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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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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袖唐]江山美人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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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16:54:53 |只看該作者
卷一 起於野 第四十章 驚四座之策

  在諸子百家盛行的春秋戰國,衛宋兩地最盛行儒家思想。孔子主張單靠政治手段治國是不行的,在政和刑之外,必須要借助「德」和「禮」,並且是要看做是首要治國手段。

  孔子生在禮樂開始崩壞的春秋末期,他畢生的追求便是以自己的能力改變現實,歸根究底都離不開「複禮」。以「德」治國,這是一種很理想的狀態,倘若真能達到,自然十分美好。

  然而,在禮樂徹底崩壞的戰國,政治流氓層出不窮的時代,沒有最卑鄙只有更卑鄙,沒有最無恥只有更無恥深受儒家思想教化的衛人,多性情溫和,並且極偏重於德,其他方面太過鬆散。

  在這樣的國情之下,想戰,難!

  那日在帝丘,眾將士被激發出的血性,宋初一深感震撼,然而一時意氣過後呢?

  所以宋初一才會問礱穀慶,這份戰意究竟能持續多久。從目前種種跡象來看,礱穀慶的估計真的太過於樂觀了,衛人哀遠遠勝於怒。

  哀兵必敗。這是兵家真理。

  宋初一正想著,便聽息泓答道,「此次魏王行事有失道義,我軍出師有名,倘若能激起我軍戰意,或可一戰。最重要的是,民意、君意。」

  宋初一垂眸,聽著息泓把民意擺放在先,便可知他也是儒家學派,並且怕是也崇尚孟子那一套民貴君輕的理論。

  南祈嗤了一聲,「魏王何時道義過?起初六國謀秦,因分配不均,仗還未打上便散夥了,這其中有多少因由魏王的不道義?倘若此時去別國求援兵,必然可行。用這個理由去說服君上,應也有幾分把握。」

  「不錯。」礱穀慶原本沉重的表情一鬆,微微點頭,又轉向宋初一道,「我記得,懷瑾曾在帝丘言,可使魏王也嘗一嘗失國土的滋味,不知有何見解?」

  宋初一抬頭,見眾人都看向她,便略一沉吟,道,「借兵。不過不是現在借。依我所想,我們現在當務之急,是應當立刻去周天子面前痛訴魏王的卑劣行徑,並且在各國之間大肆宣揚,這一點應當不難做到,衛國士子多的很。

  而後派人去秦國鼓動新君攻魏,秦魏世仇,秦人血性好戰,只要言辭得當,想發動兩國戰爭絕非難事。一旦兩國開展,魏王必然將注意力放在秦國,我們可以趁此時魏國后方空虛,前去韓、趙、楚、宋借兵,條件是,攻下的魏國城池我們都不要。幾國同時發動出兵,趁著魏王無暇顧及,我衛國伺機出兵,再輔以良策,以最小的代價拿下失去的城池。」

  眾人聽得瞠目結舌,這是真正將天下做棋盤,各國做棋子啊!而且這一招實在夠狠辣!

  礱穀慶撫掌大贊,興奮道,「壯哉!倘若運營得當,說不定就能讓魏國從此一蹶不振!」

  宋初一心中暗暗搖頭,難啊!縱然魏國現在霸權衰落,但還是一頭巨大的虎,並且衛國人才流失嚴重,這個計畫的運作離不開人,現在的衛國根本沒有那樣的實力。能拿回幾座城池就不錯了

  「彩!」眾人回過神來,齊聲喝贊。

  緊接著,南祈便開始挑毛病,「你憑什麼覺得秦魏開戰,魏王會忽略別處防衛?」

  「此言差矣,並非忽略,而是鬆懈。魏王素來有霸心,但實際卻是死盯著秦國一隅!倘若他趁霸權穩固之時趁機逐鹿中原,魏國統一大業也並非不可能,但魏王他老人家這些年都在幹些什麼?死啃秦國這塊瘦骨頭!」宋初一道。

  秦國經歷四代亂政,外戰內戰不消停,在秦孝公時,已經窮到鳥不拉屎、兔子不掏窩的地步了

  雖則秦地佔據隴西,一旦強大起來對魏國威脅最大,但倘若魏國將自己壯大到霸主無可撼動的地步,秦國又能如何?

  宋初一悠悠笑道,「如今秦國這塊骨頭是肥了,可魏王老矣!牙齒鬆動已然咬不動肉了。」

  姬眠看向宋初一的眼睛一亮,「哈!這話說的有趣!」

  「秦國新君剛剛即位,我聞內患未平,怎會輕言出兵與魏交鋒?」季彥疑問道。

  宋初一當初離秦國很近,因此有切身的體會,對秦人也更加瞭解,「我這計畫是在半年內完成,倘若有可能,諸位可去秦國一探。秦人上上下下,但凡提到魏國無不咬牙切齒,恨不能立刻殺出函谷關與魏死戰到底,可謂仇深似海。而所謂的‘內患’,不過是老氏族再提推翻新法之事,而老氏族是最恨魏國的,只要給個小小的機會,他們必然放過。」

  「懷瑾似對秦國很知之甚深?」惠叔雲問道。

  「略知一二。」宋初一不願把腦力浪費在為自己編個身世這種事情上。

  「大善!老夫這就去勸君上,諸位議論具體如何行使此策!」礱穀慶按捺不住興奮的心情,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宋初一還未反應過來,他人已經不再屋內。

  此時眾人看宋初一的眼神便略有不同了。原以為她年紀小,即便聰慧,在見識和策略方面也絕比不上成年人,然而方才一番話,卻讓他們覺得實在是低估她了!

  「懷瑾小小年紀便有此見識,實在難得!」息泓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

  南祈冷笑道,「策是好策,可你明知衛國未必有這樣的能力!不過沽名釣譽耳!」

  宋初一挑著眼梢看著他,語氣淡淡,「生死存亡,倘若還不敢放手一搏,不如趁早勸君上把封地都獻給魏王,然後自貶為君,如此便十分的穩妥。君子以為呢?」

  姬眠一拍幾面,霍的站了起來,接著便是一番慷慨激昂,「正是!一味固守自封,壓迫之下只知想法脫困,卻從不敢想於困境擊敗強敵,這樣的國家前途實在堪憂秦受魏的欺壓不比衛國少,不同的是,秦人寧死不屈,圖謀自強,衛人卻不斷妥協,安於現狀,所以秦國才越來越強盛,衛國越發衰落。」

  「悟寐是法家人士吧,這般犀利,這般慷慨激昂。」宋初一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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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16:55:04 |只看該作者
卷一 起於野 第四十一章 盡情飲風雪

  「哈,好眼力。」姬眠笑的更歡暢,仿佛找到知己一般,湊到宋初一面前,「懷瑾,我覺得與你投緣,今日一起去痛飲如何?去俳優館聽小調,花銷包在我身上。」

  「俳優就免了,我這一身嫩肉,目下還捨不得去糟蹋。」宋初一笑道,「不如煮酒暢飲。」

  姬眠越發覺得宋初一有趣,竟是立刻轉身招呼眾人,「走走,大夥一起去喝酒,替懷瑾接風洗塵!」

  門客的時間一般都是十分自由的,並不要求時時刻刻都坐在這屋裡,出門只需報備一聲行蹤,讓礱穀慶想尋人的時候,隨時能尋到即可。

  剛好今日下雪,正合適飲酒,所以眾人商議之下,定下了去他們平素最常去的一家酒館。

  宋初一請一個僕從照顧子朝和子雅的用食,便隨著他們一起出門。

  但在代步工具這件事情上,宋初一和南祈又產生了分歧。宋初一建議騎馬,南祈非要乘車,僵持之下,南祈乾脆直接坐上了馬車,眾人也就只好跟著乘車了,這本就是件小事,沒必要鬧的不愉快。

  ……

  兩盞茶後……

  三駕沒有四壁的馬車,每輛馬車上都有一頂銅傘蓋,四面風雪呼嘯,行速極慢。

  九個老老少少,縮在三駕馬車上瑟瑟發抖,宋初一咬牙看向南祈,「我說騎馬,你非要坐馬車,如何?現在你可敞開肚皮盡情飲風雪!」

  「無知騎馬豈是有身份的人能為之事?」拿起抖著嘴唇依舊端持著姿態。

  在春秋時期,但凡有些身份之人都不會騎馬,這在他們看來是很狼狽的行為,而到了戰國末期,隨著單騎在戰爭中的運用,也漸趨流行,很多士人趕路時亦會選擇騎馬。

  「周天子騎馬他還是周天子!俳優乘駟車還是俳優!」宋初一冷冷道。

  南祈一聽此言,頓時連目光都燒了起來,「我說的是事實,你為何張口罵人這是侮辱我的尊嚴!」

  宋初一不甘示弱,「我不過是講道理,是寓意!你非要往自己身上生搬硬套,我能阻止的了嗎!哪國也沒有下令不許士人用使用這種言辭!」

  宋初一的話雖看似強詞奪理,但有時候士人為了規勸上位者,經常會隱晦的說一些有寓意的故事,言辭激烈時,比喻自然也不會那麼好聽。

  「二位道家高人,可否兼顧一下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庶民?」姬眠縮在一角,抖著嗓子道插嘴。

  南祈冷哼一聲,別過頭去。宋初一把臉埋在袖子裡,也不再說話。

  他們是按照年齡來分坐馬車,否則宋初一怎麼會合南祈坐在同輛車上。

  姬眠回頭看了一眼,後面馬車上息泓、惠叔雲和季彥咧著嘴抄手看熱鬧,他不禁笑道,「三位吞風咽雪的姿態倒是分外瀟灑!」

  三人均笑眯眯的拱手道,「過獎過獎!」

  馬匹拉著極重的青銅車,頂著風在雪裡行了約莫有兩刻,終於到了他們所說的酒館。

  深褐色的酒旗飄揚,在風雪中烈烈作響,上面一個鬥大的「酒」字蒼勁有力。

  一行人凍得手腳發僵,挪了半晌才全部下來。宋初一現在恨透了南祈,本來好好的喝一頓酒,非得擺排場!

  酒館的門窗上已經掛了厚厚的毛氊子,眾人撩開毛氈,陸續走了進去。

  到宋初一時,一個踉蹌,險些沒撐得住毛氈的重量。推開厚重的氊子,一進屋便立刻被溫暖包圍。

  這是濮陽一家中等大小的酒館,有兩層,在大堂,靠北牆的地方有一個高出地板長寬兩丈的檯子。宋初一看了一眼,上面竟畫的是棋盤。檯子的兩側各放了一口淺口的陶缸,裡面放置棋子。倘若站在二樓護欄處,正能觀看棋局。

  「諸位先生是在堂坐還是去雅舍?」有個少年迎了上來詢問他們一行人。

  姬眠道,「雅舍。」

  「請隨奴來。」少年在前面領路,將九人領到了二樓。

  所謂雅舍也並非是四面封閉,而是只三面有牆,一面是帷幔。

  一群人拂去身上的雪,脫了履,走進雅舍內,姬眠挨著煮茶用的小火爐瑟瑟發抖,「我終於知道為何早先天下士子不入秦了,因為全都怕被凍死。」

  「照你這麼說,如今入秦的都是不怕死的了?」惠叔雲甩了甩衣袖上的殘雪。

  「不是不怕死,是有膽。」息泓接口道。

  姬眠緩過來一些,笑道,「哈哈,如此說來,去越國的人都是貪生怕死之輩!」

  他們這些話看似是沒有什麼意義的打趣,但是其實都暗合時事。秦國在秦孝公時期便發佈求賢令,對有識之士的待遇可謂六國之中最為寬厚,然而,秦國窮,能寬厚的只有放鬆在政事上的限制,去秦國的士子,只要有切實際的想法,都會得到無比的尊重。

  而越國雖大,但偏居一方,越王雖然不算昏庸,但實在不是個有才智有遠見的君主。

  「七斤炙羊肉,十壇好酒。」息泓道。

  「小店有楚酒、衛酒、秦酒、越酒、魯酒,不知先生要哪種?」少年笑問道。

  「來來來,每樣來一壇,教我等嘗遍這天下之味。」姬眠嚷道。

  「諸位稍候。」少年躬身退了出去。

  很快酒肉便送了上來。姬眠拍了拍宋初一的肩膀,「懷瑾,你得多吃些,如此瘦弱可不行我聽說安邑許多男人塗脂抹粉,瘦瘦弱弱一副女兒狀,還受到諸多少女的追捧,你可不能如此。」

  「對,對。」眾人點頭附和,顯然並不欣賞那種美。

  有婢女端了水來供眾人淨手,南祈一邊洗手,一邊冷颼颼的道,「悟寐大可不必擔憂,她渾身上下,哪有體貌可以賣弄。」

  「不知懷瑾哪裡得罪了你,因何處處為難?」宋初一直接了當的問道,她可不想成天吃飽了飯找氣受,能化解一下最好。

  南祈擦了擦手,看了她一眼,「我看別人不順眼,從來不需理由。」

  宋初一氣到了極處,忽而笑了起來,笑了幾聲,忽而一斂,「你他娘還真是吃跑了撐的!看不過眼你她娘的還看?衛國被魏王所欺,你看的過眼;天下禮樂崩壞你看的過眼;民不聊生你看的過眼,偏偏看我小小的宋懷瑾不過眼,真是有性格有氣度有胸襟有抱負!令人大開眼界!」

  眾人瞠目結舌,半晌沒有人說出話來,姬眠正在往嘴裡塞肉的動作僵住,拿眼角餘光去瞥南祈的臉色。

  不僅僅是他們這間雅舍,連周圍都安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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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16:55:14 |只看該作者
卷一 起於野 第四十二章 論天下大勢

  宋初一平時的樣子就如一只攤著肚皮曬太陽的貓,懶洋洋的看似無危害,一旦惹急了她,立刻便會化作猛虎把人往死裡咬,這會兒罵南祈的話,還是她控制再控制之後的十分客氣的結果。

  她怒起來的性子,在秦地也略顯彪悍,更遑論儒學盛行的衛國。

  南祈也有一瞬的吃驚,但轉而又恢復平靜,微微一笑道,「過獎。」

  四周的人頓時驚駭,嘴張的更大,姬眠小聲道,「我眼沒花吧?允祀,別人罵你,你竟然笑了」

  南祈的表情,一貫像是全天下都欠著他債似的,看誰都不順眼,也極少笑,方才居然被罵笑了?原來他喜歡受虐嗎?

  「道家講究的是平和淡然,她先動真怒,自然落了下乘。」南祈端起酒爵,坦然喝了一口酒。

  宋初一默然,她雖然覺得「上乘」「下乘」都無所謂,也沒什麼意思,但她的確太容易動怒了,為謀,要時時刻刻能守住自己的心神,用一顆永遠冷靜的心去衡量。

  宋初一忽然坐直身子,眾人一臉緊張,正欲上前勸解,卻見她鄭重的給南祈施了一禮,「允祀兄所言極是,懷瑾受教了。」

  「怪哉!」惠叔雲歎了一聲,轉而問道,「道家人都如你們這般神神叨叨的嗎?」

  宋初一嘿嘿一笑,伸手撕了一塊炙肉塞進嘴裡,「神神叨叨只有他一個,我很正常。」

  「倘若我未猜錯,你是莊子那一派的吧,正經的神神叨叨。」南祈慢悠悠的道。

  老子之後,道家逐漸也分了派系,其中一派把老子的「無為」發展成為虛無主義,莊子便是這一派系的代表,譬如「莊周夢蝶」,玄之又玄;而另一派則捨棄了老子思想中否定禮、法的成分,把老子的「道」解釋成為規律,起代表是齊國稷下學派中的黃老道法一派。

  宋初一和南祈,恰好便是分屬於這兩個流派。

  「原來懷瑾是莊子門生嗎!」息泓驚喜道。

  莊子尋求放浪形骸於山水酒池之間的精神自由,在時下也是很受追捧的思想學說。

  宋初一微笑,算是默認了。

  息泓用筷箸擊節而歌,「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

  「好壯麗!」姬眠讚歎道。

  這是莊子的《逍遙遊》。道家雖然未曾在治國邦交上做成什麼大事,但它在教人為心上,卻是很多思想學說都不能與之相比的,因此大部分的士人都曾經拜讀過老子、莊子。

  宋初一一遍往嘴裡塞肉,一遍含含糊糊的跟著哼哼。

  一群人正唱的起興,卻忽聽樓下有人吼道,「樓上方才罵娘的那位先生!」

  眾人聲音戛然而止,聽樓下之人又喊道,「我等聞先生言辭犀利,願請先生指教天下大勢。」

  這是邀請宋初一去向大家說說自己的論述。

  這種場合的論述是士子之間的交流,說好了很可能一夜之間名聲鵲起,說不好也無人會責怪,這種辯論倘若不接,便顯得太沒有氣度,於名聲有礙。

  宋初一忙將手裡的骨頭啃乾淨,丟在食案上,接過婢女遞過來的巾布拭了拭手,才從容起身。

  士子們最愛這種活動,因此宋初一一出現,酒館裡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在看見她形貌的同時,眾人目光或驚奇、或不可置信、或失望,實在精彩無比。

  站在堂內檯子上的人看見順著樓梯緩步走下來的宋初一,最開始心裡很是後悔,但瞧著宋初一姿態閒適從容,沒有一絲緊張不安,亦無少年人的鋒芒銳利、意氣風發,又感到很好奇。

  宋初一也在打量對方,他正是站在那個畫了棋盤的檯子,年紀越二十三四歲,一身青布袍洗的發白,墨髮整整齊齊的綸起,一張輪廓分明的臉上,眉寬廣清長,彷如懸犀,雙分入鬢,首尾豐盈,雙目朗朗,鼻樑硬挺,嘴唇薄厚適宜。

  「好一個眉目清朗!」宋初一不由讚歎道,「足下好俊的相貌!」

  那青年見宋初一如此年幼,竟是一時不知怎麼稱呼,頓了一下,拱手道,「過獎了。」

  宋初一走上台,「不知足下欲說何事?」

  「在下想請教先生,小國可爭天下否?」青年笑問道。

  這個問題一出,四周有些還在喝酒的人都將目光投了過來。

  「可。」宋初一毫不猶豫的,篤定答道。

  青年也不追問,因為論事的規矩擺在那裡,但凡應答者說出個看法,就必須詳細闡述原因。

  宋初一淡淡一笑,抄手道,「萬事萬物離不開一個‘道’。無論國之大小,順道者昌,逆德者亡。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小國正因弱小,而不被其它強國戒備,倘若能擅於利用這一點優勢。道無常道,然則萬物存在都有其存在的道理,焉知弱小者只有‘亡’這一條路可走?」

  「順道者昌,逆德者亡。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彩!」青年反復咀嚼這句話裡的意思,不由眼睛一亮,喝了一聲彩。

  順應道德的國家便會昌盛,違背道德的國家則會逐漸走向滅亡。聯繫時事,宋初一這句話頗有罵魏王無德的意思。也不管這句話是否真的有道理,眾人聽的心裡大為痛快。

  「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意思是,事物的發展總是周而復始、返本複初的,下是高的基礎,後是先的前提,所以弱是一切之基,萬事萬物從弱起,因為有弱才有強。在處於劣勢的時候,要以謙卑柔軟的態度扭轉頹勢。

  理解宋初一話中深意的人,自然覺得很妙,但也有只理解了表面的人,聽聞她這話,不禁嗤笑道,「如此說來,魏王此次欺我衛國,我們還是要示弱,軟著任由他欺負?」

  「在下說的是國勢,目下衛國不示弱還能如何?」宋初一反問道,她向四周看了一圈,一字一句的道,「兔子與老虎肉搏,最終只能淪為食耳。柔中帶剛,乃是弱國的強國之道。倘若從外柔弱到裡,那才是真正的亡國之兆。」

  堂中靜默片刻,待眾人體味她話裡的意思,頓時轟然喝彩,南祈、姬眠等人喊的最響亮,有這個論述,宋初一便能在衛國揚名了

  「在下星守,請教先生大名。」青年拱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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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起於野 第四十三章 士人醉酒態

  星,是以觀星術為業之人。

  宋初一不禁仔細打量他幾眼,回禮道,「在下宋懷瑾。」

  「能飲否?」星守的目光中對宋初一是毫不掩飾的好奇。

  宋初一倒也十分坦然,「我正與朋友暢飲,我見足下氣度不凡,他們應也不會介懷,倘若足下不嫌棄,上樓一聚?」

  「好!」星守高興的應下。

  星守的風采氣度,實屬難得一見,雖則衣著看起來顯得有些落魄,但士人之間的交往,有時候連姓名都不問,更不會在意身份。宋初一欣賞他,自然願意結交。

  兩人相讓著上樓去,堂中之人還在久久回味宋初一方才的言論。

  做論述,不需要長篇大論,但必須要精闢。可能十幾句話裡,只有一兩句的點睛,其他都是輔助言辭,只要這兩句「點睛」足夠力度,便可以此揚名。

  宋初一帶星守走進雅舍。

  姬眠第一個撲了過來,「懷瑾,你方才實在太瀟灑了」

  作為一個出色的士人,必須要有自己的立場和看法,就如商鞅,他擅長「法」,並且從始至終都堅持以法治國,而息泓、季彥他們雖然師出名門,也有立場,但他們的立場都是儒家的立場,而沒有自己創新、迎合時事的論述,因此一直以來名聲不顯。

  宋初一咧嘴一笑,道「我為大家引見一下,這位是星守先生。」

  宋初一側開身,請星守進來。

  他們方才在樓上便看見星守,但近看之下,更覺得出色。息泓讚歎道,「好相貌好氣度!」

  「先生過獎了。」星守施禮道。

  「在下息泓。」

  「在下季彥。」

  「在下惠叔雲。」

  ……

  眾人一一介紹完畢,便安排星守挨著宋初一坐下,另一邊坐的是姬眠。

  「來,共飲此爵!」息泓舉起酒爵,笑道,「得遇奇人,快哉!」

  觀星師與巫、祝、蔔一樣,都屬於奇術,需要極大的天賦,且沒有一定的機緣巧合很難揚名,也不會在各國得到重用,生活難免落魄,一般的士人或許會有所涉獵,但自願選擇主修這些奇術的人並不是非常多。稱星守為奇人,也不為過。

  「得遇眾位有識之士,幸哉!」星守舉起酒爵。

  眾人寬袖微遮,仰頭一飲而盡。

  飲盡一爵相識的酒,眾人便開始天南海北的聊了起來,在座的都有遊學的經歷,見識廣,聊起來有說不完的話。

  宋初一很久沒有大快朵頤的吃肉了,因此趁著眾人聊的起興,她便埋頭苦幹。

  「懷瑾見識不凡,怎的不說話?」惠叔雲有些不滿的道。

  南祈嗤了一聲,「炙肉當前,她現在可恨沒長十張嘴,哪有功夫理會你。」

  宋初一正伸手欲再撕肉,見眾人目光齊刷刷的集中在她身上,她只頓了一下,便坦然撕了一大塊肉,「口腹之欲難以自持,諸位見諒啊!」

  「懷瑾灑脫!」星守也笑著撕下一塊肉。

  宋初一往嘴裡塞了一大塊肉,口齒有些含糊的道,「守爽利,我喜歡不像這世間有某些人,苛責萬事萬物,也不知累不累的慌,還是我輩的活法兒更暢快放浪形骸,逍遙自在!」

  南祈看著她滿嘴的油,不禁厭惡的皺起眉頭,痛苦的把頭扭向一邊,索性眼不見為淨。

  眾人看宋初一吃的津津有味,也開始有些餓,遂紛紛學著她大塊吃肉。

  南祈見原本都斯文的人忽然化作滿桌的惡狼,頓時想直接甩袖走人,但同時又覺得那樣十分沒有修養,便只好生生忍住。

  一番胡吃海喝,眾人都有了些醉意。最先不省人事的是南祈,他看著別人的吃相沒有絲毫食欲,只顧著喝酒,在眾人微醺的時候,他已然伏在食案上。

  待身邊躺倒一片,宋初一才不過微有些酒意,倘若不是她換了身體,眼下約莫連微醺都不會有。

  姬眠抱著星守嚎啕大哭,眼淚抹了他衣襟都是。星守閉著眼睛,像是入定一般。

  息泓手舞足蹈的唱歌,惠叔雲抱著桶子吐的天昏地暗,卻一直被息泓搖晃,要求一起唱,惠叔雲傻呵呵的看著他們笑。

  季彥和其餘幾個人將衣物都脫到只剩下一塊遮羞布……

  宋初一瞠目結舌的看著這個混亂場面,心裡一時不想不出什麼詞形容。

  姬眠哭著哭著,發現星守不理他,便一把推開他,擠到宋初一身邊,眼淚汪汪的看著她,「懷瑾。」

  「你沒醉啊?」宋初一滿臉吃驚。

  「誰說我醉了!」姬眠吐字清晰,抬袖擦這不停流出的眼淚,抽泣道,「我只是覺得有些悲傷。」

  「何故悲傷?」宋初一道。

  姬眠一聽宋初一有回應,頓時哭的更凶了,「我出師之事,曾懷有大志,然而卻四處碰壁……」

  接下來,姬眠從他幼時穿著開襠褲與師兄偷李子被罰三天不能吃飯,再到出師之後各國都不願用他,直至現在寄身衛國的悲傷成長歷史。

  姬眠才學不低,他是法家提倡變法的士人之一,並且精於「法」,但晚生了十幾年,七雄國的變法已經陸續落下帷幕,又因為他年輕,所以處處碰壁,沒有一國願意留用,無奈之下只好退而求其次,先尋一小國寄身。

  其遭遇也是可悲可歎。

  但宋初一終於確定他現在醉了。

  息泓陡然大聲歌唱,「陟彼三山兮商嶽嵯峨,天降五老兮迎我來歌。有黃龍兮自出於河,負書圖兮委蛇羅沙,案圖觀讖兮閔天嗟嗟,擊石拊韶兮淪幽洞微,鳥獸蹌蹌兮鳳皇來儀!」

  宋初一揉了揉太陽穴,乾脆趴在地上裝死。

  姬眠尚未哭訴完,便見宋初一倒下,立刻抓著她使勁搖晃,「懷瑾懷瑾!」

  「懷瑾先生可在?」驀地,一個急促的聲音從雅舍外傳來。

  這屋裡也只有宋初一一個清醒的,只好睜眼道,「何事?」

  那人連忙道,「君上召見請懷瑾先生!速速隨我去。」

  宋初一立刻爬起來,袖子卻還被姬眠死死拽住,她伸手扯了扯。

  外面的人焦急的催促道,「先生。」

  姬眠死活不撒手,宋初一陡然暴躁,咆哮道,「你大爺放手!」

  姬眠被呵斥的一愣,宋初一趁著這個空檔,立刻走出雅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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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起於野 第四十四章 願出使秦國

  外面傳信的少年被她這一喝,嚇的一愣。

  宋初一挑開帷幔,卻只見一個楞乎乎的少年,便也未曾多問,只道,「走吧。」

  宋初一才來了兩日,少年在府內也並未見過她,此時見她年紀與自己也差不多,不由得滿心震驚。

  宋初一走出兩步,發現少年並沒有跟上,立刻轉身道,「我滿身酒氣,要香湯沐浴才能去面見君上!還不快走!」

  少年這才反應過來,急急跟上,賠罪道,「一切已然備好,懷瑾先生放心。」

  兩人匆匆走出酒館,登上軺車急行回府。

  礱穀府的僕從果然已將一切準備妥當,宋初一也來不及享受,在浴湯了沖去酒氣,便匆匆爬了出來,穿上準備好的白衣寬袍。

  因是冬季,衣服厚重,穿在身上顯得宋初一不是那麼單薄。

  剛剛飲過酒,在風雪之中,宋初一倒是覺得並不是很冷。

  到達衛宮大門,便有宦官領著她一路快行,直奔偏殿。

  門外有宦官看見二人,便高聲通報道,「懷瑾先生到!」

  「先生請。」宦官躬身道。

  宋初一整了整衣衫,頭髮,才脫了鞋從容的走進殿內。

  「宋懷瑾參見君上。」宋初一甩開寬袖,行了長揖大禮。

  主座上,一襲褐色華服的衛侯斜靠在扶背上,看著宋初一,雖然方才礱穀慶已經再三強調,此人年紀輕,但見到真人的時候,還是有些微詫異,這哪裡是年紀輕啊!分明是年幼!

  「大善!天縱奇才,是不忍我衛國遭人欺淩!先生請入座。」衛侯滿心激動。宋初一小小年紀便能言出那等狠辣奇計,實在不容小覷,倘若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成為無雙國士。

  「謝君上!」宋初一走到礱穀慶下手而坐。

  衛侯直起身道,「礱穀將軍已將先生之言告訴寡人,寡人深以為先生大才,不知先生可有詳細謀劃?」

  時下雖然對於有才之士,十分尊重,但宋初一知道,倘若衛侯不是被逼急了,也不可能如此的「唯才是用」,而不嫌棄她年幼。

  不管如何,衛國能用她,便是給了她揚名的機會,宋初一絕不會辜負如此良機。她看向衛侯,微微笑道,「在下自然敢說,便是有應對之策,絕不空言。」

  衛侯看她神態從容,目光卻無比堅定,更加高興,急急追問道,「先生可否說來?」

  「大致情形,也就如我之前所言,我之計,需徐徐圖之,不可操之過急。當務之急,需有三件事需要辦。」宋初一道。

  衛侯恨魏王恨的牙癢癢,從他繼位開始,便不斷遭到魏王欺淩,國土一失再失,眼看要舉國淪喪,倘若衛國當真亡在他手裡,他歸天之後,如何有顏面去面對列祖列宗所以聽見宋初一說「徐徐圖之」不由狠狠歎了口氣。

  但他明白,魏國縱使霸權衰落,也非是他能咬動的一塊肉,也就耐下心來,問,「先生請說。」

  「一是,君上立刻稱病,並派特使去向周天子痛訴魏王無德、無信,威逼脅迫衛國。再派特使趕赴趙國哭訴,借兵攻魏,趙國現在正內亂,必無暇顧及此事。其二,令衛國士子在各國之間散佈消息,傳魏王無道;其三,秘密派人去秦國勸兵,攻打魏國。」宋初一一口氣將…說完,接著道,「辦成這三件事,攻魏便已經辦完了七成。」

  衛侯高興道,「這三件事情似乎並不難辦。」

  宋初一笑道,「不難,但想要辦好,也不容易。尤其是勸秦國出兵。君上可曾打探過秦國消息?」

  「自然。衛國國力羸弱,只能在大國夾縫求生,寡人苦守衛國,又怎敢忽視各國消息!」衛侯喟歎道。

  「君上聖明!」宋初一行以大禮。衛成侯雖然不是什麼英主,但也不糊塗,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值得讚揚了。

  衛侯無奈一笑,轉而問道,「我聽聞先生說,魏王執意啃秦國這塊骨頭,可我素知魏國野心,舉國上下更看重中原爭霸……先生所言,不儘然啊?」

  「君上明察。」宋初一拱手,道,「早上龐涓任上將軍之時,的確是力主攻秦,且因其戰功赫赫,是鬼谷弟子,善謀兵,魏王對其信任有加,因此也採納他的意見,認為秦國佔據隴西,對魏國居高臨下,大有威脅,便一直致力於滅秦。」

  衛侯頷首道,「的確如此,但龐涓的看法也沒錯。」

  宋初一道,「正是。不過秦人性烈,極善馬上作戰,想要滅秦,最好從其國政入手,彼時秦國剛剛歷經四代亂政,政治弊端處處皆是,各處勢力也都不穩,若用挑撥內亂,挑唆其後方的戎狄部族叛亂,是最好不過。但龐涓非要以強兵滅秦,因而忽略中原戰局,錯失了穩固霸權的最佳時機,如今魏王回過味兒來,齊楚韓趙卻均已崛起。」

  「那魏國是否還有稱霸的可能?」衛侯立即問道,倘若魏國稱霸,衛國距離亡國也不遠了。

  「稱霸?」宋初一嗤笑一聲,搖了搖頭,「君上可安心,只要公子卬穩坐相國之位,魏國想稱霸,猶如登天,癡人說夢而已。」

  宋初一緊接著道,「公子卬吃喝玩樂倒是一把好手,讓他謀國,純屬誤國。早前看魏王還頗有霸主氣象,如今倒像是被公子卬傳染一般。倘若不是這樣,在下前兩件事情,也辦不起來。」

  「哈哈哈!」衛侯聞言爆出一陣大笑,拍著大腿道,「善!善!寡人許多年未曾像今日這般愉悅了,懷瑾先生好見識,好口才!」

  宋初一抿唇一笑。

  衛侯笑罷,抬手道,「先生請用茶。」

  「謝君上。」宋初一喝完酒不久,又說了這半天,的確有些口幹,便端起茶盞抿了兩口。

  「先生說的三件事,何時辦為好?」衛侯問道。

  宋初一放下茶盞,道,「前兩件事情,越快越好勢頭鬧的越大越好,最好能召集文采絕妙之士,寫出能令群情激憤的好文章。至於勸說秦國……」

  宋初一直起身子,拱手道,「懷瑾不才,願替君上解憂,秘密出使秦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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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起於野 第四十五章 永不言師門

  「這……」衛侯遲疑,「如此危險之事,還是由寡人另派人去做吧!」

  這個計謀是宋初一想出來,萬一她死了,會不會前功盡棄?儘管衛侯覺得宋初一雖能想出這個計策,但畢竟年紀還太小,不一定有能力掌控全域,可他依舊不能讓這個有前途的少年出事。

  「衛國沒有人比在下更熟悉秦國,熟悉秦人,在這個謀劃之中,能否鼓動秦國出兵,是關鍵,倘若此事失敗,一切便都是無用功。」宋初一心中早有規劃,這一次出使秦國對於別人來說可能僅僅是危險,但於她來說,是危險也是機遇。

  衛侯有些猶豫,看向礱穀慶道,「老將軍以為呢?」

  礱穀慶看了宋初一一眼,在這個計畫之前,他從來沒有真正重視過她,只覺得籍羽對此人過於上心,不過是個半大孩子而已,就算有能力,還是要些時日來培養,但今日他徹底顛覆了自己的看法——這個半大的孩子,完全有成年士人的心智和能力!

  「臣以為,此事關係重大,還是要確保萬無一失。」礱穀慶拱手道。

  「對!老將軍說的對!」衛侯重視人才,但只要能報一箭之仇,就算損失個把人才又有什麼關係?衛侯一經提醒,便立刻贊同。

  宋初一眉梢微微一挑,垂頭抿了口茶。

  衛侯興奮之下,向前探了探身子,問道,「寡人即刻明日為先生準備行裝,出使秦國,不知先生可需要財物、美人?」

  宋初一擱下茶盞,正坐道,「秘密出使,一切從簡。君上只需準備國書一份,令在下能夠順利拜見秦國國君。」

  「善!」不用出財物美人,衛侯更加高興,立即道,「礱穀將軍,我今任命懷瑾先生為我衛國特使,秘密出使秦國,老將軍代為打點行裝,待寡人與上大夫商議之後,明日便將國書擬好,送至府上。」

  宋初一見衛侯這麼說,立即道,「懷瑾還有一事相求。」

  衛侯微微斂容,道,「何事?」

  「懷瑾出使秦國,必然是險象環生,所以請求,在懷瑾未至秦國之前,請君上嚴守此事,不能外泄,否則萬一懷瑾半路遭人截殺,恐怕……」結果不用宋初一明說,定然是凶多吉少。

  「連上大夫等人也不可商議嗎?」衛侯有些為難。衛國這些年來沒有實力抵抗外敵,所以只能靠上大夫公孫健斡旋邦交之事,衛侯對他十分倚重。

  宋初一肅然道,「眾口難防!此事絕不可外泄!衛國此番國土失守大半,幸而軍隊戰力得以保存,還有可能一爭,倘若失去這次時機,下次衛國再失領土,君上以為,衛國還有掙扎的可能性嗎?況且衛地本就與魏國相鄰,民風民俗差異不大,極容易被同化融入魏國,時間一久,衛民皆為魏民,即便有機會奪回來,衛國要花多長時間再歸攏?那時衛國能等的起嗎?」

  庶民一旦習慣了某國的管理制度,想改變需要花很多時間去教化,有時候甚至需要經過一兩代人,才能夠將奪來的土地和人口融入本國。

  「這次對衛國來說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倘若此事外泄,導致功敗垂成,君上不覺得可惜?」宋初一見衛侯有些動搖,便繼續道,「等懷瑾安然到達秦國,君上再與上大夫商議,懷瑾可以在秦國等候君上的商議結果。君上若不想報仇雪恥,懷瑾也絕無二話。」

  「仇必須要報!」衛侯聽宋初一這麼一說,立刻便點頭同意,「大善!就依先生所言!」

  宋初一躬身施禮,「君上英明!」

  衛侯傳喚宋初一,原本只是聽了那個計策再加上礱穀慶的煽動,覺得熱血沸騰,想先聽一聽宋初一的詳細謀劃,然後再與上大夫等人商議之後再決斷,但宋初一的言辭太有煽動力,不知不覺他竟滿心高興的應了下來。

  出了衛宮,礱穀慶邀宋初一上了同一輛軺車。

  街巷之間風不大,漫漫大雪之中,軺車行的不快不慢。

  礱穀慶近距離打量了宋初一半晌,問道,「先生不讓上大夫知道,當真是因為怕半路遭遇敵軍截殺?」

  「當然。」宋初一坦然微微一笑,口中吐出的霧花飄散,既然礱穀慶有所疑慮,她也不隱瞞,「不過懷瑾不僅僅是為了防敵軍截殺,更防上大夫截殺。」

  礱穀慶心裡雖然隱隱有這種猜測,但聽到答案時,還是有些吃驚,因為宋初一才來衛國未到兩日,又怎會知道衛國的情況?

  「將軍很疑惑?」宋初一眼睛彎起,含笑望著他,「其實這也不難猜,我在書房看了一兩卷記錄,其中可全是上大夫的身影!且我聽悟寐等人說,將軍與上大夫較著勁,怕也是因為主戰、主和觀念不同吧?」

  公孫健頑固的主和,不會容許這樣冒險的計謀,且他十分以自我為中心,覺得衛國如果沒有他便會頃刻倒坍,他怎麼會容人如此悖逆他的觀念?

  「你看了?你不是在下六博棋?」礱穀慶詫異道。

  宋初一睜大眼睛,故作驚訝的道,「原來老將軍洞悉我等舉動!」

  礱穀慶愣了一下,旋即爆出一陣大笑,拍了拍她的肩膀,「狡詐小子,被你繞進去了!」

  宋初一咧嘴笑道,「豈敢豈敢!」

  少年和少女的線條都比較柔和,宋初一正在這個年紀,加上她舉止風度有如男子,博學有見識,一般人根本不會料想她是個女子。

  礱穀慶這麼近的瞅了半晌都不曾有絲毫懷疑,他只是看著這個和自己孫子一樣大的孩子,心思靈活,卻又不符合年紀的冷靜、縝密,讓礱穀慶不禁動了惜才的心思,對待宋初一的態度也柔和許多,「老夫雖是一介武夫,但府中藏書也不少,你倘若有空便讓夷師奎帶你去大書房。」

  「多謝將軍!」宋初一拱手道。

  礱穀慶微微頷首,開始細細詢問其宋初一的出身,他實在很好奇,什麼樣的人家能出這樣的人才。

  宋初一仔細斟酌著回答,只言自己是宋國人,已無父母,從小離家從師。

  礱穀慶又問,「懷瑾師出何人?」

  宋初一恭敬且誠懇的答道,「懷瑾此生無論成事與否,永不言師門。」

  春秋百家爭鳴,到戰國各門各派的學說都已經有了成熟的體系,很多學派有古怪的門規,宋初一這麼說,礱穀慶也只當做是師門規矩了,轉而道,「老夫有一嫡孫,與你年紀相仿,但頑劣不堪,懷瑾見識不凡,難得又十分持重,改日老夫引見你二人認識,替老夫好好教教那頑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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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16:56:00 |只看該作者
卷一 起於野 第四十六章 果然灑脫啊

  宋初一不是很瞭解礱穀慶的性格,但隱隱感覺他不會喜歡虛偽客氣,遂道,「自當從命。」

  礱穀慶心裡想著事情,便不再說話。宋初一今日的表現的的確讓他頗感震動,計策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她居然通過寥寥記錄,便斷定要防範上大夫公孫健,實在很不簡單。

  礱穀慶心知肚明,衛國有公孫健等人,宋初一根本無法施展拳腳,這一計能否成,還是未知數啊他必須要拉攏些主戰之人與公孫健等人周旋,等各國均已開戰,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時,衛侯才絕對不會反悔。

  回到府中,礱穀慶便立刻又出去訪友。

  宋初一看著礱穀慶風風火火的模樣,不禁莞爾,這老人家還真是個急性子,說辦什麼事情,立刻就得去辦。

  宋初一已經說清楚利害得失,她相信礱穀慶不會胡亂洩露出去,因此並未出言勸阻。

  院中一片靜謐,沒有風,鵝毛大的雪片靜靜飄落,宋初一站在廊下看了一會兒。

  子雅從房中出來,看見一個人站在廊上,嚇了一跳,帶看清是宋初一,連忙屈身道,「主。」

  宋初一未曾回頭,問道,「子朝病情如何?」

  「今早管事請醫者過來替阿姊看過了,給了幾服湯藥,說阿姊的燒已經退了,只是體虛,要進補。」子雅答道。

  「你們的命是我的,作為僕從,要盡職盡責的幫我看管好才是,有什麼需要儘管來同我說。」宋初一說著,回過身看她。

  子雅穿了新的衣物,一張俏臉乾淨清爽,比起子朝,她並不會讓人一眼驚豔,但是眉眼之間透出的那份韌性,為她增色不少,總是在一群美人之中,應當也不會被埋沒。

  「是!」子雅明白,宋初一說不把她們當做奴隸對待,但也沒說要當寶貝一樣的供著,必須要有主從之分。能得到這樣的待遇,她應該對宋初一感激涕零了。

  「主可要去看看阿姊?」子雅輕聲道。

  「哈!」宋初一笑著睨了她一眼。她可沒忘記子雅要把子朝推給自己,讓她去看,無非是想讓她迷戀子朝的美色,而捨不得送給別人。

  子雅頓時有一種小心思被戳穿的窘迫之感,不禁侷促的垂下頭。

  「子雅,其實你方才倘若說‘醫者說無事,但子朝依舊昏迷不醒,令人焦心’,我多半會去看看的。」宋初一諄諄教誨道。

  子雅心底一抖,噗通一聲跪伏在地上,「主,雅錯了,求主責罰。」

  「嗯,是應該責罰。」宋初一點頭,呲牙道,「計用的太拙難以入目。」

  子雅愣了一下,宋初一說要責罰,似乎並不是因為她存了小心思,而是因為這小心思太明顯?

  宋初一彎腰,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誠懇的安慰道,「一般人剛開始都不能運用自如,失敗一次也無關緊要,你看開點啊,繼續努力。」

  寒冷刺骨,宋初一手一伸出來立刻被刺的發疼,她連忙又塞回袖子裡,抄手往屋裡走去,喃喃道,「也不知他們回來沒有。」

子雅伏在地上,滿心莫名其妙側頭偷偷看宋初一的背影,頓了片刻,才想起來屋內沒有燒火,連忙起身跟進屋內去斷炭盆。

  子雅端著火盆進屋,見宋初一在榻上縮成一團盯著屋頂兩眼發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便放輕手腳,不敢弄出絲毫聲音打擾她。

  火盆燒起來,屋內一會兒便暖和許多,宋初一又活泛起來,叫了子雅過來,「可曾讀過書?」

  「讀過《詩》。」子雅跪坐在榻前,恭敬的答道。

  《詩》,也就是《詩經》,詩經裡的內容不僅僅是抒發情懷,也能夠令人略略瞭解各地某些風俗。能讀過《詩》的女子,算是特別有才學的了。

  「善。」宋初一點頭,「可通音律?」

  子雅遲疑了一下,道,「阿姊懂。」

  貴女也不是人人都通音律,宋初一再問,「可知周禮?」

  子雅看了宋初一一眼,又垂頭小聲道,「阿姊知道。」

  宋初一歎了一聲,罷了,知道基本禮儀便不算粗俗,便繼續問,「會弈棋否?」

  這回子雅答的順口了,也不再遲疑,「阿姊會的。」

  宋初一看著她,張了張嘴,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敢情這姑娘就是個不學無術啊!其實放在普通貴女堆裡,子雅這個程度也不算什麼,但與其姐接受同樣的教育,卻還是一無所長,這就實在令人髮指了

  半晌,宋初一才感歎道,「子雅啊,我想不賣你阿姊都不行啊!」

  「先生!」子雅急道,「雅可以學!」

  「善,几上有一卷,你拿去看,不懂可以問我。」宋初一見她高興起來,接著道,「機會只有一次,如果你不行,就莫要怪我無情了。」

  「雅一定能行!」子雅目光堅定。

  「去吧,我睡會。」宋初一躺下來。

  子雅起身去几上取了竹簡,躬身退了出去。

  宋初一閉上眼,原準備想點事情,不想迷迷糊糊的竟睡著了,一覺昏天暗地,也不知過了多久,門人砰砰砰的砸響,緊接著便響起姬眠的嚷嚷聲,「懷瑾懷瑾!宋懷瑾!」

  宋初一翻了個身,把被子蒙在頭上繼續睡。

  沒半刻,便聽「嘭」的一聲巨響,宋初一被嚇的一個激靈,從榻上跳了起來,轉眼便看見自己屋裡的門四分五裂的躺在地板上,風雪從門外飄悠悠的落進來。

  「姬悟寐,你大爺!」宋初一也抓過衣裳胡亂的穿上,也顧不得穿襪,一陣風樣的沖了出去,恍惚之間看見一群人,但她沒有空理會,看見愣住的姬眠,便上前抓住他,「即刻、馬上找人來把我門裝上!」

  門客的待遇比普通食客要好,但是分了院子之後,每個月除了必須花費,以及特殊用處,其他要一概自己負責,宋初一能不急?她可不想餐風宿雪!

  靜默了半晌,廊下有人問道,「悟寐,這位就是懷瑾先生?」

  宋初一怔了一下,順著聲音看過去,院子裡約莫有二十餘個冠服整齊的士子,在雪中撐著傘瞠目結舌的看著望著她。

  「懷瑾……這……這都是仰慕你大名……前來拜訪……」姬眠結結巴巴的道。

  怎麼回事?宋初一一時沒反應過來,一般這麼正式的拜訪,不是要先遞拜帖詢問主人是否方便嗎?她回憶再回憶,也沒有收到拜帖啊!

  姬眠見狀,哈哈一笑,伸手攬住宋初一的肩膀,對眾士子道,「我就說吧,懷瑾是道家人,隨性灑脫,不拘禮的!」

  宋初一登時明白了,所有事兒都是姬眠惹來的!

  「果然灑脫啊!」有人笑著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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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17:00:43 |只看該作者
卷一 起於野 第四十七章 門板換酒席

  宋初一朝眾人拱手施禮道,「不知有客,懷瑾失禮了。」

  「我等不期而至,宋子莫怪才是。」眾人還禮道。

  宋初一整了整衣領,笑道,「雪天有朋翩然而至,懷瑾不亦悅乎,諸位請進。」

  眾人紛紛應禮,在廊上脫了鞋,隨著宋初一進了主廳。

  姬眠喚來幾個侍婢奉茶,也隨著進去。

  這間主廳在宋初一來之前,只有南祈一個人用,擺設十分講究,頗有種清貴之感。宋初一此刻這渾身淩亂的往屋裡一站,便如闖入了別人家裡的流民一般。

  宋初一坐下來之後,先與眾人打了聲招呼,「今日事今日畢,諸位且稍候片刻,在下要與某人把帳先清一清。」

  「懷瑾先生請便。」眾人紛紛拱手道。

  姬眠一見宋初一的架勢,立刻道,「懷瑾,我當真未曾用力,誰知道那門不經拍!我回頭便去找人幫你裝上新的,改日再擺一桌酒席給你壓驚。」

  「悟寐果然通達!」宋初一笑著道,「不如就今日吧,正好有眾位朋友專程拜訪,人多熱鬧。」

  姬眠笑容微微一僵,但面對二十幾雙眼睛,他也只好咬牙道,「好!」

  「爽快!」宋初一看向眾人道,「懷瑾感念上蒼,知我囊中羞澀,今有諸位貴客前來,特用門板一雙換得宴客酒席,不知諸位肯賞臉否?」

  屋內爆發一陣朗朗大笑,有人道,「如此隆重之宴,豈敢不赴。」

  眾人連聲附和。

  宋初一回到寢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形容,在管事給準備的衣服中找出一件帶黑毛的大氅,便抓過來披上擋風雪。

  在主廳內等候士子們再看見宋初一的時候,如以往第一回見她的人一樣,多多少少都有些訝異。方才宋初一形容不整,一頭亂糟糟的頭髮將臉也掩去了大半,此時將頭髮都梳上去,顯然只是個少年。

  「想不到懷瑾如此年輕實令我輩汗顏。」士子中有人歎道。

  今日來拜訪宋初一也都是些年輕人,大都在二十歲上下,最小也有十八了,埋首苦讀十餘年還不如一個十五六歲的人,讓人如何不受打擊。

  宋初一怎能不明白他們的心情,遂順嘴給了一個臺階下,她笑著拱手道,「懷瑾初行於世,不過是仗著些小聰明,比不得諸位才德廣博厚重,日後懷瑾在衛國還要向諸位多多請教。」

  「懷瑾大才,我等愧不敢當!」眾人連忙回禮。

  即便宋初一不這麼說,所有士子也絕不會有任何不滿,能說出「順道者昌,逆德者亡。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之言的人,又豈是小聰明?但是他們見宋初一沒有絲毫傲氣,心下不由又多了幾分好感,說起話來也更加自在。

  宋初一也很明白曲高和寡,她不過是迎合衛國國情說了幾句言論,根基不穩,一旦太過離群,想成事恐怕困難重重。沒有穩固的大山墊腳,爬的越高便會摔的越慘。她想在衛國打下根基,所以不欲把自己捧到「高人」的位置上。

  天下士人多出齊魯衛宋,齊魯兩地未必能容得她一個少年言論橫行,宋國又不宜留,這也是宋初一為何選擇衛國的原因之一。

  一行人還是去了那日的酒館,酒至酣暢,有人問宋初一道,「懷瑾目光透徹,不如評一評魏王、魏國如何?」

  眾人也都一副洗耳恭聽狀。

  宋初一撫了撫眉梢,昨日剛剛在衛侯那裡將魏國批判的一無是處……今日就實話實說……

  沉吟片刻,宋初一道,「好,懷瑾就姑且一說。」

  宋初一直了直身子,道,「懷瑾曾聽聞有人言,魏王是個明君,只是時運不濟,在幾次重大決策失誤,導致魏國一蹶不振,懷瑾以為然。不過,魏王並非是時運不濟,而是無識人擅用之能!」

  「卻也是信龐涓而廢孫臏。」有人立刻便舉出一例。

  宋初一笑道,「龐涓也是把利劍,但魏王不會用,終究傷了自己。」

  「公子昂為相,也不是時機。」姬眠歎道。

  昨日宋初一把公子昂批判的一無是處,一是因為他現在的作為的確如此,二也是圖衛侯聽的高興。以前公子昂乃是頗負盛名的一位名將。二十年前河東之戰,商鞅詭計騙公子昂議和,將他擄回秦國,魏軍被輕易擊潰。

  魏王受人挑撥,認為公子昂叛國,一怒之下將其家小全部殺光。

  反而秦國善待公子昂,並委以重任。他在秦國任職期間,率秦軍兩次大敗楚國。後來魏王得知當初乃是商鞅詭計,悔恨不已,割地換回公子昂回魏。

  回魏國之後,公子昂心灰意冷,整日飲酒作樂,對政事也是得過且過,行事越發荒唐。但魏王對其愧疚,又念魏國暫時無人能任丞相之職,便依舊由公子昂擔當。

  公子昂七歲便能賦詩,才學高博,是一名儒將,在降秦以前任丞相之職時十分有建樹,勸農、鼓勵經商,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魏國的綜合實力,只可惜為人太恩怨分明,魏王殺其家小,他怕是至死難以釋懷,如今任丞相純屬屍位素餐。

  宋初一喝了口茶道,「魏國一片大頹之勢,好在魏王不昏庸。能否重振山河,就要看是否有無雙國士力挽狂瀾了。」

  「先生說的好!」隔壁雅舍內忽有個年輕的聲音贊道。

  宋初一微微挑眉,便又聽那人道,「不知先生是否稱得上無雙國士?」

  話中鋒芒畢現。

  緊接著有腳步聲傳來,眾人轉頭,只見一華服少年伸手挑開帷幔,一張俊美無暇的臉上帶著微微笑意,宛若楊柳月清風拂面。

  「懷瑾先生大名一夜之間若這蒼茫大雪,席捲了整個濮陽,今日有幸一見。」少年目光宋初一身上略一打量,「深以為還不如聞名不見面。」

  姬眠哼道,「公孫郢幾,你也就是趁著允祀不在才敢放肆,告訴你,我們礱穀府利口易主了。」

  「是嗎,我倒是想見識見識。」公孫郢幾一笑間貝齒微露。

  公孫郢幾是上大夫公孫健之子,年十八,頗有雄辯之才,與南祈辯論每每落於下風,但越挫越勇,每有辯論,都與南祈針鋒相對。

  「懷瑾,罵他!」姬眠捅了捅宋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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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起於野 第四十八章 瀟灑真君子

  宋初一也不理會姬眠,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看了公孫郢幾一眼,道,「公子是去是留?」

  「先生還未回答我的話,如先生這般人才,是否可稱為國士?」公孫郢幾追問道。

  評人容易,評己難。

  兩日來,關於宋初一的表現,眾人即使未曾目睹也有所耳聞,根本沒有少年的輕狂和銳氣,聽到如此犀利的問題,也都饒有興趣的等著看宋初一如何回答。

  真是一個個看熱鬧都不嫌事兒!大宋初一支著腦袋,慢悠悠的問道,「國之大才謂國士,敢問公子,何謂國之大才?」

  「能使國家昌盛者,是國之大才,諸位以為然否?」公孫郢幾問道。

  這話說的有些片面,但也不能說不對,眾人自然有贊同,也有不贊同的。

  「如此一說,懷瑾自以為並非國士,日後也不可能成為國士。」宋初一看著公孫郢幾,見他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乍然一笑,道,「因為懷瑾將一生致力於滅國之道不懂昌盛之法。」

  咳!

  正在喝酒的人不少不嗆住,咳嗽聲此起彼伏。

  公孫郢幾滿臉震驚的盯著她,半晌沒說出一個字。

  時下言論十分自由,即便是辱罵國君,只要能說出個充分理由,也不算什麼罪名。更何況宋初一只是說個人志向?

  滅國之道,說含蓄一點,就是幫助國家抵禦外敵,滅掉對國家具有威脅性的別國,說直白一些,就是幫效力的國家滅掉他國,一統天下。

  在場的也都是年輕人,乍聞此言不禁熱血沸騰。姬眠小聲提醒道,「無故滅人國不仁不義!光是儒、墨兩家的聲討你都難以招架,懷瑾慎言。」

  儒家提倡以「仁」治國,墨家提倡「兼愛、非攻」,宋初一的想法則是背道而馳。

  宋初一唇角上翹,看向四周,輕聲道,「滅國之道,才是帝王之道,才是雄主內心最渴望得到的東西,諸位以為呢?」

  大爭之世,七雄國哪個君主不藏霸心?哪一個君主不夢想滅掉其他國家做天下唯一的主宰?不可否認,宋初一所說的是事實。

  眾人沒有附和,但心裡都十分贊同她說的話。

  宋初一笑言道,「此言,是為感念諸君雪天專程拜訪,懷瑾特贈之禮,也正如悟寐所說,此言一旦傳出去,懷瑾必定會成為眾矢之的,更甚者有性命之憂。但禮物既是送出去了,是藏於家室仔細品評,還是丟棄於街市任人踐踏,諸君自便。」

  眾人靜默了片刻,都紛紛放下茶盞酒爵,施禮道,「先生金玉良言,自當視如絕世瑰寶!」

  宋初一拱手還禮。他們話是如此說,但宋初一可以料想,這言論是守不住的。不過是稍微能控制一住傳播速度罷了。

  幾巡酒罷,大多數人都微醺。姬眠是要結帳的,被宋初一看著,倒是沒有喝醉。

  從酒館裡出來,姬眠和宋初一向眾人道別,坐上軺車。

  大雪紛紛,姬眠哼著小調,顯得十分開心。

  宋初一見他來時還是一副剜心割肉的模樣,現在卻又不正常的興奮,不禁道,「姬悟寐,你瘋了?」

  姬眠伸手猛的捶了宋初一胸口一拳,哈哈笑道,「懷瑾,我發覺還是小看你了!不僅言辭犀利,手段也可以啊!」

  「你大爺的,以後不許動手動腳!」宋初一揉著胸口,這一拳倒不是很疼,她胸口也沒有什麼好藏掖的……但還是不爽。

  姬眠拍拍她的肩膀,面上的笑容絲毫不減。

  風攜卷大雪襲來,廣袖大袍烈烈作響,姬眠心中歡喜無處可放,忽而張臂高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宋初一在姬眠大聲吟誦裡,望著皚皚茫茫的一片,和漫天飛舞的大雪,忽而也有一種欲抒胸懷的衝動,不禁也大聲高呼,「雪兮,皓皓之白,覆世之污穢風兮,烈烈之寒,拂心之塵埃!」

  兩人吼罷,哈哈大笑起來。

  「兩位先生好胸懷!」雪中忽有人策馬而來。

  宋初一尚未看清人,便聽出了聲音,「于規兄!」

  星守一襲淺藍廣袖寬袍,在馬上如雲一般飄來,至近處,議能看見他眉如玄犀,目似清月,俊容朗朗,笑起來的模樣更是令人莫敢逼視。

  「于規兄好風采!」宋初一贊道。

  軺車停下,星守緩了馬速,打量了宋初一和姬眠一遍,目光落在宋初一身上,笑容明耀奪目。

  宋初一看見他馬上的包袱,微微一怔,「于規兄要遠行?」

  「正是,我此番遊歷至衛,昨日聽懷瑾一番話,已覺足矣今日啟程回師門,特地經過酒館,盼再見懷瑾一面,不想打聽之下竟得知擦肩而過,正自傷懷,卻聞懷瑾高歌,不勝歡喜」星守從袖袋中取出一隻小瓶丟給姬眠,「此是我師門秘藥,可治百病,給悟寐兄作別之禮。」

  他說著,又從懷裡掏出一隻錦囊,遞給宋初一,「臨別之禮。」

  宋初一接過錦囊,在身上摸了半晌,卻只找出一錢袋,不禁尷尬道,「匆匆相別,竟是無禮可贈。」

  「懷瑾無需介懷,他日若是有緣再見,還請我準備清酒一壺接風洗塵。」星守笑道。

  「一言為定!」宋初一拱手道,「君子珍重!」

  「珍重!」姬眠亦拱手告別。

  「等等。」宋初一從身上解下大氅,「風雪甚急,贈予君禦寒。」

  星守微微一笑,伸手接過大氅,「多謝。」

  黑色大氅一揚,星守將帶子系上,與兩人互相施禮告別之後,揚鞭策馬離去。

  「來去瀟灑,真乃君子也!」姬眠望著星守的漸漸消失在雪中的背影感歎道。

  「回府。」宋初一收回目光,對車夫道。

  姬眠知道,星守原本是只準備了宋初一的禮物,他平白的得了一件好東西,心裡也很高興。

  回到府中,宋初一便將錦囊打開來看,裡面是一個小瓶,還有一卷寫在小羊皮上的信。

  宋初一展開,見上面筆記清俊:

  懷瑾見信如晤,濮陽一見如故,吾心甚喜。山川壯麗、四時五行、陰陽晝夜之精,可生神芝,吾素知萬物造化,奇出不窮,然,懷瑾之奇,實難得一見。吾見汝,若絕壁乍見神芝,欣喜若狂。然數年之變,懷瑾必顯女兒態,吾恐如此大才淪落庭院,深感憂慮,輾轉不能寐,特贈秘藥,或可遮掩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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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17:01:05 |只看該作者
卷一 起於野 第四十九章 士人的節操

  「遮掩一二?」宋初一手裡拎著羊皮卷,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和胯下,喃喃自語道,「究竟是一還是二呢……」

  宋初一雖覺得男子身份比較容易行於世,但從來沒想過要變成真的男人。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可她也不敢隨隨便便的弄出點什麼東西,或者弄少點什麼東西啊真若變成男子,百年之後,九泉之下,怕是連親爹娘都不認她了

  宋初一打了個冷顫,收回無限的胡思亂想,星守既然說是遮掩,肯定不會是變為男人。

  那會如何遮掩呢?

  宋初一大感興趣,拔開瓶塞聞了聞,味道不錯,有一股芝草芳香。她小心翼翼的將裡面的東西倒入掌心,一共有七粒紅褐色的小藥丸,每一顆都只有小指甲的一半大小。

  宋初一把藥丸放回去,仔細看了看羊皮卷,邊角處有一小行字,說明服用的方法。

  從開始服用計算,每七日一粒,連續服四十九日,便可使五年之內不顯女兒之態。

  「于規兄啊,你真是太看得起宋某了。」宋初一感動道。

  前生她二十四五的時候還沒顯女兒態呢!後來是有了點曲線,但整體身材高挑瘦長,胸口那兩團也不大,根本不需要刻意的裹束,再加之師父一共就收了她一個女弟子,從小便當做男子教養,常與師兄們混在一處,行為舉止與一般士人無異。能分辨她真身的人,還真是不多。

  星守算是很厲害了。

  「哪裡還有破綻呢?」宋初一想著出神,順手將羊皮卷丟進了火堆裡。

  過了片刻,子雅匆匆沖進來,以袖遮住口鼻,「主走水了?」

  宋初一回過神,才發現屋內彌漫起了煙霧,滿是皮毛燒焦的味道。盆裡的羊皮卷已經燒的只剩下一團焦黑,她連忙道,「快,快端出去。」

  子雅連忙用棍子叉住盆口,將盆子端出去。

  須臾,她那破門板便被人敲響,外面傳來南祈冷如冰霜的聲音,「宋初一你出來!」

  屋內氣味嗆的很,宋初一便順了他的意,走出房門。

  南祈嫌惡的退後了一步,將手中的竹簡丟給她,轉眼看見子雅離得比較遠,便冷冷道,「我勉強與你同住一個屋簷下,煩請你仔細看好上面的事項並且嚴格遵守!否則不是你走就是我走!」

  說罷,一甩寬袖,大步往自己房內走去。

  宋初一莫名其妙的打開竹簡,剛欲定睛去看,便聽「砰」的一聲,南祈將門摔上。

  竹簡上的內容,宋初一看了幾眼,第一條便是不許在院子中弄出奇怪的氣味,顯見南祈對這件事情有多麼深惡痛絕。

  第二便是必須保持個人儀容,不得影響他的食欲。

  ……

  以下還有種種對於宋初一來說,十分苛刻的要求。很多有涉及她私人問題,看的宋初一一肚子火氣。

  子雅用雪將火堆熄滅,剛剛清理好回到廊上。

  宋初一攏著袖子鄭重的告誡她,「隔壁住的那個允祀先生,別看一表人才,其實有個喜歡揉虐美人的愛好,方才他與我說用百金換你,我不換,所以他怒而摔門,為了安全起見,你和子朝以後都避著他點,別讓他看到。」

  子雅臉色微白,她方才離得遠,沒聽清南祈說的什麼,但聽見了他摔門的聲音,再想起這兩日南祈時不時的便盯著她看,所以此刻宋初一鄭重的提醒,她立刻便相信了,連忙道,「是。」

  宋初一眉梢一挑,轉身進了屋內。

  屋裡氣味太濃,子雅便將窗子全部打開通風,宋初一決定出去走走。

  她來濮陽這兩日,還未來得及仔細瞭解民情民風。反正在屋裡也是凍著,出去也凍,不如順道去瞭解些事情。

  宋初一打定主意之後,披了蓑衣斗笠,再次出府。

  礱穀府每兩個月便會送一次糧食,給的錢財也比較豐厚,出行有車,在府有食。從前,宋初一混到最如意的時候,也不過就是這樣的待遇。

  大雪天,街市上沒有多少行人,宋初一摸了摸錢袋,在街上轉悠了一圈,尋了個當地人,問了濮陽城最大的酒館所在。

  順著指引,宋初一很容易便找到了這家叫「酌幽泉」的兩層酒館,比宋初一之前去過的那家要大三四倍,這家酒館菜色倒是並無出奇,卻號稱但凡天下有的酒,酌幽泉都有。

  「入林酌幽泉,好自在!」宋初一讚歎一聲,抬步走了進去。

  裡面暖如春,數種混合的酒香撲面而來。

  「先生是去雅舍還是堂坐?」有僕役過來問道。

  宋初一抬頭看了二樓一眼,坐在靠近欄杆的雅舍也能聽見大堂裡的議論,便道,「雅舍。」

  「先生請隨奴來。」僕役在側引路,把宋初一領上了二樓。

  宋初一擇了一個靠欄杆的位置,剛剛坐下,便聽隔壁有人道,「可知君上招文采上佳的士人做什麼用?」

  「還能做什麼?大約也就是君上總聽那幾支歌,聽煩了吧!不過一旦確認文章的確出彩,便十分禮遇,不如咱們也去試試?」另一人道。

  眾人紛紛附和,又有人哼道,「國將不國,竟還思舞樂,如此吾君,真令吾輩羞恥!」

  此話便如一盆刺骨的冷水,將眾士子的熱情澆熄。

  有侍女過來問宋初一道,「先生想用些什麼?」

  「一壺熱米酒,一盤炙肉。」宋初一解下蓑衣斗笠,遞給侍女。

  侍女應了一聲,將蓑衣斗笠放好,便退了出去。

  不多時,熱米酒與炙肉便上來。

  侍女正欲上前伺候,宋初一便道,「我自己來。」

  那侍女應聲退到門外跪坐下來,聽候差遣。

  「諸位諸位!」大堂裡忽有人高呼,眾人紛紛停下動作,靜靜聽著那人有何話說。

  宋初一端了盞米酒倚靠在欄邊,垂眸向下看了一眼,是一名衣冠整齊的士子,約莫三十歲上下,五官端正,面白美髯,正是時下標準的美男子。

  「在下剛剛從宮內出來。」中年士人站在大堂中央,聲音朗朗,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滿是沉痛的道,「魏王欺我衛國太甚,君上下求賢令招募文采斐然者,以筆桿聲討魏王,君上他……他言自己無能,使先祖受辱,使衛國受辱,使我衛國臣民淪落他國,然我國將少兵寡,開戰等於以卵擊石自取滅亡,所以君上肯求我輩士人,以正道言論助一助衛國!」

  大堂中靜默兩息,忽有人痛哭起來,更有許多人捶胸頓足,一時間整個酒館內,哭歎聲陣陣。全然是,「悲乎吾君悲乎吾國」之聲。

  宋初一隔壁雅舍中,忽有人拍案而起,宋初一分明聽見刀劍出鞘「爭」的一聲。

  那人大聲道,「我君如此憂國憂民,我竟以言辭辱之實該以死謝罪!」

  言至最後高呼兩聲,「君上萬歲衛國萬歲!」

  緊著這便是「砰」的一聲。

  眾人立刻便知道是有人為自己的非議謝罪,這種激烈的行為,頓時引得所有人熱血沸騰,振臂高呼「君上萬歲衛國萬歲!」

  店主步履匆匆的親自到隔壁去問了自刎之人的姓名,待群情激昂稍緩之後,便大聲道,「穆緒先生以死謝罪,大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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