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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迷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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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要離刺荊軻】 我要做皇帝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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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7 19:28:5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零九節 禍事

劉徹一腳把漢室的政體重新踢回軍國主義。

關中和北方郡國自然是高呼天子圣明,體恤士民。

但南方就不同了。

北方是武人的大本營,也是直面匈奴壓力的第一線,幾十年來,北方的地主豪強,官宦世家,其實已經與武將集團合為一體。

之后將近千年,關隴武將集團,就是決定王朝命運,天下興衰的主要力量之一。

但南方承平日久,什么匈奴,什么夷狄,都跟他們離得遠遠的。

對于外敵入寇,也沒有什么切膚之痛。

地方上的豪強地主,腦子里面想的,也只有怎么兼并更多土地,獲得更多財富。

北方士族,傳家之訓是:以末致富,以本守之,以武一切,以文持之。

但到了南方,事情就掉了個個。

南方士族,以袁盎來說吧,袁氏家族壓根就沒想著往軍隊發展。

袁盎的子侄,基本都拼命在家鄉兼并土地,魚肉鄉鄰。

竇嬰的好基友,武將出身的灌夫,富貴之后,也是如此,最終惹得天怒人怨,全族被誅。

南方士族里,頂尖的家族,尚且如此,就不必提其他人。

所以,南方郡國的反彈,也就在情理之中。

不過,些許雜音,劉徹都懶得理會。

自有龐大的武將列侯集團去料理那些家伙。

與槍桿子比起來,這些人的抗議和不滿,就像小姑娘的掙扎一樣。除了引起大漢們癲狂的笑容外,起不到任何作用。

但此刻的南方卻依然是躁動不已。

鹽鐵官營。外加亭長、里正今后要用退役傷殘士卒,這兩個政策壓下來。整個長江兩岸,都是壓抑無比。

假如說,長安是中國的政治中心,那么,臨淄城無疑就是中國的商業中心。

這里的手工業無比發達。

臨淄城去年最新統計的常住人口戶數達到了史無前例的八萬戶!

而這八萬戶中,最起碼有三分之二是依賴手工業為生的。

龐大發達的手工業制造,一方面為齊王提供了數之不盡的財賦——齊王一歲在臨淄所收稅賦,就超過了五千金,錢糧更是無數!

另一方面。卻也吸引了無數的食腐鬣狗,聞著味道,循著蹤跡,不計死活,前仆后繼的涌入臨淄。

秦末之時,彭越、欒布,這樣的英雄豪杰,最初也不過是臨淄城中的大商人的奴仆。

漢室成立后,圍繞臨淄城中的灰色利益。發生的各種械斗、刺殺、混戰,不計其數,死者的尸體,沉在湖里。埋在井中,丟棄在下水道,直到變成白骨。也無人察覺。

而最近十年,類似械斗與仇殺。在臨淄城中幾乎絕跡。

不是因為齊王終于開始管控臨淄的地下勢力了。

而是因為,臨淄城的地下世界。被統一了!

事實證明,不止官府能帶來秩序,‘有活力的社會組織’同樣能帶來秩序。

如今的臨淄城,明面上是齊王劉將閭的,但在暗地里,在私底下,這座城市的真正主人,名為:刀間!

刀間今年四十多歲的樣子,看上去個子矮矮的,身材有些發福,一張臉笑起來,兩只眼睛都能瞇在一起,任誰初看了,都會以為這只是一位和善友好的大叔。

但任何一個知道了此人發跡經歷的人,恐怕都不會用‘和善’這樣的字眼來形容他。

二十年前,刀間只是臨淄城里一個小作坊主的庶子。

按道理來說,刀間這一輩子,都沒可能有什么大出息。

但是,命運就是如此無常。

二十年前,刀間的父親經營的作坊,被臨淄城里的一位大商賈盯上了。

隨即,就有著許多臨淄城里的‘英雄豪杰’,上門勸說——當然是帶著棍棒甚至刀槍。

有人說:貴人看得起你們刀家,是你們刀家的福氣,趕緊獻了作坊,拿上一筆豐厚的補償回家享福吧。

也有人笑呵呵的道:前兩個月,某某不愿意將作坊賣給貴人,結果全家‘意外’溺死在自家的水缸里。

更有人不客氣的道:交出作坊地契,饒你們一命!

這樣的事情,別說過去,就是現在,也時常發生。

大多數的作坊主,遇到這樣的情況,都只能選擇拿錢走人。

但刀間的父親仗著自己曾經是齊悼惠王的宮門侍衛,練就了一身好武藝,家里還有四子,俱是臨淄城里數得著的好漢。

因此沒有將這些人放在眼里。

三天以后的半夜,刀家所住的宅院與作坊燃起大火。

有人曾看到,起火以前,有一伙蒙面人,拿著刀槍,闖進刀家,然后刀家傳來了廝殺聲。

但這種事情,根本當不得證據。

臨淄城的官差在查驗后,當即就辟謠,說什么刀家是意外走水,全家都是被火燒死的。

倘若事情就這么了結了。

很快就會被人們所遺忘。

一個全家死絕的小作坊主?誰會記得?

但事情的反轉,總是出乎人們的意料之外。

一年以后,臨淄城爆出一件驚天大案,臨淄巨賈,傳說中樂善好施,與人為善的大作坊主王某,全家被人殺光,護院與奴仆都沒活下來一個,腦袋全部被割下來,掛在轅門上。

隨后,有一個男子來到官衙自首,言稱自己乃是去歲被滅門的刀家庶子,此次殺人,乃為復仇,與他人無干!

頓時,全城嘩然。

按道理,這樣的人,做下這樣的案子,哪怕是自首,也免不了一死。

可誰成想。齊王宮居然插手了,王宮里的一位貴人傳令臨淄內史。說:血親復仇,天經地義。此等義士,應該法外留情。

士林輿論也紛紛同情,許多人都稱:漢家以孝治天下,忠臣孝子,應該褒獎,怎能誅殺?

于是,刀間就這樣被無罪釋放。

過后,大家才知道,刀間當年之所以逃過一劫。乃是因為他身材矮小,火起之時,被母親和兄長塞到后院的一個水缸中,兇手當時因為害怕官府趕來,匆匆離去,所以沒有細查。

而刀間逃過一劫后,卻是隱姓埋名,借著一位父親過去同僚的關系,投身到了齊王身邊一位大宦官的兄弟家里做奴仆。在那位大宦官兄弟家里,結識了許多弟兄,大家肝膽相照,聽聞了刀間的遭遇后。憤憤不平,于是一起助刀間復仇。

這樣的說法,到如今。已經漸成公論。

事實到底如何,只有刀間。自己心里清楚。

隨后,刀間靠著‘孝子’的名頭。認識了許多有分量的大人物,帶著自己的兄弟們,慢慢的在臨淄城里打下了一片天地。

兩年后,刀間認識的大人物越來越多,投奔他的‘英雄好漢’也越來越多。

刀間于是,將自己的家財拿出來,購置豪華的馬車,華美的寶劍,鑲嵌著寶石與珠玉的首飾,名貴的青銅器,讓這些‘英雄好漢’乘著那些豪華馬車,帶上寶劍、首飾與青銅器,拿著他的門貼,到處拜訪那些貴人。

這些貴人,當然也有著種種煩惱。

譬如,某位王子喜歡斗雞,但總找不到合適的雄雞。

某位列侯愛好美人,但是,齊地的女子溫婉有余而媚勁不足,頗不如意。

又有某位世家子弟,總愛策馬狂奔,但不小心撞死撞傷了平民,擔心被人告到長安,惹來廷尉和御史。

這個時候,刀間手下的‘英雄好漢’們就非常善解人意的主動出手了。

愛好斗雞的王子,沒幾天就見到了讓他心花怒放的一只矯健雄雞,從此斗雞戰無不勝。

喜歡美人的列侯,不久后就得到了十余位從邯鄲來的嬌媚美人,每一位都有著種種技巧,一顰一笑都那么的迷人。

撞死撞傷了平民的世家子弟,很快就得知,有人去了臨淄衙門自首,坦承就是自己不小心撞傷或撞死了人,甘請上官治罪,還愿意賠償死傷者。

而那些死傷者的家屬,很快也得到了一筆不菲的賠償以及許多方方面面的威逼利誘,于是,紛紛撤訴。

民不舉而官不糾,何況苦主都已經得到了賠償,犯人也認罪伏法。

世家子弟擔憂的禍患消弭于無形。

于是,大家都覺得,刀間這個朋友,確實很好。

然后,臨淄就成了刀間的天下。

任你是何方豪杰,那路英雄,進了臨淄,立刻就有人上門,招攬。

說是刀公賞識你的才干,愿意認你為義子或者義弟。

拜了刀間的英雄豪杰,立刻就得到了如山的財富、滿屋的美人。

不愿意的,常常活不到第二天早上。

而官府更是對刀間的所有行為,大開綠燈,就是犯事了,或者有把柄被某些愣頭青抓住了。第二天,就有著上官前來訓斥,不開眼的,常常不是被罷免,就是被調到一個冷清的衙門。

刀間的事業,也是越做越大。

手下的義子義弟,越來越多。

到如今,刀間手下義子義弟之類的人,數以千計,還有著萬余外圍人員,作為打手。

別說臨淄,就是整個齊國,刀間都是事實上的地下國王。

在許多時候,刀間的話,比官府還有效。

如今,齊國就有民諺傳說:寧爵毋刀。

意思就是,與其外出求取官爵,還不如給刀間為奴來的逍遙。

整個齊國的‘英雄豪杰’們也爭相以為刀間義子或者義弟為榮。

但今天刀間的心情卻很不爽。

刀間不快活了,自然有人倒霉。

“去告訴城東的李家、王家還有趙家,這個月的例錢翻倍,還有,城西的那些子錢。到了該收息的時候了,馬上派人去收。還不起的窮賤,統統抓起來。雒陽那邊可還在等著奴仆用!”刀間將這些日常吩咐下去,立刻就有數位大漢領命而出,呼嘯一聲,頓時無數的漢子跟著他們外出。

“父親,今日是怎么了?”刀間身邊,一個少年小心的問道:“往日里,父親大人不會如此心急,更不會將事情做得如此決絕……”

刀間回頭看了一眼那少年。

他只得這一個兒子,從小就寄予厚望。帶在身邊言傳身教。

這兒子也沒辜負他的期望,確實有著繼承他產業的能耐。

不過十六,就已經能將里里外外打點的似模似樣,許多事情,刀間如今都可放手讓他去做。

刀間嘆了口氣,道:“我也不愿如此……”

刀間知道,草莽多豪杰。

往日里,他行事也是極有分寸。

一般,都是和氣生財。能用錢解決的問題,絕不動用武力。

即使迫不得已,動用武力,那也常常會留一分情面。實在不行,才會殺人。

因為刀間知道,殺人。常常不能解決問題,只會讓問題更加復雜。

而劉氏對殺人大案。更是極為嚴厲。

若是不小心,被那些長安來的御史或者廷尉的官吏聽到風聲。他刀間就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當年的朱家,后來的郭奉。

這些曾經顯赫天下,讓整個漢室灰色勢力奉為精神領袖的大人物是怎么死的,刀間可是清清楚楚。

在地方上,任你如何煊赫,劉氏的刀兵一至,那可就立為齏粉了!

這些年來,為了不讓自己被長安注意到。

刀間每歲收入的一半,都花在了孝敬齊王王宮貴人和各衙門身上。

從上到下,打點的非常仔細,就連看門的門房,也能得到一份。

這樣,才讓刀間的名字,成功的消失在劉氏天子歷年以來的遷徙名單上。

但是,這樣的日子,恐怕要一去不復返了。

先是,北邊傳來風聲,當今天子要在天下設立鹽鐵衙門,以平價售賣鹽鐵。

這對整個天下的商賈,都是一記重拳。

但,沒人能動搖長安的意志。

即使是齊王、淄川王、膠西王等齊地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據說也只能偷偷埋怨,甚至不敢公開議論鹽鐵官營的得失。

若只是這樣,忍忍也就算了!

畢竟,長安還沒有禁止民間私營,大家雖然看要面對官府平價鹽鐵的沖擊,但總有辦法避免。

這些時日,臨淄與雒陽、宣曲、曲阜之間,不斷通信、使者往來,大家基本已經形成了共識:若鹽鐵衙門成立,大家就盡量控制手下的平賈們,讓平賈們去與鹽鐵衙門商議價格,然后趁機重金賄賂那些鹽鐵衙門的官員,這樣,至少能保證大家的利益,甚至可能還能小賺一筆!

官府的平價鹽鐵,大家可以全部吃下去,然后轉手加價賣到市場上。

可是,剛剛搞定鹽鐵對策。

又一記重拳襲來!

長安天子明詔天下,從今往后,那地方亭長、里正要優先從退役傷殘士卒里選拔。

還有持著天子節的天使,將赴天下郡縣巡視、謁問和督查此事。

而,這一招,在刀間看來,卻是要斷他的跟,除他的命!

這里正、亭長,看似卑微,卻是刀間的發家立命之本。

他刀間能發達,靠的就是,義子、義弟以及手下們,都與齊國的亭長、里正關系密切,甚至本身就是亭長、里正。

靠著這些人,他刀間才能高買低賣甚至肆無忌憚的放子錢,還能消息靈通,知道齊地的所有動靜,熟悉每一位貴人的喜好。

倘若亭長、里正換人,那么,他刀間二十年的辛苦經營,瞬間就要倒塌,想要恢復,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若僅僅是這樣,刀間捏著鼻子,也就認了。

畢竟,這天下,是姓劉的。

刀間雖然能在臨淄稱王稱霸,看上去比齊王還威風。

但刀間很清楚,甚至不需要齊王,只要齊王的某個心腹說句話,他刀間立刻就要死無葬身之地。

那些義子、義弟。可以為他刀間欺壓平民、中小地主甚至大商人。

但沒有一個人敢在那些世家、列侯面前多說一句。

像是去歲,刀間手下的某人。無意在路上沖撞了一位從濟南國來臨淄游玩的少年。

而刀間在得知了那位少年的身份后,立刻就讓人殺了那個義子。自己赤身裸體,背著荊條,跪在那少年下榻的某個莊園前,花了許多錢財,用了許多人情,才擺平了這事情。

而這一切,只是因為那個少年姓顏,乃是濟南顏家的庶子,他的兄長。就是當今天下炙手可熱的天子心腹,如今已經官拜丞相長史丞,傳說是內定的九卿,整個南方的驕傲,亦是南方的希望。

這樣的人物,地位已經不下于南方諸侯王了。

就是齊王,也要以禮相待,甚至屈節相交。

這樣得世家中的人物,哪怕是庶子。也非刀間所能觸怒的。

一旦觸怒了,那就是滅門之禍!

可惜,刀間哪怕已經是如此小心了。

但還是要面臨大禍!

“為父得到消息……”刀間坐著輕嘆道:“長安少府,已經將為父的名字放進了今上陵邑遷徙的名單里。想要保住咱們刀家的財富和地位,就要花錢,而且不是小錢!”

“太長公主、少府、濟南的顏家、梁國的梁王。還有負責篩選遷徙人的丞相府官吏、廷尉的司職,每一個關系都要打通。這花的錢,恐怕要上萬萬……”刀間掰著手指頭說:“而且。即使花了錢,也未必能把事情辦成,其他人或許能擺平,但梁王與太長公主,這樣的人物,卻不是錢財就能搞定的,還得討其所喜,前段時間,為父聽說,梁王長史公孫詭的弟弟在雒陽買了宅子,卻缺一批忠心好用的奴仆,為父花了許多關系,才與這位貴人取得了聯系,本來是想徐徐圖之,借著這個機會,與之交好,但如今,卻只能馬上送一批奴仆給他,希望他能為為父引薦公孫先生,這樣或許能見到梁王的某位王子或者妃嬪,代為通傳,說些好話!”

“啊……”少年張大了嘴巴,不敢置信。

在他看來,他家的財富,比王侯還多,他家的下人,也不遜世間許多王宮,交際的貴人,多是列侯兩千石,往來的俱是貴胄。

怎會落到連梁王的面都見不上,需要曲線繞路的地步?

難道說動某位熟悉的貴人,牽線搭橋還不行嗎?

刀間苦笑一聲:“別奇怪,我家或許在旁人看來,已是萬戶素封,比擬王侯,但在那些大人物看來,我就是他們的一條狗,需要的時候,自然是以禮相待,但遇到這樣的大事,卻是如人唯恐避之不及!”

刀間站起來,看著自己的兒子,道:“你可知道,雒陽的師家,此刻已經被長安來的御史,全部抓起來,甲兵押送,要送去關中,為天子陵邑之民!”

少年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

雒陽師家,那可是比他家還頂級的巨賈,門下食客上千,仆數千,財富累積數萬萬之多,交好的列侯勛臣,排起來能繞雒陽一圈,據說,連今上的心腹,奉車都尉劇孟,都曾受過師家人情。

這樣的頂級大賈,居然就這么倒了!

真真是不可思議!

少年自然清楚,看上去師家的財富還在,土地也還在,奴仆也還在。

但人離鄉賤,一旦被遷到關中,家里的財富、土地、莊園、奴仆立刻就是他人的盤中餐。

少年曾親眼見過許多幼時臨淄的大賈、豪強是怎么倒臺的。

常常長安來的人,剛剛將那些大賈、豪強押走。

不過半年,那些大賈豪強,就紛紛變賣家里的產業,許多時候,都是賤賣。

一個往日價值百萬的宅子,常常十萬錢不到就出手了。

官府、王宮、豪強、其他大賈,面對這樣被遷往關中的家族,是不會留情的!

更可怕的是,就連往日的奴仆、下人,也會趁機在主人身上咬一口。

而這些人,連一句怨言都不敢說。

只要稍稍說了,那立刻,以往的黑材料、證據還有罪案,都會出現在廷尉的大門前,然后這個家族,立刻就是下獄論死,男的統統成為刑徒,女的淪為仆役、女婢,絕無幸免!

只有忍痛割肉,滿足了方方面面的要求,才能保全性命和一部分的財產。

可這不過是飲鴆止渴而已。

人進了關中,關中那邊的大戶、貴族和豪強,也都揮舞著刀叉,想要吃肉。

想要平安,想要無事,就得滿足他們。

常常,一個關東家產數千萬,甚至數萬萬,奴仆以千記,土地萬頃有余的大戶,進了關中,不過三五年,立刻就成了一般人家。

只有極少數的人,有著大智慧大毅力,才能在關中那邊重新崛起。(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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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7 19:30:0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一十節 綠茶婊

雒陽城,往日的繁華,仿佛昨日黃花,整個城市,幾乎陷入了一片蕭條之中。

執掌雒陽商業圈命脈十幾年的師氏家族,已轟然倒塌。

師家的倒塌,讓整個雒陽的商人們,都察覺到凜冬來臨的預兆。

師氏家族,在雒陽經營了將近五十年。

門生故舊、食客故友,遍布各個階級。

甚至,幾乎所有雒陽數得上名號的商賈,基本上都曾是師家的學徒、雇工或者賬房。

師家的致富秘訣,與天下所有大賈巨頭都不相同。

從師氏創業的第一天起,師氏家族的先祖,就立下了幫扶后進,提攜同行的家規。

只要你有經商的天賦,賺錢的天賦。

那么不拘身份地位貴賤,年齡長幼甚至性別,師家的大門一定會對你敞開。

數不清的雒陽大賈,在年輕的時候,都曾在師家羽翼下,學習各種商業知識,并且跟隨師家的商隊,周游天下,販賣各地特產。

而等到你覺得你可以獨立經商,開創一番事業的時候,師家也不會阻攔,甚至,會視才華不同,給予幫助。

這幫助常常是給予一筆不菲的啟動資金——當然,師家是要把這筆錢變成干股的。

在這過程中,有的人失敗了,有的人成功了。

失敗者,常常選擇回到師家,繼續效力,當然,因為你虧光了師家給予的錢財,那么下半輩子。就只能為師家賣命,為其努力賺錢了。

而成功者。師家也沒虧本。

你賺的越多,師家的收益就越大。

上一代的師家家主。就曾經說過:貨無常主,富無經業,天下英雄,能者輻輳,不肖者瓦解,吾以薄貲,取天下英雄,此兵法所謂之奇勝也!

如今,師氏為長安強遷關中。

整個雒陽甚至河南郡。乃至于河東、河西、梁淮齊魯,許多商賈,頓時就只感覺到兔死狐悲。

連師氏這樣的人家,都難逃廷尉摧殘,吾等該何以為生?

人心惶惶之下,雒陽商人們,為求自保,紛紛停止了外出經商。

于是,整個雒陽城立刻就蕭條了起來。

甚至。整個天下的商業活動,一下子就萎縮的非常厲害。

蓋因為,以師氏為首的雒陽商人,在整個漢室的商業流通領域中占據了不可忽視的地位。

雒陽。居于天下之中,面向齊秦趙楚。

自古以來,雒陽商人就是行走天下郡國。互通各地有無的重要力量。

僅僅師家,就擁有大小馬車、牛車數百輛。船舶數十艘,雇工、護衛、奴仆數以千計。

他們就是漢室商業流通領域的關鍵。

沒有他們。天下商業流通就要停滯。

而這次,雒陽商人們不自覺的行為,讓他們第一次知道了,原來自己也有如此的力量!

看著雒陽城的蕭條,以及洛水、馳道的冷清局面。

無數人的心臟砰砰的跳動著。

“吾等看爾到底怎么辦?”許多人將目光投向雒陽城正中的河南郡郡守衙門,心中不無得意。

在他們看來,雒陽蕭條,洛水冷清,馳道空曠。

不管是誰,恐怕都要頂不住壓力了。

要知道,雒陽的商稅和市集的市稅,占去了河南郡三分之一的歲入。

任是怎樣鐵打的官員,在面對事關烏紗帽的問題下,都得好好掂量掂量繼續對抗的后果!

可惜……

商人們的算盤落空了……

如今主政河南郡的那位,乃是赫赫有名的天子鷹犬,號稱國之爪牙的郅都。

作為法家弟子,郅都看著一下子就冷清下來的雒陽城,非但沒有任何憂慮,反而頗為欣慰。

“這樣才好嘛……”郅都心里高興的幾乎就要跳了起來。

對法家來說,一切不可控和不穩定的法律、制度、群體、階級,都應該去死!

而商人們,毫無疑問就是法家最痛恨的存在。

尤其是雒陽的行商們。

他們行走天下,一出門,就是好幾年沒有音訊,根本不知道這些家伙在外面干了什么。

更可恨的是,這些家伙還常常雇傭著大批的護衛、打手,許多人甚至就是武裝行商,假如有需要,他們立刻就能轉職成盜匪,殺人越貨。

譬如晁錯當年,就曾在給太宗孝文皇帝的奏疏中咬牙切齒的描述商人們的特征——皆非有爵邑奉祿弄法犯奸而富,盡椎埋去就,與時俯仰,獲其贏利。

通俗的說,商人這個群體,就沒有一個好東西,全部都是非法的潛在危險分子,他們是靠鉆法律空子,作奸犯科才發的財。

郅都對此,深以為然!

就任河南郡郡守以來,郅都就已經從過往的檔案中發現了至少數百起殺人案。

多數死者,是死在荒郊野外,暴尸山谷、河流與樹林之中,為鈍器所殺。

更可怕的是,郅都通過調查發現,許多死者,常常是上一批死者的兇手,而這些兇手卻被比他們更厲害的人所殺。

而這些人的身份,幾乎全是行商!

而看上去為雒陽敬重,無數商賈的恩主的師家,卻是這些兇殺案中的幕后主使者。

不止一個證據,直接指向了,就是師家給某些行商施加壓力,要求限期盈利或者得到回報。

走投無路的行商,在經商失敗或者受挫后,為了還債,只能將手伸向那些販貨返程的同鄉。

甚至,還有著證據隱隱證明,有些兇殺案,就是師家親自下場造成的,那些死者,無一不是不肯接受師家資助或者與師家競爭的商賈。

可笑。這樣的師家,卻被許多人認為是‘正直之家’。

過去幾十年。師家都能儀仗提攜后進、照顧桑澤的名聲,屢屢逃過遷徙命運。

郅都卻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對法家大臣來說。發現罪惡,而不懲處,是不可接受的!

至于因此導致市面蕭條,商路停滯。

這對其他人來說,或許是個壞消息。

但對法家來說,商人什么的,死光了最好!

一切權力,歸于官府,所有行為。都該由政府控制,甚至小民的生老病死,作息起居,最好都得跟著官府得節奏走。

若借此機會,掃光雒陽商賈,讓這些不安定的危險分子,全部去種田,納稅服役,這天下。就幾近于道了!

可惜……

郅都嘆了口氣,這個愿望,怕是不能如愿了!

因為,長安天子已經發來八百里加急訓令。責令他盡快恢復雒陽市集的繁華。

對一個法家大臣來說,律法大于一切,而天子凌駕于律法之上。

換句話說。對法家而言,天子的命令。就是真理,合理要執行。不合理也要執行!

每一個法家的血脈中,早已銘刻了服從天子的本能。

揉了揉太陽穴,郅都站起來發布命令:“召集郡中八百石以上,各有司曹令丞,前來議事!”

天子既然已經下令,要求雒陽恢復市集貿易。

郅都立刻就放棄借此機會,將商人一網打盡,勒令他們改邪歸正的想法。

轉而開始思考,怎樣恢復市集的貿易。

不過,對法家來說,這樣的事情,基本上不用考慮,必然是以法令開道,派遣官吏前往商人們的聚集區曉瑜政策。

不服從者,統統是賊子,可以名正言順的抓起來殺了。

現在,可還是冬天,依舊可以繼續殺人!

這樣想著,郅都的心,重新火熱了起來。

長安,未央宮,溫室殿。

劉徹拿著手里面的奏疏,也是哭笑不得。

自從他將刀間放到了陵邑遷徙名單里,然后還下訓令給天下郡國郡守、郡尉,要求仔細巡查郡國豪強,核實其行為,制定出一份遷徙名單后。

這個事情,似乎有些失控了。

所謂上有所好,下有所效。

當劉徹表明,要嚴查豪強,尤其是商賈起家的豪強后。

各郡國為了表明自己堅決擁護圣天子,自己是十足的忠臣的立場。

于是紛紛開始拿郡中的大戶開刀,尤其是商賈屬性的大戶。

這倒是沒什么問題。

抓些商人,送來關中,一來解決地方上的一些難以用律法或者正道手段剪除的豪強,避免門閥勢力的出現,另一方面,也能豐富從上到下的各層官員的口袋,更有利于關中經濟發展和財富的聚集。

只是……

劉徹想打擊的是那些違法作歹,在地方上臭名昭著,同時以高利貸、保護費維生的寄生蟲們。

可沒想向實體經濟開刀。

現在,這叫個什么事?

河南郡的郅都,把盤踞雒陽五十年的師家連根拔起,送來關中。

這在一開始,是個好事情。

師家在雒陽待了五十年,再待下去,就可能發展成類似世家門閥的怪胎——他已經有這么個跡象了。

但你南陽把宛縣孔家給報上來,這是個什么意思?

要知道,南陽的孔家,劉徹可是頗有好感的。

這個家族,雖然說在崛起的過程中,難保干了許多壞事,原罪多如牛毛。

但,這個家族,卻是漢室少有的技術達人。

前世,鹽鐵官營政策的起源,就是孔家的孔僅推動的。

雖然這個家伙不是什么好鳥,推行鹽鐵官營,只是為了自己家賺錢,玩官商,順便打擊其他競爭者。

但孔僅在任上和之前,還是干了不少好事情的。

并且推動了鐵器農具在天下的普及。

南陽郡正是在孔家的努力下,才成為了漢室的另一個冶鐵鑄造中心。

況且,南陽郡如今,那么多的地主不報,為什么偏偏報一個根基還比較淺薄,除了冶鐵就是愛好養魚的孔家?

劉徹不由得對南陽郡的官場很不放心。

于是,因此導致的后果就是,劉徹任命張湯的小弟寧成為南陽郡郡尉,前往老家,好好的查處一下當地愈演愈烈的土地兼并以及士紳勢力。

另外,滎陽方面報上來了宣曲任氏家族……

劉徹看到滎陽方面的奏報后,只想把滎陽的縣令的腦袋塞到他的屁眼里。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滎陽任氏家族,是漢室所有商賈中唯一一個曾經被太宗孝文皇帝稱贊的商賈,是‘長者’是漢室自己立起來的牌坊。

你這家伙是想打太宗皇帝的臉還是自己智商實在不夠用了?

劉徹不由得充滿了惡意。

“或許,這些事情,只是某些人純粹想惡心朕……”劉徹腦洞本來就很大,很快他就又想到了這么一個結果。

關東地區的官場,腐朽已久,地方上的土地兼并,愈演愈烈。

要說沒有官方插手甚至合流,鬼信呢?

這些家伙明著不敢對抗,暗地里玩這些惡心人的把戲,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老虎不發威,當朕是病貓?”劉徹嘩啦的翻看著各地送上來的名單,越看越怒。

這關東,就沒幾個郡讓他省心的。

“去,把張湯和王溫舒,給朕召來!”劉徹吩咐下去。

“老劉家太久沒掀桌子了,看來,很多人都忘記了,天子一怒,流血漂櫓,伏尸百萬!”劉徹心中冷笑著,看著那些卷宗:“朕得讓某些人知道,什么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只是,這打擊面,不能太廣。

殺雞駭猴就可以了,畢竟,雖然關東的地方郡國,已經腐朽。

要是全部收拾了,不是不可以,但,一下子打掉太多官僚,必然會引起動蕩。

而且,如今,漢室也實在缺乏可靠的官員。

考舉的士子們想要成長起來,獨當一面,需要時間沉淀。

“任家……呵呵……”劉徹復又拿起滎陽縣令的奏報,看了一遍。

這任氏家族,在漢室天下,是一個頗具傳奇的商賈家族。

說它傳奇,是因為,同樣是土地兼并,別人占個千把頃,地方官府就開始提防。

但任家幾乎將它的老巢宣曲的土地給吞了大半,卻只引來齊聲贊揚。

在漢室所有商賈中,任氏的吃相,都不算文雅。

但偏偏,大家都覺得,這是一個有仁義道德的‘長者之家’,且頗有古風。

這算個什么事嘛!

更離奇的是,歷史上小豬發動告緍,天下所有商賈大戶,基本都灰飛煙滅。

唯有任氏,依舊好好的在滎陽稱王稱霸。

甚至還得到了小豬的褒揚……

這樣的手段和心機策略,后世所謂的綠茶婊,大抵就是如此!

常常某人因為某個行業致富后,當地其他人經商,就都會傾向于跟隨成功者的腳步……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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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二節 長水胡騎

王溫舒抬步走上未央宮的宮門臺階,他感覺,自己的雙腳都在顫抖,提著綬帶的手,更是緊張的有些發白。

面圣!!!

這是王溫舒過去根本不敢想的事情。

而在今天,夢想成真了!

微微出了一口氣,王溫舒自己也有些不太相信,他的命運,在過去一年中,居然會經歷如此大的反轉。

去歲考舉,他最后是殺進了第三輪,最終成績也不差。

一開始,王溫舒被告知,他已經被分配在內史下屬的華陰縣,將出任華陰縣縣尉丞,秩比四百石。

這個職位,起點很高。

華陰縣素來就是關中的大縣,各方勢力混雜,很適合王溫舒這樣的人施展才華。

更關鍵的是,華陰縣當地有御史大夫衙門派駐的御史,等于說一舉一動,都能上達天聽,出了成績,天子第一時間就能知道。

當朝治粟內史直不疑,最初就是從華陰縣縣令的位置上做出了成績,從而被太宗皇帝簡拔的。

只是,奈何天有不測風云啊!

王溫舒甚至還沒來得及擺酒慶賀,一個晴天霹靂就炸響在他眼前——負責篩選官員的少府和丞相府的有關部門,在面試了他以后,居然給了他一個‘五官不正’‘略輸威儀’的評價。

這個評價,可真是要命!

要知道,漢室是個看臉的政權。

長的歪瓜裂棗的家伙,等于自絕于仕途,甚至。長相不夠帥,勉強進了仕途。前途也有限的很。

王溫舒自問,自己雖非什么偉岸大丈夫。容貌也不算帥的驚天動地,但自己的那張臉,無論如何,都算不上所謂的‘五官不正’吧?

至于威儀,那更是為官之本,沒有威儀的官員,怎能壓得住下面的官吏與百姓?怎能讓百姓士民服從?

得知了面試結果后,王溫舒真是恨不得剁了那幾位負責面試的官吏。

但少府與丞相府的評價,別說是他王溫舒這樣出身低微的一般人。就是列侯子弟,恐怕也無從更改。

只有三公九卿,天子心腹一級的大臣,才能讓少府與丞相府,將自己說出去的話給吞回肚子里。

他王溫舒自然翻不起任何浪花。

甚至連撲騰撲騰的資格,都沒有!

好在,他前腳剛剛得知了面試結果,后腳就有貴人上門了。

天子親信,貼身內侍。大宦官王道親自拿著禮物上門拜訪,給出了繡衣衛直指使者的官銜,許下了‘君可自由翱翔’的承諾。

若是稍微有些節操的文人士子,恐怕第一時間就要拿著棍棒趕人了。

閹豎之輩。安敢欺我清白?

可惜,王溫舒早就沒有節操了。

更何況,對方開的條件。確實很夠意思。

秩比六百石的繡衣衛直指使者,可持節監督百官。風聞奏事,必要時。更可持節調動軍隊,便宜行事。

更重要的是,俸祿很誘人!

外朝一位六百石的佐吏,一歲俸祿也就是六百石粟米,外加逢年過節的賞賜,一年四季所給的官服布匹,再加些外快,撐死也就千把石粟米的收入。

但繡衣衛卻不同。

以王溫舒為例。

他除俸祿和賞賜外,每個月還能拿到三匹布帛,八百余錢,一石酒,十斤肉的‘繡衣衛津貼’。

另外,還有三百錢每月的房租補貼,二十斤麥粉每月的營養補貼。

而且似他這樣的繡衣衛高級成員,每年還持有二十萬錢的特殊經費以及三個名額的死刑豁免權。

按照繡衣衛的規定,他可以無條件的隨時支取和使用那二十萬錢的特殊經費以及死刑豁免權。

用于招攬人手,組織情報網絡。

只需要每年年終列一個報表給上官,詳細說明所用經費用途明細以及死刑豁免權的使用過程。

而且,繡衣衛是天子爪牙、心腹,干的好了,就能進入天子眼簾,算是一條飛黃騰達的捷徑。

待遇好,有前途,王溫舒幾乎沒有扭捏,就丟到了自己的節操,答應了王道,加入了繡衣衛。

事后王溫舒才知道,原來,他的那個華陰縣縣尉丞之所以飛了,是因為他被人推薦給了王道,以王道的身份,自然輕易的就能讓丞相府和少府的吏員,指鹿為馬,睜眼說瞎話。

不過,現在王溫舒心里是一點芥蒂也沒有了。

反而覺得,這繡衣衛才是他這樣的丈夫施展拳腳的地方。

在繡衣衛不過三個月,他王溫舒就已經做出了好大的成績。

三個豪強家族,被連根拔起,十幾位六百石以上的京官被投進了廷尉大牢,就是在這長安城中,王溫舒三個字,也漸漸有了些分量。

“這還不夠!”王溫舒在心里說:“大丈夫生于世,當建功立業,列鼎而食!”

而今天,天子的召見,就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思索間,王溫舒就被引導的宦官帶到了溫室殿的殿門前,無需旁人指點,王溫舒立刻就跪在門口,拜道:“臣繡衣衛直指使者溫舒請見天顏!”

不多時,殿中走出一位宦官,正是王溫舒現在的頂頭上司王道。

“陛下命你入覲!”王道面無表情的道。

“諾!”王溫舒連忙再叩首,然后隨著王道走進溫室殿。

一進溫室殿,王溫舒就立刻跪在殿中,匍匐在地,拜道:“臣拜見陛下,吾皇萬歲!”

“起來吧……”只聽到一個男聲和氣的吩咐著。

王溫舒這才敢起身,站在殿中,偷偷用余光瞄了一眼那端坐于上首的天子。然后迅速低頭。

在王溫舒眼中,天子很年輕。但極有威嚴,一雙眼睛仿佛能看透人的心神。只是瞄了一眼,王溫舒就已不敢再對視了。

“果然不愧是太宗孝文皇帝指定之隔代繼承人,受命于天,生而神圣的天子!”王溫舒心中感慨著。

也只有似他這樣出身中下層,飽受磨難,又懷有希望與理想的人,才會對那個坊間的傳聞,深信不疑。

原因很簡單,這是大多數出身不上不下。又想建功立業的人,為數不多的幻想和希望。

大家都渴望明君賢主,然后自己受到賞識,簡拔。

在這樣的心理希冀下,王溫舒自然下意識的就會神化、理想化天子,在還未見面之前,腦海中就自動腦補了許多。

劉徹并不清楚王溫舒此刻的心態,他頗為好奇的打量了一番這位史書上赫赫有名的酷吏。

王溫舒的殘暴和嗜殺,任何知道此人手段的人。都會倒吸一口涼氣。

其他酷吏,像張湯、義縱,殺人,還會講政治。講原則,打擊面基本只是一部分。

但王溫舒殺人,不論對方背景。一開刀,就是牽連一大片。簡直就像開地圖炮!

此人最有名的事跡,就是擔任廣平都尉和河內太守時干的事情。

最典型的就是他在河內郡任職的時候。這貨剛到任,就調派河內郡五十名精干吏員,騎馬前往通向長安的每一個驛站。

剛開始,大家還不知道他要干嘛。

但到了冬天,所有人都知道,這貨要玩什么花樣了。

他一口氣的將河內郡所有豪強地主,全部抓了,一共一千多家!

然后,他就快馬向長安奏報。

那些停留在各個驛站的吏員,也以最快速度,向他傳達來自長安的命令。

命令一到,他就開始殺人。

一連殺了三個月,血流十余里,那一千多個豪強地主家族,全部殺了個干干凈凈。

至于河內郡的盜匪、平民,只要落到他手上,基本就是死罪。

仿佛在王溫舒那里,除了死刑外,并無其他刑罰……

不過,此時的王溫舒,看上去還是很青澀,站在那里,似乎也緊張得不得了,并無什么殺人魔王的模樣,倒像是個頗為害羞的靦腆小伙。

劉徹翻看了一下王溫舒在繡衣衛的檔案。

好家伙,這貨果然天生就是干KGB的!

在繡衣衛待了三四個月,他就把三四十個殺人犯,三個家產數百萬的豪強家族,還有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官吏,送上了斷頭臺……

這樣的人,劉徹也不知道,是該用,還是不該用。

如今關東郡國的局面,確實需要這樣的魔王,前往清理。

但用的不好,也有可能割傷自己的手指。

躊躇了片刻后,劉徹笑了一聲,心里想道:“有什么好擔心的?小豬都能駕馭得了,朕自然也可以!再說,滎陽那邊,確實需要好好清理清理了……”

“旁人去滎陽,可能還會顧忌,此人卻是正好!”

一念及此,劉徹就道:“王溫舒是吧?”

“小臣在!”王溫舒立刻躬身答道。

“朕看了卿在繡衣衛的報告和履歷,很不錯……”劉徹拿著王溫舒的檔案說道。

王溫舒對豪強和游俠還有盜匪,確實很有一套。

可能是因為王溫舒曾經干過游俠,游走在黑白之間的緣故吧,檔案顯示,他似乎對所有豪強、中下層官吏以及盜匪的行事和做法了如指掌,一旦出手,就能抓住對方的致命點,找到確鑿的證據。

好幾個內史衙門查了好幾年,都奈何不了的案子,此人一出手,就麻利的找到了證據,將罪犯繩之于法。

“陛下繆贊,臣愧不敢當!”王溫舒謙虛而略微自豪的道。

“卿很自信?”劉徹看著他。

“效忠陛下,為君分憂是臣的本分……”王溫舒似乎不緊張了,侃侃而談。

“善!”劉徹站起身來,道:“朕有個事情,交給卿去辦……”

劉徹看著王溫舒,道:“去滎陽。把任家連根拔起,相關官吏。涉及到誰,就抓誰。但一定要拿到真憑實據,讓天下人都信服的證據!”

“卿明白嗎?”

王溫舒抬頭看著劉徹,嘴巴有些微張。

任何人在聽說了滎陽任氏后,恐怕都會吃驚!

因為任氏不是一般的家族。

他們的大本營在宣曲縣,而此地是劉邦封給任氏先祖的封地。

當年,楚漢爭霸,漢軍與楚軍相持于滎陽,大戰連連,天下物價沸騰。粟米一石賣到一萬錢。

在這場戰爭財中,獲利最多的就是這個宣曲任氏。

可以想象,若沒有武力,沒有槍桿子保護,任家敢發這個戰爭財嗎?

任何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任家的先祖,是秦朝的督道的倉吏,掌管著秦國在滎陽的倉儲基地。

秦帝國崩潰的過程中,任家將秦國在滎陽的倉儲儲備幾乎全部吞了。

什么任家在秦朝末年。逆勢而行,別的豪強都在儲備金銀珠寶,獨獨任家采購糧食,積蓄。

這種話也就偏偏三歲小孩子……

亂世什么最重要?

當然是糧食。

尤其是秦末戰亂。天下英雄遍起,頂峰之時,中國之內的獨立勢力。多達幾百股。

幾乎所有的城市和產糧地都在戰火中,你想買糧。問過那些饑腸轆轆的流民,橫行郡國的軍人沒有?

真當別人是弱智?

況且。任家把糧食價格炒到一石一萬錢,還賣掉了。

以正常思維考慮,這個事情本身就不正常。

楚漢爭霸,無論漢軍還是楚軍,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還真以為那是天朝的超市,明碼標記,概不賒欠?

兵哥哥們發起橫來,強買強賣,誰又敢放半句廢話?

事實就是,宣曲任家,有著一支不弱的武裝力量。

漢室檔案顯示,這是一支騎兵組成的武裝力量。

這才是宣曲任氏在楚漢爭霸中,敢賣一萬錢一石的天價糧的底氣所在。

而且,這支武裝力量很可怕!

歷史上小豬編練赫赫有名的上林苑八校尉新軍,這八支后來縱橫天下,馳騁疆場的精銳,有一支叫‘長水校尉’

這支長水校尉的人員,全部由‘長水族’組成。

長水族是羌族的一個分支,漢化的時間很長了。

在漢室,提起長水人,通常的稱謂是‘長水宣曲胡人’。

看到這里,大家就應該明白,任家是個什么樣的怪物了。

歷史上,長水胡騎的威名,震動天下。

而任氏在宣曲,就如同明清西南地區的土司一樣,依靠龐大的財富,在當地就是土皇帝一樣。

至于地方官員?

看看現在任家在漢室的名聲就知道了。

肯定早就與任氏同流合污了!

任家有錢有地位有名聲,還有一定的武力,而且很聰明,善于偽裝自己。

這才是他一直能在當地稱王稱霸的原因。

本來,按照劇本,任家應該還能風光個三五十年。

但是……

“你們是自己作死啊……”劉徹在心里嘆了口氣,要是滎陽方面不作死的報上任氏的名字,劉徹恐怕一時半會還注意不到這個怪胎,沒注意到,就不會去查他的老底,不查他的老底,就不會知道在中國腹地,居然還有一個世代牧馬、養馬,依然有著胡風的長水族,不知道長水族,就不會知道它與長水校尉的關系,而劉徹是絕對不容許,類似長水胡騎這樣的精銳力量,被私人控制和掌握。

所以任家只能說,裝逼裝成了213。

王溫舒在稍微吃驚后,臉上的神色,立刻就變得興奮了起來。

任氏?

王溫舒自然聽說過,這是一個據說被許多人稱頌的‘仁商’,世代以節儉和勤儉出名,太宗時,任氏的名聲傳到了天子耳中,因此被贊為長者之家,備受天下矚目。

任氏的許多事跡,也被人廣為傳頌。

因此,歷來大家都知道,宣曲縣有個土豪家族任氏,錢多土地多,人也多。

但沒有一個人動他。

太宗皇帝的贊美,就是任氏的護身符,士林的輿論,也為之披上了一層看上去很好看的外衣。

在多數人的固定思維里,任家,那是學習的榜樣和楷模。

但,這與他王溫舒有什么關系?

王溫舒久在基層,見識過形形色色的人物。

他很清楚,這個世界上或許真有行善積德,福澤鄉里的善人。

但絕對不存在富貴六七十年,歷經戰亂興亡,還依然‘行善積德’的大家族。

這樣的人家,就跟廷尉大牢里的死刑犯說:我是冤枉的,一樣可笑。

因此,幾乎是下意識的,王溫舒就道:“諾,臣遵詔!”

根本就不問為什么和怎么辦。

這樣的態度,讓劉徹很欣慰。

大抵也只有王溫舒這樣的人,才能對付得了任家那樣的綠茶婊。

派王溫舒去,大抵也算是一物降一物了。

任你任家狡猾如狐,遇上不講道理,只會殺人的家伙,大概也只能感慨命運的不公了。

劉徹的眼神頓時就變得柔和了起來。

類似王溫舒這樣的家伙,還真是君王最愛的官吏,難怪小豬愿意為他頂著層層壓力,重用了。

不過,任家在宣曲經營幾十年,根深蒂固。

王溫舒一個外來人,恐怕去了也難以打開局面。

劉徹于是道:“朕會命河南郡郡守郅都協助卿,必要時,卿可以請示郅都,然后調動河南郡郡兵和滎陽大營的駐軍,協助卿辦案……”

王溫舒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郅都這個名字給吸引了過去。

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偶像。

而郅都就是王溫舒的偶像。

想到能與偶像共事,近距離的接觸,耳提面授,王溫舒就激動的滿臉通紅,說不出話來,只能深深一拜,感激的道:“陛下厚愛,臣銘感五內,誓死報效!”

劉徹卻是一愣:“朕好像沒做什么吧?難道朕已經修煉出王八之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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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三節 鼓噪

王溫舒非常興奮,興奮的都快要打擺子了。

出了溫室殿,他腦中還在不斷的回想著方才短暫的面圣經過,尤其是天子充滿希冀和期待的眼神,讓他只感覺,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干勁。

“好好干……”頂頭上司王道將之送到了司馬門門口,囑咐著道:“陛下已經說了,咱家這兩年應該從繡衣衛抽身,一心服侍陛下,這繡衣衛未來,將要設立一個指揮使,總督繡衣衛大小事務,咱家很看好你!”

王溫舒聞言,渾身一戰,連忙道:“王公栽培,卑職銘感五內……”

繡衣衛指揮使啊!

不管這個職位秩比多少,只是其總督繡衣衛大小事務的權柄,就已經不下于兩千石了!

王溫舒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雖然理智告訴他,他是不可能成為那繡衣衛指揮使的。

當今天子當年潛邸的心腹中,也就只有一位義縱,如今位列九卿,這還是因為外戚的加分。

漢家外戚,天生就是九卿候補!

但哪怕只是進入繡衣衛指揮使的候補名單里,對他王溫舒的未來,也是難以想象的好處!

王道呵呵一笑,輕聲囑咐道:“這兩日,你勤快些來宮里,咱家已經給石渠閣那邊發話了,你可以隨意進入石渠閣,翻閱有關河南郡和任家的檔案,尚書臺那邊會派一個尚書郎協助你,你要記得,萬萬不可辜負陛下的信重!”

“王公教誨,卑職知道了……”王溫舒連忙低頭道。

“你去忙吧……”王道擺擺手道:“咱家還得去一趟內史衙門。去將張湯接來……”

“新豐令張湯……”王溫舒聞言卻是眼皮子一跳,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張湯的大名。對王溫舒來說可謂如雷貫耳。

早在張湯崛起以前,王溫舒對其就已經不陌生了。

說起來。張湯的父親與王溫舒的父輩,還算是熟識。

從小到大,王溫舒幾乎就是活在張湯的陰影下。

父親每次教訓他,總會感慨:鴻固原的張家有子曰湯,年七歲,便熟知刑律,年十一,乃能具刑堂,布文書、查律令。乃審老鼠,爾這逆子,怎就沒有人家半分能耐?

每每此時,王溫舒都只能沉默不語,暗地里卻把拳頭握的死死的。

關中男兒,血不流干,死不休戰。

祖先的倔強與剛烈,早已深埋每一個關中丈夫的血脈之中。

無論旁人怎么想,王溫舒是不愿承認自己不如那個鴻固原的張湯的!

永不!

王溫舒整理一下衣物。他抬起頭,看著藍天白云。

他感覺自己仿佛找到了人生的意義——在競爭中擊敗張湯,然后去老爹墳前,夸耀這功勛。

老頭子。你兒子,不比鴻固原那個張氏的兒子差!

而這次前往滎陽,在王溫舒看來。就是一場與張湯的競爭。

“我要不要去通知一下張湯?”王溫舒想了想,最終放棄了這個想法。

盡管不愿意承認。但王溫舒還是不得不認可,如今他與那個從小就籠罩在他頭上的陰影之間的差距。比大河還寬,比高山還高。

人家現在已經是全天下都炙手可熱的政壇新星,冉冉升起的未來九卿甚至三公備選。

貿然前往下戰書,只會讓人笑話。

最起碼……

“也要漂漂亮亮的辦完這次差事,等地位平等了,再去挑戰!”王溫舒心中想著。

回家以后,王溫舒立即召集自己的屬下,說明了他將要去滎陽辦大事。

王溫舒雖然年輕,但是,在社會底層沉沉浮浮,早就讓他煉出了一套獨有的御下之術。

他的屬下,與其他繡衣衛直指使者們招攬的屬下都不同。

王溫舒敢用他們,是因為這些家伙的把柄全在王溫舒手中。

譬如某人身上曾有命案,又譬如某人曾經干過盜嫂這樣的丑事。

只要披露出來,全部都是死。

這些人想要活命,就得給他王溫舒賣命。

當然,王溫舒更明白,這個世界,并非是抓住了別人的把柄,別人就一定會聽你的。

對很多人來說,你抓住了他的把柄,他可能會表面順從,但暗地里卻在算計,尋找機會,殺人滅口。

干過游俠,盜過墓,殺過人的王溫舒,自然不會迷信拿著把柄,就能高枕無憂這樣可笑的手段。

關鍵,還是要有錢,足夠讓這些人豁出性命,賣命的錢!

所以,簡單的說了一下事情和辦成此事后飛黃騰達的前程后,王溫舒看著滿屋子的屬下,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道:“諸君,任家在宣曲經營六七十年,地窖、倉儲中堆滿了銅錢,宅院、木箱里放滿了黃金,可謂是金山錢海,我等此去,稍稍撈一點,就足夠我等富貴一世!”

唯恐這樣的說服力不足夠,王溫舒干脆振臂道:“前日,河南郡郡守押送雒陽師家前來關中,據說,師家用來運錢的馬車,多達數十輛,有些車輛的車轅,甚至走到半路,就被壓斷,幾百萬的錢,灑出來,灑在地上,灑了一路,許多百姓跟在師家車隊后面,一路跟一路撿,一直撿了幾十里,許多人甚至干脆就脫下衣服,用來包錢!”

“師家如此,任家豈會窮?”

大家的呼吸立刻全都急促起來。

許多人的腦子里,甚至就剩下了那師家龐大的運錢車隊,一路上不斷灑錢,但怎么灑都灑不完的畫面。

師家雖富,但終究只是個行商。

而且對于多數人來說,師家是個什么,并不清楚。

相比名滿天下的任氏,師家不過是個土財主罷了!

“娘的!當年任氏在滎陽賣糧,一石粟米一萬錢,俺太祖父大人,根本買不起,竟被活活餓死,這個仇,俺一直想報!”一個黑壯的漢子撲通一下,就跪在王溫舒面前,拜道:“就是一分錢沒有,俺也愿隨明公,踏平任家!”

眾人的呼吸,更加急促起來。

粟米一石一萬錢!

任家賣的糧食,據說全部是從秦國的府庫運出去的,起碼數百萬石!

這任氏的地窖里,該藏了多少銅錢啊?

這要破了任家,哪怕只是手指縫里漏出一點點,自家這輩子恐怕都可以衣食不愁了。

王溫舒看著時機成熟,立刻就高呼道:“踏平任家,吃金戴銀!”

雖然匪氣十足,但對提振士氣,有著超乎想象的作用。

眾人立刻就全部歸心,緊緊的團結在了王溫舒手下。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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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7 19:38:0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一十四節 張湯的野望

盡管來過很多次溫室殿了,但張湯依然跟第一次來到這座帝國心臟一般,亦步亦趨的跟著王道,來到殿中。

“陛下……”張湯微微恭身行禮。

作為天子潛邸之臣,心腹親信,張湯早已獲準非朝會不必大禮參拜。

“張卿來啦……”劉徹從案牘中抬起頭,微微一笑,就吩咐:“給張縣令賜座!”

等到張湯坐下來,劉徹才道:“這次召卿來,是通知一下愛卿,新豐縣那邊,愛卿準備一下,交接工作,朕對卿,另有任用!”

即使沒有什么事情要交給張湯去辦,張湯這官,也是非升不可了。

汲黯當了尚書令,顏異成了丞相長史丞,張湯的官職再不升一升,這讓天下人看了,豈非是說明,干事的不如耍嘴皮子的?

這天下英雄,恐怕就都要削尖了腦袋,去鉆研那些清貴的位置了。

精英都去打嘴炮了,事情交給中下等的人辦,這不是扯淡嗎?

所以,這張湯必須升職!

“朕打算讓愛卿去南陽郡,擔任南陽郡郡守,寧成是南陽人,熟悉當地的情況,卿把他也帶上,將南陽郡清理一下,御史大夫、少府和廷尉,都會協助卿!”劉徹對張湯道。

對于張湯,劉徹已經不需要再交代什么了。

張湯的聰明與機警,即使是在整個朝廷里,也是難得的。

他在新豐縣這一年所作所為,劉徹也看在眼中,知道。他已經能獨當一面了。

但,這還不夠!

劉徹對張湯的期望值很高!

就是汲黯與顏異。在劉徹看來,未來也不如張湯。

任命為南陽郡郡守。雖然有些冒險。

但真金不怕火煉,像張湯這樣的人物,給予的壓力越大,他爆發出的能力也越大。

劉徹可是記得清楚,歷史上,張湯臨死前,把自己的仇敵全部拉去墊背,順便還給自己兒子鋪好了青云路。

這樣的手段與果決,翻遍中國歷史。也找不出幾個。

“諾!”張湯聞言,微微一驚。

“南陽郡究竟發生了什么?”張湯心下尋思著:“陛下竟然不得不派我去,還要帶上寧成,御史大夫、少府、廷尉衙門都要做我的后援……”

歷來,漢室天子派遣心腹,前往關東,只能說明一個事情,天子對當地官場和地方豪強,已經忍無可忍。

派其他人去都不放心。只有親信前往,才能保證控制局面。

類似這樣的事情,漢室歷史上也不過發生聊聊幾起。

其中多數都是發生在呂后時期,為了對付齊魯當地桀驁不馴的地方勢力而為。

太宗上臺后。就放松了對關東的監管,直到如今。

張湯在心里微微沉思片刻后,卻也理解了劉徹的苦衷。

南陽那地方。張湯雖然沒去過,但是。寧成卻與他談過許多南陽的故事。

南陽郡地處伏牛山以南,漢水以北。自古就是中國膏腴之地。

在戰國時期,南陽的商業就已經很發達了。

秦統一天下后‘遷六國不軌之民’于南陽,更是加劇了當地的商業氛圍。

什么叫不軌之民?

在法家主導的秦代,商人就是不軌之民!

直至如今,南陽幾乎就是商人的天下。

全郡三十五個縣,縣縣都有大量的手工作坊與冶鐵、鍛造作坊。

南陽所產的鐵器與布帛、錢幣,行銷天下。

而發達的工商業,帶來了財富,更帶來了死亡與災難。

以寧成所說的情況來看,在南陽,恐怕商賈豪強們利用金錢,早已腐蝕了從上到小的整個官僚系統。

此去南陽,張湯覺得,恐怕得做好最壞的打算。

于是,他恭身拜道:“陛下,臣請陛下賜臣便宜行事之權,再命羽林衛,調遣一個隊率的兵力,隨臣前往!”

假如寧成所言不假,整個南陽郡三十五個縣的官僚系統都已經被地方豪強、商賈腐蝕。

那么,張湯覺得,他想要完成使命,就必須要掌握一支絕對信得過的精銳武裝力量。

這樣,哪怕發生最壞的情況,他張湯也能強行扭轉過來。

劉徹聞言,滿意的點點頭。

這才是干實事該有的模樣!

在漢室當郡守,不會殺人,不敢殺人,是沒辦法治理好地方,讓那幫滿腦子都是金錢的商人和官吏老實的。

況且,郡守上任,本來就會帶一支中央軍隊前往赴任。

既是向郡中上下宣告新郡守的背景,也是防止某些家伙狗急跳墻的保障。

“朕給卿兩個隊!”劉徹站起來說。

一個隊率,不過一百多人,遠遠不夠!

而且南陽的問題到底有多嚴重,劉徹自己心知肚明。

看看南陽郡下面的那些縣,就知道,張湯這次去了,要是壓不住場子,那就要出大問題了。

要知道南陽的戶數和人口密集度,可是僅次于關中的!

不然,小豬也不會將霍去病和張騫都封在南陽!

“臣謝陛下!”張湯連忙拜道。

兩個羽林衛的隊率,將近三百精銳。

這讓張湯心里吃下一顆定心丸。

更重要的是,天子的表態,讓張湯看到了自己光明的未來。

羽林衛,這可是天子宿衛武裝,帶著這樣的部隊去地方,等于告訴天下,他張湯的靠山就是天子!

而且,羽林衛的精銳,整個關中都是公認的。

漢家制度,布衣想要位列三公,是千難萬難的。

除非能立下軍功,受封為列侯,才有那么一絲可能。

而張湯正是布衣出身,他若想將來,成為三公九卿中的一員,現在開始,就要想辦法歷練自己的軍事指揮技術了。

有著羽林衛一同前往南陽,那他張湯就可以借機,練出一支精銳,然后再在未來,指揮這支部隊,建立功勛,封侯拜相。

以張湯所知,不止是他。

現在,汲黯與顏異,也在謀求下放地方,擔任郡尉郡守一類的官職,尋機轉為武將——漢室文武界限很模糊,郡守郡尉遇上戰爭,只要有天子詔命,隨時都能掛將軍印出征,然后在戰爭中建立功勛,受封列侯。

這條道路,也是過去六十年,多數漢室重臣走過的道路。

譬如現在的丞相周亞夫,就是以河東郡郡守轉為武將的。(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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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7 19:40:1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一十五節 聰明

送走張湯,劉徹又將少府令岑邁找來。

岑邁來了以后,劉徹就問了下水車的安裝情況。

岑邁于是就簡單得跟劉徹匯報了一下具體情況。

現在,上林苑里的水車,基本都裝完了,所有耗費全部走的少府內庫的帳,自然是毫不費勁。

但是,在上林苑之外,這水車的推廣,就變得困難重重了。

中國人從來都是不見兔子不撒鷹。

沒有看到好處前,任你說的天花亂墜,許下多少承諾,也不會有多少人相信。

即使是劉徹拿出了所謂的‘退稅’作為胡蘿卜,更定下了退稅額度,可以用于沖抵賦稅、平價購買官制鐵器農具的優惠政策。

像是墨苑改進和研發的許多新式農具,如曲轅犁、鐵鍬以及土化肥,更是只有通過退稅額度才能購買。

但,奈何這些東西,都是新東西,對于民眾的吸引力,也就那么回事。

跟水車一樣,想要民眾對此趨之若鶩,恐怕要等個一年半載,等待百姓看到了這些東西的威力,切身的體會到好處,還要有著強烈的對比,他們才會熱衷。

在那之前,恐怕多數百姓,也就是看個熱鬧,圖個新鮮。

想要他們拿出真金白銀,千難萬難!

也就只有張湯主政的新豐縣,因為張湯組織得力或者說縣里的大戶想要抱大腿,拍馬屁,才推廣的比較順利。

劉徹聽完岑邁的匯報。也是嘆了口氣。

他手指轉動片刻,然后道:“岑少府辛苦了。此事,先這樣吧……”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民眾不愿意。劉徹也沒辦法強按著牛喝水,況且有了上林苑的示范,明年水車和相關的退稅額度,應該就能有所進展了。

左右不過等一年,這點時間,劉徹等得起!

“愛卿,現在少府有多少掌握了建造高爐技術的工匠?”劉徹話鋒一轉,問起了他最關心的話題。

“回稟陛下,按照陛下的詔命。臣一日不敢松懈,傾少府之力,全力培養相關工匠,只是,關中能建造高爐的地方太少,且焦炭難覓,至今,少府只有千人左右懂得建造高爐……”岑邁說著就跪下來,拜道:“請陛下治臣之罪!”

劉徹連忙起身。道:“卿起來吧,此事,罪不在卿!”

關中自然也有許多煤炭資源。

但是,想要挖煤。進而大建高爐,這可不是什么簡單的事情。

劉徹弄出來的高爐,能耗大。污染高,對環境的破壞非常嚴重。

別說是少府了。就是劉徹也承擔不起破壞關中環境的責任!

如今少府在上林苑中建了大概百座高爐。

但在上個月,劉徹命令。停止了其中六十座的運營。

因為,這些高爐對環境造成的破壞太大了。

像關中這樣的地方,要是大興高爐煉鋼,用不了十年,整個關中都會變成一個烏煙瘴氣的地獄。

而且,高爐需要大量的優質焦煤。

在關中,想得到合格的焦煤,就要去山中不停挖煤,選煤,這樣會嚴重破壞關中植被。

雖然說,工業化一定會破壞環境,造成嚴重后果。

人類想要工業化,就要承擔這些后果。

但中國不是歐洲。

上林苑里不過百座小型高爐,月產鐵最多百噸,就搞的附近的山林一片狼藉,附近的河里,幾乎都沒有魚蝦。

這還只是開始。

若是繼續下去,甚至擴大規模,上林苑恐怕就沒法住人了……

基于這樣的考慮,劉徹已經放棄了在關中新建高爐的任何打算,同樣的,最初的備選地區河東也被放棄了。

河東郡在黃河上游,要是把河東的環境破壞了,恐怕就要禍及子孫。

況且,河東郡境內只有煤炭,而缺乏鐵礦。

并不適合作為工業基地。

于是,蜀郡和南陽郡,就進入了劉徹的視線。

選來選去,劉徹最終決定將南陽郡,建設成為漢室的鋼鐵工業中心。

因為南陽郡的優勢比起其他所有地方都要大。

第一,當地有著豐富的人力資源,南陽三十五縣,人口幾近二百萬。這在全世界來說,都是一個人口極為密集的區域。

第二,南陽的煤礦和鐵礦也不少,至少,能支撐住最初的煉鋼需求。

第三,南陽交通發達,水力資源豐富,這是一個工業中心必不可少的條件。

最重要的是,南陽有豐富的冶鐵歷史,當地也習慣了冶鐵作坊的存在,即使會破壞環境,南陽的承受力,也比漢室其他地方強。

劉徹把張湯和寧成派去南陽,既是要清理當地的豪強和官場,同時也未嘗不是打著讓張湯和寧成為未來計劃鋪路的盤算。

只要張湯和寧成將南陽的局面控制住了,少府立刻就會前往南陽,開展大規模的高爐建設工作。

不過這個事情,劉徹還需要張湯和寧成在南陽進一步調查,得出更詳細的數據,才會開始準備實施。

畢竟,工業的選址,也是很重要的。

像清末的漢陽煉鋼廠,就是因為選址失誤,結果一直半死不活。

岑邁不知道這些,自然是有些誠惶誠恐。

劉徹卻是嘆了口氣:“一千人……”

這個規模的工匠,對于計劃中年產百萬斤甚至幾百萬斤的大型冶鐵煉鋼中心來說,顯然遠遠不夠!

沒有兩三萬熟練工匠和相應的其他工人,就想談工業化冶鐵?

無疑癡人說夢!

劉徹躊躇片刻,然后道:“這樣,卿回去后。多安排些工匠,隨著現有的工人學習。朕不是下令讓六十座高爐停止冶鐵了嗎?卿就安排他們去那六十座高爐那里,讓熟練工匠帶隊。教導和培訓,實在不行,就將那六十座高爐,拆了建,建了拆……”

這也是沒辦法,只能用錢砸。

唯一的好消息是,這些高爐的造價都不貴。

一座高爐,撐死不過二三十金的造價,比起當年太宗皇帝要修的那個亭子都便宜!

岑邁深深躬身:“諾!”

打發走岑邁。王道就拿著繡衣衛的情報,開始匯報了。

劉徹聽完后,也笑了起來:“這師家真是聰明啊!”

王道匯報的是,剛剛被廷尉押解,強制遷徙到劉徹已經定下來的陵邑地址——茂鄉,成為了第一家陵邑之民的雒陽師家的情況。

師家其實也算是躺槍了。

劉徹本來沒打算動它。

但誰叫郅都將他們家報上來呢?

對于皇帝來說,師家這樣的巨賈,簡直就跟螻蟻一樣,基本是懶得關注的。

既然。郅都報上來了,劉徹自然也不會削郅都的面子,左右茂鄉那邊是需要大量人口和豪強填充的。

漢室在過去六十年,一直是通過這樣的手段。一方面削弱天下豪強和商賈,另一方面,通過這樣的手段。強行在關中再造一個經濟熱點。

像太宗的霸陵,就是如此。從一個原本鳥不拉屎的窮鄉僻壤,變成了一個人口幾近萬戶的繁華大邑。

而且。還能借此收買整個關中各個階層。

那些強行遷徙到關中的地方豪強、富商,只要進了關中,那就是關中豪強世家的盤中餐。

在關中,獲利最大的產業,根本不是什么高利貸,更非是什么經商。

而是吃大戶。

一個關東大戶,家產少說數百萬,進了關中,至少一半家產,要被來自方方面面的勢力瓜分。

而且,各個階層,吃起大戶來,那是理直氣壯。

譬如,某個富商,被遷來關中。

要不要購置田地?要不要在長安城購買一個宅院?

絕大多數人都會選要。

這樣,關中的地價和長安的房價,自然高漲。

一畝地,賣個兩三萬錢,簡直跟玩一樣,靠近長安的土地,一畝賣個四萬五萬,也是正常。

至于長安城的宅院,位置地段比較好的,如尚冠里,一個小院子,輕輕松松賣到幾十萬。

就這樣,還常常買不到。

另外,從關東來的豪強大商人,進了關中,肯定都想著融入上流社會。

于是,很多人都會選擇與關中的豪強世家聯姻。

通常都將自己的嫡女,嫁給某位豪強或者大人物的子孫。

這樣一來,就得支出大額嫁妝。

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不這么干,當個守財奴。

不過呢,關中的游俠和地方的胥吏,很快就會讓你知道,不交保護費的后果是很嚴重的。

過去幾十年,關中的豪門,都是靠著這樣的手段,不斷的從關東大戶身上吸血,壯大起來的。

相比之下,什么高利貸,什么高買低賣什么的,就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以劉徹所知,關中的豪門,早就摩拳擦掌,等著盛宴的開席了。

但師家卻……

非常聰明啊!

根據王道匯報,師家剛剛在茂鄉,被廷尉的官員釋放,安置在劉徹給他們準備的宅院中,師家家主師旦,就立刻拿出了一千萬錢,送到了太長公主府上。

館陶是誰啊?

整個關中誰不知道,這位太長公主出了名的拿錢辦事,童叟無欺,還信譽非常有保證。

拿了師家的錢,館陶立刻就放出話來了。

說是她的兒子成蟜將納師旦的嫡女為妾。

就這樣,師家抱上了一個金大腿。

若只是這樣,師家還算不上聰明,充其量,只是機靈。

但隨后,師家就借著館陶的金子招牌,在關中的大戶中穿梭往來,撒出大把金錢和承諾,將自己家剩下的幾個女兒,分別嫁給了田氏、安陵氏以及王氏等關中地頭蛇,還重金招攬了十幾位關中有名的游俠,充作食客,嗯,就是那種拿工資但不需要上班的空頭食客。

付出了如此多代價后,師家居然左右逢源,以平價在茂鄉買下了千畝土地,又在尚冠里買下一個大宅院。

這意味著,師家正式得到了關中其他豪強的認可,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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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8 19:23:0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一十六節 本性難改

“師家的算盤倒是打的不錯!”劉徹贊許了一句。

旁邊的王道,卻會錯了意,恭身問道:“陛下,要不要奴婢去打個招呼?”

“嗯?”劉徹先是一愣,隨即明白了王道的意思。

在統治階級的角度來看,這師家屬于上跳下竄,不安分守己的麻煩制造者。

對傳統的皇權來說,只有老老實實,一聲不吭的百姓,才叫良民。

像師家這樣跳來跳去的家伙,簡直跟蒼蠅一樣煩,恨不得一巴掌拍死!

更何況,這師家送了那么多禮,獨獨沒給宮里送禮。

這兩宮里大大小小的宦官、內侍,心里頭要能痛快,那就見了鬼了!

劉徹微微一笑,擺擺手,道:“不必了,朕還不至于容不下這點小事……”

王道連忙恭身:“諾!奴婢知道了……”

劉徹看了這個家伙一眼,沒有說什么,只是悠悠的吩咐道:“去給館陶長公主府下請帖,讓陳須兄弟進宮!”

“諾!”王道領命而去。

劉徹看著家伙消失在視線中,搖了搖頭,心知是時候再扶持一個親信宦官來跟王道唱對臺戲了。

這不是信任與否的問題。

而是作為皇帝,必須要做的事情。

況且,那樣也是為了王道好,劉徹并不希望在未來,不得不處置這個前世的忠奴。

兩個時辰后,劉徹的兩個表兄弟陳須與陳蟜聯袂而至。

“陛下……”兩兄弟見了劉徹,立刻就匍匐在地。叩首拜道:“陛下召臣等前來,有何吩咐?”

劉徹打量著這兩兄弟。

陳須是兄長。年紀比劉徹要大兩歲,陳蟜是弟弟。今年十五歲。

這兩兄弟看著倒是一表人才。

但可惜,除了斗雞走狗外,劉徹幾乎看不到他們的優點。

另外,可能是因為他們的母親館陶太過強勢,而且嚴重的重女輕男。

所以,這兩兄弟有些畏畏縮縮的模樣,看著一點也不像外戚國舅,倒是蠢呆蠢呆的。

不過,無所謂了。

反正。也不需要這兩兄弟為漢家江山社稷出力,他們能老老實實的宅在家里斗雞走狗玩侍女,不出去欺男霸女,橫行霸道,就已經是對國家的最大貢獻!

“起來吧!”劉徹起身道:“來人,給兩位愛卿賜座!”

“謝陛下!”陳須到底年紀大一些,拉著弟弟拜謝,然后,恭恭敬敬的坐到位子上。

“堂邑候身體可還好?”劉徹問道。

“托陛下洪福。家父身體素來還好……”陳須立刻答道,眼中甚至有些感動。

劉徹點點頭,迅速跳過這個話題,老陳家的家事。劉徹略知一些。

堂邑候陳午也好,陳家兄弟也罷,幾乎都是個擺設。屬于多余的。

劉徹可不想攙和到這家人的家事中。

“朕明日要去上林苑游獵,兩位愛卿。自備弓馬,隨朕左右。可好?”劉徹笑著問道。

陳須與陳蟜,立刻就是受寵若驚,連忙拜道:“諾,臣等奉詔!”

隨駕游獵,這可是很難得的親近天子的機會。

陳家兩兄弟雖然在外人看來,很是草包,但他們自己可不這么認為。

妹妹當了皇后后,他們兩個更是在與許多同齡紈绔的聚會中表示,自己將來要成為三公九卿,最起碼也要當一騎將軍。

“陳蟜……”劉徹忽然看著陳蟜吩咐:“最近卿是否納了一個小妾?來自雒陽師家?”

“回稟陛下,這是臣的母親大人做的主……”陳蟜低頭拜道,眼中也是閃過一絲不甘。

假如有可能,陳蟜是絕對不愿意納一個商賈之女為妾的!

要知道,列侯之子,與商賈聯姻,這說出去,太掉價了,更何況,他還是堂堂的外戚國舅,只要不出意外,將來必然封萬戶侯!

而納商賈之女,這在未來,是他身上的一大污點。

甚至足以成為他人攻忤的焦點。

列侯外戚,與市籍賤民為伍,舍本取末,逐利小人……

陳蟜幾乎都能想象到,朝野輿論會怎么議論了。

但劉徹的下一句話,卻將他心中所有的不滿,都打消了。

“明天,卿將卿那姻親也一并帶來罷,正好,朕有些事情想問問……”劉徹隨意的吩咐著。

“諾!”陳蟜心中大喜,在兄長似是羨慕,似是嫉妒的眼神中叩首拜道。

回家以后,陳須陳蟜兄弟,第一時間就被自己母親叫過去問話。

劉嫖橫臥在榻上,頗為慵懶的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兩兄弟,問道:“皇帝叫你們去,所為何事?”

“陛下命兒子等明日隨駕游獵……”陳須在自己母親面前不敢隱瞞,老老實實的將事情說出來:“另外,陛下還命阿弟帶那師家的人也一起去……”

“呵呵……”劉嫖坐起來,旁邊立刻有侍女過來為其按摩。

“本宮就知道,這皇帝,肯定會瞧上這師家……”劉嫖的眉毛一揚,輕佻的道:“去把師家的人,給本宮叫來!”

“諾!”兄弟倆根本不敢問母親為何皇帝會瞧上師家那樣的商賈?

在兩兄弟看來,那等賤民,見上一面,都是抬舉了。

但劉嫖可能今天心情比較好,于是,就坐直了身子,難得的教育起兒子們來:“你們這兩個臭小子,哪里知道皇帝的心思?”

“本宮這個侄兒皇帝,比起先帝,都要更有城府和心機,興起以來,一舉一動。莫不是都有深意!”館陶想起了許多的往事。

她是看著那個侄子皇帝,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

尤其是即位以后的舉措。她更是看的清楚。

旁人都說他館陶是長安第一貪,不拘什么人。只要送錢,就一定能買通。

但誰又知道,他館陶,可不是什么錢都拿的。

有些錢,拿著會燙手的!

她又不蠢,可不會為了一點點蠅頭小利,平白的惡了未央宮。

這些年來,外人只看到了,很多人通過她館陶。穩住了地位,獲得了晉升,卻又有幾人知道,那些保住了官位,得到了晉升的人,大部分都是皇帝本來就不想處置,或者無關緊要的。

真要是送錢給館陶就能免死、升官,那朝野早就群情激奮了。

到時候即使是長樂宮里的老母親,恐怕也護不住她!

在這宮廷之中。想要活的逍遙自在,最重要的就是要見風使舵,察言觀色。

譬如,先帝好女色。

館陶就不惜以帝姊。長公主的身份,親自下場,遴選了天下的美人。每逢先帝駕臨,總能有來自不同地方的不同風韻的美人伺候。

先帝開心了。她館陶的地位自然就節節高升。

至于外人的議論?那是什么?

而當今,卻不怎么在乎美色。每次來館陶府邸,對那些來自天下各地的美人們,并不怎么搭理。

反倒是……

旁人不知道,館陶還不知道嗎?

當今天子,心大的很呢!

他跟太宗皇帝一樣,舍不得吃,更舍不得修宮室。

一餐只吃三個菜,一個湯,別說是跟列侯比了,就是長安城里的小康人家,餐桌上也比天子豐富。

他也不怎么熱衷美色,宮里頭加上少使什么的,被冊封的妃嬪,也不過三四十人而已。

比起歷代天子的成百上千的美人來說,簡直就是清心寡欲了。

但與個人享受成反比的是,今上即位以來,對民生和軍隊,卻是闊綽無比。

一上臺就宣布永不加賦,又賜民丁男四年一事,加上之前的糧食保護政策,關東館陶不知道,但在這關中,今上的威望卻幾乎與太宗時期無幾了。

館陶毫不懷疑,只要今上一聲令下,這關中幾百萬民眾,都可能拿起武器,為其而戰。

更別說,現在在上林苑里試驗的水車,還有那些新型農具以及‘面粉’‘豆油’等物,在未來,都能讓天下瘋狂。

別人不知道,但館陶自己在去了一趟上林苑后,立刻就出錢,在自己家的莊園和土地上,讓少府安裝水車,同時購置了大批的新式農具。

至于軍隊方面,那就更了不得了。

即位以來,軍費一直是蹭蹭蹭的往上漲。

就連館陶都聽說了,南北兩軍,在今年就要完成全鐵器化軍械,徹底淘汰舊有的青銅兵器。

去年以來,朝廷在關中和隴右、上郡,新建了十二個馬場。

某個將軍曾經在館陶舉行的宴會上,曾在酒后失言說,朝廷到后年,就要有十萬常備騎兵。

皇帝磨刀霍霍,想要干嘛,只要眼睛不瞎的人,都看的明白。

而在這些事情之外,館陶發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皇帝雖然看上去對商賈喊打喊殺,一幫朝臣跟著叫囂‘強本弱末’。

又是鹽鐵官營,又是廣遷天下豪強于茂鄉。

但是……

對那些有技術,有實力的商賈,皇帝卻似乎比較保護。

館陶自己就曾親眼見過,臨邛的程鄭氏與卓氏是怎么攀上天子的。

現在,宮里面就有著姓程鄭和卓氏的美人,據說皇帝對這兩位美人還頗為寵愛。

不久前,南陽將當地大賈孔家報上了遷徙名單,但館陶卻聽說,皇帝沒有批準南陽的名單,反而撤換了南陽郡守,今天宮里面更傳出了,天子欲以張湯為南陽郡郡守的消息。

假如看到這里都還看不明白,那館陶就白在宮里混了這么多年了。

那個侄子皇帝,對商賈的態度,已經很清楚了。

對有用的商賈,皇帝是先打再用。

譬如臨邛的程鄭氏與卓氏。

對沒有用的商賈,根本就是毫不留情。不管是還是太子的時候,還是即位以后。那些被今上送上斷頭臺的商賈,基本都是沒用的。

只是。館陶現在還看不大明白,皇帝侄子哪里,商賈們有用和沒用的標準和界限是什么?

這次,師家的事情,讓館陶隱隱約約,好像摸到了些什么。

但這個事情,她懶得跟自己的兩個廢物兒子解釋太多。

她只是叮囑道:“陳蟜,你以后都跟師家那邊來往,另外。找個日子,將師家的嫡女娶進門罷!”

先前,館陶并未定下婚期,她打的主意是:要是發現師家屬于皇帝那里‘沒用的’范疇,那就立刻斷尾,拋棄師家,反正師家的女兒還沒進門,有的是借口悔婚,最多。將師家的聘禮退回去而已。

嗯,館陶在這個方面的信譽和良心,那是杠杠的,收了你的錢。絕對給你辦事,事情沒辦成,一定退款。

若是師家屬于‘有用的’那一批人。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館陶自己還能得一筆巨額的好處費。更能借機拉近與皇帝的關系。

真正是一舉兩得。

連館陶自己都有些佩服自己的聰明才智了!

“哎,可惜本宮不是男兒身啦!”館陶嘆了口氣。她真心覺得,自己要是男兒,未必不如先帝。

陳須陳蟜兄弟聽了母親的話,自然是立刻叩首,拜道:“母親大人教誨,兒子們記住了!”

“對了!”館陶忽然叫住陳蟜,吩咐道:“去讓師家將那個嫡女也帶來,給本宮瞧瞧……”

“諾!”陳蟜立刻叩首。

他那里知道,自己母親心里面,此刻卻在盤算著另外一件事情:“先帝在的時候,似乎頗喜偷吃……當年周仁就常為先帝把風……”這個事情,對其他人是秘密,但卻瞞不過館陶,館陶也不止一次聽說了,先帝跟某些貴婦人之間的秘聞,宮中甚至有傳言,先帝幸某夫人,郎中令周仁就在門口把風……老劉家也素來有這么一個葷腥不計的習慣。

太祖高皇帝時,就喜歡到處睡臣子的妻妾。

像是趙幽王劉友、淮南厲王劉長,都是這么來的。

太宗也沒改掉這個習慣,當年滅了謀反作亂的濟北王劉興居后,劉興居的幾個漂亮姬妾最后去了哪里,朝野都是心照不宣的。

先帝更是個中豪杰,甚至,當年某君侯幾個姬妾,養到后來,都是幫先帝養著的。

現在的天子,看著倒是頗有柳下惠的作風。

基本沒怎么去大臣家里打野食。

但……

狗改的了吃翔嗎?

劉嫖對此表示深深的懷疑。

與其這個幸進的機會被別人搶走,倒不如自己主動出擊。

左右一個妾室而已,還是商賈之女,在劉嫖看來,只要天子能看上眼,那就趕緊送到天子榻上。

至于羞恥心什么的……

咳咳,這世道,禮樂崩壞,早就沒有了!

劉嫖確實沒想錯。

劉徹這個時候,正打著一位人妻的主意。

未央宮里,管樂齊奏。

幾位大臣的家人,正在皇后陳阿嬌的淑房殿做客。

在漢室,臣子們屬于天子治下,而臣子的妻妾家小,則歸皇后指揮。

每歲蠶事之獻,都屬于漢家朝廷最重要的政治宗教活動之一。

如今,已近正月,距離三月陽春,皇后率領大臣妻妾,列侯宗女,共獻蠶帛于祖宗天地神明不遠。

今日這個聚會,是東宮安排的,主要是讓大臣的妻女與皇后親近,彼此培養出默契,好為三個月后的蠶事之獻做準備。

但陳阿嬌太年幼,還只是個半大孩子。

許多事情,都是一知半解。

因此,作為天子,劉徹理所當然的陪著陳阿嬌,參與了這個晚宴。

來的大臣妻女,都是兩千石列侯以上。

丞相、御史大夫等三公九卿的正妻嫡女全部到齊,另外重要的列侯妻女,敏感部門的主官兩千石以上的妻女,也受邀參與。

因為都是女性。所以,整個淑房殿一下子就鶯鶯燕燕。好不熱鬧。

許多列侯的嫡女,大臣的女兒。都特意的打扮花枝招展,一個個像孔雀開屏一樣,盡其可能的在劉徹面前展示自己的容貌。

對此,多數列侯大臣,都是樂觀其成的。

甚至,桃候劉舍還派了幾個美貌妾室與兩三位庶出貌美的女兒,也參與了進來。

漢室在女色方面,節操低的令人發指。

將女兒甚至妻妾獻給皇帝侍寢,這在漢家看來。也不是什么丟人的事情,甚至,還是很榮耀的事情,是光榮!

當初,太祖高皇帝巡幸趙國,趙王張敖就將自己的美妾獻上,引得龍顏大悅。

后來,那個美妾為高皇帝生下了淮南厲王劉長。

甚至劉徹這一系,其實也是因此而來。已故的薄太后,最初是臧霸的女人……

然而,面對這些花枝招展的美女,劉徹的興趣并不大。身為皇帝,劉徹什么樣的女人都見識過,品嘗過了。老實說,單純的啪啪啪。已經很難吸引他了。

但在不經意間,劉徹卻看到了一個記憶中本已模糊的身影。

這種感覺。是很難形容的。

就好比,后世的天朝男子,本已結婚生子,年過而立,也頗有些家產了,勉強算個成功人士,這個時候,在某次聚會,忽然偶遇了初中或者高中時的初戀,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初戀一如當年,青春動人,活力四射,一顰一笑,未有所改。

相信很多人都會難以把持。

若是天朝律法準許多妻,那么,恐怕不惜一切也要娶回家。

劉徹現在,遇到的就是這么一個人。

本來,事隔二三十年,許多事情都已經不記得了,甚至連樣貌與姓名,都淡忘了。

只隱隱記得,那些快活的日子,與歡樂的時光。

而現在,她再次出現了,如前世一般,孤零零的坐在一個角落,頭戴著一朵象征寡居的小白花,素裝淡裹,身姿卻豐滿的令人驚訝,哪怕是寬大的漢服,也難掩其胸前的飽滿。

劉徹一下子就想起她的小名了。

“雅兒……”劉徹在心中感慨一聲。

對方正是劉徹前世在這個世界的第一個女人,曾經的河間王太傅長女,衛張氏。

算了算時間,她此刻應該已經再次許人了吧?

劉徹不大確定。

于是,揮揮手,將王道喊到身邊,低聲問道:“去問下,那個女子是誰家的小娘?”

王道立刻領命而去,不多時,回來報告:“回稟陛下,那位夫人,乃是建陵侯長女衛氏,據說,四年前寡居,如今,仿佛許給了紀候陳開為續弦……”

紀候?劉徹搖了搖頭,不知道,這是哪里冒出來的列侯。

但王道卻很識趣的立刻補充:“紀候乃是開國一百零八列侯之一,祖上紀匡候陳倉,以中涓從太祖于豐縣,以騎將相隨,以將軍擊項藉,盧綰,功,候,七百戶,這一代的陳開,乃是第二代……”

劉徹點點頭,七百戶的列侯,在列侯中屬于很低的地位了。

這就難怪劉徹都沒印象。

但列侯的食邑再少也是列侯,特別是紀候已經傳承五十多年了,這在列侯中也算是老牌資歷了。

衛綰前年才以軍功封為建陵侯,而且敕封的還是先帝,為了鞏固地位,將女兒嫁給一個老牌列侯,倒也是不錯的選擇。

只是……

劉徹心中莫名有火。

“衛綰老兒,你也太不識趣了吧?”想著前世,被迫放棄衛雅兒的事情,劉徹就更是火大。

忍不住一拍桌子,頓時,驚得滿室側目。

“去告訴建陵侯和紀候,這個婚事,朕覺得很不妥當!”劉徹淡淡的吩咐一聲,隨即就離席。

劉徹的聲音雖然小,但聽到的人,還是有那么幾個。

等到劉徹離席,皇后陳阿嬌年幼,自然很難壓住場子。

大家紛紛開始打聽。

在金錢開路下,沒有什么事情能瞞得過滿殿的貴婦妻女。

大家很快就知道了,天子離席前說的話了。

“建陵侯與紀候的婚事很不妥當?”許多人撓了撓頭不明所以。

但大家還是隱約猜到了些什么。

一些人看向建陵侯家的位置,眼神中更是充滿了不確定的疑惑、羨慕、嫉妒甚至是不屑。

反倒是建陵侯家,自己先亂了陣腳。

這次帶隊來宮中的是建陵侯衛綰的正妻王氏。

王氏是續弦,兩年前剛剛嫁到衛家,彼時,衛綰剛好起復,這王氏自然覺得,自己應該當好一家之主。

那些繼女繼子什么的,最好都打發走。

這才有了逼著本不愿嫁給老頭子續弦的長女去跟紀候聯姻。

貪圖的也是紀候給的嫁妝。

更重要的是,嫁掉了長女,再打發走其他兒子,那她的兒子,就能繼承建陵侯的爵位了。

衛綰是個老實人,拗不過這年輕貌美的新妻子,于是就答應了這婚事。

只是,這個時候,王氏卻是滿臉蒼白,手指都有些發抖了。

天子發話,紀候與建陵侯之間的聯姻很不妥當。

那就一定很不妥當了!

更關鍵的是,天子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天子到底為什么說出那樣的話來?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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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七節 給他們主人

當天深夜,得到了消息的紀候張開,連夜把婚書、信物退回了建陵侯,言道:某老朽,怎敢誤衛公貴女?

至于本來已經送到了衛家的聘禮,都不敢再要了。

在漢室當列侯,就要學會察言觀色。

尤其是紀候這樣的列侯中的底層,更得學會跪舔。

不然,廷尉、宗正、內史乃至于太常都要請你過去喝茶談人生了。

建陵侯衛綰是朝野公認的老實人。

看著這情景,也是嘆了一口氣,隨即吩咐下人,將紀候家送來的聘禮,原樣退還,又按照傳統,加了大概一成左右的物品,作為賠禮,了結了這個事情。

然后,衛綰就把自己的兒子衛信叫來。

衛信在三年前,曾經混進了太子宮,當了一回郎中,可惜,能力有限,在太子宮的競爭中,被大浪淘沙了。

現在,也不過混了個謁者的名頭,勉強算是天子的身邊人。

但如今,宮里面最吃的開的,卻是隸屬少府的蘭臺尚書和侍中們。

大部分謁者也就剩下了朝會贊禮的事務。

所以,衛信現在等于是閑置在家啃老。

而且,因為在太子宮的時候,被人打擊的太狠了,自信心和精神面貌都出現了問題,成天就只知道飲酒作樂,整個人都快廢了。

衛綰把衛信喊來的時候,這貨睡眼忪惺,而且一身的酒氣。

氣的衛綰嘴唇都有些發抖。

“父親大人!”衛信懶散的給自己父親叩首,問道:“大人喚兒子。有什么吩咐?”

衛綰感覺自己的眉毛都要起火了。

真是家門不幸,怎么就生了這么個窩囊廢?

勉強忍住想打人的沖動。

衛綰厲聲道:“你這逆子。趕緊去洗漱一下,換上戎裝。明天天子要去上林苑游獵,你跟著去隨駕!”

“不要!”衛信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樣,他可不想去面對那些昔日的同僚,如今風生水起的新貴們。

想當年,他衛信的地位,與那些人是一般的。

如今呢?

大部分人都已經是乘風破浪了。

就連混的最差的,也混了個尚書官,天天跟在天子身邊,參贊政務。

“逆子!你想氣死我嗎?”衛綰氣的眉毛都抖了起來。

他現在真是后悔當初讓衛信去參加考舉了。本來,這個兒子還算可以,可惜,參加了考舉,去了太子宮當差后,就被打擊成這個樣子了。

衛綰也知道一些當初的事情。

無非就是如今的天子心腹汲、顏、張、劇、義各派混戰,結果衛信沒看清楚形勢,站錯了隊。被這些巨頭給趕出了太子宮的核心,邊緣化了。

更麻煩的是。今上的潛邸,天才云集,人杰遍地。

他這個兒子,雖然在同齡貴族子弟里算是拔尖。

但哪里能跟匯集了天下英雄的太子宮中的人杰比?

幾番交鋒下來。衛信的自信心與自尊被踐踏的體無完膚。

在心中嘆了一聲,衛綰柔聲道:“吾兒,這是陛下的意思!”

所謂可憐天下父母心。看著頹廢的兒子,衛綰也只能撒個善意的謊言。蹲下身子扶起衛信,安慰道:“陛下的詔命。你也不聽了嗎?”

衛信聞言,原本懶散的身姿,一下子仿佛活了過來,雙目中放出了無窮的光,看著父親,顫抖的道:“真的?”

“真的!”衛綰點點頭。

雖然這嚴格說來,已經屬于矯詔了。

要是被人捅出去,那就是滅門的大禍。

但衛綰覺得,這個時候,撒個這樣的謊,天子不會追究。

畢竟……

衛綰的視線投向后院中的女宅中。

給太宗皇帝趕了一輩子車的衛綰哪里還不知道,天子怕是看上他的女兒了。

老劉家這尿性,真是萬世不易!

而通常,劉氏假如看上了某家的女兒,一般對這個家族都會很有耐心和寬容心。

“快去洗漱洗漱吧,明天一早,吾要看到吾兒整裝待發的模樣!”衛綰溫柔的道:“吾兒,你還沒有敗,也沒有輸,時間長著呢!”

衛信深深吸了口氣,拜道:“諾,父親,兒子知道了!”

“對了,明天把你阿姊也帶上……”衛綰輕聲囑咐。

雖然衛信很快就會知道今天這一切的緣故。

也很快就會知道,他未來的所有一切前途,都將建立在自家阿姐在天子面前吹的枕邊風。

甚至整個衛家的未來,也將如此。

但衛綰心中沒有半分的羞愧,更沒有什么糾結。

這樣的事情,可是別人打破了腦袋,做夢都想要的好事情!

翌日,劉徹剛剛起床,就讓王道將昨天晚上繡衣衛們打探來的消息匯報一下。

劉徹很好奇,這長安城里的貴族列侯們,如今對他這個天子的敬畏和尊重有多少。

“紀候已經連夜退回了婚書,建陵侯也將聘禮送回……”王道拿著厚厚的情報,匯報著。

劉徹微微點頭,這兩家人的反應都在情理之中。

“紀候的嫡子,好像對陛下頗有些微詞……”王道接著匯報說。

“他叫什么?”劉徹問道。

“曰陽……”

“張陽啊……”劉徹搖搖頭,問道:“紀候有幾個兒子?”

“回稟陛下,紀候有四子!”王道將身子低下答道,手卻有些顫抖了。他哪里不知道,天子這是要廢立世子了。

“去告訴宗正,張陽不當為世子,請宗正從紀候余者諸子中擇一善者立為世子!”劉徹淡淡的吩咐一聲。然后就不管這個事情了。

劉徹根本就不關心那個叫張陽的年輕人,是因為什么原因什么目的什么想法。而對自己這個皇帝有意見。

但這個世界沒有人可以反對和挑釁皇權。

劉徹還算是脾氣好的了。

漢室歷史上,有的是列侯僅僅因為說錯了一句話。或者態度不好,而被廢除爵位,甚至下獄論死。

其中甚至不乏三千戶、五千戶甚至七千戶食邑的頂級列侯,戰功彪悍的開國功臣。

譬如三年前,陽都候丁安成,不過就是私底下談論了一下老劉家對他們家刻薄了一些,就被廷尉拿去下獄,然后廢除了侯爵。

這可不是阿貓阿狗,初代陽都候丁復那可是樊噲一樣的絕世猛將。龍且就是死在丁復手里的!

要不是丁復不是屬于在一開始就追隨劉邦打天下的老兄弟,而是半路入伙的降將,其列侯排名,恐怕還要在周勃之上!

即使如此,這也是一個食邑七千八百戶的頂級列侯。

但,然并卵。

“其他列侯、大臣有議論嗎?”劉徹問道。

“回稟陛下,他們那里敢議論?”王道笑嘻嘻的道:“天家私事,敢議論的,用不著奴婢。廷尉和丞相就能收拾了他們!”

劉徹點點頭,在漢室,列侯們也就看上去風光而已。

尤其是在長安城里常住的列侯,稍微有點行差踏錯。就要被問罪!

在石渠閣的記錄里,不止一位列侯,因為傷人、不償人責。甚至家門口的衛生沒搞好,而丟掉了爵位。

所以。一般聰明的列侯,早就跑回封國稱王稱霸去了。

留在長安城的。要嘛是有野心的,要嘛是實在太窮,只能巴望著長樂宮那邊救濟的窩囊廢。

“去通知一下夏夫人,讓她準備好,隨朕前往上林苑游獵……”劉徹想了想,就吩咐下去。

夏胭脂在這宮里面宅了大半年了,也是時候帶她出去散散心,順便讓她在上林苑里的那些陪嫁來的胡騎面前露個面。

不得不說,匈奴人這次把夏胭脂嫁過來,劉徹真是賺大了。

白得一個妹子不說,單單就是陪嫁來的那些牧民和奴隸,對漢室的騎兵建設,起到了很關鍵的推動作用。

誠然,這些陪嫁來的騎兵和牧民,大多數都是老弱病殘或者是匈奴人俘虜的其他反抗部落的降人。

在匈奴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但在漢室,這些人一下子就成了寶貝了。

陪嫁的牧民,幫助太仆和軍方,建立健全了各地馬場的培育和馴服制度。

陪嫁來的騎兵,更是教會了漢室軍隊,許多騎兵的常識以及騎術。

更重要的是,他們教會了漢室騎兵,如何節省馬匹的氣力和怎樣照顧照料傷病戰馬。

這些知識,假如是漢室自己去慢慢摸索,恐怕需要十年甚至二十年,付出極大代價,才能探索出來。

在這樣的情況下,劉徹覺得,讓夏胭脂這個他們的主子去他們面前露個面,有助于激發各族奴隸以及牧民的工作熱情。

嗯,你沒看錯。

在匈奴各部族的觀念里,主人是比一切都重要的精神支柱。

許多人的生命里,甚至離不開主人。

沒有主人的關注和鞭策,他們可能會生不如死。

而來自主人的獎賞和勉勵,是很多奴隸,生存和奮斗的動力。

看著雖然可笑,但卻是實際。

“所以說,真是愚昧的夷狄……”劉徹搖搖頭,覺得自己實在很難理解游牧民族的思想觀念。

但這樣也好,通過這些事情,劉徹知道,未來應該怎么對付匈奴人。

很簡單,打敗他們,征服他們,然后給他們一個永世在他們頭頂上作威作福的主人……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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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八節 昆明池

上林苑以西,鎬池。

劉徹御駕下榻于此。

鎬池是個很古老的人工水庫,大概西周就已經存在了。

顧名思義,此地靠近西周都城鎬京,大約在幾百年前,于周室開鑿,最初大約是作為鎬京附近農莊的灌溉水庫使用。

至秦代,鎬池作為阿房宮的一部分,被納入皇家園林。

劉徹登上鎬池邊修建的觀池閣,眺望整個鎬池。

說實話,鎬池并不大,大概也就周長四五漢里的模樣。

“陛下,傳說,鎬池中有龍王,秦季之時,有使者自華陰北出,行經此地時,有人攔車,遞出一快玉璧,留下‘明年祖龍死’之語,果不其然,始皇帝第二年就駕崩了……”劉徹身旁的王道顯然擔當起了導游的責任,低聲笑著介紹起來:“據說那塊玉璧后來被證實,乃是始皇帝游鎬池時,掉入水中的一塊小玉璧……”

劉徹笑著搖搖頭,沉默不語。

對這些神神叨叨的事情,劉徹向來是不信的。

甚至他自己就是很多神神叨叨的事情的幕后黑手。

但這鎬池的這個故事,卻確實有很多神秘的色彩。

特別是,據劉徹所知,在這個故事發生之前的一個月,有一塊隕石從天而降,落在了咸陽附近,石頭上有‘始皇死而地分’六個大字。

另外,當時民間有童謠傳唱說:阿房,阿房,亡始皇。

這些事情。綜合在一起,埋下了秦王朝覆滅的引子。

大澤鄉的一聲怒吼。才來的那么有力量。

劉徹向來不憚以最大惡意來揣測某些事情。

因此,這些事情。在他看來,大抵應該是某些不滿秦朝統治的六國貴族玩出來的花樣。

只是,可惜了無辜的百姓!

尤其是那塊隕石附近的百姓!

當年,隕石事件后,秦始皇立即下令,殺人燒石。

隕石落點附近方圓三十里的百姓,全部被處死……

像這種為了一己之私,而置百姓性命于不顧的家伙,劉徹只能說。他們死的真是太好了!

秦末戰亂,摧毀了秦帝國,也徹底埋葬了整個舊有的一切政治勢力,地主豪強。

當年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們,如今,已經淪落到連自家族譜都難以傳承的尷尬境界。

但,劉徹這次選擇在鎬池附近游獵,可并不僅僅是來觀光旅游,緬懷故事的。

劉徹此行最大的目標。就是考察鎬池附近數十里的地貌和環境,為今后三年,關中最大的水利項目——昆明池做準備。

歷史上,在元狩四年。小豬為了征服三越,打造無敵艦隊,而在上林苑中開鑿昆明池。

史載昆明池。周長四十里,列觀環之。停泊了大量的艦船,旗幟遮天蔽日。

小豬所鑿昆明池。大抵就在鎬池以南的低洼地。

在路上,劉徹已經大略的看過了哪里的環境,確實是一個大型水庫的合適開鑿點。

歷史上,小豬開鑿昆明池后,除了用于訓練水師,作為一個內河艦隊的訓練基地外,最主要的作用,就是為他自己的私人享受而服務。

但在劉徹看來,這簡直就是浪費啊!

劉徹舉目四望。

在鎬池的附近,灃水與澇水自西而來,鎬水與潏水在南方交匯。

這里必須要說明的是,在上林苑中的八條水系中,灞水河與浐水河自始至終,包括源頭與支流,都在上林苑之內,而涇河與渭河則是從苑外流入,又從苑內流出,而剩下的灃水、澇水、鎬水、潏水,雖然發源地不在苑內,但它們流進上林苑后,就再也沒有流出,就如同一群癡纏的少女一樣,將自己的身軀死死的纏著上林苑。

歷史上司馬相如曾在其不朽名篇《上林賦》中形象的描繪:終始灞浐、出入涇渭。灃鎬澇潏,紆馀委蛇,經營乎其內。蕩蕩乎八川,分流相背而異態。東西南北,馳騖往來。

更關鍵的是,上林苑的八條水系,仿佛商量好了一樣。

灞浐在東,涇渭于北,灃澇為西,鎬潏向南。

而這鎬池與后來的昆明池,恰好就在西南兩個方向的四大水系交匯之處。

這就意味著,只要在此,鑿開一個大水庫,哪怕是規模遜于小豬的昆明池那樣的人工水庫。

就可將灃水、澇水、鎬水、潏水,四條河流為人類所用,只需要以此為基點,廣鑿渠道,那么附近華陰、咸陽、新豐、槐里等七八個縣都將受益。

等于說,一個昆明池,大概等于兩條龍首渠的作用。

這樣的水庫,小豬那個敗家子,居然把它當成了自己的私人水上樂園和水師訓練基地……

而劉徹自然不會學小豬那個壞榜樣。

“昆明池的規模,應該還可以更大!”劉徹眺望附近的山谷與低洼地,腦海中自然而然的開始腦補起來。

小豬開鑿昆明池,最初的想法,僅僅是為了訓練樓船水師的作戰人員。

北人不善舟船,且都有嚴重的暈船癥。

開鑿一個巨大的水庫,利用水庫平靜的水面,來訓練、磨礪、磨合艦隊的指揮作戰。

這個想法,確實很天才。

但正因為最開始,小豬只想要一個用于訓練水師和演練艦隊配合的基地,所以,昆明池的規模也就被限定了。

周長四十里,看上去確實是西元前人類所能開鑿的最大人工水庫。

但,劉徹在看了附近地形后,卻覺得,格局還是小了一點!

要嘛不鑿,要鑿就干脆把鎬池也納入其中。

將整個水庫的規模,擴大到周長五六十里。

再在上游的四條河流邊。建立水壩,控制水量。

這樣。大半個上林苑以及周圍數縣,未來。只要灃澇鎬潏四水不斷流,那么,就再也不用害怕和畏懼什么干旱洪水了。

想當初,天朝在三峽建立前,長江時不時的就來一次大洪災。

三峽建立以后,長江就馴服了。

雖然,現在,漢室是不可能也沒有那個條件,建設三峽那樣屬于人類與科技結合的偉大工程。

甚至就連黃河也是奈何不了。

但。借助地利和人力,改變類似灃澇一類的渭河支流,應該還是沒問題的。

人定勝天!

人類從誕生那一天開始,就是為了改變大自然而存在的物種。

只是……

劉徹心里也嘆口氣,一個昆明池,是遠遠不夠的。

昆明池能改變的,撐死了也就方圓七八個縣,外帶半個上林苑的自然。

與整個天下,整個世界相比。無疑是滄海一粟,微不足道的微塵而已。

但根據少府的初步計算,昆明池工程,起碼要需要兩三萬民夫。三年的勞作,才能完成,至少需要耗費數千萬錢——前提還是這些民夫都是免費的徭役丁男。

倘若花錢雇工。采取類似龍首渠一類的運作方法,這錢就花的海去了。

想著這個事情。劉徹就不由得問道:“真番王與馬韓王等什么時候到?”

作為漢室如今在東北方向的廣大‘荒服’地區的忠實狗腿子,真番、馬韓等東方小國。算是漢室目前廉價勞動力主要供應商。

今年至今為止,包括濊人在內的東方部族,向漢室提供了三千左右的奴隸,作為貢品。

嗯,你沒看錯,是貢品,近乎免費的貢品。

中國傳統的朝貢體系,向來就是藩國、諸侯向天子貢獻土特產和國內稅賦。

向宋明那樣玩脫了的虧本的朝貢體系,其實是唐朝以后的畸形產物。

真番、馬韓也好,濊人也罷,他們國內除了人參、黃金、皮毛外,還真沒有什么漢室需要的特產。

而且最近,東方特產的人參、貂皮以及虎皮、熊皮在關中非常走俏。

各國各部族都賺的滿嘴流油,自然不愿意將這些東西免費送給皇室。

劉徹于是‘善解人意’的提出了,可以用奴隸,尤其是女性奴隸充作貢品,而且,還拿出了一匹絲綢換一個成年男性或者兩個童子,半個女人這樣優惠的條件。

這下子,大家都滿意了。

對真番、馬韓這樣的部族制小國來說。

他們當前最主要的問題,一是怎么抱上漢朝爸爸的金大腿,讓自己的江山地位萬萬年,子子孫孫永遠作威作福,二是,怎么讓自己的生活變得跟長安城里的漢朝爸爸的貴族一樣奢靡。

至于其他的,真心不想考慮太多。

反正,奴隸這東西,在這些小國君王的意識中,真是無窮無盡。

不夠了,派人去東邊抓就是了。

東方的沃沮人和那些連文字、制度都沒有的野人,只要找準機會,總能抓到不少。

況且,現在,漢朝爸爸已經同意了,將派遣王師,協助各國剿滅那些躲在山林里的野人。

對東方長期處于奴隸制和原始制之間的部族王國來說,漢朝王師,真是跟天使一樣純潔!

許多貴族,都熱衷于將女兒、侄女嫁給漢朝的軍官甚至士兵。

義縱和徐悍上次帶隊征討衛滿朝鮮。

徐悍的部隊劉徹還不大清楚,但義縱的羽林衛,出發時是一千五百個男人,回來后,變成了一千四百多個男子跟兩倍于此的姬妾。

這其中,雖然不乏勝利者必然獲得的戰利品,譬如,衛氏政權貴族的女眷以及王險城王宮中的宮女、姬妾什么的。

但也有不少,是一些崇拜漢軍‘威武大丈夫’的愛慕少女。

畢竟,比起朝鮮國內,那些普遍身材矮小,粗魯不堪,不修儀表的男子。

羽林衛的士卒,哪怕只是個士兵,那也是漢室的中堅,地主家庭出身的良家子,受過良好的教育,有著豐富的營養,每一個身高都超過七尺,體格健碩,而且甲胄鮮明,威武不凡,而且,談吐、見識、前途,都比朝鮮的土鱉強了太多。

再加上征服者的光環和勝利者的頭銜。

那些朝鮮國內的小貴族女兒,部族中的頭人妻妾,看到這樣的英雄,大丈夫,自然是滿眼金星,不由自主的就墜入愛河。

愛情這玩意的魔力,可是跨越種族和國界的。

劉徹提出引進真番等國奴隸的計劃,也是因為看到了羽林衛士卒們的后宮后才有的想法。

畢竟,比起北方匈奴和西域等部族,東方的東夷,其實在人種上更接近中國人種,甚至幾乎沒有差別。

弄些東夷奴隸回國,既可以獲得廉價的勞動力,又沒有未來尾大不掉的后患。

首批三千奴隸,如今都已經被少府安排在各處的皇莊。

女性被分配給那些為少府努力工作的工匠,為妻為妾,男的則在莊園、作坊里努力工作,為漢室的gdp增長貢獻自己的力量。

嘗到了甜頭以后,劉徹自然想要把這個買賣做大做強了。

濊人有二十五萬人,真番大抵有個二十萬,馬韓多一些,大概在四十萬左右,其他部族小國加起來,大概也能有個二三十萬的人口,這就是百萬級了。

劉徹覺得,每年從這些部族王國那里獲得一萬左右的男女奴隸,應該是可行的。

另外,即將開始的東北野人圍剿計劃,大概也能提供個幾千或者一萬左右的戰俘。

這些,都可以投入到昆明池的開鑿工程中。

省去漢室征調民夫的工作,大大減輕人民的負擔。

當然了,這些奴隸,可不能隨便死了,相關的保護工作也還是要加強的。

未來,在挖完昆明池后,劉徹覺得不妨給予他們自由,讓他們去東北開墾。

所謂民族融合,豈非就是睡他的女人,把他們的孩子洗腦,讓他們的男人去賣命?

“陛下,前時,大鴻臚那邊傳信說,滄海君與真番、馬韓等國主,都已從公車署啟程了,大概快到了吧?”王道稟報著:“另外,江都王王駕也已經啟程,對了,建陵侯家的兩位公子,已經在門外候旨,陛下是否召見?”

劉徹聞言,微微一笑。

兩位公子?

他自然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但,女人什么的,劉徹現在還不急。

他微微沉思片刻,然后吩咐:“讓他們先去給夏姬問安,朕隨后就到,對了,兩位國舅要是到了,也一并帶去夏姬那邊……”

師家的人,劉徹也有著很大的興趣。

但具體這個家族能不能用,劉徹覺得,還是得先見過這個家族得族長和成員之后再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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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九節 盤算

“爾等此去面圣,隨性即可,陛下乃圣人,既然開口要見爾等,必不會與爾等為難……”師旦心中想著臨行前,館陶大長公主的話語,深深吸了口氣,隨著堂邑候家的兩位公子下了馬車。

舉目四望,旌旗林立,一排排的高大衛士,靜立道路兩側,原野之中,兩隊相錯而過的騎兵,正在巡邏。

鎬池之邊,黑龍旗飄揚。

旗上的應龍張牙舞爪,好似欲擇人而噬。

即使師旦也算見多識廣,但心下還是難免疙瘩一聲,感覺背脊有些發涼。

仿佛好似走到了地獄門口一般,進了那個門口,就再也走不出來了。

師家的幾個隨行子弟,就更加不堪了。

他們連走路,幾乎都有些顫抖。

反倒是帶著他們來的陳須與陳蟜兄弟步履如飛,一邊走還一邊笑著交談。

看著陳須兄弟的模樣,師旦穩住陣腳,對自己身后的子侄們低聲道:“都打起精神來,不用害怕,天子乃是圣天子,施仁政,廣教化,澤被蒼生,豈會與我等為難?”

跟著師旦的師家子侄,這才稍微輕松了一些。

師旦無奈的嘆了口氣,望著那鎬池邊上飄揚的黑龍旗,神情極為凝重。

因為師旦已經明白了。

他與他的家人,方才的表現,與其說是對未來不確定的恐懼,以及面圣前的緊張。

倒不如說是,劉氏過去六十年積威的體現。

過去六十年,多少天下豪強。英雄人物,紛紛倒在了劉氏黑龍旗之下。

對如他家這樣的地方豪強來說。劉氏天子,就等若是天敵一樣可怕的存在。

他來到天子面前。就跟官員看到了廷尉大牢的牢門一般,豈能不害怕?豈能不畏懼?豈能不緊張?

過去六十年,斷頭臺上的斑斑血跡,遷徙路上的生離死別,鑄就了漢家天子的赫赫威名。

“陛下,法太明,賞太輕,罰太重……”師旦不由得就想起了當初馮唐對太宗皇帝的勸諫之語,在心中默念幾聲。真心是覺得馮公所言真是大善!

這治理天下,豈能不照顧像他們家這樣的地方良紳?

然而,如今的劉氏,正如馮唐當年之言,法太明,什么都規定好了,什么都想管一把,甚至就連他們這樣的生意人的事情,都要攙和一把。定下種種律法,稍微違背,立刻就有官吏查辦!

真是‘一言不相應,文吏以法繩之。其賞不行而吏奉法必用’。

真是苛政啊!

在此苛政之下,似他家這樣延綿數十載,財富累積以萬萬計的大賈。就跟浮萍一樣脆弱,螻蟻一樣渺小。

即使世代謹慎。上下打點,一遭來了個不講道理和情面的郅都。六十載經營,頓成一場空!

而與之相反的卻是,劉氏四代天子,包括呂后在內,對那些泥腿子、破落戶,甚至是奴婢都比他們這樣的豪強好。

今上即位以來,更是如此。

對泥腿子們大把撒錢,廣施仁政,卻不肯分潤半點好處給豪強大賈,相反,種種限制,層層疊加。

直讓師旦感覺這個世界簡直錯亂了。

但偏偏,師旦卻無法對此說出半個不字,更不敢有所議論。

只能將這一切深深埋在心底。

過去六十年,劉氏政權,用死亡與鮮血,教育了所有敢于反抗的人。

天子的權柄,立于尸山血海之上。

前年吳王劉濞的叛亂結果,更是提醒了所有人,不要跟長安作對,不然,你將死無葬身之地!

想著這些,師旦就無可奈何的搖搖頭。

面對劉氏,整個天下的商賈豪強官宦世家,都是無可奈何的。

正是這樣的情勢下,原本已經奄奄一息的谷梁派,才會在關東大地重新活躍,幾與公羊派爭鋒。

原因何在?

還不是大家發現,倘若推動谷梁派上臺,大家都有好處可拿。

若讓谷梁派執政,那就等若世家大族的理想世界,三代可期了。

可惜的是,至今為止,別說谷梁派了,就是公羊派,面對關中這個黃老派和法家的大本營,也是一籌莫展,只能潛心經營,以待時日。

一邊想著這些事情,師旦一邊跟著陳家的兩位公子,走進天子行營之中。

一進門,師旦就倒吸了一口涼氣。

一輛輛豪華的馬車,一字并開,停在了轅門口。

這種馬車,師旦一眼就認出來了。

正是所謂的安車駟馬。

所謂安車駟馬,當此之時,除了致仕兩千石以上大臣,天下聞名的大賢者,可得天子旨意后乘坐外,就只有諸侯王、萬戶侯夠資格乘坐了。

換句話說,今天陪同天子游獵的,恐怕最起碼都是萬戶侯一級的大人物、巨頭。

甚至,就連坐鎮一地,稱孤道寡的大王,也會出現。

如今,長安城里,就有一位這樣的大王。

今上的胞弟,坊間傳聞,素來最親的江都王劉閼。

師旦,頓時就呼吸急促了起來。

身為商人,他自然知道,什么樣的買賣最賺錢。

那就是做官府尤其是大王們的買賣。

只要搭上這些大人物了,哪怕只是借其虎皮,所得利益,都是以千萬為單位計算的。

但轉念,師旦的心又沉寂了下去。

他現在是被強制遷徙來關中的地方豪強。

在劉氏政權眼中,大概已經貼上了‘非法’的標簽,就跟砧板上的肉一樣,是圓是扁,全看主人的心情。

那里還有什么能耐蹦跶,甚至攀上這些大人物的高枝?

恐怕……

師旦搖搖頭。他自然知道,商賈在貴族、諸侯王眼中是個什么形象。

說的好聽點。是暴發戶,說的難聽點。市籍賤民而已。

別說是他如今已經落到了這個地步了,就是全盛之時,想要攀上一位諸侯王,那也幾乎沒有希望。

這個時候,迎面走來一位宦官打扮的年輕男子,看其的衣著打扮,在這宮中,地位想來也不低。

師旦只見,那在自己眼中。好似高山一樣的兩位陳家公子,第一時間就迎上前去,拱手作揖拜道:“小子們見過王公………”

師旦立即就想起了,當今天子身邊那位據說從不離開其左右的貼身近侍王道。

連忙跟著陳須兄弟恭身一揖。

只聽那宦官悠悠道:“兩位公子真是太抬舉奴婢,陛下有命,兩位公子來了,即刻去夏夫人那邊問安……”

陳須怎敢拿大,笑著恭維道:“王公說笑了,小子們豈敢在您面前失禮?”

王道卻是呵呵一笑。并不答話。只是打量了一下陳家兄弟身后跟著的人,問道:“誰是師旦?”

師旦聞言,立刻出列,恭恭敬敬的拜道:“粗鄙野人師旦。見過王公,賤名竟得公知,小人惶恐!”

王道上下打量這人一番。嘿嘿一笑,道:“你跟咱家走吧。陛下那邊還在等著呢……”

師旦聞言,滿臉的不可思議。

以他所知的情況。此次隨陳家兄弟來伴駕游獵,那是館陶長公主爭取來的機會。

可如今看來,似乎情況并非如此。

天子似乎專門抽了時間,要見他!

師旦的手都在顫抖了起來。

“我何等卑微,天子竟然專門抽空見我?真是萬死也不足以報圣恩一二……”師旦心中激動無比。

看上去,似乎跟之前他心中所思所想,風馬牛不相及。

但實際,卻是正常的很。

譬如說,在天朝,網絡上,一大幫大V天天恨不能生吞TG,活剝政治局,但,要是有一天,忽然來了一個人,直接指名道姓,請這些人中的一個去跟天朝boss面對面交流,你看看,這貨會不會立刻黑轉粉,美分變五毛?

一切都是利益使然而已。

劉徹坐在榻上,翻看著有關師家的檔案的和記錄。

窗外,碧波蕩漾,風景怡人。

劉徹的心情也很好。

這師家的檔案,劉徹這些天,看了許多回了。

心中也已經有了大概的概念。

這師家,在他計劃中,還真有些用。

“陛下,師旦帶到……”門口,傳來了王道的聲音。

“帶進了吧……”劉徹淡淡的吩咐一聲。

老實說,今天接見師旦,其實是有些冒險了。

這要被朝臣們知道了,下次朝會,丞相跟御史大夫能把唾沫星子直接噴劉徹臉上。

在漢室,商賈們的政治地位,也就比贅婿和囚徒強一些。

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身為天子,接見商賈,這本身就是犯忌諱的事情。

但好在,借著今天游獵的機會,用真番、馬韓和劉閼這些當幌子,劉徹也不怕這個事情被人知曉。

當然了,封口令,還是必須要下的。

師旦卻是幾乎顫抖著,走進這間房間,見了劉徹,立刻就跪下來,拜道:“賤民師旦,叩見陛下,愿陛下圣壽無疆!”

“起來罷……”劉徹揮揮手,讓房中的侍女和宦官都退下去,只留下王道。

“朕最近看了廷尉、御史還有河南郡的有關奏報……”劉徹拿著案幾上的一卷竹簡,嘖嘖的道:“你們家的膽子還真是大!”

劉徹直接好幾卷竹簡,丟到師旦面前,淡淡的道:“買兇殺人,賄賂官府,欺行霸市,倒賣軍械,朕很好好奇,究竟是誰給你們的膽子?”

師旦聞言,全身都發抖,連連叩首道:“死罪死罪,不敢欺瞞陛下,此皆小民一人所為,與師家旁人無關,陛下若要懲治,懲治小民一人即可!”

師旦根本就不懷疑天子有詐。

況且,他們家干過的那些事情,想瞞是瞞不住人的。

當世大賈,哪一個不是雙手沾滿了鮮血,才有的這偌大身家?

譬如他們師家祖上的第一桶金,根本就不是經商得來的,而是從另一家行商那里搶來的。

其他巨賈也大抵如此。

鹽商的錢里,都沾滿了煮鹽工人的血與淚,礦山之主的后山上,堆滿了無辜礦工的尸骨,相對來說,他們師家,還算是‘溫文良善’。

最起碼,近二三十年,已經懂得洗白和維護名聲了。

也輕易不會再用蠻干行事,更多的是利益交換與利益共享。

劉徹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磕頭如蒜的師旦,心里面也是覺得好氣又好笑。

“看來,朕還真是太高看了這些商賈了……”劉徹心里想著:“原以為,這師家行走天下,見多識廣,多少能硬氣一些呢,誰知道……”

但這并不奇怪。

自古以來,商賈里就沒幾個硬氣的和有節操的。

所謂,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概莫如是。

這幫逐利的家伙,就是一柄雙刃劍。

就像現如今,天下商賈大興,此起彼伏,社會經濟空前繁榮,各種各樣的作坊和手工業基地像雨后春筍一樣,遍及漢室天下。

但這些商賈在帶來經濟利益的同時,不可避免的造成了許多悲劇和慘劇。

別說是在這西元前的世界了,劉徹就記得,他在未穿越前的少年時期,曾經聽聞,東莞和深圳那邊的工廠,常常有扣留打工妹的身份證,工資,甚至限制人身自由等舉動。

而在歷史課本上,描述資本主義興起初期的文字里,更是少不得包身工、契約奴這樣的字眼。

在看過了許多如今大賈的發跡史后,劉徹有種想要將這些家伙全部抓起來,繩之以法的沖動。

這些家伙干過的壞事,可謂,罄南山之竹,難書其罪,倒江河之水,難洗其污。

但,劉徹作為穿越者,卻很清楚。

正是這些罪惡,引導了西方的資本主義革命和工業革命。

任何一個民族,想要進入資本主義社會,這些罪惡,都是不可避免的,一定會發生也一定會繼續存在的。

正如資本論所言,資本從來到這個世間開始,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沾滿了血污。

所以,劉徹并不打算用暴力手段和法律,強行熄滅現在天下的商業之火。

但很顯然,以漢室目前的情況來看,資本主義的萌芽,起碼還需要培育個三四十年,才有見到它發芽的機會。

既然如此,那么劉徹的選擇就很簡單了。

對于商人,實業商人和有特殊技能的商人,劉徹會給予一點的寬容和忍耐。

前提是,他們只在商業擴張,而不去兼并土地。

至于那種放高利貸,玩黑社會,收保護費,以及熱衷于兼并土地,對社會和國家除了危害外,沒有半分貢獻的家伙,劉徹就只能讓他們去死了。(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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