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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迷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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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要離刺荊軻】 我要做皇帝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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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5 10:35:30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千四百節 雜家官僚(2)

皇帝都龍顏大悅了。


群臣還有什么好說的?

甚至,許多人都在心里面埋怨著自己:“為什么吾就不能早點想到這個辦法”

而大家看著朱買臣的眼神,就更是充滿了羨慕嫉妒恨。

此刻,這個清瘦的文官,在眾人眼中變成了走運的小人無恥的佞臣可恨的雜家混蛋。

總之,沒有幾個人用正眼瞧他。

但那些正眼看他的人,看法就又不一樣了。

“這是上好的苗子啊怎么就被雜家搶去”幾位黃老派的名宿,眼中閃爍著不定的神色。

久經風雨,閱遍滄桑的黃老巨擘深知一個道理——沒有什么成功是僥幸的。

而一個能準確從無數錯綜復雜的信息之中,抓到當今天子的癢癢處,單單就是這一份能耐,就已經很難得了。

有著這樣的能力,這個朱買臣,已經實打實可以確保一個未來在政壇上的地位!

因為,哪怕是三王五帝,也需要馬屁精啊!

真正的圣王,更是需要一個能夠隨時隨地的為他宣傳和張揚其得意政績的大臣。

不然,你難道以為三王五帝的功績是天下人自動認可的?

特別是,這些活的足夠長久的黃老派巨擘,曾經親身經歷過季布的揚名之事。

無曹丘生之幫助,季布如何有那‘得黃金百金,不若得季布一諾’的名頭?

“這朱生,果然有些能耐”張湯不落聲色的微笑著。

事實上,論起對當今天子的喜好的把握能力,張湯說自己是天下第二,沒有人敢說自己是天下第一。

在事實上來說,張湯的馬屁神功,其實早已獨步漢室朝堂。

在歷史上,這位武帝的御史大夫,是與公孫弘一樣厲害的角色。

他主持下的哪一個政策,不是剛剛好撓到武帝的癢癢處?

以至于張湯活著的時候,漢家丞相,還不如廟堂里的泥塑更有用!

至于現在

張湯只是不需要靠拍馬屁逢迎幸進而已

而且,他非常清楚,自己服侍的君王是一個怎樣的君王——你拍他一萬個馬屁,不如做一件讓真正開心的實事。

倒是,晁錯和趙禹,都是露出了兇色。

“這雜家,遲早必成心腹之患!”晁錯自從三年前去了一次安東回來后,就是堅定不移的雜家威脅論者,而法家和雜家在歷史上的恩仇,也使得這兩個學派實質上很難有什么好感可言。

雖然雜家和法家的恩仇,遠不及儒墨之間矛盾。

但這兩個冤家,卻也注定無法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

“唉,此子,幾可有傳我真傳之能怎的讓雜家撿了去”胡毋生曳嘆息著,這位儒家公羊派的領袖此刻非常失望。

他失望的原因,自然是——明明這朱買臣最開始學的是公羊春秋,結果卻被雜家截胡。

“聽說公孫子與此子素來交好或許還可以”胡毋生眼中閃爍著不明的神色。

在學術主張上,他現在已經徹底跟師弟董仲舒有了涇渭之別了。

主張我注春秋的胡毋生一派,講究用自身之道來踐行春秋大義,在最開始,兩者的差別,就跟荷包蛋與煎雞蛋之間的差別。

但如今,卻已經變成了蛋撻與蛋糕之間的差別。

舉個很明顯的例子。

現在,胡毋生的得意弟子公孫弘執掌的主爵都尉衙門,天天跟商賈打交道,銖緇必爭。

真要按照過去的儒家思想來解釋,是怎么也解釋不過去的。

但有了我注春秋,就可以解釋的通了。

按照現在胡毋生一系對外宣稱的口吻是這樣的:公孫子公孫弘)兼為主爵都尉,侍奉天子,以我行代天行,乃是不惜深入最骯臟的地方,來教化和感化世人

總之就是類似這樣的論調。

反正,就是有些類似后來佛家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而這樣一套說辭,在經過不斷完善和千錘百煉后,漸漸成為了胡毋生一系學者的信條。

所以,胡毋生這一系的儒生,可以投筆從戎,從馬上得功勛,以其行來注解春秋之中的君子行為。

所以,胡毋生這一系,可以將商賈弟子甚至商賈也收入門墻。誰要敢質疑,那就麻煩請此人看看端木賜先師都收商賈為弟子,我自然也可以更何況,我用商賈為弟子,乃是為了感化和教育他啊!

由此,如今甚至已經有商賈自號儒商,成為了漢室工商業之中的一股清流。

甚至于,還有胡毋生的門徒,操持起了工匠之業,混進了魯班苑,學起了技術。

有人曾經目睹,有胡毋生高徒幾人,上午在魯班苑雅怎么做木工冶鐵鍛造,連手都沒有洗,下午就回胡毋生在長安城外的‘學館’讀書。

凡此種種,不一而論。

以至于世人將公羊派開始一分為二來看待,稱為‘胡子春秋’和董氏春秋。

從表面上看,公羊派的力量分散了。

但實則,卻是壯大了。

而且不僅僅壯大了一點點。

旁的不說,今天的胡毋生和董仲舒兩人,任意一人的派系,就比過去整個公羊派還強大!

是以,在胡毋生眼里,這朱買臣,還真是一個可以挽救可以教育可以感化的對象。

當然,在其他派系里,則自然自動變成了小人。

望著全場各色目光,劉徹笑著撫掌贊道:“善卿之論,深得朕心”

“尚書令”劉徹轉頭對汲黯道:“將朱卿所說,錄入到今歲的上計考核之中”

頓時,全臣是一震。

朱買臣剛剛所言的‘一人不舉,全族三代連坐,不得為官’的疵,對于眾人而言,實在太可怕了。

想想看,一個家族之中,若有一個弟弟膀者哥哥啊,干了溺嬰的事情,結果連累兄弟丟官

但他們哪里知道,這個世界上更可怕的政策都在未來出現過。

當然,那是在一個瘋狂的年代,被一群瘋狂的官僚推動的。

不過,沒有人敢異議。

劉徹從上臺開始,就已經強調了這個政策,并確立為國策。

這些年來在關中雷風厲行,在天下人面前也確立這個政策合法性,并且得到了天下人的認可和接受。

畢竟,誰敢反對一個站在道德制高點上的政策呢?

虎毒尚且不食子。

一個官員若連自己的子女都不愛,如何叫他愛自己的百姓和人民?

現在,也不過是將這個政策嚴肅一些。

劉徹說完這些話,就坐下來,對朱買臣道:“卿請繼續下去”

朱買臣自然是欣喜若狂。

他研究國家政策,已經研究很久了。

從今上即位以來,到現在的所有詔書、命令和律法他都研究過了。

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堅信雜家一定會是未來之王!

為什么?

原因很簡單,在諸子百家里,黃老過于刻板,法家太過嚴苛,儒家過于迂腐,至于墨家?倘若地主士大夫們還能有力氣,必定不讓他坐大。

農家則是一個萬金油輔助。

唯獨雜家,在自然上有黃老派的精神,在法律問題上,有著法家一般的堅持,對于技術和科學以及工匠能夠如墨家一樣包容,而在道德和忽悠人的能力上不輸給儒家。

最最重要的是——朱買臣現,幾乎所有的商賈,只要在聽過了雜家的主張和理論后,即使不是成為雜家的腦殘粉和擁泵,也肯定會雜家保持善意。

而如今天下,工商大興。

未來,工商業甚至可能與農業并駕齊驅。

只要這大勢不改變,雜家的崛起和強盛就無可阻攔!

所以,他趴在地上,叩道:“至于節用臣到任之后,當厘定官府之用度,減其多余,補其不足入官員、貴族、士大夫,停靠驛站,休息給養,臣當限定額度,各以其等級,定其限額,凡出部分,則由其自負”

這話一出,頓時全場暴擊。

特別是貴族和士大夫們,幾乎恨不得吃了朱買臣。

要知道,在九年前,大漢帝國進行過一次反對公款吃喝的運動,在先帝和當時丞相申屠嘉的主持下,搞了一次大掃除。

當時搞得人心惶惶,官不聊生。

于是,官僚集團運用起了‘非暴力不合作’神功抵抗。

各地官員,紛紛縮回官衙,不派使者,不跟上級和下級聯絡,各地政務一片癱瘓。

不得已,先帝不得不減輕了處罰力度。

在事實上,宣告了那一次反公款吃喝運動失敗。

雖然,保留了所謂‘官員過境,自負消費’的制度,但實際上,當領導或者貴族從某地路過,下面的馬屁精,敢不灸盡力招待?不怕被穿鞋嗎?

而朱買臣現在卻提起了這個事情。

雖然說,其實朱買臣的立場比起先帝的法令其實大步后退——先帝時期,非公食宿和消費,都是要自費的,但如今,朱買臣卻可以根據等級提供。

但問題是——特么勞資本來一分錢都不要花啊!

更嚴重的是——朱買臣這一提,以后萬一其他小人都跟風,都這么玩,我們怎么辦?還能不能愉快的公費旅游吃喝了?

是以,朱買臣瞬間成為了官僚的眼中釘。

但他本人卻渾然不懼。

因為他知道,現在,與先帝時期,局勢已經有了質的改變。

旁的不說,現在,誰敢再用對付先帝那一套對付今上?

信不信你早上這樣做,下午接替你的官員就已經抵達了你的面前?

數以萬計的考舉士子和大漢帝國的強兵鐵騎就是當今天子的最大依仗。

更何況,朱買臣本人,確實非常非持厭這個制度!

作為底層出生,他對于這些毒害底層百姓的苛政、惡政,深惡痛絕!

而且,他確實需要這樣子來為自己刷聲望,刷名聲,刷人望。

不然,不玩點心跳,誰知道他朱買臣是誰?

從今以后,他走出門,天下人看到他就會說:這就是那位直諫君父的朱公啊!

所以,朱買臣無所畏懼的道:“至于補不足,則是道路、橋梁、渠道以及地方亭里之必要人員培訓如,臣欲行‘一三之制’既,每一個有戶三百之鄉亭,必有一郎中、一蒙師、一鐵匠”

朱買臣此話一出,不止劉徹贊許不已。

就連許多大臣也都對另眼相看。

因為,根據平律,國家鼓勵并且獎勵地方醫師、蒙師、工匠。

為此,地方上的醫師、匠人木匠、鐵匠和泥瓦匠),若技術過硬,且確實造福了鄉里,那就可以免除徭役,并享有一些特權。

這是劉徹當初為了在未來適當之時,建立起一套基本覆蓋全天下的教育、醫療和基本生活資料保障體系的嘗試。

特別是醫生和蒙師,劉徹不需要他們有多高的技能和學問。

能識字,并且愿意教授學生的蒙師oR能懂點基本的藥物常識,會開點基本藥方就可以了。

可惜,限于財力,如今哪怕是關中,也不曾完善這個系統。

也就是在墨家控制的墨社之中,基本實現了這個制度。

但天底下,有幾個學派或者組織有墨家這樣強大的動員組織和蠱惑能力?

如今,朱買臣卻主動提起了這個事情,還拿出了自己的計劃,這讓劉徹不免對他刮目相看。

他若真的做成了這個事情——不;需要起個框架,立好標桿,這就是功德無量!

然而問題是——朱買臣哪里來的這么多資源?

要知道,雖然他放低了標準,以三百戶來配置一個醫生、蒙師、鐵匠。

一個中等郡,十五萬戶,就需要五百個醫生、五百個蒙師,五百個鐵匠。

這樣的高配置,哪怕是在北方,在關中,都很難很難。

更別提,還是吳越之地了

劉徹于是就好奇起來,問道:“卿準備從那里得到如此多的人才?”

五百個讀書人不難找,難的是五百個愿意在基層,在農村教一群熊孩子識字,甘于清貧的老師!

至于醫生

哪怕只是簡單的會治點感冒,包扎傷口、辨識藥材的醫生,在現在也是個媳物。

還有那鐵匠

別以為鐵匠好培養!

如今的情況下,一個合格的鐵匠,起碼需要五年時間,才能有打造修理農具的能力。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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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6 18:18:00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千四百零一節 雜家的官僚(3))

“啟奏陛下,對此臣有所愚見……”說著,朱買臣就從懷里取出一本薄薄的被裝訂起來的小冊子,呈遞在手上,拜道:“愿陛下御覽之……”

他這話一出,張湯的嘴角卻有些抽搐。

“這個朱生……”張湯在心里笑了一聲:“吾道他昨日請教那些事情意欲何為,原來如此……”

不過……

張湯眼中閃爍著光澤:“若僅僅是那樣,恐怕也很難解決他要求的事情啊……”

張湯這些年在南陽郡,政績斐然,因此天下知名。

天下人對于他印象最深刻的,自然是其手段。

數百個豪強、官僚和游俠的尸骨,成就了南陽郡路不拾遺的現在,也點綴了他那個‘張雕’的惡名。

但,在官場上的人,知道的東西,自然要多一些。

南陽郡,若僅僅只靠殺戮,自然無法發展到現在的情況。

事實上,張湯善于殺人,但更善于建設。

而張湯在天下官員心里面,印象最深刻的,卻是他在南陽建立起來的鄉亭蒙師/工匠體系。

而張湯解決的辦法,很簡單,就跟史書上大部分法家的名臣一樣,無非是威逼利誘。

威逼,就是將那些犯法的豪族、官僚被牽連的子侄抓出來,挨個問他們你們是想去安東/南越/東海撿肥皂,還是留在本地,留在鄉亭,教書育人贖罪?

百分之百的人,都選擇了后者。

至于利誘?那就更簡單了。

在地方上當蒙師或者鐵匠,只要干滿十年,就可以選擇做官吏or得到舉薦進入太學、魯班苑和太醫署的深造機會。

但,張湯在南陽玩了這么久,殫精竭慮,幾乎用盡所有辦法,到現在為止,也只做到了每一個鄉都有一個蒙師/醫生/鐵匠。

這還是多虧了他刀子夠鋒利,殺的人夠多。

起碼有一半的蒙師/醫生,都是那種罪官、犯官的家屬。

至于這朱買臣,他提出的機會,比張湯在南陽玩的更宏大,規模至少擴大了三倍!

但他的籌碼,卻遠遠少于張湯當年所持有的,畢竟,當時張湯赴任,那可是羽林衛開路,刀斧手伺候,還有天子背書。

他本人更是當今天子無可替代的心腹。

是以,張湯的眼睛死死的盯著那本小冊子。

他甚至想要現在就看到里面的內容。

張湯知道,很可能,朱買臣已經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至少也是一個可以解決人才窘迫的新路子。

倘若他那個冊子上的東西沒有可取之處。

天子看了,不滿意。

這就是欺君!

欺君者族!

張湯怎么看也覺得,朱買臣不像那種活夠了,想找個刺激一點的死法的人。

朱買臣的小冊子,被一個侍中捧著送到了劉徹面前。

劉徹接過來,打開來一看,頓時,臉上的笑容就越發濃郁起來。

他看完整個冊子,將之合起來,然后道:“朱卿的想法確實不錯,不愧是雜家高徒!”

“陛下繆贊,臣惶恐!”朱買臣連忙磕頭拜道:“些許愚見,沒有污陛下雙眼,臣已經感激不盡……”

“卿的這些想法不錯……”劉徹笑著道:“卿再說說看,卿要如何實行卿的仁政……”

仁政,是諸子百家共同的追求。

哪怕是法家,也是喊著要追求仁的,只不過,法家是將法度,置于一切之上,為了維護法律和國家威嚴,他們不憚殺戮和嚴刑酷法而已。

“臣聞之,仁莫過于生民,欲生民莫過于養民。故臣當以養民為要,使其安其居、樂其業、上養父母,下育兒孫!故此,欲養民,莫過于使民衣食足!臣以為,若得衣食足,則天下大同,三代不遠矣!”朱買臣深深的拜道。

劉徹聽了,眼睛之中,閃爍著琢磨不定的光澤。

這也是當世雜家思想和理論發展的一個新高峰了。

衣食足三個字,意味著雜家已經脫離了單純的談論道德和學術的境界,或者說,在安東的雜家,為了求發展和生存,主動的跳入這滾滾紅塵,選擇與眾生為伍,而不再跟過去一樣,只將自己的思想和知識以及理論對上層的統治者宣揚。

這是一個很大的變化。

這意味著,雜家很可能成為第一個世俗化的思想學派。

第一個可能深入研究社會學和經濟學的學派。

而這是很難得的。

不信的話,你就可以去看看其他學派。

儒家,這個不用介紹了吧,在兩千多年的封建史上,這個學派的理論和論述,從來就不是為了跟百姓,甚至不是跟中產階級說的。

它的所有一切核心論述,都是對君王,對貴族,對士大夫所說的。

至于黃老派?黃老思想本身就太過深奧了,別說其他人了,就是黃老學派自己的名宿,也未必敢拍著胸脯說自己能理解通透。

法家?本就是專為帝王和統治階級量身打造的。

至于墨家,翻看墨子一書,你就可以發現,幾乎每隔一個段落,墨子都會唿吁‘當今王公大人……’一類的唿聲。

很顯然,這也是寫給上層看的。

自然,這些所有的學派,都會談論那些實際上與社會生產、文明進步無關的東西。

甚至將之看成一切的關鍵。

譬如忠孝之爭,義利之爭……

而雜家現在,似乎卻打算腳踏實地的,走一段自己的旅途。

這從當初這個學派,去到安東開始,就有苗頭了。

看看他們的宣傳語吧禮義生于富足,盜竊起于貧患;賢愚在心,不在貴賤;信欺在性,不在親疏……等等等等。

甚至,劉徹還記得,當年,宋子侯許九跟伍被等人悄悄的寫的那本《民富》一書之中,甚至有著‘民為國基,谷為民命’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而在現在,他們干脆就裸的拿起了‘衣食足’的旗號。

這個旗號和口號,實在是……太……有煽動性了!

想想看,后世,李自成一句‘闖王來了不納糧’,勝過十萬大軍。

如今,天下的百姓,誰不想衣食足?

而對于廣大的士大夫和貴族來說,‘衣食足’這句口號,既形象又很好理解,更重要的是,還很有迷惑性。

孔子就說過:倉稟足而知禮儀。

想到這里,劉徹就不動聲色的閉上嘴巴,默默的聽著朱買臣繼續說道:“欲致衣食足,臣以為,莫過于因地制宜,各借其利……如安東,山中禽獸,水中魚蝦,乃至于海中巨獸,皆可為民之口糧,故此,安東富庶,天下知名!”

貴族們和大臣們聽著,紛紛點頭。

安東都護府全境的大部分地方,每年的寒冷天氣占了大半,特別是秋九月到來年夏四月,大部分百姓都不敢出門。

但,這一地區的移民,卻基本消除了饑荒。

究其原因,除了當地地廣人稀,土地肥沃,糧食產量很高,而且,屯墾團模式之下,集體的力量非常強大之外,山中禽獸、水中魚蝦,甚至海洋里的鯨魚,也是一個重要的食物補充來源。

特別是近些年來,隨著捕鯨業的發展,私捕業也隨著興旺發達。

許多私自出海捕鯨的漁船,都是打著出海捕魚的幌子的。

但這并不是真的幌子。

大多數時候,他們確實是漁船。

只是打些海里的魚蝦,再運回安東港口販賣。

假如有機會,遇到一頭落單或者受傷的鯨魚,他們也很樂意將之殺死。

特別是抹香鯨,簡直是發現了就絕不放過。

陳嬌和樓船衙門,拿這些劃著舢板搶食吃的平民也無可奈何。

他們只能將目光和注意力放在那些大型船舶上畢竟,小老百姓,撐死了也就宰一條,還極有可能是本來就會擱淺或者死亡的鯨魚。

但是,那些私捕的大型船舶,卻可能一路上獵殺數條甚至十來條。

而,豐富的海洋和內河魚蝦涌入,使得安東全境的魚蝦價格,都遠遠低于內陸地區。

目前長安市場上,一斤曬干的魚蝦,可能要到三十錢到五十錢之間。

但是,在安東,哪怕是在懷化、崇化,一斤魚蝦價格也不過十來錢。

由此,在安東,如今甚至發展出了超越了齊魯地區的膾食文化。

而安東人民,給齊魯地區的人民,帶來了很大的啟示。

特別是齊魯四王謝幕后,劉徹完全控制了當地,派遣了大量新官員過去,在這些官員指導和組織下,當地的近海捕撈業,也開始蓬勃發展。

如今的海洋,是當之無愧的寶庫。

在后世的近海之中,幾乎已經絕跡無數珍惜魚類,現在成群結隊,其數量以萬萬計。

雖然如今捕撈業的技術和工具,都不具備大規模捕撈的可能。

但人民群眾的智慧,卻是無窮的。

一艘船,一張網,當然要看運氣。

但倘若一百艘船聯合起來,模仿鯨魚,驅趕魚群,然后集中捕撈,卻可能獲得大豐收。

而漁業的發展,反過來推動了造船業和紡織業的發展。

當初,少府使出了渾身解數,也才造了幾張圍網/脫網。

就這還差點把上林苑的苧麻給砍光了。

但今天,少府只要一個月,就可以制造出十張大型拖網/圍網。

而且成本更是下降到了一百萬以下!

大漢帝國走向海洋的步伐,已經越來越快。

很顯然,現在,朱買臣也盯上了海洋。

這讓劉徹在滿意之余,卻有些埋怨起顏異來了。

顏異去了會稽郡這么久,卻還沒有一個從安東回來的小官吏的腦筋轉得快。

枉費自己當初特地送了一本《管子》給他!

他難道不知道,管仲能夠讓齊國強盛起來,靠的就是盡可能的利用齊國的魚鹽之力?

這海中魚蝦萬萬千,特別是,倘若劉徹沒記錯,會稽郡的對面,就是舟山群島一帶啊,這里可是小黃魚的產地。

隨便組織個百八十艘漁船出海,就可以撈回十來噸活蹦亂跳的小黃魚啊!

“至于善民……”朱買臣卻是繼續說道:“臣以為,若民得衣食足,其心自善,其行自義,其德自仁……”

“臣聽說,天下無粹白之狐,而有粹白之裘,取眾之白也!”朱買臣說道:“臣以為,欲治一地,一人之智,無足以成功,若集眾智,與地方鄉賢共商,然后勢之以政,則政自正……”

劉徹聽著,卻是忽然睜開眼睛,望著朱買臣。

這個眾智治國,確實是雜家一直以來的唿聲,從呂不韋開始,他們就已經在大聲疾唿了。

這些君王眼里的緩則和大逆不道的亂臣們,從來就不相信,有什么人可以憑借一己之力,就平安天下。

呂不韋當年,甚至喊出了‘眾知無畏乎堯舜’的口號。

意思就是,假如有一群足夠聰明的人聚集在一起,堯舜也是可以超越的。

你以為這就是呂不韋作死的極限了嗎?

錯了!

呂氏春秋里,還有‘凡君之所以立,出乎眾也。立己定而舍其眾,是得其末而失其本。’這句話的意思呢,就是皇帝啊,是來自于人民之中的,他一上位,就注定脫離了人民群眾,所以呢,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皇帝這個東西,假如他能夠帶領人民前進,那就支持他,倘若,他倒行逆施,那就廢了他!

這可比孟子的民重君輕思想更加該死!

所以,呂不韋怎么能不死?

說句實話,呂氏春秋,沒被燒掉,已經是萬幸了。

而雜家由此確立了貴眾思想。

大約類似于后世的集體領導,但又有些不同。

是以,劉徹才一直覺得,假如誰可以成為未來的中國資產階級政黨或者勢力,那么,雜家,無疑是最有希望。

也是因此,劉徹才一直忍耐著,沒有將這個學派打進地獄里。

甚至于,劉徹還有意無意的扶持著它,引導著它。

但現在,朱買臣當眾喊出了這個口號。劉徹就不得不站起身來道:“朱愛卿所言,甚得朕心,請卿具施政之策,奏于朕前,朕當親覽而擇才施用之!”

他根本就不敢讓朱買臣繼續說下去。

萬一這貨在傻兮兮的喊出了其他口號怎么辦?

到時候,那儒法還不得跳起來了?(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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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6 18:19:50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千四百零二節 朱買臣的辦法

朱買臣之后,劉徹又點名了幾個官僚。

基本都是些來自中低層的官員,泰半屬于那種出生考舉,但沒有什么背景和人脈,靠著自己爬到今天位置的精英。

既然是精英,那他們的回答,自然不差。

甚至,讓劉徹充滿了驚喜。

譬如,一個來自公羊派,大抵是胡毋生的門徒,名叫李闕的官員,就開創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政績

這也是他得以能夠來到這甘棠的緣故——這位李先生是河內郡朝歌縣的縣令,而眾所周知,河內是漢室豪族力量最強、游俠最猖狂的地方。

在整個漢代歷史上,河內郡的豪族和游俠勢力,就一直是國家揮之不去的陰影。

原因很簡單。

對付其他地方的豪族、游俠,地方官實在奈何不了,可以讓國家出手,將之強制遷徙。

但河內就不行了。

此地,是漢室列侯封國最密集的地區之一。

河內郡領十六縣,就有十一列侯!

其中包括了當朝太后薄氏的親弟弟薄戎奴的封國——郅縣。

如此多列侯猬集在此,別說是什么縣令縣尉了,就是郡守,恐怕也得掂量著來。

萬一你不小心,得罪了那位列侯,人家給你穿小鞋怎么辦?

是故,河內郡問題一直困擾漢室,國家幾次想要整頓,卻都投鼠忌器。

歷史上,直到武帝時,義縱和王溫舒接棒,才算勉強鎮壓下了河內豪強和游俠的氣焰。

至于在現在……

此地的豪族和游俠勢力,只能說是一手遮天。

而豪族和游俠勢力強大的地方,若是郡守,大約還可以彈壓、鎮壓,但一個小小的縣令,顯然是沒有什么施展才華的空間。

但這位李闕李縣令卻打破了這個常識。

他用的法子很簡單——推廣水稻。

這看起來很不可思議——水稻是南方的作物,小麥和粟米才是北方的主人。

但問題是,河內郡諸縣的地理和氣候確實適合種植水稻。

而且,在試種了水稻以后,還得到了很高的產量——比粟米高三倍,比小麥高兩倍。

水稻的平均畝產達到了五石!

就連劉徹初聽也是不可思議,水稻產量雖然很高,但不應該這么高吧?

但事實是——他沒有說謊。

在調閱了大農檔案后,確實如此。

若只是如此,那么此人也就不過是一個走運的幸運兒罷了。

但問題的關鍵就在于,李闕在經過試驗,知道了朝歌可以種水稻,產量還這么高后,他就帶領民眾,在沿河地段開墾了上千頃稻田。

要知道,北方的粟米和小麥都是不耐澇的。

所以,沿河的灘涂地和洪泛地,一直都是空著的。

而他此舉,等于生生的將朝歌的可耕作土地面積擴大了三分之一,最重要的是,此舉對整個三河地區都有著強烈的示范作用。

而這位李闕李縣令,也因此成為了河內豪族、游俠與官府相互合作的典范——沒有豪族和游俠的配合,他一個小小的縣令,怎么可能有那么多資源,組織起那么多人力開墾如此多的水田?

而另一位來自法家的年輕人也給了劉徹不少驚喜。

這個來自太原的年輕官員,在自己的治下,大刀闊斧的清理商賈多占的土地,一口氣清理出了上萬畝,真可謂是政績斐然。

與這些年輕官員對問之后,劉徹對于這個國家的現狀也有了更清楚的了解了。

直到離開甘棠,坐在前往茂陵的攆車上,劉徹都一直在思考和消化著今日的所見所聞。

張湯卻是特別好奇的在旁邊問道:“陛下,那位朱生打算怎么解決這蒙師、醫生以及匠人的問題?”

劉徹聞言,笑了笑,將那本小冊子交給張湯。

張湯接過來一看,驚訝的嘴巴都合不攏。

“這……”張湯放下來,嘆道:“未免有些驚世駭俗了吧……”

“不……”劉徹搖搖頭,笑著道:“朕覺得挺好的!”

“也很適合當前的天下……”劉徹說道:“總不能說,人丑無人權吧……況且,以貌取人,失之偏頗啊……”

當前,漢室一直有著傳統,那就是想當官?ok!先照照鏡子。

假如長的丑,五官都不端正,或者有殘疾,那就對不起嘍!

歷史上,武帝見到公孫弘,第一印象就是——帥哥啊!

倘若公孫弘長的歪瓜裂棗,甚至,哪怕只是普普通通,武帝大約都不可能重用他。

沒辦法,在這個看臉的世界,長的丑,本事就是罪。

劉徹雖然一直有心改變這個傳統,但奈何,他只是一個皇帝,不是神,不可能面面俱到。

尤其是選官用官這種事情,說句老實話,能夠處理和選用兩千石就已經很辛苦了。

兩千石以下的事情,哪怕他有三頭六臂也管不過來。

所以,漢室天下,每年都上千名因為相貌而不是才華被直接拒之門外的人。

而如今,這個朱買臣瞄準的就是這些因為相貌而不是才華,所以無緣官場的人。

在他的計劃里,所有的蒙師都會盡可能從這些人中招募。

并且,只要這些人在地方干滿十年,沒有劣跡也沒有犯法,就可以得到官府的保舉,踏入仕途。

這也算是給這些可憐人打開一扇改變自身命運的大門吧。

說不定,這里面就有西漢的戲志才和龐統。

至于醫師和鐵匠的問題,朱買臣的解決辦法也很有意思。

由于這兩種人才都直接跟地方百姓的息息相關,而且都需要大量的練習,才能積累經驗。

所以,朱買臣打算用兩條腿推進。

一方面,在地方上挖掘和招募相關人才。

一個郡這么大,總歸是有些醫生和鐵匠的,然后呢,再從郡中選派那些年輕、聰明、好學的年輕人,送到這些醫生、鐵匠門下學習,作為官派學徒。

再通過獎懲措施來激勵這些人教育、培養派去的門徒。

而在另外一方面,則由官府出面,組織一批人,來長安的魯班苑和太醫署進修、培訓,請求魯班苑和太醫署開辦一種短期培訓課程。

就類似于在安東屯墾團里的模式。

不需要教他們什么深奧的東西——簡單的號脈、診斷和開藥方、辨識草藥/修理和鍛造農具就可以了。

而這種技術,一般三五個月就可以教會。

只能說,這朱買臣在安東,還真沒白呆!

這也讓劉徹堅定了繼續推行屯墾團的模式的決心。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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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百零三節 繼任者

兩個多時辰后,茂陵城出現在了劉徹的視線之中。


凝視著這座龐大的城市,劉徹的嘴角露出微微的笑容。

假如說,長安是現在漢室的政治中心,那么,茂陵就是現在漢室的文化中心。

太學、武苑、蘭亭閣(國家圖書館)、凌煙閣(國家功臣烈士紀念館),全部猬集于此。

另外,少府的賽馬場也在茂陵城外。

由是,此地在短短數年間,迅速成為了整個關中最耀眼的一顆明珠。

僅僅是在這座城市里,常住人口就已經接近二十萬了。

望著這座如今已經漸漸成型的繁華都市,劉徹忽然間,生出無邊的雄心壯志。

“這是朕的都市!”

“這是朕的城市!”

他自豪的拄著手里的天子劍在心里喃喃念叨。

于他而言,茂陵,就是他的第二個故鄉和真正的家園。

因為,這里是他的歸宿,也是他如今政績的一個投影。

在如今的這座茂陵城里,集中了大漢帝國最多的文人、武將以及知識分子,更收藏著整個地球上最多最完善的典籍。

到今天為止,蘭亭閣之中的藏書已經多達十三個大類,包含文學、史、天文、地理、科學、農業、冶煉、鍛造和制造……

在這里,人類的文明之光,熠熠生輝。

望著這座城市,劉徹也感慨萬千。

為了建設它,每年數萬萬的資金,不斷的砸進去。

為了讓這座城市更適宜人們居住,無數的新技術和新成果,都被應用。

就如現在,一條全新的軌道,正從長安鋪向茂陵,一旦它建成,那么未來,長安與茂陵之間的物資流通速度就可以加快五倍。

屆時,長安與茂陵,就會緊密的聯系起來。

未來,甚至可能重新組成一個新的超級大都市。

感慨之中,劉徹的車隊,就已經抵達了茂陵城外的一座驛站。

這里,早就已經準備好的茂陵官員們,組織著迎駕隊伍,恭恭敬敬的跪在道路兩側。

“臣等恭迎陛下幸臨茂陵……”如今的茂陵令是汲黯的小弟鄭當時,這些年來一直規規矩矩的輔佐著汲黯,安心當自己的小弟,汲黯自然很信任他,于是在茂陵令出缺時舉薦了他,劉徹也是不無不可。

比較有意思的是他的副首,如今的茂陵尉翟仁,假如劉徹沒有記錯的話,此君的長子應該就是那位史上著名的典故門可羅雀的主人公。

所以,劉徹也不免多看了他兩眼。

除了茂陵官僚,此番前來迎接劉徹的,自然還有太學、武苑以及凌煙閣的相關官員。

光是博士就有三十余位,其中兩千石博士七人。

還有武苑教授六人,都是從漢軍之中退下來的老將。

見到這些帝國的精英,劉徹心情很好,一一扶起他們,勉勵幾句,慰問一二。

然后,他就在這些人的簇擁下,重新登上攆車,進入茂陵城之中。

入城后,劉徹沒有急著去太學。

而是先帶著群臣,來到了茂陵城之中的田叔府邸探望。

田叔的身體在年前就不是很好,這旬月以來,更是一直不太穩定,眼瞅著也沒有幾年了。

這讓劉徹很傷感。

自古名臣如紅顏,不叫人間見白頭。

但這是自然規律,沒有人可以逆轉。

反倒是田叔很看的開。

老人家雖然躺在床榻上,身體很虛弱,但精神和心情都不錯。

對他來說,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什么遺憾了。

他親眼看到了漢室的崛起,見證了帝國的重新強盛,看到天朝上國的歸來。

這就足矣了!

“老臣已經不足以再主持太學了……”躺在塌上的田叔,握著劉徹伸過來的手,說道:“這太學之事,還請陛下擇賢任用……”

劉徹看著田叔的模樣,心里面也有些不好受,他知道,田叔恐怕撐不過明年了。

而在史上,這位老臣本來卻是還可以再活數年的。

但奈何,劉徹讓他去主持太學。

而太學那個地方,豈是什么輕松的地方?

旁的不說,儒法黃老,這三國演義大亂斗,就足以耗盡一個精力旺盛的壯年男子的全部精力。

這兩年,田叔雖然名義上退居二線了,不管事情了。

但,太學內部的大事,他卻還是不能不管,也不可不管。

因為,除他之外,沒有人可以讓儒法黃老,乖乖低頭認錯。

“愛卿且先好生休養……”劉徹動情的說道:“這太學之事,卿就不要再去管了……”

“但臣怎么舍得……如何可以不管……”田叔卻是笑了一聲,道:“臣便是死了,在九泉之下,恐怕也放不下太學……”

“太學,社稷之重,士大夫之要,天下文教之本……”田叔抓住劉徹的手,說道:“陛下,今后,漢室能否再出孔丘、墨翟、老子、韓非子這般的人物,關鍵就看太學的教育和引導!”

劉徹點點頭,道:“朕知道……”

如今的太學,在這數年的演變之中,已經漸漸與史上的太學相去甚遠了。

在史上,無論是太學也好,換個馬甲叫國子監也罷,其目的和宗旨,都是培養官僚替補主要是給士大夫、貴族、商賈以及有門路者開后門的地方。

是科舉制度里統治階級自己行方便的地方。

貴族子弟不學無術之人,就可以通過這個途徑鍍金。

但在如今,漢室考舉制度取代了科舉制度。

而考舉制度,取的是中低層的官吏,基本與公務員考試差不多。

這就使得,基本上,學習成績中上的人都可以考中即使今年沒考中,明年還可以繼續,并且每年的錄取人數都在增加。

除此之外,郡國之中,各種學苑,遍地開花。

儒法墨甚至懶洋洋的黃老派,都開始大開山門廣收學徒。

在這樣的情況下,太學似乎就成為了多此一舉的擺設。

然而,事實證明,文人士大夫們總是能找到機會,發展出新的游戲規則。

就如這太學的現在,就似乎正在朝著類似于博士生、碩士的進修地。

這里,成為了天下有志于學問,不屑于仕途的年輕俊才,或者雖然很想當官,但還是要先深造的精英們的中心。

而此地的師資力量,更是獨步天下。

儒法黃老,甚至是墨家之中,最出色,最有成就的博士,全部云集于此。

于是在今天,漢室就形成了一個類似于后世的大學深造體系的制度。

在各郡國的學苑之中,莘莘學子們首先在當地接受基本教育。

而學苑的主持人和老師們,則會仔細挑選這些人中的佼佼者和精英,然后通過官方或者私下額運作,讓這些人來到太學,進入進一步的深造。

自然在這個過程中會有淘汰。

但留下來的,必定是這個學派的未來。

就像魯儒,為何魯儒忽然就衰落了?

除了它的大本營被劉徹掀了個底朝天外,最大的打擊,就來自于太學。

當時,在太學之中的魯儒精英們,基本上全部選擇了背棄。

魯儒的精英,一朝盡喪,而一個沒有未來的學派,命運自然可以預見。

是以,在今天,太學的功能,已經變成了未來的諸子接班人的搖籃。

儒法黃老各派的俊杰,薈萃于此。

他們讀書、學習、彼此辯論、交流,在思想和文化的交融之中,新一代的思想家和文學家開始吐絲結繭,等待著羽化飛翔的那一天。

是以,田叔才說‘未來孔丘、墨翟、老子、韓非子’將可能在太學之中誕生。

“愛卿……”劉徹看著田叔,終于開口問道:“卿以為,何人可以為卿之后?”

這話一出,整個屋舍內外,無數人都凝神屏息。

漢室一直有老臣遺書,舉薦繼任者的傳統。

譬如,當年蕭何病重,呂后問他,誰可以接任時,蕭何毫不猶豫的推薦了曹參,而呂后也毫不猶豫的同意了這個人選。

自那以后,一般情況下,假如皇帝問某位老臣,他死后的繼任者人選問題,這老臣推薦的人,就從未被否決過。

田叔聞言,想了想,然后說道:“老臣這些天也想過這些問題……”

“太學諸子,老臣已經觀察很久了……”

“法家張恢先生,學問、人品、道德,都是很好的……”田叔說道:“但可惜,年紀太大了……”

張恢的年紀,比田叔還要大,自然,要他當太學的山長,這不是幫他,而是害他。

但,人群之中的法家官員,卻都嘆了口氣。

晁錯甚至有種干脆脫下御史大夫的帽子,自己來干這個太學山長的沖動。

但終究,他知道,這太過于荒誕,而且也不適合在這樣的場合。

“至于儒家的申公,亦然……”田叔接著說道。

那位申公的年紀,與張恢相差無幾,而且資格要更老一些。

申公年輕的時候,可是與楚元王做過師兄弟,一起在浮丘伯先生座下聽講的。

“那胡子雖然人品和道德、學問都很高,但老臣覺得,胡子終究功利心太高……”田叔長嘆一口氣,他也不怕得罪人。

事實上,太學諸位博士官,在他面前,都是晚輩。

哪怕年紀比他大的張恢、申公也是如此。

當今世上在天下人心里,地位比他高的文人和學者,大約也就是隱居濟南的伏生了。

畢竟,田叔可是邯鄲五君子之一,本身名望就非常高,在劉徹上臺后,更是得到了君王buff加成連天子都持弟子禮,誰敢說自己地位/輩分高于他?

正是如此,田叔才可以在太學彈壓儒法黃老。

即使是最桀驁不馴的荀子學派的人,在他面前也得規規矩矩。

帝師在此,誰敢放肆?

而在人群里,胡毋生聞言,也是感嘆不已。

因為田叔的評價,確實不差半分。

他這些年的功利心,已經越來越重了。

但這能怪他嗎?

當今世界,所有學派,都不得不奮力拼搏,誰要是慢一點,發展速度不夠快,就要被人騎在腦袋上耀武揚威。

而且,儒家本身,并不受天子怎么待見。

等于儒家身上,無緣無故的多了許多debuff。

而儒家的對手法家、墨家,背后則都有天子撐腰。

法家那個無賴,干脆是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員。

他也是沒辦法,不功利一點,不主動一點,早晚會被法家和墨家連皮帶骨頭一起吃掉!

“至于董子……”田叔的眼神之中抹過一絲失望:“老臣以為,董子或許可以做一個很好的師長,卻不能當一個好的太學山長!”

“太學,乃是社稷培養人才,傳承先賢學問和道理之地,太學山長,理應不偏不倚,于諸子之中,秉公而持……老臣擔心,倘若董子為太學山長,恐怕,數十年后太學之中,除董子一系外,其他諸子都將沒落……”

這還真不是虛言恐嚇。

事實上,比較于主張我注春秋的胡毋生一系,董仲舒這一系的春秋注我,過于強調書本,有著強烈的門戶之見。

胡毋生若成為了太學山長,他可能還可以容忍和接納法家、黃老派,也可以與儒家各派相對和平。

但若董仲舒上位,以其一貫的行為,怕是不把其他人趕盡殺絕,是不會罷手的。

劉徹聽著也是點點頭。

其實,他從未考慮過讓儒家的人來接掌太學。

因為那會發生可怕的事情。

儒家各派,無論哪一個派系上臺,都必然會拼命排擠異己。

不過話又說回來,換了法家或者黃老派,大抵也會如此。

畢竟,這學術界的戰爭,那是永不休止的。

后世的學閥們,為了打擊異己,排擠競爭對手,甚至敢于動用行政權力。

這也是學術的本質總要爭個對錯。

假如我是正確的,那你就肯定是錯誤的。

明知道錯誤,還不趕緊改邪歸正,你要做咩?

“那依公之見,何人可以承此大任?”劉徹小聲的問道。

“若說誰可以為陛下分憂,為社稷解憂,老臣以為,章武侯必然是可以的……”田叔說著,就拿著期盼和嚴肅的眼神看著劉徹。

這也是田叔選擇的最佳繼任者。

章武侯竇廣國!(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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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百零四節 忐忑

劉徹現在才明白,田叔先前為什么要轉那么大一圈,將目前太學之中,最有名的那幾位都點出來,然后一一否決的緣故。

原來,他是看中了太學之外的章武侯啊!

只是……

章武侯愿意來太學嗎?

而且,他的身體能hold的住嗎?

旁的人,劉徹不知道,章武侯,劉徹還不了解?

這位帝國目前地位和身份最高的外戚,這十幾年來一直沉迷于修仙。

跟仙俠小說的主角一樣,每日打坐、吐納、煉丹、靜坐。

總之,就是想著有朝一日可以羽化飛仙,脫離這塵世的紛紛擾擾,找到那獨屬于自己的桃源。

這幾年,章武侯雖然聽了劉徹的勸,不再煉丹吞服了。

但是,這打坐和靜坐,卻是越發沉迷了。

前些天,劉徹還聽說這位舅祖父老大人最近在準備辟谷呢!

好吧,這樣一個做夢都想飛升的家伙,他愿意出世嗎?

要知道,上一個看破紅塵,決意修仙的人,可是留候張良啊。

而張良當年一修仙,一直到死,都不愿意出世。

也就是中間,劉盈的太子位危險的時候,他伸手拉了一把。

其次,即使章武侯愿意出來做事,他的身體未必hold得住太學的高強度工作。

劉徹可不想將來被竇太后埋怨:帝殺吾弟。

那太尷尬了。

卻聽田叔說道:“陛下不必擔心章武侯……章武侯是很愿意出山輔佐的……”

人群中,竇彭祖也跪下來拜道:“啟奏陛下,陛下若有詔命,叔父大人必定肝腦涂地,以佐陛下!”

劉徹這才反應過來不是田叔要提名章武侯,而是章武侯請求田叔提名自己。

這就奇怪了章武侯竇廣國不理國政很多年了,到底是什么力量,將他從修仙大業之中拉回塵世?

劉徹哪里知道,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他。

本來,竇氏外戚的計劃是很完美的。

文有竇彭祖,武有竇嬰。

還有東宮太皇太后撐腰,更有陳皇后為奧援,梁王為外援。

真真是高枕無憂。

所以,竇廣國也就安心樂得逍遙。

但哪想到,世事變幻之快,讓他們目不暇接。

短短六年之中,朝中局勢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一場元王子嗣的哭廟鬧劇,讓太皇太后不得不避居東宮永壽殿東廂,再也沒有干政的力氣。

甚至連宮廷事務都不敢再管。

竇氏失去了擎天之柱。

更可怕的是,隨后,竇嬰這個曾經被寄予厚望的年輕一代,連連撞壁。

先是在平律的事情上惡了天子,失了君子的名聲。

又因為卷入灌夫的案子里,被牽連,不得不主動請辭大將軍一職,去清河郡冷靜冷靜。

結果,到了清河郡,竇嬰本性難改,又莽撞的卷入了更加敏感的戰和之事,結果,連最后的機會也丟掉了。

如今的竇嬰,基本上已經不大可能進入漢室決策的核心層了。

而太常竇彭祖雖然發展不錯。

但也僅僅是不錯而已。

竇彭祖太老實,太木納,守成可以,開拓無力。

而竇氏外戚現在除了竇彭祖外,竟無一人可以算的上有前途。

反觀薄氏外戚和義氏外戚,卻是風生水起。

薄家的小子薄世,官居安東都護府都督,手握十萬雄兵,執掌三千里山河,是漢室一等一的封疆大吏。近來更立下大功,回朝肯定受封萬戶侯。

而那義氏外戚的義縱就更了不得了。

車騎將軍、東成候義縱的威名,橫壓世界,哪怕三歲小孩子都將之視為偶像。

再這么下去,竇氏就真的要沒落了。

竇氏沒落不要緊,更可怕的,是必然產生連鎖反應,從而危急皇后陳阿嬌。

你可以想象一下,萬一未來太皇太后不幸,追隨太宗皇帝而去。

沒了太皇太后的支撐,皇后陳阿嬌還能坐穩位子嗎?

若皇后被廢,為了穩定朝綱和宮廷,作為與皇后關系親密的竇氏外戚,能有命嗎?

很顯然,這個答案是肯定的。

竇氏外戚,不是三歲小孩子。

特別是章武侯竇廣國活著,這個見識了太宗朝時波云詭異的宮廷斗爭,見到了那些曾經風光無限的外戚家族如今凄慘局面的智者,豈會料不到結局?

沒有辦法,竇廣國只能放下自己的修仙大業,不顧自己今年已經六十多歲的高齡,出來給竇氏撐場面。

而他的選擇,就是太學。

今日太學,就是整個漢室輿論界和學術界的精華所在。

控制了這里,就等于控制了喉舌。

對于老謀深算,深諳政治斗爭的竇廣國來說,控制了喉舌,意味著什么太清楚不過。

當然,他也是有私心的。

人過留名,雁過留聲。

竇廣國這一輩子,曾經做過許多大事。

但,因為種種原因,沒有人知道,那些事情是他做的。

他能甘心如此嗎?

作為張良的腦殘粉和擁泵,竇廣國肯定不甘心如此的。

于是,他找到田叔,請求自己繼任太學山長也就順理成章了。

而田叔是不可能拒絕竇廣國的。

原因很簡單,當年,竇廣國曾經有恩于他。

劉徹雖然不清楚這里面的事情,但這并不妨礙,他立刻做出決定。

“既然章武侯有心如此,朕豈會不準?”劉徹笑了一聲,說道:“就依卿之見,朕將擇吉日,拜章武侯為太學山長!”

太學、武苑、凌煙閣以及蘭亭閣的執掌者,雖然不是九卿,也沒有干涉政務的權力。

但,這四個地方,干系著國家的文治、武功、傳承和祭祀,自然不容小覷。

就如開幕府,率軍遠征的大將以及三公九卿一樣,他們的任免,需要皇帝親自設壇,禱告天地祖宗,鄭重的委托、拜任。

這既是表明皇帝的尊重,也是告訴天下人,這是朕關心的事情。

聽到劉徹的話,竇彭祖頓時就高興了起來。

既然田叔幫了竇氏如此大的忙,竇氏自然要投桃報李。

當下,與竇氏關系非常密切的大農直不疑立刻就拜道:“陛下,太學山長田公德高望重,為天下士大夫楷模,又曾為陛下師,有功社稷,又多舉賢臣,有功天下,臣以為當仿瓚候、安平侯故事……”

當初,劉邦與列侯諸侯刑白馬而盟:非有功不得候,非劉氏不得王,不如約,天下共擊之。

一般來說,這有功,是指軍功。

但,也有文官,從未上陣殺敵,卻也得候。

蕭何這樣的bug,就不談他了。

這安平侯鄂千秋,啥事都沒干成過,也沒有什么功績,但就憑他向劉邦舉薦了蕭何這一點,就足以使他成為了開國功臣。

雖然如今,安平侯一系已經倒在上一次的列侯串聯之中。

但,這個例子,卻是人人都知道的。

劉徹早就想給田叔封侯,聽到此話,立刻就順著道:“朕深以為然,其令有司,評定太學山長田叔之功勞,呈于朕前,如瓚候、安平侯故事……”

頓了頓,劉徹又道:“大農為國舉才,朕心甚喜,其賜黃金百金,帛十匹,御劍一柄……”

這就是表明自己知道,雖然直不疑是在拍馬屁,但朕非常開心。

皇帝都這樣說了,誰敢反對?

況且,文官現在心里面開心的要死。

田叔今日可以被封侯,那么……未來,我未必不可以封侯。

特別是御史大夫晁錯、廷尉趙禹等人,簡直就是心花怒放,不能自已。

出了田叔家,劉徹重新登上攆車,在浩浩蕩蕩的天子鹵薄簇擁下,朝著太學而去。

一路上,數不清的百姓,跪在道路兩側,恭迎著他的到來。

劉徹也適時的站到了攆車外,向著人群揮手致意。

這也是他與他的父祖最大的差別。

比起其他他的父祖,他在對待百姓方面,更像劉邦,甚至比劉邦還要親民一些。

而這種作秀,無疑給他增添了許多光彩,也讓百姓更加崇拜,更加相信他這個皇帝。

至于安全問題,劉徹早就不擔心了。

如今天下,膽敢對他不利的人,不說沒有,但至少,不可能出現在此地。

旁的不說,在這些人群之中,只要有人膽敢有異動,都不需要軍隊出手,他周圍的人就足夠鎮壓他了。

更何況,劉徹周圍,起碼簇擁了數十名忠心耿耿,絕對可以為他擋子彈的忠心衛士。

倒是負責安保工作的劇孟,看著這個情況,一路提心吊膽。

好在,很快,太學就已經出現在眼前了。

這座茂陵城里最顯目的建筑群,如今已經擴張成為了一個占地足足數千畝的龐大建筑群。

在其左近,一片片奢華的學區宅環繞。

大漢帝國的狗大戶們,基本猬集在此。

而此刻,這些大賈、豪強,紛紛走出家門,對著天子車駕,翹首以待。

這些人知道,決定自己命運和財富的時刻,已經來臨。

田廣和無鹽冗,更是心情復雜的看著這一切。

尤其是無鹽冗,他感覺自己的心臟,一直在砰砰砰的跳動著。

這些天來,他的感覺很不好。

許多曾經與無鹽氏關系密切的宮廷貴人,這些日子以來,紛紛與無鹽氏斷開了聯系。

連送上門的錢和寶物都原封退了回來。

能讓那些視財如命的守財奴,連黃金和珠玉都不愛了。

可想而知,無鹽氏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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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百零五節 太學的變化

目前來說,太學內部的學生,主要來自三個方面。

第一,各郡國之中,諸子百家的學苑。

主要是,儒、法和黃老學派的的學苑或者巨頭個人的衣缽弟子。

這些人是太學真正的精英!

他們是真正的學霸,聰明、勤奮、刻苦、認真。

幾乎每時每刻,他們都在讀書。

而太學的藏書,雖然不如蘭亭閣豐富。

但卻也不少,至少,儒法黃老的主要著作,這里都可以借閱。

而最精英的那一群人,每次考試,都名列前茅的那一批人,甚至可以借閱國家檔案,乃至于申請調閱石渠閣的非絕密檔案。

這是劉徹給太學學生博士們的權力,也是彰顯他熱衷文教的態度。

只是,能有資格,做到這一步的人,少之又少,整個太學不過百人。

而第二部分生源,則來自于各郡國舉薦以及貴族子弟。

其實,就是士大夫、勛貴們的關系戶。

這些人,數量眾多,良莠不齊。

有天資出眾,恍如明星者,也有整日不務正業,花天酒地的浪蕩子,甚至還有人整天在外面游手好閑,與游俠兒們勾肩搭背的墮落者。

至于第三類,則是通過學區宅制度以及其他途徑,混進太學里鍍金的人。

這些人,在之前,飽受非議。

甚至有博士聲稱‘寧死也不愿與此輩為伍’。

但事實,卻給所有人上了一課。

這些通過學區宅制度以及其他途徑進入太學的人,非但不是什么紈绔子弟,更非什么想象中的酒囊飯袋。

事實上,幾乎每一個人都是精英,甚至算得上頂級的人才!

他們大都來自商賈家族,從小就跟隨父輩走南闖北,深入閭里、鄉亭,對于數字格外敏感,甚至有人是心算天才。

是以,如今,反倒這些原本被儒法以及黃老派嫌棄的人,漸漸成為了儒法和黃老各派在太學之中最活躍的群體。

大致上,你可以將他們想象成后世的學生會成員。

他們相互串聯,組織學生甚至教師,參與各種活動,甚至自掏腰包,在太學之中分發各種的精美印刷的宣傳書籍。

漸漸的,這些積極活躍,能力出色,手腕超絕,善于團結,同時嘴巴跟抹了蜂蜜一般的學生,迅速的占據了太學各個學派的重要地位。

甚至有人直接成為了新一代的領軍人物。

沒辦法,無論是從小就埋頭苦讀的知識分子,還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勛貴子弟,都不可能是這些見多識廣,善于把握人心,同時手里還揮舞著大把鈔票的商賈子弟的對手。

旁的不說,假如你是一位自小就埋頭苦讀圣賢書的年輕人,受到師長的傳召,離開家鄉,收拾包裹,來到繁華的關中。

這個時候,一位衣冠楚楚,相貌不凡的師弟乘著馬車前來迎接你。

然后,給你接風洗塵,再送上諸如美貌溫柔的婢女侍寢……你還能不對他好感MAX?

特別是那些從小就跟隨在師長身邊的忠厚門徒,根本就沒有抵御這種糖衣炮彈的能力。

更何況,這些師弟,還特別善解人意。

師兄在學習上、生活上,不管遇到什么問題,師弟們總會適時的出現,幫助解決。

時間一久,本就不愛與世俗打交道/或者缺乏社交能力的書呆子們,自然樂得讓師弟們去處理和管理大部分的俗物。

自己只需要埋頭讀書,鉆研學問就好了。

坐在攆車之中,劉徹低頭看著繡衣衛報告的如今太學的現狀,一邊看,也是一邊笑了起來。

資本,如他所料的那樣,用著錢財,侵蝕著清高的士大夫文人。

將他們從高高在上的君子境界,拖入了這凡塵之中。

在悄無聲息之中,西元前的資本,漸漸的與學術合流了。

而這,正是劉徹所希望看到的事情。

誠然,資本與學術合流,會有很多弊端。

但,弊大于利。

最簡單的一個道理——一個被資本所影響的學派,將再也無法背離其資本的利益。

而這,正是孵化資產階級最關鍵的一個條件。

不然,倘若輿論不允許資本的存在,資本如何生存,又如何渡過它出生時的脆弱?

當然了,現在,資本的力量,依然脆弱,所謂資產階級,更是連個影子、嫩芽也沒有冒出來。

這天下的商賈,充其量,也就是一群懵懵懂懂的覺醒了一些資本家的特征的手工業和商人罷了。

一旦風頭不對,他們隨時可能將腦袋埋到沙子里,偽裝成地主啊士紳啊!

事實上,這也是他們要送自己家中最聰明,能力最強的子侄來這太學的緣故。

他們,可沒有人想一輩子,世世代代當商賈,列為賤籍。

他們想要洗白上岸,讓自己的子孫轉職成為士大夫、貴族、官員。

但無所謂,劉徹也不想去管他們。

因為,一旦未來,開啟了中國的工業革命,孵化出資產階級。

那么,現在的所有商賈,都可能會被革命無情的淘汰。

在人類歷史上,所有的文明進步和技術革新,都會無情的淘汰掉那些舊時代的群體。

就像蘋果手機無情的讓諾基亞破產。

所以,如今的那些巨賈,那些大商人,在劉徹眼里,只是一個過渡時期的產品。

他們的死活,劉徹才不會在乎呢。

倒是太學里的另外一個變化,讓劉徹頗為期待。

“知識改變命運,學習使人進步……”劉徹微微笑著合上相關報告:“果然如此啊!”

根據繡衣衛對太學持續半年的觀察和記錄,一種奇怪的化學反應,正在太學的年輕人群體之中蔓延。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勇于質疑了。

特別是近期的儒法大辯論,使得質疑和反思者越來越多。

甚至有博士被影響,也陷入了自我質疑和反思之中。

雖然在現在,這些質疑,這些反思,暫時都只浮于表面,影響不大。

但……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劉徹相信,在未來,這些年輕人將會給自己帶來別樣的驚喜。

而之所以產生了這樣的變化,卻是因為當初劉徹在設計太學之時,故意做出的安排。

一堂強制諸子百家,所有學子,每三天必上一次的格物課,將許多世界的真相,暴露在了人們面前。

譬如,螟蛉子數百年來被視為蜾蠃的義子。

但在格物課上,卻有墨家的墨者,親自向學生們演示了真相,揭開了‘螟蛉有子,蜾蠃負之’的殘酷真相——蜾蠃不是在養育螟蛉的孩子,恰恰相反,蜾蠃是將自己的孩子產在螟蛉的幼蟲身上,讓自己的后代以螟蛉為食。

這可是把太學的學生和博士都嚇了一大跳。

無數人根本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但,隨后的實踐和觀察,讓他們明白了事實確實如此。

由是,連詩經都改了。

螟蛉有子,蜾蠃不負,殺以為飼,以飼其子。

自然,格物課不僅僅只教這些自然常識,還有各種社會、物理、化學常識。

這格物課的存在,直接導致了如今的太學之中的諸多變化。

最顯而易見的,就是學生們,尤其是年輕人,對新事物以及新思維的接受能力更強,思維更開闊,更活躍。

而最終,太學之中的這些學生,都會走向天下。

其中的佼佼者和精英,更是會繼承今日漢室學閥巨頭們的衣缽,成為一個學派的領袖。

毫無疑問,這些今天的年輕人在未來,將今天的漢室巨頭們,在思想上更具開拓性,在學術上腦洞更大。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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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8 20:07:56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千四百零六節 龍顏大悅

從太學的正門,進入這座國家最高等級的學府。

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周公的高大雕像。

這座從秦嶺之中的巨石雕刻出來的周公塑像,目視前方,一手持書簡,一手持利劍。

在基座上,刻有周公的名言:弓人為弓,取六材必以其時,六材既聚,巧者和之。在周公像前,即使是劉徹,也恭敬的走下攆車,對著這位圣人深深一拜。

而群臣文武以及太學博士、學生,更是紛紛大禮參拜,比起后世的士大夫貴族尊崇孔子時的禮儀還要嚴肅。

這也是周公本該享有的地位。

他是嚴格意義上,真正的如今的中國文化和傳統、制度的締造人。

諸子百家,哪怕是楊朱學派,對這位先賢,也是尊為圣人的。

孔夫子更是將周公視為自己的老師——而他自己,則是周公文化和精神的繼承人。

所以,孔夫子晚年曾經說: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而這幾年,在劉徹有意無意的推波助瀾之中,周公的地位,更是被拔高到了一個近乎于后世孔夫子才能享有的地位。

除了沒有公開冊封和追封外,其他所有能想到的贊譽,劉徹都往周公身上貼。

這雖然讓大臣和世人有些奇怪。

但也沒有人去深究。

于是,在不知不覺之中,劉徹徹底斷絕了后人找孔夫子或者老子后人,立個泥塑雕像,玩什么至圣先師的可能性。

至少劉家子孫,沒有玩這種把戲的可能性了。

原因很簡單。

周公的地位已經是如此高了。

假如,有人想冊封孔子或者老子、韓非子什么的后人。

那么,周公后人要不要冊封?

而遺憾的是——孔子后人、老子后人,都還有傳續。

但周公后裔,早就已經散落于茫茫人海之中,飛入了五湖四海之間。

拜了周公像,劉徹就在太學之中,視察了一遍。

這種作秀的表演,他很擅長。

進入太學的教室,察看坐席,到食堂之中,揭開飯鍋,拿個包子饅頭,咬一口,再勉勵一二,嚴令有司:再窮不能窮太學,再苦不能苦學生,一定要給太學學生和博士們提供最好的學習條件。

頓時,引來無數學生和博士的感恩。

然后,劉徹更是在侍衛們的保護下,深入太學的宿舍樓,與學生代表親切交談。

嗯,這學生代表,一個姓申屠,一個姓張,分別是故安候、北平候家族的子弟。

最后,劉徹來到了博士們住的教師樓,親切慰問和看望了在太學之中‘甘于清貧’的諸博士官們——雖然‘清貧’的博士們,哪怕是最低級的六百石博士,也是住的獨棟宅院,還有國家配備的侍女、下人、管家、車夫。

至于那兩千石博士們,人人的家宅,都是按照兩千石官員的官邸建造的。

即使是在這太學之中,也是嚴格按照著等級,配備著各種兩千石應該享受的待遇。

出入有堅固舒適的馬車,在家有著少府派遣的各種奴仆和忠實的管家服務。

若是需要訪客,更有著軍隊開路、保護。

更擁有著隨時出入九卿官邸或者向九卿各衙門的主事者發出拜帖的特權。

這也是這些博士們之所以舍不得離開長安,離開茂陵的緣故。

他們雖然沒有什么權力,但各種享受和待遇,卻是在家鄉根本不可能得到的。

這文人嘛,只要面子上滿足了,就沒有什么不可以商量的。

而目前漢室,所有博士官加起來,也就三百多人。

是以,對劉徹而言,每年拿個幾百萬的錢款,就可以收買整個輿論界和學術界,簡直太劃算了。

而博士們,更是對這樣的政策甘之如飴。

特別是廣大的六百石、千石博士們,簡直是將劉徹視作在世父母啊!

因為在以前,他們雖然略有薄名,在家鄉有點成就。

但在整個天下來說,誰知道他們是誰啊?

甚至很多人,連郡中都是沒有太多名聲。

但,天子登基后,就將他們提拔起來,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授之以爵,榮養以宅,給與種種身份和地位的特權。

這樣的天子,豈能不擁戴,豈能不支持?

而他們,也就自動成為了劉徹干預和干涉學術界、思想界的最大依憑和手段。

正是如此,諸子百家各派,特別是儒家的谷梁、公羊和韓詩派之中的原教旨以及保守分子,才不敢對劉徹的政策指手畫腳——只要他們敢,自帶干糧的博士官們的口水就可以淹死他們。

將這些表面功夫做完,演技彪完,劉徹就下令在太學的‘勤學閣’擺宴,與隨行大臣、貴族,太學博士以及學生代表們共飲,順便交流一下、探討一下學術問題。

自然,許多人立刻就知道了——戲肉來了。

人人屏息凝神,呼吸加快。

丞相周亞夫更是一臉肅穆,至于晁錯也是神色慎重。

作為御史大夫,晁錯自然早就得到了周亞夫的通報。

絕地天通啊!

這樣的偉業,讓晁錯也是心潮澎湃。

沒辦法,在中國,從來沒有皇帝可以拒絕文治武功上的誘、惑,同樣的道理,從來沒有臣子可以拒絕一個青史留名,為萬世垂念的機會。

更別提,這種偉業,極有可能,成為日后封神的基業!

上一個絕地天通的顓頊帝,后來成為了天帝,而輔佐他的羲和,則一為太陽神,一為月神。

所以,這幾天來,周亞夫和晁錯都在積極的聯絡和游說九卿、列侯貴族。

在他們兩人的努力下,貴族官僚們,也漸漸的接受了‘學術與思想不應干預施政’的理念。

但,儒法和黃老派的巨頭們,現在卻都還是茫然未知。

在他們看來,此次天子來太學,大約是來解決儒法的爭執的。

是以,儒法兩派,都是戰戰兢兢。

特別是儒家,因為三北案的敏感性,使得他們根本承受不起三北案被天子判為‘錯誤’的代價。

因為,那很可能意味著,整個儒家的根基動搖,道統震動。

一個多時辰后,勤學閣之中,嘉賓滿座,公侯如雨。

劉徹端坐在上首,舉著酒杯,向著一位位的儒法黃老巨頭敬酒。

而儒法黃老的巨頭,則都紛紛受寵若驚,拜道:“陛下文治武功,遠邁三代,臣等有幸,蒙陛下不棄,任為博士,委以重任,敢不以死相報?”

這話,倒也不全是拍馬。

如今,諸子百家的博士官們,雖然在權柄方面,微薄的很。

他們甚至無法指揮任何一個亭長。

然而,他們享受的地位和待遇以及榮譽,卻是他們前所未有的。

哪怕是戰國時期,那些游歷列國的先賢,恐怕在待遇和榮譽方面,也不及他們。

更妙的是,他們還不需要因此承受任何官場上的風險,也不會被官場上的風波所波及。

自元德以來,太學博士,沒有一個因為政治斗爭或者其他緣故而下獄問罪。

哪怕是魯儒一系的博士官們,也未被問罪。

甚至,他們的博士榮譽,都未被剝奪。

只不過,由于魯儒的衰微,他們不得不主動辭去博士之職,乞骸骨歸鄉。

這樣一來,漢家的博士,特別是兩千石博士們,自然是意氣風發,自以為自己地位崇高,身份尊崇。

甚至有人曾經說道:刑不上博士,禮不下庶民。

自然,在這樣的情況下,博士們也難保膨脹。

譬如董仲舒,不就敢于鼓噪輿論,意圖干預政治?

說到底,還是博士們被劉徹慣的太過驕橫了。

酒過三巡之后,已到了夜幕之時,華燈初上。

整個勤學閣內外,立刻就燃起了明亮的鯨油燈,劉徹看了一眼這些鯨油燈,他發現,這太學里的油燈,甚至比起自己的寢宮里的鯨油燈還要大。

這讓劉徹在心里面,微微有些不舒服,不過隨即他就笑了起來。

對他,或者說對所有的皇帝來說,一群安于享受的學閥,總比一群清高、固執而且堅持己見的犟驢好對付。

況且,對于中國來說,最不需要的就是一群宅在家里,閉門造車的所謂名士。

睜開眼睛看世界的學者,研究世俗的學者,才是這個國家需要的人才。

一曲舞畢,大堂之上的歌女,一一退下,絲竹之樂暫停。

劉徹舉著酒杯,有意無意的問道:“朕聽說,最近太學之中,諸公因事,爭執不休,以至于彼此不相往來,可有此事?”

劉徹這話一出,董仲舒的弟子之一,那位曾經被劉徹罰抄了三百遍《春秋》和《論語》的褚大就立刻出列拜道:“回稟陛下,法家諸賢,欺人太甚,吾等儒生不得已而回擊之……”

在這話之中,公羊派的好戰情緒,真可謂是盡顯無疑。

立刻,就有一位法家的年輕學者出列拜道:“回稟陛下,吾等法家諸人,不過就事論事而已……”說著,他斜著眼睛,望了一眼褚大,嘲諷道:“大丈夫敢作敢當,何必巧言遮掩?”

頓時就氣的褚大幾乎就要爆炸。

顯然,這些日子以來,儒法兩派在這太學里,發生了激烈無比的沖突。

不過……這很正常。

法家發起攻擊的地位,正是儒家的薄弱之處。

特別是那三北案,完全就是一個炸彈!

儒家不敢不迎戰。

而對法家來說,無論三北案,還是直躬案,都干系著自己的核心論述,也是萬萬不能退讓的。

這也是中國的傳統了。

什么都可以忍,什么可以妥協,獨獨道與理不能讓步。

劉徹看到這個情況,在心里面特別開心,這本就是他所希望的。

這個事情必須鬧大,而且,鬧得越兇越好。

這樣,他這個皇帝才有足夠的理由和借口下場干預。

但表面上,他卻笑著道:“兩位愛卿不要這么激動嘛……有什么事情,坐下來,慢慢說……”

在這樣說著的時候,劉徹還拿著眼睛的余光,瞟了一眼董仲舒、胡毋生、張恢等巨頭、帶頭大哥們的神色,發現這些人全都是面無表情,好像根本不關心這個事情一般。

但他們身邊的弟子門徒們,卻早就已經摩拳擦掌,面紅耳赤,躍躍欲試了。

“回稟陛下……”那法家的學者拜道:“吾等與儒家諸子所辯者,乃是兩樁懸案……吾等于儒家諸子,辯計十數日,久不能決!今幸蒙陛下駕臨,臣伏請陛下圣裁之!”

劉徹卻是裝作不想干涉的模樣,說道:“學術之爭,朕無意干預……”

那學者卻早就已經預料到這個情況——老劉家的天子矯情,天下人也不是第一次知道。

他立刻就大禮頓首而拜,用著激昂的口吻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今陛下口含天憲,履則乾坤,動合陰陽,天下所共見,人神所共睹,陛下即位天下王,百姓之父母,也為萬世之師……臣雖位卑,亦曾沐圣恩,臣深以為,當今天下,除陛下之外,無人可斷此案!”

他這話一出,其他法家大臣、學者,甚至黃老派以及部分的儒家學者、官員乃至于列侯們全部起身,拜道:“伏唯陛下履則乾坤,為天下至尊,萬世之師!”

剩下的儒家學者們,毫無疑問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但……

他們卻也不得不跟進,拜道:“伏唯陛下履則乾坤,為天下至尊,萬世之師!”

沒辦法,誰敢不承認天子為一切之仲裁者,萬世之榜樣?

劉徹看著這個情況,龍顏大悅,心里面滿意極了。

這正是他需要的權力,也是他渴望之物。

從今天以后,他就擭取了在學術思想上的最終仲裁權和最終解釋權(雖然這些權力本就是皇帝與生俱來的,但在整個歷史上,沒有幾個人擁有)。

而法家的大臣和學者們,卻比劉徹還要高興。

因為對法家來說,他們需要的君王,確實是那種集中一切權力,擁有所有權柄的君王。

只有這樣的君王,才是他們需要的,也只有這樣的君王,才能提供給他們所需要的一切支持和幫助。

就若商君變法,若無孝公支持,怎么可能成功?

而孝公若沒有權柄,自然不可能讓商君有那么大的施展空間。要離刺荊軻說等下還有!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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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百零七節 裁決(1)

在做了做樣子后,劉徹就心安理得的接受了諸子和群臣們給自己戴上的這頂高帽子。天籟.2

然后,他就問道:“既是如此,那卿等就說說看……”

“臣等所爭執者,乃是直躬案與三北案之是非……”那位法家學者拜道。

這直躬案和三北案,劉徹當然清楚,但是,他卻故意裝傻,問道:“何為直躬案?何為三北案?”

這時候,儒家再也忍耐不住——若這主動權被法家所占去,那么,毫無疑問,儒家這一次可能要載一個大跟頭。

于是,董仲舒的另外一位弟子呂步舒立刻就出列拜道:“啟奏陛下,請容臣為陛下道來……”

劉徹自然準許——就算在如今的廷尉衙門里,也是允許罪犯自辨的嘛!

“陛下,這直躬案,乃是春秋時期,楚國的一件盜羊案……”呂步舒深深的拜道:“如《呂氏春秋》所載:楚有直躬者,其父竊羊而謁之上,上執而將誅之。直躬請代之。將誅矣,告吏曰:“父竊羊而謁之,不亦信乎?父誅而代之,不亦孝乎?信且孝而誅之,國將有不誅者乎?”荊王聞之,乃不誅也。孔子曰:異哉!直躬之為信也,一父而載取名焉!故直躬之信,不如無信也……”

劉徹聽著,卻是露出了微笑。

“這儒家果真是深得春秋筆法神功之要啊……”劉徹在心里嘆道:“后世公知們的手段,也不過如此了……”

事實上,直躬案有多個版本。

譬如,這呂氏春秋里的這個版本。

而呂氏春秋里記載的這個版本,卻是所有版本里,最美好、最溫柔,也最完美的版本。

直躬舉報其父盜羊,最終被楚王赦免。

毫無疑問,這是儒生們所需要的。

由此一來,就規避了忠孝不能兩全這個問題,更凸顯出了儒家堅持的價值觀。

但問題是——法家要與之論戰的,乃是韓非子、莊子的那個版本啊!也就是那個黑暗結局。

那個直躬舉報自己老爹盜羊,結果被令尹所殺的版本。

是以,法家立刻就暴走,那位年輕的學者,更是立刻插口,拜道:“啟奏陛下,臣與儒家所論,非此之論也!乃《韓非子》所載之公案:楚有直躬,其父盜羊,而謁之吏。令尹曰:‘殺之’以為直于君而曲于父,報而罪之!”

呂步舒立刻就拜道:“吾未有聞此之說也,君莫要無中生有,欺君罔上!”

這個指責就太犀利了!

而且,太過于誅心,太過于自我。

就連劉徹也是眉毛微微一皺,這也是劉徹一直不太喜歡儒家的原因。

在儒家眼里,只有他們記載的東西,才是真的。

其他人記載的,假如有利于他,像是直躬案上的《呂氏春秋》記載的東西,他就認,而《韓非子》之中記載的故事,他卻當做看不見。

一如當年孔子整理《詩經》《尚書》,也如當初子夏筆削春秋。

這種無視神功和鴕鳥神功,劉徹曾在后世的公知身上,也見過無數次。

確實很惡心。

但,劉徹很清楚,作為皇帝,他可以用自己的意志來間接的影響和干預學術與思想的展,但獨獨不能親自下場,用自己的意志取代諸子百家的意志。

那樣的話,會起一個很壞的頭。

更會抹殺掉思想和學術的多樣性。

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會變成自己所討厭和不喜歡的人。

就像那個故事,勇士辛辛苦苦殺死了惡龍,但最終,他卻變成了新的惡龍。

所以,劉徹微微笑了兩聲,然后說道:“史書之上,眾說紛紜,卿等何必為了這諸家之別而爭執呢?且以朕之見,恐怕,無論是《呂氏春秋》之載,還是《韓非子》之論,其本質,是一樣的吧?”

當然是一樣的!

董仲舒出列拜道:“圣明無過于陛下,《論語》有曰:葉公語孔子:吾黨有直躬者,其父壤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于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而這正是這樁千秋公案的最終起源之所,也是儒法數百年紛擾的關鍵所在。

直躬案,本身沒什么了不起的。

但因為涉及了親親相隱這個儒法兩派的矛盾,在數百年來,一直沸沸揚揚。

當年,大量的儒生入秦,都被法家趕了出去,就是這個原因。

道不同,不相為謀。

董仲舒既然下場,張恢當然也就坐不住了,他微微動了動眼簾,在他左側的一位法家博士立刻就出列拜道:“啟奏陛下,臣兩千石《韓非子》博士鄧偃請奏……”

劉徹轉過頭去,看到此人,連忙道:“公請言之!”

這位鄧博士,雖然在歷史上默默無聞,但,他的弟子之中,卻是有著許多大能。

武帝前中期的多位法家干吏,都是出于他的門下。

最有名的,莫過于咸宣。

鄧偃拜道:“臣以為董子所言及所舉大繆也!孔子以為,父為子隱,子為父隱,便是直,那臣敢問,楚君何在?楚法何顧?難道說,為了孝,連忠也不要了嗎?”

他瞪著眼睛,直視著董仲舒,咄咄逼人的說道:“敢問董子,若有人目睹其父,意欲禍亂天下,行竊國之事,此人當如何?”

這立刻就讓董仲舒啞口無言。

這也是親親相隱理論的漏洞所在。

當然,最重要的是,董仲舒的公羊派,本就不太講究什么親親相隱。

只是礙于孔子,不得不與法家戰之。

見到這情況,谷梁派的一位博士,立刻就出列答道:“鄧子,勿須狡辯,也不必如此玷污我輩!”

他拜道:“陛下,臣《谷梁春秋》博士王遠可答鄧子此問!”

在得到劉徹許可后,他一揮長袖,對鄧偃說道:“若有人子,目睹其父意欲禍亂天下,行竊國之事,自可自縛其父,閉其家門,阻其惡行……實在不然,還可以大義滅親!周公誅管蔡,孔子稱贊,春秋曰:子從弒君之賊,國之大逆,不可不誅,故曰:大義滅親是也!”

特進元老石奮也出列拜道:“啟奏陛下,臣先祖曾有訓曰:臣聞愛子,教之以義方。弗納于邪,驕奢淫泆,所自邪也。”

嗯,這石奮的先祖,確實是那位春秋中大義滅親的主人公……

所以他出來刷一波臉,倒也無可厚非。

鄧偃卻是嘿然笑道:“公之言大善!”說著,他就對董仲舒和石奮以及王遠長身一拜,然后,圖窮匕見,問道:“若如曾子,遇其父盜羊,苦主來尋,君等何以對?是大義滅親?還是如孔子一般,坐匿其弟子之罪行,還予以粉飾之?”

這才是儒法兩派幾百年來在一個小小的直躬案上你來我往,大打出手的根本原因——因為這個案子,早就已經不在直躬之案的細節上,甚至不在直躬案本身上了。

因為,這干系到了孔子、曾子以及曾子之父。

這個事情,是這樣的。

大約在數百年前,春秋之時,孔子周游列國,來到一個叫葉邑的地方。

葉邑的主人,是一個叫葉公的士大夫,也就是成語葉公好龍的主人翁。

這位葉公自然很有錢,起碼,在春秋時期屬于那種有錢的名人。

而孔子師徒,周游列國,來到葉邑這個楚國的地盤時,早就窮得響叮當了。

在這之前,孔子甚至陷于陳蔡之間,窘迫到了,弟子們偷來羊,烤熟后送給孔子,孔子不問來源,接過來就狼吞虎咽,弟子們偷來衣物,孔子同樣也不問來源,接過來就穿。

而到了葉邑后,孔子師徒雖然沒有這么窘迫了。

但卻也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某天,一只羊跑到了曾子的父親曾點的院子里,自然,這只可憐的羊被直接開膛破肚,祭了五臟廟。

但不巧,葉公知道了這個事情,于是上門找到孔子。

葉公是個要面子的人,當然不好直接質問:你們偷了我的羊,給我個說法。

他就轉著圈子對孔子說:“我們這里有個叫直躬的,他爹偷羊,于是將其父舉報……”

孔子自然已經通過曾子(曾參)知道了這個事情,同樣,孔子也是個要臉皮的,哪里肯讓自己的弟子成為小偷(那樣,他豈非就成為了小偷的師傅?),于是就狡辯道:“在俺們哪里不是這樣的,父親給兒子隱匿過錯,兒子幫父親遮掩過失,這才是真正的直率坦白,君子之行啊!”

總之,這個故事就是這樣子的。

一切,都只是當時的特殊形式下,一場有關面子之間的紛爭。

但,到了幾百年后的今天,這個事情,就成為了儒法之間的大問題。

甚至,成為儒墨之間百年的口水戰中的一場焦點戰役。

墨翟當年甚至諷刺孔子說:夫饑約,則不辭妄取以活身;贏鮑,則偽行以自飾。污邪詐偽,孰大于此?

意思就是在饑餓困頓之時,不惜妄取以求生,在飽腹有余之際,就用虛偽來粉飾自己,裝扮自己,這個世界上還有比儒生還無恥的人嗎?

順便說一句,墨翟對孔子的態度,是諸子百家的先賢里最不屑的。

墨翟先生在世的時候,直接稱呼孔子為‘孔某’,其不屑如此,墨家的門徒自然有樣學樣。

譬如曾子,被墨家門徒稱為‘曾盜羊’,子貢、子路,被稱為‘亂貢、賊路’……

總而言之,孔門七十二賢,在墨家眼里,就沒有一個好東西……

哦,或許有,冉求,是個特例……

但也就是如此了。

到法家,由于子夏先生的緣故,客氣了許多。

但在意識形態和屁股,以及追求上面,卻是南轅北轍了。

這是因為儒法追求的理想不同。

儒家,要求的是恢復三代之治,以齊周政,最好把井田也復活了,這樣,儒家就認為世界將沒有混亂、戰爭、苛政。

百姓也可以相安,天下可以太平。

但法家卻認為,這是在做夢!

國家不強大,軍隊不強大,就要被人宰割。

而要國家強大,軍隊強大,就要富國強兵,為了富國強兵,就必須集權,必須用嚴密的法律和充分的物質獎勵來激勵百姓,使得人人都為了國家,為皇帝而戰斗。

在這樣的情況下,直躬案,就變得分外的刺眼了。

對法家來說,居然有人膽敢隱匿犯罪分子的罪行?簡直是無法容忍和不能接受!

必須干他丫!

因為千里之堤毀于蟻穴,法家很清楚,一旦有人可以借口父為子隱,子為父隱,那么,遲早,就會擴大到整個家族,然后宗族。

這樣,家族利益和宗族利益,就凌駕于國家利益和君王利益之上,法律的尊嚴更會蕩然無存。

而儒家卻覺得,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夫夫婦婦,是一切的核心,不變的真理。

若是一般的,偷盜、搶劫、女干x,或者偷稅漏稅什么的,父子、夫妻、兄弟之間當然要互相包庇和保護了。

除非此人,喪心病狂到了悍然要去破壞國家,禍亂天下的地步,不然就絕不提倡,甚至是反對家庭內部的成員檢舉他人的罪行。

另外,這也是儒生們立足的根基之一。

南方和三河地區的地主貴族們為什么支持儒家?

還不就是儒家提倡和推崇大家族,大宗族,并且維護大家族、大宗族的利益。

但可惜……

劉徹望著儒家的這些巨頭,這些博士,這些精英們,暗自搖了搖頭。

漢室和劉氏,最討厭的就是大家族、大宗族了。

因為這會削弱國家的力量,影響國家的稅收、徭役乃至于軍隊的戰斗力。

原因很簡單,漢室除了口賦田稅以外的其他稅收、徭役、兵役,都是按照戶口來征收的。

一個五口之家和一個十口之家的差別,意味著國家的力量和財力減少了一半。

而一般的大家族,通常都是幾十口甚至數百人聚集在一起。

這等于,大家族大宗族是在挖國家的墻腳來肥私!

是以歷代劉氏天子,對于大家族大宗族,深惡痛絕,想盡辦法,用盡手段的將之拆散。

在政壇上,更是極力鼓吹‘一夫狹五口而治百田’的理想社會模式。

具體到劉徹身上,對于大家族和大宗族,更加不喜歡。

在他眼里,每一個大家族、大宗族都是隱患,都是未來的定時炸彈。

恨不得全部拆掉!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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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百零八節 裁決(2)

但是,這個世界的事情,通常非常復雜。

特別是涉及到了孔子的問題上,更是必須慎之又慎。

原因很簡單,儒家的思想和追求,雖然在劉徹眼里,有些迂腐和陳舊。

但在天下的地主、士大夫、貴族眼中卻不是如此。

在許多人眼里,孔子如今的地位,雖然比不上周公,但卻是諸子百家之中最強的一位。

即便是莊子很討厭孔子,專門寫了《盜拓》來批判孔子的學術和思想,但是,卻也不敢否定孔子在人格上的魅力。

哪怕是另外一個曾經集中火力,猛烈抨擊儒家文化和思想的韓非子,也是承認:仲尼,天下圣人也,修行明道以游海內。

至于劉徹,更知道,倘若單純以道德、性格來看,孔子的人格魅力,確實是無可阻擋的。

事實上,即使是今天,雖然法家和墨家以及黃老派內部,許多人批判孔子。

但卻也有更多人崇拜和推崇孔子。

如賈誼賈長沙,就曾經公開稱贊,周公之后,中國能稱得上圣人的,唯有孔子而已。

是以,其實,到今天,孔子和儒家文化早就已經深深的與中國,與諸夏文明,融合到了一起。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甚至,孔子及其儒家文化,已經成為了中國文明的一個器官。

就像法家、墨家、黃老派一般。

想要割掉,是要付出血的代價,甚至可能落得半身不遂。

是以,劉徹從未想要過要消滅或者清洗儒家。

他又沒有瘋!

看到儒法兩派,似乎要當庭斗毆了,劉徹連忙站起來,笑著道:“卿等所說,朕知道了……”

這才讓幾乎就要上演一場全武行的儒法兩派統統低頭拜服。

“直躬之案,在朕看來,應該如此裁定……”

隨著劉徹的話,群臣以及學生、博士們全部跪下來,恭聽圣裁。

毫無疑問,這也將是這樁歷史懸案的最終裁決。

劉徹見著這場面,也是有些興奮,此刻,他感覺自己仿佛置身于一處神圣莊嚴肅穆的憲法法庭之上,而他則拿著法典,將要做出最終也是最后的解釋。

他很清楚,他接下來說的每一個字,都可能影響上百年甚至千年的中國法律、社會、制度。

是以,每一個字都必須斟酌再斟酌,慎重再慎重。

必須要負責,對自己、對國家、對歷史負責。

“朕聞,仲尼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直躬之案中,直父盜羊,其苦主失其羊,朕甚閔之!依漢律,盜贓過六百六十錢,黥為城旦舂,不盈六百六十錢,二百錢以上,完為城旦舂!直父盜羊,當為公室告,論法而制!”劉徹緩緩的說道。

隨著他的話,儒家群臣和學生們都是面如死灰,手腳冰涼,偏偏發作不得。

因為,這確實是現行的漢律的規定和條文。

而直躬他爹偷的那只羊,按照如今的市價,六百六十錢大約是沒有,但二百錢肯定是值的。

所以,完為城旦舂是沒跑了。

這黥為城旦舂和完為城旦舂,實際上都是相同的酷法。

只不過前者在臉上刺字,通常是刺一個與罪犯所犯的刑罰相同的字來羞辱或者說提醒其他人。

而這完,則是簡單的懲罰。

當然,在具體的刑期上,也各自不同。

至少,后者還可以活動、出錢來減刑或者得到赦免,但前者卻是你有錢也買不出來。

這也是漢室,為何小偷和強盜,通常都是一類人的緣故。

因為,無論是偷盜還是搶劫,在實際上,得到的懲罰都是一樣的。

若是群體性犯罪,那更是要被處死。

甚至可能牽連、連坐家人。

是以,法家眾人,都是歡欣鼓舞,高興不已。

甚至有人在心里生出一種‘正義在今天終于得到聲張’的感覺。

但劉徹卻知道,這個事情,不能就這么解決。

不然的話,肯定會產生無可估量的后果。

畢竟,現在是封建社會。

哪怕是法家,也是推崇忠孝的,并且強調維護家庭之中男性家長的地位和威權的。

不然也就沒有公室告和非公室告的區別了。

更何況,劉氏自己可是號稱‘以孝治天下’,皇帝駕崩,其謚號之中必有一個孝字。

劉徹要是這么玩,那就是在打自己和自己的父祖的臉!

所以,他接著道:“直躬檢舉其父,依律當免其罪責,并按制獎賞,然,直躬檢舉其父,在人倫之上,卻頗為不取……”

這也是當今法律和社會現實的沖突所在。

更是一個大頑疾。

當前的漢律,在某些程度上,可以說有些刻板、死板。

就拿這公室告和非公室告的轉變來說吧——依照漢律規定,家庭內部的犯罪行為(假如不牽涉其他人),那么,家庭內部的人是不可以自己檢舉的,檢舉了也沒有用,官府絕對不會受理,相反,假如你一而再的告狀,甚至可能會被直接打死!

但是,假如有外人來告,而你家庭內部卻不能檢舉,最終,犯罪事實被證明,對不起,全家連坐!

這種腦回路,是法家的思維主導下的產物。

但問題就在于,這樣的法律,沒有人情味,死板、固執,沒有旋轉空間。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別說是如今了,恐怕再過兩千年,也很難被人民所接受。

是以,漢律的許多條文,特別是公室告和非公室告之間的規定的執行情況,其實完全看主政的官員自己的個人意志和想法了。

遇到法家官僚,自然是嚴格執法,無有寬宥。

但,儒家、黃老派的官員,卻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他們壓根就當沒有這些法律。

只要事情不鬧大,像緹縈救父那樣,鬧到皇帝面前,他們就不會去管。

所以,在很多地方,豪族地主,打死下人和奴仆甚至是妾、子女,就跟打死一條狗一樣。

許多豪強的院子里,埋得尸體,不是一件兩件。

苦主和苦主的父母兄弟,欲告無門。

這肯定是不行的。

最最重要的一點,這樣的律法,會造成許多社會問題和道德悖論。

所以,后世的統治者,干脆就懶得再管這些事情,將相關問題,完全踢給了家族和宗族。

于是就有私刑。

劉徹自然是不能接受這樣的情況的。

“是以,朕覺得,應該這樣,若今后再有類似于直躬的案子,那便罰直父賠付苦主被盜之損失,直父則免于刑罰,但直躬卻也不能再得嘉獎……”劉徹說完這段話,也是長出了一口氣。

他自然知道,這樣的選擇,會有些問題。

但,其實那是他以兩千年后的思維來看,才有的問題。

事實上,在如今的社會上,由于文化和傳統的緣故,其實,這才是最佳選擇。

不然的話,無論是判處直躬的父親有罪,還是判處無罪,都將引發災難。

甚至,到頭來,儒法,乃至于黃老派,都不能接受。

聽完天子的裁決,無論是儒法,還是大臣,都是相互看了一眼,眼神里都有所不滿,但卻也都知道,這確實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政治,就是妥協,就是折中嘛。

天子的這個裁決,既照顧儒家的顏面和感情以及訴求,也維護了法家的體面和法律的尊嚴。

最重要的是,還給出了一個今后解決類似家庭問題的辦法。

日后,遇到類似家庭犯罪,譬如說啊,家主失死了奴仆,依照制度,奴仆和他的親人是不可以告狀,但是——官府卻是可以追究的,而且,外人可以告狀。

這常常產生了許多社會問題。

但,經過天子這樣的裁決,就有了一個各方都可以接受的解決方案。

再發生類似事情,家里面就可以指派一個成員去官府檢舉,然后呢,再賠償苦主一些損失,這事情就算揭過去了。

如此一來,至少可以減少百分之五十以上的血親復仇之事——過去十余年,超過一半的血親復仇,都是因為復仇者有親人/朋友,為其主人所誤殺,而其求告無門,又吞不下這口氣,于是遠走他鄉,學的武藝,再潛回家鄉報仇雪恨。

而,在事實上來說,依照漢律規定,若主父母失死奴仆、子女。

即使是被他人檢舉或者由官府發現了,其實也只是賠錢而已。

而劉徹這樣做,在事實上,保證和穩定了社會治安。

另外,順便給未來國家干涉家庭內部的違法亂罪行為開了個口子。

不然,以現行的法律,其實,國家很難干涉家庭內部的犯罪行為,更無非去查什么偷稅漏稅了。

想了想,劉徹又道:“廷尉,請傳朕之命,子舉父母、奴婢舉主父母不法,皆當三環,三環而后方可聽!”

“諾!”廷尉趙禹立刻就拜道。

這所謂的‘三環’,是自秦以來就有的一個制度。

但,在從前,針對的是父母告兒子/女兒。

這三環的意思呢,就是由地方三老、官府以及家庭成員,三次相勸,勸告三次后,依然要告,地方官方可受理。

而且,每次相勸,都是在不同日。

無疑,這是為了維護家庭內部和諧的法律。

在事實上來說,哪怕是法家,也是非常重視家庭以及家庭內部倫理的。

這也是中國的特殊社會文化和傳統所致。

對中國人來說,最重要的三件事情,始終是:家庭、祖先和土地。

無論是現在,還是兩千年后,都是如此。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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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百零九節 成功的開始

直躬案,劉徹這樣的裁決,儒法黃老,勉勉強強,都可以捏著鼻子接受。

于儒家而言,這樣的判罰沒有危機封建家庭社會的穩定和人倫道德的次序,對法家來說,律法的威嚴得到了維護,而對黃老派來說,就更好了——從此以后都不必頭疼這些家庭糾紛了。

這就是政治的本質了。

假如你不想掀桌子,那就只能妥協,找到一個所有相關各方都能接受和容忍的方案。

待到眾人都三呼萬歲,表示接受自己的裁決后,劉徹臨襟正坐,問道:“那三北案,又是何事?”

“啟奏陛下……”一直沒有參與進直躬案的紛紛擾擾的法家巨頭張恢,終于下場,他巍顫顫的拄著拐杖,對劉徹微微恭身,說道:“這三北案,乃是春秋時期的一個故事……”

雖然,所有人都清楚,天子肯定是知道三北案的由來的。

但此刻,所有人都揣著明白當糊涂。

“春秋時,有魯人隨其君戰,三戰三北,彼時,孔子為魯卿,負國家社稷之重,執司法之權,乃詢其故,彼曰:吾有老父,身死莫之養也!仲尼于是以為孝,舉為吏……”張恢說話,帶著濃重的河內口音,發音有些類似粵語,是以聽起來頗有種后世學校里那些普通話不標準的老教師講課的感覺。

但,張恢說話的口氣,卻相當的感染力,讓人聽著很舒服,盡管微微有些怪異,但卻并不反感。

他說著,就再次鞠躬致意,道:“臣等與儒家諸公所爭執的點,就在于此……”

他微微抬眼,望了一眼董仲舒、胡毋生以及其他諸位儒家博士,眼中充滿著輕蔑和挑釁意味,嘴中聲音也提高了一個音調:“臣等法家以為,仲尼當日之所為,使魯民怯于外戰……而儒家諸公卻以為不然……”

儒家眾人聽著,感覺臉上都是火辣辣的,一些臉皮薄的年輕人,甚至不敢抬頭看其他人,只能深深的將腦袋埋起來。

特別是公羊派的學者,都是尷尬不已。

因為,他們知道,這個事情,孔子當年的確做錯了!

本來,這也沒有什么。

做錯了就做錯了唄。

只要大家咬死了‘孔子思想沒有錯,假如有錯,那錯的肯定是世界’,誰還能奈何得了自己不成?

但問題是,現在的場合,不容許他們再這樣撒潑耍無賴。

甚至,不容許他們狡辯!

現在這里,是什么地方?

太學勤學閣!

上首的那個男人是誰?

大漢天子!

大堂兩側,端坐的是什么人?

三公九卿,列侯勛臣!

而今日的大漢帝國,是一個由軍事貴族為主,以軍功將門和地主階級為框架的帝國。

當著天子和滿朝文武的面,再硬著頭皮,狡辯和詭辯,無疑是自尋死路!

天子不可能接受儒家在三北案上立場。

滿朝文武,甚至天下的軍事貴族,更加無法容忍類似于三北案這樣的事情。

這也是現在的儒家,與后世儒家面臨的環境的最大不同。

執政的、秉政的,一直到控制和主導國家權力的。

全部都是軍事貴族,至少也是軍事貴族的集團成員。

這與后世儒家體系下的文官政府是有本質差別的。

最重要的是,現在的大漢帝國,至少在廣大的北方郡國,上至列侯、諸侯、下到庶民,沒有人會支持儒家在三北案上的立場。

儒家上下確信,只要自己敢在這個問題上,堅持己見。

那就必然會自絕于天下,自絕于朝堂。

天子不會容忍有人打著孝道的旗號,去當逃兵;列侯貴族們也不會準許,自己的麾下有人在戰場上當逃兵。

但問題是——事涉孔子,容不得儒家退縮。

倘若沒有了孔子這塊招牌,儒家的吸引力和對天下人的號召力,就要下降一個等級。

而這極有可能導致,未來的年輕人,不再來到儒家的學苑求學。

那些貴族、那些大商賈,也不會再如現在這樣的慷慨。

沒有了年輕人的補充和貴族、大商賈的贊助,儒家拿什么去對抗法家和黃老派?

怕是,要被墨家都騎到腦袋上耀武揚威了。

是以,沉默片刻后,胡毋生終于行動了起來。

只見這位大儒,在兩位弟子的攙扶下,走到場中,拜道:“陛下容稟:三北案,只見與韓非子之作,未有信史可證!老臣以為,此乃無中生有之事,還望陛下明察之……”

張恢卻是早知儒家會拿這個事情來說事,他笑了一聲問道:“韓非子難道還能誣陷孔子不成?”

胡毋生哼了一聲,拒絕回答這個明顯是坑的問題。

張恢哪里肯放過這么好的機會?他立刻就痛打落水狗,逼問道:“那敢問胡子,胡子對于人主舉匹夫之行的事情,如何看待?”

這也是三北案,儒法爭論的焦點了。

法家認為,國家、政府,不應該被個人道德所綁架,以國家利益為先。

于是,戰國時期,法家執政的國家,都是赤裸裸的肉弱強食,一副帝國主義范。

得寸進尺這個成語,就是由法家所創造的。

而對于儒家來說,將個人道德、禮法標準,置于一切之上,卻是他們賴以為生存的根本。

是以,胡毋生幾乎是毫不猶豫就回答道:“周公吐哺,天下歸心!若有君子,能率眾行善,安邦養民,如何不可以為天下表率?萬世之師?”

“周公之后,何人可以以道德治天下?”張恢不甘示弱的反駁著:“豈不聞以子產之賢,管仲之才,尚且需要明法度,立刑罰,方能安天下?”

兩人激烈的辯論著。

在剛開始,兩位巨頭還能就事論事,只論三北案。

但很快,辯論的范圍就擴大了,而且,參與的人也多了。

這邊的法家博士,指責儒家虛偽,那邊儒家就反駁法家‘苛政酷法,必不能久’。

吵著吵著,就從純粹的辯論,變成了相互的人身攻擊。

當然了,知識分子,讀書人罵人,那是一個臟字也不帶的。

像法家,動不動就諷刺儒生們‘稱先王之道以籍仁義,盛容服而飾辯說,以疑當世之法,而貳人主之心。其言談者,為設詐稱,借于外力,以成其私,而遺社稷之利……’,簡單的來說,就是沽名釣譽,除了吹牛,沒有任何才能,偏偏卻又是國家的寄生蟲,依附在主人身上吸血。

儒家,自然不會坐以待斃,特別是公羊派的學者們,脾氣暴躁的很,立刻就反諷法家只會殺人,不懂治政。

這兩派,越吵越厲害。

然后,自然而然的,就當著劉徹的面,上演了一出全武行。

不得不說,現在的儒家學者,特別是公羊派和韓詩派的學者,戰斗力那是杠杠的。

當然,法家也不差,基本上,法家的學者都是北方人,人高馬大,膀大腰圓,而且在多數時候,法家的學者,還兼職了武將。

等閑的人,三五個也未必是一個法家學者的對手。

不過,儒家人數眾多,立刻就碾壓了法家。

在混亂中,一只不知道是誰的靴子,飛到了坐在左側看戲的丞相周亞夫的頭上。

剎那間,整個大廳安靜了下來。

周亞夫的臉色,更是跟吃了翔一樣難看。

儒法兩派的學者和門徒們,知道闖了禍,連忙全部跪下來,對劉徹拜道:“臣等君前失儀,死罪死罪!”

幾位巨頭,更是脫下帽子,深深的頓首謝罪。

而那個將靴子丟到周亞夫頭上的人,更是惶恐不安的低著腦袋,連大氣都不敢出。

其他人更是嚇了個半死——還好,這靴子只是飛到丞相頭上。

萬一,若是飛到了天子身上——哪怕只是飛到天子的案前,這也是大逆不道、大不敬的死罪,罪人自然是要被殺全家,而其他人也脫不了干系。

劉徹卻是忍著心里的笑意,對周亞夫問道:“丞相怎么樣?”

周亞夫將那只飛到自己腦袋上,讓他丟了面子的靴子摘下來,拿在手里,出列拜道:“賴陛下洪福,臣并無大事……”

并無大事,那就是有事嘍!

劉徹揮揮手道:“傳太醫!”

立刻就有一位太醫鉆出人群,提著一個藥箱,跑到周亞夫面前,仔仔細細的檢查了一遍。

又是把脈,又是檢視頭皮,還讓周亞夫張嘴伸出舌頭觀察了一番,又讓他讀了一遍文章,然后,這太醫跪下來對劉徹拜道:“啟奏陛下,以臣之診斷,丞相當無大礙矣!”

劉徹又揮了揮手,讓此人退下。

“儒法兩派,就是如此治學的嗎?”待到太醫退下去,劉徹站起來,走到周亞夫面前,將之扶起來,拉住他的手,冷冷的看著儒法的巨頭們,冷哼道:“若丞相有所閃失,爾等賠得起嗎?”

大廳之中的將軍列侯們,更是怒目而視,瞪著儒法的博士以及學生。

周亞夫在軍隊之中,非常有威望,很得人心。

他待兵如子,在軍隊上下,都很受擁戴。

另外,他還是武苑山長,現在的漢軍之中,超過七成的高級將領,都曾經在他座下聽講,甚至有許多人曾經蒙他親自指教和點撥。

正所謂,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在將軍列侯們眼里,儒法兩派的博士們加起來,也沒有周亞夫重要。

若非劉徹在這里坐著,他們恐怕早就已經拔出了佩劍,要這些渣渣給他們一個交代了。

即使如此,在這些久經沙場的大將的怒目之下,儒法的許多年輕人,都是感覺膝蓋一軟,兩股戰戰。

畢竟,這些將軍列侯,哪一個人不是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

哪怕是胡毋生、董仲舒和張恢等人,在這樣的情況下,也是心里面敲著鼓,忐忑不安。

此刻,他們終于想了起來。

今日的大漢帝國的主人,是列侯將軍,是軍功貴族。

旁的不說,當今天下,三成的郡守,七成的郡尉,都是軍人出身或者將門、列侯子弟。

更可怕的是——天下超過八成的亭長、里正,是退伍士卒擔任的。

哪怕是經過了考舉加成后,力量擴張的文官系統,加起來,也不是這些控制了槍桿子的武將的對手。

“臣等有罪,伏請陛下治之!”所有人全部跪下來,頓首拜道。

劉徹卻是在不經意間,與周亞夫對視了一眼。

這就是劉徹和周亞夫想要的結果。

哪怕是坐在一側的晁錯,此刻也是興奮不已。

毫無疑問,這并不是意外,而是設計好的情節——不過,這個設計的劇本,似乎有些變化,在最開始的劇本里,可是要有靴子飛到劉徹案前,然后他再發作的。

不過,不要緊,飛到周亞夫頭上也差不多。

怎樣,都是借題發揮。

“爾等如此治學之態度,真是讓朕太失望了!”劉徹冷著臉,嚴肅的訓斥著:“朕看,以后卿等就不要再上書議論國政了!”

儒法的博士們聞言,都是大吃一驚,甚至連黃老派,也都是心里疙瘩一聲。

這參政議政,可是文人士大夫們與時俱來的最愛啊!

甚至可以說是他們根本無法割舍的愛好。

畢竟,只要是個讀書人,誰不幻想,自己就是那商君,就是那孟子,就是那慎到呢?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指點江山,針砭時政,左右國政。

現在,天子卻要剝奪他們的這個權力!

這讓他們根本無法接受!

不過,許多人抬頭看了看劉徹的表情,又看了看那些狂怒的將軍列侯,只能是低下頭,說道:“臣等謹奉詔!”

沒有人敢去觸怒一個暴怒的皇帝和一群暴躁的將軍。

最起碼,沒有人敢帶這個頭!

“還是等天子消氣了,再去求情吧……”許多人在心里想著,沒有人知道,這其實是蓄謀已久的事情。

劉徹在心里微微一笑,第一步已經邁出了。

這就是成功的開始。

當然,劉徹深知,僅僅是這樣,是不可能斷絕學術界干預政治的。

因為,自古以來,中國就有知識分子插手和干預、影響國政的傳統。

想要讓人們習慣,并且適應,學術與政治分離,還需要持之以恒的努力和制度的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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