名的機會,然而,私闖秦國陵墓這件事情他必須得殺雞儆猴,否則豈不教世人當贏秦是軟蛋?」

  「你倒是瞭解他。」趙倚樓哼道。

  宋初一道,「瞭解,也不解。」

  她只瞭解贏駟的處政時的性子,而私底下她對他所知寥寥。

  「一個月前就開戰了。」趙倚樓希望她儘快走出陰霾,見她感興趣,便詳細道,「因魏國侵犯孝公陵寢舉國皆憤,戰意正濃,一個月來揮軍殺出函谷關已攻佔二十幾里地幾乎抵達韓國邊境。看君上的意思,是要一舉拿下魏國在韓國以西的所有土地。我想……」

  「你想參戰?」宋初一道。

  趙倚樓面色微冷,「此仇不報,我心難安。」

  「去吧!」宋初一毫不猶豫的點頭,「你放心,我現在身子已經大好,我既已想通,便不會虧待自己。」

  趙倚樓作為孩子的父親,無奈不能留住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報仇。

  兩人做好了打算一腔的悲痛化作徹骨恨意,誓要魏國血債血償。

  大雪飄揚。

  過午之後,寍丫才冒雪趕回來。

  宋初一見她凍得臉蛋發紅,便叫她去火爐邊坐著。

  寍丫令屋內伺候的侍女全部退下,才小聲道,「王上今日嘔血了。」

  宋初一心頭一跳「細細說來。」

  寍丫道,「兩位丞相下令瞞著這件事情,現在御醫只說是操勞過度,具體怎麼樣還不知道,丞相剛剛隨奴一起過來請了大師兄過去,因情況緊急才不曾過來與您說話。還有,近侍說王上已經不是第一次嘔血了,只是下令瞞著而已。」

  「王上身強力壯,怎麼會……」宋初一有些焦躁,搓了搓手道,「你忙去吧,待大師兄回來立即告訴我。」

  「喏。」寍丫退出去。

  趙倚樓帶著白刃從外面回來,白刃抖了抖身上的雪,蹦著撲向宋初一。

  「又跑去丞相府鬼混了吧!」宋初一嫌棄的推開它。

  趙倚樓笑道,「是啊,寍丫剛剛把它帶回來,說是它非拖著金戈出去玩,金戈不願意,結果又掐了一架。」

  白刃是雪狼,最喜酷寒雪天,金戈是山地狼,冬季裡有吃有喝肯定不願出來動彈。

  「哈。」宋初一揉揉它的耳朵,「你要是打輸了可愧對白刃之名。」

  「先生!先生!」走廊上響起寍丫咚咚咚的腳步聲。

  宋初一聽她聲音急切,立即道,「進來。」

  寍丫竄了進來,滿臉歡喜的道,「先生猜猜誰來了」

  宋初一仔細打量她幾眼,「是堅?」

  「先生什麼都知道!一點都不好玩。」寍丫鼓起腮幫子,杏眸裡卻掩不住歡喜。

  宋初一眼中也有了笑意,「快讓他進來。」

  「噯!」寍丫跑出去。不多時便帶著一個身量瘦長的少年走進來。

  少年身量抽條似的比三年前長高了整整一頭,一身玄色勁裝,外面套了一件羊裘,墨色的頭髮整齊束起,面膛黝黑,一雙黑漆漆的眼睛。

  「哈哈!」宋初一拍著大腿,樂道,「你前幾年還是只小狐狸,現在已經變成碳頭了!」

  「先生,將軍。」宋堅抱拳躬身施禮。

  宋初一起身仲手扶起他,又打量了幾眼道,「你師父都不給你飯吃的嗎?一點都不壯實!」

  宋堅赧然道,「我一頓能吃兩條鹿腿,不知怎的就是不長肉。」

  「好,好。」宋初一仲手拍拍他,「坐下說。」

  各自入座之後,宋初一又問道,「怎麼這麼快就回咸陽了?」

  宋堅寡言,寍丫嘴快道,「阿堅現在都能獨自護送車隊了,他聽說這段時間您遇險,就特地接了一個到咸陽的活,來看先生。」

  宋堅連忙道,「也不是,我才出師,這是第一次獨自護送車隊。」

  「那也很了不起啊!」宋初一贊道。

  「先生過譽。」宋堅還是如從前一樣,話極少,坐在那裡呼吸比尋常人更輕緩,越發如影子一樣,但早已沒有了從前的畏畏縮縮。

  「阿堅,你平時和師父一起護送車隊,肯定見過不少有趣的事情吧?」寍丫高興之餘也沒有忘了宋初一,希望宋堅可以說一些新奇有趣的東西讓她心情好些。

  不過宋堅太實誠了,又不愛說話,聽聞寍丫這麼問,就點點頭,「嗯。」

  「什麼有趣的事情,說來聽聽。」寍丫大眼忽閃忽閃的盯著他。

  宋堅不好意思拒絕,只好撿著一件最近的事情講,「我和師父在楚國停留半年,偶然見過礱穀將軍一回。」

  「不妄?」宋初一道。

  寍丫給他倒了杯水,聽見這話不禁驚訝道,「小先生已經做將軍啦!真是好生厲害!」

  說起來,礱穀不妄與趙倚樓差不多大,不過他的背景不算顯赫,孤身一人入楚,能有今天的成就的確很不容易。

  宋堅道,「礱穀將軍六年間大小征戰,未嘗敗績,去歲在巴蜀與魏國一戰,還生擒了魏國主將,如今他深得熊將軍信任,娶了一位公主。」

  「公主?」宋初一問。這一任楚王年紀才不過二十六七,年紀最大的公主才十一歲,是側妃鄭袖所出。

  「是長公主,明年開春不過十二。據說此事是側妃相中了女婿,一手促成。」宋堅道。

  寍丫憂心道,「那小先生等娶到夫人都二十五六呀!聽說礱穀家就一根獨苗,這領兵打仗又危險重重……這可怎麼好!」

  「側妃特別給礱穀將軍送了十名美人,礱穀將軍前年就已得一子。」宋堅道。

  「這側妃倒是挺精明。」一個醇厚的聲音突然插進來。

  幾個人齊刷刷的看向趙倚樓。

  這種聊天,趙倚樓從來不會說一個字,他突然的加入讓幾個十分瞭解他的人感到有些不適應。

  趙倚樓挪了挪位置,乾咳一聲,「怎麼,我說的不對?」

  「呵呵。」宋初一知曉他是為了讓她儘快走出陰霾,這也是他頭一次主動和正常人一樣交流,遂順著話題道,「鄭袖不是精明,而是懂男人心。這麼多年把楚王哄的服服帖帖,多少女人都入不了眼。」

  「聽說是越國美人。」寍丫對其十分感興趣,列國之間很少有哪位君主的妃嬪和她一樣名聲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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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息於陌 第三三三章 一百年尚短

  別來之情三言兩語難以道盡,幾人東一扯西一扯不知不覺便到下午。宋堅這是第一次單獨護送車隊,要回楚國覆命,不能在咸陽逗留太久,宋初一便只留他宿一晚。

  寍丫去督促下人準備晚膳,方從屋內出來便瞧見魏道子回來,「大師兄回來啦,先生說要找您呢,我去告訴先生。

  「不用了。」魏道子神色凝重,頭一次沒有調戲她,「我自己過去吧。」

  寍丫奇怪的看著魏道子,心知恐怕是王上身體不太好,這不是她能管的事情,所以沒有多問,駐足在門口等著宋堅出來。

  果不然,魏道子才進去,宋堅便回避了。

  「阿堅,一起去廚房吧。」寍丫道。

  宋堅默不作聲的向她走過去。

  房內,魏道子長吁短歎了半晌,才道,「王上這是臟腑之病,石藥罔及,平時飲食好生調理一時倒也性命無憂,但難以長壽。」

  宋初一握著茶盞的手一抖,半盞熱水潑到了衣袍上卻渾然不覺,「還有多久?」

  「此病變化難以掌控,長則十餘載,短則一年半載。」魏道子見她面色不好,安慰道,「聽聞孝公亦是患有此病,到四十三歲才病發,況且觀王上面相也不是太短壽。」

  這年頭能活過四十歲實在是平常事,可宋初一還是歎息,「英主難得,一百年尚短!」

  更何況四十年?!

  魏道子道,「王上身強力壯,若是平日飲食精細,也不會這麼快病情惡化導致嘔血,罷了,一個也是治,兩個也是治,可憐我一世逍遙竟被困於此。」

  「大師兄,你說實話,為何會來找我?」宋初一很瞭解魏道子,除了女色,他對旁的事情沒有任何好奇心,就算師父為她受過斷臂,他也九成不會特地跑來看看,並且他也極度不愛多管閒事,以這種性子又豈會管她要不要孩子、會不會死?

  贏駟的話若醍醐灌頂,宋初一已經知道是莊子授意,只是她想聽魏道子親口說。

  「也沒什麼好瞞的,我是受師命來護你性命。師父說你身先天之氣不全,卻命帶殺戮,身邊之人多多少少都沾染殺戮,恐於你不利。」魏道子意有所指的看了趙倚樓一眼,說著又忍不住抱怨道,「他去逍遙山水,淨是讓我入紅塵沾染這些是非。」

  趙倚樓對他那一眼十分在意,連忙追問道,「大師兄的意思是說,我命帶殺戮會傷害到懷瑾?」

  魏道子沒好氣的道,「這滿朝之中,有幾個不帶殺戮氣?若是隨隨便便能避開,要我來作甚!」

  宋初一卻驚訝道,「大師兄曾經在紅塵之外?失敬失敬!」

  一句話堵得魏道子啞口無言,他的作風是浪蕩子還差不多。

  趙倚樓誠懇道,「大師兄喜歡美人,我明日便去買一些來。」

  「他娘的想氣死我!」魏道子起身拂袖而去。

  趙倚樓不解的看向宋初一。

  宋初一道,「大師兄喜歡野味,也喜歡別人家的,卻不喜自己圈養,他至今尚未娶夫人,正因這個緣故。」

  「原來如此。」趙倚樓點頭。

  「先生,甄先生求見。」侍婢通稟。

  宋初一理了理衣襟,道,「讓他進來吧。」

  片刻,甄峻隨著侍婢的引領進屋。

  「見過先生!」

  兄妹倆一齊行了個大禮。

  宋初一打量他幾眼,見他比從前又清瘦許多,絲毫找不見當初那個圓滾滾胖乎乎的喜慶模樣,身邊跟著一名纖瘦白皙的美麗女子,正是甄瑜。她已經褪去了稚氣,舉止有禮,安靜而柔弱的樣子,比從前更沉穩了些。

  「請坐。」宋初一道。

  甄峻入座之後,才抬起頭,笑起來眼睛彎起,依舊和善,「今見先生痊癒,真是可喜可賀。」此次懷瑾失蹤三月有餘,多虧甄先生人脈廣,找回大師兄。趙倚樓道。

  當時白刃硬是把趙倚樓拽到了孝公陵墓前,通風口已經被刨開一尺寬,但並不深。那時候杜衡已經下令將通風口全部堵上,趙倚樓與白刃之前所見不同,根本看不見通往陵墓內部的入口。

  為救宋初一,趙倚樓上天入地都沒有任何猶豫,但一者挖孝公陵很容易就被守軍察覺,再者他不知一個人要挖多久,心中早已急的不行,不過這事是滅九族的死罪,又不能去求旁人!幸好甄峻全力尋到魏道子。

  魏道子通奇術,懂奇門遁甲,陵寢的建造離不開這些,經他推算很快便尋到了墓室入口。

  甄峻道,「我既追隨先生,這是本分。」

  趙倚樓難得為人說一句好話,這個面子宋初一必定會給的,

  「此恩,我定記在心上。」她很清楚甄峻現在最著急的事情,於是擺了一副閒話家常的樣子,看向甄瑜,「甄妹子真是大姑娘,可有中意的人家?」

  甄瑜的名聲全是依靠著宋初一,一時熱乎,後來宋初一對她的事情不太上心,而她又很畏懼宋初一,甄峻好說歹說的勸她常常到國尉府走動走動,她死活不願意來,結果這些年高不成低不就,都快十九了還沒嫁出去。

  甄瑜當初認識的一些貴女都已經為他人婦,都有了孩子,她嫌自己丟人,漸漸的也都斷了來往。

  「我原來倒是物色了一個不錯的人,只是不在秦國。」宋初一道。

  甄峻緊張道,「先生知曉我就這一個妹子,且性子怯弱,遠嫁……」

  「呵呵,莫緊張,我也就是這麼一說。」宋初一笑笑,前段時間徐長寧來急信,說公子嗣很是重視他,非要將妹子下嫁。

  公子嗣的妹子雖是庶出,但好歹是魏國公主,又有得寵的兄長做靠山,比其他庶出公主更尊貴幾分,加之前段時間宋初一出了點意外,徐長寧得知後,恐怕忙不迭的就把公主給娶了,這樣就算宋初一死了,他以後「才盡」,也少不了吃喝。

  宋初一略一思忖,「我看公子昌相貌人品都很好。」

  甄峻心頭一跳,按捺住狂喜,「公室子弟,我怕甄氏商賈之家配不上啊!」

  宋初一心道,你這麼想你妹子恐怕可不這麼想,人家當初還覺得自己配樗里疾也夠得上呢!

  「堂堂國尉的妹子,怎麼配不上他?」宋初一道。

  甄峻大喜,忙拉了甄瑜拜謝,「多謝先生!」

  說了一會兒話,甄峻見宋初一面露疲態,便立刻識趣的領著甄瑜告辭。

  甄瑜一路默默跟隨,待上了馬車,才瞅了一眼滿面笑容的甄峻,小聲道,「大哥為什麼不提疾大哥?」

  「傻妹子!」甄峻摸摸她的頭,「今非昔比,先生若再開口提起這門親事,不是折辱他嗎?我又豈敢讓先生為難?」

  甄瑜默然,當年宋初一讓她自己拿主意的,可當初少不更事,心高氣傲,不願嫁給鰥夫,白白錯過了一個好男人。他如今仍舊未娶妻,卻已經遙遙不可及。

  甄峻興致勃勃的道,「公子昌是公子執的內侄,年少勇武,今年與你一般大就已經是衛軍校尉了,那都是一拳一腳打出來的,不靠祖宗庇蔭,將來前途不可限量,而且不好女色,身邊尚無姬妾,是一樁絕佳的好婚姻。」

  「公子執,就是新任的廷尉?」甄瑜問道。

  「正是。」

  原來的廷尉居穰因國尉被劫一案引咎自盡,新上任的廷尉便是贏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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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息於陌 第三三四章 國尉怎麼看

  第二日,贏駟竟然照常朝會。

  高坐之上,旒藻半遮俊容,加之他本來就少言寡語,大臣們很難察覺有什麼異樣,此事就這樣一帶而過。

  趙倚樓因私自曠職被革職,這次自請參加秦魏之戰,立即得到了贏駟的批復――官復原職,戴罪立功,即日便奔赴戰場。

  雪停了半日,刺目的雪光映的天地發白。

  宋初一與趙倚樓一併出發,一個出城,一個進宮。

  到達岔路口時,趙倚樓下了馬車,翻身上馬,見宋初一挑開車簾,便垂下頭。

  雪光將她蒼白的臉色映的幾近透明,一雙沉靜如水的眼眸越發顯眼,「報仇固然重要,但逝者已矣,為此搭進性命不值,我已經失去了孩子,莫讓我再失去你。」

  「好。」趙倚樓面上綻開笑容,宛若撥雲見日。

  「走吧。」宋初一道。

  馬車行駛起來,兩人錯開,在官道上南北背道而行。

  贏駟還保留了宋初一的職務,在她失蹤和臥病期間只是找人代職,因此她出示官令之後衛士便放行了。

  下車步行至角樓,待人通傳之後,陶監下樓迎她上了三樓。

  屋內充斥著濃濃的藥味,宋初一隔著簾子行禮,「參見君上。」

  「進來。」贏駟的聲音略顯中氣不足。

  陶監撥開簾子,宋初一進了里間。

  贏駟剛剛放下藥碗,接過內侍遞來的帕子拭了拭嘴,抬頭看了宋初一一眼,「國尉傍晚前來,有何要事?」

  宋初一微微躬身,「臣聽聞君上身體有恙,臣心中焦急,特來探望,順便稟告君上。臣已病癒。」

  「坐。」贏駟道。

  「謝君上。」宋初一在坐榻上跪坐下來,才敢抬頭去看贏駟。

  他的臉色還算不錯,只是以往豐神俊朗的面容如今看著清減許多,精神亦略顯疲憊。

  宋初一道,「月前君上一席話振聾發聵,臣亦日後定當極心無二慮,忠心侍主。然大業未成,也請君上愛惜自己身子才是。」

  「嗯。」贏駟應了一聲。接著道,「你明日便複職處理政務吧。」

  宋初一道,「臣有個請求。」

  贏駟淡淡道,「寡人知卿何求。但你大病初愈,不宜太過操勞,待適當的時機,自會全你所願。」

  若說這世上有人懂她,非贏駟莫屬。有些話不需要張口,他便已經意會,這非但不會讓她高興,反而十分戒備。

  「君上,兩位丞相求見。」陶監稟道。

  贏駟道。「請。」

  很快樓梯上響起咚咚的腳步聲,張儀與樗里疾在簾外行禮之後,亦被贏駟請進來坐下。

  兩人頭上還有落雪未來得及清理,顯見是有急事。

  「君上,斥候傳來關於追蹤香的消息。」張儀見在贏駟專注聆聽,便繼續道,「接了信鴿的人是公子嗣的側夫人杜。夫人是魏國大賈杜氏一族嫡女。杜衡之妹,杜氏七年前族內發生內鬥,被杜衡力壓,杜衡為借助外力,便將杜以姬妾的身份送給了公子嗣,並陪贈一萬金,之後一年得子,成為公子嗣的側夫人。接著。染上追蹤香的人有公子嗣和右郎中閔子緩。」

  「主謀是公子嗣?」樗里疾問道。

  張儀搖頭,「我起初也以為是這樣,但思來想去覺得頗有蹊蹺,杜氏是幾代都是巨賈,商人逐利,杜衡嫡妻早亡。膝下無嫡出之子,就是庶出兒子最大的也只有七歲,他一死,杜氏立即四分五裂,他有什麼理由為公子嗣如此賣命?後來再查下去才發現,杜衡與杜有之間頗有曖昧,杜但有所求,無不從之,杜衡寵妹之甚實在令人驚詫!」

  宋初一恍然,「我在被綁前幾天,城中正流傳一個消息,說公子嗣正妻過世,魏王欲為之求娶贏璽公主。我若是沒猜錯,定然是杜覬覦正妻之位,央其兄長去找連弩圖以及新軍下落,以在公子嗣面前邀功。」

  「不錯。」張儀道。

  樗里疾不解道,「但是即便要查證,杜衡未必要用如此自絕後路的手段啊!」

  張儀道,「經查實,杜衡從半年前便開始謀劃,但公子嗣欲求娶贏璽公主的消息一傳出,杜催之甚急,甚至以性命要脅,清理先君陵墓時從中找到杜衡帶在身邊的兩卷書信,是杜親筆,言辭之間甚為決絕。」

  張儀從袖中掏出兩隻青銅信筒,雙手遞呈上。

  陶監過來取了信筒,打開之後攤在贏駟面前的案上。

  贏駟看完,道,「活捉杜,待送入秦國以後再想辦法讓公子嗣知道杜與其兄有染。」

  「是。」張儀道。

  公子嗣性子乖張陰鷙,倘若知道自己做王八這麼多年,怕是連杜生的那個孩子都要被牽連,以他的行事風格,絕對是寧殺錯不放過。

  宋初一心中覺得可笑,自己被綁架受了這麼多罪,居然是栽在了這等不倫之事上!

  張儀又道,「現在魏國不承認杜衡是為魏國辦事,要求我們拿出證據,臣想將此事推在魏太子身上,借機除掉儲君。」

  贏駟看向宋初一,「國尉在魏國安插暗線多年,對此事怎麼看?」

  「臣附議。」宋初一頓了一下,「君上可否摒退左右。」

  贏駟微微抬手,陶監立即帶著全部宮人退下去。

  宋初一這才道,「據臣所知,閔子緩是魏太子之人,他看過那封密信,說明魏太子已經知道此事與公子嗣有關,恐怕已經要著手除去公子嗣。事不宜遲,我們等魏太子把事情推在公子嗣頭上時,再拿出線索指此事是魏太子所為,給公子嗣一個喘息的機會。公子嗣被太子擺了一道,定然懷恨在心,屆時臣在通過暗線向公子嗣獻計……」

  緊接著,宋初一將自己原本的計畫全盤托出,聽得張儀和樗里疾目瞪口呆。

  他們也素來有智者之稱,謀政謀戰的手段均不輸宋初一,但還從來沒有這樣處心積慮、不擇手段的去咬死一個國家。

  張儀一向覺得自己行事不君子,但比起宋初一,他忽然覺得自己德行滿滿,可以流芳百世了。

  內鬥最是消磨一個國家的元氣,這比單單外力著手要有效的多,樗里疾與張儀深知這一點,於是毫無疑問的附議。

  樗里疾道,「無論是魏太子還是公子嗣繼承王位,於我大秦來說都是好事。掌權者最怕沒主意和主意太大!」

  所謂「沒主意」也就是沒主見,別人說什麼就聽什麼,而「主意太大」是指剛愎自用,別人說什麼都不聽,就覺得自己主意好,一意孤行。

  魏太子和公子嗣,一個是沒主意,一個是主意太大。

  贏駟心裡不由擔憂起自己兒子的教育問題,心裡覺得是該花一些精力放在繼承人的身上了。

  「臣也有事稟報。」樗里疾平靜的拋出一聲驚雷,「群臣要求廢黜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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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息於陌 第三三五章 秦公子嬴蕩

  「群臣?」嬴駟聲音很輕,帶著一絲沙啞,威勢卻越發迫人,「我嬴駟的女人,何時輪到別人來指手畫腳?怎麼,右丞相也支持廢后?」

  樗里疾微微躬身,道,「王后廢與不廢對國政並無影響,臣只是覺得此事應當稟報君上。」

  畢竟,這不是樗里疾能夠私自處理的事情。而且魏人掏了先君陵寢,那不僅僅是嬴駟一個人的父親,也是樗里疾的父親,他之所以將此事報到贏駟跟前,也是因為對魏人很排斥。

  「理由。」嬴駟道。

  樗里疾道,「魏人冒犯先君陵寢,魏公主做我大秦王后是對先君的不敬。」

  「是不是也要把儲君廢了?」嬴駟似乎很是嚴肅的在詢問樗里疾的意見。

  但在座的三個人都知道他已然動怒。

  不過張儀與宋初一都不是秦人,沒有立場非議君主家事。

  「臣愚鈍,請王上示下。」樗里疾索性裝傻,反正他對廢后之事抱著既不反對也不支持的態度。

  贏駟收回目光,冷聲道,「娶不娶是他們說的算,但既然魏菀已經嫁入秦國,就是秦國的女人,就是我贏駟的女人,沒有什麼魏公主!他們若把為難女人的力氣都使到國政上,秦國何愁不強?此恨何愁不報!」

  贏駟從未對情愛有過什麼憧憬,這樁婚姻完全是出於政治因素,然而在雪地裡救下魏菀時,她驚慌失措,卻強自鎮定,不斷的對他說「請救我妹妹」。這份良善和修養,令他覺得此女可以勝任國后,亦可以伴隨他一生。

  可以說,在那一刻他也曾對這份政治婚姻報過一絲希望。

  後來魏菀漸漸失去了分寸,越發失了氣度,他身在局外。因此將她的感情變化看的一清二楚,所以縱然後來她做出了許多超出他允許範圍的事情,他也不曾過深追究。

  以贏駟的脾性,只要魏菀不鬧出令他無法容忍的事情,她的後位便會一直穩穩當當。

  這一切,只因為她是他認定過的女人,是他的妻。

  身為一國之君,贏駟需要為國家社稷犧牲私情。但他不會丟掉一個男人該有的擔當。身為一個男人,連護住自己妻兒的本事都沒有,談何理想抱負?

  樗里疾漸漸也瞭解了贏駟的秉性,成為他的女人。只要不自尋死路,他不會容許別人傷她分毫。

  這個結果在意料之中,樗里疾不喜不怒,「是,臣明白了。」

  既然贏駟已經發了話,這事兒他就得給兜住,否則就是他這個右丞相能力不行。

  「不過。」樗里疾話鋒一轉,「群情激奮,全然不給交代恐怕難以服眾。王后廢不廢倒在其次。但儲君是我大秦的未來,這才是大臣們所憂之根本。」

  不管怎麼說都改變不了魏菀是魏國公主的事實!不過,王后只是個女人而已,秦人也不是容不下區區一女子,可是讓魏女教導嫡長子,這就讓他們無法接受了!嫡長子尊貴,又不便交給位分低的女子撫養。因而大臣們才會想到廢后。

  趁著嫡長子還小,留子去母,是最好的辦法。

  「從明日起,公子蕩由寡人親自教導。」贏駟道。

  贏駟對第一個兒子寄予厚望,希望能夠繼承他的志向,因此取名蕩,有蕩平中原之意。

  宋初一蹙眉,反對道。「君上為國事操勞成疾,如何能再分心去照顧年幼公子?還請君上三思。」

  「國尉所言甚是。」張儀道。

  「暫且如此吧。」贏駟本就打算親自教導公子蕩,現在親自帶著三歲的奶娃確實有些力不從心,但好在有奶姆,不需要他時時刻刻帶在身邊。

  「王上,王后遣奶姆將公子帶來了。」陶監在門口道。

  屋內幾個人心思各異。贏駟覺得魏菀這件事情辦的很合心意,沒有同他哭鬧爭執,反而審時度勢主動把兒子送來,行事頗有國后氣度。

  事已至此,旁人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好暫時擱置此事。

  「正好,你們也見見公子。」贏駟說罷,朗聲道,「進來。」

  吱呀一聲,門扉推開,一名二十歲上下的婦人抱著一個小娃娃進來。

  宋初一目光立即便被孩子吸引了,他身上裹著厚厚的狐裘,像一隻軟乎乎的小狐狸,只露出一張白嫩嫩的臉兒,紫葡萄一樣圓溜溜的大眼睛不像贏駟,鼻唇之間隱約肖父,可這樣一個軟軟的小人兒讓人很難和冷硬的贏駟聯繫起來。

  他也不怕生,烏溜溜的眼睛在屋內轉了一圈,落在嬴駟身上,奶聲奶氣的喚了一聲,「父王。」

  「放他下來。」嬴駟道。

  奶姆一直身居後宮,從未見過這麼多大臣,聽見命令之後愣了一下才慌忙把孩子放在地上。

  宋初一便瞧見那小小的人兒一著地,便倒騰著兩條小短腿蹭蹭的往嬴駟那裡竄,被狐裘裹成圓滾滾的身子就好像雪球一般,可愛極了。

  這樣一幕,讓她突然覺得自己心臟絞痛,連呼吸都不能。

  嬴駟一手將他撈了起來,放到腿上,對他道,「來,父王給你引薦幾個人。」

  嬴蕩似懂非懂,順著嬴駟的手看向每個人,「這是左丞相張儀,那是你右丞相樗里疾,也是你的叔父,這位是國尉宋懷瑾,記住沒有?」

  嬴蕩點點腦袋。

  「去見禮吧。」嬴駟把他放下來。

  他便晃悠到張儀跟前,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抱拳,包成個小饅頭,口齒不清的道,「蕩兒見過左丞相。」

  「公子有大智!」張儀見嬴蕩不過三歲多,就知禮,驚喜的回了一禮,連忙起身雙手虛扶他。

  嬴蕩行禮之後,又挪到樗里疾面前,「蕩兒見過右丞相叔父。」

  「哈哈哈!」

  稚子之言,令眾人捧腹。

  樗里疾亦正式回了一禮,才伸手虛扶。

  嬴蕩聽見眾人大笑,也咧嘴歡快的笑著,一轉身,一腳踩到自己的皮裘上,咣當一聲趴倒在地。

  他穿的厚實,根本不會疼,但也因為穿的太厚實,在地上翻滾了幾圈沒能爬起來。

  贏駟沒有下令,奶姆不敢動彈。嬴蕩抿著小嘴哼唧哼唧的折騰半晌,正當他要咧嘴哭號的時候,一雙手將他從地上托了起來。

  嬴蕩仰起腦袋,迎上一雙平和溫然的眼眸,抽了抽小鼻子,拽著她的袍袖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宋初一掏出帕子為他擦拭眼淚,幫他仔細理整齊頭髮和衣服,握住他溫軟的小手,目光中帶著淡淡的笑意,溫和的聲音裡帶著微不可查的顫抖,「國尉宋懷瑾,見過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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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息於陌 第三三六章 不好的預感

  「國尉……」嬴蕩揉揉眼睛,止住哭泣。

  「蕩兒。」嬴駟忽然道,「讓國尉做你的師父如何?」

  眾人詫然,樗里疾道,「王上,國尉縱有此才,可如今的身子狀況怕是力有不逮啊!」

  贏駟未曾理會他的話,只是盯著嬴蕩。

  嬴蕩迷茫道,「父王,師父是什麼?」

  「師父就是以後教你讀書識字的人。」贏駟道。

  嬴蕩看了看宋初一,重重點頭,「嗯。」

  「善。」嬴駟面上泛起淡淡笑容,「給師父行禮吧。」

  嬴蕩抱起小拳頭,「蕩兒見過師父。」

  「公子免禮。」宋初一笑盈盈的受了。

  樗里疾和張儀心底對這件事情的看法有所保留,也許王后如此及時的把公子蕩送過來是巧合,但嬴駟立即就他拜宋初一做老師,實在令人難以理解。

  秦國有資格任公子啟蒙師父的人很多,眼下正是用人時機,按道理來說,應當任命一個博學、有威望、資歷老又不擅謀的人,完全沒有必要用宋初一這樣身上擔子很重的人。

  若說是為了安慰,就更沒有必要了,一則嬴駟不是這種人,再則宋初一不需要這多此一舉。

  「都回去吧,國尉今日可帶蕩兒到官署去,日後便在官署授課。」贏駟道。

  宋初挺喜歡公子蕩,且這個孩子似乎對她也很有眼緣,所以即便嬴駟甩手當掌櫃,她心中亦並無不滿。

  外面天色灰沉,雪勢漸大。

  深宮之中,屋宇重重,魏菀站在大殿前面顯得孤零至極,她目光無焦距的放空到遠處,直到一名宮人冒雪匆匆跑過來。

  「王后。」宮人立於雪中。

  魏菀回過神,忙問道。「王上如何說?蕩兒呢?」

  宮人垂首道,「送公子過去時,王上正與幾位大臣在商議國政,連陶監都被遣出來,只有奶姆一人抱著公子進去了,奴不曾聽見王上說了些什麼,只是公子被國尉帶走,奴斗膽猜測。王上是想讓國尉做公子啟蒙師父。」

  「國尉?哪個國尉?」魏菀問道。

  宮人知道魏菀把代理國尉之職的人也算在內了,於是小心提醒道,「大秦只有一個國尉啊。」

  「宋懷瑾?」魏菀頓時面如死灰,訥訥道。「她……病癒了?」

  「是。」宮人小聲應道。

  靜靜站了一會,宮人身上已經落滿白雪。

  「你下去。」魏菀道。

  「喏。」宮人躬身退開。

  魏菀伸手扶著柱子才勉強穩住身子,她之前沉浸於戀慕之中,被妒忌沖昏了頭腦,可是即便嫉妒,她卻沒有對宋初一下手,不僅是因為這麼做只會觸怒嬴駟,也因為一個男人不能威脅她的正妻的地位。

  但現在有了孩子,做為一個母親。不得不為自己的孩子打算。又有羋八子這個切實的敵人,她頭腦清醒了許多。

  明顯能從這件事情,察覺到一個巨大的危機正在醞釀。

  這種危機感從何而來?她腦子一片混亂,一時想不通。

  可是有一點她很清楚――無論如何都不能倒下!

  贏駟現在還年輕,只要他願意,以後會有很多兒子,一旦她被廢黜。自己的兒子別說繼承王位,就連生命都堪憂!

  所以她死也要死在王后的位置上,那樣至少她的兒子永遠都是嫡長子,她的女兒永遠都是嫡公主。

  不過不到必要時,魏菀不會輕生,因為只有她親自看著兒子成人坐穩儲君之位才最放心。

  冷風令魏菀漸漸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在這風口浪尖裡嬴駟把兒子交給他最喜愛和看重的人。至少能說明他極為看重兒子,也說明她暫時不會有被廢黜的危險。

  倘若真的要廢黜她,就不是找個師傅教導這麼簡單了……

  想明白這些,她心裡略鬆了口氣。

  **

  隆冬時節,前方戰場打的熱火朝天,大臣們的注意力大都放在戰事上。廢後的風波在樗里疾的斡旋之下漸漸平息,接著眾人又對宋初一啟蒙公子蕩的事情產生異議,聯名上書建議換人。

  這回樗里疾非但沒有壓制,還當著贏駟的面表示支持。

  宋初一則以公子蕩年幼經不起酷寒為由,暫停了授課。她暫時要將所有的精力全都用在秦魏的角力上。

  魏王已經年邁,身體越來越差,太子與公子嗣的鬥爭越來越激烈。借著此事只能攪亂魏國內政,卻不可能一舉將其覆滅。

  魏國處在幾國最中央的位置,國土四面坦蕩無阻,皆是平原,若是哪一國突然大面積侵吞,必然引起其他國家的警惕和反抗,所以在《滅國論》裡,宋初一主張先從楚國下手。

  杜衡動孝公祖墳,其實是個天賜良機,秦國可以趁機大面積攻城掠地,將魏國靠近函谷關這一片全部都吃下。

  宋初一站在地圖前出神。這次大將軍司馬錯率軍,不用她操心前方戰事,她是在想徐長寧這顆棋子恐怕不能長久了。

  她與徐長寧是互相利用的關係,起初他沒有退路,只能靠著她的計謀得到公子嗣的重視,可他如今成了公子嗣的妹夫,有了這層裙帶關係,前途不用愁,但萬一讓公子嗣發現他是細作,立刻會死無葬身之地,更別提榮華富貴了。

  不過至少在沒有除去太子之前,徐長寧還需要鞏固一下自己的地位,宋初一琢磨,這一次是時候了結魏國這盤棋。

  「國尉!密使求見。」

  宋初一轉回身,「進來。」

  一襲玄衣勁裝蒙面的谷寒大步走進來,雙手呈上一個信筒,「這是徐長寧的信函。」

  宋初一接過來,打開看了一遍。

  谷寒見她閱畢,道,「魏國還有消息,魏王臥病一月有餘,病情直轉急下,太子私下裡正在急尋扁鵲,近來都是太子監國。太子開祭壇,以祖先盟誓,擅動秦國先君陵寢之事絕不是他所為。」

  原來是公子嗣危險了,宋初一道,「呵,怪不得徐長寧言辭迫切。」

  宋初一心中早已醞釀好謀算,立即鋪開白帛,提筆寫完之後用蜜蠟封進信筒裡,「告訴徐長寧,他是享人間榮華還是身首異處,就看這回了!速去!」

  「嗨!」谷寒把信筒揣在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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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息於陌 第三三七章 姓贏的種好

  魏國大梁是列國最繁華的城池之一,商肆林立,人流如潮。

  坐落在城南的大梁宮瓊樓玉宇,占著滿城最佳位置,象徵著王權的至高無上。

  寒冬凍結了這座王城,華美的宮宇之間不見往日美人嬉戲的熱鬧景象,明亮卻蒼白的日光刺目。

  魏王寢宮裡一片寂靜,宮人如同沒有生命的擺設,殿裡彌漫著濃濃的藥味。

  「王上,用藥了。」內侍立於帳前輕聲道。

  裡面傳來一陣乾咳。

  「進來。」太子道。

  內侍領著兩名宮人進入內室,太子、公子嗣和左右郎中都在內。

  兩人同時起身,太子先一步將藥碗接了過來,準備親侍湯藥。

  魏王擺擺手,「有嗣兒在,你去處理朝政吧。」

  太子憂心忡忡的道,「父王身在病中,兒臣心中難安。」

  右郎中閔遲眉頭微不可查的皺了一下,卻沒有插嘴。

  公子嗣伸手接過藥碗,薄唇微微勾起,「太子是將來要做一國之君,怎可說這種任性的話?弟雖然一向遊手好閒,但侍疾這種事情還是可以為兄分憂的。」

  太子頓覺失言,他擔憂是真,也是怕公子嗣在父王面前讒言,想留在這裡,誰知竟落下了話柄。

  「嗣兒言之有理,寡人……」魏王急急喘息。

  太子連忙上前幫他順氣。

  魏王緩了緩,見他一片孝心,不由狠狠歎了口氣,「寡人恨西秦,卻也不得不承認,他們姓贏家的種好!從獻公到孝公,再到今日這個贏駟,竟個個都天生的君主料!那贏駟不到三十便已見鐵腕不遜其父,你……你看看西邊!那幫玩意都快打到都城來了。我大魏國的儲君居然還在這裡端湯藥!這是天要亡我大魏國啊!」

  魏王越說越氣,拳頭狠狠的捶著床板,「你給我滾到前殿去,即刻召集群臣抗秦!」

  「父王切莫動怒,兒臣這就去!」太子行了一禮,匆匆離開。

  公子嗣坐到榻沿上,伸手扶魏王坐起來,「父王吃藥吧。」

  「若是申還在就好了。」魏王歎道。

  已故太子申。也不是多麼才華橫溢,但比起太子赫更像一個君主,每每行事還算合魏王的意,在加上太子申是魏王的嫡長子。是看在他身邊長大的,父子之情比旁的兒子更深,以至於到今日對太子申之死還痛徹心扉。

  公子嗣一邊用湯匙盛了藥送到魏王嘴邊,一邊順著他的話道,「大哥胸有丘壑,但畢竟不是您親自教導,難免性子柔一些,父王還是趕快養好身子,親自督導。假以時日大哥必能勝任國君。」

  這一段話,真是字字中要害,是有心還是無意?

  魏王瞇著眼睛打量他。

  公子嗣的模樣很像已故太子申,特別是這樣委婉又鋒利的言辭,讓魏王恍惚間又回到從前父子廢寢忘食商議國政的時光,心中越發酸楚,「寡人抗衡秦國三代君主。而今……」

  話說了一半,只能化作沉沉一歎。

  面對贏駟的鋒芒,魏王真想還有二十年與之相抗,可惜每每已經覺得力不從心了,魏國後繼君主又是這般婦人之仁……

  魏王深深的看了公子嗣一眼,閉上眼眸。

  公子嗣從來都不是那般消極散漫,魏王並非不知,但是如果把王位傳給公子嗣。他的乖張會把魏國引向何方?

  閔遲留心魏王的一舉一動,心漸漸往下沉。那般的作態,分明是動搖了。

  太子在秦國這件事情上已將公子嗣逼進死角,可是也在此時失去了魏王的信任。

  這絕不可以!閔遲在心中暗暗計較,自己應該退出這場角逐,還是迎難而上。扶持太子究竟值不值得。

  魏王服藥之後睡去,幾人悄悄退出內殿。

  閔遲出了大殿,看見太子身邊的內侍在外等候。

  公子嗣目光從那內侍身上略過,撇了撇嘴角,頭也不回的走下階梯。

  「閔先生,太子有請。」內侍小聲道。

  「嗯,請引路。」閔遲對太子這一舉既無奈又欣慰,這個時候急急尋他,難免在公子嗣面前露了怯,但太子能在危機關頭付之信任,亦正是他想要的。

  內侍引領閔遲到了議政殿的偏殿,「殿下在裡面,不需稟報。」

  閔遲點頭,推門而入。

  正在殿內打轉的太子快步迎上來,「閔先生,父王是不是動了廢儲的心思?」

  「殿下稍安勿躁。」閔遲走到案前倒了一杯水遞給他,「越是這會兒,殿下才越要沉得住氣。」

  太子接過茶盞,壓住心頭的焦躁,勉強抿了一口。

  閔遲道,「王上確實不如先前那般堅定了。恕臣直言,動搖王上心思的人不是公子嗣,而是殿下您自己。」

  太子垂眼,道,「我知……」

  「往日,王上身體康健時能夠親自處理政務,因此殿下仁德之心並不是問題,可如今秦軍來勢洶洶,王上不能理事,心裡想看到的是一個剛強睿智的儲君!殿下務必要做到才行啊!」閔遲言辭懇切。

  太子緊緊握住杯盞,白淨的面上略顯疲憊,「我不曾怠慢政事,但父王躺在病榻上,我心中惦念的緊,只想在忙碌之餘,盡一盡孝道。」

  閔遲沉默幾息,「殿下仁孝。」頓了一下,他轉而又問道,「殿下對秦王瞭解幾分?」

  「不曾謀面,卻也算知之甚深。父王平時對他恨的咬牙切齒,卻又時時在我面前贊他的處政手段。」太子道。

  魏王抗衡秦國三代君主,秦獻公時期,秦國很窮,士兵連兵器鎧甲都殘破不堪,而魏國那時正是中原霸主,這樣的力量懸殊之下,即便秦獻公驍勇善戰也難抵擋,魏王意氣風發;而秦孝公後期,魏國被步步逼退,魏王的恨很複雜,既有對放走商鞅的悔,又有對秦孝公和商鞅的恨……到了贏駟,那銳不可當的氣勢,以及應對之間的果斷、睿智、狠辣,卻激起了魏王被消磨所剩無幾的銳氣。

  「殿下怎樣看此人?」閔遲問道。

  太子沉吟,「寡情少恩,冷厲不仁。」

  聽見這個回答,閔遲也只能暗歎:果然看問題的立場不同,看見的東西就全然不同!

  太子頓了一下又補充道,「精明果斷。」

  閔遲這才有些欣慰的點頭,「不錯,可是殿下是否知道,王上期待看見一個可以與之抗衡的鐵腕君主呀!」

  魏王起了鬥志,但奈何年事已高,所剩的時日也不多了,所以不管是出於魏王本人的意願,還是魏國未來國情的需要,他都想看見後來者是贏駟那樣的人。

  太子恍然大悟,甩開袍袖,深深行禮,「請先生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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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息於陌 第三三八章 策士無節操

  心思微轉,閔遲雙手虛扶,「殿下禮賢下士,臣心敬之。」

  太子這些年收了不少門客,但是因他自己用人的喜好和公子嗣的阻撓,府中門客大都是崇尚賢德禮義之輩,縱有幾個心思敏捷的也都顧忌道義禮法,很多事情不是想不到,而是不願去做。

  待太子直身起來,閔遲道,「殿下不覺得公子嗣近兩年來變化許多?」

  太子道,「的確,他比之從前心思更加深沉,也更能沉得住氣了。」

  以前的公子嗣陰險狡詐,行事卻不夠沉穩,為了不讓太子舒坦,恨不能連說句話都對著幹,然而最近兩年居然越來越深沉。

  閔遲一直以來與太子和公子嗣都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從未向誰獻過策,但他心裡早已決定支持太子,私下裡對公子嗣的觀察一刻都不曾鬆懈。

  閔遲壓低聲音道,「臣在衛國時認識一人,是大梁杜氏的嫡長子。」

  他挑起太子壓抑在內心的危機感之後,卻略過了公子嗣變化的原因,轉而說起了杜衡。

  「莫非……就是那掘人先祖墳墓的無恥之徒!」太子驚訝過甚,未曾注意到話題已經轉移。

  秦魏縱然宿敵,打的你死我活,百年來彼此之間也從未做過這樣失德之事。

  「正是。」閔遲見他目光中露出嫌惡之色,並不氣惱,而是耐心解釋道,「臣與他不過泛泛之交,要與殿下說的是,公子嗣的側夫人乃是這杜衡之妹。」

  太子斂了心神,道,「這並非秘密。」

  「是,正因如此,秦人不可能打聽不到這層關係,為何他們卻說杜衡是受了殿下的指使?」閔遲慢慢引導著太子的思路。

  「秦人不想除了我?」太子揣測出一個連他自己都不甚相信的結果。

  「殿下英明。」閔遲立即給予讚許,緊接著解釋道,「秦人之所以不想除去殿下,無非是想讓殿下與公子嗣內鬥,他們好坐收漁利。」

  魏國即便不復霸主地位,也還是一頭虎,倘若不是因為太子很大一部分精力被公子嗣分散,秦國又豈能這麼輕易的攻城掠地?

  「秦國這招使的狠,即便殿下洞悉了秦國的意圖也不能不鬥。」閔遲道。

  太子點頭。是有門客說過秦國的陰謀,但公子嗣緊緊咬著,他也沒有辦法忽略,「先生可有破局之法?」

  閔遲道。「其實破此困局不難,只看殿下做不做的到了。」

  太子聞言,不由大喜過望,「先生請說。」

  「一是請王上禪位。」閔遲盯著太子的面容,果然見他面色大變。

  他沒有等太子駁斥,便緊接著道,「二是借此大好時機殺了公子嗣。」

  「你……你……」太子臉色煞白,嘴唇顫抖,半晌竟是未能成句。他不是害怕。而是從未想過這種不仁不義之事。

  「殿下。」閔遲端起茶壺,給他續茶,汩汩的水聲中夾著他溫和平靜的聲音,「帝王家的親情在大義之前何其輕?何其淡薄?殿下莫要忘記整個魏國的臣民,戰火燎原,山河破碎,換您一個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天下蒼生何辜?黎民何辜?」

  這些年,閔遲將太子的秉性摸得八九不離十,句句話都把他逼到大義與親情抉擇的懸崖。

  「沒有別條路可走嗎?」太子喃喃問道。

  閔遲決定對太子進行最後一次試探。仁慈不是大毛病,就怕因為仁慈而軟弱,他毫不猶豫的拋出了一條退路,「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臣只能給殿下三條路。請王上禪位,殺公子嗣。還有一條路――殿下自己放棄儲君之位,可兩全。」

  放棄儲君之位,也就意味著放棄生命。太子與公子嗣是親兄弟,又鬥了這麼多年,自然比任何人都要瞭解他,以他的性子。不趕盡殺絕必不甘休……可是……

  閔遲觀太子神色,心慢慢沉下去。

  「看來,只有我死了才能安魏國呀!」父子、手足相殘非他所願。

  閔遲聞言霍然起身,「公子嗣此人剛愎自用,心胸狹窄,魏國落在他手上算是完了,既然殿下有此想法,臣立即回去寫請辭書,另謀出路。」

  扔下這句話,閔遲不顧太子滿面愕然,疾步離開。

  太子反應過來時,閔遲已經出了大殿,看著那遠去的背影,陷入沉思。

  閔遲因背後出賣利用宋初一之事名聲極差。但對於君主來說,人品差不要緊,只要有能力就成,怕就怕閔遲這種會在背後放冷箭的!

  太子起初未打算與他有什麼瓜葛,後來府上門客建議拉攏,太子又見公子嗣有意無意與他走的很近,於是就勉為其難的向他示好。

  太子不喜閔遲人品,所以開始拉攏也沒有太賣力,然經過這些年來的接觸瞭解,太子漸漸覺得閔遲博學多謀,是個清風朗月般的人物,並不像傳言那樣不堪,這才真正上心交好。

  今日閔遲拂袖而去,太子心裡多少有些惱怒,且從心底不相信他會真的辭官,畢竟他的名聲擺在那裡,一旦離開魏國很難再有機會嶄露頭角。

  不過出乎太子的意料,閔遲很快便把辭官書呈到了他的案上,並將官印、官服一併上交。

  太子這才意識到閔遲是真的要辭官!閔遲是父王花了大力氣弄來的人,倘若他想走走過場,只需瞅個時機到魏王面前請辭。父王必不會放他離開,可他竟然避開魏王,讓自己處理此事!而一封表函言辭懇切,可見離魏之心堅決。

  這讓太子不得不反復深思,難道公子嗣即位真的會毀了魏國?

  「來人!」太子放下竹簡,揚聲道。

  「在!」

  「請容巨和師趙前來。」

  「喏。」

  內侍領命下去,須臾,容巨和師趙至殿中。

  這二人跟隨太子十年有餘,算是親信門客,拉攏閔遲的建議便是此二人建議。

  「兩位先生請看。」太子將閔遲的辭官信往前推了推。

  內侍拿起來呈到二人面前。

  兩人看完之後,都是一頭霧水,容巨問道,「敢問殿下,右郎中為何好端端的會辭官?」

  太子摒退左右,將那日的對話一字不落的說了。

  容巨與師趙面面相覷,沉默了半晌,二人在殿中齊齊跪下,師趙道,「若是殿下真有此心,我等亦請辭。」

  在幾十年前,門客與主子的榮辱生死捆綁在一起,而現在若是哪一日理想不合,隨時可以分道揚鑣。

  太子沉默。

  容巨沉痛道,「我等心懷治國平天下的抱負,自入魏以來便認定殿會是個心懷偉略、仁德大義的好國君,因而才不惜付諸十餘載光陰,殿下在這緊要關頭生出這等念頭,教我等情何以堪吶!」

  話語未畢,二人皆已淚流滿面。

  人生有多少個十年?兩人從年少張狂熱血昂揚到今日鬚髮花白冷靜隱忍,十年期盼,十年心血,眼看就要成事了,居然瞬間付諸流水,尋常人都難以承受。

  「二位快請起,是我糊塗了。」太子上前親自扶起兩人。

  兩人抬袖擦拭眼淚。

  容巨道,「殿下定要留住閔子緩才是,王上久經風雨,如此費心的請他入魏,可見他是個大才!閔子緩所為之事可謂無德陰險,可秦國的宋懷瑾和張儀又能好到哪裡去?殿下,兵家有云,兵不厭詐。他們這種人,只要好好利用,於國有好處。」

  「我會留下他。」太子請二人入座,「閔子緩給的另外兩條路,兩位以為如何?」

  兩人沉思片刻,容巨道,「皆可行。」

  「不錯。」師趙點頭,「兩者是了結眼前局面最乾脆法子。請王上禪位較難,也沒有足夠的理由,反倒是借機除去公子嗣比較可行,閔子緩既然能說出來,想必心中早有籌畫。」

  太子這輩子都沒有想過逼君弒弟,雖然已經做出決定,但心頭還是一片紛亂。

  師趙回憶太子方才的複述,疑惑道,「殿下,閔子緩沒有說公子嗣城府越來越深的原因?」

  太子搖頭。

  「我認為是徐長寧之功。」容巨道,「不是很明顯嗎?公子嗣阻撓殿下拉攏徐長寧,把他安排到自己封地做郡守,可是你看這兩年,公子嗣越來越倚重徐長寧,甚至連一母同胞的妹妹都許給他了。」

  容巨冷哼道,「這個徐長寧也是個沒骨頭的小人,起初對殿下示好,這在公子嗣那邊沒幾天就倒戈!」

  師趙見怪不怪,「孟夫子說的對,策士行的不過是妾婦之道!那幫策士根本無節操可言。」

  公孫衍與張儀的縱橫之策鬧的天下震盪,孟子的弟子景春道:公孫衍和張儀難道不是真正的大丈夫嗎?一怒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

  孟子道:是焉得為大丈夫乎?子未學禮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門,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

  他的意思是說策士之流,就像妾婦一樣,她們依著丈夫的喜好侍奉,不敢違背。

  容巨私以為這話說的有些刻薄,但太子崇尚儒家,敬重孟子,他也不好說些什麼,只能跳過這個話題,「閔子緩特地提起徐長寧是否別有深意?殿下還請儘早再見一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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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息於陌 第三三九章 閔子緩之謀

  與門客的一番深談,魏太子頗有一種騎虎難下之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他連選擇的權利都沒有了!

  或許,從一開始他就不曾有過選擇的權利。

  太子和他的叔父公子很像,都崇尚君子之道,但相比之下太子的心性又不如公子堅毅,公子敢撞得頭破血流也要一條道走到黑,被坑了無數次依然相信「人性本善」,他卻不敢。

  他最終還是妥協了,不管是自願的選擇,還是半推半就。

  經過一日的掙扎,太子下定決心,在晚間見了閔遲。

  閔遲深深明白,這世上各人的追求不同,有些人,你就算將錦繡山河、榮華富貴全部都捧到他面前,他也未必會歡喜,而太子恰是這種人。太子的選擇,歸根究底是因為性子裡的那份怯懦,但閔遲必須要為這份怯懦找一個完美的理由。

  「殿下能犧牲小節以全大義,是大魏臣民之福。」閔遲朝著他稽首大禮。

  「你非魏人,何故如此?」太子垂眸看著他,面上波瀾不驚。

  閔遲知道太子心裡對他先前的逼迫、試探有所芥蒂,於是直起身,神情坦蕩磊落,「臣有大志,然非明君不侍,臣在魏國多年,深知殿下仁德,魏國有殿下這樣的儲君,臣心中慶幸,昨日殿下忽生退意,臣痛心疾首,衝動之下拂袖而去,還望殿下恕罪。」

  言下之意,他這是期望之深,所以才責之備切。而且他也隱晦的為自己前些年沒有投靠太子找了一個理由――太子是儲君,未來名正言順的王,如今王上還在,他要對王上忠心不二,等到太子即位,他同樣會忠心不二。

  這個理由恰是針對太子的秉性所言。

  太子仁善迂腐不假,卻不算太傻。將閔遲所要表達的意思領悟了七八分,頓時覺得自己一直以來似乎低看了這個名聲狼藉的年輕人。

  「先生快請起。」太子扶起他。

  兩人消除「誤會」,相讓著坐下。

  「前日先生說到公子嗣,不知可否細說?」太子問道。

  「想必您知道他身邊有個徐長寧吧?」閔遲猜到太子身邊的門客肯定早就發現此事,所以便不再贅述,簡明扼要的道,「這徐長寧每每向公子嗣獻計都是通過守城將軍,公子嗣軍中甚嚴。他走的這條路子,我們自然難以發覺,直到公子嗣求王上將檀公主許給他,臣這才驚覺。他所處之地甚遠。臣無法接近,但是通過杜衡打探到了徐長寧在各國博弈社的論策。」

  太子微微皺眉,並未問結果如何,「先生一直與那杜衡有聯繫?」

  杜衡之妹是公子嗣的側夫人,太子無法不多想,再說這杜衡為人齷齪下作,實在讓人瞧不眼,但他見閔遲神情磊落,頓時又覺得自己這麼問顯得有些心胸狹隘。

  閔遲不以為意。笑笑道,「天下齷齪事情多了,凡人生於俗世,豈能不沾染分毫?倘若能利用那些齷齪謀一方安穩,臣亦不介意身染髒汙。」

  太子愣了愣,暖橘的燈光下,卸了官服的閔遲一襲青灰色的廣袖布袍。眉目疏朗若清風霽月,言談間說不出的灑脫淡然,端得是名士風采,哪有半分他說說的髒汙。

  「先生這般胸懷才是真君子,我不如也!」太子歎道。

  閔遲聲音柔緩,「殿下是眼裡揉不得沙子,說到境界,臣自是不如。但若說務實,臣便不謙遜了。」他談了一口氣,頗為理解的道「倘若太子申還活著,殿下大可與公子一般求個自在快活,然則天命授之,既不能掙脫天命。不若務實。臣聽聞和氏璧上亦有微瑕,但它仍舊是絕世瑰寶。」

  這話是說道太子心坎裡去了,「先生之言,字字璣珠。」

  太子怕是早已不記得起初要談何事,還好閔遲還是個清楚的,硬是把話題拉了回來,「再說徐長寧,他先與殿下示好,又轉眼投靠公子嗣,似是自然而然的擇主,但聯繫他秘密獻計的行為,臣以為,他這是有目的而為,而這目的是為了秦國!」

  太子驚詫道,「何以見得!」

  畢竟公子嗣是在徐長寧的幫助下越來越強,現在已經足夠可以抗衡他這個儲君之位了。

  閔遲道,「臣觀他那些論策多是流於表面,言辭佳而無實際意義,就算有謀,也必定是些小聰明,而他入秦以來,步步為營,每一計都顯示出他的深謀遠慮,何也?」

  「難道是有高人背後指點?」太子揣測道,「這高人還是秦人!」

  閔遲點頭,「不錯,徐長寧遊走列國求官,屢屢碰壁,他在入魏之前曾入秦,再入魏國之後像是變了一個人,其中因由,想必不用臣細述。」

  徐長寧在別國求官也不是毫無所獲,他那點小聰明加上極擅言辭,足以謀到一個安身立命的職位,他在燕國做過一名小吏,兩年之後辭官離燕。當時他很年輕,已經算是很有作為了,然而卻不滿與此,可見此人有野心。

  「保公子嗣,秦人有什麼好處?難道是公子嗣通敵叛國,為求王位與秦人做交易!?」太子問道。

  閔遲唇角微微翹起,「這就是此人的高明之處。秦國狼子野心,列國皆有所查,臣便假設他們意欲兼併天下,於是設身處地的站在秦國立場去想。秦魏仇怨頗深,看起來最有藉口下手,但就長遠戰略來說,全力攻打魏國必然招致周邊列國的警惕,有公孫衍在,怕是合縱再成,因而先吞併魏國並非明智之舉。」

  太子張大嘴巴,敦厚的面上難以掩飾震驚。

  「秦國往西開拓疆土絕非偶然,據臣揣測分析,他們的第一個目標大約會是楚國。」閔遲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子上繪圖。

  太子順看著他手指飛快的塗抹,轉眼間竟是一覆簡略的巴蜀與楚之間的地圖,接著便聽他道,「巴蜀之地居高臨下,易守難攻,順著此江南下……」

  閔遲仔細講了攻楚策略,太子感歎不已,起初他覺得楚國實力強大,不容易攻取,但聽完閔遲的入侵策略,連他都覺得似乎真是很可行。然而他更感歎自己的父王果然目光如炬,怪不得要費盡心機的留下一個年紀輕輕、名聲狼藉的人。

  「在攻楚期間,秦國豈會容我魏國修養生息?」閔遲雙眸中閃爍著旁人看不懂的神采,「他們是打算先亂我內政,蠶食我國西邊領地,待時機成熟,可以迅速鯨吞之。」

  「先生奇才!」太子除了乾巴巴的讚歎一句,真不知還能再說些什麼。

  太子愣神了片刻,回過神時忙尋了茶壺,親自給閔遲斟上一杯水。

  「請恕我直言,先生如此謀劃,入秦必是高官厚祿,為何甘願留在魏國?」太子問道。

  閔遲緩緩搖頭,「我不如宋懷瑾。」

  太子驚的手一抖,幾滴茶水落到手背上,燙的他一個激靈,「先生雄才偉略,何出此言!難道那宋懷瑾是通天人物不成!」

  閔遲的笑容複雜,「他能將天下裝在心中,做出這一番曠世的戰略謀劃,我卻不過是根據秦國的動向進行揣測,從而應對。一個開拓者和一個被動應戰者,這其中的差距一目了然。」

  閔遲之所以認為謀劃者是宋初一而不是別人,全因他開始時與宋初一莫名其妙的交鋒一敗塗地,對她暗中諸多關注,且攻佔巴蜀是她入秦不久之後發生,他為了確認此事,甚至不惜辦砸差事,親自在巴蜀查探。

  巴蜀那段,是他最黑暗的日子,宋初一一句玩笑話,逼得他倉皇如喪家之犬,回魏國之後被人唾棄恥笑,連手底下的暗衛都能辱罵他,而他無以自辯。

  那時候他真是想一死以謝天下,但看著自己被踩碎的傲骨,他若不雪恥,不僅枉為大丈夫,枉來這世上走一遭,就連死,都難以瞑目!

  他熬過了黑暗,快速蛻變,吃過教訓之後看問題也更加深入更加長遠。

  在列國之間,宋初一挑中了秦國,為之謀劃,而他選中魏國,自然也有自己的一套戰略謀劃,可是如今他才只是在心中畫了一個大致的輪廓,那人竟已經開始實施了。

  他有時候覺得很刺激,有時候又覺得挫敗,畢竟宋初一比他還小兩三歲,就擺出這一盤恢弘的棋局,而他才剛剛落子。

  太子激動之下未曾察覺他的失神,一把握住他的手,「先生驚豔才絕,胸襟更勝,得先生,吾之大幸也!」

  閔遲收回神思,堅定道,「承蒙殿下不棄,臣定當盡心竭力!」

  不覺間,已經夜深。

  閔遲覺得事不宜遲,便道,「如今公子嗣被殿下逼到險境,勢必要問計于徐長寧,算算時間,拖的也不短了,秦國背後主謀的應對之策應該快能到達大梁,殿下應當立即派人堵截。」

  閔遲沒有錯過太子面上一閃而過的猶豫,立即道,「殿下不必憂慮,既然主謀計畫周密,在密函定然做了手腳,就算我們截到了密函,怕也不足以治公子嗣通敵之罪,但至少他動不能搖殿下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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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5 2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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